嗜睡的推荐LOFTER(乐乎)

新开一篇AU。重看《流浪地球2》,觉得这种为了两千五百年之后的世界,先让当代人们流离失所失去家园,大搞基建销核弹,还有全球一统联合zf,莫名地和两千多年前嬴政一统天下大搞基建,迁六国之民,销天下之兵,短暂地存在过却奠定了两千多年大一统基础,某些方面有隔着时空的映照。为此找了流浪地球编年史,数代人的奋斗史能写的内容有不少。而《三体》中秦始皇人列计算机,与牛顿和冯诺依曼一起出来貌似也不违和,所以有了这篇奇怪的东西。

大朋友们也六一快乐!

月恒日升

-永恒是什么?

-如月之恒,如日之...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日月都不在呢……

1.

地球停转会怎样。

海洋会涌向两极,潮水汹涌吞没陆地,引发巨大的海啸和地震,人类地面的家园都将不复存在,从此没有黑夜和白天,生存其上的人类和所有生命,又将去往何方?

漫天的洪水扑了过来,城市的一切都被淹没,不论是喜欢的还是厌恶的,人工雕琢的还是天然存在的。人在其中,渺小有如蝼蚁,哪怕随波逐流,也不知还能存活多久。

有个孩子在哭泣,好像在找父母,有更多的哭喊喧嚣涌入耳中,海水漫了过来,渐渐从胸口涨到脸上,让人再难呼吸。

盖聂从梦中惊醒。

手机嘟嘟响了两声,是紧急通知,在他住处附近发生了重大交通事故血库告急,需要人献血。他赶紧搜新闻,头条就是交通自动管控系统被攻击,配有现场和医院的混乱画面,中间扫过送到医院救治的人群。

就那么几秒钟,他一眼看到了其中一个熟悉的身影。虽然一晃而过,可他不可能看错。

他早已和他没有关系了,以那个人如今的身份,身边肯定会有助理。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起来,用堪比出任务的速度瞬间收拾好,又想了想,从抽屉中取出一个小东西带上。要出门时,他又往隔壁房间去看了一眼,小孩睡得很香。刚才不过是做噩梦了,一个即将发生的可怕噩梦。

他轻轻关上门,观察了一下黑夜中的动静,逆着人流往喧闹嘈杂的地方而去。

如今什么都依赖于AI,一旦AI出问题就会比那个还有好几十年才会到来的末世更让人恐慌。路上的交通事故现场惨不忍睹,盖聂不确定那人到底在哪个医院,他捏了捏口袋中的小东西,取出来还是戴在原先的位置。

有微弱的信号,那人确实随身带着。盖聂一时不知心里到底什么滋味,但还是一边开车一边观察信号的强弱。

医院里本就人很多,这个时代所有人都活得辛苦,各种动乱,辐射病,食物不足,需要去医院就更雪上加霜。他在急救室受伤的人中间一个个看过去,祈祷能在这些人里面找到,而不是在手术间里。

他在转角处猝不及防地见到了,哪怕是这么狼狈的时候,那个人在人群里也是不一样的,沉静而镇定,没有灾祸遽然临之的慌乱失措。

赵政总是一丝不苟的衣服和头发都有些凌乱,有血污的痕迹,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处理过了,看来不是重症,盖聂松了一口气,内心反省自己怎么就这么紧张地跑来这里,他转头就要走,却被一把拉住了。

“你在找我。”是笃定的句号,不是疑问,要不是还带着一丝急切,盖聂都会怀疑他是不是连这场车祸都早已预知。

“不是,我来献血。”他想把手抽出来,可是对方不放,用还流着血的手和他僵持。

“献血献到急救室?我就算医学常识再欠缺也知道血是不能直接抽出来就输进去的。”

赵政的凤目直直看向盖聂,盖聂也怔然对视了一会。三年不见,好像彼此都有了一些陌生。他们都已不再年少,在如此不安动荡又不知去向的世界中,承担了多少都可从眼里的风霜和眉头的印痕里看出。但赵政除了看起来更有沉稳气度之外,眉目还是他从未忘却的模样。

这个人做事总是这样,平静不动声色,好像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控制之中。可是这场AI失控的车祸,难道不也是因为他在做的事才引来的。想到这个,盖聂忽然明白了,赵政可能才是车祸真正想要针对的目标。随着地球自转速度慢了下来,海平面上升气温下降,已经引发了不少灾害,反对移山计划的人也更加激烈对抗。而眼前这人,不久前成为了国内新的负责人。

这人在纯搞科研的时候都遇到过袭击,现在负责这样危险的项目,难道不该配个人保护他吗。盖聂心里渐渐积累了怒气,可是周围有那么多伤患和医护,他只能压下,靠近赵政,用气声质问:“你知不知道你差点死了?”

“我知道。但你救了我,我改了路线想去找你。”他指了指自己手上一样的东西。就在他发现盖聂可能在,将自动驾驶关闭打开手动驾驶离开了原先路线的时候,路上的车都失控了,连环撞击发生时他弃了车,这才只受了轻伤。

这个念头在那时将他从既定的死亡轨道上拉了回来,而且现在他真的见到了原本想见的人。在这一刻,他有点想违背多年唯物主义的信念感谢一下神明。

这安的什么心真是再明白没有了。以这个人现在的身份,不该马上派人来接好好查查有没有其他健康隐患么。盖聂又腹诽了一下。

“你不怕这么晚了一个人孤身走暗巷又被盯上吗?”盖聂问道,不想接他的茬。他们出生于10后的尾巴,孽缘开始于三十多年前的幼儿园,那个时期风靡所有幼儿园孩子的“孤勇者”自然也没放过他们。所以彼此手中的黑历史也一抓一大把。

两个人都没说话,但是已经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对方的意思。盖聂和赵政对峙了一会,这人疲惫的神情和脸上的擦伤连同眼中的光,让盖聂再也不能像当初说分就分不告而别时那么直接转身了。

2.

盖聂轻轻打开门,还未迈步进去,就听一个脚步声一下子蹭蹭窜到门口。

见到面前这个圆圆脑袋圆圆眼睛的小男孩,赵政此前都未有什么大的神色变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破绽,他看向一旁的盖聂,皱起了眉头,想质问又觉得自己好像也并无立场去质问什么,他们已经三年未见了。

三年?他忽然反应过来,这孩子看着就有五六岁,就算以最快的速度结婚生子,也不可能有这么大一个娃。他的脸色刚平静了下去,却见那小孩愣愣地看着他,然后忍不住喊道:“你是不是我爸爸?你一定是我爸爸!”

两个人的脸色都瞬间黑了。

盖聂一手拎起他,塞进了儿童床,一边回道“出去有事。”“真的不是。”“我朋友,明天走了。”

在把房间的门关上前,小孩从被子里伸出脑袋,最后问道:“大叔,那他今天晚上睡哪里?”

“沙发。你快睡觉。”他关上门,转头看到赵政就在他身后,将他们的对话一字不差地听了进去。

“你朋友?”他靠近他低声问道。声音很轻,让盖聂心里像被什么撩拨了一下。靠这么近时赵政的身高和声音总是有特别的优势,盖聂赶紧拉开了两人的距离,道:“我们早就分手了,看在认识这么多年的份上,那勉强还算朋友。”

“我从来没同意分手。”赵政气道。

“在一起需要双方同意,分手一方就可以。”说是这么说,可他却没看着对方,反而低垂下眼睫,像在遮掩什么。灯光透过长睫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看不清他眼里的神色。

“那么你为什么还带着它?”

他指向他的手,那枚戒指仍在他手上,只不过从左手换到了右手。常驻空间站和月球的宇航员不能结婚不能生孩子,虽然他们没可能在国内合法结婚,可是他倒好,戒指并未取下,还领养了个孩子。他曾经想要的常驻名额也没了,只能在基地近地轨道空间站和月球上来回出差。

当然是为了找到他。盖聂取下戒指,却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不习惯撒谎,又不想承认事实。

戒指里埋了一个超微芯片。当初飞船派的人为了窃听赵政的行踪放在他的电脑包中,小到竟然瞒过了安检。那时赵政还是他导师的得意门生,他导师刘欣是提出“流浪地球”模型和行星发动机概念的专家,他替导师去现场指导第一组行星发动机的建造时,还未降落就被盯上攻击,那次是盖聂护航救了他。

他在事后找到了这个小东西,拆解了芯片后,觉得设计有点意思,留下了其中信号发射部分,将窃听存储上交给调查组了。后来他重新编了一个程序,以太阳能维持微弱供能,将芯片和接收器融在一对戒指中,一个送给了盖聂。这是毫无用处的小物件,在手机定位功能非常强大的时代里这个过了一定距离就没回应的东西就像戒指本身一样,不过就是象征意义;而在爱情都随着地球开始停转而渐渐敌不过生存本能的时代,“我在你身边”也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他们都才二十几岁,从未相信这个世界会真的有绝望。

3.

十三年前的夏天。

阳光有些过于猛烈,一如此时的国际形势。几年前美国主导的飞船派计划书被黑客泄密全球公布,上面写只有财产在三千万美元以上的人才有资格飞船抽签让整个美国社会激烈反抗,各种动乱层出不穷,美国不得不放弃飞船殖民计划。

UEG地球联合政府在此后正式成立,移山计划和数字生命的生物备份计划同时启动。民间仍然有不少飞船派的支持者诋毁移山计划,但第一座行星发动机由国内主持承办在利伯维尔开始建造。

赵政在踏上去往利伯维尔的专机时敏锐地发现了整个出行计划上加了一条护航信息。他以为这是因为这本来该是他导师去的,所以才额外加强了保护。

他导师刘欣已经六十多了,虽然在这个年纪并不算老,科学家尤其不算,七老八十活跃在研究一线的仍然很多,但在刘欣和中田一夫将重聚变技术使用在航天器发动机上,成功造出第一台重聚变发动机的那年,遭遇了有记录以来最严重的日冕抛射风暴,空间站遭受了致命破坏,有六名科学家牺牲,而刘欣受到了严重辐射,已经无法再长距离出行了。

赵政是天纵之资,十三岁上大学的少年天才,大学毕业读博时他本来的专业是量子计算机,想做数字生命备份,却在一次偶然的场合见到了刘欣,听到他对流浪地球设想和行星发动机概念的详细阐述之后,他换了导师,从头开始研究天体物理和核物理。当然他原来的导师马兆觉得非常可惜,他在量子计算机的研究上也极有天赋。

行星发动机的规模远不是航天器发动机可比,并不是简单的放大,而在全球建造一万座行星发动机更加是把这个项目的难度放大了亿兆级别。当一件事从理论变成工程,从图纸变成钢筋,从研究变成规模宏大的项目,需要一个统筹领导的技术专家,刘欣推荐了这个最年少的弟子,去代他做这件事。

“老师,我明白,我其实是来毛遂自荐。我会做好,请相信我。”不论是对量子理论可控重聚变的理解还是对计算机系统的熟悉程度,甚至他的家世背景,都是其他师兄师姐所无法比拟。更重要的是,他对这个计划有着决绝的必定做成的信念。就如当初刘欣的导师付建明以命为代价警告灾难即将到来,才让整个世界正视末世危机;也如刘欣对他导师的太阳氦闪理论最坚定的支持和投入一生的研究,才让整个世界接受地球可被推走是应对太阳氦闪的一个解决方案。

老师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意。太阳在急剧老化,可是永远有人如此年轻,为这个世界一往无前。

到利伯维尔将要降落的时候,赵政收起了电脑和资料,瞥了一眼窗外,却见到一片密密麻麻白色的物体正飞了过来。那绝对不是鸟群,是机械。

无人机攻击!只是这么多无人机是被谁操控,又是如何知道他的行程和目的。在他紧急想哪怕自己死了也要保存电脑和资料的办法时,有战斗机从两侧赶上来,开启了最大的火力扫射无人机。

有一团团火在空中爆炸,然后坠落,浓烟随着火光在空中划过,像是给这件事的起始蒙上了残酷的光影。混战中竟有炮弹袭来,有一架一直在他乘坐飞机周围的战斗机拦截在前,以致左翼受损,歪斜地向下坠去。他的心提到了最高处,此时有增援赶来,他终于安全了,但从机舱窗口望出去只能看到那架战斗机一路往下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他问了对方的名字和住院地址想去探望,在听到名字的刹那,他直觉那是自己幼时的唯一玩伴,因为这个姓并不常见。

盖聂自八岁之后又见到了赵政,彼时他在为救他而负伤的病床上。

TBC

*注:出自《诗经·小雅·天保》

我师承鬼谷,有一个师弟,他初入鬼谷倒是腼腆,不过性子着实奇怪,盯了我许久,恶狠狠的冲我道:“我不会唤你师哥的。”

我有点不解,疑惑的向师傅请教,他捋着蓄了许久的胡子,轻咳一声,接受到我的目光,解释道:“聂儿,他叫卫庄,你可以叫他小庄。”复而又补充一句:“从今天开始,他就是你的师弟了。”

不知是我太过敏感,亦或是特别注重师傅的一丝一毫变化,从这句话之后,我隐隐觉得他看我与小庄的眼神不怀好意。

谷中许久都是我一人打...

谷中许久都是我一人打理,师傅常年外出,偶有归来,手上多了几本书,告诫我熟读,不仅熟读,还要精析,并嘱咐我每日必须扎几个小时马步,一柄雕的不怎么精细的木剑扔到我面前,一本剑谱和一本内功心法也在一侧。

师傅是个极其乐天的人,可能半月正月才会想到需要指导一下徒弟,指出我哪里有什么错误歧途的地方,随手指着书本上的一处,便告诉我这是重要之处,让我好生精进。

我只听他话,每日钻研,有一天他突然问我:“聂儿,你可感到乏味无趣”

我生着火,刚从河里抓到了两条活鱼,一边刮鱼鳞一边回答道:“徒儿喜欢这样的生活。”我想熬个鱼汤,奶白色那种,上次书籍记载,有一商人路过渔庄,渔人好客,一桌子海鲜宴,其中一道正是清水炖鱼,只是摆弄鱼的技巧多了些,小火熬炖,汤汁奶白,我馋了许久,终于今日下了决心动手试试。

“聂儿。”师傅声音有些奇怪,我抬头,就听他说:“为师这次出去,可能会很久才回来。”

我点点头,又拨弄着手上的鱼,慢半拍才反应过来,歪头问道:“留下来喝鱼汤吗”我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我第一次做,可能味道会不对。”

我自小好像就是生活在这里,以往的记忆一丁点都想不出来,师傅带我长大,以前他胡子也算长,我刚学会走路那时,就喜欢拉着他的胡子到处跑,后来他的下巴被我磨得通红,他却从不曾骂过我,只是摸我的脑袋,笑道:“聂儿,从此以后,我便是你的师傅了。”

小庄来到的第二天,师傅甩甩袖子,一句话都没留就离开了,我自是习惯,小庄昨日一来,讨了剑谱与心法就闷头苦练,师傅唤我进了庭院,问了我几个问题,我凭着心中所想回答,发现他的眉头紧蹙就未褪过。

他问我:“诺,是一诺,非千诺。帝王之诺与平常百姓之诺,有何区别”

“诺即是诺。”我回答。

师傅深深叹了一口气,摇头道:“这个字,将会左右你的一生。”

这是他第一次露出这番神情。

这种,无可奈何,又无能为力的复杂矛盾。

我想安慰他,却不知从何处下手,去河边抓了两条鱼,还是活蹦乱跳的,我不知想到了什么,脑子一热,又将它们放生,我将裤腿卷了好几道,只是耐不住这松垮垮的布,一会儿就又落下去,我擦了擦额间的汗,直接拽着盖住腿的布绕着打了个结,一道声音倏地传来:“真是笨。”

这声音冷清,我抬头看见已经倚在树旁的小庄,丝毫没有被他这句冲话气到,反而觉得他有些可爱,他带着护额,脸上挂着别扭的表情,看到我盯着他,不自然的侧过脸。

想是他肯定练得累了,这谷中也只有我算得上是他的同龄人,只是一开始他对我不算客气,他有点不太明白怎么与我相处。

他手上还拿着一柄木剑,天气暑热,在河中清凉,我莫名其妙的说了句:“小庄,要一起玩水吗”

“小庄,以后你与聂儿就经常在这谷中,你们一纵一横,修习剑术,虽然聂儿比你年岁尚小,他早入我门下,你以后唤他师哥。”

小庄有些不服,他看着我,我解围道:“其实这些都不重要,你若是觉得别扭,像师傅这般唤我...”

“你们先比试一下。”师傅打断了我的话,指了指后面的道场,他话虽是对我们一起说,可眼光直挺挺的打量着小庄,有些警告的意味。

我自是明白师傅的意思,心中一暖,小庄一下子站了起来,看向我的目光灼热,我想让他放松些,便嘴角微弯,笑道:“小庄,只是切磋,不用放在心上。”

谁知他脸色突然涨红,不知是恼怒还是其他,见我就像是见了洪水猛兽般,急匆匆的走到了道场,手上不知何处出现的木剑,我刚要回屋取剑,师傅递过来一把给我。

我本就对剑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此时见小庄也是此番融于剑之中,心里欢适,剑锋一转,指尖划过,小庄眼神突然犀利,两把剑互对,我看到了时机,将身子再近一番,此时小庄身子紧绷,我翻身跳到他的身后,剑脱我手,绕着小庄的剑转了一圈,我刚落地,便及时握住剑柄。

小庄反应极快,他屈膝弯腰,也将剑脱手,两柄剑在空中绕了一个圈,我眼疾,另一只手想将他的剑也握住,小庄看出我意图,他也伸手接剑,甫一转身,我与他左手相叠,他又起身,我整个人就像是被他搂在怀中,刚才约摸想要扫腿将我绊倒,谁知他怎么改了主意,我松开手,趁这个距离,剑柄朝向他的胸口一戳。

我以为他会后退躲开,没曾想他愣住,呆滞在原地。

我突感头上一阵松垮,一看他手上竟径自扯开我的发带,我的头发都散了开。

“小庄。”我唤道,他却不理我,我转身,看到他面上表情丰富,脸色一会红一会青,我望向师傅,师傅摇着他的那坛酒,冲我微微点点头缓缓道:“过来吧,这饭菜都要冷掉了。”

两缕头发跑到了前面,我觉得痒,不过也没太在意,小庄突然在后面挽了我的头发,我有点不适应,却老老实实让他给我结好发带,说也奇怪,我心里突然有些发毛,身上打了一层鸡皮疙瘩,压抑了本能上的拒绝。

他在后面帮我绑好,过了好久我才听到后面闷闷的一声:“师哥。”

我心想这算是一个很大的进步,至少我们之间算是亲近许多,吃饭的时候,他一直低着头,我心里微微叹口气,可能他也没想到自己一个失误莫名其妙的输了比试,此时心里必然伤心难堪。

我给他夹了菜,心里踌躇着该如何安慰他,却发现他头更低了,几乎是要把头缩到桌子下面。

只是这温情的时刻并无维持多久,师傅将小庄叫了出去,我收拾了桌子,便去邻近我旁边的一间屋子帮他铺好床,今日白天太阳大得很,我帮他晒了被子,路过门口,我斟酌了一会儿,将他的木剑和道服一齐拿走。

我凭着刚才的招式互撞与来回试探将他的剑修整了一些,我自己的剑也是自己慢慢打磨趁手的,师傅平素也不管这些,衣服也是如此粗糙,我拿出剪子针线帮他将杂头多余的地方剃掉,有些合不上的针线又缝补了一遍。

小庄回来的时候很晚,我去的时候他房间的灯光已熄,我轻手轻脚将衣物给他挂好,剑也搭在一旁,突然困意也上了头,去冲洗一遍回到房间倒头就睡。

我的生物钟很准,天还蒙蒙亮就醒来,碰巧撞上要走的师傅,他冲我摆摆手,什么都没说,我亦向他挥手。

谷中环境尚好,我先是像往常晨练许久,却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劲。等我回到道场的时候,小庄也换好了道服,看着我半湿的衣裳,我才猛地想到我现在有个师弟,小庄语气有点不好,他问我:“师哥,你去哪里了?”

我解释道:“我每日都要去林中晨练,昨日去你房间,看见你睡熟了,便没有吵醒你。师傅平时不会对我们定什么规矩,所以按照自己的方式来就可以。”

我看到小庄脸色稍微有点好转,便问道:“饿了吗?我先去给你准备吃的。”

小庄摇头,眼光掠过我,“你比我早些醒来,我自然也不能落下太多。”

我理解他的心情,便不再劝他,倏地想到师傅已经出谷,对他道:“师傅又出去了,不知何时回来,这谷里就你我二人,若是哪里尚存疑惑,你可以找我。”小庄也不推脱,点点头,我知道他要开始练功了,便退了道场,去了后院的小厨房。

我熬了点粥,旁边一个大缸子里面都是最近刚腌的酱菜,又摊了些蛋饼,估摸着差不多时辰了,我喊道:“小庄,吃饭了。”

我先去洗漱,将衣裳换了下来扔在木盆里,又换了一身新的,出门便撞上了也要清洗的小庄,我指了指木盆,说道:“你将换洗的衣服扔在那里就好,我等会给你拿件新的。”小庄也出了一身汗,我又道:“小庄,稍微快点,要不等会饭都冷掉了。”

我临走前将东西都闷在锅中,揉了揉眼睛,先去小庄的屋内给他拿了件衣裳放在门口,向他提醒了一声,开始掀锅将东西摆在桌子上。

小庄似乎还是有些不自在,出来的时候走错了方向,我唤道:“小庄。”他循着我声音过来。我将各种酱菜都弄了些在碗中,推到他的面前,仔细记住他多吃少吃的样式,小庄突然开口道:“师哥。”

“怎么了?”我看他喜欢的酱菜吃完了,又给他添了些。

“我与你一同练功吧。”他说完,难堪的将粥碗捧起来,我几乎都看不到他的脸,只有个大致的轮廓。

“好啊。”我其实挺开心的,毕竟那么久了,师傅总是不在,这样有人陪着,自是欣喜。

有个师弟,还是蛮好的。

罗翔老师的这段话,深有感触,我也告诉自己不要总是试图去控制孩子,要建立与孩子之间的边界感。

你会让他做什么?

柳色新,月如轮。陪你走过张扬的青春年少,笑语风流。————题记。

第一章

校际比赛过后便是中秋,明校书斋放了节假,各自归家团圆共度佳节。学子们欣愉欢呼热闹非凡。

“还有一件事!”钱汉压下众人的欢呼,“学校的宿舍已经竣工,节假过后同学们开始宿校,大家要收拾好各自的行李。”

“再向大家宣布一个好消息:本校一向致力于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这个…礼乐射御书数,要齐头并进,除了文武兼修之外,也要学习琴棋书画,以陶冶琴操。所以呢,本校特地加设一门课程来学习。”钱汉一手叉腰笑得眯眯眼。校际比赛后明校得到县令大人极力赞许,特地拨款扶持教学,作为校长自然更是扬眉吐气,摩拳擦掌势要办得更好,...

话一落地,学子们纷纷欢呼,苦读学涯本来清乏枯燥,如此一来增加不少趣味,且住宿后一则免了早起走读的辛苦,二则更少了不少约束。

一众欢快热闹中,最为跳脱的伦文叙却反常地勾下了头,沉默不语。

“你怎么了?”轰然作鸟散的学子们飞出了教室,留下慢吞吞还在收拾书箱的伦文叙和柳先开。柳先开方才就见他闷闷不乐。

“?”伦文叙一抬头,“你说什么?”

“……一起走吧。”

下山的路上,伦文叙有些神不守舍,柳先开却始终没问出来究竟怎么回事。

直到隔日在街上遥遥望见了叼根草叶蹲街角卖菜的某人,柳先开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当日,柳同学去了趟钱家提前向老师贺中秋。

中秋佳节,人月两圆。除了共家人团圆拜月,更有猜谜燃灯风俗。柳家是书香门第,早早预备下中秋当夜举办一场灯会,柳公子自然一早邀请了同窗同赴灯谜大会,作为各方各面一较长短的对手,伦文叙当然在列,并摩拳擦掌扬言要打败柳少爷。二人订下赌约。无疑这一场灯谜会又是伦柳二人的战局。

然而事实却是,当夜的伦文叙愁容满面心不在焉,连失了好几道题,面对诗书簪缨之族的柳公子自然是败下阵来。

“你赢了。”斗败了的伦文叙撂下一句,就要转身离去。

“等等,”柳先开拉住他的胳膊,“我们的赌约,你没忘了吧?”

“输了答应对方一件事嘛!”伦文叙挑挑眉,“你放心,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那好。”柳先开弯了眉眼,璀璨灯光下笑得梨涡浅浅明朗灿烂,一脸无公害。

“笑什么!”伦文叙推了他一把,“你要我干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请伦同学帮个忙。”柳先开笑着说,“伦同学你也知道,明天开始我们就要去学校住校了,家父非要给我配个书僮……”

“监看你的学业?”

“对啊!可谁愿意被人日夜监看着呢?所以,这个书僮得我自己找!”柳先开摊一摊手,望着他。

“嗯…嗯?”伦文叙点点头,突然瞪大了眼,指着自己鼻尖,“我?”

柳先开笑着点点头:“伦同学肯不肯帮忙呢?”

柳先开却似看出他所想,笑出声:“你放心,我自然发你人工的。”

伦文叙闻言眸中一闪。

“怎样?你只当帮我个忙吧!”

“好!不过我有个条件!”痛快应下。

“你说。”

“书僮归书僮,工作归工作。我替你做工,你发我工钱。除了分内的事情以外,我不受你约束,你休想拿这个对我颐指气使!”

“好!”柳先开一口应下,“并且我承诺,此事只有你知我知,绝不透露第三人。”

“你说的啊!”

柳先开笑着点头。伦文叙看着他的笑脸,却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不对劲。

三日假期转眼变过,大家背了行囊回到学校。住宿是两人一间,校长公布了房间安排,大家便忙忙各自奔向了宿舍。

“好了,你忙吧。”关上房门,柳先开就把行李都扔给了伦文叙去收拾。

“为什么我是跟你一间啊!”伦文叙认命地开始铺床。

“不是正好?作为书僮,免你两边跑了。”柳先开优哉游哉在一边榻上倚着,“况且你跟其他人一间,这个身份我倒真不一定能替你瞒得住。”

“那还真是多谢了啊!”伦文叙横他一眼,“诶~~~这件事不会是你搞的鬼吧?”

“你想多了。”柳先开淡淡说一句。

伦文叙狐疑的望他一眼,开始收拾衣物。

把一切收拾好,伦文叙出去院中水缸打了一壶水进来,这才坐下歇会。

“那么作为书僮,我是不是该睡这个?”倒了两杯水,递一杯给他,朝竹榻努了努嘴。

“那怎么可以呢,我们说好的,工作归工作,你我还是同窗嘛。你和我一起睡床。”柳先开起身接过,在桌边坐下。

“就一张床。”伦文叙嘟囔。跟这位少爷同床?他可是知道自己那睡相,不会把人踹下床吧?

果然,诗书传家的柳家家教不是三教九流中混大的伦文叙所习惯的。

伦文叙洗完澡回来,柳先开已经脱了外衣倚在床头看书。

“这么用功?”

“回来了?”柳先开合上书,“不早了,熄灯睡吧。”

“这么早?不用吧,又不用早起赶路了。”

“嗯?”柳先开挑挑眉。

“好吧,这个房间里你说了算。”伦文叙耸耸肩。

早睡的结果就是,前半夜翻来覆去的伦同学搅得柳同学难以成眠,后半夜睡姿极度不雅的伦文叙更是翻了个身往柳先开肚子上打了一脚。

习惯早睡早起的柳同学第二天大早顶着一脸怨气摇醒了伦文叙。

“做咩啊!天还没亮~”伦文叙睡眼惺忪又要倒回去。

“我早起要练功,给我准备好洗脸水,伦同学!”本着我不睡你也别想睡的原则,柳先开毫不犹豫地把伦文叙拖下了床,往后山扬长而去。

自此伦同学被迫开始了早睡无眠早起开工的书僮生涯。

距离完结还剩下(1/2),有番外,朋友们能接受生子吗?番外就是讲述生子育儿的事情。

盗跖表示眼中有点酸。

他是犯了什么法要跟鬼谷纵横一起出门采购物资?高渐离不算,他都有雪女了。

盖聂自从变成女人,衣服都不带重样的,连颜色都不再单一。衣服的布料奢华滚着金边,一看便是卫庄的风格,他也接受得良好。

盖聂的身材很好,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的时候。

所以他穿着类似于赤炼武装女裙时,身材更是凸显。

雪肌红裙,妆容似浓烈的花,有点不好惹的样子。

在卫庄的眼里,他师哥是这样的?唔......盗跖摩挲着下巴,可能是难得一见剑圣大人女人模样,流沙之主基于好奇心热衷于给他的好师哥装扮。

如果是水寒剑......

如果是水寒剑主变成女人,估计也难逃雪女之手。

嗯?流沙头子咋把大氅的袖子甩到剑圣大人的大腿上呢?剑圣大人唇角勾了勾,把手放进了大氅衣袖里取暖。

冬日还是冻手的。

呲,盗跖只觉得牙齿酸得不行。

卫庄眉头舒展,把在掌心冰凉的手握紧。没管对面内心惊涛骇浪的墨家统领。

往常淡雅的人画上浓妆,风情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今早出门时,盖聂抗拒穿上颜色如此浓烈的裙袍,面红难下,被卫庄欺负到浑身发软,他喘着气瞪了眼浅浅果了腹的流沙之主,心想着,小庄要是变成女人,他也要给小庄装扮一番。

属实是流氓了。

雪上是红痕,是落梅。

只能穿狐裘才能勉强遮住,气闷,不由得再瞪了眼倚在门框上懒懒散散的人一眼。

卫庄没有意会到盖聂的生气,以为是云雨之事,好声安慰:“我知师哥急,待事毕,我们总归能荒唐几日。”

“......”盖聂疾步房间,不再理会这个不着调的师弟。

“又气什么?”

卫庄跟在人身后。

白凤看着一前一后的人,这鬼谷两口子又有矛盾了?

到了集市,墨家两位统领率先下了马车。

这纵横之间的氛围,让他们有点不自在。

这两人之间好像在不由自主地冒亲昵气息,视若无人的亲昵,明明他们没做什么,只是牵了个手,盖聂只是纵容地笑了笑。

也许是显得我们多余,我们才会不自在?高渐离面无表情看着卫庄下了马车,伸出手,扶着盖聂下马车。

“剑圣大人需要这般对待?”盗跖密音与高渐离交流。

“卫庄需要。”高渐离回。

没了碍眼的墨家统领,卫庄的动作大胆了些。不顾盖聂的意愿,把盖聂的手牵在手心里。

“你的手凉。”卫庄说。

盖聂对他的这一说辞只是抿嘴笑笑,他的手凉,可他并不冷。卫庄想牵着就牵着吧。卫庄的掌心温热,像个暖炉,手在他的掌心没一会儿就回温了。

早晨集市热闹,孩童在街头嬉闹,耳边小贩叫卖声不断。

“许久不见天明了。”盖聂看着半大的小孩追逐嬉闹,想起在小圣贤庄里的故人的遗子来,“上元日将近,许会回墨门。”

“嗯。”卫庄应得淡淡,手收紧了点。

盖聂察觉到卫庄的情绪,觉得好笑:“你和孩童争什么?”

“是孩童与我争师哥。”

“小庄这些年倒是一点没变。”

在鬼谷同窗三年,偶尔下山采购物资,遇上小孩抑或是年纪相仿的女子赠送巾帕,这人的面色沉如黑夜,一时半会难以消气。当时他不懂他的师弟因何生气,难道是因为他获得的巾帕香囊比卫庄多吗?即便后头分给卫庄几个,这人的火气更是大,在后山练剑练整宿,晨起时,对他更是没有什么好脸色。

盖聂眼有忆往昔之意,眼中笑意和温柔。

卫庄难得一燥,年少时期把盖聂视为对手同时,更是把他视为自己所有物。别人碰不得,见不得。他人若是把爱意分给盖聂,他必是会气闷。他的木头似的师哥竟能将他人赠予的爱意分给他,很难不生气。

盖聂鼻尖闻见了香甜糕点的味道,拉着卫庄走过去。

眼前在蒸笼里的是红枣糕,上面缀着点点桂花。闻着香甜,吃在嘴里像化了一样。

盖聂年少时便爱吃,下山采购物资时,这是他必买的糕点,卫庄吃过一回,因过于甜腻而不喜,许多年不曾吃过。

“你的口味倒是一点没变。”卫庄说。

卫庄虽不喜这糕点,盖聂的嗜好,他当然会满足。

向小贩买了一笼屉。

盖聂眼里亮亮的,扒开油纸,掰了一小块递到卫庄的唇边。

卫庄看着他亮闪闪的眼睛,把那一小块糕点吃入嘴中。

还是一如既往的甜。卫庄皱了下眉,这人在鬼谷时吃太多甜食,牙疼了几天,可即便疼上几天,见到甜食依旧走不动道。

回去检查一下?卫庄偏头看人。

温热的触感在指尖上短暂的停留,耳朵一红,面上起了点薄红,掰着一小块糕点吃起来。

“很热?”卫庄见他脖上泛红,问道。

盖聂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他们走到目的地,盖聂在看物资,卫庄在谈价。

店家手抖得厉害,不敢直视眼前身着大氅男子,把心中的价格压低了几成告诉给卫庄,店家甚至不敢看陪同卫庄走来的盖聂,烈火红衣,艳丽的妆容,一看也便是不好惹的主,果然只有这般的女子才能压制住这样的男人。

“谈好了?”盖聂看好物料,问道。

“嗯。”卫庄应得不咸不淡,眼见着盖聂又要再吃一块红枣糕,出言制止,“师姐吃了三块了,过会儿再吃。”只是在谈价的功夫,这人在店中走走看看,吃都不带停歇的。

盖聂已又拿出一块,眉眼含笑:“最后一块。”

卫庄微不可察叹了一气,店家心惊胆战,心又后悔——早知成价高个一两成,这凶猛的男人看起来也是会同意的。

店家门前有个饰品摊贩,二人出了店家,卫庄停在饰品摊前,盖聂愣了片刻,心下有点翻腾,他看着卫庄认真瞧着玉簪子的模样,嘴里的甜味都苦了不少。

可这种女子做派的心思他本不该有的。

难不成是阴阳转换咒的另一症状?

卫庄挑选好与盖聂适配的玉簪子,便看向人。

看人眉眼低落,不知这人又想到何处去了。

“师姐。”卫庄唤他,“试试。”

算了,卫庄一心只有他,何必想旁人。

卫庄靠近他,把他乌发盘了盘,玉簪子插入发中,红石玉缀在上头,晃悠悠的。

与这身红衣适配。

若是换了其他衣物,怕是没有那般适配了。于是,流沙之主挑挑拣拣,挑了数十支,与脑中盖聂穿着在身的衣物搭配起。

“小庄,我过几日便换回,何必这般多?”

“万一呢。”

什么万一?还能再成为女子不成?还是送给别的女子?盖聂心下不悦,面上不显喜怒。

摊主见这人豪迈买簪子,还是送了卫庄一个额外物,是红绳铃铛脚链。

“多谢。”卫庄接过赠物,道了一声谢。

心里计划着如何劝说盖聂带上这物荒唐一遭。

忽闻急促马蹄声,孩童哭泣,小摊贩惊慌。

盖聂见是失控的马车闯入集市内,已冲撞并冲毁了不少摊子,有一孩童惊慌之下,跌坐在地上,避之不及。马车内有幼女啼哭和妇人惊惧声。

盖聂朝卫庄点头,飞身而至马上,拽住缰绳。

马蹄扬起尘土之际,马上红衣猎猎作响,卫庄飞身抱离啼哭不止的幼童在安全地方。

卫庄皱眉看着骑在马上制服烈马,并安抚烈马受惊情绪的盖聂。

救世主的心真是不死。他心下嘲讽。

盖聂撩开门帘,安抚车内受惊的母女后,便惊觉身后的杀气,他拿过马上的弓弩,踩在马上,弯弓射暗客。

“多谢,女侠。”妇人感激涕零。

卫庄去查看刺客,与嬴政的帝国无关。

想是这妇人与他人的恩怨,买凶杀人罢了。

卫庄走到马车前,朝盖聂伸出手。

盖聂把手搭上卫庄的手,下了马车,出言安抚他:“月事已走尽,无事。”

“嗯。”

集市另一头,有人谈起女侠降伏受惊烈马的一事,传进墨家两位统领耳里。

“除了盖聂,没有哪个女侠了。”盗跖懒散道,“怎么不是卫庄?”

“卫庄不会管这种事情。”高渐离边点着粮食件数,边回道,“救死扶伤不在卫庄的人生准则内。”但身边要是有盖聂,这句话就有待考量了。

“走吧,该去汇合了。”

上元日前夜,煮酒庆来年。盖聂吃得不多,但酒被敬的有些多。面颊泛红,头有些昏沉,他又夹了几口鱼肉,找了个理由,离开饭局,一路昏沉地回到自己的屋子里。

卫庄对这饭局不感兴趣,只叮嘱盖聂少喝点。

门被推开,换回苇白色裙袍的人脚步踉跄进屋。

卫庄还没有来得及起身扶住醉了酒的人,便被一股酒香围住。卫庄的脸被盖聂抱在胸间,热乎的,软软的。

卫庄埋首在他的胸脯间,闻着酒香,是燕地的烈酒。

“喝了多少?”卫庄闷闷地问道。

盖聂脑袋有点迷糊,摸着卫庄冰凉的长发,吻了吻,乖巧回答:“不多,五杯。”

“哼?他们光灌你酒了?”

“大家高兴。”他拍了拍卫庄的肩背,让其别在意这点小事。

卫庄从他怀中略微挣扎开,抬眼看醉酒的人。

玉面酡红,眼里烟波流转。

“师姐。”卫庄勾唇唤他,把他拉入怀中,让其坐在腿上。

盖聂怔了怔,没有反应过来。

慢慢反应过来,便埋首在卫庄的脖颈处,乖巧又固执道:“叫师哥。”

卫庄低首看他,只见其蒲扇的睫毛,透红又透粉的脖子。贴着他脖颈热烫的脸,鼻尖是其的酒味。

“可是难受得紧?”卫庄摸着他腰,吻了吻他的额头。

“唔……”他偏过头,给卫庄留了个后脑勺,“没有。”

“小庄。”他声音沙哑又含糊,他叫了一声又一声,卫庄应了一声又一声,丝毫不见得有任何的不耐烦。

水雾弥漫的眸子盯着扑闪的烛火,竟想要抬手去碰,好在卫庄察觉,拦着这只好奇的手。

“小庄。”他又叫他。

盖聂双手撑在他的肩膀两侧,认真地注视着卫庄的眼睛,接着双手慢慢移到卫庄的脸上,捧着卫庄的脸,与他额贴额。

卫庄耐心等着他的动作,他倒是想看看醉酒的盖聂能做到什么地步。

温热的唇贴上来,卫庄瞪大了双眼。

他只贴着,没有更进一步。

“小庄。”他贴着唤他,眉眼间是喜悦的。

他退开点,手指临摹着卫庄的薄唇,依旧和卫庄抵着额。

酒香扑卫庄一脸。

“心悦君兮,君可知?”

卫庄收紧他的腰,与盖聂紧紧贴在一起,密不可分。

他吻上他,像狩猎许久的猛兽总算吃上日思夜想的猎物,吻着猎物身上的让其血脉喷张的味道,沉沦着。

衣袍缓缓落地,烛火被扑灭。

“我知。”

盗跖:在小情侣之间就很酸啊!有没有人懂啊!

高渐离:?

卫庄:有点意思。

盖聂:这是什么?小庄!爱一下!

祝大家情人节快乐!

盖聂似乎真的被卫庄的话给安抚了浮躁的情绪,顺着卫庄的拉力,坐到榻上。

“泡个脚,便去休息吧?”卫庄捏了捏盖聂绵软的手,给刚消气的人提议道。

盖聂回握他的手,点头应允。

卫庄去端泡脚水的功夫,盖聂一把鞋袜脱得干净,白净似玉的脚踩在卫庄前几日铺在地上兔绒毯子上。

“试试水温。”

盖聂抬起脚先点了点盆中水的温度,觉得温度适宜后,双脚没入水中,被滚烫的热水烫得发了个冷颤,被水烫得脚面发疼,带着水珠抬起脚放在盆的两侧,浸湿了软乎的兔绒毯子,脚背被水烫得发红,像春日里沾了露水的粉红泛白桃花瓣。在卫庄眼里不亚于美人戏水,霜雪似的灰眸越发深邃,隐藏着狩猎的狼。

但美人无知......

但美人无知无觉,并未察觉到危险伴在身。

“水很烫?”卫庄蹲下身去探盆中的水温,视线落在盆两侧的鱼白似的脚上,“疼得紧吗?”

盖聂摇头:“水温事宜,小庄也来泡吧?”

“盆怕是太小。”

“不会的。”盖聂的态度有些许强硬,“莫非小庄不愿与我一同泡脚?”

卫庄冷笑:“师姐这是在激我?”

“叫师哥。”盖聂用脚尖掂了掂盆中水踢到卫庄裤腿上,还在无辜抿嘴笑和抬眼无辜看人。

笑中的冷意随着这热水溅至而消失,心口变得软乎,只想着把眼前的人抢进怀里,一顿揉捏,让其在怀里笑得爱意肆意。

“一起泡脚吧,小庄。”他女性的声音温柔中带着点烟火似的哑,他眼神闪烁着温暖且热烈的烛火,他的心就像泡在暖呼呼的水中,他几乎要溺毙在其中。

在无尽的风雪中,他有了为他点灯的归宿。

盖聂如愿以偿等到了师弟与他一同泡脚。

卫庄的脚宽而长,脚底有些厚茧,有些糙,小幅度的摩擦着盖聂泛红的脚背,有些麻有些痒,他小幅度的挣扎,从卫庄脚底脱身,肆无忌惮地踩在卫庄的脚背上,跟堆小山似的。

卫庄也纵着他。

卫庄抚上盖聂的小腿,即便是泡着烫人的水,这人的小腿依旧是冰凉的,这人似乎满不在意,对于卫庄轻浮的动作表情淡淡——卫庄的手是温热的,给他的小腿捂暖,却又不是单纯地捂暖,他时而捏着他的腿肚子,时而伸向裙袍深处逗弄,盖聂被逗弄得受不了才会出手制止,面红轻声让其不可再胡闹。

“可师哥也很动情。”卫庄把脚背上的玉脚压到脚底,让美人动不得。

盖聂耳根子红了又红,看不过卫庄侵略如野狼的眼睛而避开视线。

“我没有。”他小声反驳。

“我不信。”卫庄抬起他的脸,盖聂的脸在他的手上只能捏起一点肉,淡色的唇瓣被这手劲捏得嘟起,“讨点礼,师哥。”

(小情侣亲热一把子而已:wb:树下的白衣人)

卫庄没有做,毕竟盖聂还在月事中。

在起伏的雪地上,留下几瓣梅花片,为美人盖上衾被,这才去收拾地上的残局。

卫庄带着一身湿气回来。

“冲了冷水?”盖聂声音哑哑地响起。

卫庄上了榻,把人霸道地揽在怀里,吻了吻他的发。

“我无法冷静。”

盖聂掌风呼灭了烛火,月光投进窗,隐约瞧见他脸上的红。

盖聂没睡意,他把手拿出来,抚摸上搭在身上的冰凉的白发,它沾上了点水,盖聂小心翼翼地缠在食指上,很快便放开。

耳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卫庄睡了过去。

卫庄守了他两天,几乎没睡。

盖聂贴了贴卫庄的脸,抿着嘴笑。

眼中的温柔把卫庄裹着,卫庄要是醒着,怕是又要冲凉水了。

盖聂借着月光,把身上的白发分成三股,慢慢地缠成辫,而后用自己的一根黑发绑紧。

卫庄被这动静弄醒,但并未清醒,只把盖聂放在被外的手收进被子里,牵着。

“睡吧。”

“嗯。”盖聂闭上眼,埋首在他的怀里,闭着眼,慢慢睡过去。

盖聂醒时片片阳光落在房间里,身边一侧已经凉了。

他穿上一旁卫庄为他准备的衣物,简单的洗漱一番,吃完桌上的早食后,走到院中,坐在石椅上,下着许久之前那盘厮杀一半的棋局。

碎石未落盘,忽闻幼儿脚步和一声声稚嫩的叫声。

盖聂回头看人,看到小小女娃穿着墨家弟子服,散着头发,欲哭的脸叫着母亲。

“姐姐,你有看见我的娘亲吗?”小小女娃急急地跑到他的跟前,快快地问。

盖聂摇头。

“我醒来时没看到娘亲,我需要娘亲给我束发呢。”小小女娃遗憾在此地未找到娘亲,便要离开,但被盖聂叫停了下来。

盖聂摸了她的头发:“在下为阁下束发如何?”

“会不会太麻烦您?”小小女娃紧张又懂事。

“不会。”

盖聂抱起小小女娃坐在石椅上,葱白五指把女娃细软的头发梳顺,手指灵活地在发间穿梭和缠绕。

“有把你弄疼吗?”他问。

小小女娃糯糯地回答:“不疼。”

盖聂边编着发,边想着昨晚给卫庄编的辫子,不知他是否察觉并拆解了。

也许会散开?盖聂蹙了蹙眉梢——流沙主人编着发给人瞧见不知会闹多少笑话,又或许闹了笑话的人也难以从鲨齿下活着离开。

待小小女娃发编完,小小女娃的娘亲才急急忙忙找来。

“盖窈小姐,多有打扰。”女娃娘亲推了推女娃,让她道谢,“快给盖窈小姐赔礼,怎么跑来这里叨扰?”

“不好意思打扰到姐姐。”女娃眼中亮晶晶的,“姐姐给我编的头发我很喜欢。”

盖聂抬手摸了摸女娃的头发:“不妨事的。”

“且去忙吧。”

盖聂忧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卫庄的辫子并未散掉,被那根细细的灰发绑得结实。

辫子编得细和紧实,藏在一缕缕的白发间,若不仔细看,便发现不了。

会议现场,盖聂跪坐在卫庄身边,听墨家发言完,师弟恶语重击,墨家首领无一不恼火,盖聂在激烈争吵下出言安抚双方情绪,但总会引起师弟的不满冷哼。

那头的雪女挽着端木蓉,敏锐的视力看到卫庄发间的辫子,与其咬耳朵。

“蓉姐姐你看到卫庄的辫子了吗?”

端木蓉听其一话,转眼看向卫庄,却不想和卫庄对上视线。

双方脸都冷如寒冬数月的水。

“博美人一笑罢了。”端木蓉低语。

盖聂悄悄把手放在卫庄的手背上,食指与卫庄的食指勾在一起,像牵手似的。

卫庄因这小动作,面上酷寒表情有些许松融。

雪女见鬼谷二人在悄咪咪地暧昧,继续贴着人说:“这两人真的是亲昵。”

“卫庄不知道他发上有辫子吗?”

“知道又如何?这肯定是盖窈妹妹的手法。”

赤炼见墨家两位首领在紧张讨论的会议之下互相咬耳朵说着话,眼神在鬼谷二人身上打转,不知不觉间也走近了。

什么八卦,老娘也来听听。

待会议散场,盖聂随着卫庄一同离开。

其余人各忙各的。

留下三位有八卦热闹的心思的女人。

“抗秦会上,你们倒是一点都不关心。”赤炼阴阳怪气起来,嘴角的笑犹如阴毒的蛇蝎,“究竟在说些什么?”

雪女不悦,心里也有些心虚。

端木蓉:“卫庄扎了一个辫子。”

赤炼冷笑:“这笑话看去了,可是要给鲨齿剑喂血的。”自卫庄进屋内开会时,她便注意到了,她是诧异的,震惊的,但是看到卫庄身侧的隐忍笑意的美人,心下冷笑——这见鬼的狗都躲的小情侣。

“这是卫庄特意准备的吗?”雪女好奇。

端木蓉捏了捏雪女的手臂,说道:“流沙主人不会为这场会议准备什么。”

“可是他身边是貌美如花的盖窈妹妹呀!”

赤炼有些吃惊:“你说这是为盖窈妹妹准备的?”

“以卫庄这人敏锐程度,会发现不了他被人绑了辫子吗?”雪女说道,“也许是发现了所以才没有揭穿。”

端木蓉扶额:“雪女妹妹,这不是成亲现场。”

赤炼:“........”

一会儿再去看看究竟。

鬼谷小情侣在盖聂院中下着那盘厮杀的棋局。

盖聂下得并不专心,时不时看向卫庄的发间。

“师哥。”卫庄落了一子在棋盘上,“你在看什么?这棋局下得胡闹。”

盖聂心下难安,怕卫庄先发现发间的秘密后而对他行非礼的报复,率先招了:“昨夜趁你熟睡,我给你编了发。”

“哦?就这事吗?”卫庄波澜不惊,又落了一子。

盖聂垂眼:“你早发现了?”

“这很难发现吗?”

卫庄睡醒时,怀里人睡得熟,手上抓着他的发。

看着白发末尾的缠成节的黑发,像极了他们纠缠的一生。

他落了一吻在熟睡美人的额上。

“让人瞧了去,你不生气?”

“他们敢多言?”卫庄看他,又把人两边的脸颊往一处挤,“师哥这是不相信自己的编发手艺?”

盖聂挣脱开卫庄的手,诚恳道:“再给小庄编两个?”

“......不用。”

盖聂探身,扯开那根黑发,辫子轻轻一抖便散开了,卷卷的白发藏在直发间。

“小庄要是是卷发,会是个什么样?”

卫庄冷哼:“不要有这种妄念。”

这时候的卫庄无法知晓多年后的他时常因为惹怒他的好师哥而被点穴扎辫子。

盖聂:好奇卷发小庄。

卫庄:不要得寸进尺!!!

雪女:不是成亲现场是什么现场?证婚堂吗?

赤炼:这就是恋爱吗??

"天命难压江晚吟。"

(32)

对于现在的卫庄而言这味道不浓烈,不刺鼻,不再具有让他反感和被迫清醒的能力,但也没有作为坤泽的信香撩拨起他的欲望,就只是纯粹的,多年前二人初见时隐匿于山间的盖聂的味道。

然而对于其他人来说可并不那么美妙。田言带着师哥信物刚下山崖,取得农家众人信任,师哥的信香便同瀑布般从崖顶紧随其后倾斜而下,底下的农家一众毫无防备被兜头灌了一脸。师哥的信香味道比刚刚某位烧火棍好上太多了,可此刻展现的攻击性和压制力实在不弱,功力差些的如田蜜等跌在地上险些起不来。

众人捂住口鼻,十分戒备,刚刚田言才说纵横愿意相助,此刻骤然发难又是如何?一时辨不清对方是敌是友。可他们警惕半晌,后知后觉从浓烈到不正常的信...

众人捂住口鼻,十分戒备,刚刚田言才说纵横愿意相助,此刻骤然发难又是如何?一时辨不清对方是敌是友。可他们警惕半晌,后知后觉从浓烈到不正常的信香中察觉到某些不对劲时,各自脸上精彩纷呈。众人望着崖顶,面面相觑,没人想出那个头,就算那二人真在六神冢头上“大动干戈”,此刻也没人愿意上去维护农家净土。

田言在一片死寂中拔出师哥的木剑,率先动了身,波澜不惊地率领着出于各种原因安静且自觉地离开自己地盘的农家人离开了崖底。

只有田虎,在一片撤离的寂静中狠狠啐了一口。

崖顶上,大庄只怔愣片刻便反应了过来,师哥身上的信香正像泄洪的闸口一般像外汹涌。师哥皱眉有些不稳地捂住了后颈,大庄上前握住他手臂,“怎么回事?”大庄沉声问道。

师哥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脸色难看。

下一刻,大庄脸色却变得比他更难看,他猛然盯向崖底,意识到以师哥信香爆发的程度,底下的人多半也闻见了,盖聂成为坤泽之事终究是瞒不住了吗?但在接受这一事实后他反倒有些光明正大的轻松感:盖聂沦为众矢之的,如今还被揭露了坤泽的身份,无异于陷入泥沼之地,他会需要乾元吗?最终会开口认输吗?而那个乾元为什么不能是......大庄闭了闭眼睛,察觉到思想走向了危险的方向,他及时拽回正轨,和善地朝下方投去目光:果然还是该为盖聂保守他所谓的秘密?那么,要把在场的人都杀了吗?

大庄腕上被用力拽了拽,即使在信香爆发中也竭力维持平静的琥珀色眼睛把大庄核平的思路打得烟消云散。

师哥的呼吸愈发急促,这两句话却尽量说得又稳又缓,或许因为他没怎么说过这样的话,此刻竟显出几分郑重。

“我们走吧,我现在......需要你。”

-置顶饭饭裙-

总之,fq猛o与不太文明老a的战斗

五一快乐!

劳动人民大庄合法撸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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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雷.

滂沱的暴雨从天而降,雷鸣的爆音吵醒了睡梦中的帝王。

李茂贞惊坐而起,屋外又是一道炸雷震天。

他的身体有些紧绷,须臾就感觉到自己被身边人拦腰环住,侯卿温柔的声音也缓缓流出,安慰他被惊扰的心,“正臣。”

“吵醒你了,”李茂贞摸上他的手握住,身体放松下来,复与他一起躺下拉好被子,却再也睡不着。

侯卿翻过身对着他,透过窗楞外被闪电照亮的间隙,看到爱人严肃非常的神情,“正臣怎的了?”

“雨太大,心里总不安。”李茂贞心间有事也不瞒他,吐露出来才痛快,“今年雨水多得反常...城外的庄稼地怕是遭了殃,日前朝堂之上又有奏...

“雨太大,心里总不安。”李茂贞心间有事也不瞒他,吐露出来才痛快,“今年雨水多得反常...城外的庄稼地怕是遭了殃,日前朝堂之上又有奏报,潦水泛滥成灾、淮河河道也需修缮,工部推举的官员已经上任去监督疏导了,可我放心不下,只怕大灾过后又有大疫,户部的驰援亦要早做准备,若收成不好,今年的赋税又要降些...”

侯卿安静的听着他细数政事。

就说黄河水患自古有之,非一朝一夕可根治,古往今来多少朝的倾力治理,凝聚了无数前人的血汗,到现在左不过以修堤疏浚引库的手段经营着,却治标不治本,每逢大洪必溃。水患治不好,就民不聊生,流民四散讨生计,荒废的是土地和庄稼,苛税难收免不了百姓被层层盘剥,才能凑齐皇粮上交。每每有了灾荒,朝廷还要开仓赈粮,那些走马上任的督查御史,就算有大贤德,也难免会被下面的弯弯绕绕牵绊着手脚,天高皇帝远的,谁又能监督他们的作为。

侯卿心疼李茂贞为了政务操劳伤身,可那些事桩桩件件都是大事,全都是他身为帝王不得不权衡的决断,而他的决断只能对不能错,每个决断看似走一步,其实要考虑到十步之外,走错一步,动摇的可是国本。

侯卿看着李茂贞沉思的脸庞,试探的开了口,“我若自请前去监督,正臣可会准许?”

这话一下拉回了李茂贞的思绪。他看着侯卿认真问询的神情,心间不免升起一股难言的暖意。侯卿是他信任之人,自可代他执行呈命,不会被各方势力威胁左右。这提议虽好,可那样一来,他们又要忍受分别之苦。他早已习惯侯卿的陪伴,甚至希望侯卿就这么守在自己身边,自己每天能看到他,就很心满意足,再无他求。

人一旦预见到事态可能的发展,就会本能的趋利避害,李茂贞也不顺着他接受提议,只避重就轻道,“我若准了,你我又要分别许久。”

“正臣这是舍不得我?”侯卿听出来他的情绪波动,不由心间洋洋得意,忍不住凑前来与他亲昵,“那你给我安排个别的差事,让我为你分担一二也好。”

李茂贞一时倒也想不出有什么能让他亲自出马的事情。况且他也不想让朝堂之事扰乱侯卿的精力与情绪。李茂贞很少对他提及前朝那些关于他们的风言风评,不愿他知晓后心有芥蒂,虽然以侯卿的性格看来,他本人并不在意这些,可他心间仍觉对他不住。

侯卿见李茂贞发呆得出神,索性整个人都凑了过来,脸颊去蹭他的脸,语气也腻腻歪歪,“正臣怎么不说话?有什么我能为你效劳的?”

李茂贞被他的金发蹭得痒痒,心间莫得被撩拨起一阵热意的,他按住侯卿的头不叫他乱蹭,人就闭上了眼,准备避开侯卿的追问,“睡觉。”

一声炸雷又在空中爆裂出巨响,侯卿装作害了怕,直往爱人怀里钻,非得让李茂贞搂住自己不可。

“幼稚...”李茂贞唇角勾起,嘴上假装嫌弃,还是抬手抱住了他,边用手轻抚他的发丝边道,“别闹,睡吧。”

他的动作在侯卿看来无异于邀请,就着屋外又一道电光闪耀,侯卿已经抬起上半身圈住了无处可逃的他,温柔的情话顺嘴就来,一点都不觉得害羞,“正臣把我吵醒,就这么轻飘飘揭过了?”

“明明是雷声把你吵醒...”李茂贞指指窗外,试图反驳。

“雷声把你吵醒的,我一直搂着你,是你坐起来我才醒的。”侯卿认真狡辩着,一手撑着床,一手就在他身上摸来摸去,“反正也睡不着,不如...”

“做什么?”李茂贞怎会不知他在想什么,他认真看着他,等他说出他的想法。

侯卿心间被他这突然正经的模样戳到,便就着一闪一闪的电光照亮的间隙,仔细描摹他的容颜,手下反而没了动作。

李茂贞被他的目光锁住,在他长久的凝视下,他感觉自己的心跳有些快,原本酝酿起的睡意烟消云散,半压下的yu火也趁机蠢蠢欲动。

——这段在老地方——

“我的陛下究竟想要我做什么...”侯卿落手扶着他的月辶艮木艮,唇舌扌兆辶豆的间隙中不疾不徐得揶揄,作态却又极尽温柔碾磨,几乎要耗干李茂贞的耐心,“...臣等得很是着急。”

李茂贞闭闭眼,喉间压抑住急切的口耑息。他耳中又飘来侯卿温柔的问询,敲打着他的心扉,“无论是什么,臣都很乐意效劳...”

方才短暂被遗忘的正事,因他这话忽而又飘回李茂贞的思绪,拉扯住他的理智,让他眼神都恢复了一瞬间的锐利。

李茂贞不是多愁善感之人,一切务实为先,身为帝王的责任让他不得不时刻保持冷静的头脑和稳定的情绪,去权衡所有摆在眼前的利弊得失。可他知道,他虽是君,却也有私心。与侯卿相处的这些年来,他心间早已对他充满依赖,侯卿对他的心更不用多言,他是能深刻体会到的。他心底最重要的位置也已留给侯卿,他诚挚的请他住了进来,只希望他的心上人独在自己心间肆意放纵,为所欲为,而非被那些不属于他的责任牵绊费心,为了自己的追求徒生奔波。

却不知侯卿是否也这般认为?李茂贞忽然发现自己今夜思考纠结的事情,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侯卿本人的意愿。

侯卿以前在江湖自由散漫惯了,与自己在一起后因为所处深宫缘故,多少被束缚住了本性,久而久之,自己也就习惯了,甚至总会凌驾在他之上的视角考虑问题。可是侯卿既然能问出来,也许有他自己的考量,自己合该尊重他的想法,问询一二,而非独断左右。

于是,他也不再持续拷问自己的内心,将答案交由侯卿决定,“之后...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都答应你。当然,我希望阿卿也如我所愿,从心而为。”

侯卿听着他的话,思绪转动间似乎是听懂了他话外之音,心间好像被什么击中一般,酸酸胀胀的。

有些话正臣不明说,他却多少能猜到他的心思,这不仅是多年来他们的默契,也是自己站在他身后耳濡目染考量揣摩后做出的判断。自己看他一路艰辛走到今日,自会心疼,也想为他分担,可自己却更想一直陪着他,看他展眼舒眉,在他最需要依靠时,坚定的站在他身后支持他。

他直起身,眼底呼之谷欠出的激烈情绪流转为满目柔情。他复欺身⑥⑦下压而来,几乎与李茂贞额头相贴,“这可是陛下首肯的,臣日后只好专心服侍陛下,不做他想了。”

“...本应如此。”李茂贞纠结的心终于放下来。那些家国天下的大义,本就是自己的责任,没道理让它们牵绊着侯卿,他的侯卿,就算甘愿陪着自己度此余年,也该是心无旁骛不染凡尘的。

侯卿总说当年他与自己相逢是捡到宝了,可只有自己知道,得他相伴才是三生之幸,自己也才更有勇气面对未来一切棘手与未知。

他闭上眼,心间轻松之余,身体对眼前人的氵曷求就攀升至顶点,急需一场又欠爱抒解。

他这么想,也就这么催促着,换得爱人温柔的回应。

雨点终于大片大片砸在屋顶,杂乱的暴雨声闯入屋中,却被他们忽略。

李茂贞耳边只能听到爱人的口耑息与呼唤,他轻唤自己正臣,又与自己耳⑥鬓⑦厮⑥磨,他们在这夜雨惊雷的喧嚣中,共赴一场纟绵的欢爱。

完.

妈人野生旷是野生旷妈人…(胡言.jpg

为了配合title特地选了阳光明媚的铁匠时期威尔、面无表情的伊丽莎白、哀嚎中的章鱼哥和拽拽的麻雀

!私设了情蛊的设定,用了情蛊后“知道对方心意”是双向的。

!流水账烂尾预警,实在编不动了(。)感谢还在蹲更的你,填坑虽慢但主打一个有始有终,不一定好吃,不介意的话请享用——

第十二回劫后生释然重执念赴江湖策马斩前尘

引命蛊入体的的瞬间释放而出的磅礴精血让侯卿体力迅速恢复着生机,与此同时,未知名蛊虫甫一入口,难以名状的情绪几乎就将侯卿的心淹没。

万毒窟...岐国...妹妹...所有未尽的话语,都化作他最后的安排与乞求,震彻在侯卿心底。他切实能感受到李茂贞想要传达出来的所有意图,有感激,有抱歉,有乞求,还有托付。这感觉太怪异,明明李茂贞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一切又尽在不...

万毒窟...岐国...妹妹...所有未尽的话语,都化作他最后的安排与乞求,震彻在侯卿心底。他切实能感受到李茂贞想要传达出来的所有意图,有感激,有抱歉,有乞求,还有托付。这感觉太怪异,明明李茂贞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一切又尽在不言中。

侯卿明白过来,李茂贞送蛊决断的背后,意味着他将亲手放弃他所追求的一切,却又将以另一种方式延续他的目的——以一己之力换自己安然,逼自己成为他托付后事之人。

这是救自己,也是利用自己。

侯卿双眸中聚起血色,他心间本该被一股愤怒充斥,可见到李茂贞满眼的恳求,侯卿知道自己无法拒绝,他陡然生出一股挫败感——到生命的最后,你居然还想求我、求我为你庇护岐国——利用我对你的感情!

这股挫败一下击溃他的理智,叛逆的情绪又自他心底升起,侯卿眼中几乎要冒出火,甚至想要开口拒绝——岐王!你的执念还真是至死不渝!

他的怒意还未能吼出来,就被李茂贞行将涣散的眼神卡在喉头。他心底不由弥漫起悲伤。

岐王、岐王!你的如意算盘打响了,可是我呢?你这样做于我来讲,又有多残忍...

李茂贞似乎也能明白他这无处安放的情绪,整个人都颤抖了一下,但他再也无法向侯卿传递任何心声。

无声的交流好像持续了很久,可其实只在转瞬之间。峒主已经出手朝李茂贞后心抓来,侯卿眼神一暗,在感受到自己可以行动的瞬间,他立刻扑抱住了李茂贞的身体,左手搂紧他,右手掌心调动起恢复的内力迎向峒主突如其来的攻势。

两掌相击的瞬间,两股内力就纠缠到一起,都想将对方彻底逼退。侯卿体内被引命蛊激发的内力正渴求一个宣泄的出口,正好借此机会横冲直撞的奔出来。峒主也察觉到这点,脑袋不由“嗡”得一下——到底还是赶来晚了、李茂贞竟然能对抗自己施加在蛊卵的操控自主破去那暗示、以其自己的意志行动将蛊给了侯卿!而被李茂贞祭了引命蛊的侯卿,居然内力大增至此!

峒主因出关被打断的身体尚未恢复,方才又对李茂贞频繁施蛊降巫,加重了被阻碍的气血运转,已是内里亏空外强中干,眼下被侯卿抵住的手臂几乎被迫受着一股巨力,只要他表露出势微,绝对会被侯卿反应过来,一旦有所差池,侯卿的那股力道非但不会泄去,反而会重伤他。

这样僵持着不过强做排面罢了、自己支撑不了太久!峒主瞬间想明白后果,可再撤掌已经来不及了。他脑海中飞速思索,想到方才李茂贞的举动,自觉抓到突破点,便带着嘲讽的开了口,“他至死还在算计你,你还要护着他,岂不可笑?”

“用你说——”侯卿语气冷冷冰冰又带着怒气。岐王的算计玩的就是阳谋,明眼人都能明白他的用意,可峒主若以为自己因此迁怒他,倒是打错了算盘。

他之所以生气,是因为李茂贞看重岐国甚至大过他自己的性命!身为岐王的责任,竟然让他至死都要布局身后事,力求护住他所在乎的人,就算再无法左右这局棋,岐王也绝对要当一枚杀子,甚至舍弃他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是了,他就是这样的人。而自己,也对这样的他,无法释怀。

侯卿一半恼他做的绝,一半又气自己没出息,居然不忍心拒绝他的托付,还想着护他周全——因为自己不想让峒主的掌风再波及到李茂贞的身体分毫,给弥留之际的他带来额外可能的痛苦。于是侯卿就这么发力抵着峒主,他现在内力充沛得很,完全有把握逼退这家伙。

见侯卿没有收手之意也没有追问之意,峒主心里一沉,他亏空的内力抵不住多久,需得想个借口先诓这人泄了力。他观侯卿面上还存着些许疑似失态又执拗的神色,自觉明白他遭李茂贞算计的心思,便道,“事已至此,你我都是被他利用之人,也无甚必要在此互相牵制内耗精力,不如各退一步,你既已得了引命蛊,我也不强行索回,你就此只身离去,十二峒不会有任何阻拦,我亦不追究你身为不良人的私闯之过,如何?”

侯卿虽然心间难受,可头脑还算清醒,下意识就在心底分析峒主出言的目的。峒主准自己走的态度未变,可他却不让岐王走——哪怕岐王现在几乎没了气息!

对于峒主来讲,自己是无关紧要的人,除了被迫用了引命蛊和他想要找不良人报复这件事外,他们之间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况且自己压根也不是不良人,有什么仇怨也找不到自己头上。岐王就不一样了。峒主想要留下他,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他即使死去其躯体都有大用,峒主要收回那颗蛊卵;要么是因为他体内有蛊卵不会就这么死了,峒主或许要惩罚这个违背自己控制的男人,让他生不如死,比如将其躯体以某种秘法做成蛊人之类,又或许峒主还心动于岐王给他许下的诱惑,让他利用其投身中原重掀血雨。

所以若是前者,峒主想拿回蛊卵,大可明说了,他们二人交易一场各取所需便也罢了,自己带着岐王尸体返回中原厚葬,算是圆他的心愿。若是后者....侯卿感受着怀里人软趴趴的身体没有一点自主支撑的力量,心下却震荡起希望的涟漪。他决定试探一二。

于是侯卿忽而又加重抵住峒主的力道,随即另一手臂揽紧李茂贞的身体,腿下发力稳稳站了起来,等直面峒主时,周身都散发出强势的气场。“我要带他一起走。”

峒主感受到威压加重,不可避免的让他右臂发麻,但他早已习惯掩饰身体的不适,面上毫无退意,万分警惕着侯卿可能再度变换的攻击,才故作镇定开口,“准你出峒,是我卖与不良帅面子,不再为难你不良人,可李茂贞私逃出峒又来盗蛊,巧言令色诱骗算计,就算一死也难消我心头恨——他必须留下。”

“峒主方才还与岐王言说对袁天罡算计的不满,现下又要卖他面子,态度倒让人迷惑了。”峒主的话听得侯卿都想发笑,他已确定峒主心里有鬼,便毫不掩饰的轻嗤道。

峒主看他这个反应也明白自己说辞前后矛盾,没有说服力,俨然是别有用意,他只能顺着他的话头找补,“我与不良帅有什么恩怨,找你报复无甚意义...”

“确实无甚意义、”侯卿打断他的话,“我是赶尸人侯卿,并非不良人出身,你就算报复,也找错了对象。”

峒主一贯作风强势,三番两次被侯卿言语挑衅,本就怒在心头,此刻终于听闻他的真实身份,原来方才是与李茂贞联手演戏诓骗自己,大为恼怒。他很想将侯卿性命一并留下,可碍于身体缘故无法当即反杀,只能忍住这场怒火,暗寻时机。

侯卿感受到他掩饰得不太彻底的杀意,心下也明白,今日自己与他多少要再次恶战一遭。赢了自己必然可以带岐王走,输了可能还有更大的麻烦,交战既避无可避,他心下反而坦然不少,抱着最后的商量心态,不疾不徐道出自己坚持的缘故,“我与他做过约定,无论生死都要带他离开。中原人讲究叶落归根,入土为安,我定然是要为他收尸,只看峒主愿不愿成全。”

“你可以走,他不行。”峒主眸色冷冽,未加思索的再度拒绝。

“唉,可惜了,”侯卿垂眸看向怀里人的身体一眼,心间已经坐实了自己的猜测,再抬眸看向峒主时眼神满是遗憾,“我这个人呢,偏不爱走别人给我安排好的路。”

说罢,他也再懒得与峒主演戏,周身奔涌出一股更狂暴的罡气。

峒主脸色骤变,在感受到侯卿内力全开的同时,他的右臂就被震得没有知觉,他左手迅速抵住自己右掌手背,想要尽全力对抗侯卿的攻击,可还是晚了一步,下一瞬,他整个人身体都向后倾倒飞出。

侯卿足下发力追来,速度之快只有一道残影划过,根本没给他避开的机会,峒主心道不妙,尚未闪避成功胸口就结结实实挨了一掌,他被这力度击得又向后退了两步,足下点地腿下用力调整着方向,妄图带动身体避开侯卿的攻击。

二人几乎是调转了攻守之势。

侯卿洞悉峒主的弱点,压根没在怕他,只盯着他反应慢的地方攻去,身形一点没受影响,就算带着个人,行动起来都绰绰有余。

侯卿见峒主背后直撞到岩墙上,终于不再出掌,却将身形停在近他半丈之处,抬腿又一脚踹在他胸口,将他定在自己与墙壁之间动弹不得,嘲弄的话语也滚落而出,“峒主明明体力不支,硬要装成想放我一马,真是有趣得紧。”

峒主只觉胸口闷闷得疼,喉头不受控制的呕出血,他的双臂已经抬不起来,人却不服输的盯着侯卿,“若非你们趁我闭关...功法受阻之时闯入...就凭十个你,也无法自我手中讨得便宜...”

“若非你动用巫术控制他导致反噬加重,也不会被我们得逞。”侯卿目光中透露着一股狂邪,他一手尚搂着李茂贞的身体,另一手已经摸上腰间骨笛。

峒主万分警觉,死死盯着他的每一个举动。侯卿没有一点废话,握住笛子的瞬间,唇间已嗫嚅出运转泣血录的玄妙法门,他掌心骨笛泛起红光,双眸血红又明亮,神色近乎漠然,就像看死人一般盯着他。

“泣血录——”峒主识得这功法,眼中满是震惊,也终于明白他之前执着于引命蛊的目的是何。泣血录不仅可以吸他人的血为人换血续命,亦可以通过操控人的血流控制人的行为。虽然自己修炼过陨生蛊,受了重伤也不会轻易有性命之攸,可若自己体内的陨生蛊被泣血录吸走,那可就交代了。

察觉到将要大难临头,峒主心间闪过难得的骇然,侯卿此刻已经不怕鲜血,自己就算咬破舌尖喷他一脸血也无济于事,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他收手?峒主迅速在心头盘算出路,须臾神情故作镇定的开口,“杀了我,你就能带他逃出去吗!”

“能不能逃出去看我本事,不劳峒主费心,取你性命是为保他活,我会下手快些,以谢峒主‘赐蛊’之恩。”侯卿说罢已收回腿欺身近前,手执泣血录奔峒主喉头而来,准备给峒主当场展示什么叫血染山河。

峒主没想到侯卿一点不磨叽,也不给自己动摇他的机会。不得不说峒主确实还是惜命,在泣血录将要碰到他时,急切吼道,“他对你用了蛊,你可知你余生都要受他的执念裹挟,为他奔走卖命了!”

“他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就要寄希望于情蛊,已是慌不择路——”努力忽视颈侧传来的痛意,峒主给侯卿点破李茂贞的算计,“他给你喂了情蛊,是要强行扭曲你的心意,你知道真相后还要选择任他摆布的吗——”

“情蛊——”侯卿听闻那蛊的名字,心间莫名复杂。他在中原时曾听过关于此蛊流传甚广的传闻,苗疆的女子若有心上的情郎,为了不叫他们变心,便会用情蛊控制他们,让他们再不能把目光从自己身上移走,甚至让受蛊者按着下蛊者的意志行事,算是强行扭曲人的心智的邪门蛊虫了。

所以...李茂贞对自己用情蛊,并不是在赌自己对他的真心,而是他在最后关头所用的手段以保万全...?想到方才自己一下子就明白的李茂贞所想表达的那些情绪意图,甚至确实决心要为他实现心意,侯卿心间难免又生悲凉——难道李茂贞至死,都不曾彻底对自己给予信任吗?

“李茂贞终其一生都在算计,可再缜密的算计,也都敌不过破蛊之法。你已知晓个中缘故,只要用泣血录换血将体内蛊虫破走,他的算计便无法得逞,”峒主见他神色有些动摇,语气也更凿凿的为侯卿指明了关键。在他看来,知晓真相,侯卿是绝对没有立场再保岐王的。

侯卿本还沉浸在心酸中,听了峒主所言,心绪都冷静些许。用泣血录行破蛊之法,说得倒是容易,若真施展,恐怕破去的不只是情蛊,还有那颗用李茂贞性命换与自己的、能护自己周全的引命蛊!这峒主倒是心狠狡诈,就算被自己牵制着,还想要借自己心绪不宁之际扰乱自己的判断!倘若信了他,今日自己与岐王来此的一番遭遇与挣扎,倒真真成了笑话了。

侯卿能感受到自己此刻实力爆发下,峒主并无法讨到什么便宜,甚至有些势微的趋势,就这样还要与自己谈条件?他冷笑一声,也不泄力撤手,“我只是心里难受,还没倒头脑发昏的地步,情蛊吃便吃了,我乐得为他鞍前马后与你无关。至于你要追究我——且看引血后,你还有多少命在吧!”

侯卿说着手中骨笛红光大作,泣血录功法加持下,血液自峒主脖颈被骨笛划破处狂涌而出,源源不断注入进骨笛。

峒主感觉到体内的血液流失速度飞快,他想聚力震开侯卿与骨笛,却因失血导致寒冷的湿气侵袭入体,全身近乎脱力僵硬,连手都抬不起来。随着血液的被迫流出,沉寂在他体内的陨生蛊也作起挣扎,他想驱动陨生蛊钻入自己的脾脏深处,泣血录的霸道吸附力却让陨生蛊被血流带着往上游去。峒主心下大骇,眼观侯卿双眸杀意尚在,丝毫没有停手的迹象,终于迫于性命之攸妥协道,“不杀我他也能活——”

侯卿如他所愿暂停了泣血录的功法,“继续。”

“蛊卵...”峒主咬咬牙,说得不很情愿,“他体内有蛊卵,死不了。”

“可救活和救醒,是有区别的。”侯卿不很满意,方才他就通过峒主对李茂贞的执着态度中推测出来,李茂贞尚有一救。

“他气海遭摧,经脉被毁,筋骨寸断,心血尽空,蛊卵加持下也只能保他阳气不断,能活着已是难得,你还想他恢复如常,未免贪心。”峒主明白他的意思,忍不住轻嘲。

“我从来不屑于伤人性命,除非万不得已,抱歉了峒主。既然你没有其他办法,我只好拿你体内陨生蛊一用,让他重新炼化。”侯卿说着又催动功法,骨笛再度嗜血下血液的流失更快,不过两息后峒主就感觉陨生蛊离开自己体内,吓得他瞳孔中震出恐惧,他拼命挤出一句关键,“陨生蛊认主、你就算给了他他也无法用!金蚕!金蚕也能救他——”

“金蚕可否给我一用?”侯卿气势咄咄逼人,虽是问话,却几乎在要求他必须交出来。

“十二峒的金蚕曾被袁天罡借走,不知流落何处...”峒主无奈,想到这点又对袁天罡心生厌恨。好东西全让他搞走了,什么麻烦事儿都甩给自家,就像当初李茂贞来此他没觉得是个问题,怎想到多年后因果报应,最后招来侯卿这么个家伙。峒主在心里又把袁天罡鞭尸好几次,想着赶紧送走眼前两个祸害完事。

侯卿功法虽停却未收势,又问,“除了金蚕,可还有他法?”

“...寻不得金蚕蛊修复,就算是袁天罡在世也难救他,我只会巫法蛊术,没你们中原人见多识广,你就是杀了我,我也没其他办法。”峒主也没想到泣血录能在自己遭反噬时这般克自己,他不信侯卿敢就这么直接杀了自己,只要自己身死,他的族人会即刻知晓并冲入此处,带着半死不活的李茂贞,侯卿根本无法全身而退。于是他摆明自己放弃挣扎,一副你看着办的模样。

侯卿看着骨笛,心间沉思半晌才道,“姑且信你——现在由你护送我们出去,你可答应?”

峒主脸都黑了。侯卿这句话给他带来更多的是威严被践踏的恐惧。他向来以武力至胜,除了当年袁天罡来此时趁自己之危下的黑手,才让自己不得不与他妥协外,几乎再没遇到过这般威胁,现在这个私闯十二峒的骗子要带私逃十二峒的叛徒光明正大的走出去,若被峒内人知晓,基本等于在打他脸。

侯卿才不管这许多,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因为比起直接杀了峒主,让他在十二峒的众人面前从神坛跌落,让他们知道这个峒主并非战无不胜,才更能让他对自己产生忌惮,也能更好的避免后续会有的麻烦。况且峒主的性命此刻捏在自己手里,谅他也不敢与他二人同归于尽——侯卿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峒主若胆敢耍什么手段再算计他们,自己就直接震碎骨笛和其中的蛊虫,再取了他性命,他们出不去,峒主就陪葬吧。

峒主也确实领会到这点,心头闪过恨意与无奈,可最终也只能咽下所有不甘,接受他的要求。

得到峒主的肯定态度,侯卿才略移开骨笛,命他头前带路。

峒主因为失血过多,双腿都有些发抖,缓了半天才在侯卿注视下有所行动。在转身背对着侯卿暴露出自己的命门以示诚意后,他又特意确认道,“你们能出去,骨笛内的东西,就要还我。”

“一言为定。”侯卿坚定得答应着他,又背起李茂贞,尾随着峒主上行。

踏在他曾与李茂贞走过的六十七级台阶上,侯卿心间涌上一阵唏嘘,他目光所及是峒主的背影,身后所闻是来自地底深处的哀嚎,随着他们离开这处,那些声音终于被远远甩在身后,成为他们再不需要回想的噩梦。

峒主体力近乎透支,扶着墙走得很慢,侯卿也就一步步跟着,并保持着随时出手的战斗状态,只要峒主胆敢有异动,必定能当场毙命。好在峒主因为命源被控,也没想再为难他们,带路时还故意避开这个时辰可能会偶尔出现的峒内人的耳目。侯卿也不戳破他的心思,既然峒主肯配合自己放他们二人生途,自己倒也没必要再给他难堪,以免他心思变卦节外生枝。

直至将近他们来时的入口处,远方洞口处的光亮就异常显眼,峒主眸中泛起厌恶,可因为侯卿还在他身后,他脚步不停。

“就送到这里吧。”侯卿两步并至他身侧道,“你是白子,再往前走,可就有的受了。”

侯卿他们入峒时选在了近黄昏的时候,几乎在峒底耽误了一夜,眼下已是清晨,日光初生,是峒主最忌讳的时辰。

峒主没想到侯卿还能考虑到这层,他停下脚步,也不知是应该谢谢他没再逼自己走下去还是该怨恨他们早就算计到这层利害敢来砸场子。

“蛊还给你,你与我们恩怨两清。”侯卿说着单手握着骨笛抵在他脖颈处捻动功法。因为他还是忌惮峒主的实力,所以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警惕峒主可能会忽然发难的动作。

感受到陨生蛊入体的瞬间,峒主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方才他慢慢行进的时候,已在暗中默默调息,此方临近出口时,体力已经有所恢复,眼下蛊虫复归,侯卿又要出去了,他有了反悔的心思。私闯十二峒、偷蛊骗蛊夺蛊、胁迫自己!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不能就这么便宜侯卿和李茂贞!

峒主心间已经酝酿起杀意,可刚聚拢,就感觉陨生蛊不太对劲——他的蛊虫向来生机勃勃,怎得离开自己一趟,这般萎靡不振了?!

峒主脸色骤变,抬眸看向侯卿,想要讨个说法,余光瞥见侯卿手中那把骨笛通体的色泽已经恢复了本色,思绪纷飞间恍悟过来,自己的陨生蛊离体,虽然有骨笛内的鲜血支撑,却不及他本体的供养,也得亏骨笛中有大量的鲜血才没让陨生蛊断了生机,可这多少也受了影响,以至于陨生蛊半死不活的。

侯卿仿佛也看破峒主心中所思,他淡淡开口,讲出来的话却无比嚣张,“如果峒主认为以现在的状态与我交手不落下风且能全身而退,大可试图阻止我们离开。”

威胁,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峒主简直被他的话哽住,这人也太不要脸了吧!被侯卿的态度气到,峒主暗自咬牙,只想翻脸,可那该死的骨笛还抵在自己要害,让他又一时犹豫,生怕自己一有动作侯卿再次将陨生蛊引走,被他拿捏住。

侯卿不再与他僵持,语气略显郑重,“你我本也无仇,既然恩怨两清,自然不必互相为难,今此一别,愿我们后会无期——”他话音方落,手腕微转间又捻动出泣血录的功法。

陨生蛊似乎受到什么冲击一般,忽而抽动了一下,这一下让峒主疼得猝不及防,下意识捂住了心口,这波痛感还没缓过来,又是一阵绞痛侵袭,峒主心下慌得一比,侯卿的袭击就发生在转瞬间,峒主根本来不及体会更慌或者有所反击,后颈就忽遭一下重击,让他整个人眼前一黑软了下去。

“抱歉得罪了。”侯卿出手的同时吐露出五个字,算是对峒主表达了自己为数不多的歉意,也不知道峒主有没有听到。他蹲身再三确认峒主已经昏过去,才放下心来。

峒主有了陨生蛊,也许很快就会醒来,侯卿不敢多耽搁,背好李茂贞一路往峒外奔去。当峒外的晨光笼罩在他身上时,他有种逃出生天的后怕。

天大地大保命最大。侯卿背着李茂贞前行,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离十二峒越远越好。

就着引命蛊释放的精力未竭,他少停歇的一路向西北方行进,穿过枫林越过溪谷踏上山路,满眼都是密林草丛,景色单一得让人生惧。他偶尔举目四望,只觉自己被陷入无边的孤寂中,感受到背后的重量,他心底又涌上一股执拗的坚持,鞭策他持续向前不要懈怠。

空中偶尔盘旋着飞来寻踪隼落在他肩头,为他带来与外界的联络,让他有动力有信心支撑自己的决定。他从每一个天亮走到天黑又走到天亮,除非累极才停下休整一二个时辰,如此风餐露宿十数日,几乎就在他支撑不住时,一个熟悉的茅草屋终于出现在他视线的前方。

极乐正蹲在地上筛选药材,余光瞥到来人,心里不由寻思,自己住的这地方难见活人,怎么这阵子老有来客?当真稀奇。

他摇头晃脑的叹口气,才抬眸看去,却见自家师父高大的身影立在茅屋栅栏外。

极乐直接蹦了起来,冲着他喊了一句:“师父!”

侯卿的体力在赶路这半月几近透支,在看到目的地的瞬间,持续紧绷的精神略有松懈,令他眼前都有些晕眩,可在确认安全前,他不敢彻底放空自己,只能强撑着自己站在原地,多一步都不再上前。

极乐跑过来想要扶他,却被他拒绝。看着师父背着那个不知死活的好汉,极乐有点尴尬,“师父...你...他...你们...和好啦?”

“不该问的别多问,”侯卿双拳一下就握紧了。和好?先把李茂贞救醒才有和好的可能。

他四下环顾,没看到那矮个子东瀛人,有些意外,“你那同伙呢?”

“本人啊...他走了有一阵了,他说苗疆太乱啦,他要去中原一趟。”

“苗疆太乱?”侯卿蹙眉,不知极乐所指何事。

极乐见他一头雾水,就站在一边搓着手,一边给侯卿讲着自己听到的小道传闻,“听说之前万毒窟巫王为了掌控苗疆,一直在追杀李星云一行人呐!您居然不知道!好在您师父、我师奶奶她和李星云他们一起联合苗疆其他势力把巫王打败了!然后师奶奶她老人家现在是万毒窟新蛊王了!——这么算来,我也算是万毒窟蛊王的好大孙儿了哇!...”

侯卿此行已对苗疆势力有了新的认知,现在听得极乐转述,只觉荒唐——无论是袁天罡,还是十二峒,这几百年来的算计与坚持,终究敌不过人心的贪欲和权力的诱惑。

在李茂贞通过情蛊给自己反馈心声时,自己也曾了解到他的最终盘算——若十二峒主不愿放过自己、执意染指天下,他就寄希望于万毒窟通过历来的使命,带领苗疆势力护住自己、牵制十二峒——现在看来,那也不过是他美好的幻想罢了。

侯卿忽而露出一抹复杂的神色,抓着李茂贞的手都收紧了一下。他这样子看得极乐有些犯怵,“您这是怎么了?”

侯卿不想再琢磨李茂贞那些注定失败的算计,比起那些注定无法改变的事实,还是身后之人的未来更重要。“我的帮手到没到?”

极乐见他目光直往茅屋里看,才想起来那人交代的大事,忙着冲屋中大呼,“好汉,我师父回来了、”

话音方落,茅屋的门就被推开,伴随阵阵饭香而出的是旱魃高大的身影。

他乡僻壤得见故友,终于让侯卿放下心防,连日来的疲惫也在这一刻迅速占据他强撑的身体,消耗掉他仅存的精力。

旱魃已经越过门栅上前而来,他一把按住旱魃的肩头,语气诚恳的请求,“在我醒来前,你务必照顾好他。”

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旱魃眼疾手快,一手抓着一个人,防止他俩直接把脸摔地上。然后他看看左手明显昏睡的侯卿又看看右手耷拉着脑袋死了一般的李茂贞,侧头看着极乐,不是很确定问道,“你知道尸体怎么照顾吗?”

“我哪知道,”极乐退后一步躲李茂贞远些,“我又不是赶尸的...”

旱魃一脸为难,决定先把侯卿拎屋里去。

不知昏睡了多久,再睁眼时,侯卿是一下坐起来的,因为起来太猛,心脏都跟着抽痛了下。他无暇顾及这些,忙四下环顾,确信自己就在茅草屋,身下是当初他和李茂贞行过云雨的那张木床。

他没空儿回味过往的不堪经历,忙翻身下地要去看李茂贞。撩开门帘,不大的屋子一眼能望到头,李茂贞不在这个屋子,屋里也没有其他人。侯卿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又快步推了茅屋的门扉。

屋外入眼的景象差点让他没站稳。

在他眼前是个草席子,李茂贞就闭眼躺在上头,身上还是出峒时的那身染血的峒底装扮。极乐盘腿儿坐在李茂贞不远处,面前有个火盆,不知他在鼓捣什么,闭着眼边念念有词边往里头扔黄纸,一副神棍模样。再往远处看,旱魃正扛着一堆枯树枝,几乎堆成了一座小山,他俩这架势,怕是只等自己醒了一发话,就给李茂贞安排后事一条龙了。

侯卿慌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他踉跄两步冲过来,直接跪在李茂贞身前上下摸索仔细查看起来,又很不满道,“他还活着!你们要做什么!”

被他动静打断的极乐睁开眼,见是他出来,整个人都精神了,“师父,您可算醒了,这一觉睡了三天,我还以为您吃了迷魂菇呐!”

“侯卿老弟,”旱魃撂下肩头的树枝,也擦擦手走过来,看着侯卿手忙脚乱的样子万分不解,“我是越发看不懂你的癖好了...”

“不是尸体,”侯卿摸着李茂贞的手臂,又趴在他胸膛仔细感受,对着他们再度强调,“他还活着!”

旱魃怔了下,“...那个...”

侯卿抬眸看他,“?”

“不是尸体,你的行为就更怪了...”旱魃摸摸鼻子,斟酌着措辞,“他之前制造那么多麻烦,你还招惹他...”

侯卿想到旱魃之前和李茂贞交手时可把他打死过,整个人一改之前托付于人的态度,满脸警惕,“他现在没有威胁,你莫伤他!”

就你现在这个样子我能伤得着他吗!旱魃看他这护食儿德行,心里别扭得都不忍直视。

“我求的那物,你为我要来了吗?”侯卿想到重要的事,忙问旱魃。

侯卿一听所托之事有着落,眼神才有些神采。然后他将注意放在另一个人身上,横了眼极乐,“还有你!人活着烧什么纸钱!快给我收起来。”

极乐万分委屈,“我没烧纸...我给他招魂儿呢...”

这句话显然踩在侯卿怒点,极乐的声音在侯卿怒视下越来越小,最后直接改了口风,“我给他焚香祷祝,祝好汉早日睁眼!”

侯卿懒得与他口舌,弯身横抱起李茂贞的身体,送他进屋,还吩咐极乐去烧盆水。

为李茂贞褪去血衣,又用热水擦去他身上的尘土血迹。侯卿的动作很小心,这场景不禁让他回想起之前李茂贞昏迷半个月期间,自己对他的照顾。

可心情却大不一样。

那时他对李茂贞情窦初开,因为自身过错导致他昏迷,心间是半忧半喜的,忧的是害他受伤还被他知晓自己的心思,尴尬又想逃避,不知如何面对清醒的他。喜的则是他终于看清自己的感情,满心满眼都是对李茂贞生出的爱意,那种感觉就像一块蜜糖充斥在他心间,让他时不常小心翼翼的回味。

但这段关系如同建立在风吹即倒的沙堆上,让人不堪审视。他们曾互为伙伴的关系,也曾共同经历生死,可就算他们在生与死的抉择间托付过彼此的性命,都无法让李茂贞放弃他的功利至上。侯卿被他伤了心。

侯卿所有关于爱意的错觉本该被终结在十二峒底。可他伤痕累累的心在得知李茂贞用了情蛊后,似乎被一种新生的情意滋养治愈——那些李茂贞从未对他人展露过的心声,在他生命最后时刻被他迫切送入侯卿心间,有他毕生追求一场空后放下一切的释然,也有他已经可望不可得的遗憾。

他的遗憾是侯卿。遗憾没有好好感谢他的一路相陪。也遗憾没有回应过他曾经热忱的期待。

侯卿知晓了他的真实心意,本寂灭的情感就忽得燃起炙热的盼望,即使背后的负重提醒他前行的坎坷,让他在这一路逃亡中无数次跌撞,他依旧努力不让自己被那些纷杂的过往算计与背叛所困扰,无比坚定的前行到这个能让他放松片刻的地方。

可他所有的展望与希冀,在面临李茂贞能否醒来的未知结果时,又如扎入心间的软刺,碰不得也取不出。他怕它越刺越深,直至与他血脉相融,变成余生虚妄的幻想。

他的心就如同将湮灭在荒漠的草木,不知何时能等到名为李茂贞的暴雨浇灌,才可让它得活。

侯卿看着闭目沉静得毫无反应的李茂贞,无奈的叹口气——岐王呀岐王,也许只有现在这个样子,你才能老老实实在我身边,不会对我展露算计心思。

可就算李茂贞还有什么算计,都已经不再重要。他现在只希望李茂贞能醒来,然后好好与他确认彼此的心意。就算他再嘴硬不承认,心也不会骗人。他若不承认,那就随他去,自己自会跟着他,守着他,护着他。自己可以用余生,向他展露绵长的爱意。

侯卿的目光坚定又柔情。他小心翼翼地低下头,将轻轻一吻落在他额头。

——

两日后,他盼星星盼月亮等来的人和物终于来此。

幻音坊的妙成天带着金蚕与陆林轩汇合。在女帝从神农架返回岐国时,就是陆林轩为女帝救命疗伤的,称她是女帝大人的救命恩人也不为过,妙成天自然也对她信任有加。

女帝此番交代的送蛊任务,她不敢耽误一刻,一路快马加鞭赶来,等在见到眼前那个活着和死了没什么区别的李茂贞后,她才明白这个任务有多重要。

月余前她们幻音坊收到密报,说女帝的兄长已经死在了苗疆,女帝派自己前往苗疆寻找尸体,自己尚未有所收获,那传说中的尸体却被李嗣源的手下寻着,专门派人送去了岐国向女帝扬威。据说女帝见到那具穿着岐王衣服的面目全非的尸体怒不可遏,虽然晋国来使一个字未吐露,可这所作所为就是在打她的脸——没人知道尸体究竟是不是李茂贞,可她的态度却决定着最终的结论。若她不认,李茂贞就还活着,李嗣源为了不留后患就会继续派眼线去追杀哥哥,若她认下,那真岐王就算是死了,理应厚葬入陵,李嗣源再无忌惮,就会用各种手段逼迫她交出岐国。女帝最终还是收下了尸体,打发走来使后就联系了尚在苗疆的自己返回,再也不必追查。

他们都知道,不管那具尸体是否是真岐王,女帝都已经表明了态度,彻底将自己的余生与岐国捆绑在一起。幻音坊上下对此无有异议。他们的命都是女帝救的,自然一心向着她,为她鞍前马后、出生入死,毫无怨言。

她本以为此事就这样了结了,却不想今日再次见到岐王本尊。她一下就恍然——女帝大人是早就认出了那具假尸体,一直知道哥哥尚在的,只是下落不明,在知晓哥哥尚可一救后,立马急切的派自己护送金蚕前来。

虽然作为侍女她不应该妄加揣测女帝的心思,女帝也从未对任何人吐露过缘由,可她就是能够隐隐体会到,当时女帝在神农架震断心脉时,应该是抱着同生共死的觉悟——既然无法阻止哥哥的一意孤行,那就用她自己那条命赔了他,也算是为她的任性赎罪。

作为跟在女帝身边多年的得力干将,妙成天深知他们这段破碎的兄妹情谊让女帝多么难过与自责。自从李茂贞从苗疆回来与女帝反目,她不止一次见到女帝对着兄长的画像黯然神伤,后来在送岐王的尸体入陵时,她也曾无意间见到女帝独自对着紫宵剑落泪。而在收敛好一切软弱的情绪后,她又是那个世人眼中不苟言笑的岐王。

今日亲眼确认李茂贞尚在人世,妙成天心间直发酸,又是心疼她,又为她高兴。身份缘故让她不好多言,只遵从女帝的要求,小心翼翼的递交金蚕蛊,让它回到真正的主人手上。

陆林轩接过金蚕,看着李茂贞,却迟迟未动。尸祖旱魃给他们的传书郑重又恳切,说尸祖侯卿跪求金蚕救命,滴水之恩必涌泉相报。因为侯卿先前有恩于姬如雪,又为张子凡他们通风报信救下了李存忍,她为了师哥和心上人的托付才日夜兼程赶来,生怕来晚了耽误侯卿的性命,可一见到侯卿是为救李茂贞,不禁有些犹豫了。

这金蚕只有陆林轩能控制,她不同意救人,要来也没用。侯卿见她手捧金蚕神情犹豫,二话不说直接行了大礼。他这一拜吓得陆林轩差点掉了金蚕。侯卿给人的感觉一贯是洒脱又出尘不世的风貌,她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一时都有些无措,忙托他起来。

别说陆林轩,侯卿自己也没见过主动放低姿态求人的自己,他就连之前拜师学艺都是因为对方有所求谋,自己这才趁人之需连带顺水推舟。今生第一次,为了救李茂贞,他必须拿出自己十足的诚意。他不知如何能打动陆林轩,让她无所顾忌的施展金蚕,就只能维持自己的姿势不动。

陆林轩心间尚有顾虑,可她一贯心地善良,见侯卿前辈姿态放的极低,又想到他当初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出手救了姬姑娘,一路上又对他们一行人关照有加,甚至还失去了他最重要的泣血录,如此磊落的一个江湖前辈,今日要救李茂贞,必有其缘由,于是她也就不再纠结,再三承诺自己一定尽力救治,才劝起了侯卿。

因为师承阳叔子,她的医术虽不及李星云,可也略有涉猎,探脉半晌了解情况时,她的脸色有些微妙——李茂贞处在生与死之间,人虽没死透,但还不如死了,说他活着都是靠着极其微弱的心跳尚且维持才没直接入土,陆林轩暗自震惊,以李茂贞的功力,谁能将他打成这样?况且侯卿前辈一直跟着他,怎得尸祖无事?

她看向侯卿,尸祖前辈人坐在床边,准备随时帮她处理突发状况,一双眼睛却没看向自己,只盯着李茂贞。总觉得他的眼神有些深沉,是她说不出的怪异。

感受到陆林轩在看自己,侯卿抬眸满脸诚恳的看着她发问,就怕她说出一个没有办法治。“可有何不妥?”

“他伤得太重了。”陆林轩看着李茂贞紧闭的双眼,有些为难,“比我和女帝之前受的伤都要重,金蚕只能修复他的经脉和筋骨,气海的创伤无法治愈,更别说可能还有我没有探明的伤势...我也不知道被金蚕救醒后,他能都恢复到平时几成。”

“无妨,治就是了。”金蚕是他最后的希望,能救醒已经是他最大的期望,若救不醒...侯卿不想去想这最糟糕的后果,只满心祈祷一定能成功。

与侯卿确认好随时可以下手后,陆林轩直接驱动金蚕沉入了李茂贞体内。金蚕游走开,慢慢滑过李茂贞周身的经脉,它的修复虽缓慢却有奇效,等她带着金蚕为其运行一个周天后,李茂贞原本紧闭的眼皮都动了动。

侯卿感受到一股微弱的情绪波澜在他心头重新荡漾,忙握住李茂贞的手,闭上眼沉心静气的去体会他盼望已久的不可为外人言道的感觉。

那是微不可查的伤感与愧疚,愧疚在李茂贞心头萦绕了很久,久到侯卿以为他就要这样一直沉浸在此种共情时,李茂贞的内心有了变化。一种固执的坚持几乎吞没他的心,洗刷去他的愧疚与伤感,男人有些痛苦,似乎是想摆脱此种感觉,却又被那股执着裹挟着主动掩盖他不该有的情绪,让他的心坚硬起来。

侯卿的手不由收紧,明白这是峒主放在李茂贞体内的东西作祟。他的心间一并难受起来,他不愿李茂贞沦陷在那种被强迫灌输某一命令的冲动中,心疼的情绪与守护的信念不受控制的漫涌上他心间,又被情蛊传递而去。他能感受到李茂贞的内心因自己的情绪侵入而陷入一场狂乱的煎熬中,让他本应随着蛊卵的暗示而下定的决心迟迟无法顺利控制他,又让他暗自起了反抗的新情绪。

侯卿不敢松懈精神,只能靠自己内心对李茂贞毫无保留的热切情意,去试图感化他的偏执,助力他和那该死的蛊卵抗衡。

这沉默的交锋持续了很久,久到陆林轩已经结束了对金蚕的掌控,任它去自行修复李茂贞的伤体。她安静的完成自己该做的,一切收拾妥当后才将注意力放在侯卿身上,却见他眼角微湿,目光有些委屈,整个人也不像是回神的状态。

也不知而今江湖局势如何了。陆林轩想着,忽而看到边上不远处候着的妙成天——这不就有刚从中原来的人!她忙起身拉着妙成天的手,示意她与自己暂且出去回避下,正好与她叙叙旧。

再进来时,侯卿已经给李茂贞盖好了被子。蛊卵暂且沉寂了下去,不知它何时会再出现。他很累,又不舍得走,就趴在他床头闭上眼休息。

陆林轩以为他睡着,近前查看,李茂贞脉象摸着比之前是好转,但不多。收回手指的动作带出一阵微风,让侯卿整个人都一激灵,他惊醒过来抬手就攥住了陆林轩手腕,让她吃痛难当。

“我最近太过紧张,险些敌友不分,你受惊了。”侯卿察觉到来者为谁,忙收了动作,略有歉意的看向她,一双红色眸子中尽是血丝。

“无妨...”陆林轩收手揉着自己的手腕,见侯卿已经不再看她,阻挡自己的手也已经很自然的落手覆在李茂贞的手背上,又将目光锁在了李茂贞身上,神情满是担忧。

她是真不适应现在这种样子的侯卿。她记忆中的尸祖大人那可是眼高于顶不染凡尘的脱俗仙人,现在却好像个初入红尘患得患失的江湖儿女。她实在忍不住就发了问,“神农架一别后,尸祖前辈与岐王是有何际遇?”

“与岐王一起去了趟十二峒,见到了十二峒主,知晓了一些事情,还差点死在里面,后来我们逃了出来,就是你现在见到的这样子...”侯卿还在看着李茂贞,神情莫名严肃起来,方才他费了半天工夫才让自己奔涌的情绪压制住李茂贞的执念,他很担心李茂贞醒来后被那捣乱的蛊卵持续影响心智,又要坚持他那一贯不可理喻的岐国为先之道,再一条路走到黑。一想到那条注定无望的歧途,将给岐王内心带来多么痛的折磨,他眼神中的疼惜就掩饰不住的淌出。

在一旁的陆林轩见他这模样都有些不自在。她心下猜到侯卿有难处,开口又问道,“尸祖前辈在为何事担忧?”

“他体内有和姬如雪一样的蛊卵。”

陆林轩有些惊讶,随即恍然,他们此去十二峒九死一生,哪里是差点死在里面,恐怕岐王是确实死了,他现在这个样子多亏因为蛊卵才让他还阳。怪不得侯卿一直忧心忡忡,想来是怕岐王没被救回来吧。她有心宽慰侯卿,忙道,“金蚕已经护住他的心脉,岐王性命无恙,尸祖前辈倒可安心。”

“如此甚好。”侯卿颔首,再度与她道谢,又毫无隐瞒的与她说了蛊卵作祟的事情。有这碍事的东西在,迟早是个大麻烦。他决定待李茂贞好转,就为他去蛊。

陆林轩虽是女子,却也是行侠仗义的个性,她已经听明白侯卿话里意思,思量片刻道,“中原战事告急,我师哥和子凡不知所踪,姬姑娘被幻音坊的人召唤离去,虽然只我一人,但侯卿前辈如有需要,我定会鼎力相助。”

听到她的承诺,侯卿心放下大半,“那我就不与你客气了,确实还需要陆姑娘为我护法。”

陆林轩当初也护法过,她想到那时救姬如雪的情景,忽然反应过来一件重要的事情,“当初为姬姑娘去除蛊卵所用的泣血录已经损毁,却不知侯卿前辈还有其他办法?”

然后她就看到侯卿微微一笑。这也是他连日来最放松的一次情绪表露,他站起来一扫自己的衣摆,让她看自己外装上的暗纹,语气都有些得意,“如影随形。”

陆林轩盯着那些被伪装成服饰纹样的悉昙文符咒,努力辨识半天得出一个结论,看不懂,又得出一个结论,敢情泣血录还能复刻——不愧是尸祖,有点狡兔三窟那意味,啊不,是未雨绸缪的智慧。

这未雨绸缪的智慧终于在半月之后派上了用场。

这天李茂贞忽然睁开了眸子。侯卿一直守着他,见他昏迷这些时日终于醒了过来,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跳出胸膛,他颤抖着手一把握住李茂贞的手,声音都很激动,“岐王!”

侯卿有很多话想说,他满心欢喜得以目光描摹眼前人,可当他见到李茂贞眸中闪过的一抹阴郁与抵触,久灭重燃的心一下子就凉了。

李茂贞坐起身直接推开他,就要下床向外走,可久未动弹的双腿甫一落地,就承受不住身体的重量忽而发软,让他整个人都向前跌去。侯卿眼疾手快一把抄住他,还是被他前倾的力道带得一起跌在地上。

他们的动静惊动了外屋的人,极乐掀开门帘一看,忙叫道,“师父您这是怎么了、啊、这位好汉终于醒了!”

李茂贞冷眸瞥向极乐,熟悉的面容让他怔了一下,他下意识仔细环顾四周,终于记起来这里是哪,连带曾经有过的糟糕回忆一起让他面露怒色。

极乐被他这眼神吓得往后退了两步,然后调头就跑,顺带给屋外的两位女侠一个好汉通风报信。等陆林轩三个人闻讯进来时,见到的是与侯卿对峙的李茂贞,他二人之间的气氛显然很僵持。

李茂贞已经坐回床头,虽然双腿发软可不影响他坐得端正,侯卿眼底的复杂尽收他眼,他却没有半点心软的摆出一副抵触的姿态,只要侯卿敢靠近,他就恶语相向。

三位意料之外的来者打断了李茂贞对侯卿警惕的盯视,他第一眼就锁在陆林轩身上,这女人是金蚕的主人。“你怎么在这里?女帝已经无恙了?”

我可是来救你的。陆林轩很想这么回答,可李茂贞语气冰凉,态度又很端着,本来救他就是看在侯卿前辈的面子上,现在他这个态度,让她一下有了逆反心理,于是没好气道,“巧了,刚好路过。”

“有陆姑娘的医治,女帝大人身体早已无恙,陆姑娘这次是特意前来为您医治的。”妙成天接过了话头,成功让李茂贞将注意力放在了她身上。

“是你,幻音坊的人...”看到妙成天在此,李茂贞一下来了精神,虽然没记清她叫什么,但与岐国接触过的一切他都记忆犹新,“你来这里做什么?岐国现在如何了?”

“奉岐王旨意,前来护送金蚕蛊。”这点目的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妙成天如实答道,“晋国暗中勾结契丹人对中原出手,岐国势单力薄被四面环伺处境不妙,好在岐王大人坐镇,尚可一撑。”

即使知道女帝再度代他执掌岐国,对中原乱局的担忧依旧让李茂贞心间不安,眼前这女人名义上送蛊而来,可背地里定是带着监视任务。妹妹对自己的提防之心让他难受,他冷淡开口,“她这王座,坐得倒也安心。”

“不安心,”妙成天听出他的不满,顺着他的话说道,“现在虽是岐王,往后却也不一定了。”

“你什么意思?”李茂贞心间爬上不详的预感,他盯着妙成天,要她给个说法。

“此事说来话长...”妙成天娓娓道来,那是女帝日前飞鸽而来特意的吩咐,也是必须要让李茂贞了解的真相。

李茂贞安静的听着。从他被侯卿带走深入苗疆腹地,到女帝命人跟着侯卿的寻踪隼寻他,他通通都有印象,可等听到她说李嗣源带着一具尸体去要挟女帝,他的脸色一下变了,对他们的了解让他几乎能预料到会发生什么。

“女帝见了尸首就让我返回岐国不再追查,然后...”妙成天顿了下,心间酝酿着说辞,如何能够让李茂贞接受这个事实,“女帝未发丧,只将尸体送入了岐王陵。”

预料成真,李茂贞的目光转向侯卿,沉寂如灰,“你在让通文馆杀手假扮我的时候,就已经想到这个结果了...对不对?”

侯卿胃中一坠。虽然以当时的情况看,自己是为了阻止李嗣源追杀他们的缓兵之计,可前往十二峒前后又耽误了这么久,中原发生什么变故都不稀奇。女帝若已经认下岐王的死讯,就算李茂贞返回去,也没有法理之上的正统支撑了,于己来说倒真可借此游说李茂贞远离纷争。现在李茂贞此言将矛头直直指向自己,定是在认为自己联合其他人做局算计他,只为了成全自己带他远走江湖的心思,自己再说什么,他也是不信的了。

“现在这个结果、倒是如尸祖所愿了?”李茂贞见他不言语,已经认定他是心虚,不由冷笑一声——尸体是侯卿准备的,李嗣源带回去的,女帝认下的,侯卿无论和谁联系,都能达成他的目的。

他不再看侯卿,目光又转到妙成天身上,“所以她就这么坐实我的死讯,任李嗣源那个老匹夫踩在她头上?”

虽然是问话,可听上去却像肯定的陈述。毕竟李嗣源的目的就是要告诉女帝和岐国,岐王疑死,岐国再无一个让其他势力尚有忌惮的幕后之人,岐国这块肥肉,将很快吸引来饥饿的秃鹫。

“女帝大人原本要将岐王向天子称臣的决定昭告天下的。”妙成天低下头,不论李茂贞想不想听,她都要告诉他女帝的安排,因为女帝也明白李嗣源的用意,所以自然不会让他得逞,“可天子下落不明,尚未还政于唐。”

岐、王、交、权!李茂贞眸色一紧,试图理解女帝背后的用意。他骤然想到之前那封侯卿与旱魃的传书,提及女帝将要尊天子,那封信若是真的,说明那时妹妹已经有了退位的心思,这次认下了假尸首,简直就是顺理成章地推动她的决断——无论自己生死,都已经断绝了自己未来的野望,这一步、走得是真不留后路!妹妹宁可将岐国拱手他人,也不让自己有机会重回岐国逐鹿天下...

李茂贞一时怒气攻心,气闷的捂着嘴咳了几声,只觉一股甜腥入喉。他咬着牙咽下那口血,牙关都咬得生疼。

侯卿看着李茂贞脸色极差,忙伸手想探查他的情况,李茂贞无暇理会他,挡去侯卿伸来的手,抬眸看着妙成天,声音都有些喑哑,“那是本王的岐国、本王前半生用血与命拼出来的岐国...她怎么敢...怎么能...、”

“女帝命我在此看护,等您清醒后向您转告她的决定,她还说...”妙成天头更低,“妹知王兄定无法接受此等抉择,然唯有岐国不国,方可断兄执念,天下大势渐合,此宿命之乱局,兄必无法斩断,妹愿承担骂业,以正...”

“——这就是你放弃岐国的理由?就...只为了...劝我回头?”李茂贞开口打断了妙成天的话,他死死盯着她,就宛如透过她与女帝对峙一般,“如此断绝我东山再起的根本——你还真是我的妹妹——”

李茂贞心间怒火中烧,他脑海中盘旋着无数质问想要对女帝发泄,言语激动处直接爆发出一股压迫的气势,明明没有内力,却依旧让人心生惧意。

妙成天被李茂贞这股气势镇住,垂眸避开他的目光,又为他感到些许悲哀。他本是她们的旧主,若非十六年前的决然出走,岐国与他,应该是另一番气象。

可世上哪有那么多若非...自从他离开的那天起,一切就再也回不去了。

命运的手推人前行,女帝所作的,都是为了尽量保住岐国,而今天下大乱,岐国也处在风雨飘摇中,今日女帝能护得岐国一时,可大势所趋之下护不了岐国一世,唯有将岐国托付给最可靠的人,才能保住岐国百姓的性命。

陆林轩终于开了口,看似安慰李茂贞,实则想为妙成天解围,“现在岐国尚未归顺天子,李嗣源那老贼召集诸侯前往解梁,名义上代理监国,暗中却迫害不良人,挑拨不良人追杀我师哥,等他得手了,下一步才会针对岐国。”

“李星云不过空有虚名、天子、可笑...袁天罡死了、李星云还能翻出什么风浪!”李茂贞没空儿关心天子死活,他目光移到陆林轩身上,顺着她给出的讯息思路无比清晰的做起分析,“李嗣源、他也配染指岐国!他以为拿下天子就能高枕无忧?鼠目寸光!远在千里之外还有虎视眈眈的漠北人狼子野心图谋下场时机、一如而今的万里苗域也在钩心斗角争权夺利,这世间的机会都是留给有野心有魄力之人,岐国合该趁此机会谋求其他诸侯的力量联手讨晋、怎么能坐等战火烧到家门口!”

陆林轩之前跟着李星云一起助万毒窟平息内乱,闻言眼神一凛,心间对李茂贞所言起了重视——岐王虽然不身在中原,当初却能踩着点在最关键时刻从苗疆返回中原,自然有他独到的洞察力,他的话,不可不重视。

李茂贞的心底已经被一股强大的执念所充斥,催促他立马杀回岐国夺回失去的一切。他的身体更是听从那股执念的安排有所行动,以手扒着床框妄图站起来。

“岐王——”侯卿感受到李茂贞心底反馈而来的情绪冲动,想抬手给他渡一丝内力平稳心绪,李茂贞却抓住他的手腕死死握住,神情狰狞,语气中也带了恨意,“我已不是岐王,你还如此唤我,是在讽刺我?尸祖大人、”

侯卿眼底闪过一抹心疼,“你又何必执着于一个虚名。你在我心里,就算没有权力,不涉庙堂,你依旧是那个舍身为国的岐王。”

侯卿所言所语皆出自他真心,这心意借由他体内的情蛊反馈回蛊主心间,让他没有怀疑与否认的心思。李茂贞狂躁的内心因为他的话忽而有了一瞬的平复,让他所剩不多的理智终于借此机会出来死命拉扯他的情绪,试图让他冷静下来暂时接受他本应面对的现实。可他心有不甘,更不愿就此认命,所有的运筹帷幄的未果和求而不得的悔恨交替折磨着他的内心,让他整个人痛苦难当,情绪再度濒临失控。

侯卿知道这是在那蛊卵作用下李茂贞心智被控的反应,只要他一日不回岐国,不重新试图掌握岐国,这股执念将终其一生让他不得安生。他心下早有决断,在李茂贞被那两种念头折磨崩溃前,骤然抬手劈向他后颈,然后接住了昏倒的他。

因为出手太过迅速,面前三人在李茂贞倒下后才反应过他的动作,侯卿抬眸看着他们,郑重的开口恳请他们帮助——自己要以泣血录换血祛蛊卵,立刻,马上。

妙成天听着侯卿的请求,也很郑重的点头答应。这半月来她一直与女帝保持着联系,一边行监视与保护李茂贞之职,一边等待岐王清醒后为他转述女帝的安排,方才李茂贞的状态让她心间担忧,正愁如何向女帝汇报,现在若能协助侯卿治好他,自己也好向女帝交代,她乐意效劳。

侯卿又望向旱魃、陆林轩,他俩是他早就暗定的人选,这二人功力深厚,李茂贞现在没有内力,不必像为姬如雪换血时那般非要在数个武功高强的人士内力压制下才能下手,现在只需一人为他稳住身形避免他挣扎,一人从旁看护确保没有突发状况打断自己即可。

陆林轩早就答应过他会鼎力相助,自然不会出尔反尔。旱魃看在侯卿的面子上,也没有什么异议,只是拎起李茂贞的动作就有点粗暴了,看得侯卿额角直跳,忍不住开口让他动作轻柔一些。

帮手准备就绪,极乐从门后探出头,眼巴巴看着侯卿问他能帮什么忙。

侯卿想到他曾经帮过的倒忙,随便任本人曲解自己自言自语的话让李茂贞误会,就找起了后账。极乐缩着头,也不敢给他解释说那个好汉见了他俩的神情好像能活吃了他们,自己哪有胆量与他多言。最后他帮忙不成,反被侯卿打发上山里采蘑菇去了——多采点,毕竟五个人,少了不够吃。

妙成天与极乐一起出了茅屋,她带上门后警惕着周遭动静,依照侯卿所言,除非他主动推门出来,在此期间无论发生什么,任何人都不能打断他。

旱魃立在李茂贞身后扣着他肩头,等侯卿施展功法。陆林轩看着他们面前空空荡荡的陈设,觉得好像少点什么。当初为姬如雪换血的时候,李星云去抓了许多海蚯蚓替代所换之血,现在侯卿却没有准备替代品,她忍不住问了出来,“尸祖前辈你用的什么血?”

“自然是鲜血。用我的,更好控制。”侯卿没有半点犹豫,就在陆林轩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划破了自己的掌心。

陆林轩忍不住惊呼一声,随即忙噤声,生怕打扰了他的正事,心间却已经是无法形容的震惊——她虽不清楚这事需要多少血才能成功,可她知道若失血过多有可能殃及性命,如果说之前侯卿为了岐王求她用金蚕救命让她心有怀疑和揣测,那现在他的所作所为,就是在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们,他对李茂贞,真的动了情,甚至不惜以自己的命做赌,为岐王谋一条通途。

她却不知,侯卿体内有两颗蛊。一颗是饮尽李茂贞的心血施与侯卿的引命蛊,是他选择放弃他自己的命以一换一,才能让侯卿带着二人走出生途的根源。另一颗,是让他们互相体会到对方心声的情蛊,情蛊的存在为侯卿剥开了李茂贞层层伪装下的真实心意,在他们面临生死离别之时,岐王才幡然醒悟到他所辜负的心意为何,在他一生为数不多的牵挂中,除了岐国和妹妹,竟还有一个身影早已占据了他的心。李茂贞舍命的觉悟与醒悟的遗憾早已不知不觉驱散了侯卿心间那些曾错付的懊悔和被算计的恼恨。他心知自己已经无法承受失去这人的痛苦,就算充满风险,他也要用自己的鲜血,去确保他的绝对安全。

侯卿沉心静气捻动起功法,骨笛瞬间嗜血而红,体内沉寂的情蛊和引命蛊随着体内血液的流速变化而隐隐欲出,又被他的极限操控压制住,他的引血速度恰到好处,不会让他因为忽然失血而晕眩,又能保持清醒随时停下取血,待骨笛沉甸,他暂停了取血的动作,随即将其抵到李茂贞身前,以眼神暗示陆林轩和旱魃,接下来不可有万分差错。

得到两人回应后,泣血录功法运转起来。骨笛内的血冲入李茂贞体内,血液相撞的痛感让李茂贞身体瞬间有了反应,旱魃紧紧扣住他肩头以内力压制他的挣扎,陆林轩也覆掌至他天灵稳住他晃动的头,以免侯卿被打断。

在侯卿的内力加持下,泣血录为他忠实的探查李茂贞的状况,血流的反馈清晰的传导至他掌心,因为担心以李茂贞现在的身体状况承受不住快速的失血与输血,所以侯卿行得小心翼翼,持续以最慢的流速引血入体,为他洗去蛊卵的盘踞。

蛊卵遭到刺激后的求生本能激发出了抵触的力量,牵引出李茂贞心底最不可被磨灭的执念,暗示他为实现那个目的必须奋力反抗这股外力的冲击。李茂贞调动起全身的肌肉骨骼与他们较劲,可被强力压制下的反抗未果让他的身心都陷入绝望。

低沉的嘶吼也不住自李茂贞喉头泄出钻入侯卿耳中,伴随蛊卵的垂死挣扎带来的痛苦折磨一并反馈至侯卿的心间,似乎在挑衅他的情绪,逼迫他收手退让。侯卿双眸微阖,冷静的运转着功法,整个人都进入一种忘我的超然状态,无论李茂贞发出什么反应都不能动摇他分毫,更让他生出一种清醒的执着与之抗衡——就算李茂贞曾有目的的利用自己、出于利益背叛自己、又为了算计托付自己,可在最危急的关头,他选择舍命为自己,也让自己选择付出自己的全部为他。他想与李茂贞的命运纠缠,他愿与李茂贞的命运纠缠,他发自心底的期盼他们在血脉中融合彼此,这迫切的念想早已超越他对过往错付的纠结,让他毫无保留的剖开自己的心,将其侵入直李茂贞心底,助他驱散那本该释怀的无望的执念。

换血的工夫持续了很久,久到侯卿感觉自己的体力都要被消耗殆尽,他手中骨笛也断断续续发出一声声沉闷的裂音。

侯卿忽然睁开了眸子,那股与他对抗的力量彻底消失,他又谨慎得探查半晌确信蛊卵已经离开,李茂贞也终于安静下来,才松了口气,收势移开骨笛。满是裂痕的骨笛在离开李茂贞身体后,再也支撑不住一点震荡,直接碎成数段散落在地。

成了?陆林轩疑惑的抬眸去看侯卿,只见他的脸色已经从最初的红润变得苍白,俨然是消耗过多所致。陆林轩隐隐担忧他,关切之语还没问出口,侯卿就双膝一软跌跪在李茂贞身前。她吓了一跳,以为侯卿出了什么变故,却见侯卿前倾身体张开双臂抱住了李茂贞。

陆林轩抬在半空的手略显尴尬,她轻咳了一下,默默放下手,看了一眼旱魃,四目相对间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一种纠结——他们要不要现在回避一下?

“...侯卿。”李茂贞虚弱的声音在这安静的屋中响起,这是侯卿心心念念的声音和反应,也是他期待已久的结果。

“是我...”侯卿萎靡的精神似乎都因为这声呼唤振奋一瞬,他声音略有哽咽却又坚定无比的答应了一声,然后人就抱着李茂贞昏睡了过去。

这血也太薄了吧!陆林轩直想扶额。旱魃与陆林轩又是一阵手忙脚乱,一个想拉开侯卿扛他去休息,一个想搀扶李茂贞起来,不要如此坐在这湿冷的地上,结果侯卿就算晕了也不肯松手,旱魃楞是没能掰开他的手,只能任他这么不成样子的搂抱着李茂贞,这过分亲密的姿势看得陆林轩很是尴尬。

刚清醒的李茂贞难得没有露出那股一贯的肃杀之气,眉眼间的神情也比方才清醒过来时柔和了许多。他抬起手回搂住侯卿,彻底断了旱魃他们分开他俩的念想。

陆林轩识趣的转身就走。

旱魃挠挠头还在问,“你俩确定不起来?”

陆林轩一拍脑门,又转过身来拽着旱魃一起出去。

屋中只剩他俩,李茂贞垂眸看着地上躺着的碎裂骨笛,又感受着侯卿埋在自己颈侧温暖的呼吸,整个人都处在一种恍惚中。

十二峒内,他早就报着必死的觉悟将一切期望托付给侯卿,自己那些私心与谋划、愧疚与托付,应该切实的传达给了侯卿,侯卿当时心间骤然升腾的恼火与挫败、不甘与心疼也一并被他所知晓。

可他没想到,面对可能已经殒命的自己,侯卿没有独自跑路,反而坚持他的决定将自己从十二峒峒主手中带走,这已经不是只凭勇气与机智能够办到的。他的内心一定是坚定得不容置疑,要为自己达成临死前的遗愿,才会倾尽所有手段与峒主对峙到底。

侯卿...李茂贞心底升腾起愧疚与感激,却又觉自己矫情,他努力平复着呼吸,不让自己情绪过于外露,手下搂抱侯卿的力道却不由收紧了些。

掌心下,侯卿温暖的体温让他心间充斥着片刻安宁。无论是在濒死前还是现在,他都能透过情蛊感受到侯卿对自己的复杂情感,方才侯卿在助自己与蛊卵对峙时,那些无法被言语讲出的心意也还在他心间震荡,可他陷入一阵迷茫,不知该如何去回应,才不辜负这人对自己的用情一场。

极乐的出现打破了他纠结的心思。采完蘑菇的他回来,看到陆林轩几人都不在屋里,就蹑手蹑脚的掀开了里屋的门帘,正对上李茂贞抱着侯卿一脸神游的表情。

四目相对间,极乐尴尬的没话找话,“好汉,蘑菇采回来了,您想怎么吃?”

“烤。”李茂贞下意识答了一字。

“好嘞——”真难得这位好汉没有瞪自己,极乐乐呵呵就要去烤蘑菇,又被李茂贞给唤了回来,“好汉您吩咐?”

“我走后到我今日醒来前,苗疆有发生过什么?”

“那您可问对人了,”极乐闻言一拍大腿,直接走进来坐在他眼前,开始絮絮叨叨一顿嗷嗷,从圣女救父讲到巫王叛乱,从兵神怪坛讲到苗疆大战,把参战双方的战斗说得惊天地泣鬼神。说得正起劲,李茂贞忽而问道,“有十二峒的消息吗?”

“十二峒是什么?”极乐一摆手,显然觉得这个问题太偏门了,“没听说过,是在哪里?”

“没什么,是我记错了。”李茂贞轻描淡写把这个问题翻了过去,心间却思绪纷飞。极乐若所言属实,那之前自己在十二峒中濒死前的算计,其实完全没有意义。毕竟万毒窟自己都想造反,又何来牵制十二峒的想法呢...

还好侯卿救了自己...他心间又不由自主涌上一股庆幸,又不知如何感谢他。

“这么想报答我的话,不如考虑以身相许?”侯卿调笑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李茂贞一惊,松了抱着他的手,“你醒了...”

侯卿枕着他舒服的睡了一会,虽然脸色还是有些苍白,可精神头却好了很多。他回头对着极乐一使眼色,围观之人立马明白他的意思,自觉拎着蘑菇闪离。

然后李茂贞就被侯卿圈在身前,让他正视自己的眼睛。他有很多话想对李茂贞讲,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就慢悠悠抬起手,以指尖捞起他灰白的发丝,自顾自道,“当初你曾说过,放心不下你所牵挂的岐国,与我远走江湖那事,除非你死,否则我再劝无用。可你已经死过一次了,这一次复生后,就只为你自己而活,可好?”

李茂贞看着他,心间翻涌起一片波涛。

他的前半生为了攫取权力而失去了太多东西,他早已习惯将自己的命与岐国捆在一起,生为兴岐,死亦为岐。当忽然有人告诉他,他可以为自己而活时,他反而不知如何活下去。更何况,这个人还对自己抱有热忱的期待——他现在几乎能时刻能感受到,侯卿表面不显山不露水、心底却对自己无比渴望的感情。

自己对侯卿呢?李茂贞沉默自省,心间又陷入纷乱。侯卿救过自己两次,自己理应报答他的恩情,回应他的期待,弥补对他的伤害,可他的渴求自己却无法轻易满足——至少现在如此。

人生第一次,李茂贞只想逃离现状,想躲到侯卿找不到自己的地方,这样就不用面对他的求而无果,自己也不会因此感到愧疚。

侯卿还在等他的回答,堂堂岐王,选择了逃避这个问题。他伸手推开了侯卿越凑越近的脸,很不自然的转了话题,“饿了。”

侯卿叹口气,扶他从地上起来,也不去纠结他一时未给的答复。

出了屋子,李茂贞见到了妙成天。

他依稀记得不久前与她交谈时,峒主加持在蛊卵上的巫咒让他的神智失控的情景,现在回想起来那感觉好像是另一个人在与他们对话,给现在的他一种很遥远的不真实的感觉。

李茂贞已经知晓了女帝最想让他知晓的讯息,以他的心性,除非他有本事再度杀回夺权干政震慑诸侯,否则也无力再改变岐国的现状。

妙成天向他作礼,口中唤他一声岐王。

“岐王在岐国,不在此处。”感受到侯卿心情的转换,李茂贞眸色暗了暗,淡淡开口,似是纠错,又似是认下这个结果。他并非甘心情愿,只是无力改变什么,只能疲惫的接受这个现实。他的态度让侯卿心间如释重负。

用晚膳的间隙,陆林轩收到了来自中原的飞鸽传书。她看完之后脸色苍白,说了一句我师哥出事了,就匆忙与他们辞别赶回中原。

她走后,侯卿也收到了寻踪隼的密信,上面覆有玄字印记。

他已知来信者是谁,随手将信送给了旱魃。

旱魃接过密信,也猜到来信者的意图,他一脸严肃的看向侯卿,“降臣召集我们,你我一同赴约?”

“不去。”侯卿未加思索答道,“信是给你的,我什么都没收到。”

这么任性吗...旱魃被他噎了一下,不太相信他如此轻易的放弃长久的追求,他默默瞥了眼侯卿身边的李茂贞,再度确认道,“就为了他?”

“就为了他。”侯卿没有犹豫,坚定的点头,“天下局势与我无关,你们就当我死了完事。”

旱魃懒得再劝,况且侯卿也不是听劝的人,他语气有些遗憾,“此去一别,却不知我们可还有重逢时。”

“江湖偌大,有缘自会重逢。”侯卿很是洒脱的摆摆手,忽而想到什么忙道,“你等我一下,我人不去,那个东西还是要交给你们。”

旱魃见他进了屋,转过头看着李茂贞,目露不善,“你可知道他放弃了什么?”

李茂贞看着他,不知他想说什么。

旱魃将那封密信推到他手边,示意他看,“这是玄冥尸祖与袁天罡的一笔交易,而今尸祖降臣前去履约,特召集我等一并出山从旁协助,事成之后换取我们追寻半生的长生秘法。玄冥尸祖向来冷漠无情,我是不知你给他下了什么蛊,竟让他死心塌地要跟在你身边,放弃泣血录功法,连命都能不要...”

虽然侯卿那个奇怪的脑袋瓜子有什么想法都不稀奇,但听到旱魃说他放弃的是找寻了半辈子的长生线索,李茂贞还是怔住了。

旱魃不知侯卿与李茂贞在十二峒的际遇,见他发怔,自觉说到点上,又补了一句,“没了泣血录保命,日后他若再遇危险,又有谁能助他活命?武功尽废的你吗?”

李茂贞不理他,只陷入自己的沉思——引命蛊虽然能保侯卿不再遭受换血之苦,可却也无法助他长生。比起将余生浪费在自己身上,他理应有更光明的前景。

他的手抚摸着那封密信半晌推了回去,在侯卿出来把身上那件纹有泣血录符咒的衣服交给旱魃前,唤来了极乐。

夜深人静之时,李茂贞离开茅屋,独自踏上那条曾经与侯卿一起同行过的山路。

今夜他不告而别,只想快些远离侯卿。

苗疆的月色总让人有种离乡的寂寥感。月影昏沉的照映在山间,将他的身影拉长,更显孤寂。

他走得漫无目的,向北是中原岐国,南下是广袤苗疆,这是两个消耗了他半生的地方,一处让他封侯拜将,一处叫他蹉跎岁月,到头来都是他的伤心地,也都没有他的容身之所。

他兜兜转转回到原点,夜风寒凉,吹透他的身体,他看着四周围林深影幢,忽然察觉到自己往后可能都要如蜉蝣一般虚惶度日,或许还不如蜉蝣,蜉蝣一日死,自己却空有余年,命越长久,越是折磨。

正当这种虚妄的恐惧在他心底阴暗的滋长时,一阵突兀的马蹄声拉回他对现实的感知。

“岐王留步——”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李茂贞身形一顿,不可置信的回过头,却见侯卿的身影已由远而近,几息后停在自己身前。

“你做何来?”李茂贞缓缓开口。他已经在心底接受了那个事实,虽然怅然,却也再没什么心情纠正侯卿的错误称呼。

“寻你而来。”侯卿拉紧手中缰绳勒停马儿,却不下马,只垂头看着李茂贞,语气中带着伤心的控诉,“骗我徒弟喂我喝迷魂菇,出息了啊我的岐王大人?”

被侯卿戳穿脱身之计,李茂贞也不反驳。反驳也没用,人已经追来了,自己还能把他打跑?又打不过。

他扫视着他胯下白马,一眼就看出其不寻常,马儿膘肥体壮,一身通体雪白的鬃毛油光水滑。妹妹的手下好像就是骑着它来的,侯卿这是给抢来了?

侯卿看明白他眼中的怀疑,不由上扬起唇角,“算我找你妹妹借的,咱们有机会回中原还了就是。”

明抢还能说的如此清新脱俗,李茂贞听他自言自语,一时都不知道如何接他话。

“罢了罢了...眼下良驹俱备,良人待归,岐王可有兴趣让在下同路?”侯卿拍拍胯下白马,又向他伸出手,神采飞扬的邀他共乘。

“尸祖的志向本是无所待而游无穷,况且人生苦短难得行乐,尸祖莫劝不归人吧。”李茂贞的言外之意表明已经知晓他的秘密,他看着侯卿的手片刻,终是垂眸收回注视它的目光,欲转身离去。

他自认如他这般无趣的人,实在没有什么值得侯卿留恋不舍的。他们为了保住性命,彼此拯救过对方,除了有只碍事的情蛊会在他们看到彼此时扰乱他们的心绪,倒也没有什么难解恩怨的纠葛,不若就此各别天涯,也算好聚好散。

侯卿忙翻身跃下马,几步上前抓住他的手,将人带回自己身前,又抬手扣住他肩头,叫他无处可逃。

“心无安处自然无所待,心有归途自可游无穷...江湖路远,独行寥寥,恳请岐王赏在下薄面,与我共赴。”

他的目光认真的凝视李茂贞的脸,将他的所有反应尽收眼底,又小心的藏在心底。他不想李茂贞欠自己人情,也不想利用自己对他的恩惠去强迫他报恩。他只想与李茂贞纠缠,共赴江湖。

这期望真切的被情蛊反馈至李茂贞心间,让他的心被牵动起一股难言的酸辛。侯卿在等待他的一句答应,或是拒绝。就好像要将他余生所有的希望,都交给他决定,最后得到美好的承诺,或是被降下绝望的审判。

李茂贞忽然就泄了气,背脊放松下去,身形都有些苍暮。“你本不必如此,侯卿。”

“我本该如此,正臣。”他唇齿轻启吐露出如春风一般的话语,为李茂贞驱散心底的惆怅与无措。你心安处,就是我的归途。

侯卿眉宇温柔,目光沉稳,让李茂贞被夜风吹透的身体有了一丝回暖,让他不忍再拒绝这份温暖的守护。

李茂贞骑在马上,侯卿牵着马走在山路间,为他讲述他曾畅想过的景象。

他眼前似乎也浮现出他所描绘的画面。那也许是在庄稼地旁,或是渔村小镇,也许是落雪纷飞的腊月寒冬,或是轻风细雨的三月阳春,两个人一间屋,有清茶淡酒,也有鸡鸭鹅犬。

最重要的,是有一人作陪,此生便也不再寂寥难安。

在这萧瑟的秋风中,有落叶被卷吹而起,飞过他的衣摆又飘上黎明前的天际,一如他漂泊的前半生,被无形的道义责任押着一路狂奔,走上一条视死如归的歧途。

远处似有晨曦微芒。

侯卿伸伸手,在秋风吹过的间隙抓住几片落叶递送到他眼前,让他借着微亮的天光赏这四季轮回的美。

李茂贞凝视片刻,抬手轻轻扫落那些叶子任它们又飘去远方,一如扫拂他的余生,虽落离枝头,却终会归根大地,沉于江湖。

对上侯卿疑惑的目光,他顺势握住了侯卿的掌心,示意他与自己同骑。

侯卿心间燃起一团炙热的火。

他借力上了马,自然而然的环过他扯住缰绳,带他往朝阳初生处奔去。

.正文完.

恭喜这个历时四年(2020.4.2——2024.4.2)的脑洞今日完结,有一说一,虽然磨蹭了四年才纠结出这么一个无聊的结局但我的坑品还是可以信任的对吧(揍。)

这个脑洞始于云竹老师一句——

“你劝掉了我的王道梦...”

“...但是我开启了你的江湖梦。”

——问题在于岐王的执念那么深,怎么才能放弃执念呢?那就只有从主观和客观都不允许他去逐鹿才行——比如身体废了,比如不仅废了还永远没法恢复,比如岐国没了,没有资源没有地怎么打天下!因为以7的性子,但凡有一点点翻盘可能,他就算死都不会放弃岐国的!于是有了这个狗血文的前11章,从各种方面一点点搞他心态。

这个脑洞从动画第三季结束时的背景展开,苟文期间各种私设十二峒的来历和峒主动机,完全是为了剧情需要,等写到本章时动画第六季已经播完,动画原作剧情发展中岐国确实没了,倒是非常符合这个脑洞在我心里应有的结局,即外部条件彻底让岐王翻盘无望,所以最后大体上参考第六季的剧情粗略补充下背景,灵感枯竭没能描写得更展开,很多人物活动被省略了,算了就这样吧...搞剧情真是我的噩梦,我明明初衷只想磕cp啊!!每次都陷入到剧情怪圈卡文到磕不动cp,真是好不甘心啊啊啊!!!吐魂儿.jpg

好了下个坑见!

好喜欢这个色彩啊啊。有四个版本来着其实。。

画师是猹猹籽

6.

扶苏没能再次探望,在此之后一个月连着发生太多事情,嬴政顾不上叫他过来。

嬴政冠礼时已是四月,本该是春暖花开之时,当月底却天气骤冷,寒冻甚于冬日,以至有人冻死。未过几日,有彗星见西方,数日后又见北方。

孛星现,灾祸起。嬴政及冠时一场蕲年宫变死伤了成千上万人,事后他处决了嫪毐以及所有参与谋反之人,枭首车裂二十余人,夺爵迁蜀四千余户。而这场四月寒冻加之两次彗星现世,更是让他的亲政开始于不详的预兆。

吕不韦深知嬴政也必会清算他,若不是朝中不少臣子是他的门客门生,嬴政早在亲政当日就下手动他的相位了,权力争斗从没什么温情可言,所以他也困兽犹斗最后一搏。

谣言或许可辩,但...

谣言或许可辩,但天有异象人人都见到了,一时对亲政的年轻君王种种诟病负评到处都是。

朝政不稳,天降灾祸。嬴政决意去渭水河畔祭天。但盖聂重伤初愈,都还未休养满一月,他不欲盖聂跟随他一起前往。

“如今对王上不满者众,难保有行刺者,我必须去。”盖聂坚持道。

“寡人多派几人护卫就是了。”

“我就算再不济,武力只有一半也比他们强。”

嬴政看到他眼中的担忧之色,也知道他的身手,只是看他瘦削苍白的脸色他心中不忍。“王上要是不许,那我就请假回去休养,至于告假期间我想去哪不需向王上报备了吧。”盖聂道。

比起不知道这个人到底在哪个地方是否劳累过度,嬴政觉得还是带在身边放心些。果然是让人拿住了软肋,嬴政想,明明以前他说什么盖聂都很少反驳,乖巧听话的很。其实盖聂一直都是选择性听话,只是这种重伤初愈的模样让他在嬴政眼中成了保护对象,嬴政也选择性记忆了。

出发之前,嬴政绕过吕不韦这个丞相,让主管财政的治粟内史直接将国库内原本作为他大婚和立后典礼的预算拨去救灾。

吕不韦脸色铁青,这个治粟内史是他提拔,却已经完全听命于嬴政,而君王大婚立后本是权力重组时机,哪个家族的女子能成为王后生下嫡子,那么外戚在前朝就会有不一样的权势,他原本以为还有运作的空间,毕竟嬴政父亲都是在他的手段之下才上位。可嬴政完全不给他这个机会。

有老臣颤巍巍地启奏道:“王上,大婚立后也是国之大事,王上既已及冠就应及早大婚,绝不可挪作他用。”

“早几年怎么没人这么说,寡人二十就该及冠大婚,现在需要你们告诉寡人该做什么?”

所有朝臣面面相觑,亲政的君王实在太有想法,才一上任就连做几件大事。此时他们都不知道嬴政到底想做什么,嫪毐的下场还血淋淋在眼前,救灾的事也是个棘手事,没人敢再去惹他。

“长星现,皆逆乱凶孛之气。为兵、丧,除旧布新之象*。寡人不知除了嫪毐,还有谁觉得寡人不配此王位,说孛星预示寡人将死,有人这么想,寡人偏不让他如愿……”

所有人都跪下请罪,他们心里也都惴惴。天有异象君王一般都会招司天台太守和阴阳家卜筮,这种时候也正是君王最容易轻信之时,要杀什么人用什么人几乎就在这些人的口中。嬴政却未曾这样做,又堵死了吕不韦一条路。

吕不韦出列道:“两彗俱见者,天子岁再赦。王上宜大赦天下以示仁德。”

蕲年宫变刚过,正杀了一批流放了一批,嬴政也要对吕不韦下手,这时候大赦天下,之前所有的威慑都没了,后面要动手也得掂量一下老天的警示。

如此一件事,吕不韦就老谋深算了几层。但嬴政也和他打交道了这么多年,如果有什么人最了解他,不是赵姬,而是嬴政。

“凡刑囚者,皆犯大秦律法。若赦之,杀人犯所杀之人能复活否?被伤者能无恙否?律法不公则君王无信,寡人不能为也。上天若要怪罪,寡人一人承担。”

此言一出,一直在边上的盖聂都惊到了。他知嬴政有魄力有胆略,可没想到嬴政会说这样的话。天意从来高难问,他自己不在乎这些,却不愿嬴政说这样的话,怕冥冥之中的一些因果。

嬴政目光如炬,继续盯着吕不韦一字一句道:“还是仲父觉得寡人不懂政务,仍亲政不得?”

吕不韦终于不再言语。

嬴政叫吕不韦仲父,却从没真正把他当父亲过。若不是吕不韦和母亲的那段关系,也许他确实会对他有一份尊敬。嬴政是一个从小没有父亲的人,直到十岁才归国见到了为王的父亲。从没有父子相亲过,嬴异人对这个儿子有愧疚有期待也有利用,为和华阳太后争权,他和吕不韦嬴姓宗室一同坚持要立嬴政为太子,而嬴政早出生一年的长子身份终于促成此事。可是这个父亲他仅仅只有了三年,实在教不了他太多东西。不管吕不韦是如何掌控他,他确实和吕不韦同一阵线对付过华阳太后。而在吕不韦掌权后的漫长拉锯中,嬴政能够知道怎样制衡各方势力,知道前朝这些人如何统领如何选人用人,都是他从吕不韦那里观察学习和领悟。

而这个人如今终于在他面前展露了颓势,嬴政不仅在和母亲的博弈中胜出,也无声无息地碾压了曾经对年幼的他来说如山一般阻挡在他面前之人。

嬴政带盖聂前往渭水河畔。秦属水德,渭水孕育了炎黄部落,也是秦国最为重要的水系。渭水汤汤,只流过近咸阳一带。而关中八百里秦川,本应沃野千里,却无灌溉。这是上天给予老秦人的水土,一切收成全靠天意,生存也全赖天象地貌。几年前,嬴政便说服吕不韦任用来自韩国的水利奇才开渠引水。

渠未成,却先有天灾,四月寒冻,将刚种下的作物全部冻死。

他祭拜了天地和渭水河神,将自己一直以来带的一块玉璧投入河中,口中朗声说道:“皇天后土,佑我大秦!”

玉璧是自他即位之后随身所带,他以玉代已,祭祀与神,可是口中所说的却不是卑微求天地庇护,更像是一种昭告。

仪式结束他正要命令转回咸阳,突然有数人从水中突袭而至,所有人的防护都在岸边,一时都惊恐地发现那几人轻易接近了嬴政。盖聂在有异响时就已经闪身到嬴政身前,剑随意动,电光石火间将最先近前的两人一剑封喉,章邯终于反应过来,带队将剩余的人围住,那几人喊道:“嬴政,你将人赶尽杀绝,克父克子你也不得好死!”

嬴政脸色阴沉,命章邯将人捉拿了去审幕后之人,那几个死士见一击不中已无胜算,都自尽而亡。

盖聂调整了重伤之后第一次动武带来的内力不稳,有些不忍去看嬴政的脸色。嬴政几乎没有正常的亲缘,出生没多久就被父亲抛弃,归国后母子也渐渐离心又被亲生母亲放弃,弟弟背叛,祖母多病已逝去,长子生母也因他被害。哪怕是他叫过仲父的这个人,也一样空有这个称呼,不过是把他作为工具两人如今势同水火。

盖聂忽然觉得,嬴政之所以那晚让他选择,而不是用君王身份不顾一切要他,是真的想他只选择嬴政这个人而不是王上。他如果拒绝了,那么嬴政不会再对任何人有这样的期待了。

幸好他们还从未让彼此的期待落空过。

可能是因刺客这番话,从渭水返回之后嬴政就带着盖聂去看扶苏。

这个年纪的小孩很少特意记得什么事,可是扶苏还是惦记着去看盖聂,这个人病得那么重,药味那么浓,而自己父亲又那么担心,明明说过会让他再去,可是嬴政没让人来接,他也不敢再闹。

这时见到两人一起来了,他非常高兴,认真向嬴政行了礼后,拉了拉盖聂,他仍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盖聂,只好奇问道:“你病好了吗?以后不能生病到一动不动,父王会生气的。”

盖聂微笑了起来,应道:“在下不敢。”

嬴政的嘴角也在这两人笑着的眉眼中上扬:“寡人可没有生气。”

“父王不生气,那儿臣恳求父王,让走的那几个人回来。”扶苏在为之前突然消失的那几个赵太后和吕不韦安插到扶苏身边的眼线求情。

嬴政难得在这种时候没有对孩子严厉,只是说道:“他们犯了错不能回来了,不过父王答应你,饶他们不死。”

扶苏虽是心中失望,但是见父亲这样承诺,知道已经是对那几人宽大处置了,他还是说了谢父王。

盖聂看着明显已懂不少事的扶苏,几年前那个软软的小婴儿在不知不觉中成了这样一个宅心仁厚的孩子。他并未有承袭自嬴政的气魄胆量,却是一个格外善良柔软的人,盖聂想也许这是源自他的母亲。

但嬴政从未说过那个人,他也就不会问。

7.

扶苏直到七岁才知应该如何称呼盖聂。嬴政让他七岁正式拜师,他的老师有很多,跟淳于越学儒家典籍,跟李斯学律法,跟蒙家兄弟学骑射,跟盖聂学剑术,还要学礼乐书数,只不过其余几个都是称呼老师先生,只盖聂是叫太师父。

盖聂很拒绝这个称呼,但嬴政也很拒绝跟儿子一辈。那只能听嬴政的,没得选。

“寡人早给扶苏预备好了,所以以前不能让他乱叫你称谓。”嬴政道。

盖聂知道他早早给扶苏预备好的可不只是这样的师资队伍,几年前嬴政执意不立后,却给了扶苏生母一个虚名,盖聂就知嬴政是什么意思。而现在扶苏的师资与其他公子只有一两个老师相比,明眼人一看就明白嬴政对扶苏刻意栽培的用心。

扶苏是一个勤勉刻苦的孩子,他也知道父王对他寄望甚高,更加努力学习。只是他天生喜文不喜武,练剑对他来说是件很艰难的事,可偏偏这个课程他偷懒不得,不仅盖聂是个严师,连嬴政也有空就会来看盖聂的教学。越是想学好,却越是没什么进展。

这日盖聂去给扶苏上课,见扶苏用木剑做基本的招式都不到位,哪怕一个时辰的练剑课时已到,扶苏已经满头大汗就盼着结束了,可他看向盖聂,太师父脸色未变,毫无波澜地说道:“再练一遍。”

他挥剑重复,还是没做对,小心地看了过去,又是“再练一遍。”

不知重复了几次,他连木剑也拿不住,剑掉在地上,他忙认错:“是扶苏之过,请太师父责罚。”

盖聂未回话,走到他跟前,说道:“手伸出来。”

扶苏摊开了双手,以为要被打手心了,却听盖聂叹了一口气,看着他红彤彤的手心问道:“你被谁打了手心?”

“是我没写完淳于先生布置的功课。”

“为何没写完?”

“我……淳于先生说法家不如儒家,应以德治国,可父王不是这么教我的,所以没写。”

“那你对淳于先生这样说了吗?”

“没有,他是我先生,父王也教导我要尊重先生。”

盖聂的眉头皱了起来,他按捺下了去找淳于越的念头,他为扶苏去处理这件事师出无名,嬴政才合适。

盖聂把扶苏的情况和他说了一下,问他是不是要找淳于越来谈谈。

“不,这得他自己解决。”嬴政否决。

“扶苏公子不愿和老师争辩。”

“他性子太过温厚软弱。”嬴政有些无奈,“若不是为此,寡人还不想你如此劳累教他,你事情够多了。只是想着他至少成你这样,关键时刻杀伐决断也好,否则以后如何撑得起。”

嬴政的语气中有儿子偏偏没继承自己性格的遗憾,这些话也就能对盖聂说,若是别人听到不知会传出什么风波。

“仁善并非软弱。”盖聂有些不认同。一个心地仁厚的继承人并无任何不好,甚至正是盖聂所希望的。只是这样嬴政必须给他铺平所有的路,让他做守成仁君。

“扬善必先惩恶,施恩必先立威。若无雷霆手段,护不住慈悲心肠。为君之道,更忌偏颇。他如果连这点都辩驳不过,那就太让我失望了。”

盖聂对着扶苏颇为严格,这时见嬴政如此说,他道:“扶苏毕竟才七岁……”

“他要是连这么一件小事都做不好,如何做大事。生于王室,便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不说寡人,你想想你七岁时在做什么?”

盖聂张了张口,却没出声。他的七岁,全家被戮家族覆灭,那是怎样惨烈的过往,足以让人或者瞬间垮掉或者一夕成长。嬴政并不知他是何时离了家,这时见他脸色忽变,顿时明白自己这话戳到人痛处了。他过来坐在他的身旁,伸手揽住他,两人相依了一会,嬴政缓缓说道:“寡人七岁时,独自一人跑了半个邯郸城,躲开了公子嘉的手下,买了与母亲俩人的口粮回去。扶苏不必经历这些,可也必得受些磨练。”

“若是有悬崖,王上是不是要把扶苏往下丢让他自己爬上来?”

“寡人倒是想,但这不是没舍得么,否则就让他们兄弟几个谁能爬上来谁接身后事。”

“为何?”盖聂不解。嬴政是一个对自身都能如此狠得下心来的人,对孩子却会不忍。此时寝宫里就他们俩人,烛火明明灭灭,有一种闲话家常的气氛,让他突然想问自己很久之前的一个疑惑,“是因为扶苏生母吗?”

前几日扶苏说不想练剑他教诲之时正好被嬴政听到,俩人并排站于庭中看扶苏练剑,嬴政说起了七年前发生的事,盖聂才知在自己出现之前嬴政经历了什么。他蓦然想到一开始为扶苏取名,想到嬴政对扶苏的生母给过封号,很多年前的一个猜测便这样脱口而出。

“是我不该问的。”他忙止住,想站起来离嬴政远一些,可腰侧的手把他按住了,嬴政低声问道:“你这样想有多久了?”

盖聂一时觉得有些耳热,但他还是如实说道:“从第一次见到扶苏,王上给他起名取自一首男女相恋约会的诗。”

嬴政的脸上有了笑意,他换了一个自称:“那首诗可不是我念的,是你念的。”

盖聂怔然看着嬴政,他冷峻的眉目柔和了下来,烛火在他眼中温柔跳动,好似在撩动自己印入这双眼眸中的倒影。

“扶苏,乃树名,亦是兵车上的藩盾。我想让他成材之意,我问你名字取得如何,你却对我念了一首情诗。”

盖聂当时可不是对着嬴政念情诗。但这时看着这样的人,忽然觉得念什么都可以,情诗正正好。

“我选扶苏,正是因为他没有生母,所以他不会有我当年的掣肘,又是长子,异议最少;以你识辨之术也看出他最有天资,但他也必须得有能与之相配的能力,才可免于兄弟纷争內阋于墙。你却如此错怪我这么多年,该怎么补偿……”

“我……”盖聂没想明白为何这得让他补偿,他可从没怪过嬴政,他一向对这些事都是淡漠的,也就当初有过这样的揣测,嬴政心里是否有过一个已死的人和他们要走的路以及所遇的烦难相比微不足道。但他这样一个无关之事不萦于心的人,如何会对这件事一直都未忘呢。盖聂渐渐脸上浮现出一丝羞耻之色,让嬴政看得更觉有意思,这个人总算从不解风情到能解一些了。

“当年你也是狂的可以,确实该我来念这情诗……”当年的盖聂,剑若出鞘,便所向披靡,杀气重时连嬴政这样的人都能感觉到心中一凛,如今倒是越发收放自如,安静的时候有一种温润如玉的气质,现在这样看着他也让他心里怦然,“不过如今已不是乃见狂且,而是乃见狡童**……”

他微低下了头靠近,温热的气息和轻笑的话语全入了面前泛红的耳中引得一阵颤栗,而在盖聂身侧的手已开始熟练地解那繁复的腰带。

“你这狡童,劳我心兮……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他不知到底是在念哪首情诗,好似《诗》中所有的深情都是对眼前这人。尾音渐渐模糊不清,消散于室内,只余下衣物摩挲和断续的喘息声,烛影摇曳,而人影合一。

月出悄兮,窗外有清辉遍地,但又岂能比得上他抱得明月入怀。

这章和正文第八章第十章互为补充,也可以叫做“怎样自学成才做一个王上和父亲以及我的白月光以为我有过一个白月光”,谢谢和我讨论吃醋情节的读者。扶苏被教歪到底谁的锅也初见端倪。

*注:出自《乙巳占》。嬴政及冠当月出现冻灾和两次彗星为史记所记载。

**注:杂糅了三首《诗经》情诗,《山有扶苏》《蒹葭》《月出》

这篇番外的主题从“夫夫带娃”展开成了“政哥和他的小先生与他那令人头大的家人们”,以至上中下三章无法搞定了,只好改序号。

520快乐!

4.

天色晦暗难明,似有风雨将至。盖聂加快了步伐要赶回宫去,在进了宫墙大门之后没多久却被拦下了。

正因如此,他也只能从正门来回,走屋顶反而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这时被拦下,可见对方有备而来,估计在门口蹲守了他半日。

“盖聂大人,太后有请。”内侍皮...

“盖聂大人,太后有请。”内侍皮笑肉不笑地对他说道。

“在下需先向王上禀报。”他回道。太后想整他不是一天两天,但根本无从下手,他不是后宫之人。

“跟王上禀报过了,是关于王上之事,您过去就知道了。”

嬴政和太后之间暗流汹涌但俩人未在明面上相争,而后宫之事嬴政不对他说只一个人筹谋,这时如对他下手便是要对嬴政不利,盖聂稍一思索便跟着那内侍去了。

赵姬为免私情暴露长居雍城,因此会见并不多,盖聂和太后的照面也就是嬴政去见太后的时候,但咸阳宫中的甘泉宫一直都给她留着供她偶尔来住。此时甘泉宫门口有侍卫让他卸了佩剑,他把青霜剑往前一横道:“此剑乃王上亲赐,许在下宫内带剑。”

空中乌云翻滚,风渐渐大了起来,一如此时周遭局势,他在门口和侍卫互不退让。这点武力压制在他眼里根本不够看,但他单身赴会,不想失了兵器陷入被动,他若被动那么也就是嬴政被动。

有内侍从宫里跑来带了太后的旨意让盖聂进去。他握紧了剑,也无任何犹豫便往宫内走去。一路上觉察出了杀气,他不动声色继续入内。

“大秦还从未有过像你这样年轻的君王之师,倒是有些手段。本宫相请,带剑意欲何为?”

有刻意威压的声音从殿中正座传来。赵姬本打算先怀柔,可见盖聂带剑觐见便知这人绝不可能服软。她从上座看下来,少年不卑不亢地行了礼,她不让他起来也不见他如何惶恐,一只手仍是握紧了剑,白衣一尘不染,微垂着头也能看出身姿超逸神清骨秀,让她不由得多看了片刻。

“既是相谈王上之事,请太后明示。”心知来者不善盖聂也不欲回答诘问。

“王上不疑你,但本宫是王上亲母,岂能容人带剑在他身侧,他人不知可本宫知你是赵国人,是来别有用心蛊惑王上?”

“太后您不也是赵国人?”他淡然反问,噎回了赵姬下一句话,气得她直接下令拿他。

为数不少的侍卫在四周闪现。窗外有风声呼啸,遮掩了殿内动静。

嬴政匆匆赶来的时候已经风雨如晦,他不等通报便疾步往殿内走去,盖聂被太后的内侍请去没多久他便得到了消息,虽然知道以盖聂的身手和头脑应是能撑到他来,可他还是心急如焚。

“怎么?我才请了王上的剑术教师,王上就这么不放心了。”赵姬一边施施然问他一边让人退下,尽管心中也被嬴政的速度惊到,面上还是不动声色。

嬴政二十岁时在她和吕不韦的一再阻扰之下冠礼还是往后延了,可是哪怕未能亲政,他仍然平衡了吕不韦,嫪毐,昌平君和赢姓宗室这几方势力。虽然不知道盖聂在其中助力了多少,可光是他的卓绝武艺就让他们忌惮,嫪毐一再撺掇赵姬除去盖聂。她好容易抓住了机会,没想到嬴政这么快便来了。除了意识到宫中已有不少嬴政的人给他通风报信让她惊惧之外,他对这个少年的在意也让她更加心中不忿。

嬴政黑色的外袍有被雨水泅湿的痕迹,额发都打湿了几缕,他这一路过来都顾不上避雨。进来时见盖聂虽被众人围着,地上有倒地之人,可是剑在他手中甚至并未出鞘,嬴政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凌厉的眼神也和缓了下来。他在路上心中想着只要盖聂没事,他做好了给盖聂伤人甚或杀人善后的准备,但这时情况远比他预想的好很多。

“母后如此相请,盖聂先生是寡人之师,有事弟子服其劳,寡人岂能不到。”嬴政沉声说道。

“王上对这个小先生真是比对我这个母亲还上心……”太后语气带着哀怨,却话锋一转,看向这个长相和剑术一样都是极少见的隽逸少年,“只是先生么,若有别的心思,我这个做母亲的岂能不过问。”

嬴政的脸色顿时变了,语气不快道:“母后莫要以己度人。”

赵姬的脸色也不好看了。两人都知对方在说什么,可要论起难堪,嬴政和这个少年从未有任何把柄,她自己的事倒是心虚得很。

“母后知你看重他,但你可知他是哪国人?”赵姬不再这事上纠缠,这事她没有胜算不知道嬴政掌握了多少她和嫪毐之事,换了另一个话题。却不料嬴政道:“寡人知道。”

“王上不怕他是赵国派来?连见我一介女流也要带着刀剑,不可不查。”赵姬以为嬴政在赵国那十年过得如此艰难,那段岁月足以让他对赵国刻骨仇恨。盖聂身世神秘,她让嫪毐费了不少人力才查出一些蛛丝马迹,解决盖聂后就有再正当不过的理由来应对嬴政,甚至只要逼得盖聂出剑她都有后手,只是她没想到根本来不及让她解决。

“若不是他寡人早遇险数次了,寡人未见比他更忠心之人才许他佩剑。他不过是一个授剑之师和侍卫,劳烦母后如此挂怀,母后若是从哪听来他不可信,那请把那人带来,让寡人亲自问问,若是诬告了寡人的先生,也请母后不要徇私,按大秦律法严加处置。”

赵姬如何舍得让嫪毐来这一遭,嬴政如今越来越有君王威势,说话滴水不漏,嫪毐未必能在他面前自圆其说,若是诬陷不成反有了麻烦连吕不韦也乐见其成。仅仅两年过去,嬴政的人就不再是她可随意动了,她只能心中愤恨地看盖聂跟着嬴政从容往外走去。

这个儿子早已不是处处依赖她的幼儿也不是那个为了维护她和人打架的孩子,从在赵国的相依为命到如今母子忌惮争斗,十一年过去,她只觉如今嬴政站于她面前时高大沉稳的气势让她心中不由自主的惧怕,怕他真正掌权那日对自己的报复。

这种恐惧渐渐压倒了一个母亲对孩子最后的一丝亲情,让她彻底倒向嫪毐,好似那才是她最大的依靠,一如她当初这样倒向吕不韦。

回到章台宫后,嬴政顾不得先换淋湿的衣袍就屏退了所有人,对盖聂郑重说道:“以后不可在宫里擅自行动。”

“我只是想知道太后如何对您不利。”盖聂难得分辨。

“那也不许,寡人自会处置。”嬴政见那双明净的眼中有些委屈神色,他先自己放软了语气,“他们打不过你也有的是办法陷害你,你不知道后宫……总之离后宫女人远点,不要信他们,不要吃任何他们给的东西……罢了,以后只说是寡人不许你去就是了。”

后宫向来只争宠,权力都是君主和前朝赋予,所以手段下作很多,和前朝各方势力之间的纵横捭阖造势夺权是不一样的较量。嬴政猜到太后故技重演,要绕过他处置盖聂,就什么都不顾急着赶去,明知盖聂并不是弱女子,也有足够自保的能力,可他还是在见到这个人之前心里嘈杂得就如外面的风雨。君子可欺之以方,盖聂就算再聪明,这样心底无垢之人未必能料到后宫里的阴暗手段,他如何不急。

盖聂初时还未明白离女人远点什么意思,过了一瞬反应过来。他自己光风霁月一个人,也未曾经历过这种阴暗人心,这时才知除了暗藏的杀机,还有很多他不曾预想过的事在等着他。

眼前这人到底是如何在这样复杂的环境在被亲生母亲如此针对还不减天下之志,心思从未困于宫中。盖聂看着嬴政仍还湿着的头发衣袍,凤目中都是关切之意,他心里也像被雨水浸泡过一般潮湿了起来。

嬴政看他睫羽微垂沉思不语似是情绪低落,以为他误解了自己的话:“寡人并非那个意思,宫中之人,你并不知道是否对你真心,你若是想要,寡人替你挑个宫外品貌俱佳的女子成婚。”

他想说宫里的女人就没真心的,但盖聂在他眼中好似从未知男女情事,他不想把话说得这么直白。

盖聂忙回道:“不不,在下并无此念。”

嬴政笑了起来:“你也到当年寡人遇到你的年纪,怎么看着还这么年少……不过再一年多寡人必将亲政,到那时你自有大展才华的天地,不必囿于宫中。”

他厌烦赵姬提到盖聂时的语气和话中暗藏的意思,盖聂岂可与嫪毐那等人相提并论,他连想到此都觉污了这样一个干净的人。正因为如此,他更不愿意让盖聂和后宫有任何牵扯,不愿让他有媚上的名声。他必须尽快解决了前朝的事,给予盖聂官职,这样的人不应该待在宫里。

但哪怕这是对盖聂最好的安排,想到他会和其他朝臣一样只有议事时才能见到,他还是心里有些难以接受。

“现在这样很好,在下别无所求。”盖聂对这样的现状没有任何怨言,甚至觉得再好不过,他一边说一边拿过一套干净外裳,道:“王上快换下湿衣,可别着了风寒。”

“你不必做这些,让宫人进来。”见盖聂要给他宽衣的手收了回去,听话地放下衣服去外面叫人,嬴政又有些莫名失落。他伸手让宫人们给他换湿了的外裳,一边说道:“你看一下案上这篇文。”

盖聂拿起竹简,首列写着《五蠹》两字,他笑了一下,回道:“在下读过这篇。”

“你如何看此人?”

“王佐之才,可立法之根本。”

嬴政换完衣裳,一甩袖子在他对面坐下,欣慰道:“看来我们想法一致,你可知是何人所写?寡人必要这样的人才。”

“那就难了,这是韩国公子韩非所写,否则我也早就给王上进言此人。”

“再难能有鬼谷纵横难吗?”

盖聂怔然看着嬴政眼中对他流露的笑意,俊朗眉目在甘泉宫中时还那样威严冷厉,这时却带了一点轻松的柔光,是嬴政很少会在外面露出的神色。

嬴政得到他并不难,只不过是一点狭路相逢在所难免的运气和胸怀苍生天下止戈的相知。但无论其他事有多难,只要嬴政想做的,他便会和他一道,不管前路如何。

5.

从十九到二十二岁,是嬴政与吕不韦以及亲生母亲之间的极致博弈较量。除了盖聂,没有人清楚他到底是怎样不知不觉中颠覆了以往的权力格局,直到他亲政的时候,这些人才真正明白属于他们的王的时代到来了。

蕲年宫之变是他新的起点,但付出的代价只有嬴政知道,是一直未醒过来的盖聂。

王上,臣尽全力救治,只是盖聂大人受伤太重,实在是人力有尽,生死全凭天意。太医令战战兢兢地这样回复必须救回的王命,逼出了嬴政冠礼那日唯一一次失态。

他醒不了你们就等着……嬴政止住了最后一个字,君王岂能以己之私夺无辜之命。真正让盖聂陷入这样处境的人是自己,不是太医令。

和盖聂相识后的这三年多有过很多次险境,他一直都觉得有盖聂在就可以去往悬崖边走一遭,从未想过盖聂会有不在的可能。一个人只有在失去时才会显现真正的分量,盖聂之于他,岂止是他的耳和目,臂和手,剑和铠甲,他是他的情之所系,心之安处,是他在长夜漫漫独自前行时相伴的那片月光。

嬴政以前从没觉得自己会是说这种话的君王。这比那晚他直面对这个人的yu望更直接明了,他比他原先以为的还在意这个人。

盖聂的脸上因失血过多毫无血色,长长的睫羽覆于眼睑之下更显分明,他本就肤色很白,这时更有一种不似活人气息的惨白,只他脸上还似有表情,有时眉头皱起,有时紧张不安,才添了一丝活气。

越是这样,他越不想让盖聂陷入这样的处境,大秦君王历代都有君臣相得的美名,全都记载在史册里,他和他的臣子以后也会。倾心相印携手扶持的君臣之情也是情,比起他母亲养男宠那样的事高尚很多。可是他还是对这个人有了欲求。

他有多珍重这个人就有多抗拒这种欲求,好像一旦那样了,就是否认了十岁那年在心中立下的誓,承认自己有母亲在情欲这一面的血脉,也把自己无法自控的弱点软肋交由另一个人。

但他这时静静凝望着这个人,却觉得这些都不重要了。

除了朝会庭议,嬴政其他时候都留在寝宫,所有的奏章也都搬了过来,亲政之后实在事务繁多,但盖聂三天未醒,他不想离了此处。

他在盖聂不远处的案边批复奏章,忽然听外面内侍说有事禀报,他让人进来,是扶苏身边的人说长公子一直闹着要见王上。嬴政看了盖聂的方向一眼,说那就带扶苏过来。

过了一刻多钟扶苏就来了。这间缭绕着药气的寝殿让他不安了起来,他认真给嬴政行了礼,三四岁的孩子已经学得有模有样。

嬴政让所有人下去,他让孩子过来坐在他身侧,低声问道:“你为何一定要见父王?”

扶苏不安了起来,他这么小的年纪却很少由着性子闹,这次执意要来,过来果然是一屋子生病时才有的药味,他小声说道:“儿臣,儿臣没看到父王,他们说,父王遇到危险了……”

“何人对你说?”嬴政的目光一下子锐利了起来。

扶苏吓了一跳,忙道:“没有人和儿臣说,是我听到的……”他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这几天伺候他的人里有几个忽然不见了,嬴政去雍城冠礼之前也对扶苏周围早做了准备,以免太后和吕不韦的眼线会对扶苏不利。扶苏并不知是怎么回事,他无意中听到几个宫人内侍们悄悄议论蕲年宫的事,心里很担心父王出事了,这才闹着要来看看。可此时忽然又担心是不是父王一发怒伺候自己的其他人也会消失,他一时急得快要哭了。

“不许哭。”扶苏又被吓住了,眼泪全在眼眶中打转,嬴政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于严厉,他缓和了一下道,“你快四岁了,该要开蒙识字,不能随便哭。”

“有……药味。”小孩抽了抽鼻子,终于把眼泪忍了下去。

“是他病了……”嬴政指了指盖聂的方向。

“盖聂先生?”扶苏问道,嬴政去看他的时候盖聂必然也在,他听别人这样叫过。

“不,你不能这么叫他。”嬴政制止道。

扶苏有些不明白,但他乖巧地没问下去自己应该叫什么。他看了一眼那个方向,那边床上没有一丝动静,他有些担心地问道:“他还活着吗?”

嬴政点点头:“他必须活着。”

他让人接了扶苏回去,扶苏走前还小心问了一声他能不能再来看看,他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盖聂,就用手指了指那边。

嬴政允许了,见扶苏被接走了他又坐回案前,看了许久却未落下一个字。他站了起来,又去摸了摸盖聂的脉搏,感觉到微弱的脉搏跳动心里的烦躁才少了一些。

太医令带着新煎好的药和干净纱布来换药,满殿缭绕的药气更浓郁了。这是嬴政最讨厌的气味,盖聂为他受过很多次伤,可没有一次是如此次真的生死悬于一线。只要他醒过来啊……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在后面加什么条件许什么愿,这个人甚至别无所图,寻常的名与利根本不放于心上。

他未想好许什么的时候,盖聂醒了。

自那之后,他又想了很久要给他什么,最后盖聂愿意接受的只有他自己。

他到这时方知欲望并不总是下作的带着利益交换的。他第一次见到有人会这样让他予取予求却不是为的从他这里索取什么,而是要把自己对这世间的爱也给予他独有的一份。情与欲都如此炽热而纯粹,那是他从未得到过的,足以消解他从十岁那年开始的阴影。

他有满腔情绪想说,可又在两人同频的心跳中觉得不必再说;想对这个珍视的人温柔一点,又忍不住尽力相拥。这个人为他不顾性命满身伤痕,却还接纳了他的所有,也将最温柔的内里都给了他。

盖聂是个先择而后抉的人,他又一次选定了嬴政,这一次不是为苍生只为他自己,说之死靡它,嬴政便相信是真的。这世上谁说的都未必可信,可他信他说的。

他知道哪怕他可以得到天下,盖聂这样的人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这章也可以叫做“所有人都以为我们有那种关系三年多其实才刚开始恋爱”,和正文第五六七章互为补充。政哥的心魔从十岁开始,真是太不容易了。

日常小故事,手办狂人政哥的养成系日志之一:

关于先生和寡人的衣服看上去是共享布料这件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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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聂的衣裳已经不合身了。

从鬼谷出来,秦王宫不是没有给他置过新衣,但是那些衣料精致、刺绣繁复的曲裾华服,对剑客来说实在过于累赘,于是还是换回了那身旧衣,已经洗得发白了,他不肯换,嬴政也不勉强,冷眼看他坚持了一阵子。

成长中的少年,跟雨后青竹似的,一天拔一节,长势实在喜人。那天又服侍他穿衣的时候,嬴政目测了一下在他面前埋头忙活的小先生——若抬起头来,想必快抵到他齐眉高了。

秦宫里规矩森严,服侍王上起居本来都是宫人的分内事,分工严密有序...

秦宫里规矩森严,服侍王上起居本来都是宫人的分内事,分工严密有序,不可逾越。但是那日盖聂忍不住上手给他整理束腰上的佩饰,嬴政也没有阻止,反而顺水推舟将这工作转给了他。

不懂规矩的盖聂,是秦王在这古板森严的宫殿中不多的乐趣之一。于是,陪侍于王的身侧,照顾他的衣食住行,也会成为盖聂工作的一部分。

初入秦时,偶尔议事太晚,盖聂就宿在秦王的寝殿外间。那本来是宫人守夜时用的,为避免她们睡得太沉误事,床窄得过分,翻一下身都困难。

但是每天早晨,早在嬴政起床之前,盖聂已经精神抖擞地站在他的殿门外,等着宫人们鱼贯而入,伺候他洗漱完毕再进去见他。也不知道他哪来的劲头,看上去似乎从来没有疲倦之时。

冬至这一日,不等他起床,盖聂睁开眼,破天荒地,看见本该等着自己去服侍的秦王,正站在他榻前。

盖聂撑起身,看看灯火犹沉的窗外:“王上?!”

“先生当制新衣了,”嬴政没给他开口问询的机会,晃晃手里的制绳和软尺,“尚衣要来为先生量体裁衣,但是先生每日晨起太早,寡人以为,自可代劳。”

“臣怎么可以……”

“逾越”二字尚未出口,秦王已经兴致勃勃地揽住他肩,要扶他起来。君王这样纾尊降贵,臣下没有再躺着的道理。

下一瞬间,他已经敏捷落地,动作过于迅速,未着履袜,就那样赤足踏在了地上。

嬴政走神了一忽,拿起制绳,开始一本正经地丈量起来。

手底下的肩有点宽,一拃拢不到底,他并起四指横量,展开的手掌就刚好覆住他的肩胛。那里看着苗秀纤薄,手掌握上去,却紧致饱满,像初夏时刚结粒的黍实,每一分每一寸都充盈着生长的活力。寻常的曲裾衣领定然很容易撑开,那便需要做得高一些。

腰又太细了,双手环在他腰间,虚虚合拢,堪堪不过三尺。倒是可以内置一软甲,护心,护腰,护住所有要害。

腿太长了点。下裳须增三分,但那样会不会太过累赘?

目光落到踏在青砖地上的双脚,嬴政忽然愣住。

——比起身高体格来,这双脚似乎太小了点。

他疑惑地,不禁看了又看,确实很小,看上去跟女孩子的脚差不多。

盖聂觉察到他的目光,悄悄往回缩了一步,白皙纤秀的脚趾在宽大的袍角后若隐若现。

嬴政不动声色地命令:

“坐下!”

“……?”盖聂依言坐回榻上,抬头望着他。清亮又迷惑的眼神让嬴政心里一跳,不知是因为见他不安,还是让自己心安,又补了一句:“地上凉。”

少年的足踝还很纤细,恐怕一把就能攥过来。

但是君王的体面在那里,这种事,单是想一想似乎就已经有点过分。嬴政及时地遏住了自己的想象。

后来他当真握到他的足踝,脚腕出乎意料的柔软。但那大约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时辰尚早,寡人困了,再小憩片刻。”

嬴政将制绳扔到一旁漆盘里,他已然达到目的,打了个哈欠,便扬长而去,撇下他的剑术教师原地发愣,不知道该回榻上去继续他的残梦,还是依常例起来准备迎接他的君王。

尚衣宫人不知加了多少人手,针线做得比寻常时候快得多,连夜赶完了这趟活。

次日清晨,人尚未起,新衣已经整整齐齐叠放在漆盘里,置于寝殿床头。

嬴政推开内殿门的时候,发现又比自己的贴身护卫早了一步。

只穿了一身内衣的盖聂正站在榻前懵然不知所措。看到他出来,盖聂敏捷地跃回了榻上。嬴政过去掀开帘子时,他已经裹上了被子,只探出来一个脑袋,头发还未扎起,凌碎的散在被子上,看上去警觉又惶惑,与平时机敏干练的模样判若两人。嬴政不知怎么,就想起自己养过的小豹崽,受了惊,炸了毛,可怜巴巴的,多少有点像眼前这个人。

“先生近日为何屡屡困床不起?”

“臣的衣服——不见了。”盖聂无辜地睁大眼睛,往上瞅着他。

嬴政忍笑,伸手一指旁边的漆盘:“这不是?”

盖聂歪过脑袋看了一眼:“那是王上的……”

嬴政拿起那件外袍抖了一抖,柔滑的绸缎仿佛哗然流淌下来的银色溪水。

“寡人要穿上这件袍子,怕是要回到年未弱冠之时。”他笑吟吟道,“不过是前日给寡人裁剩下的料子,将就做成这件,先生不喜欢么?”

“臣不敢……”盖聂嗫嚅道:“臣不能僭越。”

竟然学会了一个新词——嬴政心里发笑,却仍正色道:“这是寡人亲手设计的服饰,借了胡服样式,先生习剑正合用。”

所谓亲手设计,不过是大体一句“为先生做几件合身的衣裳,宁简毋繁,倘若找不到合适的,不妨借鉴一下胡人的款式。”

幸而尚衣聪慧,对王上的心思体察入微,连夜赶制了出来,竟然与他所想的分毫不差。

箭袖,紧腰,高衩,盘扣,昔日赵武灵王借鉴来的骑射胡服,完美地契合需要动作上大开大合的剑客。

“诗云,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你我君臣,正当同衣同食,同甘共苦,岂非如此,方显上下一体,别无二心?”

嬴政说得义正辞严,盖聂想了想,并没有话来反驳。

除了袍服,还有一双白缎短靴,绣了精美的银色暗纹。衣袍崇简,宫人们将无处大显身手的绣功都放在这双靴子上了。

盖聂不确定这是否是给自己的日常穿用。白色的靴子很容易弄脏,对剑客来说尤其是。他很担心穿出去不足一日,怕是就要变成灰的。

“那便换新的。”嬴政轻描淡写地说。

那旧的呢?

嬴政奇怪地看他一眼:“不要了。”

看着盖聂呆怔的神情,他觉得可能误会了他的意思,又补充道:“旧衣自会有尚衣宫人处置,先生无须费心。”

入秦未久,盖聂对王室的豪奢生活多少有点习以为常了,但是这奢靡放到自己身上,一向崇尚大道至简的剑客,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

嬴政克制着上前摸摸他脑袋的欲望,不动声色的将新袍展开。身材高大的秦王,像个衣架子伫立在那里,盖聂岂能让他杵太久,慌忙接过衣衫,三下五除二便套到身上。

“如此甚好。”

看着旧貌换新颜,玉树般飒爽挺拔的少年郞,嬴政十分满意。

现在小先生全身上下,都是按照他的意愿来装扮的了。只除了那件内衣,因为穿得过于仓促,里面还皱巴巴的露出一角,嬴政上前为他捋平。手移到身前下裾时,只不过碰了一下,盖聂蓦地弹开,慌乱地看他一眼,向后站开一步。

嬴政怔了一怔,想着指端微妙的触感,恍然而悟,笑道:“你是怎么回事?”

盖聂大窘,垂首支吾道:“臣失礼。”

他的王上大约并不以为忤,依旧若无其事地给他束好那繁复的束腰绦带,一边宽容地道:“无妨,晨起如此,也很正常。”他微笑着,轻声道,“难道尊师没有教过你吗?”

“王上!”

盖聂头也不敢抬了,目光躲闪着,小声抗议了一下。

嬴政轻笑,不欲再为难他,转到他身后,自语般道,“看来鬼谷也不是什么都教。”

手下的腰肢原本柔韧如春日杨柳,现在肌肉紧绷,僵硬得不敢稍动。

衣袍倒是合适,略为宽松,里面再衬一层软甲,也正好能塞得下。嬴政有意无意地触碰着他的腰间,又道:“此处尚需一裙甲。”

盖聂低垂了头,努力曳着已经很平整的衣裳下摆,再没有说话,但是嬴政看到他的脸悄然红透到了耳根。

少年是真的很容易脸红。

不知为何,嬴政被自己的发现弄得兴致盎然。

盖聂固执地不肯丢掉鬼谷带出来的那身旧的棉布内衣,凑合还能穿在里面。

嬴政认为,这并不是出于恋旧什么的,纯粹就是审美还没有跟上。

不过这都是需要徐徐图之的事情,倒也不急于一时。

————————————

鬼谷不教生理卫生课,政哥表示那真是太好了,他可以言传身教。

鬼谷子表示:我们鬼谷是正经学校,专注自相残杀八百年。我们是正经师徒,跟你们那种乱七八糟的师生关系不一样!休要胡说八道,误导我的乖徒儿!

卫庄:乖??

盖聂做了一个梦。

从绵长无尽的噩梦中惊醒时,冷汗涔涔而下,却全然挣动不了。他本能地准备一肘击出,才发现昏黄的灯影下,那张熟悉的脸正在他上方,幽黑如夜色一般的眼睛俯视着他。

“怎么了?”一向浅眠的皇帝亦被他惊醒,皱着眉头紧按住他双臂。

盖聂挣脱开,紧紧地搂住他脖颈,头抵在他胸口上,听到熟悉的心跳声,慢慢地吐出那口气,终于缓过神来。

他少有这样的时候,通常噩梦中惊起的人,都是嬴政。

“是看见什么了?”

嬴政披衣而起,拨亮那盏烛灯。有月光从窗棂的罅隙泻进来,映得光影交错,声音和人的脸,都显得有些不真实。

盖聂扶住额头。

“做了个梦……”

梦里那条盘旋而上的石阶尽头,是嬴政。...

梦里那条盘旋而上的石阶尽头,是嬴政。

他向他走去。

但是,他永远走不上去,无法走到他身边。那条狭窄的石阶似乎绵长永无尽头,又岌岌可危,因它孤悬于半空,全无基石,摇摇欲坠……但是脚下就是滔天战火,兵燹化成的火海席卷而来。

嬴政,就在那火焰涌成的浪尖之上。

梦里熊熊燃烧的战火仿佛还在灼烧。

无休无止的台阶,仿佛即将陷落于火中的身影,那种不听使唤的无力感,像潮水般迅速退去,又冲刷回来一些,涌入四肢脏腑,总是令人心悸。

他仰起头,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脸庞。

“我,看不清你的脸。”

梦中,他一直背对着他,身影伟岸,高高在上,但是无人与伴。

那种孤绝入骨的感受,即便醒来仍萦绕不去。

嬴政叹气,探身将手覆在他额上,凉的。

“我在。”他轻声道。

夜半惊梦,人多少是恍惚的。他自己睡眠也不好,一旦醒了就很难再入睡。但是盖聂这个样子不多见,异常的孤单支离,令他不忍,也有些不舍。

他想着平日里他照顾自己的样子,问道:“要喝点水吗?”

盖聂摇了摇头。

“换件衣服吧,你身上都湿透了。”

盖聂还是摇摇头。

嬴政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了,踌躇片刻,伸手轻轻覆住他的眼睛。

“那便再睡一会,天还早……”

手心里温软的眼睑翕动了几下,有点痒,他的手指不禁顺着脸颊滑下,摩挲到他的嘴唇,也是凉的。

夜色加深了这点凉意。

盖聂抬起眼睛看他,握住了他的手腕。

停留在他手上力气略一迟滞,瞬间加重。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将他翻身按倒在枕上。

他差点忘了,这个人可不是只有梦魇中的脆弱。

幽暗中看不清脸,看不到神情,却有冰冷的唇吻沿着手指攀延,一个一个覆压过去,慢慢开始有了热度。

片刻僵持之后,嬴政放任他将自己压进柔软的被褥里。

盖聂摸索着,俯下身来,找寻他的嘴唇。

积年累月的相伴,早已熟悉了彼此的气息与温度。

嬴政叹气,抚住他后脑,接住了这个吻。

月光从窗棂的罅隙泻进来,断断续续地铺在地上,像柔滑的丝绸。

烛火明灭,摇曳着吐出最后一缕清烟,终于熄灭。

房间里,唯有月光盈地。

他们用汗水浸润着彼此。

一次次地亲吻,一次次地纠缠起伏,比起过往那些偶尔荒唐甚至悖乱的时刻,这一次,舒缓、绵长,没有那么激烈跌宕。

但嬴政感觉,怀里的人好像有些不一样了,反反复复,不顾疼痛,过于热烈,倒像是带着一丝不安和恐慌,莫名地近乎悲伤。

直到最后一次解脱出来,他把他揽在怀里,等待呼吸平定,才渐渐松手。环住他腰间的手臂有意无意地给他抚摩着。他一向喜欢在他腰间流连,柔韧结实的腰肢,近乎纤秀,在成年男子中少有。

怀中人似乎终于安下神来,偎在他胸前,柔软顺服,像换了一个人。

“到底是梦见了什么?”

并无应声。许久,埋在胸前的声音透出来,沙哑而模糊:"你不会……"

嬴政笑了笑。他深为顾忌的东西,像是成功地转嫁给了另一个人,一时倒拿不准,方才是谁更慌乱、更需要一些安抚了。

静夜里更漏未尽,安神香的气味缥缈,还在燃着。

不需多久,便是夜尽天明。

到了这会,也不用睡了。

盖聂醒得更早,微仰起头看着他。

窗外天色已经发白,些微晨曦中,他的神情让他想起梦中那些隐约浮现的面孔。

嬴政抽回有些酸麻的手臂,苦笑道:

“方才,也做了个梦。”

“……”

“梦见了邯郸。”

盖聂不语。

那是一个他并不喜欢想起的地方,有着两个人都不愿意碰触的回忆。

但是嬴政梦到的并不是那样。

他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的过去,他还记得邯郸城外的深潭,和那道沿着石岩隙蜿蜒而下的飞瀑,他们曾经在激起的水花下玩耍。

同他泼水嬉闹的人的脸熟悉又陌生。

他觉得应该是丹,那个时候他并没有别的玩伴,但梦里的人似乎又不是他。

他梦见他们在邯郸的集市上奔跑,阳光下尘土飞扬,他们一路狂奔,被撞翻的陶器、蔬菜、瓜果,和路人的尖叫斥骂声糅成一片,有人在追赶,呼喊他的名字。

那时候他的名字还叫赵政。

嬴政揉揉眉心,他已经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中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亦或半梦半醒间的回忆。

天快亮了,他需要从那个与现实交错的迷离梦境中抽离,迅速回到那个强悍冷酷,高高在上的始皇帝。他不太想。

自从统一六国以来,难得有这样轻松的时刻。盖聂在他身边,专注地温柔地听他讲述那些遥远的往事,这种感觉奇妙而美好。让他妄生一点贪念,一时竟不愿停止自己的声音。

于是他絮絮诉说,说邯郸,说早些年的咸阳,说回咸阳途中那些有惊无险的故事,车中窥见的或繁华或荒凉的风景。

他们说到云梦,说起那次初遇时的客栈,店主人所治的饭菜让他记忆犹新。

盖聂突然笑了。

那个客栈里,所有的菜都很难吃。

主人志不在此,那里本来就是江湖豪客落脚接头的地方。年轻的秦王出现在那里,才是百年难逢的异数。

现在那处山道想必也已归大秦,有胥吏管束辖制,不许私斗,游侠们怕是就此绝迹了。也不知道那个客栈,是否还会在那里。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从未想过的问题:

“那时候倘若不是遇到我,你原本打算去哪里?”

突然安静下来的深殿,正经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浓重的夜色像把所有的声音都吸收了。

盖聂沉默了一会儿。阳光再度照进来的时候,他笑了笑。

“不会去哪里……”熹微晨光中,慵懒的无谓的笑意,竟不似他平时模样,“我哪里都去不了。”

皇帝叹了口气,“你是不是,很想出去走走?”

盖聂没有作声。

“去吧。”

盖聂出乎意料,抬头看他。那张一向冷峻的脸上,是难得的平和。

“去走一走,代朕看一看万里山河。”

有细碎的吻落在他的眼睛上,和手心上。

耳际有低语温柔:“早些回来。”

——————————————

波西塔诺是岩石上的小镇,岩石傍海,灰如鸥羽,寸草不生,幸而自然赠与海波与天空,居民世代捕鱼航旅为生,也可买到足够的黑面包与奶酪。

不知是不是这样的原因,波西塔诺人格外虔诚,每周日都将教堂挤得满满当当,一月一次的弥撒更是座无虚席。

祷告已经结束,琴管轻震,吐出的乐音不复醇重穆严,变作春日蜻蜓,轻盈而欢快,波西塔诺的信徒们细细地咀嚼白面包,饮下杯中最后一滴葡萄酒,尤自恋恋不舍。

自从那个大海送来的年轻人成为他们的神父后,教堂的一切...

自从那个大海送来的年轻人成为他们的神父后,教堂的一切都好了起来,就连圣餐似乎也变得更美味了。

他们的神父坐在长桌尽头。

意大利人发色驳杂,金棕不一,也有深黑,但没有人的发色像他们的神父一样,有一位外乡的诗人曾赞美他的长发,“是罪的颜色”。

不过,波西塔诺的居民认为他是在轻辱神父,将他赶出去了。

他们都知道他并不是意大利人,他有黄油一样光滑的皮肤,不像波西塔诺的人,在十七八岁就开始长出细小纹路,爱尔啤酒般的双眼,深褐的色泽总是温柔,全无渔夫水手的粗朴。

那有什么关系呢?他有一口好听的卷舌音,能把圣经倒背如流,还有一双比天鹅翅膀更漂亮、比所有的母亲更温暖的手,抚摸人们的头顶时,连最顽劣的男孩也会受到感召。

他们吃下圣餐,一一与他道别,神父微笑着目送他们离开,教堂的门在夕阳中缓缓合上,管风琴的乐声也散去了,寂静的教堂里能听见海鸥的振翅声,和男人轻不可闻的脚步。

年轻的神父绕行一圈,将门窗全部合上,而后拿下了烛台,清澈的蜡油随着倾斜,点点地落在地上。

“万物生于耶和华,唯地狱不曾荣光普照。”

他双唇翕合,脚下沿着某种轨迹行走,

“我的祖先生于荒芜砂砾,我的血脉源于绝望之地。”

教堂的四壁和穹顶微微震颤起来,像是受到了冒犯的天神,他察觉到了这一点,加快了念诵的语速,那像是缥缈的歌声,又像是莎翁的戏剧,蜡烛在那样的声音里猛地以异样的速度燃烧了起来,油如水一般淌在地上,勾勒出奇怪的形状。

那是个六芒星。

神父忽而倒转烛台,殆尽的烛中已露出了尖利的金属刺,呲的一声,像是刺破上好丝绸,拉开了他手腕上的皮肤。

“——谨以我血,唤我亲眷。”

如果波西塔诺的人还在这里,不管他们是多么爱他,现在大概都会把他绑上十字架点燃烈火。

这分明是召唤吸血鬼的禁术。

浓稠的液体交融,隐约有蝙蝠的尖啸,血腥味盖过了清新的海风。

教堂的震颤停止了,空气中响起一声轻笑。

“师哥——”

盖聂微微抬眼,他的眼底有一抹猩红,对上了另一双血腥的眸子。

“收敛。”他淡淡提醒,“教堂会反击你。”

“你的信徒越来越多了。”卫庄从六芒星中走出来,“这里的地板像是想把我的脚烫熟。”

他这样说着,却没什么不自在的样子,漆黑的斗篷闲散地系在肩头,白发流散,也不知梳过没有,在他歪头看盖聂的时候,有两根额发弯弯曲曲地翘起。

盖聂的嘴角微不可查地松了一下,抬起手,在他肩头一掸。

那像是神父为人撒下圣水,或是亲眷为游子拂灰,卫庄由他动作,而后朝他一眨眼。

“谢了。”他装模作样地用脚碾碾地板,“现在很暖和。”

他说着,顺手捞起盖聂的手腕,低下头,在他腕上轻轻一触。

吸血鬼的体温很低,冰凉柔软,带着一点吐息,神父的身体有些发僵,他沉默地看着吸血鬼吻过他的伤口,男性的面孔棱角分明,红瞳中带着笑意,却不看他,只是仔细地亲吻,宛如他捧着的不是一截带血的手腕,而是什么稀世珍宝。

盖聂听见海鸥振翅的声音,像是有羽毛落在了他脸上,带着一点阳光的热,柔软地发痒。

他垂下眼,等到手腕在那嘴唇下光洁如初,便把手抽了回来,分秒不差。

“谢谢。”他整理了一下袖口,让它恢复规整的样子,“我准备了番茄汁和兔肉。”

“师哥这样盛情,”那家伙笑了,忽地上前,几乎跟盖聂鼻尖相抵,“我该怎么谢谢你?”

盖聂一动不动,隔着蜜蜂的距离,看着他的眼睛。

“这里是教堂。”

他的口吻是卫庄最不喜欢的那种说教式的、提醒的,与神有关的。

念及今日特殊,他只是在心里哼了一声。

“我知道。”

轻轻地“叭”在空气里爆开,很小的音波,盖聂感觉到有什么毛绒绒的东西蹭过自己的脸颊,他一低眼,看见了只灰扑扑的……小蝙蝠。

上面还扎着个蝴蝶结。

那只蝙蝠不像他见过的那样长着大尖牙、贪婪的红眼,而是头大翅膀小,毛蓬蓬肉乎乎,吃力地扑棱着翅膀,像是就要坠下去,盖聂没忍住,伸手接住它,它“唧”了一声,暖暖地在盖聂手心一蹭,鼓了口气,吧嗒吧嗒又飞起来,直冲盖聂脑后。

盖聂猜这又是卫庄的“小把戏”,他也没躲,感觉就像是飞蛾落在发间,借着光洁的圣母像,他看了眼身后。

没什么变化,只是他脑后惯绑的蝴蝶结变成了黑色,两个蝴蝶翅膀变成了小小的蝙蝠翅膀,很应景的万圣节发饰。

“礼物。”吸血鬼在他面前笑了笑,带着点炫耀的意思,“师哥日后再想见我,便捏一捏它,不用放血了。”

他的斗篷像是有生命一样,也得意起来,黑色料角扬起,攀上神父的腰间,这回神父没拒绝他,他用手摸上脑后的蝙蝠蝴蝶结,眼中若有所思。

“气息很淡……这样的标记也可以定位吗?”

吸血鬼的唇角翘出锋利的弧,唇下露出一点尖牙。

“当然不行。”他的发梢动了动,靠的又近了,“但我定位你,不需要标记,不是吗?”

盖聂微微地窒了一下。

他靠的太近了。

初拥者对直系血脉的影响是毋庸置疑的,他的鼻腔里瞬间就盈满了虚幻的、纯美的酒香,乃至于他晃了晃神,便被吸血鬼趁机含住唇瓣。

他并不粗鲁,只是含着一粒珍珠似的,含着他,口中的荆棘小心翼翼地远离了他的夜莺,灰白睫毛下透出狡黠而真挚的笑意。

无怪乎千年来有那么多无知人类寻找他们的身影,自愿献身。

他回过神来,向后扬了扬头,唇瓣分离,发出细微的声音。

卫庄看着神父洁白的耳廓抹上一点夕阳的红,用一种他熟悉的,盖聂式的恼怒腔调,镇定地警告他,

“明天不会有兔肉了。”

他说完,转身就走。

“师哥,别那么小气嘛。”

他笑着跟上,

“今天可是万圣节——HappyHalloween.Iwillloveyoumoreinthisnewyear”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轻声答他。

“HappyHalloween.Metoo.”

END

:以色列语“光明”

鱼鱼昨晚给我脑了这个设定的睡前故事所以我给她也写一写!她还顺便画完了贺图,我鱼简直文画双全!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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