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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6.25
1
一只肥猫长长地打了一个呵欠,懒洋洋地从我的记忆之中踱出了来,鼓出的肚皮隐隐地一颤一颤。
这只猫叫做阿灰,一身又滑又亮的灰皮毛。想不起它怎么来到我们家。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我们家居住在小巷一幢破旧的瓦房里,大小老少衣裳简陋,面有菜色,只有少许的荤腥短暂地漂过清苦的日子。奇怪的是,阿灰居然在这种日子的皱折里悄悄地长成了一只大肥猫。
阿灰是外婆的宠儿。外婆时常悄悄地挤出几文菜金,买回一些小鱼小虾喂养阿灰。父亲偶尔会流露出不满的神色:饭桌上的人还吃不到鱼虾,怎么又来了一只猫争食。外婆装聋作哑。阿灰分得清亲疏的脸色,它从来不会撒娇地蹭父亲的裤脚。
母亲两岁
外婆与作者
这一幢破旧瓦房的地板底下有一条大阴沟,众多老鼠穿梭往返。许多时候,老鼠在朽烂的地板破口探头探脑,然后鬼鬼祟祟地钻出地面收罗一些食品。可是,阿灰仿佛耗尽了攻击老鼠的兴致。它瞇着眼坐在一缕阳光里,任由老鼠行色匆匆地窜来窜去,安详的神情如同一个窥破了世情的智者。某次一只大老鼠竟然在不远的地方停下来,目光炯炯地和它对视。这个挑衅仅仅让阿灰微微地动了动胡须,它甚至懒得站起来。阿灰似乎不屑于再与地板底下那些神情诡异的家伙交手,它的漠然终于让那只勇敢的老鼠无趣地怏怏而去。猫是清洁的动物,阿灰肯定对于老鼠的龌龊深感厌恶。魑魅魍魉,不可与之论英雄,赢了这种对手仍然算不上多大的功绩。阿灰大约就是在这个时候仰起头来,开始想念明亮的天空和自由自在的呼吸。某一天下午,它攀上一小段柱子,跃过一个横梁之间的空隙,转过屋檐来到了瓦顶之上。
瓦顶是猫的江湖。它们在那儿谈玄论道,分配阳光、势力范围和异性伴侣。我无法猜度阿灰瓦顶上的浪漫生活,估计多少有些卿卿我我的轶事。阿灰是一只雄壮的公猫,凛凛一躯,堂堂一表;这一带的雌猫显然乐于迎来送往。某些时候瓦顶上突然传来悠长的嚎叫,这是它们共同高吟的情诗。公猫之间某些局部的小型战事不可避免。瓦顶上鼓点般的脚步踩得瓦片一阵的脆响,那是擂台比武的胜者正在将手下败将逐出领地。这些故事情节起伏,引人入胜,可是,一个难堪的结局出其不意地出现了:阿灰不知该怎么回家。返回屋檐跃过横梁之间的空隙之后,阿灰愣住了——它不敢头朝下地沿着柱子滑下来。情场或者战场的凯旋无法兑换为食物。饥肠辘辘的阿灰坐在瓦顶的边缘哀哀地叫着,长一声短一声。
我找来一架木梯子靠到了屋檐的边缘。阿灰观察了许久,颤巍巍地伸出一条前腿试了几番又缩回去。它显然对于一堆摞起来的方格子极不信任。我不耐烦地攀上梯子试图把它拎下来,阿灰竟然一侧身躲开了。父亲愤愤地表示无须理它,这种笨猫丢了也罢。天渐渐地暗下来了,外婆心急如焚。房前屋后转了几圈,她想出一个笨拙的办法:外婆用晒衣服的长长木杈挑起一个菜篮伸到屋檐上,嘴里阿灰阿灰地叫着。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犹豫了一会儿,阿灰竟然慢悠悠地跨入了菜篮。它一屁股坐下来的时候,接近十斤的体重压得菜篮一晃,外婆一个趔趄几乎扶持不住木杈。
阿灰善于归纳,它很快形成了习惯。酒饱饭足,鼓腹而游,瓦顶上云游一番归来,阿灰就会坐到屋檐旁边千呼万唤,催促外婆备好菜篮。它堂而皇之地坐入菜篮左右顾盼,惬意得如同坐上了轿子的县太爷。外婆不断地咒骂着,恶狠狠地发誓这是最后一回,然而,阿灰的召唤总是让她一次又一次食言。
我记得阿灰失踪过一回。外婆端上它的饭盆走家串户,一边用筷子叮叮当当地敲打着,一边阿灰阿灰地呼唤。这种老乞婆的形象让我们感到了脸红。可是,外婆前所未有地强硬,根本不睬我们的劝阻。几天以后,阿灰不知从什么地方溜回来了,浑身污迹,整整消瘦了一圈。它将脑袋埋在饭盆里狼吞虎咽了一阵,神情慢慢镇定了下来。外婆坐在厨房的小椅子上,一下一下地抚摸阿灰背上的皮毛,嘴里喃喃地劝它不要出门,不要到布满了陷阱的危险世界四处乱串。它瞇起眼睛静静地听着,慢慢地打起了呼噜。
阿灰大约活了十来年,外婆送走了它。多年之后,外婆也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他们在那边仍然相依为命吗?
1977年作者在厦门大学2
为什么猫没有纳入十二生肖之列?这是一个令人不解的问题。
据说当年天庭打算选拔十二种动物作为生肖的代表,群兽踊跃响应。猫和鼠是一对好友,它们相约共同参选。由于猫嗜睡,老鼠答应参赛的日子担任它的叫醒闹钟。当然,接下来的故事情节肯定会如此演变:那一天早晨老鼠悄悄地独自赴会并且拔得头筹,猫被太阳晒醒的时候十二生肖的名单已经公布。猫并非动物界威风凛凛的大杀器,它常常无声地伏在枝叶斑驳的树干上,如同一个高人冷冷地打量这个世界。猫的长相形同狐狸,它对于自己的智商具有足够的信心。然而,猥琐的老鼠居然出面算计它,奇耻大辱不可忍受。从此,捕杀老鼠成了猫世代相传的天命。
我不太相信这种传说。如果允许放纵想象,我宁愿把十二生肖的龙指认为疑点。“飞龙在天”,龙的伟岸形象活跃在神话之中,龙的鳞甲闪烁的是耀眼的阳光,这种高高在上的神物又有什么必要与鼠、猴、猪、羊之类俗物为伍,格格不入地厮混在十二生肖之中?龙几乎不可能与芸芸众生玩到一起。相对地说,猫更像它们之中的一员。猫不仅切齿地仇视老鼠,长期与狗争执不休,同时还自称担任过虎的师傅。如此复杂的交集表明,猫才是与十二生肖共进退的整体。我愿意公布的一个猜测是,会不会当时天庭的点名发生了某种错误,以至于把龙的名字安放到了猫的座位之上?
倒霉的猫从此不断遭受冷落,它远不如十二生肖之中的诸位荣耀。例如,文学勤勉地为十二生肖造册登记,对于猫往往视而不见。猴机灵,猪憨厚,牛勤劳,蛇阴险,马与狗忠诚,兔与羊可爱,雄鸡一唱天下白,威震天下的老虎就不必说了,甚至老鼠也时常有当主角的时候,例如“米老鼠”,或者“老鼠嫁女”,还有“小老鼠,上灯台,偷吃油,下不来……”至于“硕鼠硕鼠,无食我黍”的诗句差不多是向老鼠告饶了。然而,猫几乎没有机会露面。猫的文学性格模糊一团。我一时记得起来的大约就是风行于百老汇的音乐剧《猫》,还有日本出产的那一个头重脚轻的《机器猫》。当然,动画片《猫和老鼠》也算得上名著,但是,影片之中的汤姆不过是杰瑞股掌之中的玩物。
作者年轻时
它就是咪咪,终于有机会让它亮个相了
3
另一只猫的造访,大约是四十五年以后。这时我已经搬到了一幢公寓的九楼。我始终想不明白,老鼠从什么地方潜入家里的贮藏间?窗门紧闭,所有的下水道出口俱已蒙上不锈钢的盖子,不知道那些黝黑的游击队发现了哪一条秘密通道。
最初是被贮藏间里断断续续的可疑响声惊动了。贮藏间堆放了一些过季的衣物、鞋子和几个箱子。夜深人静的时候可以听到窸窸索索的噬咬。老鼠来访?我将信将疑了一阵。当年我在乡下生活的时候,老鼠曾经在一只长筒雨靴里生了一窝粉红的鼠崽子。我清晰地记得当时毛骨悚然的感觉。几天之后,贮藏间箱子缝隙闪过的一根小拇指粗细的老鼠尾巴证实了入侵者的存在。根据尾巴的长度揣测,这只老鼠接近一尺。遇到一尺长的狮子,我可以毫不犹豫地拎起来远远地扔出去,但是,我没有勇气翻检贮藏间,徒手对付一尺长的老鼠。
咪咪抵达的两天之后,贮藏间就安静下来了。尽管咪咪的叫声仍然稚嫩,但是,猫的气息可以让老鼠浑身颤抖。那只一尺长的老鼠知趣地撤退了。于是,我们的公寓成为咪咪的表演舞台。这一只猫对于许多事物充满了好奇,例如屋角的一盆蝴蝶兰。它攀上狭小的花盆,亢奋地在花丛之中不停地来回穿插,直至那些蝴蝶般的粉红色花朵纷纷坠落,香消玉殒;片刻之后,花盆里仅仅剩下几根光秃秃的枝丫可怜地摇晃。完成了蝴蝶兰的摧残之后,咪咪看上了一排的落地窗帘。它后退五米左右,然后一阵助跑,飞身跃起抱住窗帘,跟随摆动的窗帘荡秋千。这是它每日不辍的游戏。数日之后,咪咪的利爪已经将窗帘的下半段撕成一丝一丝。
好奇的咪咪无疑具有科学家的质素。它对于厕所里的各种器具深感兴趣,譬如,马桶为什么可以冲水?人们用过马桶之后按下了冲水的开关,咪咪就会闻声而至。它跳上马桶左右察看,聆听水箱里叮叮咚咚的进水声音,满脸困惑的神情。它很快发现浴缸底部有一根塑料管插入下水道。下水道通往什么世界?阿里巴巴发现的山洞还是陶渊明的桃花源?咪咪企图将塑料管从下水道里拽出来。对于一只瘦弱的小猫说来,这是一个艰巨的工程。塑料管仅仅露出一小截又噗地一声落下去,咪咪不得不重新开始。这种西绪福斯式的苦役,咪咪往往不懈地坚持一个小时左右,直至精疲力竭。书房里一会儿就能听到厕所传来噗的一声,以至于我不得不在电脑屏幕上写下一个新的标题;一只猫为什么具有如此锲而不舍的精神?
咪咪曾热衷于充当第一读者
大约一个月之后,完成了使命的咪咪送还外甥女。然而,不久之后就听到了噩耗:它居然从外甥女家窗户的防盗网钻出,在不足一寸宽的窗框上行走。那天是不是下了点小雨?总之,咪咪脚下一滑,径直从二十二楼跌下。老话说猫有九条命。可是,二十二楼太高了,咪咪一下子将九条命统统用完。外甥女赶到楼下的时候,它已经气绝而亡。
4
咪咪离去不久,狡猾的老鼠似乎有卷土重来之势。贮藏间再度出现可疑的响声。太太二话不说,立即到花鸟市场买来一只黑猫装在麻袋里带回。我回到家里,黑猫已经巡视过公寓的各个角落。它身材颀长,目若点漆,一条长长的尾巴拖在身后。我坐到了沙发上。黑猫落落大方地和我对视了一阵,然后缓慢地、坚决地爬到我的大腿上坐了下来。
俗气一点显得亲切——我们将这只黑猫取名为“旺财”。
旺财神情开朗,意态从容。家里来了客人,它从不因为对方陌生而回避。旺财歪着脑袋打量一小会,继而镇静地缓步靠近,然后不慌不忙地爬到客人身上,举手投足之间纹丝不乱。“这只猫大方得很,”我有点喜欢。
太太似乎不那么信任。她隐约地觉得,这只猫主意大得很。旺财的镇静似乎藏了一些冰冷。我们从门外进来,旺财仅仅是礼节性地弓了弓身子,甚至视而不见。或许它觉得没有必要自作多情。旺财是一个手脚敏捷的黑衣捕快,它的职责是捉拿老鼠而不包括讨好主人。对于一个自食其力的雇员说来,感恩戴德的礼仪显得有些多余。
太太的预感很快得到了证实。那天晚上她企图为旺财洗澡。旺财惧怕脸盆里的水,挣扎着往后退;太太将它抱起来轻轻地放入脸盆,没想到它突然湿漉漉地跳起来,恶狠狠地在太太的巴掌上咬了一口,尖利的小牙齿啮穿了太太手上的橡胶手套。太太尖叫一声急忙扔开了它,连夜奔赴医院打狂犬疫苗。事后,太太多次心有余悸地回忆那个吓人的瞬间:旺财小小脑袋上所有的毛都狰狞地奓了起来,呲牙咧嘴如同凶神恶煞。人与猫的四目对视让她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一个深藏不露的旺财突如其来地现身。
女儿画的旺财
没有人敢于蔑视老虎的凶猛,即使它懒洋洋地踱步或者蜷缩在树阴里打瞌睡。猫如同老虎的一个没有完成的投影。上帝不仅缩小了它的身体尺寸,同时也缩小了它的脾气。猫必须温顺柔媚而没有资格称王称霸。这种想象常常让人忘记,每一只猫的内心无不藏匿了一个威风凛凛的虎之梦。必要时候,猫的尖利牙齿拥有相似的杀伤力。
过了两天,我们下班回到家中的时候,旺财不见了。寻找了许久发现,它钻出了阳台的栅栏跳到了下一层邻居的阳台上。旺财无法原路返回。它静静地趴在下一层邻居阳台的边缘,神色之间似乎并没有多少焦虑。我们下楼把它带了回来,旺财表情坦然,看不出重返家园的庆幸。
几天之后的傍晚,旺财再度失踪。询问了左邻右舍,没有任何消息。匆匆吃过晚饭,我们带上了手电筒下楼到居住的社区寻找。社区停泊的汽车底下趴了几只取暖的流浪猫,都不是旺财。女儿心中焦急,回家之后立即画了许多张“寻猫启事”张贴在社区的走道和电梯出口。“寻猫启事”的正中央笔直地坐着一只漆黑的卡通猫,目光锐利,精神抖擞,旁边两行说明文字:
我家旺财,出门旅行。因为不熟悉地形,可能误入歧途。哪一位好心的邻居如若发现,恳请通风报信,谢谢谢谢。
次日出门看了看,这些“寻猫启事”都不见了。见到我们诧异的神情,一位邻居笑得有些暧昧。问了半天终于明白过来:因为这些“寻猫启事”画得有趣,被人揭走收藏起来了。
女儿画的寻猫启事
我们又在四处找了一天,仍然杳无音讯。太太自我安慰说,算了,猫的脑容量贮存不了太多的记忆,旺财很快就会忘了我们。它擅长四处为家,随遇而安的性格不会产生相思之苦。我们的心情终于放松下来了。不久之后,我们又一次搬家离开那个社区。如果没有什么意外,旺财大约还活着,只是不知在哪一户人家。这只猫胆大心细,估计能照顾好自己。
女儿的笔下旺财被进一步画化了
丢失旺财之后,至今再也没有养猫。倒是一条狗跟了我们几年。太太曾经在聊天之中表示,养过了狗之后,恐怕就不愿意再养猫。狗的信义以及不计一切地依恋主人都是猫所无法比拟的。享用过大餐,小菜的就会显得索然无味。我赞同太太对于狗的评语,同时对她的结论有些犹豫。许多时候,狗的生死相依可能演变为一副沉重的枷锁,甚至让人没有足够的勇气负担。未来的某一天,聚的所有深情都有可能如数地兑换为散的悲伤。相形之下,猫不像狗那样夸张地挥霍自己的情义,猫的节制和恬淡不至于勒得人们喘不过气来。既然“天长地久”只是一句傻话,不如绕开缠人的内心纠结。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放得下牵挂是另一种透彻的境界。这么说,猫或许比狗的明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