一把手上任时,带来只宠物。它有八只脚(或者是八只手),颇像章鱼。但它能随一把手乘电梯上八楼,显然并非水生动物。一把手办公室本有将近半个篮球场那么大,但上头最近狠抓办公室超标问题,所以他在上任之初就下令将办公室隔成三间,最大的那间办公;几乎同样大的摆了组沙发,说是班子成员议事和集体学习使用,其实当中有张是沙发床,供一把手午睡,房间靠窗处还横着张大书案,那是因为他雅好书法,至于班子成员议事和集体学习,有专门的小会议室;最小的那间则给了宠物。
普通职工没有班子副职和部门主任副主任们那么多顾虑,几个年轻职工更是商量着如何整治那个小东西,其中脾气最火爆的一个男职工说,干脆一脚踩死。在场的女职工想到现在不敢穿裙子上班,也说,对,踩不死它踩断它两条腿也好,然后以看待英雄的热烈目光投向该男职工。该男职工脸上的几颗青春痘愈发璀璨,接下来几天都穿着运动鞋上班。但他只在电梯间碰见过宠物,彼时宠物的旁边掩映着一把手庞大的身躯。一把手昂着头,没正眼瞧他,倒是宠物冲他露出几丝笑意,笑中透着隐隐的嘲讽。觉得自己换上运动鞋的意图被看穿了,他额头开始沁汗。电梯间的气氛变得无比压抑。好在到四楼就可以先下了。走出电梯间时,他有种如蒙大赦的感觉,第二天又穿着皮鞋来上班了。其他几个男职工见英雄都偃旗息鼓,自己也拿不出实际的整治办法,便渐渐地不提此事了。
男职工们并不能做到他们所宣称的那样为民除害,女职工们只能自救。她们网购了许多捕鼠夹子,密布于办公桌下。但很快有女职工被夹到了脚趾,而她伸脚的地方明明没有放置捕鼠夹子。这说明宠物不但有在黑暗中视物的能力,而且胆大心狠,手法细腻。把这些夹子从桌下撤出来,费了一番更大的工夫。女职工们皆花容惨淡,却罕见地没有发牢骚。有人暗地怂恿那个被夹伤的女职工去闹一场,至少也得讨回医药费。该女职工犹豫了许久,然后说,怎么闹?夹子是我自己放的。到时没讨回公道,只怕还得挨一顿批评。其他人想想也是,均垂头丧气。
宠物仿佛不知道大家对它的怨气,总是笑笑的。它皮肤白里透粉,神情透着几分妩媚。就算恨透它的人,和它面对面在一起,也难以表露出火气。这种气场,令几个修炼多年的班子成员都暗自佩服。但越是佩服,他们对宠物的忌惮就越深。二把手有次撞见宠物竟趴在一把手肩膀上耳语,而一把手连连点头。尽管已感觉到一把手对宠物言听计从,但目睹实景,他还是心里发冷。第二天,第三天,一周后,这种冷,都未消退,就像心头搁了块冰,极不好受。仅仅是为了祛除这种难受,他也必须有所行动。
宠物消失了两天,又来上班了。二把手推断它当时也受了伤,但它脸上身上不见一丝伤痕,这只能解释为它拥有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更让二把手觉得恐惧的是,它表现得若无其事。虽然派人放出那只动物杀手时,整栋楼的监控都关闭了,但宠物追查到这一层,就能够猜到此事绝非普通职工所能为。此后二把手对宠物更加友好,宠物也回应以程度相等的友好,这令二把手稍稍放心下来,旋即又醒悟到自己不应该表现得更加友好,而是应该像过去那样友好,但既然更加友好了,便只有勉力把这份“更加”维持下去。
暗袭事件之后的第三天,一把手在大会上说,有什么想法,要光明正大地提出来,要通过组织程序解决,不能搞非法行动,更不能伤害他人。这样的事情,只要证据确凿,发现一起,查处一起,绝不姑息。二把手坐在旁边,满脸严肃,微微颔首,似乎早已和一把手私下交流过,达成了牢固的共识。宠物坐在会场第一排右边最末的位置上,两只大眼照着主席台,脸上罕见地不带笑意。
起鸡皮疙瘩的这位女职工,不久后便成了宠物的直接下属。宠物被任命为办公室副主任,从八楼挪到了七楼。据说班子成员内部有不同意见,但一把手坚持,据说还拍了桌子,这事也就定下来了。分管办公室的二把手没有明确宠物的分工,只是含含糊糊地说,主要还是给老板服务吧。宠物当时没发表什么意见。不久后,一把手调整了班子成员分工,办公室被划给了排名第三的副职,人事处划给了二把手,表面上看起来公平。但人事问题向来是一把手说了算,所以二把手嘴上不好说什么,心里难免郁闷。
三把手充分领会组织意图,把调派车辆的大权交给了宠物。副职都有专车,但各部门要用车,就得通过宠物这一关。所以各部门主任见到宠物,都奋力挤出笑容。宠物倒不因此而端起架子,反而和他们嘻嘻哈哈,打成一片。主任们对它的恶感顿时大减。只是到了派车的时候,宠物对于重要部门与非重要部门之间的差别拿捏得很清楚,对于只是表面上客气与暗地里给了自己实惠的部门更是精确区分,一毫不爽。部门头头们私下里感叹,这个小东西真厉害。这感叹中不满有之,但更多的是不得不佩服。
其他部门的头头用不着天天领教宠物的厉害,但办公室主任是无法回避的。他渐渐发现,宠物表面上谦恭,但自己要是下令造个锅,这家伙顶多给捏个碗。他向分管领导申诉,三把手只是劝他忍忍。办公室其他成员也渐渐发现,凡是经宠物过手的事,上头没有驳回过。为了让事情办得顺利,他们更多的是先跟宠物商量。宠物毫不嫌麻烦,反而格外高兴,抖搂着精神帮着把事情办了。另一个副主任提醒主任,说那个小东西正在笼络人心呢。主任苦着脸说,他有老板罩着,连班子成员都让着他,我有什么办法呢?看着他半秃的头,副主任叹了口气,此后有事也先找宠物商量。
宠物现在可以大摇大摆地进出各部室,再也用不着从门缝下溜进或在通风管道中潜行了。但职工们丝毫不怀疑,只要有必要,它还是会这样干的。这个必要就是一把手下令。职工们甚至觉得,一把手什么都不说,宠物也会知道他想要什么,并且能够把事情办得正合领导心意。这份本领是历届办公室主任都难以企及的,所以大家潜意识里都认为,办公室主任的位置,迟早是要给它坐的。但宠物一点也不显出急于上位,对办公室主任处处表示尊重,连部门开个小会,只要办公室主任没到,它是不会落座的。对于能把表面工夫做到这一步,办公室主任也只有叹服。
办公室的女职工们都尽量回避宠物。宠物也不露丝毫恼色,但她们的事只要过自己的手,能够找由头卡上一卡的机会,它也不会放过。实际上,它只要想卡,不找理由也能做到。但宠物做事总要找个由头,没有由头它也要捏造一个,反正看起来冠冕堂皇。这让那些想告状的人简直无处下嘴。那个起鸡皮疙瘩的女职工是办公室的室花,人送外号:玫瑰。宠物对她卡得最厉害。但办公室主任尽力维护着这朵室花,所以她在宠物面前还能直着腰,实在有事要直接跟宠物打交道,目光也总是越过它的头顶,对着上面的空气说话,仿佛在以此提醒它:你就是个小矮货。但其他女同事没有玫瑰这么有底气,有时为了把事情办顺利一点,难免对宠物稍假辞色。只要哪个女职工抛来一个笑容,或者发几句嗲,宠物就会变得通情达理。渐渐地,其他部室有些女职工也掌握了它这个习性并加以利用。她们私下里说,不过就是多笑一笑,说几句好话,又没吃亏,怕什么?
话虽如此,她们去找宠物办事,是绝不会穿低胸装或短裙的。只有办公室的女打字员,不怕在宠物面前暴露。宠物对她格外关照,有时还会送份礼物给她,措辞也得体,说是别人送给它的,算是借花献佛。女打字员是临时工,工资不高,又爱贪小便宜,虽然起初觉得不妥,还是稍做推辞就收下,慢慢就变成来者不拒。有次她生日,宠物竟亮出一部苹果手机。虽然惊疑,但她还是抵挡不住最新款的诱惑,扭捏一阵后,到底伸出了手。她担心宠物会趁机摸自己一把,且做好了让它摸摸的心理准备。但宠物只是对她笑了笑,就拿起桌上的文件看起来。
女打字员弄不明白宠物到底怎么想,但有现成的便宜拣,还不会让它占便宜,她也就没再多想,反而认为自己星运旺盛,可以吃定宠物。不久后她上班时突然肚子绞痛,宠物知道了,竟然派车送她去医院检查。急性肠胃炎好了之后,趁中午办公室没他人的时候,她提着事前买好的一袋小零食送给宠物。宠物喜欢吃,而且胃口开阔,生熟全收。尽管才用过中饭不久,打开袋子瞅了瞅后,它又开始吃起来,并让打字员坐下来一起吃。虽然尚无胃口,打字员还是拈了块薯片,坐到办公桌侧面沙发上,细细嚼起来。嚼到第二片的时候,宠物突然问她觉得老板人怎么样?说这话时宠物没抬眼皮,依然在吃,或者说是在把零食直接吸进体内然后分泌强酸物质迅速溶解掉。打字员怔了一怔后,说,老板,他好有派头啊。宠物问,那老板想帮你解决正式编制,你愿不愿意?打字员又是一愣,没有回话,脸迅速红起来。
越明年,打字员进了单位的二级机构,活不多,工资不少。实际上,她的主要工作就是躺在沙发床上,配合一把手加班。她甚至想拿袋小零食,叉开双腿,一边吃零食,一边看着一把手忙忙碌碌气喘吁吁。但她终究怕惹一把手不高兴,非但竭力忘掉包中零食的存在,时常还配合着闭上双眼哼上一哼。宠物教会了她一个道理:只要让一把手爽了,在单位就会活得很爽。所以尽管一把手松弛的大肚皮让她难以提起兴趣,她还是让他爽了。但她自己并不太爽,有时来了感觉,却不上不下地吊在那里。难受的时候她就去找宠物。她已从内心深处觉得宠物很可爱,又温柔又体贴。她甚至还当着众人的面表扬宠物很帅,一点也不顾及其他女职工听了会有什么感受。当初宠物把她送上沙发床之前,以认真负责的态度仔细检查了一回,确保她不会给领导带来什么脏病。所以她在宠物面前是完全放松而敞开的,一点都不害羞。她甚至想,如果宠物能长出男性之物,她也会心甘情愿让它弄。但这个想法她藏得严严实实,绝不敢让宠物窥破。她暗地替宠物感到遗憾——整天忙活,却是在帮别人作嫁衣。但宠物仿佛没有任何遗憾,兢兢业业,干劲十足,一门心思替领导服好务。
当宠物长到比打字员胸部略高的时候,它坐到了办公室主任的位置。原主任被提了个副调研员,虽属闲职,但好歹解决了级别问题。也就是说,他可以拿更高的工资而几乎不用干活。虽然再无实权,但会场上他的席卡会摆在所有部门主任之前。一把手甚至还同意给他配辆专车,这是班子成员才有的待遇。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使他给宠物让路,原主任没理会任何撺掇,完全服从组织安排。唯一让他觉得遗憾的是,他无法带走玫瑰,只能任她留在办公室,独自面对宠物。
玫瑰披头散发去敲三把手办公室门的时候,三把手正在里面和一个女职工加班。这个女职工也是由宠物穿针引线送上门来的,虽然不及女打字员青春紧致,但风骚过之。两人好事将完,却被这阵急促的敲门声惊得瞬间僵硬。女职工回过神来,就要起身穿衣。三把手毕竟是领导,镇定下来后,示意她不要出声。他拿定主意,除非来人把门撞开,否则绝不去开门。玫瑰没能把门敲开,便奔向副调研员的办公室,到了门口才想起他只是上午来坐坐,到中午便回去了,连午餐也不在食堂吃。站在空寂的走廊中,她一时不知何去何从,不觉间就蹲了下去,双手抱住头,眼泪一颗接一颗滴在衣襟上、大腿上、地面上。
二把手后来因突然中风也提前退休了,宠物进了班子。它已经长得跟原来的三把手、现在的二把手一样高了,比一把手也只矮半个头,手下有大帮人供它驱使。那帮人从骨子害怕它。它不高兴的时候,会突然从衣襟中探出一只手或者从脖子后面弯出一只手来,指着对方的鼻子,而袖子里的两只手安然不动。当然,它这么做的时候没有旁人,被指的人也不敢说出去,只是晚上难免做噩梦。在其他班子成员面前,它依然是谦恭的,开口说话前总是妩媚地微笑,只是这微笑跟它日趋雄壮的体形已不相称,透着些怪异。
随着年纪的增大,一把手对书法的迷恋超过了女人。他加入了国家级书法协会,这是宠物往京城活动的结果;还举办了个人书法展,作品被前来捧场的老板们抢购一空,这也是宠物一手操办的。他觉得自己有望成为书法大家,终日埋头苦练。宠物挑他练得最入神的时候汇报工作,他显得很不耐烦,挥挥手说,你去处理。宠物连连点头,转过身就立刻按自己的主意处理了。其他班子成员有什么事担心被一把手打回,去找宠物帮忙疏通,宠物总能办好。宠物就差没有在签呈上用毛笔替一把手直接签署同意了。其实它模仿能力超强。但它从未代签,一把手也从没让它代签。这个签字的权力是属于一把手的,虽然不知不觉间他只剩下签字的权力,但这个权力始终牢牢掌握在他手中,让他可以安心幽居于办公室深处,醉心于书法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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