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鹤岗,她买下两套房子。第一套花了五万八千元,在鹤岗南部一个新的回迁房小区,靠马路,褐色楼体,雪覆盖在通往楼房的斜坡上。单元门没锁,一层,门上挂着招牌:“只做外卖”。房子一室一厅,客厅有一张浅棕色木质岛台,台上玻璃瓶里插着干枯的火棘枝。两把木质长凳,一张藏青色地毯,白色沙发上铺着电热毯。墙上是一盏环形暖色台灯。鹤岗冬天严寒,漫长,暖色的光更好受。
为了挣点生活费,她把这套房子改成外卖炸串店。星期二到星期天,林雯都待在炸串店。上午十点,她从沙发上醒来,打开外卖后台,随后继续睡,到中午十二点,起床,洗漱,清点食材。这片区域人不多,通常一天只会有四五单,运气好的话能有十单。一份炸串赚八块钱,她一个月赚一千到两千块。这比她之前上班挣的工资少,但也够了。
屋里都是食材。三个白色金属储物架上是箱装矿泉水,盒装鸡蛋,新鲜的芥蓝和包菜;一张木柜,两排透明罐装调料,辣椒粉、黑芝麻、腌鸡粉;一个四开门金属冰柜,厚厚一层碎冰,鸡叉骨,方便面,鸡排,冻米饭,土豆片,“安井牌”鱼丸;长条形厨房的桌子上是电磁炉、煮锅和一口装满油的不锈钢炸锅。冬天的风从窗户缝隙吹进来。
卖得最好的是“麻辣香锅大胃王套餐”(蔬菜、肉丸、方便面制成的麻辣拌),还有“油炸鸡叉骨”。两道菜都好做。她取出冰冻食材,水煮,加调料,或者设置油锅温度,下进鸡叉骨,中间翻面一次。十分钟完成,打包,放在门口桌子上。外卖员敲门,开门,拿走。她一般会顺手多炸一些,当自己的午饭和晚饭。
空闲时,林雯爱打游戏,后来熟练了,一边炸鸡一边打。手游“和平精英”——一款竞技类射击游戏,已经打了好几年。上个赛季,她是“超级王牌13星”。(游戏的晋升规则为:青铜、白银、黄金、铂金、星钻、皇冠、王牌,最顶级的段位就是王牌。)她打这款游戏好几年了。之前她尝试打过别的游戏。比如“明日之后”,可她觉得那很难受,就像上班一样,上线,打卡,做完每个任务,三个小时就过去了。再说,不充钱就打不过别人。
能不能想办法提升点单量?美团外卖的区域经理问。
要是想赚大钱,我就不会在居民楼里开店了。她回答。
另一套房子离市中心更近,价格也差不多,四万八千元。两套房花光了她此前的积蓄。她在来鹤岗的火车上选定了那套房子。那时,从江苏到鹤岗还要隔离。坐在火车上,林雯没找到能提供隔离条件的酒店,一路只好在58同城上看房子。她看了十多套,用地图导航看位置,公交站点,医院,小吃店,快递站点。她最后定下了这套,买房,过户,封门,隔离七天。中介帮她去超市买了被子、枕头、锅和食物。那时她还无法确信能不能适应鹤岗。
住了半年以后,现在,这套房子更像是猫的家。屋里是原有的老式装修,塑料板吊顶,墙漆像皲裂的皮肤一样剥落。地上是两个装猫粮的瓷碗,两个猫砂盆,一个猫抓板。窗前摆着两盆吊兰,叶子上有猫的齿痕。一只狸花猫,六岁,从江苏带来的。另一只是英短金渐层,刚刚一岁。她担心第一只猫孤单,就在鹤岗早市上买了第二只。每隔三天,林雯过来加猫粮,换猫砂。她设定“三天一小休,每周一大休”。周一,她整天陪着猫待在屋子里。猫在门口等她回来,夜里跟她去洗手间,钻进她的被窝。
屋里停了暖气。在鹤岗,暖气费是笔不小的开支。卧室的塑料盆里装着水,还有一个电热棒。“冬天冷,猫不能喝冷水。”她说。普通的加热棒可能会漏电,她挑选了很久,才找到这款乌龟专用的恒温加热棒。她担心猫冷,床上放着定时开关的电热毯。屋里昏暗,玻璃窗结了霜,窗外雾蒙蒙一片。
四点,鹤岗的夜晚来了。天越来越冷,街上的人们加快了脚步,下水道飘出一缕缕白色热气。
新年要来了,人们会有怎样的愿望?
二
鹤岗,位于黑龙江省北部,与俄罗斯隔江相望。鹤岗约有八十九万人口。同时,这座城市以低房价闻名:在2022年,鹤岗平均每平米房价2149元,在中国313个地级市中排名最末。通常,如果不太讲究居住质量,两万到五万块,可以在市区购买一套位于顶楼的回迁房——同年,北京房价统计接近每平米7万元——可以在鹤岗买一套房子的钱,在北京很可能买不到一个平米。
网上能找到这些描述鹤岗的话:
“地方政府财政重整。”(2021年12月,鹤岗市政府公布取消招聘政府基层工作人员计划,理由则为财政重整。);
“人口流失。”(2013年至2021年,鹤岗市区人口减少达17.12%);
“资源枯竭。”(2011年,鹤岗被中国政府列入第三批25座资源枯竭型城市的名单)。看多了这些,人们很难不产生这个印象:鹤岗,一个寒冷且遥远的边陲之地。
“我后悔为什么没有早点来到鹤岗。”她说。她暂时不考虑去大城市。“我不想过那么有压力的生活,反正我没有那么高的物欲,我不需要星巴克,也不需要奢侈品那些。”
2022年10月底,我从北京来了鹤岗。和其他人一样,我也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旅途。先乘坐飞机到佳木斯,再坐出租车到鹤岗。隔离政策还在,我在一个叫做“南风井”的高速卡口停下来,登记身份信息,随后来到一间民宿,开始三天隔离。民宿在鹤岗的麓林山,那里是棚改房,顶楼售价通常在两三万左右,就是网上津津乐道的便宜房子。我记得民宿里的水有金属味道,还有点浑浊,四周很静,除了窗外偶尔传来的火车汽笛声。
另一个人反驳:人们在城市里购房,购买的只是那一套简单的钢筋水泥吗?
不,人们购买的是希望。这个人接着说。
“鹤岗不是北欧,鹤岗不是乌托邦,鹤岗再次沦为鬼城。”另一个人嘲讽地在群里罗列着当时的报道标题。“主流媒体带你见证真实的鹤岗。”
那天一直没有订单,我们吃火锅。下锅的有豆腐,鱼丸,人造鸭血,菠菜。因为没有肉,她还专门炸了一点鸡叉骨。
我们聊到她的过去。林雯生在常州,考上中专,选了厨师专业。理由很简单:厨师应该不会挨饿。那时她一周生活费100元。家在市里最北,学校在市里最南,从镇上到学校,需要来回换两趟车,每趟车一个小时,车费5元钱。食堂里一份蛋炒饭卖6元,还只能找到一丁点鸡蛋碎。卫生巾要花钱,班级里的桶装水要花钱,打水要钱,洗澡要钱,她冬天舍不得用热水洗澡。后来她学会留下课上的多余食材。毕业后,第一份工作是后厨,做冷菜。她说有几样食材怎么都剁不开,比如口水鸡。一锅鸡煮下去,再捞起来,拿着大刀,剁不断的骨头得用刀背抠出来。很花力气,手心疼,手背也疼。
餐饮行业是体力活儿。做了一两年,她在58同城上重新找工作,做过淘宝的刷单主持,婚庆司仪副手,还干过酒店前台。那些年她似乎没交到要好的朋友。
一个月不上班的那十五天,她就在家里待着,打游戏。
如果不是因为相亲,在镇上,她可能也能凑合着过下去。但她真不想再相亲了。她相亲大概有二十来次了。最后那次,才见面,对方问她,能不能做他女朋友。她没说什么。那男的条件不错,个子高,声音也好听。第二次见,在车上,她坐在副驾,男的忽然想亲她。她推开他。车子快到她家了,但一直不停,男的绕着圈开。
不让我下车,我就跳车了,她说。
她告诉母亲,但过了几天,母亲又安排了下一个对象。
林雯没法对上一代人说,她只想赚点够花的钱,一个人过。她认为,人最大的自律就是不结婚,不生孩子。可是上一代不能接受。她和他们没法沟通。在他们的世界里,人就是到死要工作,要干活。干活为了什么?为了养下一代。在家里闲着没一周,他们就会催她,怎么还不去上班?怎么还不去相亲?永远在上班,永远在相亲,然后结婚,生孩子。然后这一切就过去了。
她也来到了鹤岗。在鹤岗,住在新买的房子里,最初三个月,除了每周两次买菜,林雯几乎不出门。南方人没见过零下三十度的天气,没见过那么大的雪。她在家里打游戏,每天十几个小时,先是点外卖,后来买了汤锅和电磁炉做饭。“这很自由。”她说。终于,她远离了工作、相亲、工作、相亲的生活模式,也远离耳边那些亲人的声音了。
第二年,2022年,林雯决定开店,开始在鹤岗寻找第二套房子。六月,炸串店装修完工。她花了一千元买来一个二手水母缸,拱形,配着彩灯。对她来说这是一个昂贵爱好。以前她在淘宝上见过一种水母,有一个漂亮名字——大西洋海刺——简称大西洋,有变色的伞体,如同波浪的透明裙带。水母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她的小镇生活又是什么样子?几乎是两个世界。
她买来两只大西洋水母,缸摆在炸串店的岛台。她用纯净水配备海盐,给水母吃丰年虾卵。彩灯照下来,注视着浮游中的水母,林雯就像注视着属于自己的——正在展开的全新的生活。
林雯的小屋
三
隔离完了,我从麓林山搬到九州松鹤。那是一个庞大的回迁房小区,房子能从A组一直数到G组,在鹤岗的中心偏南地带。鹤岗刚出名时,中介喜欢推荐这里的房子:便宜而且方便,挨着一个名为“一百家”的大型超市,附近还有热闹的美食街。小区没有围墙,路人能通行。楼房形状没什么特别,十来层高,阳台凸出在外——回迁楼的厨房通常在阳台上,楼和楼之间距离小,我能看见对面的人家晚饭吃的是什么。
我一个人在鹤岗行走。那些形状整齐的楼房,往往都是便宜的回迁房,橙黄色,浅绿色,粉红色,通常是六层楼、七层楼、四层楼。有些一楼的不锈钢上挂着歪歪斜斜的金属“福”字。积雪还没化尽。一些家具遗弃在单元楼门前,破洞的沙发,生锈的金属座椅。随着鹤岗的名气增大,这些房子成为商机——有人开始在互联网上向身处其他城市,尤其是向那些身处一线大城市的人们销售鹤岗廉价的房子。
梁云鹏是其一。他38岁,在鹤岗做了7年房产中介,因为鹤岗接受过不少采访。我到店里时,他戴着耳机,一台苹果手机摆在面前:他正在接受抖音运营官方的连线采访。他穿着一件耐克棕色夹克,中等身材,开一辆黑色奥迪。自从鹤岗凭借低房价出名后,他的房屋中介生意蒸蒸日上。他手上有超过一万套房源,不过,价格在5万元以下的只有两成,而那些标价一两万元的房子更少,可能只有几百套。
“必须要找到更多两万元的房子。”梁云鹏说。“客户的需求最大。”
他们决定去鹤岗那些偏远的角落搜寻。我跟着梁云鹏和他的妻子、员工一起去核实了12套房子的实际情况。它们有些在鹤岗最南部,一个叫峻德的老城区。这里曾经依傍着鹤岗的四大煤矿之一——峻德矿而建立。我见到很多拄着支撑拐杖的老人。
“也许对人们来说,鹤岗的房子代表着某种退路。”梁云鹏说。
不过除了便宜的房子以外,这座城市和其他城市又很像。鹤岗街头,道路旁种着松树、柳树和白杨。各个城区都有一两家鹤岗本地的连锁商超“比优特”或是“一百家”。城市中心还有两家大型购物中心,一家叫“比优特时代广场”,英文名叫“B.U.TTIMESPLAZA”,其外型是一座浅白色的长方体,经过玻璃旋转门,一层售卖金饰,二至四层是服装店,五层则是餐饮档口。另一家叫“大世界”,顶层是一个以射击出名的体育馆。外卖骑手的电瓶车在街上奔走。
娱乐生活,虽然不够丰富,但也依然存在。在二道街上有几家酒吧,既有精酿啤酒馆,也有喝鸡尾酒、有着舞台驻唱的酒吧。其中三家酒吧叫“EverythingToLife”“AlwaysWelcomeBar”“DH”。“EverythingToLife”在一家卡拉OK的一楼,楼上打着流光溢彩的霓虹灯。六个年轻人在台上唱歌,舞台上有许多黄色的气球,还有写着“caution”(注意!)的彩带。歌声响亮。他们唱张震岳的《爱很简单》,古惑仔,范玮琪的《最重要的决定》。门前是铁路,晚上八点,拉煤的火车轰隆而过。
鹤伊公路旁有一家能打实枪的谕霖靶场。许多人会在五号水库那儿钓鱼。郊区有两间马场,一家在北边,黎明屯,马场不大,远处是荒山。马圈在稀松的黄土上。老板是一个45岁的男人,手机号以“9999”结尾。他此前在一个学院工作,同时在外面开公司包工程。他在这片马场投入三百来万。马场里有十匹马、两匹骆驼。他还打算买孔雀、鱼。据他说,他之前离婚,“可把自己整糊涂了”,净身出户,给前妻五百万,没多少翻身的资本。原来他爱玩车,买过路虎、奔驰、宝马,现在都出掉了。他不指望能靠马场挣钱。不过在鹤岗做生意似乎并不容易。他提到一些受阻的经历,他还是想去深圳。“那里机会更大。”他说。
鹤岗与伊春交界的地方有一家滑雪场。隆冬之际,一些年轻人会去那里滑雪,夏天则会去那里露营。
人们可以在鹤岗的电影院里看到卡梅隆的新片《阿凡达2》。(不过更小众的文艺电影就别想看到了。)虽然没人用“滴滴”这样的打车软件,但可以在路上随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司机往往会乐意与外地人聊一段鹤岗煤矿的历史。没有地铁,但有不少公交。许多地方都有公园。那些公园有着十分漂亮的景致:高大茂密的树林,清澈的人工湖,游走的水鸭。
本地人十分乐意对外界诉说这个城市更真实的一面。这和新闻上的萧条气氛不同。鹤岗不是什么正在下沉的城市,在这里,活着的仍然在活着,生活的仍然在生活。街边卖煎饼的一对夫妻说这里生活节奏缓慢,其实也很舒服。在人民广场,一个正在读初中的男孩说他想要考哈尔滨的高中。在一家精酿啤酒馆,两个中年女人正在讨论如何为孩子买一套学区房,以及如何为未来的高考进行相应的教育储备。她们试图向我强调:鹤岗真的很难看见年轻人了。
但记录的文字没有说清楚变化如何发生,以及辉煌的历史又是如何中断。由于煤矿接近枯竭,鹤岗在2011年被中国政府列入第三批25座资源枯竭型城市的名单。与此同时,房价暴跌。这个消息首先在58同城传播开来。2019年4月,鹤岗由于低廉的房价登上微博热搜。越来越多的买房客来到鹤岗。
煤矿关停,拆迁,一些被改造成公园。有次,我来到矿山公园,站在路边,俯视着山坡对面巨大的露天矿坑,树木枯黄,斜坡上,灰色的矿层和雪交织在一起。底部的平地有辆黄色挖机,停着不动,像个景点。附近有家废弃的炸药厂,铁门露出一小道缝。
另一次我去了北山公园。那也是鹤岗一座出名的公园,在城市北部,由鹤岗矿务局修建。曾经,它的周边有许多冒烟、扬尘的白灰窑、采石场、白灰厂。但现在,那些都已经不见了。公园没有边界,一条长长的阶梯通向山顶。我往上爬,两侧是光秃的白桦。山上更冷。爬到山顶,呼出的气一会儿就在睫毛上结冰了,手机和相机也很快冻得关机。山下,高层住宅,低矮的平房,田野,城市,道路,都被白雪覆盖。偶尔有老年游客经过,他们在山顶停留,接着继续向前走。在北京我也常去公园,人们坐在湖边座椅上休息。公园和公园似乎毫无差别。天空是密度均匀的深蓝,晚霞则是一道橙红色,像一条河,静静流向远处。
房产中介梁云鹏正在寻找房子
四
鹤岗的年轻人正在离开这座城市。我在舞蹈工作室认识了一个18岁的男生。他出生在鹤岗,染着银色的长发,跳舞时热爱穿松垮的长袖和破洞牛仔裤。最近的一个假期,他在湖南长沙的酒吧里学会了打碟。我问他会不会去鹤岗本地的迪厅(比如“奥斯卡”)打碟。他皱眉。“去那是拉低我的档次。”他说。他的梦想是去北京当模特,或者做主播。
25岁的刘雅毕业之后就从鹤岗来到北京生活。从她的谈话中我依然能感到许多来自大城市的元素:p2p、在线教育、暴雷、流量、信息差。她此前在北京一家在线教育公司。公司裁员后,她回鹤岗休息了一阵子,打算再过几天就去杭州。她听说杭州的直播行业还有机会。
“年龄大的男人,恨不得在两天内就把我的信息套完。他们只想搞清楚我到底想不想结婚,想不想生孩子。”她说。如果有机会,攒下两三百万,再去杭州买房。无论如何,人还是要为自己的未来打算,她说。她对此充满信心。
但另一群从外地来到鹤岗的人们如何看待他们的选择?我后来认识了王荔,她27岁,来鹤岗生活一年。她是个小个子,烫着一头蛋卷短发,像是走在大城市街头的时髦女孩。她花五万八千元买了套房子,一室一厅,六十平米,维持着原有的装修,木地板,棕红色木门,棕色皮沙发。墙壁是浅蓝色,她自己刷漆,刷到天花板累了,留下不均的痕迹。进门后,她习惯将门反锁两圈。刚搬到这里时,隔壁男人来敲她的门。她报过警。警察给她留下一瓶辣椒喷雾,提醒她,进门以后反锁。
“住在这里你要保持谨慎。”王荔对我说。有天晚上下了大雪,凌晨,我们一起在小区里踩雪。她在雪地里跳跃,留下一串脚印。她说在小区里遇见过自言自语的疯子,有次还撞见老人去世,裹在一床草席里,人们围着。白天,常有老人在垃圾箱前拾荒,脸遮在厚厚的帽子和口罩背后。一个男的在楼房的角落里撒尿,染黄了雪。
王荔是鹤岗定居者里爱出门的一类人。熟悉之后,她总是会问我要不要去打剧本杀,或者逛街,挑耳环和化妆品。她是四川人,此前在广州生活,做美工,每月收入七八千元。这样的收入看起来不算低,只是大部分用来租房了。她后来受够了交房租的生活,在网上搜索房价低的地方,于是辞职,来到了鹤岗。在鹤岗买房的花费相当于她在广州两年的房租。
她自觉幸运。离开广州后,她开始做漫画自媒体。一家工作室找上来,她从此成了漫画编剧,负责漫画走向、台词和脚本设计,每月一两万块的收入。和新闻里那个女孩一样,她并不靠鹤岗赚钱。她们因此能维持一定的消费水平,比如在鹤岗吃日料、小龙虾,一顿饭花掉两三百元。
认识了其他从外地来鹤岗的人,王荔才继续待下去。群里有人扔了一只猫,她接过来,是一只英短蓝白。
我坐在王荔的房间,听见隔壁一个女人在吼叫。王荔耸耸肩,她习惯了。我听不清女人吼叫的内容,只是听见火车的汽笛声。窗户看出去,视野空旷,天快黑了,远处的马路和房子笼罩在红色里。
“你现在的生活目标是什么?”我问王荔。
“赚钱。”她说。
“赚钱是为了什么?”
“有能力养老。”她与我谈论过很多次养老。
“可是你才二十多岁,你为什么要考虑养老?”
“你不害怕吗?”她躺在床上,玩着手机,“有时我会觉得,假如我死在家里了,可能一个星期都没有人发现。”
猫跳上床。她摸了摸猫。
来鹤岗生活的人几乎每人都有至少一只猫。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养猫成了一种流行的生活方式。鹤岗的街头时常能看见宠物医院,宠物店,猫咖。新闻上的那名女孩带了五只猫,这个记录后来被另一个女生打破了。那个女生29岁,有一个网游工作室,售卖游戏中的虚拟物品。她来鹤岗带了六只猫,都是英短蓝猫。
有个26岁的女生靠打CS代练挣钱。在鹤岗她花四万块买了房子,又花三万块装修。房子在七层,顶楼。白色地砖,浅绿色墙漆,客厅空旷,放了一张懒人沙发。一个大型花瓶里插着一支仿真马醉木。靠墙是小米洗衣机、烘干机。地板上是一个四千元的“石头”牌扫地机器人。智能马桶,浴缸。她的计划是看着雪景泡澡,喝伏特加。卧室桌上是一台价值三万的水降温式电脑主机,还有七只橡皮小黄鸭。打游戏太累了,她就捏这些鸭子解压。
她不愿意聊到过去。“我的生活你也看到了,只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有个人33岁,之前是惠州比亚迪汽车厂里的技术工人。来鹤岗前,他在好几个工厂工作过。来鹤岗这两年,他把所有的存款放进股市,但运气不好,已接近破产。现在,他靠打《地下城与勇士》赚生活费。他在家里用键盘熟练操作,一分钟打完一个副本(游戏里的一组任务,或一个关卡),消灭怪物,拾捡金币。这等于赚了三毛钱。一下午,四个小时,打出700万金币,能赚五十块。这个人说他喜欢周星驰的《大话西游》,因为那句结尾的台词;“我觉得我活得也好像一只狗。”
九州松鹤小区外围,许多从外地来鹤岗的人们都生活在这里
五
如果再往前看,要讨论移居鹤岗的这股潮流,有个人的名字始终绕不开。李海可能是第一个被广泛报道来鹤岗的人——那是在2019年,35岁的海员李海流浪到鹤岗,五万块买了套房。正因如此,他烦了快三年。不停有人来找他。最近来的是安徽台的一档节目。那档综艺想采访在鹤岗生活的人。
“给钱吗?”他问。
“只报销路费。”
“那我不去。”
李海习惯了躲起来。在鹤岗待到第二个月我才见到他,那已是2022年严冬。我们约在他家楼下的一家火锅店。他穿黑色羽绒服,身材瘦小,头上生了白发,戴着一个印着“SMART”猫胡须的卡通口罩,话少,一直在手机上打《宠物小精灵》(一款消消乐游戏)。
在鹤岗买房半年后,同为海员的父亲在海上遇难。他决心不跑船了。
“现在船老板不管台风的。”他说。“反正人死了有保险。”
“很快乐啊。”问起现状,李海回答,“我已经习惯一个人了。”
“浑浑噩噩地过了这么多年。”炸串店女孩林雯说。“来到鹤岗后,那样的感觉终于减淡一些了。就好像我终于轻松了一点,也好像更清醒了一点。”
“不想奋斗,奋斗给谁看?”一个男人说。“我一个人,这点钱够花,为什么还要去工作呢?如果哪天游戏打腻了,就在鹤岗随便找个工作。”
“如果我放弃家庭,放弃亲情。反正一切都放弃掉。一个单身的男人,开销不是很大的情况下,我发现人生还有另外一种选择。”另一个男人说。“不想要的东西就不要了。”也许更重要的是后面一句。“我可以选择不要。”
过去40年的高速发展带来了一个副产品。那就是不管你身处哪个社会阶层,是什么样的生存背景,我们在很大程度上都共享着一整套生活逻辑。富人也好,穷人也好,城市人也好,农村人也好,虽然你对自己未来的期待不一样,但你总是有所期待:一个人就应该好好劳动,应该为子孙后代留下一定的积蓄,或让你的后代实现阶层跃升。这是过去40年的高速发展给我们在心理层面上留下的最大公约数。我们几乎是无条件地全民接受了这套生活逻辑。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从生活逻辑和生活哲学的多样性上来说,这是比较单一的逻辑。这就造成了一个问题,如果你恰好生在这个时代,那么在你成长的过程当中,你所受到的影响,你见到的很多东西,这一切会让你产生一种感觉——就好像只有过上这样的生活才是正常的,才是世界上唯一正常的出路。
学者袁长庚这样分析移居鹤岗的人。
一次聚餐,我见到一对来鹤岗的恋人。他们做留学中介,正在尝试“数字游民”的生活。男孩说,他能察觉出来到这里的人们是在反对什么,但是他并不知道,这些人支持的和提倡的是什么。
到远方去,到某地去,在路上,“真正的生活总是在别处”——到鹤岗去,就像是重复着这些旧的叙事——不过,这个城市真的能让人们摆脱生活的重复、苦闷、倦怠、绝望感——进而靠近精神上的自由吗?
六
在鹤岗,起初有几场大雪,夜晚,走在街上,蓬松的雪被路灯照得发亮。紧接着,天气越来越冷,雪久久不化,坚硬,顽固,并且越来越脏。在室外,我穿加厚的羽绒服,羽绒棉裤,戴防风口罩,但还是没一会儿就冻得身上疼。我很快对雪失去兴趣,觉得寒冷难以忍受。
后来我常常去林雯的炸串店避寒。我们一起坐在沙发上,披着被子,身后的电热毯散发着热气。
年底,鹤岗的人们开始感染奥密克戎,林雯把手头的两只抗原试剂和储存的柠檬送给邻居。举手之劳但仅止于此。林雯并不想和人建立更深的交往,有也可以,没有,似乎也无所谓。
王荔——那个住在我附近的做漫画工作的女孩——有一天喊我去喝酒。到了她家,我看见卧室的墙壁新贴了四张便利贴:
“把坑(自己)填满”“小红书画画”“悲喜自渡”“找到爱好”
她说,工作出了点问题,有些烦。她点了一打青岛啤酒。她喝得很快,讲工作,感情,对未来生活的想象,对年龄和婚恋的担忧,想要摆脱的事情和无法摆脱的事情。过年回家,家里又要给她安排相亲了。她也不清楚这份自由职业能持续多久。我们喝得醉醺醺的,然后睡着了。天亮得很早,她的猫从房子的一端悄悄走到另一端。
林雯的两只大西洋水母已经死掉了,水缸收了起来。炸串店的销量更是个烦心的事。我们最后见面的那个下午,她只开张了两单。她开始打游戏,队友不在线,随机匹配了一把。她的操作非常迅速,手指移动屏幕的速度时常让我的视线无法跟上。她捡起很多装备,跑决赛圈,活到最后。在这个游戏里她似乎能获得许多现实中无法给予的东西。
不打了,等晚上队友上线。她说。
随后我们开始聊天,吃橙子,她忽然说:
“我之前好像在日剧里看到,人生所有的不如意,都是没有能力导致的。”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就是突然想起。”
“可是,感觉你对现在的生活还算满意?”
“我也有很多想做的。”
“比如呢?”
“比如我也想赚钱,我也想减肥,我也想变美,我也想出去旅游,我也想学画画,我也想学会电脑,然后去做互联网的工作,比如像群里那些人。”她提过几次,她没有电脑,她也不太会电脑,要是会门互联网技术就好了。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她又笑了笑。
聊完天,林雯开始刷短视频。每次见面,林雯大约都要刷几个小时的短视频,“鱼头豆腐汤的做法”,三分钟看完的电影,还有许多有关奥密克戎的笑话。我在一边听她刷短视频的声音,想到它呈现了一个浩渺无边的世界,但它也支离破碎,我不清楚什么样的情感、记忆或经验能从这些碎片里留下来。
我想到她没有头尾的提问。她对现在的生活满意吗?或者,对她来说,以后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她曾经描述过一次快乐的旅行。那是在新冠发生前,她按部就班打工四五年了,2019年秋天,她一个人去了海南三亚,住在海棠湾青年旅舍,床位38元一晚,有沙滩椅,楼下是海。她在深夜里带着钳子和头灯抓螃蟹,早上做海鲜粥。她自认奢侈了一次,吃了一个88元的套餐——有一盘扇贝,一盘花蛤,一条鱼,一盘青菜。傍晚的天空总是粉红色的,许多人在海上冲浪。她尽可能控制花费,花了三千块,歇了一个月。她长久注视着那片海。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除梁云鹏、李海、袁长庚外,其余人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