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1:立绘编号:燕元照、姜鹤泠、348
图2:立绘编号:祝嫣然、557、577
图3:立绘编号:秦皖笙、528、530
图4:立绘编号:柳梦叠、504、549
图5:立绘编号:132、133、141
图6:立绘编号:189、190、191
图7:立绘编号:197、199、200
图8:立绘编号:257、258、259
图9:立绘编号:478、479、481
图10:立绘编号:494、516、531
啊啊啊啊啊义父好美!!!
体会到了长庚的快乐!
啵一个~
画师:哼特力
*长文预警全文1w+
*内含大量二设,请不要认真对待
*角色三观不代表作者三观
姜凡请假的事情并没有在尖子班掀起什么波澜。
大家还是像往常一样上课摸鱼下课打闹,好像根本没发现班级里少了一个人似的,只有张涛因为身边的位置空落落的感觉有些不适应。
同桌虽然一直看不上学校讲课的进度,但好歹给了校长面子每天都准时出现在教室里一坐一天,今天突然没来当然不是因为什么“尖子生的叛逆”。
难道是生病了?毕竟最近流感特别严重。
原来十项全能的尖子生也会生病啊——这一点上他还是比不上我身体健康。张涛暗自给这件事划定结论,终于找出一个理由填补自己被打击得千疮百孔的自尊。他拍...
原来十项全能的尖子生也会生病啊——这一点上他还是比不上我身体健康。张涛暗自给这件事划定结论,终于找出一个理由填补自己被打击得千疮百孔的自尊。他拍了拍前桌薛珅的肩膀:“薛珅薛珅,同桌今天是不是生病了啊,我们要不放学去看看他吧?”
让同桌感受一下同学之间的友爱,顺便再把作业拿给他。虽然他不一定会写。张涛傻乐着谋划,薛珅愣了片刻,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颇为尴尬地摸着头发笑了笑。
“嗯……姜凡每到这几天就会请假,应该不是生病吧。”薛珅说,一闪而过的窘迫仿佛是张涛眼花产生的错觉,“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
张涛哦了一声,有点奇怪地反问:“你们不是朋友吗?他连你们都没告诉啊。陈希,你知不知道姜凡今天为什么请假啊?”
“我也不知道。”陈希笑嘻嘻地搂住他的肩膀,“姜凡嘛那副冷冰冰的样子,肯定不会和别人说自己家的私事了。”
张涛点点头表示理解,相近的身高搂在一起也不会感觉到难受,他顺势也搂上陈希。三个人嬉笑着闹了片刻,直到打响上课铃,代课老师走进来叫他们赶快坐好。
张涛坐在座位上,书本展开到今天要讲的那一页,但他的心思不管怎么都难以集中在新知识上。他盯着黑板,老师的嘴一开一合,尽管台下可能只有张涛一个人听,但他还是讲得神采飞扬。张涛忽然感觉有些对不起代课老师,但愧疚的心情像是南国的雪,还没等到落地就已经融化。
陈希正一如既往地钻研言情小说,抬头打哈欠才发现张涛一副魂飞天外的样子。就这么关心姜凡吗?他耸耸肩,忽然想起张涛刚才关于朋友的论述。尖子班的人其实多少都是很傲气的,像是陈希这样天生对感情敏感的人很容易能感受到身边人释放的锐气,像姜凡那种人自恃天才,高高在上地俯视众生,锋利自然不必多说,而薛珅那种人面上倒是温和礼貌像是三好学生一样,却总是在不经意间有意或无意地表达了我和你们不一样的信号。
天才和天才之间其实并没有那么多的惺惺相惜。可是张涛好像不懂这件事,他不仅看不懂电路的串联并联,也看不懂尖子班暗中的刀光剑影,傻乎乎地像一个任人揉搓的的史莱姆团子,容纳了尖子生的尖刺,让他们不至于疏远,也不至于被对方刺痛。
张涛还在两眼无神地放空,但他已经不愿意再观察这个来自普通班的样本。陈希转了转笔,视线重新聚焦在看了一半的言情小说上。
其实张涛知道姜凡的家在哪。
他受邀去过姜凡的家里,薛珅和陈希作陪,几个人打打游戏聊聊天,很有男生寝室的氛围,好像大家都是无话不谈的至交好友。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这时候邀请他们两个并不是什么好选择。在学习之外他的第六感总是准到离谱,薛珅曾经就拍拍他的脑袋说他好像有小动物一样趋利避害的直觉。虽然这样说有点奇怪,但是周围的人都表示赞同,张涛也就半推半就地接受了这种评价。
姜凡的家里亮着灯,张涛松一口气,看来没有白跑一趟。他按响防盗门的门铃,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门锁咔哒一声开了。初冬的城市寒风格外凛冽,再加上下午下了一场雨夹雪,差不多在把手上镀了一层冰壳,温暖的手掌握上去的刹那,碎裂的薄冰簌簌地落下。
张涛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天真冷。铁门在他身后重重合上,声音之大仿佛是能引起雪崩的爆炸,万千雪花争先恐后地向山下狂奔,发誓要将世界淹没。过去坍塌成为废墟,截然不同的未来即将重建。张涛摇摇头赶走自己飞出天际的想象,声控灯在这样的巨响下依旧保持固执的沉默,连电梯的显示屏也不愿意成为此时有限的光源。
电梯坏得太不是时候。张涛跺了跺脚无可奈何,楼道里一片漆黑,几乎看不清台阶,然而别无他法。借着手机的光亮,张涛拾级而上,过去看过的恐怖电影在他脑袋里盘旋,冲击着他的天灵盖,让他的头皮控制不住地发麻。他越走越快,终于近乎狂奔直上六楼。六楼东侧的门被打开一线,隐约透出暖黄色的灯光。那是姜凡的家,是这场没有鬼魂的恐怖逃亡中的安全屋。张涛忘记了敲门的礼仪,拉开房门一个闪身,靠在门板上气喘吁吁。冷汗已经浸湿了他的后背,这时他回想自己刚才的怂样,忍不住捂脸后悔。
明明什么事都没有,却被吓成这个样子,要是被同桌知道肯定要被狠狠嘲笑了。
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两双鞋。张涛愣了愣,他的父母不在家吗?
房间里响起挪动椅子的声音,却不是从姜凡的房间里发出来的。张涛刚放下的心又被提起来——房子里难道还有人在吗?
他不会真的撞鬼了吧!
门吱呀一声开了。姜凡从里面走出来,看到张涛的时候脸上闪过不易察觉的失落,诧异道:“你怎么来了?”
张涛的心狠狠砸下去,砸在一片棉花上。他长出一口气,果然还是不能自己吓唬自己。不过听他的意思,好像刚才没有询问的开门并不是冲着自己。
好吧,张涛撇撇嘴,果然是我在自作多情。
“我来给你送作业。”张涛说,“我看你今天没来,还以为你生病了呢。”顺便来关心你一下。后半句话他没有说出口,如果说出口的话大概也只会得到一句6吧,毕竟同桌是那样一个无情残酷无理取闹的男人。
姜凡愣了一下,口头禅在他的舌尖转了一圈又被咽下去。“我没病。”他说,从柜子里找出来一双一次性拖鞋拿给张涛。张涛弯下身子换鞋,一连说了几句没病就好。
张涛感觉自己放心了,跟着姜凡走进客厅。不过更多的问题还是浮出脑海。既然没有生病,那为什么不去上学啊?他的父母怎么还没回来,是加班了吗?
“我爸妈出差了,我还以为他们会回来。”姜凡像是窥见他的心理,开口道。他从零食架上拿了两瓶碳酸饮料,姜凡垂着眉眼的样子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冷淡,仿佛天生离群索居,不论是谁都要拒之于千里之外。张涛刚转入尖子班成为姜凡的同桌时其实很怕他,毕竟姜凡嘴毒话少,偏偏还聪明又全能到让人无法挑剔的地步,每天研究的不是宇宙的运转规律就是数学的定理逻辑,不管怎么看都很没有人味。姜凡愿意接纳他甚至和他成为朋友,的确是张涛一开始很难想象的事情。
当他转过身看向张涛的时候神色还是如同往日一样:“喏。吃饭了吗?”
肚子适时地叫了出来。张涛摸了摸后脑勺有点尴尬,今天同桌不在,只能去问物理老师题,到了饭点还没搞清楚,等到彻底问清楚去吃饭,食堂已经没剩什么了,只能随便凑合一顿。
姜凡无奈地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了一个6。他去厨房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端着两桶泡面,红烧牛肉和鲜虾鱼板,还很贴心地询问张涛想吃哪个。张涛摆摆手表示客随主便,本来只想客气一下,他的手伸出去直直够向红烧牛肉面,然而姜凡一直不懂读空气为何物,哦了一声把鲜虾鱼板面递到他面前。
张涛感觉自己被噎了一下。果然和他就不要搞那些弯弯绕绕了,以姜凡同学的情商是搞不懂这么高深的东西的。冷空气偶然流动到热腾腾的泡面桶上,凝结出了一颗一颗的小水珠。张涛捧着面桶暖手,“同桌同桌,叔叔阿姨经常出差吗?”
“不想学,没意义。”姜凡耷拉着眼皮,掀开盖子搅了搅软化的面饼。张涛有样学样,打开盖子,发现自己那桶里面还有个蛋:“怎么没意义?以后做给喜欢的人吃呗,现在的小女生都挺吃这套的。”
张涛没发现蛋是单给他的。姜凡有点不高兴,这个人总是在一些不该粗线条的时候粗线条。他以前不是没试着做饭,照着菜谱一手锅铲一手秤,严格按照书上的比例使用各种调味品,最终做出来的东西妹妹只吃了一口就不想再吃了。他也尝了一口,并不理解为什么菜谱配图上的人能吃到泪流满面。
精准并不代表好吃,适量才是美食的真谛。可是姜凡已经习惯了按照铺好的铁轨顺遂走下去的人生,几千年前的老祖宗就曾提到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人生至理,他不想让一颗小石子毁掉自己坦荡的路途。也许这颗小石子会被碾为齑粉,但也可能导致列车会走向脱轨,最终不受控制地奔驰到失败的结局。
姜凡戳了戳有点被泡软的面条:“怎么,你也想有人给你做饭?”
“我倒是想!”张涛哀嚎着,姜凡感觉到自己淤积的郁气被他这一嗓子吓得飞起来了,忍不住擎了下嘴角,“按理说不应该有一个美丽善良可爱的女学霸来带我一路逆袭顺便给我做爱心便当吗!”
“……你少看点番剧吧,想逆袭不如去刷刷题。”姜凡刚升起来的笑意被他轻而易举地压回去,郁气凝结成坚硬的石块砸回胸口。他忽然很没有胃口,把面桶放在茶几上。张涛嗦着面,习惯性地把姜凡的话当咻一下飞过去的空气,自顾自抱怨:“我每次特别努力学完发现还是考不过你们这群神仙,你知道我有多崩溃吗?我根本不知道我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人生啊,真是处处充满打击,没意义。”
本来以为姜凡不会在乎他这个普通人的愤世嫉俗,但姜凡沉默了一秒,表情平淡地接过话茬:“人生本来就没有意义。”
张涛哼笑一声,已经打好了八千字的腹稿决定与他就谁的嘴皮子更利索这一问题一决高下,可是当他看到姜凡坚硬如铁的表情时候所有的话都戛然而止,然后烟消云散。姜凡没有一点笑意,脸上带着他从未见过的神色。他只是随口一提这个话题,但是姜凡给他的感觉却是这个人已经无数次思考过人生的意义并且没有得到解答,终于第一次主动放弃了研究一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对于他来说是无解的……人生对他来说是没有意义的。
他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活下去。
张涛讪讪闭嘴。他深吸一口气,思绪百转千回,最终转回了最开始的那个问题。
他今天为什么没去学校?
张涛抿了抿嘴。姜凡太了解他这副踌躇的神色,每次上课没听懂想问他问题的时候张涛总是这副表情。他调整了一下坐姿,靠在沙发一侧的扶手,让自己更方便地看着张涛。
他深知自己和张涛不是一类人,他宁愿说自己和尖子班的其他人是同类,也不能丧良心地说和张涛在一起的时候更能找到归属感。姜凡感觉自己从出生开始就没有张涛这么……纯粹的时候,或者说傻的时候。一眼就能看透,不管是性格还是思维都一样清晰明了,像是装着透明玻璃的展柜,大咧咧地冲着所有人展示自己的内心。
姜凡本以为自己会很快对这种显而易见的人失去兴趣,但是张涛总是要给他惊喜,比如说他可以做到比蠢更蠢,每天让人啼笑皆非的能力都在进化,倒是让姜凡被他吊出了几分好奇。透明玻璃不太能形容他,倒不如说他是万花镜,换个视角换个风景,不过也是很有限的重复就对了。
张涛自己纠结半天,终于拗不过心里的好奇,眨巴着眼睛像是等着罐头的小狗:“同桌,你今天为什么没来学校啊?”
说完还生怕姜凡不高兴,赶紧加快了语速接嘴:“你不说也没关系!我就是随口问问,你要是还有事的话我吃碗面就走了哈!反正作业已经送到了,我的任务圆满完成。”
“没什么。”姜凡盯着他的眼睛,“明天是我妹妹的忌日。”
张涛像是被掐脖子的鹌鹑一下瞬间收了声。
“对对对对不起……”
“没关系。”姜凡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嘴角浮起了一点寡淡的笑意,“你是不是还想问我为什么忌日在明天却今天请假?”
张涛摇摇头,又忍不住点点头,欲言又止地看着姜凡。他这样的反应确实是在对方的意料之中。姜凡笑了笑,冲他勾了勾手:“明天我要去给我妹妹扫墓,你和我一起去,我就告诉你。”
当他还在普通班的时候离姜凡远远的,只觉得敬仰,感觉他像是不食烟火的神仙触不可及。等到和他一点点熟悉起来,剥掉神仙的壳子,发现他也不过是一个高中生,只是比所有人都要聪明一点、冷漠一点。
但是这也不是真正的姜凡。真正的姜凡一直在一层雾里,雾虽然从来没有真正散去,但是有大小之分。比如现在就是雾小了一点,庐山真面目没有显现,至少他知道自己站在山前了。
“好啊,不许骗我。”他故作轻松地说,“那我明天来找你。”
“你今天住我家吧,我家挺大的。”——姜凡说这句话的时候张涛莫名其妙想到了那句“我一个人住我家房子还蛮大的”,不禁警觉了一秒钟——“你可以睡书房。”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心里莫名其妙地擂鼓,动物一般的直觉告诉他这一次拜访是不同寻常的……会有什么东西从这一刻起变得不一样了。
书房的陈设简单,三面都是高大的书架,完完全全遮住了墙面,甚至包括窗户,房间除了吊灯与台灯的以外没有其他光源,一走进去就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压抑。书按照内容和高矮依次排序,看上去整齐到令人恐惧的地步,好像下一秒书柜就要张开血盆大口把人囫囵个地吞进去。唯独有西墙与众不同,四层的书架下摆放了一张低矮的小床,上面铺着纯色的四件套。按照床的大小来看,这似乎是给孩子用的。张涛忍不住笑了一下,想象缩小版的姜凡躺在这张床上——原来他喜欢这么鲜亮的颜色吗?
姜凡允许他随意翻阅书房里的东西,张涛大致看了看,其中两个大书架里塞满了各种晦涩难懂的专业书籍,只是读一读名字他就一个头两个大,更别说要拿起来阅读,张涛真的只想敬而远之。还有一个书架,也就是那张床上边的那个,陈列的都是各式各样的经典小说,有一些张涛熟悉,是高中推荐阅读数目,不过大部分他还是没听说过。
学霸就是学霸,连藏书都这么与众不同。
门边摆着一套桌椅,张涛睡意全无,坐在椅子上扫视桌面。桌面上放着一套还没做完的物理题,可以看出答题者心情有些烦躁,字迹凌厉潦草,像是要划破纸张。在书桌的角落里放着一本书。
“局外人……”张涛有了点兴趣,那在手里翻了翻封面与封底,低声念了一遍书名。有什么东西轻飘飘地从书页里飘出来,张涛一愣,赶紧接在手中。那是一页信纸,已经开始泛黄,钢笔字迹的边缘有些模糊,像是要逐渐融化一样。字体已经有几分鲜明的个人特征,娟秀整齐又略带稚拙,但是在折弯的地方还是格外生硬,显得莫名锐利。
哥哥,落日真好看。
张涛感觉自己的心脏被重锤了一下,刚才听姜凡说起的时候并没有实感,此时看到他妹妹留下来的生活痕迹时他才意识到姜凡有过一个能说会笑的妹妹,但她离开了人世,灵柩埋在某一个墓园与千百个灵魂做伴。
他忽然感到很悲伤,像是泄气一样。张涛把信纸夹回书中,轻轻将它放回原处,然后蜷缩着身体躺在那张小床上。他以为自己会失眠,却没想到莫名的悲伤坠着他的心脏,直直将他坠入梦乡。
在不远处姜凡的房间,姜凡正躺在他的床上。他睡觉的姿势板板正正,好像是躺在棺材里一样平静安详。床头柜上放着一张裱起来的相片,张涛搂着他的脖子笑得傻兮兮的,摄影机尽职尽责地记录了他们在运动会上拔河夺冠的那一刻。张涛脸红彤彤的满头是汗,可是姜凡觉得他鲜活到令人惊心动魄的程度。每每看到那张照片,他都会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由衷地悸动。
随之而来的是由衷的喜悦。
张涛跟在姜凡身后走下台阶。
台阶很窄,四周是已经干枯的秋草。阴沉的天气笼罩着千千万万座沉默肃穆的墓碑,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不年不节,墓园里人很少。姜凡带着张涛穿行在两排灰沉沉的坟墓之间,鲜艳绚烂的塑料花在冷空气中摩擦花瓣簌簌作响,从未有过生命的花朵永远禁锢在最青春洋溢的时光,尽管花瓣边缘已经开始微微泛白,好像一张已经褪色的、过于老旧的照片,只要拿起来就会立刻化为灰烬,吹散在北风里。
姜凡妹妹的墓碑前没有花,甚至两边的石狮子脖子上也没有系上红布条。张涛下意识摸了摸口袋,口袋里是姜凡给他的红布,算是这边扫墓的习俗,以免被墓园里的孤魂野鬼缠身。
姜凡没有准备贡品,扫墓都显得冷清。他点燃三根香插入香灰炉,袅袅青烟迅速盘旋而上,也许真的能暂代传话筒的工作,把生者的絮语带到死者耳畔。
他的父母忙,没办法赶过来。张涛看着落满灰尘的墓碑,埃土几乎要掩盖她妹妹的照片。他拿出湿巾蹲在地上擦拭,女孩的面容重见天日。她与姜凡长相相似,冷眼看过去仿佛是长发版的姜凡——不过只有第一眼如此,仔细一看就会发现两个人五官并不相似,只是都透露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质。
照片上的女孩没有笑,嘴唇绷直,眉头微微皱起,好像在思考什么颠覆哲学的深邃问题。是谁为她挑选的这张遗像呢?对于那个人来说,这个女孩最值得被定格的瞬间竟然就是这样的吗?不是幸福时刻,不是青春的鲜活气息,只是痛苦的求索吗?
姜凡双手插兜,神色复杂地看着张涛的动作。
“我妹妹生下来的时候是早产。”姜凡在一片寂静中开口:“当时医生都说活不了了,没想到住了一个月保温箱,竟然好过来了。”
张涛动作一顿,直起身看向姜凡。姜凡避开了他的眼神,垂着眼帘摘下眼镜,用衣角轻轻擦拭。
“她也不喜欢我,我是必须要出生的。”他不在意地笑了笑,“我奶奶特别封建,本来看她学历高就很不顺眼了,说要是她不生孩子就不许和我爸结婚。……我觉得她也不喜欢我爸,但是只有我爸能和她说到一起,因为他们俩本质是一样的人,学术大于自己,自己大于别人。”
所以哪怕是自己的孩子死去了也无动于衷,好像他们之间根本没什么关系一样,遑论血缘。
“再后来,我妹妹长大了就去上学,但因为坐轮椅所以被同学笑。可能我家基因真的不错,小学交的那些东西对她来说都太无聊了,后来就办了休学,她自己在家学,直接上初中。出事是在她初一,是自杀。”
姜凡的声音很轻,如果不仔细听很容易忽略掉。张涛抖了一下,落在姜凡眼里,他难以抑制地产生了一点捉弄人成功的残酷快感。
自杀和张涛的世界相去甚远,在他十七年的人生路还从未遇见不正常死亡的人,此时骤然听见这样的真相,震惊和恐惧都理应存在。
“吃药。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把药攒了那么多。”
姜凡一直对那个下午记忆犹新。
有几分,但并不足够。
所以当妹妹发给他“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的短信时,他选择了轻率地回复没有。
只有监控忠诚地记录了当天发生的一切。妹妹在自己的房间里呆了一天,直到傍晚时才摇着轮椅“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
那一天是少见的火烧云。打翻的朱砂氤氲了半边天空,妹妹怔怔地呆在窗前,知道叮咚一声提示音响起,她拿起放在一边的手机,只看了一眼就把它丢开。
她毫无犹豫,费力地吃下药瓶里的东西。然后维持着那个姿势静静地看着天外……没有人知道在决定离开的前一天她究竟在想什么。姜凡有机会窥探,但是他选择了高慢地忽视。
落日真好看。
张涛在书房里偶然发现的纸条,实际上是姜凡妹妹的绝笔。
书房是妹妹的房间。得知妹妹的死讯后他的父母第一次把手头的研究工作扔下,给她筹划了一场及时的葬礼。他们不愿意与人交往,到场的人并不多,妹妹也没有朋友,除了几个亲戚以外再也没人注意世界上死了一个女孩。
姜凡站在灵堂里面对着妹妹的遗像,心知肚明是自己害死了她。
抹杀一个人在世界上的痕迹比证明一个人存在于世更轻易。姜凡木然地看着妹妹的房间被搬空,然后又被搬进去书架,家里所有的书终于有了归宿,这件房间本来就被规划为书房,偶然出现的妹妹打乱了这个计划,如今重回正轨,也许是父母愿意看到的事情。
就放在书房,虽然看上去有些滑稽。
姜凡的描述省略了大量情节,留给张涛的只有零散的浮光掠影:“她走了以后……我每年这天都会躲进她的房间。我不知道她想了什么最终把自己想进了死胡同,也许有一天我会理解她。”
张涛脱口而出:“理解?你也要学她自杀吗?”
这句话更多的是玩笑的性质。可是姜凡没有笑,只是幽幽地盯着他的眼睛。冷风从脖颈的缝隙灌入身体,张涛狠狠咬了一口自己的舌头,恨不得把这句话吞回肚子。
“我只想知道她到底想了什么。”姜凡避重就轻地说。
“我也想知道。”张涛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努力用轻松的语气,“她看了落日,而且应该是一场很美的落日,这还不足以留住她吗?”
姜凡看了他一眼,有什么话已经满溢到他的喉咙,又被他深深咽下去。
在回程的车上姜凡仍然不可抑制地想起妹妹。相比于姜凡在理科上的天赋异禀,妹妹在哲学历史方面似乎造诣更深。她如饥似渴地阅读各种大部头的著作,那些摆在书架上的、被张涛认为是姜家父母拥有的科研材料,实际上有很大一部分都属于妹妹。不同的流派兼收并蓄,把她杂糅成了一个虚无主义者。
她自以为洞穿了世界的真相。
真相就是……人类是没意义的,真理是不存在的。
对于她的结论姜凡不予置评,那个时候尚处于隐秘中二期的姜凡一心想要钻研透彻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的深刻理念,宇宙只靠一条简单的法则就可以运转,不论微观粒子还是宏观世界都同样被束缚在规则之下。妹妹摇着轮椅接近他,摇了摇头,说你不会研究明白的。
人类的意义是什么?真理是什么?有人提出了这样的问题但没有给出解答,妹妹用短暂的一生研究了这两个问题,钻入了死胡同里。如果是别的问题她大可放弃,可这两个问题是所有人——不论天才还是普通人,一生的事业。
会有真正的天才经历生活的打磨最终给自己一个满意的回答,但那个人不是他的妹妹,大概率也不会是他自己。如果天才也分出三六九等他绝不会站在金字塔尖,也许妹妹会比他更靠前一点,毕竟她更早地看到了自己的边界,甚至还看到了姜凡的。
她的死把这两个问题抛给姜凡。越接近她死去的日子姜凡就越能感受到一缕魂魄静静地悬浮在自己身边幽怨地盯着他,你有答案了吗?如果没有答案,你是为什么要活在世界上呢?如果给你一个理由,你会和我一样自我了结吗?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覆在他的手掌上。姜凡慢慢地眨了眨眼睛,靠在车窗上的头缓缓移向张涛,那人有些尴尬地缩回手:“那个,我看你的手都被冻红了,给你暖暖。”
“谢谢你陪我来。”姜凡收敛着眉眼,少见地道谢。张涛受宠若惊连连摆手:“这算什么事……不过我也有一件事想麻烦你。”
姜凡一掀眼帘,张涛咽了下唾沫,正襟危坐:“下午也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姜凡没有想到他说的这个地方是江边。
刚从市北的山上回到市里吃了个饭,现在又跑到城南的江了。姜凡不禁失笑,这一天过得可真是颠沛流离。
冬天天黑得早,江边又比别的地方都寒冷,此时江滨公园竟然空无一人。张涛把下半张脸埋在围巾里抵挡料峭的冬风,颇为遗憾地说:“我本来想让你看看这里的落日。我去年补课的时候路过这看到的,太阳像个流油的鸭蛋黄,你记不记得汪曾祺那篇课文里的高邮咸鸭蛋?我觉得那鸭蛋黄就应该是那天的落日那个样的。”
张涛带他到这里,大概想说的不只是咸鸭蛋。姜凡站在他旁边,双手撑着护栏,干巴巴地怼了一句:“今天是阴天,看什么落日。”
“那天江面没完全被冻上,但是浮冰都是一大块一大块的,还不平整,远远看上去像是海浪被瞬间冻僵了一样。”张涛不在意他的话,只是笑了笑,絮絮地念叨,“你应该看看,挺好看的,现在已经冻实在了,你要是不怕可以试试去滑冰。等明年我找个好天气再叫你看就好了。”
姜凡轻轻笑了笑,没有搭话。
“落日没有留下你妹妹,我很遗憾。”张涛说,悄无声息地探过手去拍了拍他的手背,“但如果是我邀请你看落日,可以留下你吗?因为你不来的话我会特别伤心。”
这是沉重的枷锁。张涛懂不懂这个道理呢?张涛只是看着江面,甚至怡然自得地哼起了小曲,让姜凡再一次恨铁不成钢地认为他是一等一的蠢货。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呢?难道是出自所谓的同学友爱吗?他会意识到姜凡是千钧重担全部的重量只维系在他这一根细小的发丝上吗?他会有一天意识到眼前的人形怪物是一只可怕无比的凶兽,贪婪可怖地垂涎他的精神乃至肉体,甚至是他全部的情感吗?
可是飞蛾总是逃离不了火光,哪怕是被焚烧殆尽也心甘情愿。
落日可以留下他,但从此以后他想要索要的不只是落日。
但有一个陌路人却说你留下吧,我会用我的生命拉住你,包裹你。
“确认生命中的荒诞感绝不可能是一个终点,而恰恰是一个开始。”姜凡忽然背诵起《局外人》中加缪的话语。没等张涛反应过来,姜凡擎起嘴角,又加了一句。
“希望明天冬天都是晴日,今天这样的夕阳太没劲了。”
随着最后一缕光被云彩吞噬,夜晚终于侵占了整座城市。可几乎在天黑的片刻江对岸的天空中出现了大朵大朵绚烂的烟花。咻地一声划破空气,随之而来的是坠落的流光。姜凡自顾自向前走,张涛落在他身后,后知后觉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大呼小叫地笑着闹着跑着追向他。姜凡不由自主跟着大笑出声,向远处跑去躲开张涛的追击。烟花也没有想过它会有一天见证一场追逐,在盛大的爆炸结束后便退场谢幕,将夜幕的舞台留给肆意的少年。
天空如自由无尽头。
相同的年龄,相同的专业,相同的分别生于南北
名学六,一句话,好看精彩人性流。
但是有些妹妹们也别太人性流。
上一期骂小何jojo小齐
这一期骂文韬
啥意思?只要蒲子哥没赢就是别人的错?
你们都没问题吧,拿名学和极挑对比?说什么孙红雷这么红还是一样挨骂路人缘不好,选择脏的玩法就要接受挨骂。
我的天哪,我们红雷哥立志与打破规则,极挑立志于跳出剧本,郭文韬干啥了?说了不能用自己的数列,他就没用,他遵守游戏规则,在规则范围内寻找机会,......
我的天哪,我们红雷哥立志与打破规则,极挑立志于跳出剧本,郭文韬干啥了?说了不能用自己的数列,他就没用,他遵守游戏规则,在规则范围内寻找机会,然后竭尽全力,有什么问题?
这有的比较?
从哥哥那次狼人杀(我写过的)就开始了,只要蒲子哥输了就是别人的错,反正他一点问题没有,你们有猫病吧?
玩法脏就要承担后果?
那狼人杀自刀也应该接受女巫不救的后果。
重金招揽他觉得优秀的人才也要接受人才是第三方的后果。
选择极端飞机头凑一块儿也要接受别人一把全猜出来的结果。
选择1235也要接受一步飞到11的结果。
他玩法极端就是节目效果,郭文韬玩法极端就是人品问题?
他找到宝藏骗了恩齐就是能演优秀,郭文韬机关算尽就是人品问题?
说到底,郭文韬一直在游戏规则以内,他每一步都汲汲营营,竭尽全力,从不放弃,我只能说他赢得漂亮。
第一期他感动与蒲子哥的信任选择放弃,我为他叫好,
这一期他非酋至极谁也不信全场乱骗,我为他叫好,
上一期他团队里掉线背地里努力,我为他叫好,
这一期他把野心摆在台面上乱秀,我为他叫好。
我从不心疼,我相信他的优秀和努力。
他,他们,都是优秀至极的人,他需要你们心疼吗?
反正我喜欢的人不需要。
我只为他喝彩。
今天才发现这部漫画,真的好看!!两个女孩子都好可爱啊啊啊,不怎么看百合的我垂直入坑——
给大家安利一下~《关于被班上绿茶威胁那件事》
绿茶不是绿茶,乖乖女也不怎么乖〔指心理上……〕
●原作:《当我转入尖子班》
●含张涛死亡情节,一切设定和情节均为剧情服务
●私设众多,ooc预警
●一发完,全文3.1w+,节奏较慢,含姜凡/陈希/薛珅x张涛
你所以要更加地,更加地幸福下去。
——太宰治
张涛知道,他马上就要死了。
他最开始没办法接受,或者说任哪一个正活的好好的、人生正茁壮地走向未来的人都没办法在一个大雾弥漫的凌晨平静坦然接受自己命不久矣的残酷预言,且这个预言还有百分之二百的真实性。
他躲在床上试图把自己蜷缩成一个团子,裹着被子靠在墙上,试图让墙壁的凉意降低自己身体内翻涌的情绪。他从三点坐到六点,脑子里一片空白地看着窗外的茫然雾气被霞光染成紫红色,再看着绚烂的颜色和大雾一同散去,街道上逐渐出现人影。整座城市都在慢慢的清醒过来。他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想不到,大脑像个运转了多年后突然出现了问题的分析机,吃进去的信息被原封不动地吐出来,空荡荡地令人作呕。
《星际穿越》里的机器人塔斯说,在和智能生物交往时只需要保持90%的真诚度。是的,人的交往中需要适当的谎言来调节平衡,不是所有的真话都能得到应有的真诚回复,他总不能对班主任直说自己得知了不久后会死掉的消息,或者说是事实,所以一时难以接受无法上学吧。那样的话不是被人当成是厌学的借口就是会被抓进精神病院隔离观察的。
他也没有妈妈,在他七岁生日的前夕妈妈就因车祸去世了,他的爸爸像世界上的那些沉默寡言的父亲一样,自从妈妈下葬后就很少回过家。张涛小时候很害怕爸爸有一天突然领回家一个阿姨,指着她说“这是你的新妈妈”,他每次想到可能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就会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哭鼻子。但后来他慢慢地发现,受到妈妈去世影响最大的人是爸爸,挚爱之人的离世带走了他爱人和被爱的能力,哪怕面对的是自己的亲生孩子也没办法生出疼爱之情。
他和爸爸一直过着互不干扰的生活,除了必要节日里他们俩会坐在一个桌子上沉默地吃完一顿饭外几乎毫无交集,他做着他的普通高中生,他爸爸在世界各地做着他的单身成功企业家,他们两人之间的纽带就是一张薄薄的银行卡。
没人照顾他,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这样。从七岁开始他就学会了辨认各种药物,知道去哪儿买饭、走哪条路回来会更快一点,知道怎么在考卷上模仿爸爸的笔迹蒙混过关。他被推着长大,每次下晚自习回家后面对的都是一片漆黑毫无温情的房子,他对着空荡荡黑漆漆的房子说“我回来了”,没人回应他,黑洞般的死寂大口吞噬着他仅剩不多的活力。
这样长大的孩子一般会养成两个极端的性格,要么过分沉默,要么过分积极,显而易见的张涛属于后者。上帝在创造他的时候估摸着是把装满积极乐观的瓶子打翻了,里面的积极因子全装进了他的身体里,从有记忆开始到七岁前的那段家庭美满的幸福时光被他珍藏在心脏最深处,揉碎了再重组,每当他遇到不可抗拒的困难时都会给他坚持下去的勇气。
张涛想,不知道哪位先人说的很对,爱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但它能给人直面困难的勇气。
后来他养了只猫。
宠物店的人最初听到他一个人住时给他推荐的是大型犬,金毛、萨摩耶、杜宾犬,那个人说这些大型犬能给主人提供安慰。但他最后选了一只猫,一只和他一样没人照顾的猫,不是品种猫,品相不好,性格也不讨喜,在一群蹭他的手冲他喵喵叫撒娇的猫里显得格格不入,窘迫得让人心疼。
宠物店的人说那只是个弃猫,他们捡到它时它正半死不活地躺在宠物店门口。因为被丢弃过,这只猫也不亲人,宠物店的员工也是在连着喂了它一星期之后才能摸到它的。
张涛把它带了回去,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小奈,你叫小奈好不好?”
黑白混色的小猫乖巧地待在他的掌心,琉璃色的大眼睛受惊地盯着他,张涛继续和这只和他语言不通的生灵做着无用的解释,“我喜欢的歌手叫別野加奈,那我可以叫你小奈吗?小奈,如果你同意的话就叫一声,不同意的话就叫两声。”
小猫还是沉默地盯着他。
张涛挠挠头,“好吧,那我就当你默认了。小奈,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了。”
小奈最开始和宠物店的人说的一样不亲人,张涛给它添饭的时候从来不见它的身影,后来张涛躲在墙角里等了十分钟,才发现这个小家伙左看右看地跑到了猫粮盆前大口吃起来,小小的嘴张的很大,像个铲子一样铲着猫粮,不过掉出去的比吃进嘴里的多。
大约一个月之后小奈愿意和他一起睡觉了,虽然还是不亲人,但张涛每次起夜的时候都会发现这只不喜欢被摸的小猫乖巧地趴在枕头上睡觉,轻声打着小呼噜。如果张涛回卧室太晚的话它还会跑出来,在房子各处寻找张涛的身影。
张涛也试图给它改变这个吃一口漏半口的吃法,各种网上能搜到的方式都搜到了,但对它没有半点效果。小奈继续着它的铲子吃法,张涛只能任劳任怨地在旁边捡起被它弄掉的猫粮放进盆里。
他晚上出门的时候都会带上小奈,这只在逐渐长大长胖的奶牛猫不喜欢走路,每次都是走上两步就绕着张涛的脚喵喵叫,直到张涛把它抱在怀里才停止。张涛抱着猫遛弯的时候经常能撞见同小区的几对年轻父母带着孩子散步,大人握着孩子的手,小孩蹦着跳着向大人说着一些奇思妙想的东西,大人带着一副珍爱的笑脸认真倾听,认真回应。
张涛以前会羡慕,想象着被牵着的孩子是他,过分的难过压垮了他一向高抬的头颅。但后来他怀里有了个沉甸甸的重量,打着呼噜的呼吸声轻响,让他生出价廉又温馨的幸福感来。后来,他想,后来可真是个好词,所有好的坏的存在的虚无的可能性都蕴藏在这两个字里。
张涛又想到了死亡。
死亡,和后来相对立的一个词,它斩断了所有的可能性,像个法官一样给他窄窄的一生判处了最终宣言。
他对死亡没有多少了解,他不喜欢哲学,也不喜欢在生活中做过多的思考,死亡对他来说是一个随处都能听到的、却离他很远很远的事实。
他用搜索引擎搜索了“死亡”,浏览器里跳出了无数条新闻,国家高层人物的去世、古代人物的祭日、社会新闻上的绑架案、抑郁症患者的自死、诗、文学……他找不到答案。
他对死亡的最初了解是七岁时亲眼目睹了妈妈的死亡。他拿着棉花糖,纤细而杂乱的各色糖丝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空气里都融化着甜甜的味道,头顶的树叶绿的发亮。他站在路的这边,盛夏时分过曝的阳光透过树缝洒在他脸上,他被这过分刺目的光照的晃了一下眼,再睁眼时就看到了猩红一片的柏油路,血肉和鲜血在棉花糖上染出一道虹桥。
他想,死亡,就是丢下一个人在世界上拥有的一切吗?
张涛想,他没有什么不可以丢下的,但又没有什么可以丢下的。他最放心不过的还是小奈。小奈是只又懒又不亲人的猫,不喜欢走路,吃饭的时候总是漏一半。他想,如果他死了,小奈该怎么办。
他抱起比起最开始已经胖了快两圈的奶牛猫,在它刚睡醒迷迷糊糊的注视下碰了碰它的鼻子,“小奈,我快要死了。”
奶牛猫没听懂他的话,只是睁着大眼睛注视着他。
他难过地把脸埋进小奈柔软的肚皮,声音闷闷的,“你听到了吗,我要丢下你了,小奈。”
他摸着小奈的头,语重心长地教诲,“小奈,冷漠的人要回来了,晚上你别被吓得不敢吃饭。”
他把几本借来的书装进书包,给小奈的食盆里装满猫粮,摸了摸跑到门口送他离开的小家伙毛茸茸的脑袋,夏天刺目耀眼的阳光慷慨地洒在这片满是幸福和苦难的大地上,温情又残酷。
图书管理员对他微笑,声音像是被高温烤化了一样流进耳朵无法捕捉。他在路上遇见了一只流浪猫,脏脏小小的,拱起的脊背上能够看见凸起的脊柱,它乖巧地蹭着张涛的手指,乖巧地让人心疼。
张涛跑着去超市给它买了盒猫罐头,蹲在它身边看它兴高采烈地吃着,吃相比他家里的那只奶牛猫好看多了。直到流浪猫吃完他才站起身准备离开,如果他不在这里看着,其他流浪猫会抢走的。流浪猫绕着他的脚冲他喵喵叫个不停,跟在他脚后不肯离开,张涛恍惚间还以为看到了小奈在撒娇。
他甩不开它,只能再次蹲下来摸着它的头和它讲道理,“我没办法收养你,我快死了,小猫,我如果收养了你再丢下你的话,你会变得更可怜的。”
张涛只是笑笑没做评价。虽然不是最好的结果,但有这样的结局已经很不错了。他说的是这只流浪猫。
他说了流浪猫所在的地方,抱着猫坐在路边的一条木椅上等待宠物店的人。流浪猫安静地趴在他的腿上,尾巴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他抚摸着它的手,路过的人总是会转头看向这对神奇的组合一眼,然后又步履匆匆地从一人一猫的世界里路过。
夏天的风轻柔地吹过,带来阳光的味道,蝉趴在树上孜孜不倦地鸣叫着,唱出他们在泥土下蛰伏三年后生命的绝唱。
他想起自己没读完的一本书——太宰治的《斜阳》里女主和子与妈妈的一段对话:
“都说喜欢夏花的人会死在夏天,是真的吗”
“我喜欢玫瑰,不过,它四季都开放,所以,喜欢玫瑰的人,春天死,夏天死,秋天死,冬天死,一年要死四次,是吗?”
两人都笑了。
他不是很喜欢太宰治,太宰治身上的颓废和孤独他这样的人没办法理解,但他很喜欢《斜阳》这本书。《斜阳》里女主的妈妈总是会让他想起自己的妈妈,或许世界上的母亲大多都是一样的,一样的温柔细心,在遇到困难时他第一个想起的总会是妈妈的笑。
他有点后悔没看完《斜阳》了。
他又想,他不喜欢夏天,也不喜欢夏花,为什么会死在夏天呢。他讨厌夏天的阳光,讨厌柏油马路,讨厌腐烂的水果,讨厌蝉鸣,讨厌闪着光的棉花糖。但他偏偏死在了讨厌的夏天。
他想不通,小时候妈妈经常会摸着他的脑袋,温柔地对他说,“既然想不通那就不要再想啦,就算糊涂地过完一生,只要小涛开心就好了。”
张涛不再去想了,死亡这回事他一直没想通过。
“妈妈,我最近每天晚上都有喝一大杯牛奶。”
“妈妈,我考了年纪第一,老师给我发了礼物!是支钢笔哦!”
“妈妈,我最近看了《哈利·波特》,我很喜欢里面的小天狼星,可是他死了,我哭了好久。我是不是太不男子汉了啊?”
“妈妈,我考进了重点高中,邻居阿姨给了我一个杯子做礼物。”
“妈妈,小奈吃饭的样子好好笑哦。”
十七岁的张涛重拾了七岁的自己没想明白的问题。他想,人的生命能有多轻,又能有多重。它轻到不需要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一场车祸就能结束。它又很重,重到张涛到现在都无法接受死亡的事实。
宠物店的人来接走了流浪猫,临走前它舔了舔他的指尖,像是在告别。张涛笑着朝它和宠物店店员挥挥手,为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他挠着头问,“你们有樱桃吗?”
店主遗憾地摇摇头,“樱桃前几天还有的。小伙子,樱桃期短易坏,夏天搁不了多久,你运气不好。要不看看苹果和香蕉?苹果和香蕉一年四季都有。”
张涛感觉自己的眼睛被樱桃汁水蒙上了一层,眼泪倒灌进鼻腔,让他想猛烈地咳嗽,“那就来点苹果吧,家里没有苹果了。”
他又去超市买了盒樱桃蛋糕。樱桃会有季节,但樱桃蛋糕一直都在,像就算他讨厌至极也依旧会如期而至的夏天一样永恒。
如果死亡是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他想,那是不是应该像庆祝节日一样庆祝死亡?
陈希的红发出现在小小的屏幕里,他还没找好视角,张涛只能看见铺满阳光的天花板和他的红发,像半露的太阳。
“小涛,听说你生病了,现在还好吗?”
或许是一回生二回熟的缘故,张涛这次回答的很应心顺手,“烧已经退了,现在好很多了。”
“那就好。”陈希露出那副招牌笑容。像太阳,张涛想。
张涛一直都知道学校里有很多女生喜欢陈希,他们一起打篮球的时候也有很多女生围在篮球场边上看他们,当然,绝大多数都是在看陈希而已。或许每个女生在中学时都曾经暗恋过这样一个成绩好又开朗的男生,他站在遥不可及又触手可到的领奖台上,和校领导轻松地说笑,面对颁奖也不在乎,自由地像桀骜不驯的烈马,像永不熄灭的火焰,像飞扬跋扈的狂风,像流动沸腾的铁与血,肆意地奔跑在别人痛苦又缄默的中学岁月里。
陈希走过来勾住他的脖子。张涛没问他怎么发现自己的,只是遗憾地感慨又一个女生失恋了。陈希个子比他高小半头,揉他头发的手法像是给狗顺毛,“我不喜欢她,我有喜欢的人了”,他是这么解释的。
张涛震惊地睁大眼睛,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和求知欲。但陈希显然没想给他解释这句话里的那个人是谁,他拉着张涛嚷嚷着要逃课出去买奶茶喝。张涛还是不死心地问他那个人他们俩都认识吗。陈希瞥了他两眼,张涛没看懂那双浅褐色瞳眸里的复杂。
“认识,但不告诉你。”这是陈希的回答,说完他就捂上了张涛的嘴不让他再问。
说起来到现在他都还不知道陈希喜欢的人是谁呢,说不定以后也没机会知道了。他颇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他没想明白的事情还有很多,数学试卷上的最后一道大题、生命的意义、死亡的过程,他统统都没想明白过。他短短一生的阅历局限了他的思考,他狭隘的思考又局限了他的一生。
陈希看到了视频左下角出现的小块蛋糕,“小涛,你不是不喜欢吃甜食吗,怎么突然买蛋糕了。”
张涛毫无头绪的思考被他打断,嘴巴快于大脑先一步编造出了谎言,“啊……因为今天是我的生日。”
实际上不是,他的生日还有半个月才到来。不过转念一想这十年里他都没给自己过过生日,和自己相隔不知道多远的爸爸显然也不会记得他出生在哪天,但他们都能记住妈妈的祭日——在他生日的前一天。但如果他的生日真的是今天,他抱着点庆幸的心思想,那是不是意味着他的七岁生日也是和妈妈一起过的了?
听筒里传来了另一道声音,“我记得你的生日还没到吧?我之前帮班主任整理学生资料的时候看的日期不是今天。”
是姜凡,他从陈希身后露出一个侧影。
张涛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还能有人记住他的生日,这个他自己都认为很糟糕的日子。他在心里给姜凡的细心道了个歉,“可能是我填资料的时候不小心填错了吧,你也知道我对数字不敏感。”广泛说起来这句话也没错,他的资料里有不少信息是虚假的,虽然出生日期是难得的真实。
“……6。”
张涛不好意思地挠头笑了。
“小涛,生日快乐。”薛珅从陈希的另一边探出头来,阳光公平地铺洒在他们三个人身上,张涛看着他们三个人挤在一个小小方方的屏幕里的景象觉得有点好笑。
张涛拆开了樱桃蛋糕,圆滚滚的殷红樱桃嵌在柔软蓬松的雪白奶油上,让人看起来食欲大增。他插上了蜡烛,一共插了七根,蜡烛是从角落里现扒出来的,颜色大小都不一样,歪歪扭扭地像一排乱栽的树种。火红的烛火从打火机口冒出,摇摇曳曳,舞动的火光照亮了张涛漆黑的眼睛,宛如宇宙中的灿烂繁星。
陈希拉着其他两个人给他唱生日歌,薛珅答应的很快,他学过音乐,唱起歌来也是温柔动听的,温润笑着的眉眼隔着屏幕注视着张涛,好似能够温柔地包容着他的一切。姜凡也不情不愿地开口,张涛音乐课也和他坐在一起,因此知道他这么不情愿的原因是什么。姜凡有点五音不全,虽然他本人不这么觉得,但被音乐老师指出来的次数多了还是会对唱歌这件事有种本能的厌恶。
生日是假的,但这歌声是真的。最好的朋友在为他唱歌。真真假假,都是一种幸福。
陈希又催着他许愿。张涛有些好笑地在他的指挥下闭上了眼睛,虔诚地双手合十,脑袋里却空空荡荡的。他不知道能许什么愿,先不提已经被厄运选中的他许下的愿望会不会被神听到然后让他得偿所愿,现在的他已经觉得很幸福了,他没什么想奢求的了。
他怀着空荡荡的脑袋吹灭了蜡烛,没有许下任何愿望,他只希望现在的美好能再长一点。
陈希在屏幕那边为他欢呼,掌声和不知道哪儿来的彩炮声一同响起,张涛为这难得的吵闹笑了。姜凡不合时宜地问他许了什么愿望,语气很理所当然,被打断的时候还不虞地看了眼薛珅。
薛珅无奈的叹了口气,给这个情商低还无自觉的多年同学解释原因,“愿望是不能被说出口的,否则就不灵了。”
姜凡又把目光转到了张涛身上,张涛意外地在他这位一向觉得一切都很理所当然的同桌眼里看到了不解和恼羞成怒,他急忙安慰道,“没关系的,就算说出来也没关系。我许的愿望是……呃……”
三个人又都好奇地看着他,目光专注而认真。
张涛叹了口气,为自己不得不再编造一个谎言,“我的愿望是,希望我周围的人都能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已经是他能想出的最好的祝福了。
“俗套的愿望。”姜凡唱完歌还是不太乐意,脸色不太好看,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比'身体健康''工作顺利''万事顺遂'还俗套。”
“长命百岁挺好的,人只有活着才能做其他事,死掉的话就没办法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了。”陈希笑着把话揽过去,他又兴奋地招呼张涛吃蛋糕。
张涛先用勺子把那颗樱桃放到碟子里,殷红到发黑的颜色让人食欲大增。他一口吃下了樱桃,咀嚼的动作却一顿,随后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接着去吃蛋糕的其他部分。樱桃的汁水很足,果肉饱满,但被虫蛀了芯,苦涩的味道顺着舌尖蔓延到泪腺,他在那颗坏掉的樱桃里尝到了眼泪的味道。
他往嘴里塞着甜腻的奶油和噎人的蛋糕胚,薛珅劝他喝点水,他又往嘴里灌可乐,但都是没有味道的,苦味占据了上风,无论如何也压不下那股苦涩到令人作呕的味道。他又想起了水果店老板的话,“樱桃期短易坏,你运气不好。”他听不见手机里三个人说的话,他的噩运像蚕蛹般严丝合缝地包裹了他,他看不到也听不到外界的声音,这个蚕蛹里只有他和一只虫。
夏天,腐烂的夏天,刺眼的夏天,被虫蛀了的夏天。春华秋实,而他偏偏会死在这个夏天。
晚上的时候张涛点了外卖,在他刚开始吃的时候门锁突然响了一下,在一片死寂的房子里显得格外刺耳。张涛一时没想起来上午的时候父亲说他要回家的话,从早上起他的记性就不大好了,他用那昏昏沉沉的脑袋思考了一下如果是入室抢劫加杀人的怎么办。他无用地思考了一瞬,转而就安心地想反正他马上就要死了,早一天晚一天也没多大差别。
“老人和预测中一样死去,但至少,他的子女还是认得他的。”他觉得自己就像那个被预测包围的女孩,迟早会跳出预测,死在预测之前。
遗憾的是他没有死成,他的猜测从根本上就没成立。穿着西装三件套、外披了一件西装披风的男人挟着一身冷气走进屋里来,他一副刚从商业晚会上下来的清冷模样和这个暖黄色调的小屋格格不入,像是士兵闯进了少女的闺房一般矛盾。小奈“唰”地一下窜进阳台,张涛庆幸地想还好自从上次他被关在阳台上之后就把阳台上的那个坏了的门把手给换了,否则小奈可能一整夜都要睡在四面通风的阳台了。
他爸爸一脸漠然地去厨房洗了个手拿了双筷子,然后坐在了张涛的对面,慢条斯理地吃起和他一起外卖。张涛把原本伸直的腿收了回去,在伸手拿远处的菜和只吃面前的菜之间犹豫了半秒,然后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后者。
“对不起。”
张涛猛然抬起头,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注视着仍是一脸淡然表情的爸爸,没忽略掉他眼底隐藏着的痛苦。在他的印象里,这个男人一直都是说一不二的代表人物,能让他心甘情愿道歉的人只有妈妈而已。现在这份特殊的待遇一下子落到的他身上,像是给他本就过载的信息分析机构来了个信息炸弹,他在这句出乎意料的话里嘭地一声炸开,留下满地的肢体残骸。
他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舌头像打了结一样难以发声。这份沉默时常发生在他们父子间,他常常以各种沉默作为应答,今天不是世界末日,世界也不会因为他的沉默而在宇宙中爆炸,被选定的死亡之人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而已。
张涛专心地盯着面前的酸菜鱼,似乎它是他九生九世轮回不止的爱人。爸爸见他一副不想听的样子,也从胸腔里探出一口浊气,继续进行着自己以前从未做过的演说家进程。
“你的妈妈,”他说话时的声音也是平淡清冷的,咬字断句都带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浓郁的夜色透过玻璃流进来,灌满了这张不大的饭桌,“她在车祸的前几天也告诉过我,她快死了。”
“啪嗒。”
张涛的筷子掉到了地上,他垂下眼帘,直照的灯光投下的阴影遮住了他眼中的情绪,他说着抱歉去厨房又拿了一双筷子,步履匆忙,像逃一般走的慌张。男人像是没看见他明显的情绪外露,或许也只是因为不在乎,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继续吃着菜,说着足以将张涛狠狠闷死的预言。
“我劝她干脆不要出门了,但她说什么也不答应,她说在生命的最后几天她不想对着一座空落落的房子燃烧自己,我和她甚至为此吵了一架。她在某些时候和你一样犟。”他说到这儿顿了一下,声音像是被沉重的石头猛击了一下一样发出闷响,“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她带你去了游乐园,在你生日的前一天,然后为了救一个小孩,她被一个精神病开车撞了,在救护车赶过来之前就断了气。”
张涛一直努力做着一个温柔的包容的人,一个像记忆里的妈妈一样温柔的人,但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这是他的身体在发出拒绝的信号,多年以来一直这样。每当他直面妈妈死亡的事实、酷暑将近的事实、无法拒绝的残酷事实时,他总是只能浑身颤抖着抱住自己,这客观公平的身体本能把他从自我构建的美好象牙塔里拽出来,直面洪流和风雪。
他保持着百分之九十的真诚,剩下的百分之十都隐藏在这身躯体的颤抖之中。
他努力平稳着呼吸,从颤抖中挣扎出来,问出了那个午夜梦回之间如梦魇般纠缠着他不愿放开的疑问,“你恨妈妈吗……或者说,你恨我吗?”
你恨妈妈为了救一个不知名的小孩而抛弃你吗。
你恨她不得不死去吗。
你恨最后没有见到她的最后一面吗。
你恨因为我才间接导致了妈妈的车祸吗。
你恨我要向妈妈一样把你也抛下了吗。
……
你恨我们吗。
张涛看不清爸爸的神色,只知道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周遭的空气都开始有些不流通起来,张涛这只活在这片空气中的动物艰难地呼吸着,试图从闷热的空气中找出一丝活的生息。
“就算我恨你们,那又有什么用。”他的声音像是从相隔两个季节的寒冬里传来的一样僵硬,“如果我恨你们,你们就会为了我活下去吗。”
张涛没办法回答这个注定无解的问题。这或许要牵扯上哲学,需要牵扯上什么爱的哲学啦什么艺术和美啦,但张涛最不擅长的就是哲学了。
这顿饭在来自寒冬的沉默里度过。
父亲放下筷子,穿上了西装外套的他又从那个沉溺于亡妻和儿子死亡中的父亲变成了那个不近人情的商业精英,他一边收拾碗筷一边问张涛,语气很公事公办,“需要帮你办退学吗?”
张涛早就熟悉了和他对话的这种风格,“不用,我想最后几天再到学校里看看。……不过明天可以再帮我请个假吗,我想去看看妈妈。”
“……嗯。”
门关了,在暖气包裹住他时,冷气已经先扑了他一身。
他们家一直都是这样,爸爸从来不在家里睡,下午从外地坐飞机赶回来,晚上的时候和他沉默地吃完一顿饭后再找家酒店度过一个晚上,这套比客人还要客套的流程每年都要上演至少一次,在他们俩之间形成一种缄默的成约。
张涛草草地扒了几口饭,就把碗筷都收拾放进洗碗机了。他把自己甩到床上,脸下枕着柔软的枕头。卧室里没有开灯,小奈从门缝里挤进来,矜持地跳上床,在枕头边慢悠悠转了几圈,最后在张涛的头边围成一个团子安睡起来。
张涛把脸又埋进奶牛猫松软的皮毛里,小奈拿爪子扒了一下他的头,没扒动,于是也半推半就地任着张涛发泄自己的情绪。张涛就着这个姿势打开手机,在对着默认页面愣了五分钟神以后他才想起来自己是要去网上发布小奈的有关消息的。爸爸世界各地飞,小奈又怕他,所以绝对没办法以后和他一起生活,他又舍不得让小奈再次被抛弃,只能尽早给小奈找到下一个领养人。
这种事情他从来没有做过,从前也没想过要这么做,他以前还以为小奈会比他先一步离开,甚至半开玩笑地和小奈商量要不要给它的小棺材上画满猫粮和罐头。他又故作轻松地想,给自己的骨灰盒上画满猫粮和罐头也不是不行。
想到这里他埋在柔软的猫肚子上闷声地笑,小奈闭着眼蹭了蹭他的头发,像是安慰,也像是在撒娇。
第二天一大早,张涛就起床了。他把还在酣然睡着的小奈喊起来,手指指着它的小脑袋问,“小奈,你醒了吗?”
小奈抗议地叫了两声,张涛相信如果它会说人话的话现在肯定已经在骂骂咧咧地骂他有病了。
张涛视若无睹,把它抱到已经装满了猫粮的食盆那里,对还昏昏欲睡的奶牛猫嘱咐道,“我要出去一趟,中午就不回来了,你别把猫粮一个早上就全吃完了。”
小奈对他叫了两声,不知道是不是答应了。他无奈的笑了笑,又把奶牛猫小心翼翼地放回卧室里的枕头上,小奈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喵喵叫了两声当做告别,接着把脑袋再次埋在了枕头上。
张涛轻声锁了门,一路上一直和同小区的大爷大妈挥手打着招呼,他们笑眯眯地回应,有几个大妈还硬要塞给张涛几个苹果,张涛连连摆手拒绝却被强硬制住,“自己家里种的,你拿两个吃着就行,跟我客气什么”。这群热心的人总是拿这个做借口,张涛早就不是七岁小孩了,将近十年里这群大爷大妈连换都不换地拿这套话来给他塞东西,他都快能背出来这套话术了。
张涛把几个苹果装进空落落的背包里,边看风景边慢悠悠地朝公交站牌走去。他戴着蓝牙耳机,耳机里循环播放着宇多田光的《BeautifulWorld》,在他百无聊赖地滑着手机等公交的时候,几个初中生打打闹闹地走了过来,在他身边站定。
他们在聊着最近新出的电影、学校里的八卦、喜欢的歌手、讨厌的老师和学校,情绪激动时还会手舞足蹈地描述,其他几个人会发出善意且欢乐的笑声以鼓励他的卖力表演。青春的活力也感染了他,他情不自禁地也跟着透过耳机传过来的只言片语笑了起来,笑的很轻,没有出声。
一辆公交车慢慢悠悠地从街角处出现,像是在为这逐渐鲜活起来的街道伴奏助兴。一个男孩拿手肘怼了一下其他几个人,“快别说了,车来了!今天要是再迟到的话老妖婆肯定不放过我们!”
公交车缓缓地停下,几个初中生活力四射地三步并作两步地跨上公交,张涛在车下都能听见他们嘻嘻哈哈的笑声。车又缓缓地启动,晃晃悠悠地消失在下一个街角,再次留下张涛一个人在原地等待。
属于他的公交车在十分钟之后到了。
他选了个后排有阳光的位置坐下。早班车上的人很少,除了他还有一个坐在前排的头发花白的大爷。他戴着耳机闭上眼睛专心晒着太阳,哪怕是夏天,早晨的阳光也是柔和的,让他升起一种被温暖包容着的感觉。前排的大爷在和司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他的嗓门有点大,至少比刚才那几个初中生大,张涛在后排戴着耳机都能清楚地听到他在说什么。
“老大哥,您这是去哪儿的啊。”
“去医院。”大爷笑着回答,声音也暖洋洋的,“前几天查出了肺癌,晚期了没得治,这次去医院也就是去拍个片拿点药的。”
司机沉默了,他有些抱歉自己提出这个问题,“……对不起啊大哥,我没想到是这样的。”
“这有什么。医院说可以住院做化疗,这样能多活至少半年,但我没答应,让我天天对着消毒水和白花花的墙壁,哎哟我可受不了。再说了我一把年纪也活够了,也没什么死了也要带到地下的遗憾,这辈子就算够幸福的了。”
张涛把脑袋靠在玻璃窗子上,感受着公交车经过细小石子时不断放大后发出的震动,失律的心跳逐渐和车窗的震动达成共振。他最近总是会想很多事情,这或许是大脑在报复性地补偿着他前十几年不爱动脑筋的坏习惯,但同样的,这些想法也都是无厘头的、无意义的,你总不能指望一个临近报废的机器做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分析来。
他在一处花店附近下了车。卖花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女生,穿着一身白裙子绿围裙,头发随意地扎了个低马尾,低头修剪花叶的时候像是和花卉盆栽都融为了一体。
挂在门上的风铃轻响,叮叮咚咚的声音真切地纪录了风的经过。女生抬起头对他笑着说欢迎光临,问他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声音是温柔的,却不过分殷切,恰到好处地满足了张涛此时的需求。
“我想包一束花,送给妈妈的。”
女生了然地点点头,“现在是夏天,我给您包点夏花吧,刚好应季,花还能放在家里多养几天。”她似乎先入为主地认为他的妈妈还活着了,等张涛终于反应过来想要说清楚地时候,他已经点完头付完钱了。
女生从店面后的小院子里抱出来几束鲜花,一边插着花一边给张涛介绍花的品种,“这种花叫洋甘菊,一般店里包花都会用上几朵,洋甘菊清新又淡雅,很招女生喜欢。这种花盘很小的叫油画小菊,这种是多头玫瑰繁星,名字和花朵一样漂亮……”
张涛努力集中精力听着,虽然他也不知道听了这些用不到的知识有什么好处,但他现在只把要求一降再降到了能听懂就好了。
女生又在花束外套了几层装饰纸,最后在花茎处绑了一个米白色的丝带,她笑着把花束递给张涛,“祝您的母亲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这四个字可能有什么奇妙的魔力,张涛觉得自己的心脏被这四个字烘烤地融化开来,一滴一滴地渗透进身体的各个器官。他也认真地回了句“祝您身体健康,事业顺利”。女生被他这句道谢有点吓到了,然后宽容地笑笑,她不知道这句道谢里包含的沉重含义。
不过还好她不懂。
墓园依旧沉睡,张涛抱着一捧夏花在墓园的长明灯前深深鞠了个躬。墓园里比墓碑还多的是葱葱郁郁的灌木和矮树,光影被隔断,青石板铺就的台阶上只有星点的光斑在随着风移动着。台阶两边的石狮子面色各异地注视着闯入者,或凶狠或温柔,都是对墓碑下沉睡之人的最后守护。
张涛拨去墓碑上的浮灰和杂草,然后才把那捧夏花放到台子上。他无声地和墓碑上的照片对视着,照片上的女人五官清秀,正温柔灿烂地笑着,是连灰暗的黑白色调都没办法减去她脸上半分的喜悦。张涛在家里的相册里翻到过这张照片,车祸来的突然,妈妈没来得及拍遗照,只能从以前的照片里截下一张做遗像,被裁下的这张出自妈妈抱着刚满一周岁的他过生日的合照。
“妈妈,我快十七岁了。”他说完这句话却顿住了,他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能说什么。他有很多很多得话想要倾诉,关于他突如其来遭到的噩运,关于他的猫,关于他新交的朋友们,关于爸爸的冷漠,但这些情感却都只能在胸腔里发酵,没办法汇成具体的语言词句。
妈妈的生命被永远定格在墓碑上的那张笑颜上,他沉默地行了一会儿注目礼,最终只是从嘴里跑出来一句轻到几乎微不可见的低语,“妈妈,再见,我下次再来看您。”
再见。但不知道是以什么方式再见。
他逃也似的离开墓园,步履匆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逃避,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他只是向前走,直到前面有一堵无法跨越的逾墙为止。有人叫住了他,他急忙停住脚步,像急刹车一样差点扑倒在地。他抬头环顾四周,最终在一颗大树下找到了戴着墨镜的出声者。
张涛见过他几次,是个在墓园门口算命的,每次见到他都会招呼他,但张涛那时对宿命论很不信任,所以每次都是装聋作哑能躲就躲。不过实话实说,张涛不太理解他为什么要跑到墓园门口这个明显没有客源的地方来算命。但他的不理解也不会给那个神棍带去一丝改变,他依然在墓园门口帮人算命,年复一年。
反正也许是最后一次见了,招呼招呼他的生意也没什么不好的。张涛乖巧地走过去,坐在神棍拿给他的小马扎上。
“见过你这么多次,你还是第一次答应我。”神棍戴着墨镜,张涛看不清他的表情,但理应是笑着的。
张涛颇为好笑地摇了摇头,给他转去一百块钱,“不用打折了,我只算一次,剩下的钱就当做前几次我装作看不见您的补偿吧。”
神棍惊奇地叫了一声,“哟,大手笔吧,小伙子还挺上道。”
神棍摘下了墨镜,张涛惊奇地发现他的一只眼睛是深黑色,黑到几乎看不见瞳孔,另一只眼睛则是浅淡的钴蓝色,像只褪了色的布偶猫的眼睛。这是美瞳吗?张涛颇为好奇地盯着那只不同寻常的眼睛,神棍也满不在乎地任他打量。
“小同志,你这面相啊……”神棍又重新戴上了墨镜,后仰靠到了粗壮的树干上,那张不正经的玩世不恭的笑容被他尽数收了起来,声音低沉,“看你这面相,最近有血光之灾啊。”
如果放在以前,张涛肯定会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算命的都喜欢搞这一套,逮着人就会说对方印堂发黑有血光之灾。但现在的张涛被命运下达了通知书,他不得不相信命运。他吐出一口闷在胸口的浊气,“是的,我最近就要死了。”
神棍随意地嗯了两声,毫不惊讶的态度让张涛忍不住朝他看去,“你不觉得我是在胡说八道吗?”
神棍指了指墓园的铁栏门,笑的坦然,“我整天待在墓园门口,最不惊讶的就是死亡,最相信的也是死亡。人命天定,否则你觉得我们这行靠什么吃饭?”
张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墓园的大门,铁门上的油漆斑驳了几块,像是一块上好的黑色丝绒被虫蛀了几个丑陋的口子。他问,“那我能改变命运吗?”
“还是那句话,人命天定,否则你觉得我们这行靠什么吃饭。没人会修仙炼丹,逆天改命这种事在小说里看看就得了,当不得真。”
“是吗。”张涛的语气平淡,这个答案意外地在他的意料之中,让他有种逃不掉躲不开的宿命感,他选择问出来不是想求个答案,而是求个心安罢了。
神棍乐乐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别这么悲观啊小同志,虽然你有血光之灾,但我看你最近红鸾星动的厉害,招了好几朵桃花呢。”
张涛勉强扯出一个笑出来,“这也是个坏消息吧,在临死前被好几个人喜欢上什么的,太可悲了。”
神棍无奈地摊摊手,表示这不是他能控制的,“看在你是我的大客户的份上,我再给你透露个消息。你一会儿会在回家的路上会路过一家殡仪馆,在你进门之后左手的第二个房间里,从左数第三行第十列会是你死后骨灰盒放置的地方。”
谈论自己死亡之后的处置无论如何听起来都会有一种怪异荒谬的感觉,但张涛莫名其妙地被这荒唐逗笑了,“这不应该是天机吗,天机不可泄露,电视剧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
“天机是不可泄露,”神棍摸着自己的下巴故作深沉地思考了一下,然后冲他扬起一个无所谓的笑,“但我也说了,你可是我的大客户,这是大客户专享特权。”
他的指尖搭在他未来会待着的小方格子,不知道该做什么感想,这或许是种诅咒,也或许是种宿命。这是独属于他的归所,一年四季不变的寒冷或许会让他跳出夏天的诅咒,在死后能稍微心安点。
他坐在大厅的椅子上,看着寥寥无几的人来来回回地走动着,他们有的早已麻木,面色僵硬冰冷,有的眼眶通红,仍旧无法从挚爱之人的死亡中恢复过来。他坐在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亲眼目睹着别人的死亡。
等到几天后,他的爸爸和朋友也会成为这些人中的一员,他们可能会为他的死而悲痛不已,潸然泪下,也可能会静默地送他离开,为他献上一束花。如果可以,他不想要夏花,不想要什么洋甘菊和多头玫瑰繁星,随便什么花都好,只要不是夏花。
殡仪馆外的柏油路的两旁栽着两排高大挺拔的枫树,宽大的树叶层层叠叠地铺在一起,在树下抬起头,就能看到莫奈画中的绿色。再过几个月,这些葱郁的树叶就会全部变红变枯,只需一场不算大的秋风它们就会纷纷扬扬地落下,像一场独属于秋天的雪。人们会踩着枫叶的尸体大步流星地向前走,他们会为落叶难过,因为落叶会使他们想起亲人朋友的死去。枫叶替死者背了罪。
张涛闭着眼走在树下,稀疏的光影投到他的身上,他想象自己正踩在枯黄的枫叶上,耳边发出清脆的破裂声。
噼里啪啦。
晚自习的时候语文老师特批他们看电影,班上的同学欢呼雀跃着,七嘴八舌地讨论起一会儿看什么。陈希凑过来贴在他的耳边问他想看什么,张涛迟钝地反问原来这也是能黑箱吗。
陈希随意地笑了,声音里带着些许的骄傲,“我可是语文课代表,你要相信语文课代表还是有这点特权的。况且就这一次而已,我又不是什么专政的暴君,你也不是苏妲己,别担心。”
陈希也赞成地点点头,那模样不是暴政的商纣王也高低是个为取褒姒一笑点烽火的周幽王。
也不知道陈希是怎么说服其他人的,总之最后定下的电影就是《遗愿清单》。班上的同学拉窗帘的拉窗帘,关灯的关灯,还有偷偷换座位吃零食的,陈希趁着这份不大的混乱光明正大地搬着板凳坐到了张涛的桌子旁边。
姜凡不乐意地皱眉看着大摇大摆正在试图和张涛说话地陈希,他原本就对陈希之前偷偷和张涛咬耳朵的行为不满了。后者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挑衅一笑,语气却像是带着委屈,“我可是帮你黑箱了你想看的电影了,张涛,难不成我还不配坐你旁边和你一起看电影吗?”
张涛一向吃软不吃硬,装委屈这招对他来说可谓是屡试不爽,这件事陈希和姜凡都心知肚明,但和姜凡拉不下脸去装委屈不同的是,陈希已经熟练地能把张涛的这个弱点拿捏在手里了。
“当然可以了,如果同桌你怕我们打扰到你的话,我可以去陈希座位上的。”
看着张涛一副认真的表情,姜凡如鲠在喉,半天了只是说了一句“6”。陈希带着胜利的笑容瞥了他一眼,姜凡用力到把手中的自动铅笔捏出吱吱的响声。
张涛捧着脸看电影,实际上思绪早已游离到千里之外去了。但好在这部电影的节奏不算快,哪怕他偶尔走神,回神后也能大差不差地把剧情看个完整。他走神后的警惕性太差,因此完全没有察觉到身旁的两束目光在他身上隐晦打量的事实。
电影里的主角老卡特在知道了自己的死亡日期后说,“以前有过一项调查,调查者询问一千名被试者,是否想知道自己确切的死亡日期,96%的回答是否定的。我本以为自己是剩下的4%,知道自己的生命还剩余多少,我本以为这将是一种解脱。其实我错了,我们没得选择。”
张涛想,他不是那96%也不是那4%,没有调查者询问他是否想知道自己的死亡日期,他是最后的那个“我们没得选择”。他从凌晨开始呆坐到太阳升起、城市苏醒、花朵开放,只是为了接受他是“我们没得选择”的事实。
但他又转念一想,如果真的存在那个调查者,问他你想知道自己的死亡日期吗,他会怎么选择?这是个难以抉择的两条死路。选择那4%,会让他提前丧失对生的希望,无情流逝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会变成凌迟他的一把刀子,把他的血肉和灵魂不断地折磨切割。但倘若他选择了那96%,他又会失去能够和每一个人告别、珍惜剩下的每一天的机会。
这是两条无法回头的死路。
他自我安慰地想,或许那个调查者不存在才是最好的选择,这么说起来他或许也算是得到了一份幸运。
姜凡在昏暗的光线下看着他神游天外的侧颜,他的目光放的很轻。姜凡向来喜欢直视别人,他自己是没办法理解别人为什么会感觉有巨大的心理压力的,但在张涛吐槽过几次之后他才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别人的话姜凡一向是不愿意接受的,他不赞成的逻辑体系在他那里只会是废纸一堆,但张涛是特殊的,特殊就特殊在姜凡对他格外的宽容。姜凡会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虽然当时没有预料到,但到了后来他再次做同样的事情时总是会想起张涛皱着眉头的样子,想象清晰地让他自己都震惊。
叔公一边笑着一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从书架上拿了本书递给他,是一个远房表妹过年时忘在他家的恋爱小说。姜凡疑惑地看向叔公,恋爱小说封面上画着的红色爱心让他觉得这本小说都变得烫手起来。
“小凡,你爸妈一直说你情商低,你还不信,你看这不就表现出来了嘛。你喜欢小涛那孩子,就这么简单而已。”姜凡睁大眼睛想要反驳,叔公赶在他开口之前接着说,“别不信哈,你摸摸自己的心,问它是不是喜欢小涛,我从第一次去学校见他的时候就看出来你喜欢他了。咱们家也不是什么封建家庭,支持自由恋爱,你爸妈那边我去说,你就放心大胆地追小涛吧。”
姜凡一下子被“我喜欢张涛”这个含义巨大的信息措手不及地打地愣住了,他一向性能优良的大脑这次卡在了这个信息点上,循环播放着“我喜欢张涛”这句话。
叔公去而复返,“你要是觉得一本不够的话,我可以再帮你找你表妹借几本。”
“……不用了。”姜凡红着耳朵同手同脚地回到卧室,忘记了手里还拿着那本恋爱小说。
那本恋爱小说到现在了还在他房间的书架上摆着,粉嫩的封面和他书架上的其他精装的外国文献或是严肃文学显得格格不入。
他凝视着张涛清澈的眼睛。
他很喜欢张涛的这双眼睛,清澈又明亮,在想起有关他的面容时最先被构建出来的总会是那双眼睛。有次他说漏了嘴,张涛满怀期待地用那双眼睛看着他,问他为什么喜欢自己的眼睛,姜凡抿着嘴,大脑飞快地转动,最后随便从之前读过的哪本讲了关于殖民地和侵略的书籍上摘了一句话,“因为你的眼睛有一种没被文明浸染的美。”
鬼知道当他看着张涛失落的神情时是多么痛恨自己几秒前说的话。
张涛的目光落在多媒体屏幕上,但没有聚焦,或许可以说他看向的只是一片虚无,姜凡记得这是他走神的表现。以往每当这时候姜凡都会故意不提醒他,只等着张涛回神后一脸慌张地看着老师已经讲到了他不知道的知识点,只好小心翼翼地用那双眼睛可怜地望着自己。
不过今天有点不同,或者说从张涛请假返校后就变得不同了。他开始更频繁地走神,也不会在回神后小心翼翼地拽着姜凡的袖子求他给自己讲没听到错过的知识点。姜凡冷着脸问他为什么老是走神,张涛只会不好意思地挠着头,解释说最近天太燥了,他的心安静不下来。姜凡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
电影里的爱德华·科尔和老卡特已经经历了跳伞、飙车、在长城上开摩托、去了印度、在非洲草原上开越野的奇妙冒险,班上其他同学时不时发出的笑声会把张涛的注意力短暂地拉回来一会儿。在爱德华·科尔和老卡特一起登上喜马拉雅山的山脚上的一座佛庙时,陈希用小指勾了下张涛的小指。张涛疑惑地看向他,陈希笑着比了个口型:“我们出去聊。”
张涛点点头,拍了拍正在认真看电影的同桌的肩膀一下,示意他和陈希出去一趟,姜凡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目光却晦暗地追随着两人并肩从后门离开的背影。薛珅听到后座传来的声响,转过头来看时也刚好撞见了张涛和陈希的背影。他指尖轻轻地敲击着木质桌面,试图靠回想今天中午看到的数学公式来缓解几乎无法压抑的烦躁感。
夏天最美好的东西有三种,冰激凌、绚烂的晚霞和晚风。文艺墨客爱好写夏夜和晚风,和他们喜欢写春天万物复苏的频率几乎相等。张涛和陈希并肩站在走廊上,晚风轻柔地抚走白日的清凉,两个人把胳膊放在台子上,晚风也毫不吝啬地给予他们拥抱。
“今晚真凉快。”张涛看着对面教学楼的灯光和远处的在家灯火,没由来地感叹了一句。
“死亡是个凉爽的夜晚。”他突然谈起了死亡,张涛的心咯噔了一下,不受控制地想起这几天已经被他努力淡化的死亡预言,陈希看不到他的神情,他把头埋的太低。陈希笑了笑,仍然是那副肆意的笑容,“这是海涅的诗句,小涛你读过吗?”
“没有。”张涛的声音很弱,像是被风裹携着吹过一整个星球再卷回来一样,“我没读过海涅的诗。”
陈希不会像别人一样追问他为什么不读海涅,再给他花一两个小时讲解海涅这个人和他的作品,他大大咧咧但又很包容,很会给别人台阶下,比起薛珅那样密不透风的保护,张涛更习惯陈希这种性子。
“小涛,你要给你的猫再找个主人吗?”
张涛愣了一下,他再三回想了一下自己确实没有向同班同学透露过自己想给小奈找个新家的消息,他想不明白也就不折磨自己了,直白地问陈希,“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吗。”张涛露出了个真诚的笑来,他端出了那套自从发帖后就一直在脑中反复删减修改练习的话,尽管他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不得不抛弃小奈,他也不想让小奈的下一任主人认为它是只弃猫。小奈不能做两次弃猫。“我爸妈以前一直在外地,我一个人在家和小奈——啊,就是我的猫——一起住。但现在他们回来了,我爸爸又对猫毛过敏,我就只能给小奈再找个领养家庭了。”
说是爸爸对猫毛过敏,实际上是小奈对爸爸过敏才对。
陈希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领养小奈。我家里人都很喜欢小动物。上一只待在我家的猫刚刚老死,我妈妈还在考虑要不要再去宠物店买一只猫呢。小涛,你这可真是雪中送炭,而且你还可以经常来我家里看小奈呢。一举两得。”
张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但他突然想起来小奈最开始的样子,有些不确定地说,“陈希,谢谢你。但小奈它有点特殊,它以前被丢弃过,所以不亲人,不过它不伤人的!还有,它吃饭的样子真的很丑,像个铲子坏掉的挖掘机……”
“没关系,它是你养的猫,肯定会招人喜欢的。”
张涛剩下没说完的话在陈希的一句话里被再次咽下去,他觉得陈希说的有点微妙,但给小奈找到主人的高兴眨眼间就把这点微妙盖过去了。
“那要不明天或者后天的午休你和我一起去把小奈带走?我怕没有我在场它会不乐意,它藏起来的时候谁也找不到它。”
陈希略带苦恼地开口,“明天开始的后四天我都没空啊,我和薛珅要去邻市参加物理竞赛的,老师在课上说过了,小涛你不会忘记了吧。”
“啊,是吗。”张涛真情实感地感叹了一句,他不是忘记了,而是根本就没有听见,他想老师在说这件事的时候他肯定在走神发呆。但四天,他可能等不了四天了,每天晚上入眠前他都会猜测今晚会不会一觉长眠不醒,但上天可能是担心小奈再次被抛弃后会变得更可怜,所以给他的生命多续了几天的费。
他纠结后还是决定开口,“那你能不能今晚去我家把小奈带走,就当先寄养在你家了。我有没办法说的原因,但是很急,我想让小奈快点被收养。不耽误你明天去邻市的,只需要一会儿就好了。”
这下轮到陈希露出惊讶的表情了,但他随后也安然地点头,表示自己清楚了,“没关系,不耽误,我今晚去你家带走小奈,明天早上照样去机场,还能在飞机上补个觉。”
张涛的笑里带着不舍和安心,混杂着的情绪让他的脸在朦胧的夜色里显得更艳丽几分,“谢谢你,陈希。”
等他们俩回来之后电影已经到片尾了,黑底的荧幕上不断浮现出制作组的姓名,班上的其他人打开了灯拉开了窗帘,张涛被这突如其来的光亮恍的睁不开眼,他戳了戳姜凡的手肘,“同桌,电影后面讲了什么。”
姜凡原本正低头做着物理题,闻言抬起头看向他,那股不对劲的目光一时让张涛怀疑自己身上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但姜凡只看了两秒就移开了目光,“电影的后面爱德华和老卡特没有……”
薛珅从前面转过来,刻意弄出的声响打断了姜凡的话,他不动声色地给姜凡递了个眼神,极其自然地接过话柄,“后面爱德华和老卡特经历了千难万险,最终两个人爬上了珠穆朗玛峰,回去后爱德华和女儿解开了多年的矛盾,老卡特也回归了家庭。他们两个人一起完成了遗愿清单上的所有内容。”
张涛愣了一下,随即高兴地笑起来,“那还真是个好结局啊。”
其实这部电影他之前看过,因此也知道在后面因为暴风雨的原因爱德华和老卡特没能登上珠穆朗玛峰,然后因为老卡特的病情加重,两人被迫回国。爱德华因为老卡特想让他和女儿解开矛盾而和他发生了剧烈的争吵,两人恢复了在入住同一间病房前的毫无交叉的关系。但老卡特再次病发,在手术前两人解开了矛盾。再然后老卡特在手术中离世,独留爱德华一人完成他们两人的遗愿清单。
最后的最后,爱德华的助理登上了珠穆朗玛峰,把用猫屎咖啡盒装着的两人的骨灰并排放在山顶。
这个结局或许也不算个悲剧,但张涛更喜欢薛珅为他编造的那个结局,幸福美满,像是每一个童话故事的终章一样美好。
薛珅为他构建的世界里没有疾病和死亡,也没有不想见和离别。
薛珅趁他不注意往他嘴里塞了瓣橘子,张涛被这强烈的酸味刺激的几乎要落泪,“现在……现在还有橘子吗?”
薛珅坏心眼地笑眯眯地看着他吃下酸橘子,“从澳洲空运来的,不算反季节水果,也没有催生农药。”
张涛好不容易把那瓣酸橘子咽了下去,皱着脸抱怨道,“空运来的还这么酸,这不是坑人吗。”
薛珅赞同地点点头,“毕竟也有钱办不到的事情啊,比如说让橘子都不酸之类的。”
张涛小鸡啄米般点头。
薛珅突然凑近了他,小指像毒蛇一般暧昧地缠上他的指尖,他觉得薛珅的缠法和刚才陈希绕上他手指的方法很不一样,但具体是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出来。
薛珅压低了声音轻声问他,“小涛,你要不要和我一起逃课?反正下节课是自习,上不上都没什么差别的。”
张涛惊奇地哎了一声,尾调上扬,似乎没料到薛珅这样的标准三好学生也会有逃课的一天。但他还没来得及给出回答就感觉自己左边的袖子被拽了一下,他又转头看向身侧冷着脸的姜凡。姜凡没看他,只是面色不虞地和薛珅对视着,“你逃课不要带上张涛,他的成绩不好,再逃课就得回到普通班了。”
姜凡最后这句话太过于刻薄强硬了,他的话一向伤人。他的妈妈教育过他很多次要说话委婉,每次他都答应的好好的,后来却屡次再犯,这么多年来他妈妈早就不得不接受自己儿子的情商全都加到智商上的事实了。
张涛没有被他话里的锋芒伤到,他早就习惯了姜凡时不时的残酷发言,性格的包容也让他无意识地化解姜凡话里的尖锐。但他这次缓慢且坚定地摇了摇头,那双澄澈的眼睛里是无法改变的执着,这是他第一次完全站到姜凡的对立面,“无论会不会成绩下降,我这节课都不想上了。同桌你也知道的吧,我最近上课老是走神,自习课的时候也经常只对着一道题发呆,这节晚自习上不上对我来说也没差的。”
姜凡还是抿着唇不语,周身的气压低到几乎要化作实体,张涛在说完那些坚决的话后态度又软了下来,“同桌,明天我给你带早饭,就麻烦你帮我和薛珅掩护一下吧。”
“是啊姜凡,就拜托你了。”薛珅也跟着帮腔,但显而易见地姜凡很不喜欢他的声音。
最终薛珅和张涛还是成功逃课了,这是张涛从幼儿园开始到现在第一次逃课,感觉新奇的很。他们俩大摇大摆地走在空旷的校园街道里,老师和学生都在上课,他们俩从小小四方的水泥盒子里一起逃了出来,拉着手跑在一片宁静的校园里。校园的林荫路下只有两个出逃的人和几只歪头瞅着他们的鸟雀,树叶窸窸窣窣地轻响,伴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演奏出一首夏之歌。
张涛被拉着向前跑,有些气喘不匀地问薛珅,“薛珅,我们……我们要去哪儿啊?”
薛珅回头看了一眼他,然后牵着他到一处台阶那儿坐下,歪头看向他背着光的身影,“不知道,你想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张涛这话说的真情实感。他一向是个没多大主见的人,一个人孤独地成长给他带来的最多的就是“我们没得选择”,很少有人会问他去哪儿,他也很少会反问自己“你想去哪儿”,他只需要向前走就好了,东南西北上下左右,无论向哪个方向走都是向前走。因此他总是形单影只,哪怕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晃上两三个小时也不会有人在乎。
“那就先看看星星吧。”薛珅拍了拍自己身旁的台阶,张涛了然地坐过去,和薛珅一起仰头看着满天的繁星。
“没想到还会有这么多星星。”
“是啊,环境污染在日益严重,这样的星空夜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看到了。”
“我们还真是幸运。”张涛笑了,他指着天上随便的哪颗星星,“我小时候会唱的第一首歌就是一闪一闪亮晶晶,我妈妈还教过我英文唱法,但我小时候很笨,没学会。”
“唔,那我们去音乐教室吧。”薛珅转头看他,视觉留影效果使得张涛在薛珅的眼眸里看到了无数颗星星,“我给你弹小星星,去吗?”
张涛愣了下,然后顺从地点点头,薛珅把手伸到他面前,他就把手搭上去,让两个人潮湿的掌心紧贴在一起。夏夜,晚风,紧握的手掌,奔跑的少年。张涛看着薛珅在前方的背影,没由来地觉得他很像一只鸽子,一只懂得方向和目的地的鸽子,让张涛这个漫无目的的人只需要牵着他的手跟紧他就好了。
薛珅不知道从哪儿摸来了音乐教室的钥匙,张涛看着满教室的音乐器材和满室明亮的灯光,觉得在那只鸽子的设定里还得再加个“拥有哆啦A梦的魔法口袋”。薛珅钢琴前坐定,他的手指骨节分明,细长白皙,看他弹钢琴只会是一种享受。
以前音乐课上老师最喜欢喊薛珅起来唱歌,其次就是让他表演乐器,薛珅会的乐器很多,绝大多时候也都很乐意展示,唯独在公众表演弹钢琴这事上屡次坚定地拒绝,他给出的原因是“我弹得不好,就不献丑了”。张涛不懂音乐,但他觉得薛珅弹的很好,哪怕是小星星这样简单的乐曲都被他表演的更加悦耳动听,极富渲染力。
他轻巧地敲击着琴键,仿佛置身于人声鼎沸的大剧院,但他所有的精心表演都只是为了在场的唯一一个听众。
“Twinkle,twinkle,littlestar
HowIwonderwhatyouare
Upabovetheworldsohigh
Likeadiamondinthesky.
Twinkle,twinkle,littlestar
Whentheblazingsunisgone,
Whenhenothingshinesupon
Thenyoushowyourlittlelight
Twinkle,twinkle,allthenight.
Thenthetravellerinthedark,
Thanksyouforyourtinyspark,
Couldheseewhichwaytogo,
Ifyoudidnottwinkleso.
Inthedarkblueskyyoukeep,
Oftenthroughmycurtainspeep,
Foryounevershutyoureye,
Tillthesunisinthesky.
Twinkle,twinkle,littlestar.
HowIwonderwhatyouare.”
薛珅轻声哼唱着,他没用多少让人眼花缭乱的技巧,朴素又真挚的歌声却让张涛的心跳乱了一个节拍。一曲毕了,薛珅笑眯眯地看向他,“你学会了吗?”
张涛尴尬地挠挠头,“我又不是和你一样过目不忘,所以没记下来。”
薛珅好脾气地纵容他,“没关系,人得到些什么就会失去什么,所以哪怕从最开始就没记住也无妨。”他随手翻了几页乐谱,最终停在一页上,转头询问张涛,“接下来弹《MerryChristmas,Mr.Lawrence》可以吗?”
张涛有些惊讶,“音乐教室里居然会有这首歌的乐谱吗?”
“原本是没有的,我自己复印了乐谱,偷偷替换了教室原来的乐谱。”薛珅一脸的“我认错,但我下次还犯”的理所当然,让张涛透过这张温润面庞看到了些许内在的傲气和叛逆,带着少年气的肆意妄为,“我很喜欢这首曲子,所以就这么做了。”
“你弹得这么好,为什么音乐课上却说自己弹得不好啊?”
薛珅用一种温柔缱绻的眼神看着黑白琴键,像是能从这一堆黑色色块看到什么人一样,“最开始学钢琴的时候,我的钢琴老师告诉我,他能和爱人走到一起多半是多亏了钢琴,因此他说钢琴最好在一个人的时候对着喜欢的人弹,这样告白成功的几率会更大点。我不想让我的告白混在一群人里,我只想让喜欢的人听我弹琴。”
张涛一开始被这话里巨大的信息量冲的一愣,等反应过来之后才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倒流翻涌,他好像神魔入体一般愣在原地,艰难且僵硬地消化着“薛珅喜欢他”这个无论对谁来说都是残忍至极的事实。
那边薛珅已经开始了新一轮的演奏,张涛的纷繁思绪混在琴声里艰难地试图理清一点头绪。他没想到不被他放在心上的“红鸾星动”的预言会真的上演,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天,有人说喜欢他,说想只为了他弹琴,这个证据确凿的事实在随时有可能到来的死亡面前显得多么荒谬可笑。喜欢上一个将死之人会多么可怜。海水涨潮,海水落潮,他的生命混杂在海水里泡沫里被浪打翻,随即永远消散无踪,钢琴声隐没在风里,像世界上任意一条被遗忘的枯竭的河。
张涛抑制住身体发抖的冲动,哑着声音出声打断了未完的演奏,他的声音也带着颤抖,张口询问着和这场蓄谋已久的告白格格不入的问题,“薛珅,如果明天我就死了,你会做什么。”
张涛在他的话里笑了,眼泪却止不住地滚落眼眶,仿佛他从预知死亡那天起被刻意埋藏起来的所有委屈都如水堤崩溃一般奔涌泄出。隔着一层泪雾他看不清薛珅的脸,灯光在泪水的折射下泛出七彩的光辉,他只能含着泪水道歉,“对不起,薛珅,我没办法答应你。”说到这儿他哽咽了一下,“我要死了,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后天。我没办法答应你,对不起。”
有一双手轻轻地擦去他的眼泪。
张涛不记得后面发生了什么了,那段满是泥泞和泪水的记忆被彻底从记忆储存库里清除,形成一段虚无苍白的真空地带,爱和死亡在那段真空地带里都不复存在,他只能在那里保留的零星火光上感受到剧烈到灼人的情感,仿佛这样就能抹去他的负罪感。
等他跑出学校,看到校门口里孤零零地站在路灯下等待他的陈希时才再次恢复记忆的储存功能。路灯昏暗,陈希看不太清他的面容,但隐约也能看到他眼角的泪痕,他问怎么了。张涛打着哈哈说刚才脚尖撞墙了,被疼哭了。陈希勾住他的脖子,把他的书包放到自己肩膀上,安慰地揉了把他的头发。
张涛从防盗门门外的地毯下拿出钥匙开了门,打开灯后暖黄色的灯光一下子照亮了不算大也不算小的房子。
陈希不赞成地皱皱眉,“小涛,把钥匙放到门口不安全,小偷会很容易摸到的。”
张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因为我老是忘记随身带钥匙,所以会在地毯下面放一把钥匙做备用。之前有个冬天到半夜了我出去丢垃圾,结果发现自己没带钥匙,只能在门口抱着腿睡了一晚上。”
陈希的动作一顿,“你爸爸妈妈当时都不在家吗?”
“他们经常出差,很少回家的。”
“没带手机吗?”
“没啊,门禁卡也没带,所以也没办法下楼找物业,只能等到第二天天亮借别人的门禁卡出楼。”
“邻居呢?如果大声喊邻居的话他们会听到的,就算找不到物业也能暂时先去他们家睡一晚上。”
“他们当时全家都出去旅游了,楼上楼下也都在装修。”
“……”
张涛似乎意识到这个话题过于沉重了,连忙转移话题,笑着对他说,“没事的,一个人住也没什么,至少我特别独立。你看那个书柜,就是我一个人装的,我还会打蟑螂捉老鼠,阳台门上的那个门把手还是我自己换的呢,家里的医药箱也一直都是满的。至少我一个人活下去没有问题。”
他说的都是真话,但其中也有很多难以言说的隐情。
装书柜的时候拧螺丝拧到手破皮,等快装完了才发现装错了,就只能再拿着锤子撬开重新钉,书柜很高,超过一米八的地方他只能踩着板凳小心翼翼地装,就算这样也还是从凳子上摔下来好几次。他还是怕老鼠和蟑螂,有次看到一个没怎么用过的柜子里遍地都是老鼠生活过的痕迹,他抱着马桶吐了半天,连着好几天都吃不下饭。换阳台门把手的时候还不小心把玻璃打碎了,那个不是钢化玻璃,玻璃碎渣在他掌心划了一条横穿整个手掌的血痕,那道血痕到现在都还没有完全愈合,每到冷天里就会隐隐发疼。有个冬天的凌晨他因为肠胃炎被疼醒,结果发现医药箱空空如也,想着这里离医院只有几百米的距离走着去也行,但在半路上疼的走不动路,只能叫了辆出租车,出租车司机还好心地扶着他去拿了药。
他被丢下的太早,只能被迫学会这些生存的技能。
陈希沉默着,客厅的灯光在他眼下投下一片阴霾,“我相信,我相信小涛是个独立的人。但……但这得多艰难,很疼吧。”
“已经过去了。”张涛朝他露出一个笑,他没有对其他人说过自己成长历程中的那些痛苦和眼泪,那些苦难一丝一毫地构成了现在的他。他不会歌颂苦难的意义,但也不会仇视它们,该放下的就应该坦然放下,没人会在他哭泣的时候安慰他。
陈希无言地把他揉进怀里,力道大到让张涛觉得自己的肋骨在隐隐发疼,但他没有阻止,有人会心疼他,这是他之前想也不敢想的美梦。他拍了拍陈希的后背,“走吧,我们去看看小奈。”
一般来说看到陌生的人小奈会飞快地跳下床躲起来,或者在原地炸毛,嘴里发出“嘶嘶”的低吼,但看到陈希时它只是稍微睁了个眼打量了他一会儿,然后又安详地换了个姿势躺下接着打起小呼噜。
张涛原本还在担心如果小奈讨厌陈希怎么办,这下那点担心彻底烟消云散,之后浮现的却是针扎般细密的不舍和刺痛。他拿指尖碰着小奈的鼻尖,语气故作难过,“小奈,你真是个负心汉,看见帅哥哥就不跑了,最开始我把你带回家可是整整一个星期都见不到你的影子呢。你真偏心。”
陈希在旁边善意地笑了几声,也试图抚摸这只乖巧的奶牛猫,结果小奈蓦然睁开了眼睛,张着嘴向他露出尖牙。见状陈希也没生气,只是转头对张涛说,“你看吧小涛,你是特殊的,他都不让我摸,他只喜欢你。”
理智告诉张涛他不该庆幸,小奈不亲近陈希会让它以后的生活难办很多。但感性又在无时无刻地告诉他,这是你和小奈的最后一次见面了,你和它在一起了这么久,会难过也是很正常的,你希望自己是它的唯一它的特殊也是正常的。
这份复杂的思绪让他几乎无法思考,他强撑着张笑脸去挠小奈的下巴,小奈躲了一下,片刻后又主动凑过来,闭着眼用毛茸茸的脸蹭着张涛的指尖。张涛故技重施,把脸埋在小奈后辈的绒毛上蹭了蹭,声音沉闷而不舍,“小奈,你要去新家了,你会有对你很好的新的家人的。恭喜你啊,小奈。”
“不用!”张涛尖锐地叫了一声,小奈睁开眼睛看他,反应过来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情绪过于激动了,他深吸了一口气,亡羊补牢般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我有不得不尽早送走小奈的理由,虽然舍不得,但没办法。我没有埋怨你的意思……”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陈希从背后搭上他的肩膀,双臂缚住他,把脑袋搭在他的颈窝处,脸颊紧贴着他侧颈裸露的皮肤。张涛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在自己耳边轻轻抚过,他的呼吸黏腻地和张涛的混在一起,暧昧地像一对恋恋不舍的情人,“我知道,我会给小奈一个新家的,你别担心。”
张涛闭上眼睛,企图对这场荒唐到极点的闹剧视而不见,他有直面死亡的勇气,孤身一人走向死亡没什么可怕的,但他不敢触碰别人鲜活炙热的一颗真心。
小奈走后的家显得更冷清了,明明只是恢复到了没有收养小奈前的生活而已明明是同一个房子。张涛半夜起来喝水,迷迷糊糊之间感觉脚踢到了什么东西,他条件反射地赶紧拿走脚,“小奈,别离我这么近,小心踢到你!”
但没有那声总是喜欢和他唱反调的猫叫。他在一阵死寂中逐渐清醒地认识到,小奈已经离开他了。
他几乎要被这个事实击垮。
他深呼吸了几口气,目光环顾四周,把这个他生活了十几年的老房子尽数收进眼底。这个房子是爸爸妈妈刚结婚时买的婚房,哪怕后来爸爸白手起家有了钱也因为妈妈的念旧没有搬家。妈妈车祸后爸爸曾为此事特意找过他,问他想不想换个房子。张涛坚定地摇了摇头。爸爸的眼里没有意外,只是评价道,“你和你妈妈一样念旧。”
他站在阳台上吹风,现在整个世界都还没清醒过来,人们还没有戴上那些表情各异的面具,现在是这个世界最真实的时候。楼下有几个年轻人喝醉了酒,嬉嬉闹闹地唱着歌扰民。远处还有在放烟花的,张涛仰着头注视着天边的不断消逝然后又理解不断补充的烟火,似有万千星星藏于其间,彩色的光直洒到地上,光线不会因为他的消失发生任何偏转。
张涛想到了遗书,他看过的那些煽情电影里主角总会在死前写好遗书,然后等死后会有人把遗书交给他的朋友,他的朋友则会在遗书里找到人生的意义。张涛自认没办法告诉其他人生命有什么价值意义,但有些东西有总好过没有。
他打开小夜灯,从床头柜里抽出几页信纸。
第一封被否定,太煽情了,显得很矫情。
第二封被否定,这也太没感情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死的是个仿生人呢。
第三封被否定,写的太废话了,没人想看死者把小时候跑步摔倒的事情也写上去。
最后涂涂改改,那封遗书上只剩下了简短的三句话:
“死者张涛,非自愿死亡,惟愿身边的人都能长命百岁。”
教室里也是空无一人,但他一进教室就看到了他的桌子上摆放着的醒目的东西——一捧鲜红的玫瑰花和一个精致的黑丝绒盒子。
他在原地愣了一下,然后才慢慢地挪到座位旁,走近了才发现玫瑰花旁边还有一张便签纸,上面用清逸的字体写着“长命百岁”四个字。他认得这个字迹,再者说哪怕不认得也能猜出是谁送的。
这算什么?离别礼吗?张涛苦笑着打开丝绒盒子,发现里面是一块银制的长命锁。
长命百岁。
他一时竟不知道是被送了一个长命锁更好笑还是假如盒子里装的是个钻戒更好笑。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头才发现是姜凡,他颇为惊讶地问道:“同桌?你怎么来的这么早?”
姜凡推了下眼镜,从他身边的空跨过走到自己座位上,目光晦暗地在几乎占满他桌面的一大捧玫瑰花上扫了一眼,“早上醒的早就来了,一来就看到你在发呆。这些是什么东西,哪个女生要和你表白?这么大手笔。”
张涛也不解地回视过去,颇为无奈地摊摊手,“不是哪个女生,是薛珅送的,我一来就看到玫瑰花和长命锁放在这儿了。”
“……呵呵,6。”
张涛敏锐地发觉到他同桌今天的心情不太好,眼底略微发青的黑眼圈也表明他不像他说的那样“早上醒的早”,有可能和他一样几乎一整宿都没睡。他抱起玫瑰花,犹豫了一下怎么处置它们,最终还是把花束放到了最后面的置物架上,这毕竟是薛珅送的,他没有丢掉它们的权力。至于长命锁……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放到了书包里。这份礼物太贵重,虽然他能送出同等价位的礼物,但这个长命锁里蕴藏着的浓烈的感情却是他没办法偿还的。只能以后找个机会托人还给薛珅了。
但姜凡只是板着脸看了一眼他,语气冷淡又坚决,“不给。”
“啊?为什么啊?!”
姜凡呼出一口闷气,在心底反复默念“不要生气”,他同桌是个迟钝的,昨晚已经生了一整夜的气了,今早还和他打谜语犯冲,用不着,没必要。他敲敲张涛的桌面,骨节和木头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想想你有什么事情答应我了又忘记的。”
“呃……”张涛费劲地动脑想了一下,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他实在没办法从一片混乱的脑袋里揪出一句或许只是他随口提及的承诺。他苦恼地皱着眉,最终决定坦白从宽,诚实地承认自己的罪行,“我想不起来了。”
姜凡猜到了会有这种情况发生,但没料到张涛会这么诚实且快速地认错,他被噎的顿了一下,最终决定不再为难他们两个人了,“你昨天让我帮你和薛珅打掩护,代价是今早给我带早餐。掩护我打了,早餐呢?”
张涛艰难地从记忆储存库里扒出有关这段的记忆,发现确有此事。他悲催地想,如果当时听姜凡的就好了,至少不会和薛珅闹成现在这幅样子。但人生只有向前走一个单视角,只能回忆,无法回头,哪怕他再想改变当初的选择也是无能为力。
他真诚地道了歉,说明天绝对不会忘的。
姜凡抿了下嘴,提醒他明天是周六不用来学校,没办法送早餐。张涛这才反应过来,迷茫地反问他那怎么办。
“作为补偿,明天你陪我去图书馆看一天书好了。”
张涛有些纠结,他不是不想和姜凡一起学习,只是担心他今晚就一睡不起的话会无法赴约。但姜凡一副“如果你敢拒绝我就把你从天台上扔下去”的冷脸表情让他没办法拒绝,最终他叹了口气,还是答应了。
姜凡这才稍稍满意,把自己早就写完的作业拿给他,“明天上午九点钟,市图书馆,别迟到了。”
张涛发现,除了被死亡提前选定这点除外,他的幸运值还是蛮高的,至少他活到了给小奈找个新家,也没有负了姜凡的约。
姜凡和他约定的图书馆就是他几天前送还过书的图书馆是同一家。张涛很早就出了门,他不想坐车,因此决定走过去,反正图书馆离他家不远,二十分钟左右的脚程就能到。
或许是周末的原因,街上的人明显地比上次他出门时多了很多,穿着校服急匆匆向前跑的初高中生都消失了,大人、小孩、老人、宠物都一股脑地涌到街道上,欢声笑语点亮了盛夏的太阳。
张涛路过了两个牵着博美十指相扣散步的女生,走了有一段路了才发现那两个女生里有一位是给他包过花的花店里的女生。等他回头再想找寻她时,两个女生相靠的身影已经像水滴入大海一样融进了人群中。
人和人的相遇有时候奇妙的让人浮想联翩。
姜凡在五分钟前就发消息和他说自己已经到了,张涛在阅读区找了一圈没看到姜凡,就在他打算再找一圈的时候,手机振动了一下。
同桌:【回头】
张涛转头看去,姜凡正坐在靠窗的两人桌上拿着手机,镜片后的目光和他撞在一起。夏日明媚的阳光尽数洒在他身上,让他冰冷的气质也变得温暖几分。
张涛兴冲冲地跑过去,坐在他对面的位置,并不刺眼的阳光晒得他整个人都暖洋洋的,姜凡煞风景地给他发了条消息,【你迟到了两分钟。】
姜凡看到消息后挑挑眉,然后把手机屏幕锁死倒扣在桌面上,摆的是一副“就算我看到了也不回你”的架子。张涛气馁,深感挫败地从书包里掏出卷子写试卷。
张涛把手掌贴在玻璃上,和玻璃上的阳光隔空握手。这个世界以一种新奇又美丽的方式展现平铺在他面前,他积极地和这个世界打着招呼,把每一次相遇都当做最后一次来献祭自己。
他看着窗外,姜凡就这么看着他,看他在阳光下闪着光的眼睛,看他剪短了的发尾,看他嘴角上扬的弧度。
他拿起手机给张涛发了个消息,【想去游乐园吗?】
张涛回了个问号。
【我看你一直在盯着外面那个打滚要去游乐园的男孩,以为你也想去。】
【我哪有!……不对,你怎么知道那个小男孩说他想去游乐园的,难不成你那个座位能听到声音?】
【6,我只是会唇语而已。】
【我不想去游乐园,但也不想待在这儿了。同桌,好同桌,我们出去玩吧!】
【去哪儿。】
【不知道。呃,要不,我们去轧马路?】
【……6。】
【去不去吗!】
【……走。】
张涛奔天喜庆地迅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姜凡走在他后面,看着他活力四射向前跑着的背影有些想发笑,张涛总能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快乐。
两个人在图书馆门口的一处绿荫下站定,张涛一只手扇着风问他,“我们往哪儿走啊。”
张涛也苦恼地皱眉,“我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走,这周围我都走过,往哪个地方去的都有,只要不是一直向西走就行,一路向西的话只会走到郊外的农田去,我那次差点没找到回去的路。”
姜凡叹了口气,任命地点开导航软件查看周围的路段,张涛则蹲在旁边,和一只流浪狗玩握爪子给狗粮的游戏。两道截然不同的风景微妙又和谐地融进同一副画面中,惹得路过的女生总会多看他们两人几眼。
“我们可以先向北走,到了华天大厦再转弯,向左走的话能路过一个公园……”
姜凡还没解说完他们接下来的安排,就被张涛拉住了裤脚,姜凡低头看他,张涛和小黄狗摆出同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同桌,我想吃棉花糖,刚才我看有个小男孩拿着,他应该是在另一条街上买的。我也想吃。”
姜凡和他对视着,不自觉摆出一副哄小孩的语气和他商量,“为什么不自己去买?”
张涛不答,只是和小黄狗一起摆出那副无辜的表情看着他。他最终败下阵来,无奈地啧了一声,感觉自己像是在遛狗,“你在这别乱跑,我一会儿就回来。”
张涛满意地笑着点头,这时候看起来有多乖巧就有多乖巧。
姜凡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人群中,张涛收起了那副献媚的表情,他艰难地从胸腔里吐出一口长气,手掌温柔地揉了揉流浪狗的脑袋,“谢谢小狗你刚才陪我把姜凡骗走,我要去找妈妈了。小狗,再见。”
今天起床后他就一直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在刚才那股预感直接到达了顶峰,他的每一片灵魂都在怒吼地警醒着他——“你马上就要死了!”他没想到死亡会来的这么措不及防,哪怕他早已做了多天的准备,这死亡也仍然差点把他击倒。
他想,幸好他没有违约,这样已经足够了。
流浪狗舍不得离开,张涛赶了几次无果后也就让它躺在自己的脚边了,他在树荫下再次环视了四周的世界,每一缕阳光都被他刻在脑海里,他闭上眼睛,脑袋放空,什么也想不到,空荡荡的全是一片苍白。
他听到了刹车的声音和女人的尖叫,再睁眼时就看到了一辆飞奔的轿车和站在马路中央的男孩。那副场景在他的眼里扭曲又重组,鲜红的血、棉花糖的甜气、警笛和耳鸣声一下子击穿了他的大脑。童年的创伤后遗症让他的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心脏如鼓般不断地敲击着耳膜。
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等他回过神时,眼前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他试图活动指尖,但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他感觉有东西沾在了他的睫毛上,黏糊糊地让他很不舒服。比起视觉最先恢复的是听觉,耳鸣渐渐褪去,他听到了女人的尖叫声、男孩的哭声、男人们的低语、警笛尖锐刺耳的鸣叫,以及似乎离他很远很远的蝉鸣声。
然后是视觉。
他透过一层层重重叠叠的黑色屏障,看到了大片大片的红色,血液的鲜红。他努力地眨了几下眼,黑色褪去了更多,他透过血色看到了姜凡。那或许不是姜凡,因为他只能看清一个个模糊的色块,但直觉告诉他,那个人就是姜凡。
姜凡的身影和十年前的那个手拿棉花糖的小孩逐渐重叠在了一起,张涛的视觉又再次被血液染红,他猜自己的头一定流血了。
他闭上了眼睛,想,死亡真是个残忍的轮回。
骨头的破碎通过痛觉清晰地传递给他,他轻吸着被阳光烤化的空气,感受着生命在躯体内的流逝。人在死亡是最后失去的是听觉。一切喧杂的闹声都渐渐离他而去,这些声音抽丝剥茧后留下的只剩下了离他很远很远的蝉鸣。
他讨厌夏天。
●
张涛以前抱怨说,前人都说夏天在开始和结束时都该有一场雨,但今年还没下雨就这么热了,太讨厌。
他死在了那个令他讨厌的夏天,而在他下葬这天,天空下起了雨。
前来吊唁的人很少,除了几个平时不大交往的亲戚外就是几个张涛的朋友,张涛的爸爸——那个看起来和张涛毫无相似之处的男人冷漠地组织着这场葬礼,理智且有条不紊,但处处都显得格格不入。
陈希咬着牙,把薛珅抵在墓地外的一棵树下,两把黑伞相继掉在地上。他看起来和前几天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相差巨大,雨水顺着被打湿的红发滴进赤红的眼眶,让人分不清他落下的是雨水还是泪水。他的声音像是从喉管里挤出来的一样晦涩,“你早就知道了他会死,是不是,那你他妈的怎么不告诉我。”
薛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宛如看一头丧失了理智的野兽,“告诉你了又能怎么样,你能让他为了你活下来吗。”
“但至少,至少我能……”
“你什么也做不了。”薛珅用了巧劲,把陈希拽着自己衣领的手甩出去,他的声音冷漠而隐含难过,“陈希,别给你自己加码,也别给自己立悲苦人设。真正被他伤害的人,只有亲眼目睹了他死亡的姜凡而已。”
说完他也不管陈希的反应,推开他后蹲下捡起刚才在争执中掉落的长命锁,正是之前他送给张涛的那个,刚才被他爸爸原封不动送还回来。
今天下了这个夏天的第一场雨,大雨接连不断地下了七天,七天后的夏天再次灿烂明媚。
有人的夏天在这场暴雨中开始,有人的夏天在这场暴雨中结束。
———————全文完———————
重编的一些题外话:
我的成长和「野蛮生长」与「死亡」挂钩,随着年龄的升高,性格的缺陷让我向往那些温柔宽容的人,于是我拼命学习她们。这也造就了我看似温柔实际上尖锐的性格。后来我意识到,成长痛不等同于死亡,生活中的每一处创伤都是成长痛,我讨厌他们,我希望它们都消失不见,但也不得不承认他们构成了现在的我。
小奈是我家的猫,別野加奈也是我喜欢的歌手(虽然我平时都是叫小奈咪咕酱啦)。小奈最开始是只流浪猫,瘦骨嶙峋的,身上只剩皮包骨了,我在路上遇到了她,给了她一点面包,她就跟着我回家了。她最开始特别乖巧,给摸给抱给亲的,但现在她已经变成了一头猪咪(我爱人天天喊着把她下火锅),还搞欲擒故纵那一套,真的是太坏了。
其次是因为我在北方,寒冬里写酷暑是件很折磨人的事,是很想穿越到过去狠狠揍那个不知好歹的自己一顿的程度。
下一篇文不出意料的话就是新春企划文了,我打算搞点我喜欢的狗血滚滚的白月光文学来吃(嘿嘿)。彩蛋讲的是张涛死后十年后的同学聚会,照例的粮票就能解锁,之前没看过的小可爱可以来看看。
——————————————
二编:
2024年7月5日小奈回喵星了
●ooc预警,轻松无脑小甜饼向
●含原创人物,私设如山
●是跨年礼物,讲的是一个关于「爱和离别」的故事
●全文2w+,一发完,含陈希/姜凡/薛珅x张涛
总有一个人在爱,而另一个被爱。
——阿加莎·克里斯蒂《尼罗河上的惨案》
张涛在进入尖子班的一个月里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才叫真正的天才,过度学习是可耻的,被唾弃的,因为对这群怪物来说完全没必要。多才多艺...
张涛在进入尖子班的一个月里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才叫真正的天才,过度学习是可耻的,被唾弃的,因为对这群怪物来说完全没必要。多才多艺是入门条件,要有各式各样的叛逆是被打进骨头刻在肺上的至理名言。
不过他性子好,哪怕成绩一直倒数也没气馁过,不管对谁都一副开朗的笑脸,至少他的同桌姜凡就没见他和谁生过气。他有时候也热心地过头,只要别人有难事就愿意主动伸手帮个忙,也不管别人到底需不需要他帮。
总之,用姜凡的话来说,他这位同桌就是个「和其他人不一样,一眼就能看穿」,或许后面还要再加上一句国民homo说过的话,“值得我对你有好感”。
张涛最开始和班上的男生玩的很开,后来和班上仅有的几位女生也在不知不觉中聊开了。
能在一班的女生也不是什么普通人,其中最怪也和张涛聊的最来的是个叫季长青的女生。季长青人如其名,是个给人温润感觉的漂亮女生。黑长直的头发一直到腰,说话声音又粘又软,吐字总是带着点黏腻的暧昧感,很好说话,笑起来很漂亮,看的书很多,从《痴人之爱》到《地下室手记》均有涉猎。总结一下,简直就是张涛理想型的现实复刻。
张涛不好意思说的是他对季长青一见钟情过,当时他刚转进尖子班不久,对班上的人都不太熟悉,季长青作为英语课代表站在讲台上说要收作业。张涛当时还没弄清楚班上这群人根本不写作业的真实状况,屁颠屁颠地交了英语作业,得到的交换是季长青惊喜地捂着嘴的夸奖。
张涛被她夸的不好意思,红着耳根回了座位,少男怀春地戳了戳自己的同桌。姜凡用复杂的眼神看了一眼坐回座位看书的季长青,又看了眼刚刚经历了一见钟情戏码的张涛,最终只是说了句“她叫季长青,是我们班的英语课代表”。
张涛沉溺于自己的小世界里,没看到姜凡眼里的同情和叹气。
这份感情张涛没有告诉任何人,他也不知道有谁能告诉,他没谈过恋爱,但有些基础的东西还是懂的,比如说他和季长青之间的差距太大,季长青生竞化竞都拿过金奖,而他连一张完整的竞赛卷子都做不出来。
就像张涛曾经预测过的,这份感情在沉默中萌芽,最终也在沉默中被狠狠地扼杀了。
起因是陈希又在英语课上看言情小说。好巧不巧,他借的小说就是季长青的,下课之后季长青来问陈希看完了吗,陈希挠着头说没呢,才刚看到一半。季长青就顺势在陈希前面的座位上坐下来了,张涛的眼睛一瞬间不知道看向哪里,只能把自己再次埋进物理的题海。
偏偏姜凡的毒舌技能又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被触发了,指着张涛的最后一道大题,“第一步开始就错了。”
薛珅也从前面转过来,自动铅笔在他手里被转出残影,探着头也凑过来看张涛的英勇战绩,看完也笑着点头说确实从第一步开始就错了。
张涛此时此地真的感觉自己像是作文里写的“不见天日的土拨鼠”,恨不得现在就钻出个地洞钻进去。
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景象发生了,季长青也凑过来看那道题,女生洗发露的香味令他恍了一下神,直到姜凡嫌弃的声音把他的思绪再次勾回来。张涛甚至认真地想了想自己一天不搭理姜凡的可能性,最后判定为-2,多出来的两点是用来训斥他的不切实际的。
季长青也抿嘴笑了,嘴角两旁的梨涡浅浅的,“这道题的题型确实很难,简便方法只能用大学的知识点。不过我爱人给我讲过一道不算麻烦的笨方法,我可以给你讲讲。”
张涛先是为季长青给自己讲物理题的事实高兴了一瞬,然后才注意到她话里的“爱人”。
季长青正用一根细皮筋把头发扎起来,闻言笑盈盈地答道,“是我的女朋友,正在国外念大学,她在学物理。我最讨厌物理了,最开始的时候物理竞赛只考过五分呢。”
“那是因为你刚做完一道选择题就交卷出去买奶茶了。”姜凡在旁边补充道。
季长青腼腆一笑,“没办法,谁让那天奶茶店上新品呢。”
张涛也勉强地跟着笑了笑,觉得自己的脑袋随便晃晃都能听到噼里啪啦的心碎的声音,他颇有些心不在焉地听完了季长青的方法,在季长青询问他听懂了吗的时候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薛珅把练习册转到他那里,“还是我换个方法来讲吧,你刚才说的方法可能不适合张涛。”
季长青也没坚持,反倒赞同地点点头,“确实,我的方法不适合所有人,其他人的很多方法我也用不了。这种东西和感情一样真是奇怪。”
张涛没办法插嘴这种他没涉及过的领域,只是感慨了一句,“原来尖子生也会谈恋爱啊。”
“当然会了,尖子班又不是什么怪物聚集地。”季长青坐回陈希前面,黑色的漆皮皮鞋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地板,“你原来的班上没有谈恋爱的吗,张涛?”
“有是有,不过他们都很怕被逮到,所以不太明显。”再说了,尖子班不就是一群怪物的聚集地吗。张涛在心里诽谤到。
季长青又笑了,是张涛很熟悉的那种甜腻的笑意,梨涡浅浅地像是融化着冰糖,“听上去真有趣,我还没试过那样谈恋爱呢。”
“你每次都这么说,每次秀恩爱最主动的也是你。”薛珅插了句话。
张涛意外发现薛珅和季长青有点像,不是长相,而是他们的笑容里都带着让人心生好感的甜腻,却又不会让人感觉太过。
张涛的一见钟情彻底死在了那个枫糖色的午后,但他向来心大,这份无疾而终的感情也和以往考试失利后的难过一起被扔之脑后。他最后弄清楚了,他没那么喜欢季长青,最多只是多巴胺恰好在那时分泌得多了点而已。好感是好感,他没有把这份好感说给任何人,所以倒没必要为多巴胺负责。与此同时,他和季长青的友情却迅速升温,季长青有时候还会笑着对别人介绍张涛说“这是我的好闺蜜”。
张涛每次都只能尴尬地笑着应下这个称号。
一班人很少,高一刚开学的时候班上一共二十个人,整个教室空空荡荡的,和其他班后门口男生堆在一起塞满教室的情况好了不知道多少。一年多过去了不少人早就走自招或者竞赛被提前录取了,加上普通班的人来来去去了几次,最后人数基本稳定在十五个人左右。
人少的好处是地方大空闲多,坏处是老师能清楚地记得你的名字和长相,摸鱼和逃课完全是想都不要想。
但就算只有这十几个人,班里也常常闹翻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理论和想法,谁都不愿意听其他人的,讨论问题时讨论着讨论着就容易吵起来,男生之间还有可能火气上来就揪领子动手。
季长青这天下课又来找张涛聊天,薛珅和陈希都出去打球了,姜凡的羽毛球拍前两天被班上的一个男生不小心弄坏了,因此现在正在座位上看《人类简史》。张涛凑过去看了几眼,满页的专业术语,完全看不懂。
季长青刚和一个女生吵完,现在脸颊都是红的,张涛好奇地问她为什么会吵架。他是真的挺好奇的,毕竟在他看来季长青性格相当随和,并且那份随和里多少带着点和薛珅如出一辙的对人类的不在意。当然,后面的这点张涛完全没看出来就是了。
季长青拢了拢长发,“因为她居然不认可陀思的观点。她批判陀思在作品里大肆宣扬信奉我主观念,还贬低唯物主义论。我反驳说那是因为他受到的苦刑劳役,才导致他从一个无神论者变成了虔诚的基督信徒,西伯利亚本来就是苦寒的,如果太宰治跑到西伯利亚那种地方也会改变的。我没想和她吵的,结果后面发现她只是单纯地信仰所谓的'美与崇高'罢了。简直太无趣了。”
张涛听的一愣一愣的,一知半解地附和着点点头,姜凡转头看了眼他那清澈的眼神,心知他完全没听懂什么美与崇高,甚至有可能都不认识陀思是谁。
好在季长青也不为难他,并没有追求他有多大的反应,只是叹气一般看着张涛,“所以我经常会想,怎么会有你这么好脾气的人。我可从来没见过你和别人吵架,别人和你观点不同的时候你也不会去争论,在这个浮躁肤浅的时代你这种人可不常见。”
季长青说话时常没有距离感,也从来不会吝啬夸奖,张涛就时不时会被她的一发直球打的措手不及。慢慢的张涛也就习惯了她的发言风格,只是习惯了不代表不会害羞。
为了掩饰自己被直白夸奖的羞涩,张涛添了句“我同桌的脾气也很好啊。”
这句话是张涛真心说的,姜凡是他在这个班上认识的第一个人。人的本性里多少都带着点雏鸟情结,姜凡就是他在这个班上的锚点,他一直觉得自己的这位同桌虽然嘴巴毒舌了点,性格里却带着几分温柔和耐心来。
但季长青闻言却笑了,很不给面子的那种嘲笑,姜凡从书里抬头,面色不虞地看了眼还在笑着的黑发女生,然后把目光转向了略显手足无措的张涛身上。
“张涛,你真的很让我惊喜。”季长青的笑意还挂在眼睛里,“夸姜凡脾气好的人,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我和他初中就认识了,你知道初中的那群人是怎么评价姜凡的吗,有说他高冷看不起人的,有说他是高岭之花的,还有人猜他是不是面瘫。上了高中也就是他和其他人的接触少了点,否则对他的负面评价可能得更多。”
“不会吧……姜凡他挺乐于助人的……”
“不一样的,张涛你未免也太甜了吧。你这种才叫乐于助人,像姜凡这样的,只是单纯地遵循法律和道德条律罢了,即使心里没有任何尊敬感,但为了融入人类社会才会做那些事情。你知道他怎么对待之前的同桌的吗……”
“够了吧。”姜凡皱着眉打断季长青的话。
季长青也没有生气,只是手指骨节轻轻敲着木质桌面,颇为好笑地看着面前一副不可置信表情的张涛和被戳穿了所以恼羞成怒的姜凡。
张涛还是不死心,试图挣扎一下,“陈希性格也很好。我们迟到被罚站以及去网吧被逮到的时候都是他陪我做检讨罚站的。”
“但你迟到和去网吧都是陈希害的吧,他只是在补罪而已。”
“薛珅人也很好的,他经常教我题,还在我没考好的时候安慰我。”
“薛珅更别说了。我和他做了十几年邻居,他是什么样的人可没人比我更清楚了。说起性格恶劣,他可是比姜凡还要高上一等的,他可是个不折不扣的愉悦犯,如果有天他发现炸学校会很有趣,说不定第二天他就会开始自学制作炸弹了。张涛,别那么不可置信嘛,你身边确实是这样的一群疯子而已。”
像是想到了什么,季长青捂着嘴看向张涛,她的眼睛也是全黑的,黑葡萄一样的澄澈,“你不会觉得我脾气很好吧。”
“……”张涛没办法反驳,因为他刚才确实是打算说季长青的脾气也很好的。
“那是因为你没见过我发疯。”季长青的表情完全不像是在说自己的缺点,更像是在讨论哪家的甜点更好吃,张涛被她的话堵的一滞。
姜凡出言打断了这两个人无厘头的聊天,语气里带着张涛没见过的不耐烦,当然,不耐烦是对着季长青的,“够了吧,别把你的那套想法随便传给其他人,不是谁都能接受你那套理论。”
“这不一样,张涛很愿意听我说自己的理论呢,是吧?”
被两个人同时注视着,张涛的性格注定了他不可能在此刻说出什么一碗水端平的圆滑的话来,只是尴尬地笑了一下,“我确实愿意听,因为大家都是朋友嘛。”
被姜凡瞪了一眼,张涛连忙又补上一句,“但季长青的想法确实有点……呃……太尖锐了?”
“我确实很尖锐,这点你说的没错,在很多时候我没有距离感,也没办法和其他人共情。”
“不是你的错……”
看着张涛手忙脚乱想要安慰自己的模样,季长青被逗笑了,顶着姜凡不善的表情揉了下张涛的头发,不算软的短发,像摸小狗一样的感觉。
离上课还有七八分钟,陈希和薛珅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了三个人之间不对劲的氛围。陈希对人们之间的尴尬向来没什么实感,因此先一步走到张涛桌子旁打破这份令张涛难熬的尴尬,薛珅不紧不慢地把自己和陈希的乒乓球拍放到后面收好,才又慢悠悠地走到他们旁边。
“你们在聊什么呢?”陈希好奇地问。
“在说你们的坏话。”季长青捋捋头发站起来,完全不在乎自己说出了什么让人愣住的话,她敲敲张涛面前的桌面,清脆的声音让其他人的视线再次聚集到了张涛身上。
“周末来我家玩吗,我家里有个放映室,可以用来看电影。”
小市民张涛听到放映室的时候愣了一下,然后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当上帝给你打开一扇窗的时候,也会给你打开一道门”。
“可以的,我周末没事。”
姜凡闻言皱了皱眉,“你周末不去图书馆学习了?”
“本来就是因为周末没事干才会去图书馆的。”张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为自己的不热爱学习。
“……我可以……”
姜凡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季长青打断了,她用那副姜凡看不顺眼的甜腻笑容看着张涛,“既然不放心的话,那姜凡你周末也来好了。”
他们对视了一眼,最后姜凡在沉默中同意了。
“那我也去吧,人多才好玩,不是吗?”薛珅也笑着加入了对话。
“你周末没有钢琴课?”季长青瞥了眼他虚假的笑容,很理解为什么张涛说他们俩的笑很像,毕竟都是一样的假笑,能不像吗。
“没有,钢琴私教请假了。”薛珅面不改色地撒谎。
季长青也没兴趣去探究这是不是真话,她只觉得现在的场景有趣的很,一群疯子被爱恋冲昏了头脑,抢着去接触一个什么状况都没搞懂、完全避开了爱恋的火花的人,这种飞蛾扑火向光自焚的景象简直是罕见,因此她也不介意让这场火烧得更大一点。
她笑盈盈地看向陈希,“陈希,你也来吗?人多才好玩嘛。”
看着薛珅强撑着笑的表情,季长青只觉得开心,难得能看这家伙破防的样子,还是被自己的借口破防,想想就让人开心。
“我就不去了,我周末还要看三本言情小说呢。”陈希状似遗憾地拒绝了。
季长青本来也就不是真的想邀请他,所以也不介意他借口敷衍的拒绝,只是装作遗憾地摆摆手,“那周天上午十点见,地址我会发到你们的手机上的。张涛,别迟到了哦。”
张涛原本还在想明明才是周二,为什么要说“周天见”,直到一连几天都没在学校里见到季长青的身影时他才恍然大悟,原来真的是周天再见。
但张涛给季长青发过去的消息也都是“已读不回”,他有点担心季长青一个女生独自在家会不会出什么意外,于是还特意去问了和季长青是邻居的薛珅。
薛珅被问的时候完全没有惊讶的情绪,像是早就料到张涛会来问他一样。不过他好像知道些什么,但又不和张涛明说,把单线条的张涛绕的一愣一愣的,直到姜凡来解救他才结束了宛如猫和老鼠翻版的剧情。
“她一个人真的没问题吗?”张涛还是不放心。
虽然从早到晚本来就一直都亮着就对了。
张涛还想再问几句,话还没从嘴里滚出来就被姜凡拽着袖子打断,姜凡把手机屏幕摆在他脸前,“最近外面不太太平,你一个人回家的时候小心点。”
手机页面上显示的是几条近日来高中生频繁失踪的社会新闻,夸大的标题和半真半假的文字配图让人看了触目惊心。
他刚想开口问问姜凡家在哪儿,是不是和他家近点,最好两个人还能顺一段路,陈希就从旁边凑了过来,“张涛,要不晚自习下课我和你一起走吧,我家和你家顺路。姜凡他家在城的另一边,薛珅家和你家也不顺路。”
姜凡面无表情地看了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一眼,被提到的薛珅也从书里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在努力为自己争取和拖姜凡下水两个选项中犹豫了零点一秒,然后果断选择了后者。
“是啊,陈希还练过跆拳道,这样再好不过了。”
张涛看上去完全不相信这个“练过”真的只是简单地练过,“……不会是黑带吧。”
“你怎么知道的。”陈希傻笑着挠头。
他就知道!
由于得到了晚自习下课后能和张涛一起回家的身份,陈希难得没有在晚自习上玩手机,认真听课的样子把新来的代课老师都吓了一跳,下课后还小心翼翼地来问陈希是不是他讲错了。陈希顶着个藏都藏不住的明媚笑容胡乱夸了代课老师的讲课方式一顿,把代课老师吓得够呛,落荒而逃。
张涛却难得有些走神,手指在季长青的朋友圈划来划去。季长青两个小时前刚在朋友圈发了几张图片,里面有花有草有猫,聊天界面却还孤零零地没有回复,只有张涛最后发的那句绿框的“你还好吗”。
好在今天已经是星期五,看在明天就要放假的份上老师也放松了晚自习的课程,就连物理老师也稍微放慢了讲题的速度,再加上自己同桌虽然臭着脸但还是保证他会给自己讲题,张涛走神也走神的心安理得了点。
北方的冬夜很冷,高二下晚自习已经接近十点了,整座城市像是总会到来的太阳一般一半正在步入沉睡,一半正在缓缓苏醒,张涛告别了一个又一个以前班上的同学,和陈希一起并肩走在不甚明亮的一排排路灯下。
“你真受欢迎。”陈希比张涛高上小半头,只要稍微低头就能看到他的侧脸。暖黄色的灯光下张涛脸上的细小绒毛清晰可见,陈希的视力很好,他也能清楚地看见张涛暴露在冷空气里泛红的鼻尖和藏在围巾下的耳朵,随着呼吸在轻微地起伏着,像是一片片有生命的乳白色山丘。
张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往手心哈了一口气,以此来缓解手指的僵硬,白气缕缕升起,蒙住了他在夜色下变得模糊的面容,“你也很受人欢迎啊,班上的人都很喜欢你。”
“那你呢?”陈希垂下眸子,浅色的眼眸藏在阴影里不可见,他看着张涛的样子,心血来潮地问了句注定得不到想要回答的问题。
“啊?”张涛疑惑地反问,没理解陈希想问的是什么。
“我问,那你喜欢我吗?”
张涛愣了一下,认真地皱起眉头思考起来。即使知道张涛对他并没有任何超越友情的想法,陈希的内脏也在这一瞬被狠狠揪起,等待着面前之人不久后的残酷宣判,清醒且沉沦。
“你会带着我一起去网吧玩,还会陪我一起罚站。我不会打篮球,是你一点点教我怎么打的。我的语文不好,也是你教我怎么写作文怎么做阅读理解的,否则我的语文肯定还是班上的倒数第一。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你。”
是啊,怎么可能不喜欢。有这样一个好朋友,怎么可能不喜欢。
应该知足的,朋友比情侣更长久,网上不总是这么说吗。该知足的。
但为什么内脏像是被填满了冰渣一样僵硬,今天晚上怎么能这么冷,胸口为什么在痛。为什么而不甘心。
陈希缓缓地吐出了一口热气,像是垂死之人临死前的回光返照般漫长而清醒,他的声音像是刚从南极的冻土里扒出来一样沉默,随声附和道,“那太棒了。”
漆黑的天幕上炸开了一道绚烂的火光。
两个人同时抬起头,张涛看向那处的绚烂,陈希在张涛的眼睛里看到了那束烟花。
暖橙色的焰火划破漆黑的夜幕,拖着长长的尾巴飞向深不可测的穹顶,随即在最高处绽放出一朵巨大的橙色焰束,在那一瞬间照亮了一方的天空,流光乍现,美丽的宛如假象。
张涛兴奋地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拽着陈希的袖子,脸上还带着还未褪去的激动,陈希恍惚间觉得那束烟花没有消失,它只是跑到了张涛的眼睛里,“你看到刚才的那个烟花了吗!是橙红的!和你的头发好像!”
陈希闻言一愣,他倒是没在意那束焰火是不是他头发的颜色,但无所谓是不是,张涛说是那就是了。
“没想到还有人在城区放烟花。”
“反正就一束,应该没事吧。”张涛真情实感地为放烟花的那个人担忧了一会儿,转念又想到了别的事,“陈希,你要不要许个愿,我看网上的烟花视频上都有很多人在许愿,听说很灵的。”
陈希忍俊不禁地看着张涛认真的模样,“这没有什么科学依据,只是人们的希望而已。去爱永远不会看到第二次的东西,在火焰与狂喊中去爱,随即毁灭自己。人们就在这一瞬间活着,所以他们才会珍爱转瞬即逝的东西,像是流星,像是烟花,并且把自己的祈愿寄托在这类虚无缥缈的东西上。”
张涛被他这番话说的目瞪口呆,“……我还以为只有姜凡会说这种哲学的东西呢。”
“他啊,大概只会给你介绍焰色反应的原理。”
张涛被逗笑了,也赞成地点点头。
陈希就这么看着他笑,冬季,每年的冬天都是这样,每个夜晚都是这样,连续十几年相同的这个节候,路旁常青树的叶子在窸窸窣窣地摇曳,他可以生动地感受到自己肺里迅速地交换着刺骨的寒意,寒意在他的肺里萦绕,汲取着所有热量。前年、去年,他都如此孤挺在这般的冬夜之中,仿佛造物里萎色的一点黄斑。如今,这黄斑因张涛的一抹笑点醒,晕开使他全枯。
“张涛。”
“嗯?”张涛抬头和他对视,那双眼睛里的焰火盈然不灭,一两颗火星不小心溅到陈希的身体里,顺着肋骨在身体里跳动。
“我说,■■■■。”
烟花在这时候升起来了,橙红色的焰火划破天际,噼里啪啦的声音遮住了陈希的声音,但它的两位观众都没来得及欣赏它。
“我没听清,你能再说一遍吗?”天边再次归于平淡寂静后,张涛抱歉地拽着陈希的袖子说。
陈希自然地把他冰冷的手连同自己的一起塞进棉服口袋,露出一个温顺的笑来。
“没什么。我只是在说,烟花真漂亮。”
冬季,寒冷的刺骨的冬,陈希趁机握着张涛的手,感受着焰火在肋骨间的跳跃,这个冬天或许会很不一样。他出门邂逅了烟花,撞见了结伴的两只流浪猫在奔跑,一片常青树的叶子落到了他的肩膀上。这个冬天或许会很不一样,他有些说服自己不要在乎结果了,这个世界有那么多伟大的生命和美好的爱可以见证和体验,无论结局是否如意,他都见过张涛眼里的橙红色烟花,感受过焰火在胸口炙热的跳动。
他想,他大概是没救了。他居然觉得就算张涛不喜欢他也没关系。张涛不像他生命前期出现的那些简单易懂的东西,真即是真,假即是假。这个人以一种不怕头破血流的方式横冲直撞地一脚踏进了他的冬天,带来了火种。
这样就够了。
陈希握着张涛的手,慢悠悠地在他身旁并肩走着,浅色眸子里倒映出张涛的侧脸。
约定像不可抗拒的冬天一样如期而至。
“小伙子,不能因为年轻就穿这么少啊,小心年纪大了得老寒腿。”
张涛一边道谢一边拔腿往里跑,虽然已经迟到了,但能快点还是得快。
开门的是姜凡,他同桌今天穿了件灰色羊绒大衣,配上黑框眼镜显得他比在学校里更加冷漠和不近人情。扑面而来的暖气扑了张涛满身,张涛带着不好意思和心虚跟姜凡打了声招呼,后者看着他衣着单薄地站在门口皱了皱眉,伸手他一把拉进别墅,木质雕花大门在他的身后嘭然关闭。
姜凡从鞋柜里拿出一双灰色的棉拖鞋递给张涛,和他脚上的那双一样的颜色款式,只不过张涛没注意到他的小心思。
张涛放包的时候不小心踢到了什么东西,他低头一看,是个被摔烂了的小提琴,显然是被人砸烂的。他被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抬头对上姜凡的目光,后者朝他摇摇头,示意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他低头再次看向那个小提琴,沉默着,他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这沉默中脱了轨,绿皮火车从老化的轨道上离开了,火车尾气蒙了他满脸,他只能无措地沉默地看着脱轨的绿皮火车驶向望不见边际的白桦林。
他摇摇头,试图把小提琴和绿皮火车从脑海里甩出去,小心翼翼地从小提琴上跨过去,跟着姜凡一起进了客厅。
厨房是半开放式的,从客厅里能看见厨房的全部模样,季长青不在客厅也不在厨房,穿了件黑色高领毛衣的薛珅正在厨房里泡水果茶,他看到张涛来了笑着和他打了个招呼。房子里开着地暖,电视机里放着当下流行的综艺,嘻嘻哈哈的声音把冷清的别墅装扮地热闹了几分。
“季长青呢?”张涛几步走到薛珅身边,帮他把几杯果茶端到客厅的茶几上。
“在楼上,说是一会儿就下来。”薛珅颇为无奈地耸耸肩,“是路上堵车了吗?”
“没有,我坐公交来的,结果公交车一直没来,我就晚了半个小时,真是太不好意思了。”张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目光心虚地放到果茶上。
“6。”姜凡端了杯果茶到侧边的沙发上坐下,以一种老干部的姿态慢悠悠地喝着茶。
薛珅递给张涛一个安慰的眼神,给他递了杯果茶,“外面温度很低,你穿的也少,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姜凡喝茶的动作一顿,面色不虞地和心满意足地笑着的薛珅对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明晃晃的炫耀之意。
讨人厌的伪君子。
这就是他对薛珅和季长青两个人没好感的原因。
季长青在三个人聊天的时候轻悄悄地下来了,动作很轻,走路像猫一样没有声音,把正在喝茶的张涛吓了一跳,差点把茶喝进气管。季长青也被他的大动静吓了一跳,不好意思地向他道歉,张涛一边咳着一边连连摆手说没关系。
张涛平静下来后才看清了季长青现在的模样。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心理作用,他总感觉季长青瘦了点,黑眼圈也很重,所以哪怕化了精致的妆容也挡不住浓重的黑眼圈。她穿了条卡其色长裙,外面只搭了件薄款的乳白色羊毛开衫,看起来和这个寒冷的冬天完全不相搭。张涛原本以为因为害怕迟到所以急急忙忙地套了件外套出门的自己已经穿的很薄了,直到和另外三个人相比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居然是最怕冷的。
他把保安大爷塞给自己的暖宝宝转塞给季长青,季长青收到暖宝宝的时候一愣,然后笑着收下了,“这多不好意思,来做客还带礼物。”
张涛不好意思地笑笑,端着玻璃杯小口喝着果茶,结果被姜凡的一句话说的差点呛死,“你喝的那杯是我的。”
张涛深觉今天时运不济,早知道今天出门之前就看看黄历了,上面说不定写着“忌出门”几个大字。
薛珅重新泡了杯果茶递给张涛,状似无意地替他解围,“你们是同桌,而且大家都是男生,用一个杯子也没什么。”
“是啊,没什么,姜凡也不会放在心上的吧。”季长青也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帮腔。
“……”姜凡沉默着。
“没事没事,我和姜凡可是好哥们,怎么可能在意这个。”张涛连忙赞同。
姜凡瞥了眼幸灾乐祸的两个人和完全没有察觉的张涛,心里的烦躁几乎要涌上喉咙。
张涛一梗,想到了进门时看到的那把几乎成了两半的小提琴,想问的话在舌尖上滚了两圈最终却被咽进喉咙。他不是心理医生,没立场去过多地探究别人的悲痛,人类需要假装和逃避,就像需要食物和酣睡一样理所当然,他只能装作视而不见。薛珅和姜凡也没有异议,或者说他们俩都不是很在意在哪儿看电影,看什么电影,在某些特定的时候,和谁一起看电影才是首要问题。
季长青挑了几部电影,问其他三个人得到的回答也只是“都行”“随便”,她为他们毫不掩饰的敷衍翻了个白眼,最终挑了一部她没看过的日本电影,《还会与你相见三次》。
季长青自己坐在单人沙发上,张涛坐在姜凡和薛珅中间,两个人一人抱着一个抱枕,看到煽情处落泪的也是他们俩,姜凡和薛珅像是被Ti糊了脑,Fe完全缺失一样神色平静地看完了整部电影。
男主能够看见和别人一起相见的次数,女主被他感染后也拥有了这个能力。哪怕从最开始就知道了注定要分开的结局,男主也义无反顾地想和女主拥有羁绊。在仅剩最后一次相见次数后,男主给女主留下了纸条,纸条上说他想珍藏他们的最后一次相见。但下一次见面时,女主已经结婚成家,两人只是在各自的车上相视了一眼。
张涛却不赞成,“我还以为会有奇迹发生,男女主最后能在一起的。”
“张涛,虽然以前就说过,但我还是想再说一遍,你总是在某些方面拥有令人意想不到的单纯。”季长青的眼泪还挂在脸上,她却是笑着的,“奇迹,听上去真美好。两个人还能再相见就已经是美好结局了,现实中有很多人都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和心爱的人见完了最后一面,以至于没有来得及好好告别。”
“你太悲观了。”张涛反驳道。
“但事实是,有时候真实比小说更加荒诞,因为虚构是在一定逻辑下进行的,而现实往往毫无逻辑可言。”季长青似乎哽咽了一下,但她是笑着的,加上客厅确实昏暗,因此张涛也没法确认那是不是他的幻觉。
“张涛,如果你和一个人相遇的时候就知道终有一天会和他不再相见,你会选择和他交往吗?”
张涛听到问题后愣了愣,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不知道,我没想过关于离别的问题,在看这部电影之前我一直以为离别这种事情离我很远,或者可以说是没有太大的实感。分开就分开了,终究会再次相遇的,我是一直抱着这种积极的心态面对分别的。但要是因为害怕分别就拒绝相遇的话,不就和顾城说的一样吗。'你不愿意种花,你说,我不愿看见它一点点凋落。是的,为了避免结束,你避免了一切开始。'那样未免也太可惜了吧。”
“缺乏逻辑,完全是感情用事。”姜凡评价道。
“但我很欣赏哦,张涛说的话很有哲理性呢。”薛珅笑着说出和姜凡相反的评价。
哲学家张涛不好意思地笑笑,季长青就这么在黑暗中默默旁观着他们三个人略微有点幼稚的互动。
“我之前听过一种说法,任何一种环境或者一个人,初次见面就预感到离别的隐痛时,你必定爱上了他。那么像张涛你这样乐观的人,是不是永远都不会意识到自己爱上了一个人啊。”
“哎?”张涛被季长青的话说的一愣,薛珅和姜凡也从互相拌嘴的状态转回安静,目光或明或暗地注视着张涛。
“可能有这方面的原因吧,之前的朋友也说过我对感情很迟钝来着。”
“看来你那位朋友说的很准嘛。”
季长青拿纸巾小心地避开眼妆给自己擦干了眼泪,动作带着点笨拙的不熟练,她起身拉开窗帘,昏暗的客厅顿时大亮,大把大把泛白的光晕透过冰冷的玻璃前仆后继地钻进客厅,“我们出去吃饭吧,去吃火锅。”
薛珅无奈地朝张涛耸耸肩,“我和她认识这么久,她总是想一出是一出。”
张涛点头表示理解,他抬头看向姜凡,可是是刚才看电影的时候他们离得很近的原因,张涛觉得他同桌的这身冷酷精英穿搭此时也变得温暖了不少,“同桌,你也去吗?”
“去。”姜凡推了下眼镜,黑色瞳眸里染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温柔。
“你们随便逛逛,这个房子里有不少有趣的东西呢,我上去换身衣服,外面太冷了。”
“随便翻东西不太好吧。”张涛犹豫地开口。
季长青无所谓地耸肩,“没关系,我爸妈常年出差,有时候过年都不回来,整个房子只有我一个人住,也经常会请同学回家玩,除了卧室没有哪儿是看不了的。”
一个人住啊……张涛环顾了下偌大的别墅,冰冷的雕花的墙,冷色调的家具,无人时吃人般的死寂,都在昭示着“孤独”两个字。
他只在客厅周围转了转,姜凡和薛珅以前来过季长青家里,因此只是跟在张涛身边陪着他四处看看。
张涛在一个角落的书架上发现了一整个书架的《小王子》,各种语言各种包装的,光是立体书就有将近二十本,足足有一整个书架。
“季长青喜欢《小王子》,是个不折不扣的脑残粉,她还有一个柜子专门用来放《小王子》有关的周边的。”薛珅的声音里带着不易被察觉的起伏,他顿了一下,“不过都是她女朋友给她买的。她当时一听季长青喜欢就一次性买齐了,当做生日礼物送给了季长青。她一直这样,季长青说喜欢星星她就去买陨石,季长青说喜欢玫瑰花她就请人在后花园里种了一院子的玫瑰,什么颜色的都有。她完全把季长青的幸福当做自己的幸福了,没出息。”
“你很羡慕吗?”姜凡从书架里抽出一本立体书,随手翻开了一页,玫瑰花在两人的注视中缓缓升起,鲜艳的花瓣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之下,“我和太阳一起升起”,玫瑰花的下方有这么一句摘编。
“是有点,”张涛不好意思地笑笑,“因为我周围谈恋爱的人都没有这么上心的,他们好像只是为了谈恋爱而谈恋爱一样。但季长青不一样,她是被爱着的。人只有在感觉'只要跟这个人在一起就可以自由尽情地展现自我'的时候,才能真正地感受到爱,我是这么理解的。”
“干嘛,说我坏话呢?”季长青依旧没有脚步声地走过来,看到他们在看《小王子》,就着张涛手里的那本翻到一页,指着一句话念道,“我喜欢这句话,'我当然是爱你的,没能让你感觉到,是我的不对。请原谅我。'”
张涛没听懂她话里的揶揄,但薛珅和姜凡却听懂了,纷纷脸色一沉。
季长青对他们的吃瘪很满意,转头问张涛,“你看过《小王子》吗?”
“看过,不过只看过中文译本。”张涛如实回答。
“没关系,那就够了,要是没看过《小王子》会留下遗憾的。”季长青从书架里挑出一本书,塞到张涛怀里,“送你了,我最喜欢这本立体书了,中文译本,插图也很漂亮。”
“哎?为什么给我,这不是你最喜欢的吗……”
季长青只是朝他笑笑,没有直面回答,笑的不舍又洒脱,转而她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拉住张涛的衣袖,“你还没见过我家后花园的玫瑰花吧,姜凡和薛珅他们都看过,你也来看看。”
“这么冷的天,玫瑰花也会开吗?”
“一直有人照顾着,而且这种玫瑰很抗寒,冬天在室外也能活。”
季长青带着张涛去后花园看玫瑰花,姜凡跟了两步,最后又停下了脚步,选择留在客厅里等他们回来。和姜凡的犹豫不同,薛珅端着果茶一直站在原地,目光轻飘飘地落在白花花的窗外,浓重的云朵层层叠叠,低水位地压过天空,走过半个冬天,空气干燥。快下雪了。
玫瑰花很漂亮。
张涛从匮乏的语文词汇量里勉强找出几个形容词,最后却都觉得不合适,只有“漂亮”两个字才能形容他此刻的震撼。
“我很喜欢在后花园晒太阳,最好是带着一本诗集,看着困了就小睡一会儿,这是我觉得一天里最幸福的时刻。所有的诗里我最喜欢的是玛莉·伊莉莎白·弗莱的《化为千风》,你读过吗?”
“没有。”
“你会喜欢的。”季长青笑着注视着院子里的玫瑰花,声音轻轻的,像是下一秒就会被轻风吹走一样温柔。
Donotstandatmygraveandweep
Iamnotthere,Idonotsleep
Iamathousandwindsthatblow
Iamthediamondglintsonsnow
Iamthesunlightonripenedgrain
Iamthegentleautumn'srain
Whenyouawakeninthemorninghush
Iamtheswiftupliftghtrush
Ofquietbirdsincircledflight
Iamthesoftstarsthatshineatnight
Donotstandatmygraveandcry
Iamnotthere,Ididnotdie
或许是冬天的原因,火锅店里人很多,但正因为火锅所拥有的特殊含义,这股热闹的氛围也多少增加了热闹和喜庆,让人的幸福感也提升了不少。
季长青在来的路上就定好了单独的一个包间,此时正在挑饮料,拿着张饮料单子头也不抬地问其他三个人,“你们喝酒吗?先说好,我不喝酒,我发起酒疯来没人能哄的了我。”
张涛有些震惊,“玩的这么大的吗,我们都还没成年吧。”
季长青闻言笑了,“这怎么了,之前薛珅逃课去玩老虎机,还赢了不少呢。”
薛珅喝着白开水,谦虚地说,“没什么。”那姿态像极了做竞赛题时被夸奖后的表情,完全如出一辙。
张涛更加震惊了,他再次体会到了他身边到底是怎样的一群怪胎,他颇有些小心翼翼地转头看向正在悠闲地调蘸料盘的姜凡,“同桌,别告诉我你也会玩老虎机。”
姜凡瞥了他一眼,张涛敢保证他正在心底嘲笑自己是个弱智,“我不会玩,也没喝过酒。”
“果然我们俩才是正常高中生!”
薛珅挑挑眉,对此不予置评。
季长青还在挑饮料,随口说道,“谁家正常高中生高一就保送啊。”
张涛顿时颓废地瘫在椅子上,“果然这个屋里只有我一个正常高中生了吗。”
“那就不要酒了。”季长青把选好的饮料单交给服务员,转头问向张涛,“你吃冰激凌吗,我给你带一个。”
“……冬天吃冰激凌吗?”
季长青面色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冰激凌不就是该冬天吃吗。夏天吃冰激凌会化掉,黏腻腻地会滴到手上,春天和秋天又没有那个氛围,况且冰激凌,这个名字一看就属于冬天啊。”
“不健康。”老干部姜凡如此评价道。
“……”张涛觉得他有点被季长青说服了。
“去吃吧,难得放纵一次。”薛珅笑着说道。
姜凡不赞成地看了明显兴奋起来的张涛。
季长青觉得现在的场面很有趣,很像慈父严母外加一个单纯的儿子,而她就是那个宠着孩子的小姨。不过这种话不能说,否则互为情敌的两个人怕是得用眼刀把对方杀死。
看别人被说教的样子很好玩,毕竟看热闹不嫌事大是刻在她骨子里的,平时学校里有人吵架她都会在第一线吃瓜。以前被说教的人都是她,现在没人能说教她了……
对哦,没人能说教她了。那个总是很纵容她,但遇到原则性问题却会坚持,哪怕她撒娇也不为所动,能一直说教她两个小时的人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了。那个人总是对她说,“我不会离开的”,但最后食言的人还是她,当然,这也是自己咎由自取。
她想,一切都是因为她太贪心了。她从小爹不疼娘不爱的,父母一年到底回不了家两次,整栋别墅里只有她和保姆。后来照顾她长大的保姆也辞职了,除了定期做饭打扫的钟点工外,她没见过其他人主动走进这栋别墅。她不该奢求太多的爱,尽管那个人一遍遍地对她说,“你可以多要求一点,因为我爱你”,她还是不敢。
事实证明她是对的。因为那个人还是消失了,永远的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她觉得连接心脏的血管被堵塞了,否则胸口怎么可能会这么痛,像是有什么东西急于从身体里破洞而出一样,哪里都尖锐地疼着。有噪音不断地鼓动着耳膜,电流声噼里啪啦地打乱了心跳的节奏,她手抖着从口袋里摸出几粒早就从锡箔板上拆下的胶囊药片,想趁没人注意到她的时候吃掉,但没能拿住杯子。玻璃杯摔碎在地上,打破了几个人勉强维持着的平静场面。
张涛坐的离她近,第一个听到玻璃杯被打翻的声音时就转头看向了她。
他顿时手忙脚乱起来,季长青明显不对劲的状态令他手足无措,“你没事吧?”
说完他自己也觉得这是废话,求助地看向坐在他们对面的姜凡和薛珅。
两个人也被吓了一跳,但明显比他更镇定点,薛珅给她倒了杯水,让张涛混着药片给她喂下去。
季长青吃完了药就开始咳嗽,泪水从眼眶里不受控制地涌出,她咳嗽得椎心泣血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眼泪沾湿了衣领。张涛再次看见了那辆轰隆隆驶过的绿皮火车,白色的尾气喷了他满脸,他在绿皮火车上看到了车上唯一的旅客在咳嗽着哭泣,大滴大滴的眼泪抛洒在尾气中。
他不知道这辆火车最终要驶向何方,或许就连火车自己都不知道它将去向哪里。它只是向前走,无所谓目的地,直到前方是一片悬崖,把它连同旅客一起摔得粉身碎骨。
季长青慢慢地停止了咳嗽,她闭上了眼睛,张涛看不见她黑色的瞳眸,看不懂她的神情,只觉得她仿佛被悲伤压倒,连声音都虚弱地像是从刺骨的西伯利亚传来,“抱歉,我扰了大家的兴。”
“怎么会呢,你健康才是我们希望的。”张涛急忙安慰道。
季长青睁开眼睛,漆黑的眸子轻轻地看向他,蓦然笑了,很艰难的笑容,“谢谢你,张涛。”
她说完之后又闭上了眼睛,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轻声抱怨道,“我以前一直听别人说,'都会好起来的……'陈词滥调惹的祸。怎么可能好的起来。痛苦会停止,新的人会出现,但缺口永远不会消失。那份特殊性不会被抹消,任何人都无法填补。”
薛珅从沉默中开口了,张涛从来没见过一向对一切都随心所欲的薛珅露出过这种悲痛与埋怨交织纠结的表情,“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去旅游。”季长青说着说着好像把自己逗笑了,只是那份笑意里也带着脆弱,像玻璃一样纤细的脆弱,“去哪儿都好,我一直没怎么出去过。没有什么计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末了她又添上了一句,“别担心。”
虽然她没有明说,张涛却隐约明白那句别担心是说给他听的,他想上去调解两句,却被姜凡拉住手。姜凡冲他摇摇头,神情一如他进门时踩到那个坏掉的小提琴之时。
薛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沉默片刻后最终还是不发一言,最后摔门而出。张涛心急地给姜凡递了个眼神,然后对季长青打着哈哈说,“我出去买瓶水,一会儿就回来”,就跑出去追薛珅了,总要有个人陪在情绪崩溃的人身边。
张涛是在街角的一个无人的角落找到薛珅的,他跑到的时候薛珅正在抽烟。街道空旷无人,只有浓厚的云朵压着低水位飘过,风从左耳灌进右耳,张涛气冲冲地夺下薛珅嘴里的烟,恶狠狠地用脚踩灭,为这乱成一团的局面和什么都不清楚的他而生气。
“你知不知道自己还是未成年?抽烟?薛珅你真是厉害,平时看不出来你还会抽烟……”
薛珅不发一言地看着他做完这一切,张涛抬眼撞进他满是难过的眼睛里,动作一滞,宛如溺死在平静无波的大海里。
薛珅朝他张开了双臂,看起来像是在拥抱着满怀的冷风,“能给我一个拥抱吗?”
张涛没有任何犹豫的撞进了他的怀里,感受着他细微颤抖着的身体。
薛珅在他耳边轻叹,“拥抱真的是一个神奇的动作。用双臂碰触另一个人,包围另一人,与他相连,顷刻之间,在没有神灵的苍天之下,两个人就能在生命的洪流中合二为一。”
张涛更用力地抱紧了他,薛珅的声音顿时戛然而止。
“这下能告诉我到底怎么了吗。”他的声音闷闷的。
薛珅沉默了一瞬,“季长青的女朋友坐的飞机失事了,飞机在美国的一个海湾坠毁,一飞机的人都没有幸存的。我也是今天上午刚知道的,你和姜凡来之前我还和季长青吵了一架,她不想活了,她觉得那个人会死全是因为她的任性,否则那个人就不会坐上那架飞机。”
张涛沉默着,他没办法以旁观者的立场去若无其事地安慰,安慰是最廉价最无需投入的,他只能把自己身体的热量多分给这个苦难的旁观者一点。
“我和季长青从小就认识,我们的父母都很忙,他们的爱只在给予我们大额的生活费上稍有体现。我和季长青从小无恶不作,整个小区的孩子都被我们捉弄过,后来上学我们也一直是一个班。一个童年缺失父母的人会活的很悲惨,张涛,这样的人是不完整的,年幼的阴影是一剂隐形的催长药,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和周围的人都格格不入了。我过早地看清了很多残忍的事实,也看清了家人和自己的全貌,季长青比我懂的更早,她告诉我,这是一个隐秘而残忍的轮回。”
“然后她遇见了那个人,就像内在腐烂的玫瑰花遇见了它的小王子一样,她遇见了自己的爱情。她说世界上没有奇迹,但这件事本就是个奇迹,那个人几乎填满了她童年的所有缺口。这是个很难做到的事情,一个童年缺失的人一般来说都不够幸运,否则他们的童年也不会这么难过,季长青算是走了大运。她家别墅里几乎到处都是那个人存在的痕迹,就像她的灵魂也是被那个人补全的一样。”
“张涛,一个人在那么大的房子里待着,是会把人逼疯的。一个小孩坐在窗台上,身边尽是乱扔一气的玩具、被推倒的积木高塔、眼珠凸出来的洋娃娃。屋里很黑,房间里的空气慢慢冷下来,暗下来。这里没别人;他们都走了,不见了,但你仍可以听到他们的言语声渐渐消失,踢踢踏踏的脚步的回音,几声遥远的笑声。窗外的庭院里空无一人。黑暗从天而降,轻柔地弥漫开来,像黑色露水般落在一切物事上。那种寂静是最让人难受的,稠密,几乎肉眼可见——阴寒的暮光、钠蒸气灯的昏暗灯光都已沉入黑暗,灯光只能照出几英尺远。没有任何事发生——黑暗的蔓延止于家门,所有的喧嚣渐息,归于静默,就像热牛奶冷掉后凝成的那层厚厚的膜。房屋映衬在天空的背景里,渐渐失去了鲜明的边缘、分明的棱角,那种轮廓似乎能弥漫到无限远。”
“张涛,孤独是能杀死人的。”
张涛拍着他的后背,动作很轻,像是在安抚一只随时有可能逃走的胆小的动物,“你还有我,还有姜凡,还有陈希,季长青也还在。薛珅,没事的,你不会再孤独了。”
薛珅笑了,“张涛,季长青说的没错,你的脾气真的好过头了。但陪伴这种誓言,可是不能随便许下的。”
“我会努力做到的。”他的眼里满是认真和坚定。
薛珅的呼吸一滞,“加缪在《加缪笔记》里说,这个世界的悲惨和伟大就在于,不给我们任何真相,但有许多爱。荒谬当道,爱拯救之。张涛,谢谢你的爱。”
“我没有爱你,”张涛认真地摇摇头,“爱你的应该是你自己,薛珅,你应该先爱你自己,别人才能爱你。”
薛珅能感受到张涛平稳的呼吸和身体接触时传来的热量,冬天的空气里没有水汽。张涛站在干燥的空气里,对他说“你要爱自己”,他把薛珅从那个漆黑一片的房子里拉出来,擦干他满身的孤独,摇晃着他的肩膀,“走啊,我们一起向前走”。
他是该向前走了。就像七岁生日那天,季长青翻过他家的墙头,穿过后花园敲开他家的窗子,把他从一片漆黑的别墅里拉出来,“一个人过生日有什么好玩的,姐姐我带你去游戏厅玩。”
“……谢谢我的大哲学家,我知道了。”
那场火锅还是没能吃成,薛珅也还是不愿意和季长青说话,张涛和姜凡把季长青送进出租车,黑发女生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朝他们挥手,她的眼眶还是红的,“张涛,我会给你寄明信片的,别忘了经常和我联系。”
“应该是你先回我的消息。”张涛也朝她挥手。
“知道了——张涛,再见——”她的声音融进风里,泪水是咸的,夹着窸窸窣窣的风声穿进张涛的耳朵,模糊的声音听不甚清。
她一说再见,张涛就觉得心脏像是被狠狠刺痛了一瞬。
他恍惚间想起今天上午在季长青家看的那部电影,电影里男主面对一次次的离别也会是这种心情吗,哪怕知道终究会分离,还会义无反顾地选择相遇。女主看着男主离别的背影时也会是这种心情吗?期待着相遇,却又害怕用掉最后一次相遇的机会。
他有点理解为什么季长青说电影有个“美好的结局”了,不知是否会再次相遇的故人,无法制止的离别,随时有可能出现的意外,都在一次又一次地提醒着离别的事实。真正的离别没有长亭古道,没有劝君更尽一杯酒,就是在一个和平时一样的清晨,有的人留在昨天了。他意识到,他有可能再也见不到季长青了。这个意识几乎压的他喘不过气。
张涛第一次清楚地弄懂离别的真正含义,在他正和无数人相遇的年纪。
他疲惫地吐出了口气,缥缈的白气在空中飘荡,他和薛珅在路口道别,然后和姜凡一起并肩走在路边。
他慢腾腾地向前走。眼神盯着脚尖,低声问道,“你也知道吗?”
姜凡摇了摇头,“不知道,但能猜出来。”
张涛抬起头来,让风吹过他略微有些干涩的眼角,他不解地问,“为什么相爱的人总要被迫分离呢。”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爱首先不是同一个特定的人的关系;它是一种态度,一种性格倾向。这种态度、性格倾向决定了一个人同整个世界的关系,而不是同一个“爱的对象”的关系。如果一个人只爱一个人,而对其他人漠不关心,他的爱就不是爱,而是一种共生性依恋或者是一种放大的自我主义。只要两个人在交往,那就会有分离的风险。《小王子》里也说了,和人建立起羁绊的时候,同时也要承担着流泪的风险。”
“是啊,但为什么没有奇迹呢。”张涛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快哭了,“姜凡,不是有神吗,为什么奇迹没有发生呢。”
“神是不存在的。”姜凡垂下眼眸,浓密的睫毛在光线下投出一片阴影,“有神无神并不值得争论,但在命运的混沌之点,人自然就会忽略着科学,向虚暝之中寄托一份虔敬的祈盼。迄今人类最美好的向往也都没有实际的验证,但那向往并不因此消灭。”
张涛抬头看他,泛着泪光的眼睛和他对视,“你说的话和陈希一样,'去爱永远不会看到第二次的东西,在火焰与狂喊中去爱,随即毁灭自己。人们就在这一瞬间活着。'陈希是这么说的。”
“……”姜凡的回答是沉默。
张涛又笑了,他的笑带着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是啊,没有神,只有我这样的傻子才会相信会有奇迹发生。”
“不是的,”姜凡的语气里带上了着急,他从来没有安慰过别人,他从小受到的教育与思维方式总是让他在遇到问题时先想解决方法,而不是安慰一个情绪低落的人。
但张涛是个例外,所谓例外的意思就是,他的一切选择都可以为了张涛打破再重组。
姜凡从小学到现在有过很多同桌,无一例外地他都很讨厌他们。当然,他们也不见得有多喜欢他,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自从他的那个尖子班的同桌转走之后,他的同桌就变成了那些普通班转来的学生。不同的人来来去去,有的只待了一天,有的待个十天半个月,最长的也不超过半个学期。他和他们的交集一直少的可怜。
但季长青说的没错,他和薛珅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他会为了融入社会人群而做一些符合道德和法律的事情。所以他会在那些同桌问题的时候出于人道主义给他们讲题,也会毫不掩饰地表现自己对他们智商和能力的鄙夷,毕竟那些人不会也不敢去找老师告状。
最开始他也以为张涛会是这群随时可以被替代的人群中的一员。笨拙,没必要的努力,有一点成绩就沾沾自喜,普通地扔进人群里也不出众,这是姜凡对张涛的初印象。
但这个同桌出乎意料地给他带来了惊喜。无论是他真的在顶着巨大的心理压力一点点努力进步,还是每次被他的刻薄发言评价却笑嘻嘻地应下,姜凡都会觉得他这个同桌不似常人。
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最好也不过是一对相交线,在短暂地接触后变会逐渐分离。但他却在这短暂地相交里动了心。他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教科书上没有教他什么才是心动,人为什么会心动,从古至今人们一直在谈论爱,却始终没有给爱一个标准的定义。他只知道一件事,他喜欢张涛。
哪怕知道他们有永不相见的概率,姜凡还是想为这心动负责。
他清楚地知道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这是宿命。不管爱得多狂烈,不管曾经共享多少時刻平静宁和的“接近”,事情的本质就是这样。每次任由自己贪婪地需要对方,任由自己享受对方所供应而正能满足自己需要的爱,就觉得自己像自杀飞机,快速俯冲的快感与浪漫热情之后,就是爆破的灰飞烟灭。
他说过的话一般不会收回,但这次他心甘情愿地打破惯例,“奇迹,也是可以存在的。”
雪,纷纷扬扬地下了。
明明一分钟前还干燥的天空,现在却飘着鹅毛大雪,张涛把自己的围巾缠到只穿了件羊绒大衣的同桌身上,此时也没心情管奇迹到底会不会发生了,只想着先找家店躲一下雪,否则姜凡绝对会感冒。
一向冷静的姜凡此刻却像个没得到糖果的孩子,固执地站在原地,他握着张涛瘦削的手腕,目光炯炯地撞进他疑惑的目光里,“张涛,奇迹是存在的。下雪了。”
下雪了。
“初雪时许愿,会被神听见的。”
张涛想张嘴笑他,但一张嘴就有一团雪塞进嘴里,让他连说话都有些困难。他的眼睛在雪里显得格外清澈,“愿望……可以说出来吗……”
姜凡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张涛陪他在鹅毛大雪里站着,街上的其他人在匆匆忙忙地离开,或是忙着回家,或是忙着和他们擦肩而过。这两个见证了奇迹的人忙着在初雪里郑重其事地许愿,向不存在的神明诉说着人类的祈求。
“我希望……”张涛艰难地吸了一大口气,“我希望季长青能够幸福,希望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能心想事成。我祝所有人都能美梦成真。”
雪下的更大了。
张涛拉着姜凡的手,两人一同穿过无数的奇迹。瞎子睁眼聋子复聪白骨复生,他们一同走过只属于他们的奇迹。
张涛最后在一本外文诗集上读到了那首《化为千风》,此时距离季长青和他失联已经快一个月了。他从最开始的慌张失措到现在已经能平静地拿出季长青以前从世界各地寄给他的明信片来翻看了。
他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有人问他为什么突然开始写日记了,他笑了笑,只是回答想留个纪念。
纪念什么?张涛自己也不知道。
最后他也不再思考这个问题了,那种想不明白的事情,就如同卡在胸口的鱼骨,不致命,但就是卡着,而且会越卡越深,卡得越深,胸口越疼。后来别人问起他写日记是为了纪念什么,他只会笑着回答,“纪念离别”。
“听上去像是村上春树一样的回答。”对方这么评价道。
陈希某天看见他又拿出《化为千风》在看,好奇地问他为什么这么喜欢这首诗。
“因为喜欢,所以喜欢。”张涛正色道。
陈希气的要挠他痒痒,张涛怕痒,笑着把他推开了,“因为我喜欢这首诗的意境,这首诗同时写了死亡,爱和离别,我觉得很神奇,所以才会多看了几遍。”
陈希不信,但张涛看快上课了就把他推回了座位上,也没打算再多和他解释。
坐在窗边的同学躁动起来了,他们的声音窸窸窣窣的,像是下雪的声音。
“又下雪了,今年的雪好多啊。”
“下雪不好吗?我最喜欢玩雪了!”
“好神奇,像是奇迹一样。”
张涛看着窗外纷纷扬扬飘下的雪花,耳边响起女生轻轻地低语声。
请不要站在我的墓前哭泣
我不在那里,我并没有睡去
我是激扬起的风,千丝万缕
我是雪地里的钻石,熠熠生辉
我是温暖的阳光,亲近着稻谷
我是秋季里的细雨,轻轻柔柔
当你清醒于早晨的安宁
我奔放着飞升的激情
在鸟儿幽静的盘旋中
我有是释放温柔的朗朗群星
请不要在我的墓前悲泣,
我不在那里,我并没有离去,
我不在那里,我并没有离去。
最开始只是想写点“张涛意外发现班上有谈恋爱很沉迷的人,结果发现他周围的人都想和他谈恋爱”的俗套故事,结果写着写着就牵扯上了死亡和离别。立意是不是更深了我不知道,但我很心疼季长青和薛珅就对了。
在写这篇文最大的感触就是“我的文风真的变了啊,变得好怪”。文风这东西一向是令我搞不懂的,前两年我写文极其多样化,今年写的少看的多,结果自己上手写正文的时候就变成这幅既不搞笑也没有很正经的文风,很怪,但也挺有趣的。
这篇写的很长,最开始的时候我甚至在想究竟能不能写完,写出来的东西也和最开始构思的剧情相差很多(虽然现在已经完全不记得构思的是什么了),不过现在的剧情我也很喜欢,就当给自己的新年礼物了,希望新的一年也能有奇迹发生。
新增了一个彩蛋,在回礼里,粮票就能解锁,是季长青在旅行期间寄给张涛的一封信。因为觉得回礼的格式很适合写信所以特意现写了一个彩蛋,没看过的小可爱可以去看看。
墨燃眼中是偏执而晚宁眼中只有满满的疼惜
踏仙帝君似乎一无所有
twiartofzolaida
“从那以后,本座再也不敢贺新岁”
|刀子预警|be预警
每至年底,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争先恐后的撞进死生之巅。每至此时,无处不是凉薄的白色,红莲水榭这种偏僻之所自是不用说,一眼望不尽的荒芜...好在,不过几日便是除夕,大红的灯笼便会挂满死生之巅,阴森的宫宇缀上几点红色,倒是添上一些人气了
前几日,楚晚宁阅遍古籍,终是觅得拔除蛊花之法,即取万年神......
万年神木已化人,况且神木去一魂,便不久于人世了。楚晚宁虽灵力尽失,但神木肉身仍葆神性不朽。
“既无他法,那便如此罢”
并无犹豫,楚晚宁亲自引出了心魂。萧瑟寒冬,有豆大的汗珠划下,他定是疼极了,却紧咬着被褥不发出一点声响,这样怕疼的一个人,竟能忍下这种钻心的痛...
“新岁将至了,断断不能被墨燃发现...”
鲜血濡湿了被褥,窗外寒风刮的无情,盖住了屋里人无声的呜咽
“没事的,仅割舍一魂,能换回良善的墨燃...便是...值得的”
墨燃总觉得楚晚宁哪里不一样了,似是又瘦了,脸色同雪差不了多少,病恹恹的,仅一丝风就咳个不停。屋里地龙几乎生遍了,站在门口执勤的丫鬟也都热红了脸,这楚晚宁脸上却连半点红晕都瞧不见,真是,奇也怪哉
楚晚宁突兀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寂静“墨燃,你可还记得师昧...从前他最爱看雪”楚晚宁看着墨燃蹙起的眉头,不管不顾的继续说道“他去世那日,雪也是这般......”
“闭嘴!楚晚宁,你还敢提他?若不是你,他怎会...”
欺身压上那人,墨燃许久未这么粗暴的行一场情事,新的血迹盖住被褥上干涸的血渍。风刮的好生厉害,床上两人却赌气似的谁都不肯出一点儿声,惟有木头吱呀的凄惨哭声回荡在屋内...
明日便是除夕了,死生之巅已挂满了大红灯笼,好不热闹。宋秋桐张罗着酒席,红色绸带,福字,挂满了巫山殿,新年的氛围愈发浓了。墨燃与楚晚宁置气这几日故意不去红莲水榭,现下也忍不住吩咐下人莫忘了送几个灯笼给那人。
新年了,若是他的身体能好上些,倒也不错。
除夕夜,空中缀了几颗星子,若隐若现。踏仙君望着,心里想着,若是那人今日主动前来,他便,他便不计前嫌,定会好好拥着他看今晚的烟火漫天。
可惜啊,人间帝王都快要饮空了面前的酒,也没能等到那抹白。
这人真是...非要本座去寻他不可吗?罢了罢了,大过年的,原谅他这一回也罢。
迎着风雪,踏仙君扔下众宫人,匆匆赶往水榭。烟火朵朵绽开,贺新岁便算是正式开始了。他与楚晚宁的第八年,往后还有许多许多年,错过这一年的焰火也不可惜,明年再赏便是了
忽的,心口一阵钻心的疼,踏仙君眼前一黑,童年的记忆突然涌入脑海。过往的点滴如电影在脑中放映...记起了,他全都记起来了,一切爱恨嗔痴,他全记起来了!原来那惊鸿一瞥,一眼,便是一生。
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楚晚宁!”
...
“晚宁!”
“师尊!”
没有人,茫茫白雪中没有那个人着白衣撑着纸伞接他。他跌跌撞撞奔入红莲水榭,找遍了每个角落仍找不见
“师尊,你出来...徒儿求你了!”
......
“师尊,你理理我”
无人应答,踏仙君疯了般寻遍了整个死生之巅,可是雪太厚了...死生之巅的冬天亦太冷了,满山的红灯笼没有一盏照进红莲水榭,也终于全都熄灭在墨燃心里。
疾风骤雪终停歇,往昔光景不可追
摇摇晃晃撞进水榭,踏仙君终于在床边看到散落一地的手稿:剖去心魂,便可除蛊花...去心魂者,无药可医...
他泄愤似的扔尽了手中的白纸黑字
不,不可能的,晚宁这么讨厌我,一定不会留在这同我守岁。今日是除夕夜,一定是被薛蒙带走了,带去贺新岁了。
踏仙君想着,想着想着便笑了。屋外焰火未燃尽,这位人界帝王,人间至尊竟双手合十,如小女子一般,虔诚的在焰火下祈祷:愿师尊在外,平安顺遂,万事胜意。
雪小了些,焰火也小了些,踏仙君心里的火却全熄了。
踏仙君曾尝试过自我了断,心口晚宁的一魂却护住了他,于是他再也没能起过这个念头。刘公几次提议为楚晚宁立个衣冠冢,踏仙君想都没想便拒绝了。
“晚宁在外乐的逍遥,本座...我...我便不扰他清闲了”
几年来踏仙君勤勤恳恳,河清海宴,夜游神几乎遍布大街小巷,百姓们皆赞墨燃是百年难遇的明君,只是这位帝君再也未贺过一个新岁
踏仙君平日时常微服私访,体恤民情。却再也不曾踏入红莲水榭,更不许别人踏入,却始终留着门,多年过去,路过的人甚至都能看见里头几尺高的杂草。
大臣们纷纷议论踏仙君当真是恨极了他这位楚妃,几年过去连衣冠冢都不愿为他立。
水榭周围愈发荒凉寂静了。
没人注意到不远处一棵极漂亮的海棠树长了起来,而这是世间最后一树海棠花...
又过了几十年,踏仙君已是银丝遍布。
又是一年除夕,他将帝位传给信任的臣子。独自一人踏着风雪,迎着焰火,走向了那处荒草萋萋的居所。墨燃举着一盏红灯笼,轻轻挂在水榭门上,灯笼的灯光照进了院落,却照不进水榭...终是没敢进去,坐在冰冷的石阶上,他像几十年前那般双手合十,对着漫天灿烂许愿,他笑的开怀,似是心想事成,更像是解脱...
裹挟着风雪,踏仙君继续走着,他突然看到好大一树海棠花,十几年了,他从未看到过这样洁白无瑕的海棠。海棠花开的极好,像极了那人飘逸的衣角,在这萧瑟冬日胜过每一片雪花。
他再也走不动了,躺在海棠树旁,他感觉海棠花落在他心口,于是他慢慢的阖上了眼睛。
墨燃做了一个梦,梦里他牵着楚晚宁,提着一盏好大好大的红灯笼。在漫天绚丽的焰火下,他终于说出那句想了几十年的话
楚晚宁,新岁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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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梗源】东宫
新年想写刀子...
祝大家新年快乐,永不错过生命中重要的那个人
大梁F4
“在北京待久了,你能听到每一块地砖的声音。”
——关于《钟鼓楼》这本书以及北京这座城
我今年刚过二十,但有幸在几个很有特点的城市长住过,芝加哥、阿姆斯特丹、都柏林、北京、上海、斯里兰卡某个叫Waskaduwa的地图上都没有的地方以及我的家乡——一个沿海港口城市,盛产海鲜和海王。
我对长住的定义是一个月以上。
我在北京住了四个月。
四个月是不足以了解一个城市的,但是一本书可以。
《钟鼓楼》,刘心武著,1985年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
这本书30章,讲了12小时之内发生的故事。
它很急,像个嫁不出女儿的娘,拉着你的手愣不让你走,死活要把...
它很急,像个嫁不出女儿的娘,拉着你的手愣不让你走,死活要把北京这座城市狠狠塞进你怀里。
我去北京是去实习的,住在著名的西二旗附近。每天早高峰,那个火到国外的地铁站静静地躲在立交桥的阴影里,一个个远远看过去不到一厘米大的小黑点接踵从里面涌出来,打一个狭窄的口子冲出,然后就像炸开的蘑菇云一样,忽然一下四散,该跑的早跑起来了·,本来打算走的跟着也就跑起来了。
我每天坐在班车里往下看,心想女娲造人那会儿拿泥鞭子甩出来的是不是就这架势。
但那座皇城不都是这样的。
天安门不是这样的,故宫不是这样的,两人宽的巷子也不是这样的。
《钟鼓楼》讲的就是巷子里的故事。
我从小对一本好书的评判标准就是我妈,她说什么好什么就是好。她有她的本事:她早几年喜欢莫言,然后人家拿了诺贝尔文学奖,后几年喜欢石黑一雄,然后人家又拿了诺贝尔文学奖。
我每天撵着她的腚问你喜不喜欢我。
后来长大了,叛逆了,啥都要自己做主,我妈推荐给我的书很少再看。
去到北京之后,带去的书看完了,她千里迢迢寄来了《钟鼓楼》。
于是,我在对的城市读到了对的书。
序的标题叫做“这一段完全可以跳过去不读。不过读读也无妨”。
短短一行字,就有了老北京胡同里夕阳在蒲扇上剐蹭的那股子悠闲劲儿。
薛大娘洗漱完,他这样开始写。
故事很简单,薛家二儿子办喜事,娶了个叫潘秀娅的媳妇儿,迎了亲吃了饭,便没了。
这就是钟鼓楼脚底下一个稀松平常的四合院里不那么平常的一天,四合院里九户人家都在这半天里给水溅了油锅,平白炸开来。
我最喜欢这本书的地方就是他讲故事的手法。
一章就是一个人。
一个人,两三句,一辈子,一座城。
本质不坏过于热情狗皮膏药成精的邻居大婶儿詹丽颖,游手好闲“乞丐文化”的代表卢宝桑,偷个东西偷得我都替他着急的姚向东,新世代青年代表荀磊,老实本分的编辑韩一潭,嫁人嫁得委屈扒拉的媳妇儿潘秀娅等等等等。
刘心武先生的文笔朴实又平直,像个接地气的私塾老先生,一人一章给分得平均,故事却连连着,每个人的性格都两三笔成型,四五笔跃然,六七笔就鲜活,剩下的笔墨都用来放大这个小小的四合院,走出这个巷子,直看到北京这座城。
事儿发生在文革之后,却没有平时那些文学那样沉闷,有人身上带着时代的伤痕,但日子都过得世俗但有精神气儿。
总有人说市井文学的坏话,说时代在变化的,那会儿的市井文学这会儿经不起看了。
这里放几段刘心武老先生的原文。
「你之所以能保持一种“大市民”的优越感,恰恰是由于有许许多多的“小市民”在社会上为你以及你引以为同类的人,填补着你以及你引以为同类的人所不甘、不屑去填补的社会空隙——并且绝非小而无碍的空隙。」
「一个人是不可能事先拟定好一个既定目标,然后沿着一条直线达到目标的。人们所达到的目标,往往并非他的初衷。决定一个人命运走向的,往往是一批复杂的矩阵因素。混乱中产生出秩序,不自觉中升华出悟性。」
我浅薄地认为,只要人工智能暂时还没有占领世界,这些话总是在理的。
不管是怎样淡泊的人,只要没有遁入空门,终究是市井的。
就像那句话说的:世界是你的,世界是我的,世界最终是义乌的。
之前在私信里看到有一个小伙伴给我留言说她人在北京,压力很大,心情很差。虽然看到这条私信的时候,我本人也在北京,压力也很大,心情也很差,但我还是提出了我的建议。
我说,你去巷子里看看。
第一次注意到北京的巷子是在去完故宫走出来的路上,那会儿跟朋友约了说去四季民福吃烤鸭,最后餐厅啥样忘了、烤鸭啥味儿也忘了,但沿路走过的巷子却记住了。
那会儿太阳快下山了,故宫边上总有些门是紧闭的,给皇城的尊严守卫着。但这份庄严边上却镶嵌着最真挚的朴实,两个人都站不下的小店、很久没见到了的蓝色尼龙纱窗、比我年纪都大的日历牌、瓦片底下的燕子窝。
当然我也很认真地思考了这几间砖瓦房子得值多少钱,但除了这一点之外,这一路的光景是我在北京四个月看过的最美好的东西。
就算给大楼压住了顶挡住了光,北京依然保留了很多的小巷子。
有些只能走一辆车、有些只能走俩轮子的、有些对过走俩人都有人要侧侧身。
这些地方让北京这座城像个霸道总裁,雷厉风行杀伐果断,但会给你独属的温柔。
有条件的当然该去看看,但毕竟现在有行程码这种东西(我当时从北京回来刚窝了十四天,好不容易消掉了转眼去上海续了个费,半个月做了八个核酸…),所以动不了的咱就看看书吧。
《钟鼓楼》里不仅有不同阶层市民不同的生活和烦恼,还有很多北京的特色,什刹海啊豆汁儿啊还有一些我记不太清的东西。
还是那句话,这薄薄一本书,直接把北京的城市生活叠吧叠吧塞进了你手里,看完之后那一个个过于鲜活的人物就在脑子里连成了一排,像个皮影戏,做了背景的钟鼓楼在开戏的时候上场,前头人物跃动的时候你看不见它,等闹剧落幕了,最后一个人物淡进幕布里,昏黄灯光里就只剩下了那个城楼。
这是每个城市都有的鼓楼,看过了春秋、风雨、盛世、衰败、我、和你。
鼓楼在前,红墙灰瓦。钟楼在后,灰墙青瓦。钟鼓楼高高地屹立着,不断迎接着下一刻、下一天、下一月、下一年、下一代。——《钟鼓楼》刘心武
写完我就在想,这算书评吗?太不专业。算自白吗?啥也没说。
于是我定义它为“一个二十岁少女十年之后再看一定会后悔的东西”。
但书是好书,真的,非常值得一读。
他权衡利弊,却杀伐果断
他断情绝义,却四海为朋
他为了成就自己,可粉碎一切障碍
却从无愧于苍生,于百家,于至交
以身犯险隐敌中,一己之力扭乾坤
心怀苍生修瞭望,保得八方永安宁
治家经邦,裕己足民,敛芳雅号人称颂
爱他者离他而去,信他者反目成仇,至亲者视他如草芥,知己者孽缘难续,至交者断他性命
功成名就瞒天海,终落得个断臂残肢难入轮回
敢问一生何所求?
本是凡鸟飞鸿志,甘愿久居泥潭里?
韬光养晦敛其芳,一鸣惊人定胜天
了却残念葬残身,哪问身前身后名
0.5燃x病弱宁be
3k+,一发完
私设晚宁在踏雪宫一战后没有si
“兼渠孑然一身,无所依傍,处性不能自立”(1)
此时タ阳未落,弯月已出,天穹卸了异彩流光的妆容,唯剩眼尾一抹残红还未揩拭,那壮丽的晚霞都是褪尽了的铅华,脂粉涨腻,被黑沉沉的夜色吞没,星辰如水。(2)
“死生之巅近些年到是越发冷了,也不知什么缘故”宫人的窃窃私语无故落入人间帝王耳中。踏仙君轻拢身上厚重的墨色氅衣,心中不由得想到一张冰...
“死生之巅近些年到是越发冷了,也不知什么缘故”宫人的窃窃私语无故落入人间帝王耳中。踏仙君轻拢身上厚重的墨色氅衣,心中不由得想到一张冰冷的面孔。“倒是比这冬日飞雪还要冷上几分”。正想着,脚下已往红莲水榭飞去了。
楚晚宁正坐于院中,白衣依旧。
“怎么不多穿些,刚好就这么作践自己?”
墨色氅衣披上那抹伶仃的白,倒像是水墨画,却平白的添了几分悲凉。
“我已好全”
如何能好全?戟罢元年,楚晚宁沉疴已久,常言道:病去如抽丝。但平日的药尽喂与花草,补药流水似的送来也奈何不了屋里之人轻易便将它们竖之高阁。病来时细细密密的疼早已夺去了他与之一战的气力。更何况还有踏仙君...罢了,不必提
踏仙君睨了他一眼,无法,只得为他将那氅衣拢的更紧些,嘴上确是不饶人“你要是再病个三五月,本座决计不顾你高烧,定要磨的你下不来床...”
楚晚宁自是听不得踏仙君的秽语,打断道“我进去便是”踏仙君有些恼了,忍着不发作,一进门便是看见一本敞开的书册—《长歌行》。
那人素来爱惜这些纸砚笔墨,书册更甚,看这摊开的样子,定是刚放下不久,想来便是那人近来的读物了。他还真的乐的清闲,踏仙君如是想到。
“这书谁写的?”“白乐天”“写的什么?”“...杨贵妃与高宗”楚晚宁应着,视线却飘到那书页上去了,平白的生了几分落寞。
踏仙君虽说不通诗书,但盛唐秘辛倒算是深谙。
“有何好看,本座总觉得这杨贵妃真是好生可怜,盛唐时以她为荣,纵是集万千宠爱于一声,却还不是落了个横死马嵬坡,背负亡国名吗?”
“乱世总得有罪人,她由不得自己,爱恨嗔痴也由不得她自己,只怪她信错了人...也爱错了人”
纵是有人如此热烈又高调的爱她,琼浆玉露都为她便寻来,她却难逃爱的桎梏,困了永生永世。而我,孑然一生,便是了却残生也当无所牵挂才是。
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3)
踏仙君忽的察出几分凄凉氛围来,想拥着这人往榻上去,“看劳什子书,倒不如于本座缠绵床榻,这戚戚寒冬有本座做晚宁的暖炕,便是骤雪也能心安了。”
窗外是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4)屋内一派颠鸾倒凤,低吟着,缠绵着,缱绻床榻。踏仙君似是溺于这温柔乡中,难舍难分,于是乎错过了怀里人儿黯淡的神情。
“从此君王不早朝”(5)
戟罢三年
楚晚宁病的愈发重了,冬日一至,更是囿于病榻,竟是连床也下不得了。踏仙帝君终于意识到这些年他的苛待日久年深,终是在这冬日压倒了楚晚宁,他曾经傲雪凌霜百战不殆的师尊。日日喂药仍不见好,蜜饯荷花酥哄着也没能让榻上之人好转起来。
楚晚宁好不容易清醒了些,一抬眼便看见医官们跪了一地,踏仙帝君立于榻前。
“日日都渡了药进去,你们所需药草本座便寻了天下也都寻了来了,这人怎么就好不起来?本座养你们有什么用,倒不如尽杀了喂狼才好!”
踏仙君这火近来越发大了,楚晚宁终日昏沉时。他净日想的便都是杀了这些没用的老东西。
“墨燃...,不怪他们,咳咳,别迁怒他们了...是我前些日不注意染了风寒才至如此...”
前些时日楚晚宁重温《长恨歌》,提笔写下思绪万千也难解惆怅。从窗外看到红莲水榭的院子里尽是荒芜,远处巫山殿灯火通明,想来那人定沉溺于这浮华灯,温柔乡中罢。
想着便走到院子中,满池莲花只余残骸,光秃秃的海棠树,一草一木都像极了它们的主人,朽木般毫无生机...
踏仙君深夜至水榭时,只见有一抹白倒在院中,高烧不醒。
思绪回转,墨燃见楚晚宁起身,欣喜之色溢于言表,忙扶了去,举止间尽失了往日帝王威严,“晚宁,冬日短,总会过去”
不会过去,冬日料峭,不见花开。
“烛龙...”
昆仑山一战在即
踏仙君已许久未见这样英姿飒爽的楚晚宁了。曾几何时,楚宗师一出,定是名动天下。十年死生之巅,却尽埋了楚宗师的傲骨。
“本座竟没想到师尊藏的如此之深,绝了心也要保住薛蒙,真是...令本座好生感动”
“倒不如一战,如十年前一般,再倒在本座剑下”“...”
墨燃的话伴着冬日刺骨的风卷进楚晚宁耳中,他已是强弩之末,容不得百分迟延。
“九歌,召来”
【九歌现,一曲毕,白衣落,踏仙帝君终不可得】
墨燃接住了那抹白,慌忙擦去那人脸上血污,擦不净,那人最是喜净,怎么,怎么...
本座竟又信了他的谎话,这次定不放他出来了,锁起来,锁在本座榻上...日日珍馐佳肴养着,待养好了才放他离开,去哪里都行,这帝王之位舍了也罢,他想遍游山河,陪他便是。
红莲水榭近日暖如春至。那日风雪,踏仙君抱着怀里满身血污的人回来时,给刘公吓了一跳。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帝君脸上青黑遍布,也不见得人醒来。沉溺病中的人神志不清,嘴里总是嚷着什么,踏仙君听不真切,凑到人边上,似是“...无归期”
踏仙君从前不信神佛,近来不知为何,令人寻了尊大佛供于殿内,日日诵经。“信徒祈祷院中海棠花开”“祈祷明日晴好”...“祈祷佛祖保佑吾师尊福寿永年”
这神佛果然灵验,一日晴午,楚晚宁悠悠转醒,守在一旁的帝王难掩喜悦,赶忙紧紧拥住。
“墨燃,我...我想吃荔枝”
【前有杨贵妃三千宠爱于一身,今有踏仙君冬日料峭寻荔枝】
是上好的荔枝,用灵力温养的,有延年益寿之效,踏仙君遍寻了天下才寻来,裹挟着风雪匆匆赶往红莲水榭,入目却是刺人的白...荔枝滚落地上,鲜艳的红裹进满院的白。佛祖不佑,佛祖竟也留不住楚晚宁...
这夜,海棠花开,似是春来。可惜那人界帝王,永远的失去了春天。
说书人墨扇一挥,娓娓道来“那杨贵妃马嵬坡一死后,玄宗日日沉湎酒乡,可这贵妃似是决了心,日日不肯入这李隆基之梦啊!叹哉叹哉,有情人难得眷属...”
踏仙君在台下听的入迷,想起晚宁那本《长恨歌》,匆匆赶了回去。
书册边缘已泛黄了,有些发皱,那人定是看了数回。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春风桃李花开夜,秋雨梧桐叶落时。
西宫南苑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
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6)
“晚宁亦不曾入我梦”
夜幕低垂,星光点点,空旷的院落一片萧索放眼望去,但见远方的群山笼罩在一片夜雾之中,道旁荒草藝姜,虫鸣阵阵,夜风呼啸而过,毓毓有声。夜凉如水,一轮冷月孤悬夜空,清冷的银辉遍酒苍茫大地。四下里野草离离,夜风阵阵吹过,长草随风摇曳,飒然有声。踏仙君坐于红莲水榭的屋顶上,甚高,仅刚好能看见池中端正躺着的那人。
几盅梨花白入喉,腹部烫的火热,口中却尽是苦涩。这样苦的酒,他好像知那人为何喜欢了。
他今日再翻开那《长恨歌》,手腕翻转间抖出几张纸。
人间帝王颤抖的抚上那几张泛黄的信纸,他已许久许久未见晚宁的物件了。睹物思人,晚宁似乎知道,病中也不忘命人把他往日那些物什尽数扔了去,待他缓过神来竟寻不见晚宁一分踪迹,连被褥都叫人重新换过。
纸张早已泛黄,墨迹也晕开,不十分清晰了。踏仙君细细描摹,其上写着“纵贵妃与隆基天人永隔,幸得她曾享独宠之爱...”
“惟愿君心似我心...”“愿来生得一人,白首不相离”“愿...”
帝君不忍再看,泪水淌了满脸。
“师尊,我太迟钝,竟不察分毫。师尊,徒儿想吃抄手,你亲手做的,我定尽食
师尊,徒儿日日盼着做梦,盼着师尊入梦来见见我。”
“师尊,如今山河无恙,夜游神已遍布街巷...师尊,徒儿好想你...”
“师尊,若有来生,定不负你...”
师尊,十恶不赦的人没有来生了。
踏仙帝君近年来励精图治,国泰民安
帝君为自己立了衣冠冢,能纳二人,他将藏了许久的一盅梨花白放入棺中,拥起晚宁,躺了进去,他终于能将这山河放下,他终于,能去寻师尊了,上穷碧落下黄泉,他总能寻到。
“佛祖保佑,信徒一生杀戮,不求来世。惟愿吾师尊来世觅一良人,护他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