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令院这破班上不了一点的推荐LOFTER(乐乎)

:亲爱的,如果这生活并不好那就让我带你逃离这个世界…

好吗?

不怪我啊,是官方干的!拿烧鸡老师挡一下

彩蛋是达达鸭艾德

回礼是一张温迪海森,以及以上全部无水印原图,请勿转载到其他平台

恒:你看我干嘛?

点刀:(吞掉)

性感希腊酒娘在线发牌

爆笑如雷

你们橙发蓝眼帅哥。。。

圣诞节贺文,全文4w一发完

Summery:

自闭独行杀手遇见了逃家黑道少爷

一场始于救猫咪的恶俗都市恋爱文学

Warning:

角色身世捏造

低俗情节描写

部分背景设定与现实重合

第一部分:杀手先生

1.

“今冬最大寒潮来袭,预计本市周六夜间到周日夜间会有持续较大降雪,请市民们在降雪持续期间注意出行安全……”

天气预报主播甜美的声音透过家电商店橱窗模糊地传进丹恒耳朵里,他驻足看着屏幕上那蓝得发紫的气温,呼出一口浅白的雾气,忍不住把下巴尖在毛衣领子里埋得更深了些。

丹恒也被路人回家的急迫所裹挟,从口袋里摸出钥匙,快步往自己租住的旧公寓楼走去。

抵达公寓楼侧门一定要穿越过条幽深的巷子,尤其是夜间更难看清里面的具体路况,一眼望去尽是些大型垃圾箱在两侧影影绰绰,像是随时都会突然蹦出怪物,择人而噬。虽然丹恒自诩并不是非常胆小的人,但是因为一些童年阴影,还是会让他有些惧怕存在黑暗死角的地方。

每次穿过这条小巷,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气,握紧口袋里的折刀,然后迅速冲过去。

这次也不例外,或者说一开始的时候并不例外。

直到丹恒在小巷两侧公寓楼凹陷的黑暗里,听到一声细微的猫叫,非常轻,非常虚弱,像是一根冰冷的羽毛飘落在地面上一样无足轻重。

似乎随时都会是这个小生命在世界上发出的最后一声响动,

丹恒握着折刀的手紧了紧,他知道这个天气,这么小的猫,一定活不到天亮。而在冰冷的夜里独自蜷缩着,一点点等待死亡的滋味,只有他一个人体会就好。

「这不是那座宅邸了,你已经逃出来了,没关系的。」

他在心里再三对自己说。

青年人下定决心,用冻僵的指尖打开手机的照明功能,循着那微弱的猫叫走进了黑暗之中。

但在混乱且令人作呕的垃圾气味之中,丹恒嗅到了一丝古怪的血腥味,那是新鲜血液的味道,不是凝固在床单上或者垃圾袋表面的陈旧血气。

他把折刀从口袋里掏了出来,一手举着手电,一手握着防身武器藏在身后。

“喵——”

微弱的猫叫再度传来。

灯光终于照亮了猫叫声所在的死角,首先映入丹恒视野的是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冷漠的眼睛,瞳孔的边界比正常人类的看起来要更模糊一些,在强光的照射下,丹恒能明显看到那双眼睛布满了红血丝,竟然隐约呈现出一种血色眼眸的感觉,带着一股非人般的侵略感。

眼睛的主人就这样在丹恒的注视下站了起来,男人身量很高,目测要比丹恒高出将近十五公分,男人穿着一身深色的便装,苍白的面孔藏在衣领投射的阴影里,让人看不真切。

对方的形象让丹恒本能地觉得危险,在他的成长过程中见过很多类似打扮的人,这样的装束除了舒适之外,还会被大多数打手甚至是杀手选择。

更何况对方的一只手此时正放在冲锋衣内侧,仿佛一个随时准备掏枪的暴力分子。

丹恒警惕地退了一步,刚想要远离这危险的男人。

“喵呜……”

微弱的猫叫声从又男人冲锋衣里传来,紧接着一只黑色的毛茸小脑袋从衣领里钻出,瞪着一双橙黄的圆眼,正与丹恒四目相对。

对方怀里抱着的,正是丹恒在寻找的那只小猫,它看起来很有活力,性命无忧。

见男人愿意把小猫揣在怀里取暖,丹恒心下便不再过多的怀疑对方的身份,兴许男人那只一直放在衣服内侧的手也只是为了托住小猫而已,并没有什么邪恶的意图,是自己太疑神疑鬼了。

不过男人看起来多少还是有些古怪,比如他另一只手上缠绕的绷带,袖口溅上的一点新鲜血迹。

丹恒权衡了一下目前的状况,认为自己还是有义务嘱咐一下这位看起来并不擅长养宠物的先生:

“如果决定接纳它,就不要中途放弃,宠物也是你的家人。”

对方的眉头在丹恒的话语中不自然地微微拧了起来,但黑发青年对此并无察觉继续嘱咐道:

“小猫不能喝牛奶,会腹泻,如果你需要寻求帮助,街角有一家公益宠物机构。”

他说完,又停下来思索了几秒,确认自己没什么再要说的了,才倒退着走出了男人与小黑猫所在的黑暗角落。

丹恒重新回到小巷昏黄的灯光下,他最后扭头看了一眼小猫跟古怪男人组合所在的方向,再次确认对方没有在他视线离开之后对小动物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这才跺了跺冻得发麻的脚,快步走进公寓大门。

虽然丹恒也很想要一只小猫或者小狗,最好是小猫,因为他不常有出去到处闲逛遛狗的机会,这样他在深夜回到出租屋时,卧室里还能有个暖洋洋的小生命在等着自己。

但丹恒知道自己不可以拥有任何的小猫或者小狗。

因为他尚在一场不知何时就会失败的逃亡中。

目送着黑发青年离开,刃悄无声息地合上手枪的保险栓,插回腋下枪套,将手从冲锋衣内侧抽了出来。

不出意外的话,他背后的伤口应该已经崩开了,此时刃能感觉到一道温热的血正顺着脊柱缓缓向下淌,失血的眩晕感让男人的思考速度明显放缓,他开始回忆自己是怎么沦落到这境地的。

当然不是指受伤并且躲在垃圾桶里,这是杀手行业的常事,而是被迫给一只尚在吃奶的小猫当窝,以及被路过的男大学生指点养猫心得这部分。

而对方也许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单纯无害,起码青年藏在身后纤白手掌中的折刀作证了刃的想法。

「无穷的麻烦。」刃心想,无论是猫还是人,当然最大的问题还是他自己,在他没能果断杀掉一切麻烦的那一刻起,他的职业生涯可能就已经完蛋了。

“同情心是一切失败的开始。”

刃耳边响起教官冷冰冰的语调,白发女人居高临下的目光仿佛就在眼前。

“你没有做杀手的天赋,小子。”

「也许镜流是对的,她总是对的。」刃心想。

男人叹了一口气,并没有呼出白色的雾,可见早已在这冬夜被冻了个透心凉。

他掂了掂怀里仍然不住乱动的小猫,在将它抛弃在原地还是带回安全屋之间选择了后者。

反正救下一只猫也不会导致世界毁灭,顶多毁灭刃自己而已,这恰巧是男人求之不得的事情。

一个没能杀掉目标,搞了一身伤的杀手,怀里揣着一只流浪猫。

简直是再滑稽不过的组合了。

2.

丹恒推开公寓的窄门,想象中的温暖并没有扑面而来,很显然室内与楼道的温度并没有任何区别,旧窗户漏着风,把降雪前冰冷的味道带进他的卧室。

白炽灯发出一声嗡鸣,光芒照亮了暂时属于丹恒的这一间小小的一居室。

黑发青年把鞋子抛在门廊,赤着脚走过磨损严重的木地板,他一直绷紧的神经终于在此刻得到了些许放松,像一只终于愿意把脚跟放下的猫。

旧公寓的墙很薄,丹恒合衣躺在床上,楼上派对播放的重金属音乐震耳欲聋,节拍咚咚的在他的神经末梢蹦迪。黑发青年窝在不算暖和的毯子里翻来覆去,最终还是忍不住把枕头整个捂在头顶——

“天哪……”丹恒发出一声闷闷的叫喊,只想找点水泥把自己的耳朵给砌上。

如果说丹恒不想要柔软的床垫跟空调那是不可能的,但他那拙劣的假身份只允许他在这样一幢充满了流莺、瘾君子跟非法遗民的旧公寓里租到一间一户室。

想到这里,丹恒感觉额角更痛,想着明天自己可能真的需要去搞点钱了。

他努力把自己又往毯子里缩了缩,确保整个人没有一点露在外面,这才终于满意地比闭上眼准备让自己强行入睡。

“喵呜——”

喧天的摇滚乐里,一声熟悉的小奶猫叫声从墙缝里挤进丹恒的耳朵。

黑发青年怔了一下,屏息凝神继续去听,果然又听到了第二声、第三声,当的记忆里很好,他能确定是在巷子里遇见的那个小家伙没错。

它的救助者,那个看起来很危险的古怪男人,难道就住在自己隔壁?

想及此,丹恒已经忍不住开始脑补小奶猫跟扑克脸男面面相觑的场面,但感觉滑稽之余青年又未免有些担心,万一男人带走小猫只是为了虐待取乐,或者他只是一时兴起……

而隔着薄薄的墙壁,小猫“呜咪呜咪”的叫声还是一刻不停地传进丹恒耳朵里。

小猫的叫声还在持续着,不太有规律,像是终于叫得有些累了,带着点昏昏欲睡的感觉。

姑且听起来没什么太大的问题,丹恒放下心,又把自己摔回床垫上,今夜第二次准备去寻见睡神。

忽地,隔壁的小猫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那声音直接扎在丹恒的神经上,青年从床垫上撑起身,死死盯着两间公寓之间的隔断墙壁。但自那声尖叫之后,小猫就再也没有声响,丹恒在原地呆坐了半个小时,仍然没有等到任何的动静。

这下丹恒彻底没了困意,他把自己卷进毯子里,盯着窗帘破洞里漏出的灯光发愣。

「明天早上我去敲门,确认小猫安全就走,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丹恒在心里对自己说:

「它只是一只小猫,而我是唯一可以帮它的人。」

就这样说服了自己半晌,丹恒终于强迫自己进入了浅眠之中。

那是一只很小,很柔软的动物,丹恒不记得那是小狗、小猫还是一只垂耳兔,他只记得那小生命在自己怀里的温度。

「您不能养宠物。」

梦里有声音对丹恒说,一只苍老的手伸过来,夺走了他怀里的小东西。

死气沉沉地雕花窗外,几只看门的恶犬在吠叫。

那老者打开窗,将丹恒的小宠物丢了出去,下一刻一声哀鸣传来,伴随着骨头被咬断的脆响。

「身为持明的继承者,过多的感情会消磨您的意志,这样的事不允许再发生,明白了吗?」

「无论它的死,还是侍女们遭受的惩罚,都是因您而起,希望您能记住,少主人。」

丹恒不记得自己是不是真的点了头,他感到窒息,老宅那深色的墙面仿佛棺材一般将年幼的他包围,让他也变成一只可怖的怪物……

像溺水者一般,丹恒挣扎着从噩梦中醒来,外面晨光熹微,旧公寓过早开始的喧嚣以及马路上的车流声无不提醒着他:

「没关系,你已经逃出来了。」

3.

如丹恒所想那般,男人正与小黑猫面面相觑,而他的房间更加简陋,只有一只铺在地上的睡袋,以及数个装满枪械的金属密码箱。

小黑猫一进屋,就立刻趴在了这个房间唯一柔软的地方——属于刃的睡袋。

而刃打赌这小东西身上绝对有不少跳蚤,虽然他在某些情况下并不会在意这些卫生条件的问题,毕竟这跟处理腐烂尸体比起来只是九牛一毛。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给自己没事找事,要知道可以跳蚤携带的传染病并不比老鼠蝙蝠少。

所以,结果显而易见,这个幼小的殖民者已经成功占领了他的睡袋。

「只有今晚你可以睡这里。」刃用眼神无声对小猫说。

小家伙对这种水平的威胁不以为然,它悠然自得地坐在睡袋上舔爪子,偶尔还梳理一下脸上的毛发,一副已经把这里当成自己地盘的模样。

烟草燃烧时辛辣的味道瞬间让他恢复了几分精神。男人单手脱下被血弄得湿冷的高领衫,对着一块缺角的镜子开始处理自己后腰侧的伤口——伤口的表面已经凝成了薄薄一层血痂,像一层深色的肌理,而子弹擦过人体时在伤口附近留下了轻微灼烧的痕迹,打破了原本自然的肌肉线条。

虽然看起来吓人,但创口并不深,远没有达到要缝针的程度。

刃从一边的登山包里掏出一瓶烈酒,不知道具体是什么酒,但度数绝对够高,他眼也不眨地顺着伤口浇了下去,酒液将血痂融化成淡淡的粉色,滴落在铺在下面的PVC布上,他一会会把这些全都丢进需要焚化的垃圾桶里,好销毁自己的DNA。

当然也包括那件破了个洞的高领衫,刃从包的夹层里摸出无菌敷贴盖住伤口,尽管那里还时不时传来被酒精刺激后尖锐的疼痛,他满不在乎,裸着上身想去寻找一件干净的上衣。

小猫好奇地看着自己面前的人类——

他苍白的皮肤好像一张被小孩随意涂抹过的画布,覆满了各种伤疤,有些十分陈旧,色素在伤口附近逐年沉淀,有些则还算新鲜,隐约透出新肉的血色,并不算夸张的肌肉型线条被收束在裤腰里,弯腰时像是夜间狩猎的豹。

当然身体的主人并没有如此之多的想法,他只是急于套上衣服,将裸露的皮肤再次遮盖了起来,以抵消这种赤裸带给他的不适。

他没注意到好奇的小猫从睡袋上跳了下来,悄无声息地走到了PVC布上,小东西也许是太渴了,也许是肉食动物本能地被血腥气吸引,小猫低头轻轻舔了一口积在凹陷处的液体。

“喵!!!”

小黑猫被酒的味道吓得连连后退,最后干脆一头扎进了睡袋深处不再出来。

而刃被这一声尖锐的猫叫惊动,一回头就明白了前因后果,男人黑着脸掀开睡袋,两根手指揪住小猫的后颈皮,左右观察了一下,确保这小家伙并没有酒精中毒,这才又把猫丢了回去。

此时的旧公寓已经逐渐安静了下来,刃端坐在屋中间的地板上,身下只垫着一件薄薄的冲锋衣,像个虔信的苦修者一般。他将金属行李箱里的枪械们一一取出,拆卸检查,观察弹匣里的每颗弹头是否足够光滑,再逐个将它们装回去。

当男人完成这一切时,暖色的晨光已经从旧窗帘的缝隙里淌了出来,一夜无眠。

他看了眼手机天气预报,显示此时室外的气温已经恢复到了零上,也并没有下雪,是个晴好的冬日。

刃站起身来,简单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跟手腕,将自己的睡袋——是的没错,他打算把整个睡袋都当作抛弃小猫的赠品——连同里面的小猫,卷成一个小包裹夹在腋下,准备出门将小猫送回昨天捡到它的地方。

小家伙还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命运,抖抖耳朵,睡眼惺忪地冲着门口喵了一声。

很显然猫的听力要好过人类许多倍。

下一秒门被敲响了,起先是很谨慎的两三声,后来略有些急切,并且伴随着略显焦急的呼喊:

“请问有人吗?”

4.

“先生?”

“我只是想知道小猫是不是安全……”

刃蹙起眉,这不是一个他经常会做的表情,但从昨晚开始他的常规被打破了。他并没有放下小猫——这能让很多人放松警惕——转而将昨天那只装了消音器的格洛克别在腰后,缓缓打开了门。

果不其然门外正是昨天那名青年人,他的眼睛明亮,呈现一种翡翠般的深绿,此时神情诚恳且关切地看向刃……怀里的小猫。

“我昨天深夜听到它叫得很大声,以为出了什么事情,所以才冒昧打扰你。”

青年人试探性的伸出手想要去摸小猫的头顶,刃身体一动不动任由对方以指尖轻轻梳理小动物的毛发。但垂在身侧的右手微微向后移动了几寸,他居高临下地盯对方线条姣好的脖颈,在脑内默默计算着自己需要多大的力量可以折断它。

好在青年在他决定之前及时收了手,看得出对方还是有些警惕性,但显然不多。黑发青年退至门外,语气谨慎而礼貌地询问道:

“是要带它去宠物医院检查吗?”

刃沉默了一秒,心道:

「不,我现在只想要丢掉它,然后折断你的脖子,好结束这一切麻烦。」

“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是说也许,我可以带你去宠物医院。”

“我知道一家慈善医院,他们会给收养流浪猫的人折扣。”

黑发青年说话时有些谨慎的局促,刃用余光看到对方指腹正不自觉地摩擦着衣角。

「他在紧张。」

「他猜到我是个危险人物,但却仍然固执地认为我会收养这只猫。」

「天真而愚蠢的家伙。」

刃从鼻子里发出轻声嗤笑,长腿先一步跨出门,直将身材比自己清瘦一大圈的青年人从门口逼到了走廊对面。他反手甩上门,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手上的动作丝毫不容许青年人拒绝,连猫带卷一起塞进了青年人怀里。

“不。”刃面无表情地回绝道:“它归你了。”

黑发青年人被他的力道带得向后仰了一下,但仍然还是安稳地托住了小猫,现在对方那双翡翠色的眼睛里终于有了点不甘心的愤怒——

“先生,请再考虑一下。”青年人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自知的委屈:

对方将小猫从睡袋里剥了出来,两只手架着它的腋下,就像《狮子王》里那个经典的镜头一样,抻着胳膊将小黑猫举到刃眼前,强迫男人与小家伙金黄色的猫眼对视。

“它看起来真的很爱你。”

一人一猫表情出奇的相似,拥有小动物特有的警惕,幼崽的天真以及愚蠢的固执。

“呜——”小猫拖长了声音,冲着男人发出一声撒娇般的叫声,丝毫不吝啬感情地配合着青年人的道德绑架行为。

刃被对方这一系列找死的行为搅得额角突突直跳。

「爱我?」

男人因为这个字眼感到荒谬,他不知道再放任青年说下去,对方还能编出什么离谱的东西来。

迄今为止,在刃的人生中,还没有其他生物对他说过这个字眼,或许在更早童年时光里曾经有过,但是男人早就将其选择性遗忘了。

但最该死的是,他竟然因为对方的这句话,内心的决定产生了那么一刻的游移。

而一直坚持与他对视的黑发青年显然敏锐地察觉到了男人这一瞬间的动摇,立刻打蛇随棍上,又把小猫塞回了刃怀里。那小家伙跟个接力棒似的在两人之间传递了一遭,竟然毫不紧张,甚至津津有味地玩了起来,它爬上男人的胳膊,很快在刃结实的肩膀上找到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黑发青年盯着着一人一猫看了几秒钟,突然笑出声来:

“虽然很失礼,但你们看上去真的很像邪恶大反派跟他的恐怖宠物跟班,非常搭配。”

对方笑的时候,脸颊随着唇角一起上扬,面上看起来还有些稚嫩的婴儿肥,刃居高临下地看着青年,感觉对方也像只没边界感的绿眼黑猫,跟自己肩膀上的小家伙合起伙来碰瓷无辜路人。

刃充当着小猫的临时猫爬架,感觉得到小动物的指甲正透过打底衫的经纬缝隙抓着自己,肉垫柔软,还能隐约感觉到一些蓬勃的热度。

「等我要离开的时候,就把你丢进垃圾桶。」他恶狠狠地想到,随后却没好气的对青年说:

“宠物医院在哪?带路。”

他甚至还不忘动作隐蔽地拎起自己的打底衫,把腰后的手枪盖住。

“不远!就两条街!我带你们去。”

青年人十分积极地走在前面,甚至还替这一人一猫按了电梯,旧公寓的电梯运行时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在一片嘈杂中,青年人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养猫心得。

“那你为什么不收养它。”刃的话语里没有疑问的语气。

青年愣了一下,讪讪说道:

“我……可能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总是居无定所,不太适合养宠物。”

电梯门打开了,四五个吵闹的摇滚青年走了进来,两个人的谈话被打断,不太熟地各自占据了电梯的一个小角落。

那撮摇滚青年里,有个长得一副吊儿郎当,满脸纵欲过度的肥仔,看到黑发青年一副不谙世事的清纯学生模样,立马得寸进尺地往角落里逼近了一步。

刃饶有兴趣地观察着青年的反应,轻轻抬了抬下巴,仿佛在说:「动手啊?」

而对方却选择将自己再往角落里缩了几公分,整个人单薄得像一片叶子贴在墙上,眼神从人群的缝隙里寻找到刃,却并不是恳求帮助的神情,而是仿佛在跟男人商量,不要在电梯里闹事。

刃非常熟悉这种行为模式,很明显黑发青年并不想给任何人留下特殊印象,他跟这间旧公寓里的所有住客都格格不入——

他在躲避什么人的寻找,或者追杀。

但却为了确认一只吵闹的猫仔的安全,在一个清晨敲开了陌生人的房门。

在那臭烘烘肥仔打算进一步靠近青年时,刃终于出手了,他无声地破开人群,站到了那肥仔背后,高大的影子投在对方身上,像是前来索命的死神。

电梯厢里安静了一秒钟,那家伙似乎感觉到了刃食肉动物一般的目光,动作夸张地猛然转身,肥硕的身体“咚”的一声撞在电梯门上。刃面上没什么太明显的神情,橙红色的瞳孔里却全是讥讽。

“滚。”

刃轻声说,他目光平静地打量着那家伙,像是看着一堆失去生命的烂肉。

电梯此时正巧也抵达了一楼,一群满身酒臭味的妖魔鬼怪连滚带爬地逃出了轿厢,余下他与角落里的青年,缓缓走出电梯,当然还有那只猫。

小猫显然很满意此次的交锋,让它感觉自己很强大,它眯起黄色的邪恶眼睛,长长的叫了一声。

“虽然不需要,但还是谢谢。”

青年说罢嗅了嗅自己袖口,厌恶地甩了甩,显然对那群家伙身上的味道觉得反胃。

“名字。”刃发问。

青年闻言愣了一下,反问:“猫的?我的?”

刃一脸「我不喜欢开玩笑」的神情,推开了公寓的玻璃门,两个人肩并肩站在大街上,车声呼啸着经过,冬天室外的冷风一下子把青年的脸颊吹成了淡粉色。

“丹恒。”青年人说,边示意刃跟自己穿过小巷,往下一个路口走去。

“是谁在追杀你,丹恒。”刃接着发问,他的声音在嘈杂的车声里显得格外清晰、平稳。

丹恒的脚步顿了一下,他抬头去看红绿灯,想要假装自己没听到这个问题。

但刃似乎在逼迫丹恒说话这件事上非常有兴趣,他微微侧过身挡住黑发青年的路,不让对方过斑马线,很快路口的灯变绿了,行人纷纷绕过这有些古怪的二人一猫组合,脚步匆匆地离开。

人群退潮后将二人留在原地,丹恒仰头看着男人,仿佛想要通过目光来猜测他真正的意图。

“为什么问这个。”丹恒反问。

男人顿了一秒开口答:

“因为我是杀手,可以帮你杀人,无论是谁。”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丹恒还是警惕地跟刃拉开了一人的距离,脚步也明显快了起来,似乎想要赶紧把这棘手的邻居带到宠物店,自己好能早点脱身。

而被丹恒甩在身后的刃,嘴角扬起一个非常难以辨认的弧度,似乎很是满意丹恒的反应。

二人就这样亦步亦趋,肩上架着乖巧的小奶猫,时不时也有路人对他们这对组合投来好奇的目光。

就在距离宠物医院还有一个路口时,又一个红灯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刃站在距离丹恒一步远的地方,杀手的基本职业素养让他在停留在空旷区域时会下意识地观察四周。

他看似漫不经心的目光扫过人群,以及停在路边的车辆——

有一辆贴有深色防窥膜的黑色雪佛兰七座车引起了刃的怀疑,没有其他什么特别的理由,只因为他在闹市区杀人时,也很喜欢开这个型号的车,用假驾照租赁,无迹可寻。

信号灯变绿,刃借着人群的掩护,悄然摸上后腰的枪,并借着自己的体型优势将丹恒挤到了行人密度最高的地方。

那小猫也是天赋异禀,在这么剧烈的晃动下还稳稳地抓在刃的肩膀上,缩在男人脑后只露出眼睛观察敌方。

“趴低,快走。”

刃一只手按着丹恒的后颈,打消了青年下意识想要抬头观察的行为,男人的掌心干燥而冰冷,有很明显的枪茧,大力按住丹恒脖颈时,黑发青年几乎有种要被对方就此扼杀的危机感。

但他没有逃,即使本能告诉丹恒这个男人不比黑色雪佛兰车里的人安全到哪里去。丹恒还是按照刃的吩咐,压低了头迅速钻进了街边慌忙逃窜的人群之中,他们两个跟着一位止不住尖叫的女士,一路躲进了街角的一家面包店。

而枪手显然也跟着发现了目标的行踪,又是一发冷枪,面包店陈放在橱窗里的三层婚礼蛋糕模型被打得稀烂,漫天的玻璃屑和人造玫瑰花瓣砸了刃跟丹恒一身,又引发了一阵逃难者们的尖叫。

而刃仍然保持着谨慎,他紧贴着墙面,以一个极小的角度去观察那辆载有枪手的车,那人很谨慎,很专业,但刃仍然瞥见了对方手腕上一枚小小的衔尾蛇文身。他立刻就知道了对方的身份,果不其然是冲着自己来的。

上周那个没能被他一枪毙命的倒霉蛋——刃猜测自己的子弹打碎了那家伙的腰椎,他下半辈子只能靠轮椅了——手上也有这么个衔尾蛇的文身。

一个杀手,当他没能完成杀死目标的时候,被反过来报复是在正常不过的事了,但坏就坏在,现在他屁股后面跟着一个逃家的小少爷,还有一只丁点大的猫。

「果然同情心是一切失败的开始。」刃心想,如果不是答应跟丹恒去宠物医院,那么他现在应该已经在飞往哥斯达黎加的飞机上了,他可以在那边度过一个不错的假期,等到世界忘记他的时候在出来继续工作,或者不工作,干脆找个地方跳进海里一了百了。

而丹恒这边,显然不知道这场袭击跟眼前的男人有直接关系,他只以为是长老们终于懒得跟他玩猫抓老鼠的游戏,干脆找几个枪手把自己毙了另选继承人。虽然很离谱,但并非绝无可能。

毕竟一个叛逆到一成年就要跟家族出柜的男性继承人,实在是没什么留着的必要,尤其考虑道这个家族还是世代经营非法生意的影子皇帝,同性恋的身份真的太让人耻笑,也许直接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才是丹恒最好的归宿。

可即使如此,丹恒还是固执地想继续自己的逃亡,想要坚持下去,他想他需要一些强大的助力——

比如眼前这位「杀手先生」。

刚刚的临场表现让刃一看就并非一般的平民,丹恒虽然还不太相信他自称是杀手的那些疯话,但是也肯定有着专业的军事训练背景,是国际雇佣兵?刑警?还是退伍的特种兵?

而刃此刻正聚精会神地盯着敌人,身体一侧挡住的那只手不知何时变出来一把装了消音器的格洛克手枪。丹恒知道,这枪不是一般的枪械迷或者末日准备者的佳选,它轻巧、容易隐藏,且能让任何手型的人都稳定持握。

这也是丹恒最喜欢的枪型。

不远处警笛声传来,这座城市的警察们终于在枪击案发生的大概十分钟之后姗姗来迟,而黑色雪佛兰也早已经载着枪手们扬长而去了。

“猫呢?!”丹恒看着刃空空如也的肩膀崩溃地发问。

刃一言不发,冷着一张脸把猫从自己外套帽子里拎了出来。

“这么关心,你抱着。”男人面色讥讽,将小黑猫丢进丹恒怀里,青年人也大概摸清楚了这人的脾性,便接过小猫抱在胸前。

“走吧,希望宠物医院没有因为恐怖袭击而歇业。”

丹恒耸了耸肩,这次率先走在了前头,刃仍然与他保持半个身位的距离,警车的灯光在他们身后闪成一片,两人却已经若无其事地离开了袭击现场。

“雇你要很多钱吗?”丹恒头也不回地问,他怀里的小猫又攀到人类的肩上,此时正好奇地看着刃。

刃想了一下道:“以前很贵,现在打折。”

“为什么?”

丹恒一下子转身追问,刃虽然在毫厘之间刹住了车,但两人仍然贴得有些近了,远超于社交距离该有的样子。

“上次任务失败了,人没死。”刃很坦然:“所以给你七折,杀谁?”

青年人点了点头,计算了自己不记名账户里的余额,随后宣布道:

“雇你保护我,但不要……嗯,我是说尽量别杀人。”

刃发出一声古怪的嗤笑道:“我不干。”

“你不做保镖?”丹恒在街角驻足,很显然他们要找的宠物医院并没有因为刚才的风波而歇业,他一手拉开店门,一边好奇地问。

“不。”刃看着青年向前台的护士露出一个礼貌的表情,他忍不住想打破这丹恒这副自矜、固执且疏离的面具,高大的男人低头附在丹恒耳边,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耳语声说:

“是你得让我随便杀人。”

丹恒脸上的笑容如他所期盼的一般,消失了。

5.

宠物医院的实习护士以狐疑的目光大量着这古怪的组合:男大学生、脸色阴沉的高大男性以及一只小黑猫。

更不要提这三个家伙身上还滚了一圈灰尘,头发里溅满了玻璃碴子、玫瑰花瓣以及蛋糕模型的碎片,看上去像是一对刚刚在婚礼上被恐怖分子袭击的同性恋夫夫。

“请问是……要给它做个检查吗?”护士小心翼翼地问。

丹恒点了点头,轻轻把自己肩上的小黑猫摘了下来,放在诊台上。

小东西看起来多少还是有些紧张,细尾巴紧紧贴在台面上,低低地从胸腔里挤出一声呜咪。

“没关系,多少都会有点紧张,是小猫正常的反应。”

“我们马上会给它检查猫瘟、传腹还有其他一些高危的传染病……”护士拿出一张病历卡递到丹恒面前道:“麻烦主人去隔壁登记下猫咪的信息哦。”

两位“家长”沉默着听从指挥,自诊疗室转移到了一旁的玻璃房里。

玻璃房里,刃一把拉开椅子,发出一声尖锐的声响,丹恒眉头略微收紧,自己轻手轻脚地走到面对刃坐下。

“谈谈?”丹恒问:“考虑接受我的雇佣吗?”

刃没有说话,修长的手指一下子把丹恒面前的宠物诊疗卡勾了过来,在其背面随便写了带着一长串0的数字,转过去递给丹恒。

“七折?”丹恒看着那串数字难以置信地问。

杀手先生发现现在自己的一大趣味就是看丹恒受到惊吓的表情。

刃点了点头,重复道:“七折。”

“好吧。”丹恒片刻后妥协道:“但现在我没那么多钱,要等人活着到苏黎世才行,到时候我会用信托基金支付给你。”

刃心想自己猜得不错,这小少爷果然是逃家出来的,并且家境颇丰,才能被养得如此愚蠢又如此天真,简单诈两句就把自己的家底透得一干二净。苏黎世,刃把这个地名在脑子里盘桓了一会,听起来不如哥斯达黎加适合养老,但姑且也是不错的选择。

好在刃是真的很有职业道德,丹恒真应该为他真的是一名杀手而不是一名诈骗犯而感到庆幸。

但杀手也有杀手固执的毛病——

“定金,一定要付。”男人以指节扣了扣桌子。

丹恒早上出门出得急,根本没来得及去取现金,浑身上下除了早就被停用的信用卡只剩下几个从自助洗衣房找零来的硬币。他从口袋的最深处抠出一枚五分钱硬币,“啪”的一声拍在刃两手中间,没好气地道:

“够了吗?”

谁知道男人竟然非常认真地拈起硬币,并且煞有其事地将其放郑重地在了冲锋衣的内袋里,点了点头道:“够了。”

“现在,说出你的第一个需求吧,雇主。”

刃长腿自然架起,上半身微微向后仰倒,靠在椅背上,以调侃的目光看着丹恒。

此时此刻丹恒才终于有一种自己似乎被对方耍了的感觉,他将那张写着天价劳务费的宠物登记卡翻过来,看着第一行题头的【宠物名】,开口发问:

“那现在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了吗?杀手先生。”

“刃。”男人答。

「一听就是假名字。」丹恒闻言眉梢微微挑了挑,接着抬笔在【宠物名】那一栏的后面端正地写下了【Mr.Killer】两个词,而【主人】那一栏后面写下了【Blade】五个字母。

而刃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对丹恒这种幼稚的报复行为颇为不屑,任凭对方填完了整张登记卡,而此时恰好护士也给小猫做完的基础的检查,在玻璃房的隔壁示意两人可以进去了。

“Mr.Killer……真风趣啊,是在致敬KillerQueen吗?”护士试图缓解诊室里的氛围,但显然无果,只得讪讪地道:

“猫咪目前没什么问题,其他检查结果要几个小时后才能出来,到时候会发到主人预留的手机号上……现在可以去前台结账了,先生们。”

丹恒把Mr.Killer抱在怀里,并拍拍自己的口袋示意这次是真的没钱了,刃这次终于被他摆了一道,只能一言不发地跟着护士去前台缴费,而正当他准备掏出口袋里那沓备用现钞时,丹恒又抱着一大堆宠物用品出现在男人身边——包括一个柔软的猫窝、猫饭碗、猫砂盆以及一大堆刃也说不清用处的东西——那堆东西几乎都要把丹恒整个人都淹没到只剩下一个黑色的发顶。

“麻烦一起买单。”丹恒语调轻快地对前台小姐说道。

最后杀手先生付出了两张面值一百的钞票,天知道这宠物用品怎么会这么贵,要知道这个价格可以让他在黑市上买到足以杀死一车人的子弹。

他默默地将这笔账也记在了丹恒的费用清单里。

宠物用品装了两个大纸袋子,丹恒仍然抱着小黑猫,刃则像个任劳任怨的丈夫一样跟在他们两个后面,一前一后走出了宠物医院。

“去哪?”丹恒低声问自己那刚刚走马上任的保镖。

刃低头看着对方,反问道:“不是去苏黎世?”

丹恒快被他气笑了,他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刃,一字一句地问:

“怎么去?走着去吗?”

刃挑了挑眉毛表示知道自己说了废话,但却没有丝毫的歉意。

“先回公寓吧。”丹恒没好气的决定。

于是二人又路过了刚刚发生枪击事件的那个路口,一帮现场探员正穿着制服仔细搜寻弹痕以及其他一些可能指向袭击者的证据,但刃知道这帮家伙不会留下什么把柄。二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将脸隐藏在纸袋后面,脚步匆匆地离开了事发现场。

迈入旧电梯轿厢的那一刻,丹恒又想起早上出门时刃在这里做的事情,忍不住赶紧按了关门键,好不再让无辜的旧公寓居民们遭遇一些精神上的创伤。

刃对他的行为不置可否,揣着手靠在角落里,盯着电梯的层数一格一格地向上蹦。

很快地,电梯就把二人带回了他们熟悉的旧公寓。

电梯门打开的一瞬间,在丹恒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时,男人突然弯下腰,以不容许丹恒反抗的力量将黑发青年拦腰扛在了肩上——

丹恒的视野一下子颠倒了过来,毛衣外套滑落盖恰巧遮挡住了青年的脸,他徒劳地踹了刃两脚,刚想继续挣扎,却听到刃低低地威胁道:“配合,有人。”

虽然他此时一只手还抱着丹恒刚刚采购的一堆宠物用品,大衣的口袋里揣着小猫,但是刃仍然展现出了良好的素养:临危不惧,随机应变。

只听见刃用整个楼道都可以听到的洪亮并且醉醺醺的声音大声说道:“别乱动,小婊子,还没进门你就忍不住了?”

丹恒的头盖在毛衣底下,脸颊紧紧贴着刃冰凉的大衣,但却还是烧得通红,他发誓这家伙甚至可以去模仿了一些拉丁裔的口音,好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早上起来就会用龙舌兰漱口的南美药贩子,而自己则是他叫来的应召女郎。

他感觉得到自己的腹部正架在对方肩膀上,柔软的侧腹被硌得发痛。

恍惚之间,也许是因为血液冲进大脑的关系,丹恒竟然产生了一种想要配合他演出的冲动。

但除却这些,丹恒还感觉到了其他事情,他透过毛衣的缝隙,看到了几双黑色皮鞋,那是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这幢旧公寓里的鞋子,而穿着这些鞋子的人,正站在自己房间门口。

丹恒当即意识到,这些人是来寻找自己的,一群招摇过市的健身房里练出来的肌肉西装男打手,很显然是自己家族的手笔。

“滚远点。”丹恒听到其中一个黑衣人厌恶地说道:“该死的酒鬼。”

刃当然还在演,他把纸袋子丢在门口,掏出钥匙开门,还装作手抖试了好几次才将钥匙成功插进锁孔。他粗暴地打开门,并将那袋宠物用品踢了进去,远离那些人的视线。

“你,等等!”黑衣人叫住一只脚已经跨进门的刃:“肩上那家伙,给我看看脸!”

那人说着按了按腰侧,让刃看到自己随身带了武器。

丹恒感觉刃横在自己腿弯上的手紧了一下,丹恒下意识地发慌,想要去摸男人别在后腰的枪准备反击,但却被刃的下一个动作阻止了——

他狠狠地打了丹恒的屁股一巴掌,那清脆的声音回荡在整个楼道,并且男人还不罢休,带着枪茧的手性意味十足地在青年人的臀线上揉捏了一圈,将丹恒往自己肩上架得更高了,显示出一副占有欲十足的大男子主义模样挑衅道:

“我为这家伙的脸付钱了,如果你开价合理,我会考虑给你看看。”

丹恒整个人都被这一巴掌打蒙了,他不是没挨过打,在他那一整个叛逆的青春期里,丹恒永远都在不停地逃跑,被抓回,接受惩罚,伤好之后再次逃跑,他对任何暴力行为的反应都只有沉默,然后反抗,很显然这种意味的暴力行为并不在丹恒的认知里。

持明家族的长老们对待这不合心意继承人的态度堪比对待奴隶,甚至幼时丹恒因为太饿摸黑去厨房摔断胳膊,都没能耽误他们继续因为指责这孩子偷窃而罚跪。

但这次他却没有反抗,丹恒承认自己有点鬼迷心窍了,有时候人就是会突然对某个类型的人着迷,就好像总有人认为在槲寄生底下就必须接吻一样。他一向自我认知清晰,并且死不悔改。

而同样被这粗野、露骨行为给震撼到的还有刚刚威胁要看丹恒脸的那个黑西装男,那人颇为厌恶地哕了一声,然后用手里的枪示意这对碍眼的基佬赶紧滚进屋子。

当刃公寓的门在他们背后关上时,丹恒终于松了口气,绷紧的脊背终于松弛下来,这下他整个人的重心都实打实的落在了刃的肩膀上。

“下来。”刃开口,他站得笔直,手也规规矩矩地放在裤缝边上,好像女王卫队一样刚正不阿,仿佛刚才那一切夸张的表演都不是他干的,这人一进门就又变回了那个寡言、厌世的杀手。

似乎是察觉到丹恒的不对劲,随后男人又补充道:“请。”

丹恒挣扎着从对方肩上滑落了下来,他感觉自己的脸因为充血而变得滚烫,脚还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有些发软,他在地面上踉跄了一下,最后只能靠撑着墙勉强稳住身形。

“下次不要用这种方法了。”丹恒试图小声反抗。

刃毫不犹豫地回答道:“那就都杀光。”

青年人的绿眼睛瞪得溜圆,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但又碍于隔壁有追兵无法大声发作,最后只能无声剜了杀手先生一眼,赌气地搬起地上那一大袋宠物用品,环顾了一圈这间公寓,想要找到一个可以安置小猫的地方。

屋子里很空旷,或者说这间公寓根本空无一物,连丹恒那间只放了一张垫子充当床的屋子都不如。透过敞开的浴室门里能看到铺着淡绿色塑料布的浴缸,上面还沾着一些氧化发黑的血迹,非常像连环杀手处理尸体的工作间。

况且这间屋子的主人还真的自称是一名杀手……

丹恒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仔细倾听隔壁动静的刃,小黑猫从家长怀里跳下来,自顾自地走到自己偏爱的睡袋上,美美地倒了下去,公寓里悄然无声,只有隔壁传来翻箱倒柜的动静。

这还是丹恒第一次在白日的光下看这个名为刃的男人,借着略显晦暗的冬日阳光,他发现对方竟然长得出乎意外的十分俊朗,并非是那种摩登糖水片里男主角的那种英俊,而是更古早,有着模糊像素点与泛黄色调的公路片里会出现的男人,侧脸上略微泛白的旧伤疤让他看起来更有种危险的吸引力。

是混合了浪子与爱人的面孔,让人第一眼见到他,就想要跟他去往天涯海角,世界尽头的一张脸。

仿佛察觉到了丹恒的目光,刃的面孔回转过一个小角度,乜着眼看丹恒,仿佛在无声问:

「看什么?」

丹恒意识到自己偷窥被抓包,讪讪地把目光移向别处,脑子里顿时想起刚刚发生的闹剧,被对方折磨过的臀肉也仍在隐隐作痛……

一股莫名其妙的尴尬蔓延在房间里,为了缓解这种窒息感,丹恒下意识地远离了刃所在的门廊,抱着东西跑到小黑猫所在的角落里坐了下来,佯装镇定地也开始偷听自己房间里的动静。

约莫着这帮人在丹恒那间一贫如洗的公寓里翻找了二十分钟左右,才终于在一阵混乱的脚步声中离开了。丹恒起身贴在猫眼上直到确认电梯门合上,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我要回去拿点东西。”丹恒扭头对靠在墙边的刃道。

男人的表情不置可否,只是又默默地从墙角的背包里掏出两把匕首別在靴筒里,冲着丹恒点了点头,示意可以开始行动了。

“我也要。”

丹恒以目光示意刃从他那神奇的杀手背包里给自己找一把合手的武器,男人思考了几秒,看了看丹恒并不算明显的手部肌肉线条,最后选择把自己后腰那把装了消音器的格洛克拔出来,反手递给对方。

而刃自己则从背包里又掏出一把勃朗宁,塞进自己的腋下枪套里。

虽然算不上全副武装,但热武器在手的感觉确实不一样,丹恒掂量了一下手里的格洛克,其上似乎还有一些残留的体温,他握紧枪身,打开保险栓,对刃说:

“走吧。”

二人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发现隔壁丹恒那间公寓的门已经被暴力开锁,可怜的门把手连着一点皮毛,垂头丧气地耷拉着,透过门缝,隐约可见室内的一片狼藉。

丹恒走在前面——因为刃走在前面会完全遮挡住他的视野——一手持枪,一手推开门,门轴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声响,在二人面前打开。迎面而来的冷风将丹恒吹得一哆嗦,他公寓的窗户在这场非法入侵中彻底罢工了,此时旧窗帘正随着风在狂舞,屋子里都是隆冬冷冽的气息。

整个室内静悄悄的,丹恒走到自己平日睡觉的床垫旁,探手一摸,发现果然藏在床垫拉链里的护照以及一些假ID卡、驾照等等都被拿走了。

「这并不是最重要的,再搞一批就是了。」丹恒安慰自己。

而刃此时正在逐一排查房间中的危险,他兀自环顾了房间一圈,最后将目光停留在紧闭的卫生间门上。一间连大门的锁都被拆了的公寓里,是谁会贴心地替丹恒关上卫生间的门——

是准备偷袭的敌人。

男人悄无声息地拔出靴筒里的匕首,他的脚步很轻,只前脚掌着地,如同一只豹子,这样的姿势掩盖了他真实的身高体重,听起来就像丹恒这样清瘦的人在室内小步行走一般。

他推开卫生间的门,在门后的偷袭者尚未来得及出手时,以肩膀带动整个身体的重量贯在门上,狠狠地将对方夹在墙与门之间。

刃听到偷袭者清脆的骨裂声,他未就此罢休,又狠狠地撞了两次,卫生间的门最终不堪重负地产生一片巨大的凹陷。男人这才拉开门,把那名正在呻吟的西装男连同破碎的卫生间门一起,一脚踹进了客厅。

只见那人捂着肋骨在地板上滚了两圈,刚想爬起来夺门而逃,却发现自己已经被黑洞洞的枪口指着脑袋,沦为阶下囚了。

丹恒冷冷地看着偷袭者,握枪的手指不自觉地缩紧,眼中的厌恶一览无余。

“长老们请您回去。”那人强压着痛呼说道。

“别说废话。”丹恒抬了抬枪口,接着道:“自己动手还是我帮你。”

说话时,丹恒下意识地抬头跟仍然站在卫生间门口的刃对视。

而那家伙显然此时在反应过来刚刚袭击自己的另有其人,想要扭头去偷看刃的脸,所幸丹恒足够眼疾手快,在对方头完全转过去之前,狠狠地给了那家伙一枪托,只听得那西装男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倒在了丹恒客厅的正中央。

丹恒甚至还伸手检查了下那人的鼻息,确保自己没有意外杀人。

显然,刃对此不屑一顾,他跨过一地的狼藉走到丹恒身边,抬脚拨弄了一下陷入昏迷的袭击者,评价道:

“废物。”

很罕见的,丹恒赞同了他的说法,黑发青年颇为厌恶的把那人翻了过来,仔细搜刮了对方口袋里的一点现金,以及一串车钥匙,他把袭击者的手机拿出来,简单翻阅了一下信息之后丢进了马桶。

“我们要快点了”丹恒道:“他们没有收到消息,一定会回来找这家伙。”

“长老?”刃没有选择接他的话,而是语气讥讽地问:“你到底什么来头?绝地武士?”

丹恒悄无声息地翻了个白眼,反驳道:“很难想象你也会看《星球大战》,你会用原力杀人吗?”

“认识个小孩很喜欢。”

刃很诚实地回答,他想起银狼大半夜不睡觉熬夜看上个世纪科幻片的样子,也不知道上次任务失败后四处躲藏的几个人现在都怎么样了。

不过没关系,他那几个共犯,或者姑且称之为“同事”的那几个人,都是些生命力顽强的家伙。

见对方沉默了一瞬,丹恒非常识趣的没有再追问,似乎不去了解他人的故事,是丹恒善于使用的一种自我保护的手段。

不问,不了解,不与之纠缠,几乎已经成了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习惯,当然也包括不会拥有一只小猫。

“稍等我一下”丹恒转移话题道:“我有些东西要拿。”

刃点点头,在丹恒拖椅子垫脚的时候,他还不忘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尼龙扎带,熟练地将昏迷的袭击者捆在卫生间铸铁水管上。

当男人从卫生间出来,正看到丹恒垫着脚去拆客厅窗帘上的支撑杆。

随着青年人的动作,他原本规矩呆在身上的毛衣向上卷了起来,露出一小截肌理分明的后腰,脊椎的沟壑隐没在裤腰之下,刃的目光向下移,看到对方因为踮起脚而露出一寸被冻得略微发红的脚踝。

他的眼神停顿了一刻,又像是故意回避一般地望向了窗外。

“帮忙接一下。”丹恒看到镜子里刃的倒影,也不再客气,将自己拆下来的整根支撑杆丢给刃,男人伸手去接,却发现这玩意远比自己想象的要沉。

丹恒在里面藏了东西。

黑发青年猫似的跳下凳子,将窗帘支撑杆拆开,从其中抽出一把造型古朴的长柄武器——

那是一柄金属打造的长枪,差不多有丹恒人那么高,青年将枪握在手里,仔细用袖口为其擦拭藏匿时不小心沾上的灰尘,并且扯下家里唯一的一块整布——那块旧窗帘——就像斯嘉丽一样,将长枪用窗帘裹了起来,固定在背后。

刃盯着那武器看了半晌,评价道:“这东西没办法托运。”

丹恒不知道今天第多少次被这位杀手先生搞得有点泄气,他回答道:

“我知道,现在就去把它寄存在我朋友那,顺便办两张新的护照,他们把我所有的护照都拿走了。”

“拿上你的东西,别忘了还有‘杀手先生’跟它的行李。”丹恒嘱咐道:

“我们三分钟之后出发。”

6.

三分钟后,一秒不多,一秒不少。

刃关上门,转身将装在包里的小黑猫递给丹恒,低声道:

“拿着。”

而这只一天之中经历了枪击、体检以及入室抢劫的小奶猫,此刻已经在猫包沉沉地睡了过去,在梦中还不时发出一阵轻微的鼾声。

刃仍然习惯性地跟在丹恒后面,他看着对方背上的古代冷兵器,手里的猫,然后又想了想自己背包里的宠物用品,50颗子弹以及一些其他的军火,组合起来的两人一猫就像一个滑稽的卡通片组合。

他心想:「这算什么,杀手家庭日吗?」

与往次不同的是,这次丹恒直接把电梯按到了地下停车场。

旧公寓的地下停车场霉味扑面而来,丹恒皱着眉头按了下车钥匙遥控器,果然如他所想的一般,就在离二人不远的地方,一辆银色轿车前灯闪了两下,随后发出了清脆的解锁声。

丹恒循着灯光走到那银色轿车旁边,熟练地打开后备箱,从里面摸出个金属匣子丢个刃,头也不回地说道:“送你的。”

刃单手接住匣子,放到引擎盖上打开,黑色的减震海绵上安静地躺着一把簇新的西格绍尔P226,虽然男人面上没什么表情,眉梢却稍微扬了扬,显然对此还是颇为满意。他那仍缠着绷带的手将枪从匣子里取了出来,掌心一推将弹夹扣了进去,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就在他查枪的功夫,丹恒已经将行李安置好了,而小黑猫坐在后座,他甚至还为猫包贴心的系上了安全带,刃也把背包丢到后座,他包里那些军火显然相当有分量,落到座位上的时候整个小猫都被震动得弹了起来,小家伙终于被吵醒,抖了抖毛开始洗脸。

而丹恒显然有些不满他粗鲁的动作,无声质问了刃一眼,男人就当没看见,自行拉开副驾坐好,一副居家旅行必备好杀手的模样。

“去哪?”见丹恒发动车子,刃思索了一下问,既然这小少爷的安全屋已经被发现了,那他所谓的「朋友」是否还仍然可靠呢?

丹恒缓缓将车开出地库,并没有回答男人的问题,而是一边指挥刃道:“你右脚垫子的底下,定位器丢掉。”

刃探手下去摸,果然扣下来个闪着灯的黑色定位器,他看也不看地顺着车窗将其丢进路边正在收垃圾的环卫车里。

丹恒见要事解决,便语速飞快地报出了一个地址:

“我们去……”

“俄罗斯黑帮?”刃语气终于有点意外,他想了想补充道:“你确定?”

丹恒点了点头,道:“是我的私人关系,不受影响。”

但刃不知道的是,这所谓的「私人关系」,是丹恒第一次离家出走时,差点被对方骗去夜店卖春,愤而揍了对方一顿的那种仇敌关系。

车子在丹恒的操控下一路离开繁华的城区,高大的写字楼渐渐变得稀疏,血红色的夕阳从中间钻了出来,公路的两边逐渐被替换成废弃的汽车工厂,以及偶尔出现的贫民窟街区。

最后,车子七拐八拐地开进了两栋巨大的废弃汽车仓库之间,日光已经消失不见,只有车子苍白的远光灯照着裸露的混凝土钢筋,丹恒就在这两座仓库之间停下了车,他起身下车道:

“你可以不去,那家伙有点讨厌。”

刃不着痕迹地露出一点不爽的神情,反驳道:“尊重一下我的工作。”

丹恒没再阻止他,任凭刃跟着自己亦步亦趋地走进了那栋废弃建筑的地下室。

顺着裸露钢筋的楼梯而下,一盏玫粉色的灯泡映入二人眼帘,那饱和度简直比骄傲月游行时候的旗帜还要更花哨一些。

很显然这就是此间主人的品味,丹恒面无表情地走到那盏灯下面,一扇不起眼的防爆门出现在眼前,隐约从厚重的门缝里透出一丝丝吵闹的音乐声,青年人抬手在墙上摸索了一下,才终于找到那个隐蔽的门铃。

片刻后,门从里面被推开了,狂躁的音乐像是非洲角马一样从丹恒跟刃耳膜上碾了过去。

“找谁?”霓虹灯下站着个近两米高的光头壮汉,说话间带着浓重的俄罗斯口音,丹恒在他的面前显得像一根瘦弱的意大利面。

但丹恒眼也不眨,答:“我找寒腿叔叔。”

那俄罗斯大汉闻言便像堵墙一般挪开,给二人让出一条通路。而在这一过程中刃始终一言不发,可不爽的表情早就已经写在了脸上。这所谓的俱乐部里简直是群魔乱舞,狂躁的俄语RAP恨不得把地板掀翻,雪茄跟酒味会迅速把人腌成一只烟灰缸。

二人就这么穿过那些醉醺醺的黑帮,起初还有人看丹恒一副皮肉娇嫩的样子想要动手动脚,但却被青年人利索地卸了手腕,那倒霉蛋这才看清丹恒的脸,吓得咕哝了两声,并没有发作,而是眼神涣散地倒进了皮沙发里。

刃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在观察丹恒的一举一动,并心里暗自判断这位小少爷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弱不禁风。

在这片令人不由自主神经兴奋的霓虹灯下,刃甚至产生了一点想要看丹恒浑身浴血样子的冲动,虽然青年人本身已经能用精美来称呼,但对刃来说,这似乎还不足以撼动他的内心,还差一点点催化剂,可能是一些鲜血,或者子弹穿过枪膛时的硝烟。

他们穿过整个俱乐部,最后在一扇看起来就品味很恶俗的门前停了下来,那门口同样守着两个光头大汉,块头更甚于门口。

不同于看门的那位,这二位一看到是丹恒,立刻就让开了路,但却将刃拦在了原地。

男人衡量了几秒钟对方跟自己的重量差距,正在思考怎么动手成功率更高的时候,丹恒扭过头来,用不太熟练的俄语说道:

“他是我的人。”

那两尊门神立刻让开了路。

刃只觉得一股甜腻到恶心的香水味涌进自己鼻腔,他调整了几下呼吸,才终于在一片暧昧的粉色灯光底下看到此间真正的主人——一个头发染成恶俗宝蓝色,穿的像瑞士橱窗里跳艳舞的舞男一样的男人。

那家伙正举着烈酒杯,满面笑容地朝丹恒打招呼,刃第一次觉得俄语的弹舌音如此的令人生厌:

“怎么了,亲爱的冷面小青龙,寒腿叔叔能怎么为你效劳?”

那家伙看到丹恒背后的刃,两眼放光一般从椅子上窜了起来,刃发誓那家伙的眼皮上真的有东西在发光,天杀的,那肯定是某种眼影。

“嗯?”

那人凑近,香水味更浓,刃黑着一张脸以眼神询问丹恒「能杀么?」,丹恒幸灾乐祸地摇了摇头。

“幸会,幸会,没想到二位能有机会强强联合啊。”蓝发男人双手合十感叹道:“不知道我们的小青龙出了多少钱能雇到这样的杀手做保镖……如果有机会,我也多么想……”

刃开始摸向自己腋下枪带。

“哦,忘了自我介绍,我叫桑博·科斯基,也可以叫我寒腿叔叔。”

“别总绷着一张脸,刃先生,我跟卡芙卡还有些旧情谊在呢。”

刃眼睛也不抬一下地答:“她在北非喂犀牛,度假。”

那家伙又坐回沙发里,翘着二郎腿给自己续了一杯酒,见两人都没有坐下来的意思这才讪讪地问:“那……是小青龙……”

“做生意就好好说话。”丹恒抢白道。

“丹恒——少爷,这次是什么事要拜托我呢?”桑博故作潇洒地拨弄了一下自己的刘海,丹恒觉得这家伙简直是把恶心帅这个词诠释到了极致,想比这家伙,自己身边的杀手先生简直帅得浑然天成。

不过等等,他为什么会在心里比较这两个男人的外表,这跟丹恒自己有什么关系呢,青年人强行把脑子里的杂念甩出去。

“两份护照,一辆车,要能越野的,两张下周从多伦多飞苏黎世的机票。”丹恒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宠物寄养。”

“你开始玩B/D/S/M了?”桑博大惊。

丹恒此时确实也有了一些杀人的冲动,他复而强调道:“是只流浪猫。”

桑博立刻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附和:“叔叔我最有爱心了,交给我没问题,只是要加钱。”

“按之前说好的,做完这件事我们之间的恩怨就一笔勾销了。”丹恒冷冷道。

“哦哦哦你是说我当初差点把你带到夜店去跳艳舞这件事——你终于肯原谅我了吗?”桑博高兴地鼓掌,接着道:“我其实一直觉得你很合适……”

丹恒的折刀扎在了桑博的手指之间。

蓝发的商人被吓得一哆嗦,紧接着耸肩道:“好吧,你们持明家的向来缺少幽默细胞。”他放下酒杯,在手机上划拉了几下,不一会就有人推门进来,将一个防水袋放在二人面前的桌子上。

丹恒似乎很厌恶上面的香水味,用指尖把两本深蓝色的护照夹出来,翻看了两眼皱眉向桑博发问:“好玩么?”

刃不明所以地看向丹恒手里那两本假证件,只见两人的姓氏都是Smith,紧急联系人那一栏里则互相填着对方的名字,更是在后面标注了关系【伴侣】。

但他没有生气,反而觉得有点滑稽得可笑,看来这荒诞派的俄罗斯黑帮看来当初没少用这种三流把戏把戏坑害还是第一次逃家的丹恒。

“重新做。”丹恒道。

桑博大手一挥,醉醺醺地道:

“没了没了,就这个,爱要不要,不然你把叔叔的头带走吧。”

丹恒觉得自己这小半辈子的教养都交代在这了,他强忍住冲动没有把酒泼在桑博脸上,抓起护照袋子转身要走,但似乎想起对方还有东西没兑现给自己。

“车钥匙。”青年人补充道。

桑博这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从桌子底下摸出一串钥匙丢给丹恒。

离开包间时,丹恒看刃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调侃这家伙道:

“想留下来?他们俱乐部里还招舞男。”

听到青年强行挽回面子的玩笑,刃表情不变,回击:

“你挺合适的。”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经历,丹恒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比俱乐部的霓虹灯还精彩,瘪着嘴快步抄到刃前面,逃难似的离开了这喧闹的地下世界。

当他们两个来到停车的位置时,小猫一早就听到声音,正伸着爪子从车窗留出的缝隙里扒拉空气,似乎想快点到人类身上呆着。

桑博的手下们早就把丹恒要的车停在了一旁,刃大概扫了一眼,福特重型皮卡,双排后轮,野牛一样的车型,非常适合丹恒为自己计划的越境逃亡公路之旅。

而丹恒似乎还在为刚刚吃瘪的事情赌气,也不叫刃帮忙,自己开了后备箱把东西一件一件摆进后座。

就在丹恒自己搬了几件东西之后,终于忍不住回头看刃,只见男人抱着双臂靠在那辆崭新的皮卡旁边,正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小猫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跑到刃的肩上,此时一人一猫嘲讽得浑然天成。

男人神情自若地把猫包放在地上上,那小家伙也非常配合,自己跳下来爬进了猫包,准备开始补觉。

桑博手下的人走过来,想要接过猫包,刃习惯性地打量了一下这俄罗斯黑帮出身的宠物寄养员,那大汉也十分给面子,向对方展示自己手臂上的文身道:

“这是我的猫,曲奇饼,你放心,我有丰富的养猫经验。”

刃闻言后撤一步,给小猫的黑帮保姆让开了去路,自己则又靠回车上,抱着胳膊看着丹恒。

“你就只是看着吗?”丹恒抱着东西问。

刃放下胳膊,缓步走过来把丹恒手里的东西接过去,安置稳妥。

“我以为你生气了,不想让我帮你。”刃淡淡地说。

丹恒攥紧拳头在自己腿上敲了两下,强压怒火道:

“我有没有生气,跟我要你帮我,是两件事。”

“并且,是的,我生气了!”他大声补充,像只炸了毛的猫。

青年人把刃那沉得像装了尸体一样的登山包搬出来,腰腹蓄力,狠狠地将它抛给刃,虽然刃也被这东西的惯性带得身形一晃,但却还是不怎么费力地就把包接住了。

“知道了。”刃点点头接着道:“我们走吧。”

丹恒对着他,就好像迎面被人灌了一脖子雪,半点火都发不出来,只能气鼓鼓地坐到副驾驶上。

汽车冰凉的皮质座椅激得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新车那股皮革味混合着淡淡汽化机油的味道,让他有种手足无措的兴奋感。

到目前为止,这已经是丹恒有史以来最成功的一次逃亡了,他看向坐在驾驶位的刃,心想「该不会真的是因为我阴差阳错地雇佣了这家伙,才让这次的逃亡之旅如此顺利……」

“出发前,约法三章。”刃发动汽车,发动机沉闷的声响充斥在两人之间。

“一、路上听我的,二、遇袭时躲在我后面——”男人顿了一下,思索后补充道:“三、不要再生气了。”

丹恒最终还是被对方这一本正经请求的样子逗笑了,他为自己系好安全带,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刃问:“那么现在要去哪?尊敬的杀手先生。”

“去采购。”刃从后视镜里看着丹恒的眼睛,那绿色随着青年人不再阴郁的神情而变得异常明亮,像是珠宝拍卖册上那些价值连城的翡翠,不,远比那些可以被标价的石头更加——迷人。

刃觉得自己仿佛被这光芒灼伤了,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像是在逃避什么似的,汽车引擎轰然发动,载着丹恒和他的杀手,缓缓驶离了废弃工厂。

第二部分:雪夜,两个旅人7.

他们在一家24小时营业的连锁户外用品店里采购了一大堆野外生存的装备以及食物,为路上有可能遇见的紧急情况做准备。临近圣诞节,又是深夜,这种店里顾客稀少,只有一个收银台开着,值夜班的中年女性打着哈欠给两人结账。

丹恒的目光却又飘到了收银台旁边那一筐圣诞配色的毛线帽上,刃敏锐地察觉到了对方的意图,想用自己的目光阻止他把这灾难一般配色的玩意放进购物车里,但很显然他失败了。

对方毫没有因为他「别拿这蠢东西」的眼神就改变主意,并且还用很小的声音说:

“拜托,这可是圣诞节。”

最后刚才还一副严肃模样约法三章的杀手先生,只能一言不发地黑着脸为这弱智帽子买单。

“祝你们蜜月愉快。”那收银员将信用卡递还给刃,漫不经心地补充了一句。

丹恒装东西的手僵了一下,连忙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听到,加快速度把自己面前所有东西统统都塞进了袋子里。

但借助着身高优势,刃在背后看到丹恒的耳朵根红了。

「奇怪的小孩。」他心想,弯下腰替丹恒抱搬起那一堆物资丢进皮卡后车斗,并扯过一块防雨布把它盖好。当他做完这一切准备回到车里时,却发现丹恒正对着后视镜观察自己的耳根,似乎终于发现了刚刚脸红的事实。

看到青年这副样子,他不由得生出点坏心思,趁对方全神贯注的时候,“砰”一声拉开了驾驶室的门,坐了进去。

丹恒被这动静下了一跳,连忙换成一个等待的姿势,假装无事发生的样子。

“夜班服务生总是会开一些不合时宜的玩笑,对吧。”黑发青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调侃道。

刃发动汽车,表情淡淡地道:“你可以早点习惯,出境的时候他们会确认我们的关系。”

丹恒看着前方被车灯照得苍白的柏油路面,语调奇怪地问刃:“看来你很习惯跟别人扮演假夫妻?”

“没有,电影里看的。”

丹恒将信将疑地看着男人,试图在对方脸上找到一丝说谎的痕迹,但他失败了,只能悻悻地将自己蜷缩在座位上,并且还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

“困了就睡,今晚要开夜车。”刃用余光瞥了一眼导航,补充道:“如果顺利,明早就可以穿过整个州。”

“希望不要下雪。”丹恒看了看车窗外仿佛无尽的黑夜,小声嘟囔。

而男人只是沉默地握着方向盘,没有再搭话,看来是真心实意地认为丹恒该睡觉了。

皮卡车里的供暖系统稳定地运行着,暖风缓缓吹过丹恒的脸颊,疲惫与困意就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虽然是在车里,但又好似胜过他那间阴冷吵闹的旧公寓百倍。丹恒眯着眼睛,迷迷糊糊地看着刃半是隐没在黑暗里的侧脸,最终堕入梦乡。

8.

他看见一尾金红色的游鱼,意识像是被装进巨大的玻璃鱼缸里,冰冷地漂浮着。

「这是哪?」

丹恒努力想要挣脱离开水面,却发现根本无济于事。

倏地,那金红色的金鱼突然变成了一大群,惊慌地摇摆尾巴向他冲了过来,那些鱼眼瞪得滚圆,仿佛随时要从眼眶中爆出,经过丹恒时,像是无数镜面反射出他的脸——一张苍白、惊恐的小男孩的脸。

下一秒,紧跟着金鱼群而来的,是一尾庞大的黑色龙鱼,那鱼嘴张成一个巨大的黑洞,继而将丹恒迎面吞没,一蓬血雾弥散在水里。

在视野完全被血色笼罩前,丹恒看到了鱼缸外,那被厚厚玻璃扭曲的人影。

在鱼缸外呆站着观看这场捕食的,同样也是那个拥有丹恒面孔的小男孩。

「看到了吗……」长老们枯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少主人,同样是鱼,有些鱼会以其他鱼喂食,人也一样……」

「我不要!」他听见年幼的自己喊道:「不要!」

梦境倏地破碎了。

“……”

丹恒猛地坐起身,感觉到一阵因为睡姿不当而引起的头晕目眩,他努力想找回一些理智,脑子却仍然是那些关于童年的诡异梦境。

“我刚才……没说什么奇怪的东西吧?”丹恒低声问,嗓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刃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抬手将车的内顶灯打开,暖黄的灯光一下子就将丹恒重新拉回现实世界,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挡风玻璃的四角上堆积了一些雪白的粉末。

下雪了,此时他们的车灯如黄油刀一般劈开黑暗,无数的雪花迎面而来——

它们被风裹挟着,打在车身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好像鹿穿过草丛,手指磋磨过书页的声音。

丹恒在这片静谧的风雪夜里,感觉自己从噩梦中回到了人间。

“停车休息一下,吃点东西,一会换我来开。”

他揉了揉隐约发胀的眉心,边说边看向仍然保持着沉默的刃,男人在这样逼仄的空间里似乎更安静了,丹恒甚至都捕捉不到对方的呼吸声,只有凌冽风雪扑簌簌的声响。

“好。”刃轻轻答,他打了几圈方向盘,将车开下洲际公路,停在一片稀疏的雪松林旁边,他没有熄火,任暖气开着,只是关了车灯,将皮卡的存在完全隐藏进了雪夜里。

丹恒从背包里翻出几根坚果能量棒,先是撕开一根递给身边的人,而后才给自己撕开一根,两只手捧着慢条斯理地吃下肚。刃只用了两口就把那小零嘴吞下肚,开了数个小时的夜车让他感觉背后的伤口在隐隐发痒,咽下最后一口能量棒后,刃决定下车活动一下身体。

而丹恒,此时仍然在仔细地吃那根能量棒,像只认真舔舐木天蓼的猫一般。

男人推开车门的时候,一股风雪顺着缝飞了进来,一片落在丹恒的手指上,他认真盯着看了几秒,直到那雪花完全化掉,绿色的眼睛里神情有些阴郁。

刃就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躲雪,丹恒的一切行为在他眼里,都好似有股奇妙的吸引力,让男人从骨头缝里渗出一种奇异的渴求,他不明白这是杀戮的欲望,还是其他别的什么,想要破坏撕毁的冲动。

这让刃觉得即好奇又折磨,他不常为自己的情感而烦扰,这还是开天辟地的头一次。

大概是为了弥补这种渴求,他又从口袋深处翻出那包皱巴巴的香烟,掏出一根点燃,却又犹豫丹恒可能会讨厌这东西的气味,没准又会因此而生气,就干脆一口也没吸,将烟丢进雪地里。

此时丹恒终于吃完了他那根坚果能量棒,似乎是怕冷,不愿意开车门下来再上去,便将安全带解了,打算从副驾直接爬到了驾驶位。而刃拉开副驾驶门时,正好迎面看到丹恒塌着腰往前爬的这一幕。

杀手先生心想,小少爷以前一定是没有上过防性骚扰的家庭课程。

丹恒在驾驶位上坐好,还不明所以地看了刃一眼,问: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一般人这么问的时候,八成都是在暗示什么,但当丹恒这样的人这样问你的时候,那八成他是真的觉得自己脸上沾了什么。丹恒盲目地在自己嘴角摸索,竟然真的摸到一点能量棒巧克力粘在下巴上,他登时觉得有点尴尬,也没再注意刃那神情复杂的眼神。

似乎是为了让刃不要在意自己刚刚的窘迫,丹恒打开了车载电台,节奏轻快又浪漫的圣诞节专题citypop从音响里涌了出来,终于抵过了风雪的声音。

“如果觉得吵的话,可以自己关小一点。”丹恒边说着,将车重新开上公路。

刃对音乐没有什么了解,也没有特别的偏好,他只知道银狼喜欢听吵闹的流行音乐,卡芙卡则热爱大提琴。人们说一个人对于音乐的品味可以看出他们的性格,那么丹恒看上去会喜欢听什么样的音乐呢?

他不得而知,有的时候他觉得丹恒跟自己之前观察的所有目标都没有什么区别,丰富的经验跟敏锐的观察力会把一切都告诉他,但有的时候刃又觉得自己完全读不懂丹恒……

就像他只学过如何观察攻击一个人的弱点,用无数种方法夺取一个人的性命,毁尸灭迹,却从来没学过只有顺着毛皮去摸一只猫,才能让对方发出满意的呼噜声。

一阵深邃的倦意向他袭来,虽然刃是一名堪称专业的杀手,但可惜的是他并不是机械杀手,在连续折腾了将近48小时之后,在这辆安静行驶的车上,刃还是难以拒绝地进入了一阵浅眠之中。

而后的记忆断断续续,直到自然光把刃彻底照醒。

丹恒已经开了三个小时高速,脸上倦色颇浓,看来开雪天夜路还是让青年人有点神经紧张。刃低头看了看导航,接着道:

“前面有家汽车餐厅,吃点东西,我替你。”

丹恒立刻如释重负,紧接着着他的肚子也跟着咕噜了一声,青年人的脊背一僵,刚想装作无事发生,说点什么来转移对方的注意力。

可刃却敏锐地看到丹恒握着方向盘的手腕上有个明显的指印,肿胀发红,被白皙的肌肤衬得十分刺眼,一看就是被人暴力捏出来的。

“没关系的。”丹恒注意到对方的目光,将自己的手腕往毛衣袖子里藏了藏,但他还在开车,没法腾出多余的手来遮掩,只能任由刃那晦暗不明的目光投在自己手腕上。

导航突兀地提示,前方还有十公里到达汽车餐厅,两个人不知为何都有些不自然的沉默了。

刃垂眼看着自己的左手,干燥的指腹相互摩挲仿,仿佛是在回忆青年人皮肤的触感,男人用这只手掌控过丹恒的颈项,隔着布料丈量过他臀腿的线条,狠狠禁锢过对方的腕骨,但这一切似乎还不够……

车辆缓缓减速的震动将刃脑海中的绮思驱散,汽车餐厅的招牌已经近在眼前。

9.

看得出来丹恒是真的饿了,车刚一熄火,青年人就拔了钥匙钻出车门。

雪不知道何时已经停了,这门可罗雀的汽车餐厅并没有员工出来扫雪,羊毛毯似的铺了厚厚一层在停车场上,丹恒半截小腿都陷在雪里,艰难蹚过雪地的样子好像一只刚刚学会走路的企鹅。

刃身高腿长,雪不过刚刚没过他的脚踝上方些许,并不影响走路的速度,于是他后发先至,很快就赶到了丹恒前面,大刀阔斧地给丹恒蹚出了一条雪道,没一会的功夫就带着饥饿的小企鹅走到了餐厅门口。

那餐厅的玻璃橱窗上贴着鲜艳的圣诞树贴纸,招牌上也满是各种圣诞限定的口味,肉桂跟苹果的味道恨不得从门缝里钻出来冲进每一个人的胃里,强迫所有人都加入过节的行列里。

刃推开门,铃铛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动,服务生正拿着一把塑料镜子补口红,听到动静赶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露出一个营业的笑容。

“先生们要来点什么?”

十分钟后,丹恒死死盯着自己面前那一盘食物,油炸过的马铃薯香气直冲他的脑门以及胃袋,大致回忆一下,他似乎已经接近四十八小时没有吃过热食了。

“别再想了,这是方圆100公里内唯一的餐厅。”

刃说话时仍然保持着自己的进食速度,他把汉堡胚放到一边,只吃掉了其中的生菜与牛肉饼,很显然杀手也需要戒碳水。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丹恒仍然有点介怀,他小声强调道:

“可是服务生刚刚找钱没洗手,她摸了我的盘子……”

刃放下手里的叉子,把丹恒的餐盘拖到自己面前,用干净的纸巾转着圈擦了一遍,推回到青年人面前。

“那你最好在到多伦多之前别饿死,否则我会把你丢进五大湖里随便哪个。”

他很少一口气说这么长的句子,也不知道是真的有些动怒,还是故意装出这副样子好让丹恒赶快把东西吃掉,总之效果是达到了预期——

丹恒瘪着嘴,最后还是把那份食物吃了下去。

“我去趟洗手间。”丹恒放下餐巾纸,站起身来,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一袋子洗漱用品。

刃也跟着站起来,两人一前一后地往汽车餐厅那狭小的男士洗手间里走,丝毫不在意服务业那莫名惊恐的目光。

“你……能不能在外面等?”丹恒犹犹豫豫地说。

“不能。”刃接着道:“落单是最危险的。”

丹恒顿时没有反驳他的理由,只能打开水龙头开始洗漱。

刃百无聊赖地盯着盥洗室泛黄的顶灯看,忽然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男人表情瞬间变得严肃起来。那是他无数个备用机里的一支,能介由这手机联系到他的人,很显然只有那几位“熟人”了。

他打开短信,内容只有短短一句话。

「有生意。K」

「帮大人物家找个小孩,生死不论。」

「他们能帮你摆平之前的事情。」

「图片。图片。」

男人点开彩信,里面是两张青春期少年的照片,简直是把现在的黑发青年同比缩小了一样——少年丹恒的唇角微微向下抿着,翡翠色的眼睛里都是愤怒跟忧郁燃烧过后的灰烬,脸颊上找不到一丝血色,瘦削的下巴藏在礼服衬衣的领子里。

少年丹恒的黑发倔强地翘着,就像在无声反抗镜头外看着他的那些人。

刃抬头看了看自己面前正对着镜子整理头发的丹恒,发现他发顶的那一缕头发还是一如既往的倔强,虽然青年人已经用水打湿了它们,却还是止不住地上翘。

「不接。」

刃利索地回复,刚想把那几条短信都删除,拇指却犹豫了一下,将带着照片的那条留了下来,其余全部都销毁了。

「你在哪?」卡芙卡似乎十分疑惑,隔了几秒又问:

「在干什么?」

刃想了想,回复道:「送人,没空。」

「别死了。」半晌后,卡芙卡发来了最后的回复,似乎隔着手机都能感受到对方此时的无奈。

男人不以为意地看完短信,把手机卡拔出来丢进下水道,紧接着又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张新重新的装了进去。

“走吧。”丹恒招呼男人。

他那柔软的额发还滴着水,眼角因为水的刺激而微微发红,莫名给人一种泫然欲泣的感觉。

“有人找你?”往停车场走的路上,丹恒看似无意地提起个刚刚刃收到的短信。

刃当然看得出来他在忧虑什么,还不等男人接话,丹恒又自顾自地说:

“如果他们找到你,一定开得出更高的价格来买我。”

“反正我也没什么办法,毕竟我也没有其他可以信任的人了。”

“嗯。”

刃对此不置可否,他发动皮卡,让暖气重新充满车厢,他看着丹恒坐在副驾驶上,像只不安的猫一般揉搓着自己的衣角,如果他有尾巴,现在一定紧紧地贴在身上。

“我现在就正打算把你卖给他们。”刃一脸认真,接着补充道:“好让我去摩洛哥度过奢华的后半生。”

“等到八十岁的时候,还会跟重孙讲述我是如何出卖你的。”

此时丹恒终于意识到对方是在嘲讽自己,被怼得半个字也说不出来,怏怏地窝在副驾驶里,研究车载电台的歌单。

“补觉。”刃简单粗暴地命令道:“今晚我们就出境。”

丹恒这次自觉说错了话,便乖乖听从对方的安排闭上眼睛开始补眠。

半梦半醒之间,丹恒觉得有什么温暖的东西盖在自己身上,嗅上去有淡淡的烟草、皮革气味,还隐约透着一股陈旧的血气,实在是谈不上好闻,起码在丹恒清醒着的时候不会是他喜欢的气味。

但丹恒却没有抗拒,反而牵紧了刃外套的衣角,整个人缩了进去,好像想要躲入某人羽翼之下一般。

这次噩梦没有再侵扰丹恒,让他一觉睡到了傍晚。

10.

他是在一阵喧闹的歌声里醒来的,车窗外炫目的灯光提醒着丹恒,他们的目的地已经尽在眼前。

两国边境的关卡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严格,此时正值傍晚,很多车辆正亮着灯排队等待过关。隔壁车的窗户摇下来一半,里面几个大学生模样的人正随着车载音响大声唱着《吉屋出租》的某个片段,叫醒丹恒的喧闹歌声正是从那传来。

这些家伙的癫狂程度差不多跟音乐片里面的群众演员一样,就差没有站到车顶上开始唱歌,一群人隔着车玻璃看到丹恒这精致的亚洲面孔,便立刻在外面大呼小叫地打招呼。

刃握着方向盘,手指不耐烦地敲了敲,最后干脆一记眼刀甩了过去,男人仿佛要择人而噬一般的眼神,把那一车大学生吓得立刻升起了车窗。

耳边冷不丁又变得清净了,丹恒琢磨了一下,问:

“不喜欢?”

刃挑了挑眉,答非所问道:“不安全。”

可在这层考虑之下他却有一点不能说私心,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其他人投向丹恒的目光,逐渐让刃变得难以忍受。

在杀手先生想明白这一切是怎么走到这一步之前,前面那车吵闹的家伙就已经通过关卡,轮到他们的车辆入境了。

“几个人?”那安检员接过护照问。

刃如实答了,对方抻着头看了看车内,又看了看皮卡的车后斗,接着又问:

丹恒愣了一下,他一路上竟然忘记编谎话,这一会会的卡壳对于过境来说简直是灾难,就在他不由自主地开始紧张时,刃语调平静地答道:

“黄刀镇去看极光,度蜜月,两周。”

“哦!”那工作人员看了看刃,又看了看副驾看上去是睡得迷迷糊糊,实际上是因为紧张整个人呆住的丹恒,露出一种典型的加拿大人表情,回道:

“二位可以过境了,祝你们新婚愉快!”

边境检查站逐渐消失在皮卡的后视镜里,丹恒长吸了一口气道:

“谢谢。”

刃从后视镜看他,“没生气?”

丹恒回道:“我也没那么无理取闹吧,杀手先生。”

但说这句话的时候,青年人明显露出了那种「如果你还要跟我辩论我就会生气」的表情,刃发现自己已经可以很准确地辨识对方什么是要炸毛,什么时候又需要稍微强硬一点的态度去逼迫丹恒做出决定。

这不禁让他心里有一点难以言明的得意。

可丹恒却显得有些神色恹恹的,一双绿眼睛盯着车窗外极速飞逝的景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想听会音乐。”

半晌后,丹恒提议道,就像往常那样,刃对这些事情都没什么意见,丹恒也只是象征性地问了一嘴,手已经伸过去打开了车载电台。

午间是经典怀旧时段,女歌手那奇特的沙哑嗓音从音响里流淌出来,主持人介绍这是某部007系列的主题曲,鉴于他那囚徒一般的生活,他既不了解这首歌,也不了解007.

丹恒听着歌词——

“Youmayhavemynumber,youcantakemyname.”

“Butyou'llneverhavemyheart.”

黑发青年自嘲般地想到,如果真的要他称现在对刃的感觉为心动的话,那恐怕也歌词只能反过来唱。

他们之间,恐怕也只有这点可怜的,莫名其妙的心动可以被带走了。

他们的旅程就快结束了,介时钱货两讫,这个奇怪的杀手就会消失在他的世界里,就像是所+有以此为题材的电影里演的那样,变成自己脑子里一段并不清晰的回忆。

也许他的职业根本不是杀手,名字也根本不叫刃,他可能是国际刑警,是FBI,是为了打击自己的家族才伺机潜伏在自己身边……

丹恒发现自己对刃真的一无所知,这结论既让他失望,又让他松了一口气。

这样在许多年之后,他再回忆起这个人的时候,也许除了那个在雪夜松树下沉默望向自己的画面,其余的一切都不具有任何实际意义的陈年幻影。

不过没关系,他人生中的大部分面孔最终都会沦为这样模糊的印象,大到像年幼时抚养他的女仆,试图教会他什么是正常小孩的家庭教师,小到像那只小猫,或是鱼缸里被龙鱼当做食物的金鱼……

一切都像被水流带走的树叶一样消逝了,只有丹恒还留在原地。

「就到此为止吧,让一切停留在它失控前。」

第三部分:AsSkyfall12.

二人驱车来到机场时,天很阴沉,浅灰色的天际线似乎随时都要抑制不住地落下雪来。

停车场临近跑道,大型客机起飞时的轰鸣声让一切其他声音都变得微不足道,丹恒关上了车载电台,脑子里还回响这那几句歌词,而刃的目光则时不时的看向青年人的手腕,似乎非常在意那一圈被自己捏出来的痕迹。

丹恒手腕上的印子已经由红肿转变为了淡淡的淤青,像是一圈无形的镣铐,让人盯着看的时候,很难不产生一些额外的联想。

“没事,不痛了。”丹恒还以为对方的目光是在关心自己。

毕竟刃那微微下垂的眼角,在不刻意摆出凶狠神情的时候,看上去多少还是有些奇怪的温和感。

刃用上当年接受拷问训练时那股意志力,才最终说服自己不再去想丹恒手腕上的淤青,他从背包夹层里翻出两人的护照与机票,放在仪表盘前面,又把自己身上的枪、匕首等一系列武器取下来丢进后座。

“过不了安检的。”刃示意丹恒也把自己身上的武器都卸了,丹恒想了想道:“没有准备陶瓷刀之类的吗?”

刃挑了挑眉道:“我鞋子里藏了刀片,扣子里有纳米细丝可以杀人。”

“你在开玩笑,对吧。”丹恒扭过头来质问,刃从他翡翠色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的倒影,简直不像是他会摆出的表情。

刃有点自暴自弃,他答道:“是的,现在我学会了开玩笑,而你学会了分辨玩笑。”

“真是良师益友。”他熄灭了车子的发动机,补充道:“走吧,接下来才是最危险的部分。”

丹恒推开车门,外面很冷,但没有一丝风,像是某种事情发生前的平静。

而天空终于再也压抑不住那片灰霾,沉甸甸的云层中落下一片雪来。

刃也从车上下来,沉默地为丹恒戴上他买的滑稽圣诞毛线帽,那帽子松松垮垮地耷拉在青年人的脑袋上,遮住了他的半张面孔,这下他跟机场里任何一个着急赶飞机回家过圣诞节的人没有任何区别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候机大厅,刃没有刻意遮掩自己的面孔,只是把冲锋衣的领子拉了起来,加上挂在他背后那巨大的登山包,让男人看起来就像一个德国游客,要知道,没人喜欢跟德国游客搭讪。

越接近登机口,丹恒的心跳得就越快,某种强烈的不安笼罩了他。

仿佛是察觉到了这种不安,刃示意他慢下脚步,两人贴着候机楼的一根巨大立柱站定,男人垂下头看着丹恒问:

“之前约好的事情,还记得吗?”

丹恒深吸了一口气道:“路上听你的,遇袭时躲在你后面——”他想了想又补充:

“还有……不生气。”

刃点了点头,向躲在柱子后面的丹恒伸出一只手,把对方拉到自己身边,一起走向登机口,丹恒头顶上的圣诞毛线帽,时不时扫在刃肩膀上,就像一对真正要去往某地蜜月旅行的伴侣一般。

地勤小姐微笑着为二人检了票,殷勤道:“二位是商务舱,有专门的贵宾摆渡车,请在门口稍后哦。”

“不用,我们坐一般旅客的。”刃警觉地想要拒绝对方。

“抱歉旅客,普通的摆渡车已经开走了。”地勤小姐显得很是为难。

丹恒见状便替她解围道:“没关系,那麻烦你了。”

刃那属于危险人士的本能此时警铃大作,但在意外情况发生之前,谁也无法真正做出正确的预言。

他跟在地勤小姐身后走向出口,并且在丹恒疑问的目光里,刃悄悄从地勤小姐盘得工整的发髻上拔出了一根黑色一字夹。而下一秒,男人就不知道将那枚小而纤细的发夹藏到哪里去了。

“就在这边等候即可,感谢旅客的配合。”地勤小姐完成任务,优雅地鞠躬离开。

那身着制服的背影刚消失在玻璃门后面,一辆贴着机场LOGO的轿车便慢慢驶来,最终停在他们面前。

车门缓缓打开,面对二人的却是数个黑洞洞的枪口。

“请上车,少主人,还有您的新‘朋友’。”那坐在副驾驶的老头,声音沙哑的命令道。

数个持枪的西装男——刃看他们打扮得跟被捆在丹恒公寓里的家伙一模一样——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将他们的行李都剥下来丢在地上,又搜了身,这才放心示意二人上车。

13.

“真没有想到,您已经堕落到了需要依靠这种人的地步。”

缓慢驾驶的车辆里,老者头也不回地对丹恒说:

“什么人都杀,一条吃尸体的鬣狗。”

两人皆是被人拿枪面对面顶着脑袋,绷紧了身体并排坐在后座上。

听到自己被这样评价,刃脸上没什么明显的表情,垂着眼睛观察四周,寻找能够脱身的方法。

他已经把这些人的身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难怪能把丹恒这样的小孩养得天天想要逃家。

虽然一直没有机会真正接触过,但他多少还是对持明家这些老橘皮变态略有耳闻。

而丹恒看上去则是出离的愤怒,绿色的眼睛像是被点着一般,死死地盯着副驾驶上那颗花白的脑袋。

见丹恒仍然是一副「非暴力不合作,暴力也不合作」的模样,那老者又笑,仿佛完全不在意丹恒的反抗一般。

刃向丹恒投去一个安抚性的眼神,示意他别冲动。

车子缓缓开入机场角落一座不起眼的机库,西装男们用枪威胁着二人示意他们下车。

机库里早早地就停好了另外两辆用来转移人质的商务车,黑衣马仔将刃单独赶到车边,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副手铐,随着一声脆响,刃只觉得自己手腕上一凉,双手已经被反拧着铐在了身后。

「现在还不是时候」刃对自己说「静心、等待,一击毙命」。

他的背后突然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是拳拳到肉的打斗声,刃猛地回过头,正看到丹恒狠狠给了看守自己的马仔一脚,踉跄跑到刃身边。

被丹恒收拾了一顿的马仔们拔出枪,却只敢瞄准威胁,似乎都在等着那老者的决定,并不敢私自动手。

扑到刃身边的丹恒,徒劳地扯了扯男人背后的手铐,低声急促地对刃说:

“你找机会逃,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我知道你可以的。”

刃则想起卡芙卡短信里那句「帮大人物家找个小孩,生死不论」,刻意没去接丹恒的话,转而是非常认真地看着丹恒的眼睛说道:

“帽子,戴好。”

丹恒闻言愣了一下,完全不明白在这样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刃为什么突然让自己一定戴着那顶滑稽的帽子,但看到男人那严肃的神情,丹恒还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闹剧到此为止了。”

老头子边说着边示意手下把二人分开,自己则站在刃几步之遥的地方,他颤巍巍地举起枪,先是瞄了瞄刃的额头,似乎在考量要不要就地把这碍眼的家伙处理掉。但就在他手指勾上扳机的那一刻,那双浑浊的眼睛忽然注意到了一旁丹恒的反应。

丹恒没有出言阻止,甚至没有看向刃,他明白自己表现出珍视的事物都会被刻意摧毁,可一旦他顺从这些人表现出冷漠,那么终将有一天,自己将变成长老们希望的那个无情的傀儡。

青年人垂着眼睛,苍白的嘴唇却难以抑制地在颤抖。

老者见他如此,目光里不由得带了一丝得意的神色,那根因为丹恒叛逆青春期而断裂的傀儡线,似乎又因为这个下三滥的杀手的出现,重新回到了长老们的手里。

看来暂时先不用除掉这碍眼的杀手,如果能好好利用这个人,也许是一劳永逸解决丹恒这麻烦性格的契机。

当他志得意满地将目光从丹恒身上移开,重新看向双手被反铐在背后的杀手时——

刃静静地看着自己面前的老者,毫不避讳地与对方那浑浊的目光当空交锋。不同于丹恒的眼神,刃橙红色的瞳孔里既没有愤怒,也没有焦急,他只是看着对方。

那是惯于杀人者的眼神,没有情绪的驱动,不需要任何的理由,他只是单纯地「决定」要带走自己眼前这条衰老的性命。

即使清楚地知道刃的双手此时被牢牢拷在身后,男人的眼神仍然令老者感到即厌恶又恐惧,那些惯常引以为豪的手段对刃似乎都不起效,此时手上的枪仿佛是老者衰弱灵魂与肉体唯一的依仗。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对局势的掌控力,老者将枪口下移,在丹恒错愕的目光里,一枪贯穿了刃的右肩。

“不!”丹恒惊慌的声音传进刃耳朵里。

刃只觉得肩膀上仿佛被一根烧红的铁钎贯穿,在短暂的灼烧感之后,剧痛从右半边身体蔓延开来。他无法控制地向前倾了一步,但却没有倒下去。

直到十几秒之后,刃才感觉到血缓缓顺着皮肤留下的凉意。

“给他止血,别死了,留着还有用。”老者把枪交给一旁的人,掏出手帕擦了擦手,示意手下将丹恒带上自己乘的那辆车。丹恒被两个马仔架在中间,拼命扭过头去看仍然被留在原地的刃。

“等着我。”刃开口,无声对丹恒说。

丹恒一时之间根本没反应过来刃在干什么,只是下意识地重复着对方的话,翡翠色的瞳孔周遭泛起一圈刺眼的红色,眼眶酸痛难忍,拼了命想要再看上对方一眼。

他被粗暴地推进了车里,西装男将丹恒一左一右夹在中间。他透过后车窗看到有人靠近刃,拿出急救包粗暴地开始为杀手止血,脱脂棉球被塞进贯穿伤里,又被染成不详的红色。

青年人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颤抖的手指死死扣住椅背,关节青白可怖,冰冷的呼吸从他的肺部被挤压出来,无数的想法涌进丹恒的脑子里,但最后都成一个——

「又是这样。」

「他们又要像夺走他的小猫、童话书或者其他任何丹恒偏好的一切一样,夺走他的杀手先生。」

「不……他不一样。刃不一样!」

丹恒强迫自己恢复冷静,开始努力回忆每个可能有刃留下暗示的细节,忽地他想起了什么,他假装将头靠在车窗边,好像一副放弃抵抗的失意模样,实则是为了确认一个猜测:

果不其然,丹恒头上戴着的那顶毛线帽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刃藏了一枚小小的追踪器,此时它正稳妥地贴在他耳边。

一阵狂喜的心跳从丹恒的胸腔里涌出来,他努力垂下眼,隐藏自己的神色。

无论如何,那个人答应会来找他,他也相信他的杀手先生。

“闹剧就到此为止吧。”老者开口,他看着自己对面偏着头眼神晦暗不明的丹恒,以为对方这次也就此妥协。

“什么时候诞下继承人,什么时候您就解脱了。”

丹恒感到一阵由衷的恶心,他将目光移向窗外,用十分厌恶的语气回呛:“这么喜欢这个位置,不如你们来坐。”

“说笑了。”老者理了理衣摆,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再高贵的血脉偶尔也会有失败品,但长老们不会,我们会纠正这个家族的一切错误。”

“包括您。”

14.

杀手在评估自己的处境,枪伤、贯穿伤,进行了虽然粗暴但是有效的止血,他估计自己的出血量在600ml以内,不足以威胁生命。

车窗外还是市区,按照来时自驾的记忆,不久押送他的车辆会经过一座大桥,限速在40KM,一个跳车不致死的时速。

押送他的是四个西装男,之前在丹恒的公寓里刃已经领教过他们的战斗力,虽然擅长搏击,但不会真的拼命,一看就是私人安保公司批量培养的打手,即使自己现在有伤在身,仍然有一搏之力。

车厢内这么狭小,四个人必然没有向他立刻开枪的把握。

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自己身后的手铐,刃试着察觉自己的双手,他轻轻调整了几下呼吸,忍着右肩的疼痛,右手在左手拇指关节处精准发力,竟然悄无声息地将左手拇指关节卸了下来!

脱臼的拇指以不正常的角度折向掌心,刃维持着上半身一动不动,左手却已经脱离了手铐的禁锢,而看押他的四个人此时还毫无知觉。

刃以余光瞥向前方的后视镜,车身后面正有一辆巨大的箱货拖车正准备赶超他们。

三、二、一……

当集装箱巨大的阴影将刃所在的商务车完全笼罩时,从明亮到黑暗,所有人的视线都暂时受到了干扰,而就在这一瞬间,刃动了——

他闪电般抬手接过齿间衔着的那枚黑色发卡,以中指食指扣在手中,狠狠地将这枚纤细坚硬的金属条插进了距离自己最近的黑衣人眼球里。

当其余三人还尚未弄清发生了什么事情,下意识地反手摸向口袋里的手枪时,刃已经拔出那新晋独眼龙腰间的枪,右手利索的三下点射,瞬间车里只剩下了第一个被袭击者的哀嚎声。

刃被枪的后坐力震得手抖如同帕金森,但仍然以左手硬压着持枪的右手,了结了眼球里仍插着黑色发卡的那个家伙。

他将枪抵在司机脑袋上,那人一看就是个只管开车的马仔,吓得浑身抖成筛糠,连连求饶。

“停车。”刃简单粗暴地命令道。

载着一车尸体的商务车在大桥一侧缓缓停下,刃一脚踹开车门,拖着自己的右半边身体下了车,枪伤加上后坐力带来的疼痛让他感觉整条手臂仿佛被硬生生从身上撕下来一般。

见刃已经下车,那开车的马仔慌不择路地一脚把油门踩到底,轮胎在路面上摩擦出一股难闻的味道,商务车瞬间就飚到了大桥中间。

男人没有犹豫,他数着自己的呼吸举起枪,将弹匣里最后一枚子弹射出,精准地打爆了商务车的后胎。高速加上爆胎产生的冲击力,直接让商务车失控,撞飞了栏杆落入桥下湍急的河流里。杀手转过身,将打空了的枪抬手也丢进河里。

刃随手接上了脱臼的拇指,靠在大桥的观景围栏上,他反手从自己冲锋衣内袋里掏出手机,虽然屏幕在打斗中裂了一条巨大的缝隙,但还勉强能够使用。

河上冰冷的风把刃的额发吹得当空乱舞,男人低头按亮手机屏幕,找出那张卡芙卡发给他的,少年丹恒的照片。

大滴的血从被浸透的布料里坠下来,落在屏幕上,将丹恒那张清隽而苍白的脸也染成一片不详的血色。

“卡芙卡。”

刃从栏杆上直起身,边通话边往桥下走去,男人的脚步有些踉跄,但却格外坚定。

“我需要武器。”

“阿刃?”卡芙卡的声音从听筒那边传来:“你的光荣事迹已经传到老板耳朵里了。”

刃无声挑了挑眉,他知道对方话还没说完,他那位“老板”对事情的安排一般都,不那么容易揣测。

“老板让我转达——‘安妮公主的假日仍然会继续,并且她将会真正的继承王位。’”卡芙卡复述完毕,接着道:“定位上的仓库有我跟银狼为你准备的大礼包……”

“等你的小公主上位,这个国家的地下就真的要大洗牌了。”卡芙卡狡黠地说:“到时候,俄罗斯黑帮的生意也让我做做。”

15.

丹恒攥紧了手里的毛线帽,这是他唯一带在身上的东西,那枚追踪定位器就像是最后的救心丸。他无法确认是不是桑博出卖了他的行踪,寄存在他那的击云以及小猫是否安全。

他能做的只有等,等一个承诺会来找他的人。

酒店的窗户被封得死死的,窗帘压抑地紧紧拉起,丹恒坐在卧室的床上,外面能听到套房起居室里保镖们压抑的咳嗽声。

“就放在这。”

门似乎被敲开了,餐车轮子滚过厚重的地毯。

保镖们仔细查验了服务生送过来的食物,才敲开卧室的门,将东西一样一样摆在桌上,正在犹豫是不是要给丹恒留下餐具时,那个一直坐在床脚的黑发青年才终于开口道:

“首先,我并不会自杀;其次,你们人人配枪,一把黄油刀也做不了什么。”

“但如果用手吃饭让我感觉到了羞辱……别忘了,我现在仍然是这个家族的继承者。”

那些西装男犹豫了一会,互相使了个眼色,最终没有拿走丹恒的餐具。

这是一顿丰盛的早餐,比丹恒一路上吃的什么坚果能量棒或者汽车餐厅汉堡要美味不知道多少倍,他却味同嚼蜡,机械地把食物塞进嘴里。

他当然不会绝食,这一招七八岁的时候丹恒就已经意识到这样受苦的只有自己,既然决心要逃,那么首先就要填饱肚子。当丹恒拿起面包筐里最后一块可颂时,他的绿眼睛蓦地瞪大了——

那块面包底下不知道被谁用巧克力画了一只小猫的图案,画工很拙劣,像是谁的恶作剧一般。

丹恒盯着那块面包看了良久,才终于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回篮子里。

“有块面包坏了,找个人拿去后厨问清楚。”

那些保镖过来收拾东西时,丹恒仍然坐在床脚,手掩在毛线帽下面,紧张地捻着帽子的经纬。

那些人清点完,见果然没少任何的餐具,便只当丹恒是少爷脾气犯了,交换了个眼色,叫一直跑腿的那个新人捧着面包篮子去找后厨算账了。

「会是他吗?」

丹恒半夜窝在冰凉的被子里,酒店的取暖似乎对他一点效果也没有,总觉得被窗帘遮挡住的外面是绵延到世界尽头的大雪,似乎还能嗅到雪那苦涩而冰凉的灰尘味。

他的手指尖冰凉,一点一点在床单上无意识地描摹着,是刃映在车窗上模糊的侧脸。

第二天一早,丹恒期待又忐忑地等待送餐的保镖们离开卧室,立刻翻开面包篮子。

这次同样只有一只可颂的底部用巧克力画了顶歪歪扭扭的圣诞帽,跟他每天要盯着看几个小时的那定帽子长得一模一样。

丹恒再三深呼吸,压抑着紧张将自己喂饱,再次仔细将这只分毫未动的可颂放回了面包篮里。

等待送餐的保镖离开,丹恒焦急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他不能只是等着,一定得做点什么让刃知道自己的情况,哪怕只能传递一点讯息也好,而对方一定也在等待自己行动。他望着这间被仔细搜刮过的房间,终于找到了一点突破口——套房里那间豪华无匹的浴室。

十分钟后,丹恒穿着睡袍湿淋淋地站在卧室入口处,边说话的时候还不忘给保镖看自己还在都是洗发水泡沫的头发。

“浴室的水管爆了。”

他努力装出一副急躁而不爽的样子,边说边拿着浴巾想要出去,那几个保镖想要拦住他,丹恒便干脆直接坐在了起居室的沙发上,扬起声音说:

“长老就让你们这样对待我?”

“现在,立刻,去隔壁开间房让我把头发清洗干净。”

那几个保镖面露难色,领头的人看了看丹恒的脸色,又思索了一下,走到角落里按响耳麦似乎在跟人商量什么,半分钟后他走过来对丹恒说:

“请。”

丹恒看似满意地点了点头,实则心中一片慌乱。他心情忐忑地裹紧浴袍出了门,酒店走廊里的凉风激得他立马打了个寒颤。

而就在丹恒出门的同时,离他不远处的电梯门打开了,一个看似是酒店维修人员的男人,推着一辆布草车与丹恒迎面错过,那人的棒球帽压得很低,只看得见下颌的一点线条。

擦肩而过的瞬间,丹恒闻到一股干涸的血腥气,混合着子弹硝烟以及烟草燃烧殆尽时发出的味道。

他记得这个味道,在彻夜行车的雪夜里,在他昨晚冰冷的梦境之中。

刃的指间闪过一抹金属色,丹恒看到那枚熟悉的五分钱硬币,那是他付给杀手先生的定金,目标是赎买自己的自由。

丹恒没有说话,也没有多余的眼神,一刻不停地走进了另一间套房。

他知道,刃一定会来找他。

16.

数分钟前,同一家酒店的某个房间里。

银狼本来吹了个大大的泡泡,刚想向站在窗边的刃炫耀,一直窃听的频道里却突然传来重要的消息,吓得小女孩差点被口香糖糊了一脸。

她勉强体面地将泡泡糖整个吐了出去,急忙开口对刃说:“公主殿下把水管弄爆了,他们正在找人去修。”

“叔,耳麦!”银狼翘着脚在后面叫道。

刃头也不回,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表示戴了,带上房间门,一转身就消失在了员工通道里。

自从丹恒的定位停在这家酒店之后,刃连夜拉着设备跟帮手也跟了进来。

但守着对方的人太多,刃必须确认丹恒个人的状态才行,否则他无法贸然行动。

于是银狼给他想了个办法,在早餐车上动手脚。

那两枚被做过标记的可颂,现在正被整齐地摆在刃的枪匣里。

刃靠在门后默默看着手表,在心里倒数了三秒钟,酒店里唯一上班的维修工抽完了他的烟,这才拍了拍屁股推上自己的工具车。那家伙常年酗酒,反应迟缓得像是一台上个世纪生产的钟表。

杀手先生找准机会,稳准狠地在维修工后颈落下一击,对方只来得及闷哼一声就像坨烂泥似的倒在了员工通道里,刃弯下腰把晕倒的维修工拖进布草间,自己换上对方的胸牌,将帽子压低了一些,推着车走进了电梯。

“公主要转移到隔壁房间了,注意,注意。”银狼说话期间还不忘吹了个泡泡,接着构思道:“A1832跟A1833的浴室窗户是相对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刃从窗口向外望了一眼,道:“告诉卡芙卡,准备接应我们。”

银狼吹了个口哨表示自己知道了,刃保持着通讯频道畅通,却不再说话了。

电梯门应声打开,刃压了压自己的帽子,推着车走了出去。

而迎面而来的正是湿漉漉的丹恒,对方原本柔顺蓬松的短发此时正一缕一缕的贴在额角上,甚至还沾了几朵滑稽的洗发水泡沫。很显然丹恒此时正假装自己是一个洗了一半澡水管爆掉的倒霉蛋,但实际上,刃从丹恒那发红肿胀的指关节就能看出来,对方大概花了不少功夫才才把水管人工弄爆。

与丹恒擦肩而过的瞬间,刃没有说话,他把一直藏在掌心里的硬币翻了上来。

二人的脚步不停,各自前往了各自的目的地。

“维修工?”那门口的保镖看了一眼刃胸口的牌子。

“是的先生。”

刃伪装出来的口音浓重,一听就是在发达国家打黑工的非法移民。

那人掀开维修车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对方没有携带任何的危险物品,这才决定放眼前这个家伙进去。

“帽子摘下来。”那人道。

刃毫不犹豫地摘下了棒球帽,他垂着眼睛,手指不安地在衣角摩挲,就好像任何一个怯懦的

杀手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走了进去,当然没人认识他,因为他们都已经葬身河底了。

刃走进蒸汽四溢的浴室,这里视野很差,从外面几乎看不到室内的情况。

他简单观察了一下整个浴室的布局,很快就找到了银狼口中的那扇窗。拿出修理工的工具包里的便携电钻,刃利索地将整个窗户卸了下来,那勉强能够钻过一个偏瘦的成年人,刃大概量了一下,自己是绝无可能,但丹恒可以。

他在记忆里丈量了一下丹恒的肩膀腰腹,再次确认了他的结论。

男人熟练地从身上抽出一组速降装置,固定在自己这侧的玻璃幕墙上。

“公主准备就位了。”银狼在耳麦里对刃说。

不过也不用她提醒,刃隔着窗户,遥遥看到了对面丹恒急切的脸。

丹恒打开窗户,十八层几十米当空的冷风一下子将他湿漉漉的头发吹成了冷硬的发束。他的脸瞬间感到一股冰冷的刺痛,并且逐渐发胀失去知觉。

而刃就在他咫尺的地方,两人之间隔着几十米的深渊。

刃的营救计划再简单不过了,丹恒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对方的意图,他垫着脚奋力将窗户推到最大,即使被高层的狂风吹得睁不开眼,也想要努力看清对方的模样。

“过来。”刃低声道,他的声音很快被吹散在风里。

丹恒显然从唇语读出了他的意思,虽然黑发青年整个人都被冻的青白失色,但是仍然毫不犹豫地用颤抖的指尖扒住了十八楼墙壁的外沿。

窗户的外沿刮得丹恒腿根生疼,转眼之间,丹恒大半个身子已经悬在几十米高的半空中了!

沿着浴室窗户的外沿,只有一条不到十公分的落脚处,丹恒此时紧紧贴在冰凉的玻璃墙面上,零下的风和雪像刀子一般剜过他的皮肤。

刃一直在窗户那边看着他,看着丹恒一点点把自己置于最危险的地方,走错一步必然粉身碎骨,

“过来。”他又重复一遍,接着道:“我会接住你的。”

刃向丹恒伸出左手,男人的右手只是虚虚地护在一边,丹恒想起他肩上的枪伤,即使已经被冻得麻木,仍然忍不住心头抽痛。

“拜托你了,我的杀手先生。”

丹恒在心里默念,随后毫不犹豫地纵身跃向刃,他穿着湿透后冻得冰冷僵硬的浴袍,凌空仿佛一只脆弱的白鸟,正试图飞跃命运不可逾越的鸿沟。

他冻得青白的指尖,终于握上了刃的手。

杀手先生稳稳地抓住了他。

“你的伤……”丹恒的声音在风里发抖。

刃死死地攥住他,丝毫不敢松懈,用使不上力的右手为丹恒套上速降的绳索。

“没关系。”

刃低声说,他的手攥得更紧了一点,仿佛试图以这种方式将体温传递给对方。

“别亲亲我我了,公主骑士大人们,西装狒狒要起疑心了!”银狼在耳麦里催促道。

刃其实只是不放心速降绳的安全性,足足替丹恒检查了两遍安全扣是否扣紧,最后一把扯下自己的外套盖在丹恒头上。

“别害怕,去找一个粉红色头发的女人。”刃简单明了的叮嘱。

丹恒的指关节已经冷得开始发紫,他在跳下前的最后一瞬,终于忍不住抬手轻轻摸了摸刃的侧脸,就像他在冰冷的床单上描摹过的一样。

“回头见。”丹恒说。

刃点了点头,道:“回头见。”

丹恒冻僵的嘴角挤出一个微笑,他不再犹豫,拉着速降绳从十八楼一跃而下。

“准备接应。”刃最后在耳麦里跟银狼说。

随后他扯下耳麦,丢出窗外。

最后他郑重其事地将丹恒当初付给他的那枚五分钱硬币取出,默默地将其放在了衬衣胸前的口袋里,那小东西虽带着金属冰冷的温度,却又像烙印一般灼烫着他的心脏。

准备好这一切,刃调整了呼吸,重戴上那顶棒球帽,步履稳健地走出了浴室。

“修不好了,要更换新的零件。”路过那些保镖时,刃看似贴心地交代道:“我会先把水阀关上,剩下的事情,前台会联系你们。”

“等等!”有个保镖叫住刃,又例行公事般地检查了一遍他的维修推车,确认没有藏任何可疑的东西,才将刃放出了门。

离开了险境的刃仍然不动如山,直等到电梯“叮”的一声,向他敞开大门,刃倒着将维修车拉了进去。就在电梯门即将合拢的那一瞬,从隔壁房间冲出来一队保镖,大吼道:

“拦住他!”

随即数人开枪,刃身形一矮,以维修车为掩体躲过了第一波子弹。

有人想要抢上前阻止电梯合拢,刃把枪点射,很快电梯门就在一众保镖们面前死死地合上了。

刃当然知道乘坐电梯逃跑是件很蠢的事,他在15楼便敏捷地蹿出了电梯,赶在保镖们爬楼梯前往大堂之前闪进了员工通道。

之所以选十五楼,因为干洗房在这。

刃掏出员工卡刷开干洗房大门,随手抓起一套客人送洗的西服套在外面,还不忘从兜里掏出一副墨镜,虽然平时带着都是出于卡芙卡的恶趣味,但这次总算是帮上了大忙。

于是当一众人气喘吁吁地追到大堂,却只看到一辆孤零零的维修车停在电梯轿厢里。

“去查员工通道!”那人吩咐着,大堂里的人纷纷对这群突然出现的西装男报以怀疑的目光,前台经理更是一副要报警的样子,那领头的人只好赶紧将手下派去其他地方搜查。

半分钟后,隔壁电梯打开,身着西装戴着墨镜的刃,拖着一只不知道从哪顺手牵羊来的行李箱走进大堂,并没有人在意这个看上去像暴发户一样的住客。

除了在大堂补口红的卡芙卡。

她见刃成功脱险,便起身走在男人前方,二人保持着几步之遥的距离,直到离开酒店大门的范围内。

17.

停车场的角落里有一辆不怎么起眼的商务车,里面空调开得十足,银狼感觉自己的小皮衣都隐隐有些烫人了。

但是丹恒——刚刚被卡芙卡送进来的这个人——他的嘴唇仍然冻得有些发白,声音颤颤巍巍的。

“他怎么样了?”丹恒小声问。

银狼琢磨了一下道:“从大堂监控看已经离开了,马上就能跟我们汇合。”

“诶公主。”银狼歪过头看丹恒道:“我叔人怎么样,靠谱吗?你考虑一下他?”

丹恒被问得一愣,不知道是因为太冷大脑宕机,还是被银狼混乱的称呼给搞蒙了,一时半会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就在他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搪塞这小女孩的时候,车门被有规律地敲响了。

银狼面露喜色,打开车门,果不其然是做都市精英打扮的卡芙卡跟还戴着墨镜的刃,卡芙卡看这两人一照面眼睛都直了,一脸无语地自己去驾驶位上开车。

丹恒看到刃一步跨上车,一下子从座位上窜了起来,脑袋撞到车顶都浑然不觉,颤抖着手扑上去扒开杀手的上衣,果然看到右肩的伤口虽然已经被妥帖地包扎过,却仍然有鲜红的血迹从纱布下面渗出来。

“没事。”刃轻轻摇头,他把丹恒的手从自己身上扯下来,扯过一旁的毯子将对方仔细裹好,将青年人按回座位上,低声道:“失温症会死人。”

银狼在一旁看着他们两个,嘴角咧得快到耳朵根。

随着一声发动机的嗡鸣,卡芙卡一脚油门,商务车从停车场蹿了出去,很快便拐上了公路,一骑绝尘而去。

就在一众人以为就此脱险时,忽地有几辆车从小道抄了过来,紧紧贴在商务车的后面,随后传来一阵子弹擦过金属的尖锐声响,车玻璃被打得粉碎,溅了一地,银狼吓得缩了缩脖子道:

“我还是个小女孩呢!我不会打架!”

刃早就习惯了同事的脾性,从座位下面摸出一把枪递给银狼,随后有递给丹恒一把,问:

“准备好了?”

丹恒点了点头,刃也从背后拔出枪,数着对方换弹的功夫就是几记点射,子弹精准地穿透车玻璃集中司机的胸膛,敌人的两辆车立刻就报废了一半,只剩下一辆车仍然紧追不舍。

车里的敌人也不甘示弱,狠狠以车头撞击商务车的尾部,车在路上像个醉汉一般左摇右摆了几下,丹恒从刃的怀里半身钻出窗外,抬枪,点爆了第二辆车的左前轮。

那车也立刻失控打转,最后停在原地。

就在丹恒以为事情终于结束的那一刹,敌人从抛锚的车里再次把枪,一枪直冲丹恒额头。

刃在听到枪声的同时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把将丹恒拽回了车,他自己尚来不及躲闪,他身前的丹恒消失,暴露出的正是刃的胸口——

子弹的灼烫下一秒便袭击了刃的皮肤,他只觉得一阵巨大的冲击力撞上了自己,如同被神明的指尖戳中胸膛。

那一瞬间被拉扯得极慢,刃看到丹恒面上难以置信的表情,随后陷入了黑暗……

18.

刃是被温热的水滴唤醒的。

「竟然真的死了。」这是他的第一个念头。

随即男人睁开眼,却看到一双泪意氤氲的翡翠色眼睛。

丹恒甚至不敢呼吸,他甚至以为自己眼前的人是过度悲伤引发的幻觉。

刃似乎终于想起了什么,他摸向自己胸口,掏出了一枚已经被子弹打得变形扭曲的五分钱硬币——

丹恒看到那枚硬币,一直哽在心头的一口气终于喘了出来,他颤抖的手摸上刃的脸,终究还是选择给他一个带着冰冷雪气跟泪水的吻。

“你知道这是吊桥效应吧,公主。”

一旁的银狼也跟着松了口气,忍不住调侃道。

刃强忍着肋骨的疼痛,他知道这一下一定有不少骨裂,但此时的他也并不在乎这些了,男人直起身子,将准备逃开的丹恒再度拽回来,给了对方一个更炽热,更富有侵略性的吻。

“这次不是了。”刃说。

又名:有一个叫刃的男人决定等会再死。全文4.9w+。

背景私设终局之战后,带幼崽的刃和蜕生后的恒。

星球信息来自位面球和连结绳文案,ooc归我

二编:其实这么完整的能过审我也没想到,然后一觉睡醒它不知为啥被ban啦(苦笑),我尽量补!

引子

丹恒是在终局之后的第一个周六上午九点半被监护仪宣布死亡的。

终局是艾利欧下的定义,用来表示剧本的终章,命运的奴隶们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终于让故事演绎到如期的结局,人与神共同献上一场盛大的谢幕。当然,不可避免的,相当一部分演员永......

终局是艾利欧下的定义,用来表示剧本的终章,命运的奴隶们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终于让故事演绎到如期的结局,人与神共同献上一场盛大的谢幕。当然,不可避免的,相当一部分演员永远留在了舞台上,但命运的书页翻过去,今日又是崭新的一天,不是吗?

是的,但你承诺过我永恒的死亡。

穹找到基地来的时候,刃在艾利欧的办公室里,一向沉默的男人依旧沉默地抱着支离破碎的剑,而组织的首领坐在桌子后,从惯常的黑猫形态转变为人,但依旧藏在暗处,隔着阴影凝视着沉默的野兽。门外是热火朝天的战后重建,隔着一道门的室内却安静如长夜,两个人就这么相对而坐,直到墙边的机器滴答一声,提示咖啡已磨好。

当然、当然。奴隶在端起杯子时姿态优雅如贵族,遥遥一抬手表示敬意。这是你加入星核猎手时我的承诺,我向来一诺千金——但在兑现之前,你不去和朋友们告个别吗?

刃的第一反应是回答,我没有朋友;但话都滑到嘴边了,还是咽回去,像咽进去一口刀片,把嗓子都剌伤了,再张嘴时声音都有些嘶哑,需要再咽一口唾沫润滑;他听见自己说不需要。

至于星核猎手,表面上是因为利益同流合污,私底下的关系倒意外的密切,彼此用同伴来称呼,隔三差五一起在剧本里角色扮演,买东西时也时不时地拖家带口。——能算作朋友吗?刃想了一下,没有想清楚;但他知道现在不应该去打扰。

最后一战结束后,是银狼把卡芙卡背回来的;一向优雅的女人难得狼狈,半边身子被毁灭的力量揉碎,全靠着六相冰把创面冻住才捡了条命,现在还在医疗舱昏迷不醒。银狼被巡猎破空的箭雨波及,折了条胳膊是小事,大的是她那碎成渣滓的操作仪,哪怕螺丝咕姆帮忙也很难复原了,连黑塔解禁了账号都没能让人开心起来。至于萨姆,那个颇为恶劣的铁皮人,都不得不按耐着性子投身基地的重建,用新接上的义眼审阅各种报表,在工地上跑来跑去时还拖着铜丝和软管,实在是修补身体的材料临时短缺,要再等几天才能把腰上的洞填了。

告别并非是必要的事情,刃很认真地回答道。

星核猎手的人都知道,戏剧落幕的那天,无论剩下的人要去往何处,他们都要和队伍里沉默的男人说再见。银狼一开始是不知道的,于是当卡芙卡拖着装了刃的残肢的行李箱回来、血从拉链的缝隙里流出来洒了一地时,少女第一次放下了眼见着要赢的游戏;后来她也知道了,于是无论刃是站着回来还是躺着回来还是被人打包回来,她都可以目不斜视地盯着屏幕打招呼,“大叔,你回来啦?”一局胜利,她蹦跳着跟随血迹,隔着门缝往房间里塞医药箱,“还是用一下吧大叔,虽然我知道你不需要,但是结局之前别把自己弄这么惨啦!”

大家都知道这一天的到来,正式的告别只会伤感,拉拉扯扯的,所以就不需要了;这样哪怕知道我已经不在了,也能当做我去旅行,只是没有打招呼就走了。

无论是应星还是刃,都是文学素养堪堪的人,但刃在此时想到了曲终人散这四个字,可能是在罗浮时听多了持明时调,初见只记得那些忧伤婉约的唱腔,从耳畔绵绵地擦过,无意中却记住了唱曲人谢幕时的报词——一曲已毕,正当离散,诸位且慢走。

既然不需要告别,那葬礼也不需要操办了,早就听说仙舟人讲究丧仪,物件都得提前置备好,这回倒是简单。

艾利欧有些无奈地叹息,把刃的思绪勾回来,视线落到桌子上,咖啡杯里还隐隐有白烟飘出来,但远不如之前的热气腾腾。那你还有什么事情没做成吗?人都要走了,可不要有遗憾啊。

……遗憾的事情。

如果是应星,那确实有太多太多的未竟之事了,库房里堆积的图纸和残料,还没能习得的锻造技法,风流云散的友人与故交,遗憾的事情聚沙成塔,兜兜转转又回到短生种的宿命上。短暂如蜉蝣的一生,机会被捏在命运掌心,又从指缝里留出一线,给予时无比吝啬,偏偏还让人能看见,等到很多年过去再叹息。所以命运应该是阿哈的玩具吧,在宇宙里上演一场又一场满载着缺憾的戏剧,任由看客戏谑。

但他是刃。刃的遗憾,连刃本人来都要思索一下,有什么遗憾的呢?

——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在他渴求已久的死亡面前。于是刃选择摇头,缓慢而坚定地摇头,没有遗憾了;不能彻底死去曾经是他最大的遗憾,但现在死亡近在咫尺,他只想快点让这具腐烂的躯壳停止呼吸。

虽然还不是时候,但我祝你拥有真正、彻底的死亡。

艾利欧非常正式地说道,刃下意识地说了谢谢,又反应过来,艾利欧并没有告知死亡的方式。于是他盯着阴影里的人,一向古井无波的眼里能看见几乎实质的热切;但打断注意力的是敲门声,一下接着一下,敲得极重,能听出来人的慌乱和焦急。刃叔!办公室门的隔音突然变得很差,刃听见穹的声音,模模糊糊的,带着哭腔,也不知道是和谁学的称呼。

“丹恒、丹恒他不太好,你能不能去看看?”

——死亡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刃已经渴求了太久太久,等待到身体的反应比脑子更快,总能先一步让手腕撞上刀刃,用割腕这种求死的方式战斗;但刃无法解释为什么他会坐在丹恒的病床前,此时此刻,荒谬得像是迷路在沙漠的旅人放弃了绿洲。

明明把人饿到半死再端来饭菜是最好的拷问方式之一,可心底的那个小人死死闭上嘴,不肯吐出一个回答,只是驱使着身体在艾利欧的目送下离开基地,脚踩上星穹列车的地板。

丹恒快死了,刃见到人的第一眼就知道,甚至不需要去看环绕着病床的监护仪。他见过太多太多的死人了,所以他也见过很多濒死的人。上一次见到是什么时候?刃想了想,应该就是几天前的战争里,在星神级别的力量前,人命真的成为了蝼蚁,真空无法传递声音,但星舰穿越由机械的残骸组成的小行星带,隔着舷窗能看见沉默的爆炸,以及同样隔着舷窗的沉默的面容,它们的主人在人造的行星上永眠。

濒死的人身上有着共同的特征,衰弱的呼吸,减缓的心跳,灰白的脸,而这些现在都聚集在眼前的青年身上。丹恒平时也不怎么说话,但也绝不会和现在一样安静,安静地躺在雪白的被褥里,安静地让身上插满管子,创口在安静地出血,药物也安静地流进身体。

刃走进来时看见列车组的人都在,他们身上都或多或少地负了伤,眼眶都是红红的,看见他来都不约而同地起身,沉默地挪了位置出来,然后离开,将病房的空间留给两个人。刃想起来丹恒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是最后一战里为了保护残存的云骑,直面了纳努克的一击;毁灭的力量带来不可逆的损伤,更别提伤到了脏腑,哪怕丰饶亲至都难以治愈,最多只能暂时稳住伤势。

——丹恒真的要死了。

意识到这件事的第一反应是恼怒,自然而然的生理反应。刃的意识知道这是早晚的事,因为创口处沾染的毁灭总有一天无法遏制,他想起他们在战场上的告别,化身饮月形态的丹恒站在废墟之上,身形寂寥得像是悬崖上迎风的松柏。他们隔着运送伤员的人群,人来人往时路过喧嚣,但他们沉默地对视。丹恒掩饰得很好,哪怕腰部的衣衫已经浸透了血,依旧是那副清冷的龙尊的姿态;但沉重的伤病会让人卸掉所有伪装。

——所以这是一场临终告别。明明他自己也准备好去死了,都没有准备与任何人告别,反而是一直以来追逐的仇人,不仅要先一步死去,还要让他来看最后一面。

丹恒还是和以前一样让人讨厌。但刃还是坐下来,很小心地勾住青年的指尖。肌肤相触的那一刻,记忆短暂清明了瞬间,刃想起很早很早之前,他们也这么触碰彼此的手指,在月下推杯换盏的时候,酒杯是微凉的,但身体因为酒力而发烫。但现在丹恒的手指是冰凉的、苍白的,快要与床单融为一体,像雕琢好的透明的冰块。

刃听见虚弱的、破碎的、急促的喘息,也许是体内横冲直撞的力量所致,也许是伤口试图修复又再度撕裂的痛楚在影响,也有可能是感染导致的体温失衡作祟。气管插管在辅助呼吸的同时会影响说话,但刃听到了很低的声音,一个简短的音节,仿佛只是声带的轻微震动,敲敲地从唇齿的缝隙里擦过,又消失在制氧仪的嗡鸣里。

他没有听清楚丹恒在说什么。

谁也没有想到这是告别的话语,直到监护仪宣告生命体征消失,丹恒都没有睁开过眼睛,也没有再发出过除了呻吟以外的声音,连呻吟都是轻微的,被仪器运作的声音盖过去,除非离得很近,近到像是要亲吻的距离,才能听到那些细碎的示弱。

人在死后肌肉会收缩吗?刃眨了眨眼睛,感觉丹恒缩小了一圈,本就纤瘦的身形更加瘦弱,缩在雪白的床褥里,快要被茫茫的白色吞没。青年——刃咽了一下唾沫,或者说男孩吧,这一世的丹恒对他而言就是孩子——有着纤长的、乌黑的睫毛,像是黑色的蝴蝶的翅膀,刃第一次观察到。它们安静地覆在脸上,是蝴蝶的标本,不再颤动羽翼。

列车组的人冲进来,刃听见此起彼伏的哭泣,有些心烦,人总是要死的,被注视的死亡不觉得难堪吗?又有些羡慕,原来离去可以牵动这么多人的心,兴师动众。他悄悄地起身想要离开,这间房里已经满溢太多的悲伤,需要更多的空间来承载;他也应该回去找艾利欧了,因为他还不知道如何获得真正的死亡,又一位故人与他告别,这样让活着愈发难以忍受。

但有人再一次拉住了他。

刃有些不耐,转过来想要掰开握住他衣角的手,但抽身的动作在下一刻顿住,先摸出了响个不停的手机;男孩顶着一双通红的眼睛,而视线越过灰色的发顶,刃看见一颗长着鳞片的粉白色的卵,静静地卧在床上。丹恒是持明族,本来死了就会结卵蜕生的,这很正常,感伤只是白费功夫,也无法阻拦他的离去,最多感慨一下旧友的新生——

——如果没有看见那道几乎破开蛋壳的裂纹。如果没有听见手机里艾利欧的声音。

命运就是这么造化弄人。它再一次开了玩笑,又是一出全新的、荒诞的剧本。

“只有丹恒,才能给你带来真正的死亡。”

丹恒已经无法回到持明族的旧地等待孵化了。

“并非是有什么陈年旧怨,只因为古海已经被污染了,那里不再适合孵化。”

繁重的事务让女孩的脸上显露出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疲惫,但面对朋友时她还是保持着微笑,只可惜话语和现实一样苦涩,“留存的持明卵已经被全部转移,我们正在寻找新的家园。”但是新的家园在哪里呢?白露也很茫然。

三月七和穹带着消息回来的时候,刃正守着监护仪。

丹恒过世的病房被临时改建成孵化室,因为他那刚刚蜕生的持明卵上的裂纹,透过缝隙能看见乳白色的蛋膜和里面的蛋液。瓦尔特来看过,说是毁灭力量的残留,星神的愤怒让死亡都不再是解脱,连持明族的轮回都无法完全消解。哪怕能孵化出来,也要度过很艰难的日子才能长大吧?镜片后的眼睛里藏着悲伤,真是苦难的孩子。

电极片小心地贴在蛋壳上,不敢贴得很紧,生怕一点点外力都会导致蛋壳的剥脱。正常的持明卵应该外壳坚硬厚实,如同它们表面生长的龙鳞,这样才能保证转生的安全,但丹恒的蛋壳薄得像鸡蛋,房间里的大灯照下来都能隐约看见里面的龙形——

是的,龙,小小的瘦长的一条,蜷曲在蛋液里。

卵黄仿佛是在一夜之间变成龙形的。化龙的本领是获得不朽认可的伟力,令每一个持明族人都羡慕无比,但在此时此刻,对于每一个守护着丹恒的人来说,都是雪上加霜的事情,因为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喂养龙,如果丹恒真的以龙形孵化出来。

姬子连夜从黑塔那边搬了资料,里面甚至有失落文明的古书,跟着瓦尔特一起研究那些豢龙的种族如何抚育幼崽,哪怕是仅有龙形的族类也被参考。智库也被征用,当然,自从丹恒变成了持明卵,智库就以一种过载的状态被每日查阅,如果它是实体的书,持明所属的纸页怕是早已被翻烂得彻底。

“持明族出生就是人,甚至不需要吃奶。丹恒虽然能化龙,但他之前也是人呀,要不准备一份奶?但奶也要选一下,牛奶,还是羊奶?要不要加点营养剂进去,光喝奶不行的吧?”三月七和穹凑在一起,对着茶几上满满当当的样品——这些是目前能找到的所有龙类生物的幼年食物,是星际和平公司的礼物——两个人的表情都有些恍惚。“呃,这是什么奶粉……”三月七拿起一袋颜色诡异的粉状样品,翻到后面看见了标签,眼睛瞬间瞪大了,“‘产自螺丝星,钢铁龙兽出生就开始服用的铁粉’,这是能吃的东西吗!再怎么说持明族也是人吧?”

“相较于讨论持明族是人还是爬行纲,我觉得我们更应该担心丹恒会不会乳糖不耐受。”穹露出近乎灵魂出窍的表情,而三月七的思维一向跳脱,“你是说要给丹恒再准备点肉吗?可是问题又来了,他吃生的还是吃熟的啊?会不会拉肚子,我听说幼崽拉肚子是要命的哎?”

列车车厢里的人正在为了生食还是熟食争论,隔着客房车厢和病房的门,刃沉默地盯着监护仪的电子屏。屏幕上显示的曲线色彩各异还歪歪扭扭,他也不大能看懂,只知道仪器没有报警,那就是一切尚好。房间里很安静,安静到只能听见他自己沉重的呼吸,卵壳里脆弱的生命还不能动弹,静静地悬浮在液体里,沉默与沉默作伴。

不知道艾利欧和姬子达成了什么约定,刃被放任留在列车上,甚至除了必要的活动,刃都不会离开病房一步,而列车组的日常探望也不会要求他回避。作为星核猎手,刃与艾利欧的交易在终局之战后就已经终止,他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但艾利欧是个关心下属的好上司,甚至特地又来见了刃一面。

“我其实已经不去看命运啦,很好笑吧?自诩为命运的奴隶,却敢反抗既定的安排。”

男人再来时用的是投影,投影里的他依旧坐在不可见的阴影里,就像是他一直以来做的那样,任由台前锣鼓喧天,兀自居于幕后俯观剧场。“也很好理解,故事按照我想的那样,走到了我想要的结局,与其说我让你们完成了写好的剧本,倒不如说,我们都是剧场里的演员。

“——突然发现,我居然真的让剧本按照我的预设走完,命运的奴隶创造了命运,真是让主人太没面子了,不是吗?”

粒子组成的纸牌在指间翻飞,然后高高扬起,又不约而同地跌落,在列车的地板上铺开一片虚拟的地毯。“所以,我也不知道将来的你会如何,但我可以告诉你,你会得偿所愿,虽然无法摆脱预言——就当做是送你的最后一份礼物吧,一些小小的能力,以私人的名义。

“要好好的啊,我亲爱的。”

变魔术似的,男人的指尖滑过袖口,取出两张牌来。牌背翻过来,是扑克里的鬼牌,joker,红与黑。他也是信手一扬,刃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跟着起落,再回神时艾利欧已经消失了,只留下一地纸牌。粒子是没有温度也没有实体的,但刃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想要把纸牌捡起来;最终他还是站了起来,不是去捡,而是出去拿新的无菌布。幽蓝色的粒子在他的鞋尖碎裂,然后重组,等到刃回来,它们也不知何时无影无踪。

……从星核猎手里脱身,第一份工作居然是做昔日死敌的保姆,真是可笑。

可想到真正的死亡只能由丹恒来给予,刃不由得生出些烦躁来;艾利欧信誓旦旦地说命运可以被改变,但在他看来命运还是那么惹人生厌,因为它的荒唐。为了那个结局他不得不留在这里,防止丹恒连孵化出来都做不到——这就是可以改变的命运吗?如果真的可以改变,又为什么非要让丹恒来做施舍他死亡的人呢?

没有人能够回答,唯一能回答的人已经离开,刃选择坐回原位,继续沉默地看着昔日仇敌的卵。

卡芙卡告诉过他,没事的时候不要胡思乱想,以免触及到那些会诱发魔阴身的过往,所以刃很擅长自我放空,对外表现为沉默。他努力不去想上一次丹恒的蜕生,准确来说是丹枫蜕生为丹恒;但丹恒再一次蜕生的卵就在他面前。这一次他会蜕生成谁呢?刃还是忍不住去想,便听见自己的呼吸变得粗重——持明族的轮回会让他们忘记上一世的一切,所以丹恒又要再一次忘记吗,他又要再一次看着丹恒忘记吗?

他感到头痛,于是出去把穹喊进来,打算走一走放松一下;刃知道里病房里的持明卵人畜无害,甚至无比脆弱,轻轻一碰就会碎裂,蛋壳扎破卵膜,还没化形的丹恒就会跟着蛋液一起流出来,像是从鲜血里流出母亲子宫的胚胎;但他真的不能再在里面呆着了。无形的东西撑满了房间,它不可名状,但刃感到窒息,无法反抗的窒息,让他不可控地回忆过去,血,没入身体的剑,女人的脸。

刃点了一下头,出门之前他已经把监护报告上传;列车组通过黑塔和银狼的帮助,用卵生生物的孵化资料作为数据库,结合持明族的实际情况设置基准线,建立模型,采集每日的监护数据,通过拟合结果推测持明卵的状态。但观察也是非常重要的参考,刃每天都尽心尽力地写报告——卵的色泽,气味,灯照下的内部状态——他确实靠谱且尽职,符合前队友银狼的评价。

丹恒还是和之前的很多天一样,缓慢发育,但总体变化不大,还是粉白色的、有着一道裂纹的卵。白露说很正常,持明卵往往需要数年才能孵化出来,现在也才将将过去大半年,不能着急。倒是列车上的人太过紧张,生怕他出什么意外,没日没夜地守着,人都要熬干。

他借了列车的小型星舰,适用短途旅行的轻量级飞行载具,跃迁目的地定位在伊须磨洲的陆地城市。按照历法推算,不久后那里将迎来一年一度的神陨节,那是伊须磨洲人纪念坠落巨舰“岱舆”带来文明的盛大节日,域外访客会在此时共襄盛举,年青的本地人也会在这一日彻夜笙歌;但神陨节之前的陆地城市是静默的、秀丽的,它包容来自星海的每一位访客,适合一个人前去,在海浪的呼吸里任由灵魂脱离身体,获得暂时的喘息。

仙舟人都很喜欢伊须磨洲,岱舆的坠落带走了寿瘟祸祖的污染,他们与伊须磨洲人的命运就此开始联结;这里也确实是个放松身心的好地方。虽然会遇到很多仙舟人,但刃还是决定去那里,他迫切地需要海洋那样广阔的水,在日照下温暖,在月夜里冰凉,浸没他的脚面,再到头顶,让自己在潮声下安眠。

——意外就爱在此时发生。

在等待停泊的星舰队伍里,刃收到列车组的信息,丹恒破壳了,情况很不好。

他赶紧赶慢地回去,一进病房就看见巨大的水缸,青色的肉虫一样的肉龙把自己缩成一团躺在水底,圆润的鼻尖顶着细密的气泡。但刃看见眼睛上的膜还没有撕开,更准确地说,眼睛还是两颗青色的肉球。丹恒的鳞片还没有完全长出,在身上呈现为青色的角质层,身躯也是细瘦的,连心脏的跳动都能带着身体一颤一颤的跟着抖,整条龙蔫蔫地躺在那里;这不应该。

“为什么会提前破壳?”

穹六神无主地回答,不知道,但就是刃离开列车的那天晚上,卵壳突然毫无预兆地碎掉了,从那道毁灭导致的裂缝开始;晶莹的、羊水般的液体流出来,而丹恒缩在液体的源头,隔着半透明的表皮能看见跳动的心脏,鲜红的一团。瓦尔特和姬子把他紧急移进水箱,里面是加入了营养液的人工海水,甚至特地仿造了古海的海水成分。但丹恒一直是这个状态,还在喘气,就是缩在水箱底部,也怎么不动弹。列车组的人不敢去拨弄,只好心惊胆战地隔着玻璃观察,同时给刃发短信,喊他回来。

于是刃也隔着玻璃,去看新生的丹恒,玻璃倒映出猩红的眼睛,猩红的眼底倒映出青色的幼崽;小龙似有所感地抬了一下脑袋,有气无力的,冲着刃的方向动了动身体,又不动弹了,从鼻尖挤出一串新的气泡。三月七想要惊喜地叫出来,又不敢发出声音,就去抓住穹的手摇晃,穹也跟着拼命点头。姬子把他们都带了出去,还很贴心地把门关上,但关上门前,还是忍不住抬头去看房间里的一人一龙。

观景车厢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白露和黑塔的投影,还有其他许多帮助过列车组照看的人,大家在看见姬子时不约而同地沉默,而姬子微微摇头,示意继续;于是大家继续讨论着丹恒后面要怎么办,他表现得并不适应人造海水,但古海是不可以靠近的,他又应该吃点什么,关于进食的话题又回归了最初的争议点,是吃肉还是喝奶——没有人知道,他们只好继续讨论,但纷纷心照不宣地压低了声音。

刃不知道。

要把丹恒带走只是一瞬间产生的念头,却同时产生了无比巨大的推力,让他近乎冲动地站起来、走出去、说出来,就像是龙在守卫它的宝藏,对着闯入洞穴的勇士吼叫。但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合适的,只是知道他要带着丹恒走。离开的念头产生于他和丹恒隔着眼球薄膜的对视,明明眼睛还没有发育完全、估计瞳孔都还没有长好,但就像是脑袋劈开被灌入清泉,刃听见丹恒的声音,他说他想要出去。于是刃就推开了房门,迎着观景车厢里或警惕或疑问的目光,说,我要带丹恒走。

“你确定,要带着丹恒走吗?”

红色长发的女人露出温柔的、母亲一样的神情,安静地看着自己。刃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死于丰饶民豢养的机器口中,作为最廉价的养料;这是太久太久之前的事情,被无数饱含着血与泪的沉重的记忆掩埋,应该早就找不到踪迹,却在此时被想起,想起温柔的眉眼,以及温暖的、抚过头顶的掌心。

刃听见自己说,是的,我确定——就像是什么重大仪式上的誓词。于是女人微笑,说,好啊,但请等一等,让我们给你们准备行囊,你们再出发。

于是列车组调来了更大更好的星舰,并开始浩浩荡荡的搬迁。

现在的丹恒不适合长途旅行,但当水箱被搬上星舰时,每一个人都看见了幼龙在水底滚了一圈,并非是搬运导致的碰撞,倒像是受制于脆弱的躯壳、能做出的最大程度表示欣喜的反应。三月七把各种奶粉往贮藏室塞,连害怕都忘记,叮嘱着刃可以每种都试一试,但如果丹恒吐了就扔掉,别精打细算。

穹帮忙检查好生活物资和应急药品,关门之前小声地嘟哝,我已经把你拉进列车组的群聊啦,时不时给我们报个平安吧?要是有什么情况,刃叔你也别憋着,不方便的话就跟我说。刃没有什么大的表情,只是沉默地点头。

星舰的链接锚脱离列车吊轨时,刃下意识地回望,隔着舷窗,他看见临时廊桥上或担忧或期盼的脸,目送着自己和丹恒的离去。他们的身后是让他停泊了大半年的星穹列车,再往后是无垠而沉静的星海,而他们的眼睛都闪闪发亮,倒映着星舰的尾灯,组成一条安静的遥望的星河。

刃转过头,看着水箱里沉默的幼龙。不知何时眼膜已经裂开了一条缝隙,露出一线青色的眼睛,像是藏在石壳下的翠玉。丹恒努力贴上水缸的内壁,也看着星穹列车的方向,虽然按道理来说他现在只能感光,可他仿佛真的看见了什么,用吻部轻轻点着玻璃。看了一会,他似乎也累了,又安安静静地蜷缩起来。

刃看着他再一次陷入睡眠,不知为何抬起手,用指尖碰了碰水缸的外壁,很轻的一下,对着那双青色的眼睛。星舰提示选择跃迁点,您的目的地是哪里?刃想了想,说,去伊须磨洲吧,在那颗名为塔拉萨的行星上,在那座陆上城市停泊。

如果你恢复得快,还能赶上神陨节呢,刃又戳了戳水缸,人造海水没有泛起任何波澜,丹恒却像是被打扰到了,呼出一串气泡来。气泡慢慢悠悠地聚集、融合,变成更大的一颗,再慢慢悠悠地往水面浮,然后在接触到水面的瞬间消融。

水面映出青色的鳞片和红色的眼睛,它们都沉默。

在沉默里,他们到达陌生的、伊须磨洲人的家园。

伊须磨洲有着广阔的海域,海面之下是陨落的仙舟。

龙都是喜欢水的,在思考要去哪里时,刃先想到了海洋,然后想到了这里。伊须磨洲的海很大,比古海还要大,很适合游来游去,伊须磨洲的海下还有岱舆的残舰,虽然经历过数百个星历年,这些残骸或朽烂或改建,早已不复当初巨舰初陨的悲壮,但它曾是仙舟。

丹恒应该会喜欢这里?刃也拿不准,直觉上认为不会讨厌,于是他把水箱挪到海边,想让幼龙自己试一试,在伊须磨洲人的帮助下。当地人从不吝啬给予外来者善意,而刃又生着仙舟人的面庞,于是他们欢迎,让星舰在港口停泊,然后帮他搬运东西。

“穆里姆,你可以这么称呼我,远道而来的客人。”

刃在港口遇到了这位热情的向导,他是年青的伊须磨洲人,他的手脚还没有长出适合水居的蹼膜,眼睛清澈而明亮。他指引着星舰停泊,然后问刃是否需要帮忙,这位不爱说话的旅人看上去是第一次来。“不需要报酬,先生!神陨节在即,我们欢迎每一位访客的到来,希望你们能在伊须磨洲度过美好的节日,和我们一起!”

于是刃同意了,就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也许是被周围轻松而愉悦的气氛感染,一向紧绷的神经也不由自主地放松。穆里姆很健谈,直到介绍到神陨节的仪式时才不在意地说,这是他能在陆上城市参加的最后一次神陨节了,全然看不出节日后就要度过青春期。他的肺部会迅速萎缩,颈侧也会演变出鳃,只能发出含混的声音,用水居者独有的古老语言、和同样老去的族人说话——这是每一个伊须磨洲水居者必然的人生。

“请不要觉得悲伤!这是伊须磨洲人奇妙的生命,我们已经享受了陆地的时光,只是在老了之后回到故乡,伊须磨洲的海才是我们故乡。”

年青人的笑声轻快,海风的气息灌进肺腑,让胸腔在笑声里震动,连周围的空气都被笑声感染,丹恒也在水箱里悄悄翻了个身。他们把水箱在海边放下,看着丹恒用吻部撞着面向海洋的玻璃,穆里姆也有些惊喜地俯下身,细长的手指戳了戳水缸,“小家伙也喜欢伊须磨洲的海吗?”刃把手伸进水里,看见小龙迫不及待地缠上来,眼睛盯着外面一望无垠的海,很轻地回答道,应该是吧,难得见他这么高兴。

鳞片已经长出来了大半,只有腹部的还有些绵软,已经长出来的部分排列细密,服帖地收在身上,不至于刮伤刃的手。龙的体温比人的低了不少,摸在手里凉凉的,刃想到还是人时丹恒的体温,通过伤口里喷涌而出的血液,烫得要把他僵冷的身体都灼伤。也许是之前受的伤让人脆弱,也许是幼龙的身体影响了思考,新生的丹恒不像之前那样性子平淡,感情的表露也更加直白——他用尾巴拍打刃的手背来催促,湿漉漉的毛扫过去,留下绵密的痒。

于是刃站起来,托着小龙的头和尾巴,让它缠在自己的手腕上,然后走到海边,再半跪下去。海水浸湿膝盖的布料,但他恍若无知无觉,只专注地将手浸入水中,然后摊开掌心。浪花轻轻吻过他的指缝,他的手指组成临时的礁石,让丹恒倏忽钻进水里,像鱼的滑脱。

目送着青色的身影消失在海水里,刃才后知后觉裤子已经湿了大半,干脆把鞋子脱掉再卷起裤管。现在是伊须磨洲的早晨,海水还是冰凉的,肌肤在刚接触到的时候会忍不住打冷颤,要等一中午和一下午的日照,等到傍晚再来时,水就会变得温暖,像柔软的丝绸。

白天的海有着沉静的呼吸,随风起落,如果能把它拢在掌心,它会是商人最爱的澄澈的蓝色宝石,不染纤尘,价值连城。白天的海滩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金色,和浪潮一起连绵到天际,贝壳和砂石被海水磨制成细碎的圆润的颗粒,陷进每一个人的脚底和掌心,并不疼痛,是与肌肤来了一次带着阳光温度的拥抱,黄金样的沙子在阳光下如钻石般闪闪发光。

穆里姆说,晚上的海也很好看啊,千万不要错过了。天黑了人们就会点起灯,黄色或者白色的,将海滩都照亮。灯光是外来的访客带来的,古老的伊须磨洲人不需要灯光,他们在黑色的海水里远望,看见拜访的人在海滩上走来走去,一盏盏灯亮起来,于是他们以为是神的使者来了,将灯比作神撒下的珍珠。现在的伊须磨洲人已经习惯了灯光,年青人们在陆上生活时也需要灯,海滩的每一个夜晚便撒满了明珠。每一盏灯下都是人,仙舟人会在夜间用灯捕鱼,鱼群看见灯光就会聚集,而晚上的海滩也像是海,人成为了鱼,在灯下三两成群。

等到神陨节时,夜间的海滩就更不得了了,仙舟人燃起巨大的篝火,能把半边天空都照亮,他们说这是古时将士归家的路标。伊须磨洲的人不懂,水居者是惧火的,但年青人能够在陆地上生活,所以他们不怕,他们会在火光下跳舞。舞蹈从伊须磨洲的文明开始时就出现,随着水流一直流传到现在,姿态有些怪异,但他们不在意外人的眼光,他们只是代代传承地在潮骚月的第二个休息日起舞,代代传承地纪念那座坠落的带来文明的仙宫。

“一定要带着小家伙来参加神陨节啊,朋友!”

海风的声音很大,于是刃难得提高了音量,说,好啊,我一定会来的,带着小家伙一起。而他们口中的那个小家伙不知何时游了回来,从浪花里探出小小的龙脑袋,好奇地看着海滩上两个大人。在海里游了一圈,丹恒的状态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颇有精神地缠紧刃的脚腕,腹部的鳞片也坚硬了不少,轻轻擦过凸起的脚踝。刃把他捞起来,他就用吻部去戳刃的掌心,尾巴带着满满的海水的咸味,轻轻拍着刃的脸颊。

他们在海边逗留了很久,刃请穆里姆喝了一杯,是伊须磨洲特产的果酒,度数很低,更偏向饮料,穆里姆介绍时提起来,刃就去买了,给他也带了一份。于是他们就在海边碰杯,穆里姆很开心地哼起听不懂文字的歌,刃在歌声里沉默,看丹恒不知疲倦地在水里钻来钻去。

见丹恒很喜欢海水,刃便干脆定了一间带有连海水池的旅馆,没有再回星舰。他思考过要给丹恒准备些吃的,免得幼崽饿死,但这个模样的丹恒能吃什么确实是很大的问题,列车组为了这一议题险些引动天才俱乐部成员来一起开会,最终刃带着奶粉和肉糜一起出发。这个问题最终在订餐送到时得到了解答——丹恒咬住了盘子里的烤肉排。

可能他们真的低估了龙的种族天性,刃在把肉排切成小块时默默想道。小龙半个身子泡在水里,半个身子挂在矮几边缘,青色的眼睛盯着切开肉排的手指,看了一会又转到刃的脸上,定定地瞧着。吃肉排时他的吻部蹭到了点酱汁,刃用大拇指轻轻擦掉,小龙有些不适地扭开头,顺便打了个喷嚏。吃饱喝足后丹恒就跑了,缩在池子底部打瞌睡。

刃看着水底青色的一团,想起很早很早之前的丹枫,也是耐不住热的身子,温度高些就化出龙形,趴在寝殿的人工池里纳凉,做什么都无精打采。短短的时日小龙就已经长大了一圈,眼角也生出些红色的鳞片来,像是故人眼尾的描红,那么灵动,那么张扬,那么刺眼,像是血。他突然一惊,忍不住嗤笑自己,还没等到丹恒化形,就开始犯魔阴身了吗?

餐食里搭配了酒水,度数也一般,但短暂转移注意力已经足够,于是他一饮而尽;果酒散发着甜蜜的香气,极大地冲淡了辛辣,如同喝了一杯略微刺激的果汁。酒是不会醉人的,让人醉了的是太阳落山后的风景,房间的位置很好,坐在窗边能看见一半的海和一半的海滩,真的如穆里姆说得那样,人们点起了灯。

无论是圆形还是方形的灯,亮起来时都光晕朦胧,远看都是圆圆的,一颗一颗的。灰色的海面被隐没了大半的夕阳照得火红,属于伊须磨洲的月亮还没有升起,而人们的手中都捧起了月亮,把月亮放到枝头和海边去,于是丝绸一样的海水和海滩都点缀上了珍珠。再远一些的海面能看见水居者,那些年老的伊须磨洲人已经不能上岸,但灯让岸上的人和水里的人一起感受海的呼吸,通过那些落进水里的灯光,通过灯下聚集的鱼群和人流。

远远的有歌声和海风一起飘过,是和穆里姆哼唱的调子相似的歌,歌声和海潮声同步起落,不知道是伊须磨洲的人在追逐大海,还是伊须磨洲的海在轻声应和。那些古老的语言对于岸上的人来说是不能理解的,它们来自鳃状发声的人为拟音,是年幼时在海底听过的童谣,在青年时期于陆地上用记忆誊抄。那些拗口的、只能用相近的音节去拼凑的字词,伊须磨洲人也只能在步入衰老的那一刻开始学习,在更老的年长者的教诲下逐渐明白含义,并用鳃继续在海底传唱下去。

刃自然是听不懂的,于是他选择放空思绪,在遥遥的朦胧的歌声里看着夕阳完全隐没。海水变成了沉郁的黑色,而海滩上的灯光更加明亮,天上挂着银河,地上铺开灯光的海。他的灵魂渐渐轻盈,然后飘起,仿佛也要随风而去。他的眼底映出海滩边的灯光,他又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的友人,他们一起在罗浮赏灯,也是在窗边凭栏,把酒言欢,楼下的宣夜大道上人来人往,每个人手里都捧着祈福的花灯。如果驾驶星槎飞过夜空,就能看见灯光组成的彩色的龙,隐约能听见花戏楼的曲儿,悠扬的嗓音荡开人潮的喧嚣,高高地散在夜空里。

他想起那时身旁人的面容,被斑斓的灯光映照着,却能看见染上面颊的薄红,明明是浅淡到不注意都会被忽视的绯色,可只要看见了,就比眼尾那抹殷红更加夺目。他想起那双澄净的碧色的眼睛,像是平静的山间湖面,倒映着楼下的车水马龙,变得波光粼粼,好似沉寂的湖起了风。真好看,他听见那人温润嗓音,带着孩子一样的惊喜;我很少见到这样的风景,谢谢你,那人眉眼弯弯地笑,一笑就被有心人悄悄地记了这么多年。

头开始隐隐作痛,刃下意识地去找人,转了一圈只看见水里的小龙。丹恒不知道何时醒了,浮到水面上,也静静地看着楼下的灯;察觉到刃在盯着自己,他有些疑惑地低吟了一声,慢吞吞地游过来,用湿漉漉的尾巴拍刃的手背。被一下一下地拍着,刃觉得头痛好了许多,手有些颤抖地去摸小龙的脑袋。似乎察觉到状态不对,丹恒也没有反抗那只有些失了力道的手,而是用吻部碰了碰汗湿的掌心,尝到苦涩的味道。

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刃难得会感到苦恼,长大了才能终结他的苦痛。至少要先学会化形吧,什么时候才能化成人形呢?没有人能够回答,小龙只觉得困倦,于是把脑袋放在刃的掌心睡觉。

刃也不再去想;夜色渐深,伊须磨洲的海风在夜里变得温柔,于是他也在海风里闭上眼,闻到咸腥的潮湿的温暖的水汽,带着人潮渐歇后愈发清晰的潮声,每一个踏上伊须磨洲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和这片生命发源的海洋同频,呼吸吐纳,潮起潮落。掌心里是小龙细微的鼻息,轻轻拂过肌肤,那些在耳边喋喋不休的邪祟随着一下一下的吹拂消散——今天一夜好梦。

他们在伊须磨洲等待。塔拉萨的日升日落更加漫长,于是伊须磨洲的七天是惯常认知里的大半月,他们等待了七个伊须磨洲的日夜,才等到了神陨节的真正到来。

神陨节在歌声里到来。

白日的庆典盛大而热烈,年青的伊须磨洲人擅于歌舞,于是他们歌唱,他们喧闹,他们狂欢。人群给舞蹈的人留出空地,看着他们旋转,腰上的彩绘如同火焰,腿上描着从数百个星历年前流传下来的鱼类图腾,在旋转时如鱼群在空中汇聚,然后盘旋,一圈又一圈。仙舟人听不懂那些晦涩的语言,但音乐是不需要语言就能产生共鸣的纽带,他们不会说词,那就跟着哼唱,为舞蹈的伊须磨洲人伴奏,而伊须磨洲的诗人们不间断地领唱,同一首歌在这一天重复了无数遍,可没有人觉得厌烦。

在人潮里,刃看见形形色色的脸,有的因为不胜酒力而醺红,有的因为跳舞而汗水晶亮,有伊须磨洲人深色的皮肤和澄澈的眼睛,有仙舟狐人沾了沙子和海水的尾巴,每一个人都在欢笑,每一个人都在歌唱。明明只是有着贸易关系的伙伴,明明是在血脉上风马牛不相及的种族,但在神陨节的夜晚,伊须磨洲人和仙舟人都不约而同地忘记,然后亲如兄妹地拥抱、牵手、在海风中起舞。

热烈的气氛将海滩都点燃,没有人能够在欢声的浪潮里置身事外,刃不知道自己的脸也泛着红色,像是发酵的果汁产生酒精后爬上脸颊,他去摸肩头那颗小龙的脑袋,“你那时候也会跳舞。”小龙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好奇地东张西望,看着周围的人来人往。笑声太多太洪亮了,裹在海风里,吹得龙脑袋嗡嗡作响;但他感觉男人很高兴,于是他也高兴地摇着尾巴,一甩一甩。路过人群时,有人注意到他们,邀请刃也加入进来,而刃只是遥遥地举起酒杯,歌声盖过他的声音,他听见自己对着欢闹的人说,玩得开心。

“到这里来,客人,还有小家伙!”

穆里姆在人潮的中心等着他们,人潮的中心是仙舟人在夜间要点起的巨大的篝火台,而篝火盖在伊须磨洲人搭建的石舞台上,舞台上还站满了人。伊须磨洲人和仙舟人手拉着手,他们舞蹈;伊须磨洲人的头上插着仙舟的簪花,仙舟人的胳膊上画着伊须磨洲的图腾,他们握住身旁人的手,环绕着篝火慢慢地旋转,朝着同一个方向踏着自由的舞步,并且歌唱。每一个掌心都是汗津津的,体温通过皮肤传递,感情在歌声里升温。

在欢歌中,比常识里更加漫长的白日也会显得短暂,在日落时温暖的日照里,穆里姆给沉默的男人和幼龙介绍伊须磨洲的过去,从未开化的时代开始,到与天驱商会紧密联系的现在,从作为宗教节日祭祀神明的神陨节开始,到众人通宵达旦、彻夜笙歌的现在。“仙舟人和我们一样喜欢今天!”刃在心底轻声地应和,是的,没有人不喜欢这座生机勃勃的城市,笑声与歌声汇聚成海啸,笑容与舞蹈都像是火焰。

当夜色开始染上天幕时,由仙舟的使者举起火把,在无数闪闪发光的眼睛的注视下,最大的篝火轰然点亮了整个海滩。新的一波歌声响起,伴随着骤然猛烈的海风,火焰在风中舞动,歌声也在风中高扬,诗人们如泣如诉,传唱着巨舰的坠落和生命的涌动。白日欢快的舞蹈在夜间更加热烈,伊须磨洲的彩绘涂料里加入了荧光的物质,于是海滩上有鱼群在游;伊须磨洲的环境很好,晚上能看见浩瀚的星河,星河倒映在海潮里,而灯也一盏盏地点起来,骤然铺开一整个海滩的星与月,地上的星河一路绵延到天际,刃扭过头,看见丹恒不知何时抬起来脑袋,青色的眼睛也波光粼粼。

汗水,酒,眼泪,食物,香料,许多许多来自星海的气味都在海风的咸味中混合,它们糅为一体,点燃每一个在此时欢度节日的人。夜幕让节日的气氛达到了高潮,而高潮到达顶峰,在夜晚的某一个时刻突然止歇——那些喧嚣的声音都退去,像是海潮被引力带走;青年、孩子与仙舟人,他们都在海岸边坐下,望着遥远的海。

“这是神陨节最重要的仪式,是伊须磨洲和仙舟的约定。”

远海的海水是黑色的,在丝绸一样起伏波澜的海面上,年长的水居者从水底浮出,他们有着光滑如鱼的、生着鳞片的表皮,颈侧翕张的鳃,更接近颅骨两侧的眼睛。人的特征已经在海洋生活中褪去了大半,他们像是异形的怪物,但没有人惊呼,没有人慌乱,岸上的人和海里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在平静中等待——

刃看见破海而出的星槎。

他想起来了,在他刚来到罗浮不久的时候,闲暇时路过不夜侯,听见说书人讲这段故事,关于坠落的仙舟巨舰岱舆。它带着寿瘟祸祖的污染独自远航,在丰饶民和步离人的攻击下四分五裂,当一切都无力回天时,那位名为青竹的领袖选择了自毁,英雄们用壮绝的牺牲断绝寿瘟的诅咒,给联盟了留下喘息的机会,也把污染控制在仙舟之上。

岱舆便坠毁在塔拉萨行星的伊须磨洲海域。

那时的伊须磨洲尚未开化,人们便以为那是天上坠落的仙宫,带来他们所不能理解的知识与物质。在足足七个行星日之后,等到海床的震颤与破碎平息,他们才满含着敬畏前去探索,在巨舰的废墟里传唱,他们说,在很久很久以前,众神殿宫殿自高天之上陨落。神陨带来新生,于是神话建立起最初的文明,在巨舰的龙骨之上。

岱舆让伊须磨洲人开始新的繁衍生息,于是伊须磨洲人将自己视为岱舆的某种存续,直到塔拉萨与仙舟联盟缔约,天驱商会的人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两个世界的人才开始了解陌生又熟悉的彼此,通过数百个行星历前坠落的仙舟。此时的巨舰早已在海藻和鱼群的包围下沉眠,生命在残骸上生生不息,于是一场特殊的仪式在双方的推动下开展——

由伊须磨洲人潜入海底,收敛仙舟人的遗骨,将英雄们送上返回故乡的星槎。

岸上的仙舟人点起祈福的花灯,这些灯用伊须磨洲的草叶编制,燃尽后的残骸沉入水底,在海底自然降解,便是生物新的养料,于是海滩上的灯都熄灭,只留下篝火,沿岸飘起一片花灯的海。浪潮将灯向岸边推了推,又带回更远的远海,黑色的海洋上便浮起星星点点的光。如果有灯在海滩边搁浅,便会有人把它们推得更远,让寄托的灵魂融入灯的海里。

刃想起很久之前看过的罗浮丧仪,哀乐声里漫天的纸钱,纷纷扬扬的,像是下了一场大雪。他想起云骑军会给阵亡将士举办集体的葬礼,在每一次大战之后,由仙舟的将军带着幸存者来到墓园前的广场,十王司也会派出最高规格的仪仗,人们在墓碑的环视下念诵悼文。大多数将士会葬入集体的墓地,其中很多人没能找到姓名,便用统一的名义来称呼。

英雄。

仙舟上发生过太多的战争,有太多的将士为了后方的安定付出生命,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英雄。海风是温暖而潮湿的,刃却想起同样温暖而潮湿的血,溅在脸上,把护甲和衣物都浸湿。在快要记不清的过去,他曾经驾驶着金人奔赴战场,在那里看到过许多云骑军,萍水相逢,再见面时有的人站着,有的人躺下。而他们当中的很多人还很年轻,无论是长生种还是短生种,无论是狐族还是持明,每一个人在获得永久的深眠后都是安静的,躺在血泊里,不会再发出任何声音,等着十王司的偃偶前来收敛。

丧仪是有家的人才能有的,所以应星的父母没有葬礼,因为他们的家园早已毁于丰饶民的入侵。刃想起卡芙卡闲暇时看的书,她曾经读过意义莫名的一句,一个人要死去三次,才是真正的死去,一次是身体的死去,一次是葬礼,一次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人把他也忘记。

所以刃无论死去多少次,都不会有葬礼;他潜入仙舟祭扫过墓园,用伤痕累累的手吃力地拂过公共的墓碑,抹掉渗进缝隙的雨水,艰难地辨认那些掉漆剥落的名字。有很多名字很熟悉,又不是那么熟悉,他也对不上记忆里的人脸,只记得有很多很多人。这样的回忆会让魔阴身更快地发作,于是卡芙卡很少允许他去墓园,除非她也在旁边;他们去的时候墓园里正在下雨,雨水打在黑色的伞面上,卡芙卡站远一点,看着刃沉默地放下白色的菊花。

“他们是仙舟和伊须磨洲的英雄,是真正的神明。”

是的,庇佑百姓的英雄们才是神明,刃这么回答,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他也目送着承载了遗骨的星槎向天空驶去,数百年前的英雄在异乡永眠,数百年后的今日,他们被再一次唤醒,是故乡的人要带他们回家,回到他们魂牵梦萦的土地。星槎上刻了一行秀丽的文字,是伊须磨洲的语言,被人用发光的涂料细细描过,在月色里熠熠生辉。

上面写的是什么?

刃听见熟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温暖的手轻轻覆上他的脖颈,掌心和指腹都是柔软的,没有长出长期持枪带来的茧子,带着海水和汗,盖在人最脆弱又最致命的部位。刃知道自己的血液在冲撞,血管在皮下搏动,心脏也是,跳得快要冲出胸腔,偏偏嗓子糊住,像是填了一大口蜜浆。

穆里姆的眼睛还没有离开星槎,于是由他这个伊须磨洲人来回答,这是伊须磨洲的年长祭司撰写的祷词,他们在传闻中有着通灵的本领;当安魂的仪式在断舰上结束,为首者似有所感地吟诵,再由陆上的族人翻译成仙舟人也能理解的语句——

“你应为溺亡的水手解下缆索。

“别哭泣,我死后你便能平安航行。”

他应该在丹恒化形的那一刻就动手的。

刃是在某一次出任务的时候知道的泰科铵星。不得不说公司的眼光毒辣,这个原本是公司沉船港的废墟星球居然还能从骨头缝,不,准确来说是退役巨船的碳纤维和不锈钢里,挖掘出利用的价值来。如果不是他在很早之前就来过一次,也想不到,只是短短的几十年,泰科铵星就能从垃圾场摇身一变,成为银河里耀眼的竞技胜地。

机动球大赛,刃走在泰科铵星的街头,看见路边电子大屏上闪烁的巨幅海报。

刃收回视线,再次确认了一下任务的目标,是一家影视公司驻泰科铵星的代表,他会在今晚半决赛结束后的深夜十一点离开安保重重的酒店,走进泰科铵大球馆的后街。

后街,这才是被公司的机械手臂抹除了原貌的旧泰科铵星最后的残余。星际和平娱乐的运动专家将星球上自发形成的地下法则进行改造,原本是用于在沉船舱管道内行动的推进设备成为竞技的工具,业务员们争夺的高规零件也化作碳纤维和不锈钢组成的机动球。旧日在废墟生存的法则以近乎荒诞的娱乐化的方式暴露在阳光下,但这不代表阴影的消散,无论灯照多么纯洁耀眼,影子都会存在——于是他们转入了地下,他们称呼为后街。

恶劣的生存环境会逼着人迅速成长,刃太清楚了,就像是他长生之后睁开眼的第一次被杀,刚刚苏醒的肉体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剑锋就捅进了他的胸膛,精准切入肋骨的缝隙扎破心脏;于是他在一次又一次的死亡里学会了拿起剑,那把支离破碎的、用丰饶的力量糅合拼接的剑,满含要把精神都撕裂的恨来挥动,以毁灭自己为代价反击。

——他也需要丹恒像这样。恨他,恨入骨髓,让这股恨意作为动力,倒逼自己迅速地成长,然后拿起击云,或者别的也行,只要把人杀死,这样他就解脱了。

如果将死亡的条件限定为由丹恒来动手,那事情简单多了,刃可以现在就塞给丹恒一把刀,枪也可以,对准自己的心脏,就像是很多年前一样,很轻松就会死掉;刃甚至真的这么干了,他和穆里姆告别,抱着幼年的丹恒回到星舰,然后塞给懵懂的孩子一把刀。刀是从星舰的厨房里找到的,剔骨专用的尖刀,足够锋利。

他把丹恒放到椅子上,让柔软的手握紧刀柄,自己则半跪下来,像是等待授勋的骑士,让刀尖抵在自己的胸膛上。刃第一次耐心地对待小孩,用手协助丹恒把刀尖对准位置,以免扎错了地方,再压下血液里沸腾的嘶号,循循善诱地说,来,用力往前。

蜕生真的让丹恒的头脑回到了小孩子的状态,他呆呆地看着笑得有些癫狂的刃,下意识地想松开手,却被刃强硬地固定住手指。他感到害怕,青色的眼睛里浮现出薄薄的雾气,眼见着是要哭出来了——对孩子来说,眼前的情景是费解的,但他有天生的对恐惧的感知——细瘦的胳膊开始颤抖,连带着刀尖也跟着摇来摇去;剔骨刀的尖端非常锋锐,便是摇摆的功夫就扎穿了衣料,更别提刃因为激动而剧烈起伏的胸膛。

只是呼吸的功夫,刀尖就已经没入了皮肤组织,并因为丹恒的颤抖而在伤口里搅动,于是血色迅速地扩散开。但这不够,远远不够,刃能感觉到丰饶的力量开始作祟,生长的皮肉快要把刀尖咬住。“快、快啊!”他近乎失态地吼出来,丹恒的眼泪也跟着一起下来了;但小孩就是这么握着刀柄,不肯动一下,甚至想把这个沉重的、把眼前的大人刺伤的东西扔掉。

于是刃主动地将尖刀送进了胸膛。

刀子对的位置不太好,扎到了肋骨,刃便握着丹恒的手,让刀尖向上斜刺进去,狠狠挫过骨骼的上缘,他们都听见沉闷的、噗嗤一声响。血一瞬间就流出来,顺着刀身往下滑,流到丹恒和刃的指缝里,温热的,微微有些发黏。血液的外流带走体温和意识,于是刃心满意足地向后仰倒,后脑磕在柜子上也不在意;失血过多会让人耳鸣,在越来越大的嗡鸣声里,他闭上眼睛,听见小孩子刺耳的哭叫,但他不在意。

死亡。他的喉咙发出喀喀的声音,是因为血涌上来堵住了气管,真好,正好,可以加速他的死亡。他便不再试图说话,乖顺地放松身体,让自己沉入黑暗。

刃死过很多次,但他每一次都会复生。死亡的感觉就像是做一场黑甜的梦,没有什么神明的接引,也没有地狱,只是睡着了一样,直到丰饶的诅咒修补好他的身体,他便睡醒。可他没有想到这一次还能醒来;睁开眼睛前,他先感觉到的是温热的一团东西,紧紧缠在脖子上,快要把他勒死,很熟悉的触感,光滑的,有着细密的纹路。

……是丹恒的尾巴。

他又死而复生了。

星舰内部的灯光很亮,刃的眼睛被晃了一下,连带着失血过多的脑子也有些迟钝,缓了缓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有些恼怒地抿紧了嘴唇。杀死他的尖刀掉在旁边的地板上,应该是肌肉组织在修补时把它从伤口里挤了出去,衣服和地上都是干涸的血迹。他想要爬起来,然后才发现自己身上趴着个小孩,是丹恒。

现在的丹恒真的太小了,骨头也是绵软的,缩起来的时候只有一小团。他把脑袋埋在刃的肩头,还收不回去的龙尾紧紧缠着刃的脖子,就像是怕人跑掉一样,甚至用手扒着刃的领口,险些把大人勒出个好歹来。刃有些不耐地拎住幼崽的后颈,想把人从身上拽下来;但他的手刚摸到丹恒的皮肤就觉得不对,赶紧把人翻过来,露出一张红扑扑的脸。

——丹恒在发烧。

刃终于想起来,那条龙尾巴应该是凉的,但它很热,因为它的主人在高烧。应该是被吓得厉害导致的惊厥,继而高热,也不知道烧了多久,丹恒的嘴唇已经有些泛紫了,呼吸急促,身体也止不住地抽搐。顾不上一地的血,刃连忙把人抱进卧室,让小孩平躺下来,解开衣服防止呼吸困难,然后冲出去找药。

不死的星核猎手在做医生这方面实在没有经验,于是星舰内的高级医疗机器人被唤醒,扫描完毕后迅速分析病情,并自动从医疗舱内调取了相应药品。等镇定退热的药物一点点流进体内,丹恒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刃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汗,已经快要干透了,但衣服还是黏黏地贴在身上。

他出去换衣服,顺便把地上的血弄干净,弯腰拖地时刃后知后觉,是不是有点太担心丹恒了,刚刚的一切都像是本能的反应,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一身狼藉。是因为丹恒死了就没人能杀掉自己了,他这么安慰着心里疑惑的小人,然后去研究晚上吃点什么。

刃一向不重视口腹之欲,只要能保证最基本的生存需求即可,压缩干粮连吃一个月都无所谓,但看丹恒现在的状态,饭是不能随意对付了,至少丹恒那家伙的不行。他只好按耐着性子去看菜谱,受过重伤的手有些不听使唤,好在拿刀切肉时还算利索,有些笨拙地炖了锅鸡肉粥,为了照顾病患还没怎么放调料。但他做饭真的一般,粥有些糊底了,刃便把上面干净的部分单独盛出来放进保温箱,自己解决掉了剩下的。

丹恒在四个小时后醒过来,虽然烧已经退了,但眼睛还是红红的,刃端着碗进来就看见他在被窝里缩成一团,抱着自己的尾巴,只露出柔软的黑色发顶,还有两个短短的、只冒了个尖的龙角。刃觉得有些好笑,清了清嗓子,如愿看见被窝抖了一下,小家伙又团得更紧了。

“好了,起来吃饭了,你不饿吗?”

回答他的是小心张望的青色眼睛,眼白上爬着血丝,眼眶里还盛着半包水。紧张地盯着刃看了一会,丹恒还是爬了出来,试探着想拿碗,然后就被轻轻敲了敲爪子。“坐好,我喂你。”洁白的围兜系在脖子上,丹恒呆呆地看着伸到面前的饭勺,又看了看安静举着勺子的刃,小心的伸出舌头舔了一下米汤,接着就被半强硬地塞了一勺进嘴。

一顿饭在近乎窒息的沉默里吃完,刃的沉默是因为他本就不喜欢多说,丹恒的沉默则更多是因为惧怕,小孩子不大记事,但这不意味着他们不懂事。吃完饭刃要给丹恒擦嘴,他放轻了力道捏住小孩柔软的脸颊,用毛巾裹住指尖,俯下身去擦嘴角的残渣,他擦得专心致志,没注意到小小的手伸向了自己的胸口。

很轻的一下,碰在之前刀子扎进去的地方,刃先是一愣,然后听见自己说,没事了,已经好了。他没想到这样的回答会让丹恒又开始分泌眼泪,刚发完烧的小孩说话还有些含混,要哭不哭的就更难听清了,但刃还是努力分辨出来说的是什么——丹恒问他,你痛不痛?

倒是刃一下子僵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疼痛,神经的固有反应,本能的信息传递。哪怕不止一次感受过灭顶的痛楚,也只能提高人对疼痛进行感知的阈值,并不能通过自我欺骗实现完全的无感。疼吗?当然是疼的,在心脏被刀尖刺破、像漏水的气球往外流血的时候,在后脑撞到合成金属的柜门、发出沉重的一声响的时候,怎么会不痛呢?但刃摸了摸丹恒的脑袋,说,不痛,一点都不痛,不要怕。丹恒看上去不太相信,可他还是点了点头,说他不害怕,刃没忍住弹了一下他的脑门,臭小子还嘴硬,快睡吧。

饭碗放在床头柜上,刃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坐在床边,一直等到丹恒完全睡着。小龙崽在睡梦里也是不安的,又把尾巴抱进了怀里,这样的动作不可避免地掀开了被子,刃便轻手轻脚地盖回去,再把被角掖紧。等到被子盖好,盯着那两颗青色的龙角,刃又有些出神;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嗤笑了一声,声音很轻,不仔细听只觉得是喉间滚过了一口风。

惊厥导致的高热去得也快,又是一觉睡醒,丹恒的体温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于是刃松了一口气,又开始思考怎样获得真正的死亡。但谁也没有想到,从卵里带出来的、被毁灭的力量污染导致的隐疾,就这么在一场急病里爆发了。

你不能去。丹恒的眼睛里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失望,但刃的态度很强硬。螺丝星上满是机械的浮尘,我不想下去给你收尸。

刃说的是真的,那颗濒临死寂的星球被探寻机械生命本源的种族改造为运转差分机的动力,行星级的能源让纯粹理性的齿轮巨构通过吞吐打孔纸带演算一切,无数齿轮的咬合和嵌套把星球彻底地掏空,于是那里已经不再适合碳基生命的活动,正常人类也需要依靠军备级的外置辅助装备才能行走。星舰上有装备,但我不想冒这个风险,刃蹲下来与丹恒平视,猩红的眼睛里映出男孩苍白的脸,你的身体太差了。

于是丹恒钻进了星舰的资料库,那是参考星穹列车的智库改建出来的,装载着人类现有的全部知识,并在开拓的途中不断补充。就和丹枫转变成丹恒后在幽囚狱里的时光一样——刃曾经听景元隐晦地说过一些——新生的龙尊不允许踏出牢房,便靠着看书了解外界。

端着茶水敲门前,刃通过门缝看了丹恒许久,看着小小的身体爬到书架梯子上,小心地拿下一本镶嵌着铆钉和齿轮的大部头。这本书是刃在贮藏室里翻到的,应该是列车组的人放进来的,记录了螺丝星的历史,非常应景地用小零件装饰封面。在飞船到达螺丝星的前一天,刃把它放到了书架上,如愿以偿地看见丹恒在现在把它拿起来。

刃又突然觉得难过。他在很多个无眠的夜晚思考,为什么突然抽了风要把丹恒带出来,而不是老老实实地留在列车上,或者把人送回罗浮;他回答不上来,只记得那时候隔着水箱和眼膜与丹恒对视,脑子一热就这么干了;他是潜意识里觉得丹恒想出去走走的。

如果把持明族的寿命叠加,那么丹恒已经活了万年;不久前还是龙形时在伊须磨洲,也许是他漫长的万年的时光里为数不多真正的自由,没有什么身份,也没有什么任务,单纯的无忧无虑的,不懂太多的东西,只会服从天性地在海水里扎猛子。可现在的丹恒出不去了,又回到了那一世又一世轮回的开始,在一方隐没于鳞渊境地庭院里,在不见天光的牢房中,只不过地点换成了小小的星舰和微缩的智库。

刃有些恼怒,针对自己,那天为什么那么着急,把丹恒吓出病来,还不知道要将养多久;而魔阴身在他的耳畔戏谑,这不是他应得的吗,那是你的仇敌,你恨着的人,曾经的他毁掉了一切——不会亲自看着他转生,你就信了持明族的那一套,前尘往事都一笔勾销了吧?

……不会。

刃沉默地拿着还滴血的菜刀,他刚刚给午餐的食材放完血,尸体抛在脱毛用的热水里,而热水让膻骚味混着血腥气在厨房里弥漫,混合成一种浓郁的、能够把气管堵塞的诡异味道。像是尸臭,也确实是尸臭,只是狭义上指代人类,在此时用来概括一切生肉,难以言喻的恶心,蚂蝗一样粘在身上,处理完他要去冲个澡。

他偏好的水温是冷一些的,能让不堪其扰的大脑从沸腾的血液里解放,水流声也会盖过那些谰语。此时刃选择把水温调到最低,让冰冷的液体密密地砸在头顶,然后跌在地上,带走满身黏腻。他想要呕吐,在厨房的时候,但现在好多了;于是他继续想着事情。

他也会懊恼,想到现在的丹恒和自己。为什么那时候不直接把丹恒扔去泰科铵星,泰科铵大球馆后街有专门的人,表面上挂着挑选好苗子的名头,背地里是银河里出了名的人口贩子,仗着公司的默许把手越伸越远;或者扔到塔利亚,传闻里由星际盗贼组成的公国,那里人口复杂,社会更是混乱。只要保证丹恒不死掉就行了,这样他也不会有负罪感,更没有什么留恋的心思;生命可以在绝地里求生的,丹恒的命那么硬,说不定再见面时已经是顶尖的机动球运动员或者盗贼头子,然后一枪把自己捅死,一个报仇雪恨一个得偿所愿,岂不是皆大欢喜!

可命运就是混蛋,让所有人一步错步步错,害得刃快要在复仇和珍重的裂谷里发疯,每每想到都觉得头痛欲裂。但刃还是会给丹恒做饭,参考星网上流传的营养食谱,变着花样选菜。他会注意观察男孩进食的顺序和速率,以此推断更喜欢吃什么,然后适当调整饮食配比。

身体退化成小孩子之后,丹恒的性子也不可避免地带上些幼稚,哪怕已经看了很多很多的书,比如挑食。他很聪明,也知道怎么顺着刃的性子,于是当不喜欢的菜端上来,他会安静地吃下去,然后露出不适的表情。

一开始刃还以为他是身体不适,查资料的时候看到过小孩子先天不足会影响食欲,或者菜有什么问题,从口味到品质,平白被吓了几次。后来知道了这是小孩的坏心思,瞧着那双青色的眼睛,刃也凶不出来,只好想办法把不喜欢的食物也多少添一点进饭里,只要不被发现,要是被发现了就去敲小龙崽子的脑袋,说,你这个小崽子,真是难伺候。

理性告诉他,做这些只是为了保证丹恒这个病秧子活下去,活到能拿起击云把他杀死的那一天;但私心在隐秘的角落里喃喃,不仅要长大,还要健康地长大才行。

很不愿意地承认,做饭在绝大多数时候会让刃平静,因为食谱的学习对于他来说是全新的事情,头脑能从混乱、陈腐而虚幻的记忆里抽身——当然,偶尔也会闪回那些血色的过去,不过此时的他不是孤身一人,年纪尚小的龙崽子再怎么乖巧,时不时也能闹出动静,把注意力转移到现实中来——然后专注于眼前触手可及的食材。

沉默地看着食材在锅里翻滚时,刃会放空大脑;他不去主动回忆过去,但也不会思考太具体的未来,把丹恒养大是一个庞大但明确的目标,除此之外做过多的计划都是给脆弱的神经增加负担。“阿刃是一个坚强又脆弱的人呀,但很可靠。”卡芙卡这么评价过,“不过也要学会放松自己哦?”

不过丹恒是一个对未来有想法的人,至少这一世他是这样的。很久以前的丹恒是活在龙师教导下的,上一世的丹恒也是在流亡里迷茫过、直到踏上星穹列车才有目标的,现在的丹恒则过早地觉醒了规划的意识,也许是看书看得太多了。星舰的燃料自给自足,成熟的大人太过放空,于是丹恒成为了旅行路线的规划人。

他们来的时候,萨尔索图还没有完全停转。丹恒的身体状态还算不错,于是刃难得松口带人出去,他们穿上扑翼装,站上风滚草的瞭望台,然后一跃而下。萨尔索图人在白昼与黑夜的夹缝里生存,却长出一颗乐观而浪漫的心脏,他们为旅人的第一次飞行尝试欢呼,不会嘲笑一直生活在陆地上的人因为自主飞行而欢呼、一张嘴却吃了一嘴风沙的狼狈样。等刃拎着晕晕乎乎的丹恒回来,就收到一块玻璃蚀刻的画,上面是一大一小在飞翔。

捕猎是一份危险的工作,沙地上不仅有装满灵火的水母,还有将人类纳入食谱的巨禽;所以空渔人的队伍里少不了伤亡,刃和丹恒也见到过很多次葬礼。瞭望台是城市的中心,它不仅被用来观测行进的方向,也用来将灵魂安葬。如果遗骸实在无法带回,翼装和鹰盔就代表了死者,家属会把它们从瞭望台上抛下,向着身后黑暗的大地。

落地是萨尔索图人的死亡。

每一个萨尔索图人都会飞翔,也禁锢于天空,直到死去后才能在沙地上永眠。萨尔索图的葬礼上没有哭泣,坠落的翼装与的蒲公英信箱一样,只是飞行的精神在此刻暂时的停留。而他的同伴还将飞行,信的主人还会前进,人与城市都不能停下。

刃和丹恒被邀请参加过葬礼。当包裹在翼装里、用夹着家人发丝的束带扎紧的遗骸从瞭望台边缘落下、化作视野里的一个小点时,刃抱着丹恒,问他,你怎么看待死亡;这个问题太过深奥,但刃还是问了,并没有去想葬礼对于孩子的意义;他觉得丹恒能回答出来,小孩的身体里装着一个活了万年的、疲惫的、用轮回来清洗腐朽的灵魂,蜕生的人只是暂时忘记了过去,但依旧是早慧的,这是悠长生命的特质。

丹恒说,他是自由的。那个过世的萨尔索图人死于捕猎途中的突袭,他的队友从鸟嘴里抢下一条胳膊和一条腿,还有沾满血的鹰盔。他的家人在头盔上雕刻,刃念出来给丹恒听,大地并非鹰的枷锁,翅膀才是;因为它,你必须飞翔。

“这也是自由吗?”丹恒想了想,声音还有着小孩的幼稚:“是的,因为他的灵魂会被家人会带着飞翔,不必再穿上翼装。”

他又往刃的怀里钻了钻,掰着手指头说,他看书时看到了一个叫翁瓦克的星球,那里有一个叫瓦克岛的岛屿,岛上有一棵叫西斯腾的大树,树上结着的果子里会钻出动物。刃知道那里,回答他,他们已经路过,之所以没有下去是因为瓦克岛上正是六十年一度的战争,新的魔王和动物一起从果实里孵化出来,人们正在为了生存战斗,为什么想去?丹恒想了想,因为大树上长动物会很神奇,刃揉了揉他的脑袋,要是喜欢可以弄一颗果子回来研究,你不是一向喜欢捣鼓这些吗?

在他们说话的间隙,葬礼已经进行到了尾声,按照传统,萨尔索图人会拿出玻璃的乐器,将要对逝者说的话都录进去,追随着翼装一起扔下去;不和翼装一起扔,是因为乐器是用来祭奠这片生养了萨尔索图也吞噬着萨尔索图的沙地,人们在死前都不能落下,抛下的乐器便代表着落地与逝者团聚的心。

说话需要一些格式,用自己的名字起头,再开始。刃和丹恒不是本地人,自然不需要加入其中,便在旁边听着。听了一会,丹恒突然动弹起来,挣扎着要离开刃的怀抱,刃有些不解,但还是松开了手。幼崽已经长高了不少,头上的龙角也长长了,探出圆润的尖尖。丹恒有些慌乱地转头看了一眼葬礼,又看向刃,青色的眼睛里满是困惑;刃听见他的低语。

萨尔索图的太阳很晒,不做防护能把皮肤都晒到脱水,但当听清楚丹恒说了什么之后,刃感觉到了寒意,从尾椎一路爬上后颈,如坠冰窟;而他的血液开始难耐地鼓动,耳边癫狂的谰语也更加清晰:不要想着逃避,你看,一切还是会发生的。

——丹恒说,刃,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我叫丹恒。

刃通知了列车组来罗浮接人,然后将丹恒送去了仙舟。

一直跟着刃生活到现在,突然就要这么分开,丹恒吓得不轻,哭着问是不是他做错了事,刃能不能原谅他,不要把他丢下。刃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拍打着小孩因为抽噎而发抖的后背,告诉他不是的,他没有犯任何错,只是自己实在不能再把他带在身边了,不是他的问题。但丹恒是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的,只是大哭;刃不得不在饭菜里加了镇定药物,而那时他们刚刚一同享用了西斯腾鱼炖的汤,雪白如牛乳。

药物的分量对刃完全不起作用,对丹恒已经足够,把人抱回卧室后刃就去了驾驶舱,看了一眼星舰的航行路线规划,预计一小时后到达玉界门。他已经提前说好了,星舰会在流云渡停泊,他离开,丹恒会留在上面,由符玄负责接应,列车组直接去找她就行;他也给银狼发了消息,麻烦她建立一个临时传送门,另一端定位在塔利亚的钉壳镇。

穹一直在给他发消息,问他怎么了,列车组的小群里也是信息不断,叮叮当当地响,刃一概没有回复,直接删掉了他们的联系方式,再一键退出群聊。银狼发了个全息投影过来,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定位到的,告诉他卡芙卡已经醒了,不管发生了什么,人先回基地一趟再说。“不要拒绝我,大叔,就当做让我帮忙的报酬。”天才骇客的胳膊已经好了,嘴巴里叼着棒棒糖,棍子在齿关不安地转来转去,“卡芙卡很担心你。”

明明已经走过了很多个星球,在星海旅行了很久,感觉却像是一眨眼,一眨眼的功夫,半死不活的小龙就变成了大孩子,从恹恹地窝在水底睡觉到现在能拖着书架梯子爬上爬下。刃感到有点骄傲,小龙没有被他养死,还养得很好,脸颊上长着肉;心情又有些复杂,他养大的上上一世的挚友和上一世的仇人——

——于是他又开始头痛欲裂。恶魔在脑海里大笑,是啊,你亲手带大了你恨的人,你是真的恨他吗?

是的,是的!刃歇里斯底地呼喊,如果不是恨,他为什么要在上一世追杀丹恒,直到他死于终局之战的重伤。在饮月之乱里他们是共犯,明明他被十王司判死,却被丹枫和倏忽的力量污染,带着残废的手变成长生种;等到他被疯癫的女人一遍遍杀死,直到学会了自残的武艺,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满身的血逃走,跌跌撞撞地去找昔日的挚友。他想要质问丹枫,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些错事怎么样了,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你又怎么样;可回答他的只有戳进心脏的击云,枪尖扎断了他的肋骨,那张和丹枫一模一样的脸上满是惊恐。

当然恨丹恒了,退鳞让丹枫转生,于是那些美好的过往和滔天的大罪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他偿还了欠仙舟的债,只要不踏足故地就可以放下过去,但是刃要背着这些活着,一直活着,无休无止地活到世界尽头,凭什么、为什么?

然后那狗屁的命运还要拿他取乐,嘴上说着他也可以去死,反手就把赐死的权利交给了丹恒,于是他的追杀成了喜剧,活着的动力从仇恨变成了等丹恒长大再把自己弄死,兜兜转转还是揪着他和丹恒不放。偏偏丹恒又是一副脆弱的身板,不多加照看都不一定能平安长大,万一半路夭折了怎么办?

但是你可以让他恨你呀,血色弥漫上视野的那一刻,刃听见戏谑的声音,你为什么要带他出去呢?旅行是不是让你们都很开心?

那是可怜他!上上一世及以前是被龙师被责任禁锢的傀儡,上一世是驱逐出故乡的罪人,这一世还没出生就被毁灭侵蚀、差点就死在蛋里,不可以施舍一点可怜吗!——刃恍惚间又看见青色的眼睛,一双又一双,或是因为看见了未曾见过的东西而闪闪发亮,或是在一片血色里依旧熠熠生辉,或是平静到几乎死寂的深湖,或是因为惊恐而瞳孔紧缩,都是丹恒的眼睛——我可怜他!这是我的赏赐,他欠我的,他要感谢我!

刃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一下又一下,撞得肋骨生疼;他的头也很痛,像是刀尖从太阳穴刺进去,把大脑搅碎成一团浆糊。刃看见眼前有黑色的人影在扭动,床上的丹恒消失了,取代他的是没有人脸的尸体,血液从身下源源不断地往外流,很快就淹没了房间的地板;等他狠狠地眨了眨眼,尸体就长出了脸,是他自己的脸,灰白的长发在血海里散开,像是漂浮的海草。他想要大叫,想要拔剑把眼前的都砍碎,但是有人跟他说不要,于是他逃了,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摔进跃迁的粒子门。

意识在这一瞬间消失了。就像是一滴水混入海洋。刃知道他的魔阴身发作了,一旦发作他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但他没想到这次这么严重,就像是被夺了舍,彻底失去对身体的控制;但他已经无力再去管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走了,没有留在星舰上,刚刚是丹恒躺在他面前,他没有伤到小孩。

失去意识的人无法判断过去了多久,再睁开眼时,刃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动弹不得,身上缠满了束缚带。这些带子用了高强度的复合材料,一两根就能吊起一艘中型歼星舰,刃也奈何不了,更何况他感受到了身体的疼痛,来自于四肢的骨头。应该是被打断了,又被小心地接回去,夹板和拘束带一起固定住了断处,但还是有些错位。没关系,这具身体会自己再把骨头扭回来的,只是有点痛,他最清楚不过。

……还没来及去装仿生皮肤,朋克洛德的义体医生不太好约,吓到你了吧?

卡芙卡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淡紫色的眸子里有掩饰不住的倦色,以及隐忍的悲伤。她伸出正常的、血肉材质的手,轻轻覆上刃的额头,掌心是温暖的;刃听见她说,阿刃,你回来的时候魔阴身很严重,之前从来没有过的,萨姆不得不打伤了你,不要怪他好不好。你还好吗,艾利欧已经和我说了,辛苦你啦,一定很累了吧?

卡芙卡没有用言灵,因为她没有用听我说来开头,但刃还是平静下来了,也许是因为重伤,也许是因为拘束,但他在心里认为是她的话起到了安抚,因为在话音落地的那一刻,他感到了放松,或者说疲惫,从身体的最深处涌上来,爬到眼睛时火辣辣的,似乎是要流泪。“我像个小丑。”声带在震动,因为呛血而嘶哑。

是的,他像个小丑,在那场萨尔索图式的葬礼上,丹恒问为什么他的名字是丹恒时,刃就意识到了,之前做的一切都是一出荒诞的喜剧。如果问为什么要好好照顾丹恒,他可以回答,为了保证这人平安长大,或者更极端一点,等真正懂事了再把人抛弃,以便恨意发酵到再见面时不会手下留情;但他无法解释为什么要称呼丹恒为丹恒。

持明族的蜕生真的会忘记前世的一切,刃见识到了,新生的丹恒真的是全新的、什么都不懂的、什么都不记得的小孩,唯一的好处是跳过了婴儿的阶段。这一次蜕生应该是真正的新生,罗浮早就撤销了流放的惩处,星穹列车的旅途也暂时到达了终点,世界在战后会走向新的未来,一切都是崭新的,丹恒也会是新的,持明卵里会孵化出一个洁白的灵魂。

名字对一个人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代表着关系亲密的人的期许,或者自己的寄托,比如当刃决定作为斩除一切的武器活着时,应星便彻底地死去,“刃”是他给自己的全新的名。可他就这么自然而然地给了丹恒名字,还是“丹恒”;此时的他终于意识到思考。

丹恒,丹枫。丹恒就是曾经犯下重罪的丹枫,丹恒就是他最恨的人——

于是旧日的壳子又套了回去,用这个伤痕累累的名字。

刃觉得过去的丹恒太苦了,新生的丹恒应该是渴望自由的,于是他带着丹恒去旅行,却忘了身边的已经不是曾经的丹恒,他是全新的个体,刃没有问这个新生的小家伙是不是想要将旅行视作自由。刃觉得自己给了丹恒自由;刃知道蜕生的丹恒不再是过去的丹恒了。但刃同时又像对待过去的丹恒那样对待全新的丹恒,就连自由都是基于对过往的追忆。

于是他所谓的自由就像个小丑。他在自相矛盾,他在自欺欺人。他还在透过眼前的人看过去的影子。所以说真正放不下过去的是他自己。

一直压抑着的魔阴身便彻底爆发了,当他意识到这一点之后。

刃没有告诉丹恒,在想到把人送走之前,他已经自尽了一次,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一开始是为了压制魔阴身,用支离剑划伤手腕放血,但收效甚微,于是剑尖扎进手掌,把整个左手都扎穿,钉在地上,还是不行。所以他选择一剑穿心,剑锋卡在肋骨上,他便用力按压剑柄,直到肋骨承受不住施力地折断,然后刺破了肺。他知道自己不会死,所以没有留手;他必须要立刻让自己失去意识,因为魔阴身一直在喋喋不休:杀了丹恒,或者把丹恒抛弃。

“那你现在要怎么办呢,阿刃?”

刃听见哀伤的女声。头顶的灯太刺眼了,于是他闭上眼睛,听见自己回答道,我去塔利亚的钉壳镇。

那里曾经是繁星的垃圾场,因为灭星战事而荒废的沙地下,躲避巡海游侠的星际盗贼组建了所谓的公国,实际上就是在鼠类种群挖掘出的地道里苟活,为了食物和水源赌上自己和别人的性命。直到自称“警官”的老流氓在废料场上建立最初的钉壳镇,匪徒的秩序才开始真正建立——不,不应当说是秩序,塔利亚就是混乱的星球,哪来的秩序,钉壳镇建立的是临时公约,让人可以在这里暂时喘息,废土工程专家们能坐下来为了机械动力腿部装甲该用哪根裸皮电线吵架,废土客也可以用汽油味的葡萄汁把自己灌醉。

因为逃亡而形成的野蛮社会,也很适合孤身一人的自我流放,所以刃说,我去那里吧,不死的身体让他不用担心安全,蛮荒的土地也能够承受魔阴身导致的狂化。但具体要在钉壳镇做什么,刃也没有想过,只想着要离开;想到之前曾经考虑过把丹恒扔去塔利亚,刃不禁在此时苦笑,真是造化弄人,到最后还是自己去了。

那就当做是一场放逐式的旅行吧,没有期限,没有计划,暂时一个人。卡芙卡轻轻握住刃的手,她的一只手带着微微的汗,一只手是冰冷的铁,都用来托住刃受伤的手,好像捧着什么珍贵的宝物。她说,艾利欧告诉我,他送给你礼物,那我也送给你一份吧。

“听我说——

“你要记得那些苦痛,但不要永远地停留;当你觉得失控,就先放下手中的东西,出去走一走;要是觉得悲伤,就吃一些甜的,喝一些酒。你一定会得偿所愿,但在愿望实现之前,我希望你拥有平静的生活。

“阿刃,一定要好好的呀。”

刃感觉嗓子被什么堵住了,他觉得自己有很多话要说,但是说不出太多,于是他盯着那双足够魅惑人心、此时却只有温柔的紫色眼睛,声音喑哑地回答,好。

他就在钉壳镇住了下来,位置选在离镇子中心有些距离的荒漠,在嶙峋的巨石间寻找荫蔽,用一路上收集到旧时代的废料搭建起自己的营地。经历了盗贼公国在大强盗的表里不一中毁灭,塔利亚的流亡者终于明白了公平是幻梦,只有力量才是生存的基准,于是暴乱在一夜之间发生,在无数个日生日落后依旧存在,活下来的每一个人都是悍匪。隔着风沙和陈旧的油布,刃看见暴戾的改装越野车队横跨荒原,寻找新水源地的路上满是浓烟与扬沙,不断有人加入,也不断有人被抛下,他们都隐入尘烟。

长生种的不死身让刃有条件控制必要的生存需求,以往许多艰难的任务也倒逼他学会降低生理活动,饮水和进食的需要被压缩到仅够维持呼吸,他就这么保持着半僵死的状态坐着,靠在洞口内侧的阴影里,沉默地望着一望无垠的荒原。意识被生存挤压了活动空间,魔阴身的发作频率也会大大降低,只是这个方法太过极端,除非症状已经极其严峻,刃很少会用到。

塔利亚的荒原上满是星舰的残骸与废弃的辐射源,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没人愿意离开潮湿而温暖的地下,宁肯像老鼠一样在通道间穿梭。当非要登上地面时,所有人都会戴上厚重的呼吸面罩,实在是地表的辐射和沙尘暴多到不做防护就寸步难行。面罩是用废弃甲板弯曲后拼接而成的,从旧时代的建筑残骸里找到的衣物成为了过滤层,不保证清洁的效果,只要不吃一肺的沙子就行。

眼球也是脆弱的地方,于是人们将飞船拖入地底,拆下玻璃,打磨成护目的镜片,戴上时就像是蛙类鼓凸的眼球,有种滑稽的恐怖。一场外出就能将钢化加固的外层镜片磨花,沙漠恐怖的昼夜温差更是避之不及,在路上保住性命和物资是重中之重,所以很少有人会停下脚步,观察塔利亚的白天与黑夜。

伊须磨洲,神陨节。人们在海滩上点起照明的灯,人们在海水里放下祈福的花,它们与银河的倒影交相辉映,将地上的海描绘成星星的海。伊须磨洲不缺乏生机,那里有茂盛的丛林与丰沛的水源,风也是湿润的,如同柔软的嘴唇。刃想起微凉的海水亲吻过脚面,想起风起时丝绸涌动般的涨潮,想起一双青色的眸子,里面映着火红的篝火。

他想起丹恒。男孩沉静的、和故人一样的脸,蜿蜒的青翠的角;于是他想起自己逃兵一样的逃跑,躲到除了流寇罕有人至的塔利亚来。他应该觉得痛苦,如同每一次被过往绊住脚步时,便会有浓重的血色弥漫视野,意识也会扭曲成真正的恶鬼;他也确实感到了痛苦,却是因为长久没有活动导致的肌肉酸痛,关节在摩擦里咯咯作响。

他的人格像是突然间解体,一半灵魂向上浮起,一半灵魂带着躯体下沉,半步是自由,半步在现实里。刃看见自己在颤抖着手拍掉衣服上的沙土,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风沙已经埋到了胸口。刃听见魔阴身又开始低语,它念着丹恒的名字,时而语调一转变成丹枫,丹恒,丹枫,反反复复地刺激着神经,逼着大脑开始自动回忆那些过去,把故事从烂泥里捡起。刃想起孩子清脆的笑声和看书时认真的表情,想起神陨节的篝火将他们的脸颊都染红,想起萨尔索图的白昼与黑夜,他们一起在瞭望台上目送翼装的起落。于是刃从沙土里爬出来,跌跌撞撞地往钉壳镇的方向走去。

他要活下去。

还是有些颤抖的手指用了些力气,卡紧了螺丝刀,将最后一块组件在外壳上镶好,看着桌子上初步改良完成的动力腿甲,刃知道这可以换来至少一个月的衣食无忧。地下的世界奉行最典型的弱肉强食,但能够实现废物利用的工程技师不在其列,他们的作品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直接代替货币。虽然手指做不了太精细的活,但记忆里的经验还能够利用,刃沉默地面对着一堆机械,恍惚间又回到了在工造司的日子。

这无疑是枯燥的,每一天都像是前一天的重复,无止境地循环,但刃在这样的状态下获得了喘息,他的魔阴身消停了不少,当他不再被过去困住,也不再深陷于复杂的感情。这不代表他忘记了一切;在维修到疲倦的时候,他也会暂时放下工具,回忆一下之前的旅行。那些画面已经有些模糊了,那些或壮丽或凋敝的风景,那些欢度的节日和匆忙的流亡,也许是过去了太久,但总有一个人是清晰的,他永远熠熠生辉——是丹恒。

当记忆不再是头脑的负累,反而是被珍重以待的宝物,回忆就成为了调剂,人也会变得轻盈,于是刃可以平静地去回想。他将许多的苦痛用日复一日的生活压缩,于是美好的东西就被剔出,像是石头沉在水底,羽毛浮在水上,然后被小心地放到记忆宫殿的中央。

上上一世的丹枫喜欢溜出鳞渊境,无论去哪里都可以,只要离开龙尊的居所,身旁有着他重视的友人;上一世的丹恒总喜欢窝在智库里看书,他说这是过去的习惯,算不上爱好,但当孤本残卷放到眼前还是会情不自禁地伸手,小心地触碰翻卷的纸张或者斑驳的石刻;这一世蜕生的小家伙则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好奇的时候他会翘起尾巴。

如今的刃已经可以平静地看着回忆里丹恒的脸,他决定真正地用故人去称呼,在看着那双青色的眼睛时他不会多想,只要看着就可以获得精神的抚慰。是的,现在的丹恒对于重复的生活是一种抚慰;哪怕魔阴身的症状已经躯体化为生理反应,让他想拿起锤子砸烂眼前的人或者自己,刃也可以迅速地稳定情绪,告诉自己冷静,如同无师自通了言灵。

想一想那时的丹枫会在他工作时帮忙递工具,龙尊擅长驭水却不喜欢火炉旁的水桶,每次都要躲得远远的,刃便忍不住微笑,然后意识到应该把东西送去市场了。钉壳镇新开了一间酒馆,里面还兼营餐厅的业务,他今晚不太想自己做饭,可以去那里喝一杯。

刃做到吧台边,叫了一杯新品。酒保提醒这一款度数不低,他点头表示知道的;加了冰球的烈酒推到面前,小半杯琥珀色的酒液,味道辛辣,所以需要用球状的冰块来稀释。这种酒需要慢慢喝,但刃很快地饮尽——酒的度数确实有些高,嗓子烧得有点痛——然后又要了一杯;今天的改装有些耗费精力,不过这个月的单子已经做得差不多了,他可以小醉一下当做放松。

刃撑着头看着酒保凿冰球,视线落在洁白的冰块上,可思维已经飘远了,具体飘到了哪里,他也不知道,也许只是单纯的放空。有人坐到旁边的位置上,他没有理睬,现在的他依旧喜欢安静,但不会刻意地避开人群。一杯的酒精就有些上头了,刃感觉眼前有点发晕,真是低估了度数,明明酒量不算差的;然后他听见身旁年轻的声音说,你好,请给我来一杯酒,和我旁边这位先生的一样。

就像是酒吧里见怪不怪的搭讪,这种方式甚至可以用老土来形容,但刃的身体在一瞬间僵住了。他不敢转过头去看,血液凝固的同时也冻住了关节,只敢用指腹机械地摩挲已经空掉的酒杯;可身旁的人没有因为不理睬而放弃,他听见青年的话音里带着笑,“这杯酒味道如何?”很好,就是度数对你来说太高了,刃听见自己的内心有些绝望地回答道。

记忆最先淡化的是声音,然后才是画面,刃以为自己早已忘记了那个平静而温和的嗓音,但大脑告诉他没有,声音一直被留在记忆的最深处,只要故人一张嘴就会想起,一样的平静,一样的温和,笑的时候会微微发颤。

酒保添上新的酒,冰球与杯底碰撞时发出清脆的响,酒液流下时迅速冷却,口感会更加锋利,但同时也被适当稀释;杯子与杯子轻轻一碰,也是清脆的“叮”的一声。然后刃听见丹恒问他,为什么不看着我,刃?

丹恒是在回到列车的第三十年提出要去找刃的。

“持明族的蜕生是全新的开始,为什么你又要回想前世呢,向前走不好吗?”

回忆过去需要通过持明族的秘法,于是列车组找到了白露,此时的她已经成长为优秀的龙尊,带着战后残存的持明族人找到了新的家园,不朽的眷族在新的世界里休养生息。在喝下秘药前,白露这么问丹恒;房间里点起了安神镇定的熏香,丹恒看着白色的烟雾从香炉的缝隙里慢慢升起,然后消散,轻声说,因为我想帮一个人,他在看着以前的我;我想知道我的过去发生了什么。

刃以为小孩子的记忆是短暂的,但他不知道丹恒的头脑一向很好,尤其是面对自己重视的人。丹恒对于刚化形的那个血色的夜晚印象深刻,那时他刚刚和刃一起庆祝完伊须磨洲的神陨节,在看着星槎升空的时候,他化形了;龙的化形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只要力量足够、时机可以就行,在穆里姆介绍战死的仙舟英雄时丹恒就似有所感,这是时机——

因为他看见了刃的脸。

海滩上的灯光连成星星的海洋,海里的花灯也将沿岸都照亮,于是丹恒可以清楚地看见刃的脸。当穆里姆说,岱舆的坠落断绝了丰饶的诅咒,保护了伊须磨洲的人不被污染时,刃露出了一些悲伤的表情,很隐晦,甚至没有皱眉,但丹恒能感觉到他在难过,非常难过。当时的他不能理解为什么会这样,他只知道,如果刃能开心一些就好了;丹恒想起白天看见的跳舞的人,他们会在拥抱的时候微笑,于是他也想给刃一个拥抱。

所以他就化形了。

丹恒的力量只能支撑自己变成小孩子的身形,太矮了,还好刃是坐在沙滩上的,他能够抱住男人的脖子,就像还是龙的时候趴在肩头;他以为刃会高兴起来,但没想到刃的第一反应是震惊,然后是狂热,目光几乎要把他烫伤。这样的眼神让丹恒有些害怕,但他还是没有松开抱住刃的手,龙的直觉很敏锐,他觉得刃不会伤害他。

可丹恒也没有想到,在深夜的星舰里,自己会被强制握着剔骨用的尖刀,一刀捅死了一直照顾他的人。

那时的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一刀下去,刃就开始大量地出血,很快就没了气息。血是红色的,红得发黑,顺着刀流到丹恒手上,热乎乎的,但很快就凉了;丹恒带着满手的血去摸刃的脸,脸是冰凉的,比地板还要凉。刀子是刃握着他的手捅进去的,应该算是自杀,丹恒不懂为什么要这样,但他知道血代表着危险,刃很危险;孩子对于危险的反应是本能的,于是他发出尖利的哭叫。

丹恒伸手去抱住刃的脖子,就像是他们还在海滩上庆祝节日那样;他看见刃死死盯着自己,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好像要哭泣,又好像要微笑,最终都扭曲了,唇角是扬起的,丹恒知道这是笑,但眉头又紧皱着,明明是想哭。

血很快就浸湿了胸前的衣物,丹恒趴在刃的肩头,听见越来越轻的呼吸,有什么堵在喉咙里,刃的嘴巴再动,却只能发出濒死的喀喀的声音。丹恒听见自己在哭,小孩子的哭会不由自主地用上全身的力气,一哭起来就很难自己停下,哭得脑袋都嗡嗡的响;在震耳欲聋的哭声里,他突然听见很轻的两个字,从血块的缝隙里挤出来,再从唇角流出来。

“……丹恒……”

丹恒不知道“丹恒”是谁,但刃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他;猩红里倒映着自己哭花了的脸,所以丹恒认为刃在喊自己,他就是“丹恒”。“丹恒”让刃变成了现在这样,是丹恒杀死了刃,可是“丹恒”为什么会让刃这么痛苦呢,他做了什么?他们之前发生了什么?

丹恒不知道,他只知道哭,永无止境的哭泣,伸手想把刃扶起来,但刃太重了,沾血的身体太滑,他做不到,只好又趴回去,缩在熟悉的肩膀上。意识消失的前一刻,丹恒还在死死用尾巴缠着刃的脖子,生怕他会突然消失,即使刃的身体已经完全僵硬了。所以当他再醒过来,看见刃端着碗站在床边时,丹恒真的以为自己在做梦,想要去碰又不敢动弹;小孩子是不明白那些真假虚实的,分辨的能力需要在成长的过程中逐步认知,但丹恒已经有了朦胧的概念:眼前的人可能碰一下就碎掉了,所以不能靠得太近。

——可刃在给他喂饭。

很香的炖得很烂的米,带着微微黏稠的汤水,从舌头一路滑到肚子里,温暖的香气充盈整个鼻腔,让丹恒想要哭出来。饭是真的,喂饭的人应该也是真的,不然他为什么能能够吃到饭。所以等刃给他擦嘴的时候,丹恒伸出了手,小心翼翼地摸上之前还扎着刀子的胸膛,一张嘴眼泪就掉下来,痛不痛呀,流了那么多血。

刃说不痛,丹恒不太相信,但他也不敢追问,怕刃会不说话,就像是睡醒前他一直在哭,喊着刃醒一醒,不要睡,可是刃泡在血里闭上眼睛,根本不理他。于是小孩子学会了少说一些话,更多地黏在刃的身边;丹恒喜欢靠在刃的怀里,耳朵贴在胸口,去听皮肉下心脏跳动的声音,证明拥抱着自己的人是活的,怀抱那么温暖。

但他还是失去了刃,为了该死的好奇心。

回到星穹列车上的小孩一直在哭,他无法适应新的环境,更无法接受熟悉的人的离去,他不理解什么是抛弃,只知道刃不在他眼前了。红色长发的女性一直陪在他身边,她的掌心也是热热的,摸着自己因为哭泣而滚烫的额头,靠在他耳边说话的时候,丹恒能闻到她身上令人安心的香气,被体温捂热的淡淡的花香,让他想起在那个海滩上,刃被热情的人赠予了编织的花环,半推半就地戴上,那些花也是香香的。“这里一直是你的家,过去也是,现在也是。”女性的声音也是温柔的,轻轻吹在他的耳朵上,“刃只是去旅行了,他还会回来的。”

丹恒在星舰上看过很多书,他知道人们会把死亡用旅行来代指,刃是死掉了吗,就像那些书里说的一样,再也不会回来,想一想他便又要忍不住眼泪。但他本能地不想在这位女性面前哭泣,于是他把眼泪憋在眼眶里,用水盈盈的眼睛盯着她温柔的面庞,问道,那如果刃不回来了,怎么办呢?

“那你就要快点长大,然后去找他。”

丹恒没有想到会听见这样的回答。女性的眼神依旧是温柔而坚定的,当她安静地看着自己时,丹恒会有无比熟悉的感觉,是可以无条件的信任。“如果刃没有回来,你就去找他。也许他是在星海里迷路了,也许他是被什么困住了,但他一定在某个地方等着你。”

……是啊。

为什么一直要被动地等着刃回来,为什么自己不能去主动找他呢?

可是,想起前世的过去是一件辛苦的事情。外表年幼的龙尊露出忧愁的神色,你还那么年轻,却要去面对那么多已经陌生的记忆,虽然我不完全清楚以前发生的细节,但我也听说过那些沉重的故事,一般人光是旁观就无法承受了,回忆会让你更加身临其境。你的精神可能会崩溃,你会疯掉,甚至无法恢复正常,那种伤害是永久性的,我也治不好。

丹恒安静地看着桌子上的药碗。碗里是用于强制唤醒记忆的药物,原理等于将深埋在地下的盒子挖出,必然要掀开土地,毁掉上面生长的草皮。“就算不看风险,你要付出的代价也太过沉重了。”白露轻轻地握住丹恒的手,青年的手指有些凉,年幼的体弱并没有完全消退,“我知道长生皆苦,但也很少有持明族的人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你真的下定决心了吗?”

闻言,丹恒抬起头,正对上一双水蓝色的眼睛,这双眼睛里倒映着自己,让他想起那片金色的沙滩和湛蓝的海。那时他还是一条小龙,喜欢在水里游来游去,而沉默的男人坐在岸边陪着,慢吞吞地喝一杯饮料。中午前后的太阳还是晒的,在浅水里泡久了,便是长了一身鳞甲也有些受不了,丹恒抬起头去阴凉地找人,却看见男人还坐在原位——他在那里把小龙放到水里——红色的眼睛安静地看着自己。

我不知道刃在哪里。

丹恒听见自己这么回答。我要去找他,也许要几年,十几年,几十年,或者我这一辈子。我不知道找他要花多久,在宇宙里旅行是孤独的,我需要自己有坚强的灵魂,直到我们重逢。

我必须想起来。

青年的脸上浮现出微微的笑。药液还是热的,白色的烟雾飘起来,隔着一层水烟的纱,他的眉眼有些朦胧,但那双和无数个前世都一模一样的青色眼睛里只有坚定。白露想起姬子说过,这一世的丹恒和之前的一样,一旦认定了什么就不会改变;她知道会听见什么回答,但她还是安静地等待,注视着那抹鲜艳的红色。

我知道我的过去和他发生了很多事情,但是他一直在过去里没有出来。我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原地。如果我往前走了,他怎么办呢?

龙女似乎很欣慰,又有些难过,她把药碗递过去,说,真好,那我祝你心愿顺遂。丹恒谢过,将苦涩的药汤一饮而尽,一瞬间他感到从舌头到胃的麻痹,接着就是浓烈的困意。白露扶着他躺下,告诉他,你会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是无数个过去的你的一生。她顿了顿,在丹恒快要闭上眼的时候,又问他,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年轻人在快要睡着的前一刻,又睁开了眼睛。青色的湖面已经泛起浓重的雾气,但他还是盯着白露的眼睛,轻声地回答,喊我丹恒。如月之恒。

于是名为丹恒的青年做了一场大梦,在梦里他扮演过无数的角色,他们都长着相似的脸,叫过不同的名字,雨别,丹枫,丹恒。他看见巨大的树木被海水淹没根系,看见隐没于海底的琼楼玉宇,看见无边的海浪因一指破开,冲天而起。他走过曲折的回廊,地上落满了红枫,风吹时树梢簌簌摇动,又是一阵芳菲如雨,他踩过那些绯色;他走过喧闹的街道,头顶是无边的夜色,身旁是不灭的明灯,孩子们带着银铃般的笑声跑远,他穿过来往的人群;他走过沾满鲜血的土地,向下的楼梯一路延伸要最浓重的阴影里,抬起头时看见墙上的铁链与干涸的痕迹,他沉默不语。

丹恒在漫长的回忆里寻找熟悉的人,终于在丹枫的眼中找到了,那时的他还将头发潦草地挽起。他们一起在种满红枫的庭院里喝茶,一起在宣夜大道的店铺前停留,一起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出生入死。他们曾经无数次在人前对视,无数次在人后相拥。

而他们的相遇只是在一个在平常不过的罗浮秋日的午后。那时枫叶正红,丹枫在看书时听见侍从的通报,工造司新指了学徒来持明学习,是个天资极好的。事务多得看着都厌烦,他便起了略微放松的心思,想着路过时去瞧上一眼;不曾想一眼便定了余生。那时的应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见传闻中的饮月君并没有什么架子,便站得近一些,眼睛亮闪闪的,自信地说,等他再长大一些,就由他来负责龙尊大人要用的物件,一定无可挑剔。

命运悄悄地听见了这句,便把它当做了一辈子的诺言,于是他们也真的相伴了一辈子,有过无数真实而美好的、能让丹枫在迷茫时找回自己的日子,然后用无尽的血与泪做结,一个大辟,一个退鳞;命运总是这么喜怒无常。等到他们再见面时,已经是沧海桑田,一个在遗恨与魔阴身中挣扎,一个在过往的阴影里沉浮,都退无可退。

当击云的枪尖捅进刃的胸膛时,丹恒看见一双不可置信的、悲伤的眼睛,最后一次;以后的每一次逃亡与追杀里,他都只能看见滔天的恨意,让他想起翻涌的海啸,但这双眼睛里满是血水。死去的应星用刃的身份重生,用不死的身体说着无路可逃。可无路可逃的是两个人,他们都在被命运放在掌心玩弄——他们是最爱的爱人,也是最恨的仇人。

一切都终结于纳努克的一击。

丹恒再睁开眼时,看见有人围绕在他的床边,每一个人脸上都是不加掩饰的担忧,他想了一会才想起来,是星穹列车上如他一样的乘客,姬子,杨叔,三月七,穹,是他最亲密的家人。白露听见动静走过来,握住他的手腕思索,然后问他,你叫什么名字。突然被这么一问,丹恒有一瞬间的怔愣,太多太多的名字滑过喉管,太多太多相似的人脸浮现在眼前,让他一时迷茫于自己是其中的哪一个;他突然想到一个叫刃的人,眨了眨眼睛,很慢地回答,丹恒,如月之恒。

他看见龙女舒了一口气,告诉其他人没事了,暂时来看还没有疯。于是列车组的众人都围上来,三月七眼眶红红地抓着他的手,颠三倒四地说着话,丹恒听了半天终于明白,只有一个意思,你终于醒了,我们都很担心你。他想要回以微笑,却感觉脸部一阵僵硬,姬子在旁边坐下,伸手轻轻用大拇指擦过眼下,丹恒才发现自己已经哭过,眼泪早就干涸,带得皮肉也跟着紧绷。

你睡了十五年。

听见瓦尔特这么说,丹恒也是一愣,随即很轻地笑了笑,居然才十五年吗,他还以为上万载的记忆需要自己用百年的睡梦来回味。“没关系的,回来就好了。”姬子摸了摸他的发顶,掌心依旧是温热的,暖意从头顶一路流进心里,“你需要再休息吗,还是想做些什么呢?”

“我……我想要学习一些星间旅行的知识。”

“速成的言灵术很浅显,效果也一般,对普通人可能还有点用,如果是对阿刃的话,这个级别的根本不会有任何作用,至少我不行。”考完试后卡芙卡又补充了不少实际运用的技巧,说了半天也有些累了,抿了一口咖啡,银狼在旁边搭上腔,“嗯,不过你是丹恒的话,应该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丹恒感觉自己的脸热热的,但也没有回避两人揶揄的视线,嗯了一声,说我会努力的。“姬子说你们感情很好,真是不假呀。”卡芙卡冲他抬了一下手上的咖啡杯,淡紫色的眼睛在杯子后弯弯地笑,“那就祝你顺利,早点找到阿刃啦,小家伙——

“听我说,你一定会得偿所愿的。”

学会言灵术之后没多久,丹恒便出发了,那日正好是他和刃分开的第三十年的最后一天。

列车组的人想要举办一场盛大的送行,却被丹恒自己拦住了,笑着说不用的,等找到刃了,他就把人带回来,不是一去就不回了;于是原本还有些悲伤的氛围一扫而空,众人享用了愉快的一餐。穹喝得有点多了,絮絮叨叨地让丹恒注意安全,不要忘记时不时报个平安,三月七也趴在桌子上要丹恒记得拍照,丹恒说一定,在路上看见好玩的会发来给他们看的。

是瓦尔特和姬子送他上了星舰,与他在廊桥的尽头告别,就像是家里的大人送孩子第一天上学;他们祝愿丹恒一路顺风,平安顺遂,丹恒点了点头,说谢谢,你们也是。“既然准备好远行,就不要总是想着回头看。”星舰的动力装置进行预热时会压缩出风,风吹进廊桥里,将姬子的长裙吹得微微飘动,她在风里微笑,“列车是你永远的家,但你的心总要找到港湾。我知道它在哪里,你也一定,所以只要一直朝着那里航行就好,心不会让你迷路的。”

丹恒便出发了。在星舰的驾驶舱里,他看着系统自动规划跃迁的地点和后续行进的路线,从怀里掏出一只臂鞲来。臂鞲是瓦尔特交给他的,说是他上一世被毁灭的力量重伤,为了给手背扎针不得不解下来,便交给了列车组代为保管。“你之前说过,这个东西对你很重要。”丹恒在心里默默地回答,是的,因为这是刃送给他的东西,所以很重要。

他缓慢而坚定地把臂鞲戴上,束带绑紧后微微勒住小臂,衣物的界限也暂时地模糊了,体温会很快将它捂热。丹恒知道,上一世刃就是通过游龙臂鞲来感知自己的位置,当他们离得越近,臂鞲的温度便会越高,直到微微发烫;螺丝咕姆和黑塔对臂鞲做了一些改装,新增了反向定位的功能,那么这一世便由他来寻找。

“找人?他在哪里呀,我对这里特别熟,可以带你去找的。”向导坐直了身体,杯子里的果汁因为他的动作微微摇晃起来,丹恒端起来一饮而尽,有些苦涩地答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来这里是想看看他在不在伊须磨洲,但应该不在。”他在出发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在茫茫星海里找人绝非易事,找不到是很正常的,可当现实摆在面前时还是忍不住失望。

看见远道而来的客人露出有些失落的表情,向导感觉是自己勾起了伤心事,有些歉疚地挠了挠头发,叫住服务员又点了一杯果汁。“真是不好意思,让你不开心了,这杯就当做我请你的吧!喝点甜的,人也会开心起来的。”见丹恒想要推辞,他又有些强硬地推了推,神色颇有些严肃,“不要拒绝啦,你们仙舟人怎么都喜欢客气,既然来了就放松一些吧,朋友,不然再好的果汁都要变得苦涩了!我帮不上你什么忙,但我知道伊须磨洲的传统,如果有家人外出还没有回来,你可以在晚上留一盏灯,我们会把灯放到海滩边。鱼会朝着光亮的地方游,你要找的人看见了你的灯,一定会在某个晚上回来的!”

航行的星舰如果半夜被人从外面打开门,比起令人感动的重逢,应该更像是恐怖故事吧?丹恒想一想就要发笑,拿起杯子和向导碰了一下,果汁甘甜得像是流动的蜜糖。但星舰空余出来的那间卧室自此就一直亮着灯了,丹恒航行了十二年,大灯就一直亮了十二年;只有一次灯泡坏了,不得不暂时断掉电源检修,于是丹恒在白天打开了自己卧室的灯,后来也习惯了留一盏小夜灯在床头。

一个人在星海里航行是寂寞的,即使落脚的星球足够多姿多彩,但每当收拾完东西准备前往下一个跃迁点时,丹恒都会觉得有些轻微的窒息,有什么从腹腔里涌上来,轻轻地顶住了喉咙,如同吃得过多导致的胀气。在很极端的情况下,他想过要不要干脆在一个地方住下来,住个十几二十年再继续前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没有明确目的地漂流;但他从未想过就此停下,然后回去。他和列车保持着稳定的联系,每当三月七问他近况如何时,丹恒的全息投影都会坐在沙发上,露出熟悉的、可靠的、足以让他们安心的微笑,再回答,他很好,并且打算继续走下去。

直到离开列车的第十二年的倒数第二天,星舰在塔利亚的钉壳镇停泊。

塔利亚地表几乎无止无休的沙尘暴让停靠颇为困难,但丹恒曾经在更为极端的情况下安全放下缆索,于是他很快就站上了钉壳镇外围的沙地。臂鞲在他站在沙地上的那一刻就开始微微发热,刚开始丹恒以为是日照导致的吸热,一直等到他进入幽暗的地下世界才发现,是真的在自发热,隔着衣物都能感觉到温暖,沁进手臂的皮肤里。

当他走到镇子上一间装修颇新的酒馆门口时,臂鞲已经有些烫了,但丹恒舍不得把束带调松一些,就让它紧紧地捆住小臂,甚至伸手握住,让内壁和皮肤贴得更紧。走在路上的时候他想了很多,关于时隔四十二年的久别重逢,丹恒觉得他需要有一个精心准备的开头,是应该故作轻松地去拍刃的肩膀,还是满含着眼泪给他拥抱呢?他纠结了很久,但当身体比脑子更快一步地推开门、眼睛看见背对着门口坐在吧台的人时,丹恒只觉得一片空白;预设的方案被统统推翻,他的本能让他快步坐到刃的旁边,然后对着酒保微笑,说,你好,请给我来一杯酒,和我旁边这位先生的一样。

他说着陌生人搭讪的话,坐下来的动作又那么熟悉而放松,就像是遇到了很久不见的老朋友,他们也确实是很久不见的老朋友。丹恒注意到刃的身体在一瞬间紧绷,他在这一瞬间突然想不明原因地哭泣;但他忍住了,真的像老友一样去问旁边的人,这杯酒味道如何?——你为什么不看着我,刃?

是啊,刃和丹恒,好久不见。

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刃知道他应该觉得高兴,因为眼前的这个丹恒已经如他所愿地长大了,长得和上一世一模一样,看着他风尘仆仆的样子,应该是见到了许多东西,那也应该有了杀死自己的能力。但最先问出来的是这一句,情不自禁地,语气很平静,像是在叙旧。刃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在这里相遇,塔利亚是一个荒凉且遥远的星球,为什么要来?

他看见描着红色的眼尾微微弯了一下。丹恒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自顾自地抿了一口酒,不出所料地被辣到了,皱了皱眉,再开口时的声音是记忆里的温和,只是有些颤,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酒精的刺激。“你可以喊我的名字,刃。我是丹恒,如月之恒的恒,你知道的。”

刃险些捏碎了酒杯,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那双再熟悉不过的青色眼睛,而丹恒只是微笑,很平静地说,他已经恢复了之前的记忆;“丹恒”这个名字是他自己起的,他知道和上一世的名字一样,但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就是丹恒。

……你这个疯子。刃听见自己这么说道。

真的是疯了,只是把丹恒交还给列车组,只是几十年没有见,再见面时就这么荒诞了,一直抓着过去不放的人已经可以往前看,反而一直想逃离过去的人回到了过去里。持明族的蜕生只是洗掉记忆和重塑肉体,壳子里面应该是同一个灵魂才对,可现在的丹恒就像是得了失心疯,长着故人的脸也就罢了,偏偏一举一动都是故人的样子,想起了关于故人的一切,甚至特地挑了个和故人一样的名字——他说是他自己起的。刃真想把酒杯砸在他脑袋上,疯子,疯子,真是疯了!

“你不是丹恒。丹恒不会去做过去的影子。”

“刃,听我说。”

温暖的手轻轻覆上因为用力而紧绷的手背,刃下意识地抬头,正撞进一池粼粼的湖光里。“我是丹恒,但我不是任何人的影子。这一世的我记得丹恒和丹枫身上发生的所有事情,什么都记得;但上一世的丹恒没有和刃去过伊须磨洲,没有去过风滚草,也没有来过钉壳镇。”

……你还是个疯子,你为什么要想起来以前的事情。

他想起很久以前的恨,那么浓烈,几乎可以实质化地将人划伤,他便匆匆忙忙地去拿,想把洞口填上,这样就不至于继续迷茫;可真的把它们拿起来时总觉得不真切,那些鲜血淋漓的东西被纱包裹着,本应该碰一碰就头痛欲裂,让他疯狂,可它现在在丹恒的注视里安静地躺在掌心,于是他更迷茫了,怎么会这样呢。

怎么会这样呢。刃回想起自己在丹恒的上一世,那时候他靠着对丹枫的恨意活着,不甘心丹枫就这么结卵蜕生、过上了新的人生,把自己扔在了原地,恨丹枫在他们于饮月之乱后的初次重逢时把自己杀死,眼中满是新生的懵懂和茫然,那么干净,干净得刃想把两颗眼球挖出来碾碎。他很清楚自己恨的是丹枫,那时丹枫已经叫做丹恒了,于是他继续恨着丹恒;他很清楚自己最恨的是遗忘本身,遗忘凭什么能作为放下过去的借口,丹恒凭什么是遗忘了过去的人,又凭什么不记得刃了——明明他们是挚友,更是共犯。

怎么会不恨了呢,是因为丹恒记起来过去的一切了吗?他想起了他们共同犯下的滔天的错和应得的罪,想起了他们曾经有过的美好的时光,想起了还没来及宣之于口就暴死于纷乱的爱意,想起了昔日的应星就是现在的刃,想起了昔日的丹枫就是现在的自己;所以恨意的基础自动土崩瓦解了,他们都深深陷进过去的泥沼。可刃不能理解为什么丹恒要选择在这一世回忆,明明最终的战争已经结束了,明明拥有全新的未来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为什么又要在这个时候回去,让两个人都变成荒诞的丑角呢?

丹恒想了想自己要说的话,刃一定会觉得又虚伪又恶心,但他还是要说。“因为你一直在过去里,没有走出来,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那里。”

伪君子。

“真是恶心,丹恒。我重新开始恨你了。”

丹恒静静地看着刃,看着他那沉默到几乎死寂的平静崩裂,终于露出近乎失控的、狂暴一般的表情,很轻地松了一口气。他也没有试图解释那些爱或者恨,它们在两个人的四段破碎的生命里交融和扭曲,早就说不清楚了,在此时说曾经爱过就是火上浇油,说依旧恨着就是自欺欺人,不能再说了,再说只会让他们更加疼痛。于是他说,你要继续恨着我,刃,我见过了卡芙卡,她和我说了艾利欧的预言;只有我能够杀死你,你的命在我手上。

丹恒露出一个难过的笑容来。他说,对不起,我会杀了你,但不是现在。

没有什么对不起的,因为你是小丑、骗子、最恶毒的东西,你是混账,你是我最恨的人。刃想要拔出支离架在丹恒的脖子上抹下去,但他能做的只有发出苍白的声音;丹恒的脸色也是苍白的,他近乎气声地说,你知道你现在不能杀我,而且我已经没有下一世轮回了,这是我想起记忆的代价。刃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喃喃着你真是疯子,过去对你就这么重要吗。

因为过去对我们两个都很重要,丹恒纠正道,于是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陷入突然的平静,凝望着酒杯沉默。应该沉默了很久吧,连酒保都来提醒要打烊了,他们便各自结算了酒钱,一前一后地往刃住了四十二年的、临时的家里走去。

走在路上时丹恒又想起了以前,在丹枫的那一世,在他们相识的最初,是应星一直跟在丹枫的身后,如同第二条尾巴;后来就是两个人的并肩而行了,天才的百冶工匠与尊贵的饮月君,如同天边高悬的星辰与明月,他们一直相携到血与泪的终末;再往后啊,追逐的人变成了死而复生的刃,在前面逃跑的是上一世退鳞重生的丹恒,他们你追我赶的,直到终局让彼此分离。现在换做是自己在追着刃了,丹恒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有些高兴。

他想的专注,没注意到刃突然停下了脚步,就这么直愣愣地撞了上去。刃转过身来看着他,丹恒也没反应过来,有些呆呆地望着那双红色的眼睛。钉壳镇的路灯不知道是哪一年维修过的,担着照明灯职责却闪得厉害,把人脸照得忽明忽灭;刃的半张脸隐没在刘海的阴影里,五官被加深得有些晦暗,丹恒听见有些疲惫的声音,轻得不大真切,像一句自怨自艾的叹息,又像是羽毛轻轻拂过去。

刃说,要是早点想起来就好了。

丹恒知道他的言外之意。如果能早点想起来,最好是在上一世的终局前想起,他们还能来得及坐下,将那些前尘旧怨都理清,将那些没说出口的爱都交代,也许就不至于一个带着遗憾轮回,一个带着怨恨等待;如果能早点想起来,哪怕是这一世的开端,在他们还没有旅行过那么多地方的时候,他们还能想一想办法,如何让轮回的彻底新生,如何让等待的获得圆满。可是丹恒想起得太迟,而命运又让重逢来得太晚,于是美好的成为荒诞,痛苦的变成喜剧,逻辑与感情相悖,只剩下无法跨越的沉默,沉默让他们都获得体面。

但我觉得我们还有机会。

丹恒试探着去抓刃的手,感觉到手指在掌心轻轻抽动,却没有甩开,他有些欣喜。那些没有来及说出的话,我们可以现在就说——丹恒说得急促,生怕刃会反悔——或者慢慢地说,那些没有解释清楚的事情也是一样。

刃沉默地看着眼前人青色的眼睛。

这双眼睛是他很多很多年以前的沉迷,是很多年以前的愤恨,是现在的犹疑,让那些复杂的情绪都堆积,让情绪在宣泄的中途骤然收紧,把沉重的东西都咽回去,于是他沉默。但他还是没有忍住,就像是果汁在缓慢发酵,生成气泡,气泡会自然而然地上涌;他听见自己表示遗憾,遗憾命运的戏弄,把两个人都变成荒诞剧里的小丑。等到丹恒说完,他想了一下,再缓慢地发问,接下来要去哪里。

他看见那张苍白的脸上露出红润的笑意。可以去螺丝星,那时候我们路过由星球改装的差分机,你说上面都是浮尘,只能隔着窗户看看,不能下去;我问了螺丝咕姆,他说现在已经做过了治理,可以不戴防护面罩就上去旅行。但在去螺丝星之前,我们可以再去一趟塔拉萨;我算过了日期,神陨节快要到了,这次我也想和你一起。

丹恒的眼睛闪闪发亮,让刃想起海水里星星的倒影,他说好,那就一起去。在去的路上他们可以交谈,谈论被岁月隔断的过去,或者那四十二年的星间旅行;为什么不可以聊聊你在塔利亚的生活呢?丹恒反问道,刃想了想,说他觉得很无聊,因为一直在修理机械,而丹恒从丹枫那时候就不擅长这些,理论都学不进去。

你可以教现在的我,我能学会,丹恒有些不服,就像是你在萨尔索图教我用翼装飞行。他突然想到那座已经毁于内战的城市,也许瞭望台已经没了,又有些失落;刃看着他的脸,不紧不慢地说,可以,我会教你的,在我们把该说的都说完之后。

收拾行李准备离开时,刃想起艾利欧的告别礼物,命运的奴隶说他会得偿所愿,虽然无法摆脱预言。他想了一下,还真的是这样,只有丹恒能给他带来真正的死亡;但他又似乎挣脱了一些设定。给予的死亡不再是出于恨意或者恐惧,而是因为更复杂的东西,就好像酒馆里的他们在对彼此宣泄猜疑与恶意,此时的他们又无法讨论我是你的爱人还是仇敌——

——所以说,命运是一出荒诞喜剧。

END

写点相互治愈,私设如山,受不了了这个b剧情只能哥们自己调节了一发完

被吻醒的感觉并不好受,就像是突如而至的窒息感,淹没在水天之间,丹恒半睁开眼,已经有人的阴影笼罩着他,试图动了动手腕,不出所料被更冰凉的手心裹住,手腕的脉搏相触着,可确实没有感觉到过分的跳动,一切都很微弱,不管是他,还是在吻他的人。

“松——咳咳咳咳!”要推开他其实很容易,因为刃根本没有用多少力气,深夜的智库本应安静的可怕,不过丹恒知道近来情况特殊,恐怕他的伙伴还在外边焦急的等待后文,...

“松——咳咳咳咳!”要推开他其实很容易,因为刃根本没有用多少力气,深夜的智库本应安静的可怕,不过丹恒知道近来情况特殊,恐怕他的伙伴还在外边焦急的等待后文,可这让他有些愠怒了,对着门框上若隐若现的几个影子忍不住发出无奈的斥责:

“怎么就擅自把他放进来了?我没事,你们无需担心。”

他想站起来,亦或是擦干净刃留在嘴唇上的银丝,但不论怎么用力擦疼痛感也很清晰,因为他的嘴角很清晰的印着牙痕,刃还维持半跪着的姿势,丹恒不满的啧了一声,当然只针对刃得寸进尺的咬痕,他没有走出智库,因为接下来他马上觉得喉头发痒,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捂住嘴,忍着声音想让刃出去,而刃无动于衷,他捏了捏手指,好像早料到会这样,丹恒开始剧烈的咳嗽,咳的头晕眼花,身型不稳的向前栽。

丹恒:“......放开。”刃一把捞到他的腰,手肘处用力收缩,将他的后背锢在自己怀里。

“我让你放开!”丹恒承认自己是有些恼羞成怒了,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从他患上花吐症的那天起,发生的一切就开始偏离常识,为他操碎心的伙伴们,身体发生的变化,那些不该萌发,或者萌发已太晚的心思。

没有选择落井下石,而是捧着他的脸吻上来的刃。

“连路都走不稳,你还想去哪?当然,我可以放开,那你就自己爬出去。”刃的语气是与行为不相符合的冰冷,知道丹恒患上病后他很平静,既没有仇敌死亡的欣喜之情,也没有失去挚友的悲伤之意,他只是回想起他们与镜流分开的那天,他再度死亡而又活过来,临别前丹恒走近他,又轻轻的擦肩而过,问他:

“伤口,还痛吗?”

刃自然不理会他,可那又怎样,在知道花吐症需要心爱之人的吻来治愈的时候,他还是来了,可结果不言而喻,小姑娘抹着眼泪说谢谢你帮丹恒,刃叹气,他帮到了什么,只是看着丹恒从嘴里吐出一片片彼岸花的花瓣,鲜红夺目的,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尝试吻上去,换来的只有丹恒的抵触,他说:

“别试了,没用的。”

“那就再来。”刃不厌其烦,他捏过他的下巴想再度亲上去,丹恒躲开他:“说了没用就是没用,我又不是你必须要完成的任务,你就算再亲一万遍我也不会好。”

是的,心爱之人的吻,直觉也好,会吐出象征之花的彼岸之瓣也好,他都是能够治好丹恒的,可为什么又失败了呢?

“你...另有他人?”他问了很可笑的问题,甚至语气染上自己不愿察觉的嫉妒,不甘。

过了数百年,在应星和丹枫死去后,他们早已是不相爱的仇敌了。

倘若今日我就要死去,谁又能陪着你走下去?

丹恒大致记得丹枫经历的一些事,但有说过的那么多话他不可能每一句都明晰,但唯独有一句他记得很清楚,他说:

“我,镜流,景元皆为前线战士,要是有天我们比你走的早,你就去随白珩远游去吧。”

对方一愣,大概是觉得战场上说这些话太晦气了,丹枫的脸上还有血烧灼的感觉,他背靠着墙角,似乎能拧出血水的白袖早已不复原来的成色,他没来得及蹙眉,这么半开玩笑的说着,是为他在接下来被差点被掐住脖子作了准备,面对应星横眉冷对,让自己赶紧把这些不吉利的话收回去,他却很认真的说我没有开玩笑。

“我不要放手,不管是仇敌还是爱人,我不要放你走。”

应星气的想直接掐他的脖子,龙尊还在嬉皮笑脸的模样实在是膈应,丹枫被他直白的言语弄的一愣,他本来只是想说这些话调节气氛,顺带看看对方什么反应,只可惜对方更胜一筹,就跟最初追着他示爱的时候,说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话,他作出一副起了鸡皮疙瘩的模样:

“你真是越来越肉麻了,谁要听你说这个。”

应星也意识到自己说的大白话太躁人,他支支吾吾的掩饰:“谁要你拿话激我。

“那你也太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是啊,所以才有了后来的无数罪愆,可是丹恒只是把手心里的花瓣揉碎,刃顺着他的视线往下飘,最终积压的情绪随着丹恒那一句:“看来这场追逐要到此为止了。”彻底爆发,他承认最初开始是卖了星一个人情,他也并不想趁人之危,可是他还是这么干了,第一次是星的请求,第二次,第三次是他不请自来,稍微动动脑筋就知道他什么心思,治疗只是顺带,他抵是想亲他。

时隔多年,他仍然被丹恒牵着鼻子走,这点是毫无争议的事实,情绪和行为都在随着他而变化,他问自己,难道这不算是爱情吗?可是为什么治不好丹恒呢?

“连心扉都没敞开过,你能治好他才怪,还有你,有些话憋一辈子也无法释怀的。”姬子说话一针见血,他很确定刃现在是想救丹恒,虽然这之后的事谁也不知道,丹恒憔悴的脸是因为一晚上都在跟刃做一些无谓的抗争,刃冰着一张脸,罕见的听了姬子讲话:

“你们俩...试着培养一下感情,如何?”

如何?两个人其实都是行动派,丹恒还没考虑清楚,刃就点头了,虽然他们很担忧刃的精神状态,可显然丹恒现在更不好,刃在傍晚把几个本子和钥匙以及黑灿灿的卡给丹恒的时候,俨然一副丈夫上交工资给妻子的感觉,丹恒拿着它们不知所措,他干干的问:

“你这是干什么?”

“房产证,黑卡,还有房子的钥匙。”

“我看得出来,我是问你给我这些做什么?”

刃皱眉,反问道:“难道你不跟我走?”

“都是为了你的性命,你们一定要克服困难。”

好像是程序式的命令,丹恒很讨厌这种感觉,与他还是龙尊受到万千束缚一样的无力,他苦笑着回:“我尽量。”

可是怎么尽量呢?他想了一圈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他没有多少东西可以带,这些现成的都是刃自己的,简单的赘述了下一些物品的使用,致使他七点半到九点还在水汽氤氲的浴室里磨蹭,他不想出去,也不想面对刃,水声没有变化的砸在地上,刃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他敲了敲门:“我家可没有什么异次元空间,你是掉进去了么?”

丹恒连忙关掉花洒,下意识的说了句马上,然后他就遇到了第二个难题——衣服。

纯黑的睡衣毫无疑问也是刃的,他有些懊悔为什么跟着两个小姑娘出去的时候只顾着当拎包的工具人,没为自己打算几量,明明只是衣服,棉质的触感却硬生生让他觉得像刃裹着绷带的皮肤,不算光滑也不算柔软,他不知道自己在瞎想什么,在刃失去耐心要推开门前,他顶着一头湿淋淋的发丝出来了。

刃站在门口,水雾和丹恒身上散发的香气一起飘出来,因为洗了很久,丹恒甚至用了一大管沐浴露,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掉进香水坛子里了,眼睛进了水,故被冲洗掉的眼影被更自然的生理粉红取代,看上去有点可怜的模样,睫毛上的水开始滴落,刃挑眉:

“我还以为你还等我进去亲自帮你穿。”

丹恒没能反驳出一句话,他扯了扯大了许多的衣角,往上遮住快要露出来的锁骨,刃眼神深邃的望那,形状美好,而丹恒受不了他的视线,有些着急的问:“吹风筒在哪?”

“没有那种东西。”刃言简意骇:“用毛巾擦干净吧。”

“哦。”丹恒又问:“那毛巾呢?”

“你自己找。”

“你的东西我怎么知道在哪。”

刃调头进去了,没有再回话,丹恒觉得这个人不可理喻,但他能有什么办法,于是开始翻,刃进去的时候才发现其实浴缸里的水早就被放好了,稍微对比花洒上的灰和干净的浴缸就能够知道他的习惯,很奇怪的感觉,刃垂眸看着水中倒影,似乎能看到丹恒那副纠结的模样,又打散了水花。

水是温热的,既不烫人,也不冻人。

一切都刚刚好,好像就从他出来后看到丹恒在帮他叠衣服一样,他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的背影,似乎又有点期待势头的发展,只是为了找个毛巾然后把衣柜翻了个底朝天,随后又一件件整理好,然而贴身衣物丹恒却没动,他说:

“你自己整理这些吧,我不碰。”

然而刃却很无所谓的态度,他甚至没有思考哪里不对,觉得丹恒好像有点太拘于小节:

“亲都亲了,整理几件衣服有这么难吗?”

丹恒攥着衣服的手都快麻了,他啊了半天,压着脾气说:

“那也有先后顺序,你有见过谁培养感情是从接吻开始的吗,你的行为和——”和变态有什么区别,丹恒没说全,他知道以刃的性格,越说这个人越是反着来,越是起劲。

走出拥挤,迷茫,吵杂的人流。

“你的手...”刃出声:“好像比我想象中要细很多。”

“你现在的龙角和尾巴还在吗?”

丹恒疑惑:“在,不过你这么问,你是想摸吗?”

“想。”

多么理直气壮的一个字,多么铿锵有力的回答,多么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惨痛教训,丹恒甩开他的手,刃以为他要拒绝的果断,丹恒说:

“改日再说吧。”

擅长给人画饼也是丹恒的天赋之一,刃嗤笑,他心想这样的回答难道不是更过分吗?他以前求他的时候,他也说下次再说吧,一个拥抱,一个亲吻他一拖再拖,导致那个时候不知道在谈哪门子的恋爱,而他够傻,就是被甘心敷衍的典型例子。

不知道是否是提到了尾巴和龙角,丹恒难得做了噩梦,刃在离开前听景元提了一嘴,幽囚寒冷,丹恒自蜕生就习惯将自己缩成一团,就像还在持明卵内,他根本没怎么睡,被子就被卷走了,刃坐起来去拍丹恒,但只摸到了滑嫩的东西,还有毛刺的分布,他马上知道那个是尾巴,大抵只有白露这种年幼的孩子会抱着自己的尾巴睡觉,丹恒不知道是梦到了无尽的罪罚,还是死生离别,只是不断把自己蜷着,都快卷成一颗球了。

刃把被子从他的怀里拉出来,空空如也的感觉并不好,丹恒马上反应着抓住替代品,比如说刃的手,丹恒背对着他,刃保持这个姿势有点酸涩,可要是躺下来的话他就挨着对方了,龙的尾腹是软的,滑的,也是最脆弱的,可能想着是向着自己,丹恒暴露了这一块出来,刚好是贴着刃的手臂。

无奈,他再度躺下来,把龙塞进怀里,下巴又顶着蓬松乌黑的发旋,直到后半夜丹恒醒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又不能把尾巴松开,悄悄转了个身,将脑袋压到刃的胸膛上,不出意料的沉稳。

他根本没睡着。

刃开了夜灯,又见丹恒脸上窘迫和羞燥交织,侃道:“可不是我强迫你,是你自己投怀送抱。”

没来由的,睡懵的龙用角顶了下他的锁骨那处,丹恒说:

“闭上你的嘴,把灯关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的那么理所应当,那么自然,数日前的尴尬的相处境地似乎消失的无影无踪,总不能牵个手就烟消云散了吧,丹恒想。然后刃的手从他的尾巴卷中抽出来,把他的身体板正,又扯起来:

“嘴巴里一直喊应星,应星,你在想什么我还不能知道了?”森森然的语气,丹恒一下就清醒了,他低着头看着投在自己尾巴上的光晕,不知道该不该开口,过了几分钟,刃的呼吸声越来越大,丹恒觉得舌头有点打结:

“梦,梦到你死了。”

刃:“......”他仿佛听到了世纪最大的笑话,又仿佛是获得了最好的祝福那样,金红色的眼眸眯起来,半笑着把软趴趴的人又抓紧了几分。

丹恒一出口就后悔了,可是再编什么借口都来不及了,他只好硬着头皮说:“所以那个伤还痛不痛?”他是说镜流落下的月刃,镜流的剑比他的长枪更残忍,他捅进过刃的胸膛,却未曾穿过它,那样活生生的死在自己面前,好像矛盾,好像也不矛盾,在丹恒的脑子里挥之不去,直到他患上这莫名其妙的病,恐怕落下个药石无所医的地步。

他们中间就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纱布,日积月累的仇恨和爱恨叠加,刃没有穿过这层纱,却妄图隔着它看清丹恒病到什么地步,谈何拯救;丹恒也未曾允许刃跨过这层纱,也没有主动去另一边找他,现在的局面就是两个傻子一个抱着剑站在边界线外,一个握着枪在边界线内数着他如吐落的彼岸花瓣般片刻凋零殆尽的生命。

自欺欺人。

无论是前生,还是今生都是如此。

“若说痛如何,不痛又如何,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又可以擅自做决定了?”既然说到这,刃抓着他的手按在肩膀上不动,他们之中谁是主犯,谁是从犯一清二楚,爱情上也是如此,丹恒自以为有分寸的距离感或许是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迎合。

他感受得到心脏跳动,可事实并不如刃所愿,他只是希望它停止,而后他问丹恒:“你希望死去吗?不是吧,若你希望如此,早在数年前你就不该反抗我。”

话多的不像是从刃嘴里发出来的,丹恒摇头,说:“我当然不会想死,至少不应该死的那么窝囊,我要回去和大家一起活下去,你也是,你...”他看向刃,一时之间又不知道说点什么了,于是他的尾巴绕到对方腰间,开始一圈圈的缠,他龙化的时候头发比平时长上数倍,刃握在腰间的手也被它们遮盖。可能这就是他特殊的安慰方式吧,刃其实知道他想说什么,云上五骁彼此彻底离别,景元有徒弟和继承人陪伴,丹恒有列车成员的关心。

“我有的时候并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愿意的话可以跟我讲讲。”

至于他,也有星核猎手们的开导,他在从未承认是家的地方,却模模糊糊的找到了这么点感觉,镜流辛辣的言语刺激到了他,可也让他说出了要继续追逐丹恒的这句话,杀了他数千遍的女人都要离开了。

而刃却死死的还抓着丹恒不放,后来他明白,他不是单单想拉着他一起承担什么罪责,只是想——

“我只是想缠着你罢了。”

啊,又这样说出了丹恒以为刃不可能说出的话,他如石化一样迟迟没有反应,于刃而言,景元是罗浮的太阳,他们可能不会再有相交的轨迹,可是在他为人的时候,白珩是那个初来乍到,怯生生的孩子的指导者,如同人生的引路标,是他个人人生中的太阳,刃记得失去她的感觉,仿佛坠入永夜那样,让他的性情变得癫狂而割裂。

他后知后觉,他更不能在永夜里失去月亮,就跟丹枫也死的时候,同时失去了太阳和月亮的人无法进行的人生,被倏忽霸占,被镜流切割,直到月亮以别的形式回来了。

他恍然大悟,他只是不想再让月亮离开自己的永夜。

要是应星真的没死的话,他会对现在的丹恒说点什么呢?他大概会说:“知道你要去旅行,偶尔有空的时候回来看看我,或是跟我讲讲你的旅行趣事吧。”他总觉得白珩那样的旅行家还未离开,丹恒好像连着她的那一份走下去了,他们并没有互相影响,可是刃不是应星了,他偏执过了头,他只是要一味的抓住丹恒,仅此而已。

都说他们眼高于顶,傲气凌人,就在爱情上死磕也不放手,到头来还要埋怨彼此反目成仇,刃不会这样,丹恒看他不自觉地眉头紧锁了,刘海长的碍事了,过于酸涩的心情在发酵,丹恒又觉得喉咙实在是痒的过分,刃默默的看着他,似乎永远都在为他消耗不足的耐心。

于是他身体向前凑去,微微直起腰,就着他的肩膀亲上去,刹那间,脑袋里闪过这段荒唐的日子,荒唐的行为,荒唐的心情,它们就像积压在胸怀里的一团气,不断膨胀不断生发,直到压住呼吸的管道,他感觉到腰间的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脖子上的紧缩感,他压了刃一个脑袋,刃就要压回来。

“嗯——?”丹恒本来已经不舒服了,他想放开,奈何先动的是他,于是乎他只能从主动变成被动,刃追的很紧,他越是往后撤越是被挤低了身型,直到他不得不用手去支撑的时候,他才睁开眼,发现眼眶里充斥对方的影子,刃的刘海扫过他的眼角,扫出一片红色的阴影,丹恒说:

“那要试试吗,恋爱,就我和你。”

“完整的把这句话说出来很难吗?”

难,当然难了,一切都重新开始,怎么能不难呢?

可再度能呼吸的时候,丹恒惊讶的发现——

喉咙的堵塞感正在一点点褪去,但是越来越痒,他推开刃,不停剧烈的咳了几声,一朵完整的彼岸花竟掉了下来,不是花瓣,而是完整的花。

这朵完整的彼岸花好像就是最后一朵了,丹恒感觉还有点不真实,可是他并没有多做什么,将他裹着血丝的,代表着苦恋的这朵花和那些事丢进了垃圾桶里。

他们到最后都没有和彼此说什么难以忘却的话语,只有一句直白的陪伴式的告白,可消磨的彼岸花却证实这俩人并不是在玩什么过家家,刃再也不望着头顶炫目的灯光发呆了,那股油然而生的坠落感好像停止了,他再也不抬头看天上有什么,搜寻着夜晚的归宿。

他停止了迷茫,再往前走的时候好像过往什么都不在了,只有拿着游戏机的银狼和面带微笑的卡芙卡,萨姆问他:“哦?你是在笑吗?”

“嘴角上扬了几个像素点呢。”星附和着,他们不知道是来庆祝丹恒花吐症治愈了,还是来干什么的,卡芙卡只是说:

“祝贺你,阿刃。”

他当然找不到过往,因为他找的是回家的路,亦或是无法预见的新生,他所要开拓的路是否与他的死亡冲突,刃无法考究,可是慢慢来吧,丹恒说:

“慢慢来吧,你已经向前看了。”

金红色的眼眸如宝石般熠熠生辉,他非良人,又非善弈者,可是已经回来了,他感受到手心传来的温度,丹恒正拉着他去到卡芙卡的身边,他终于知道他们在祝贺他什么。

千难万险都没能让他走出永夜,没能摆脱诅咒,可是丹恒回来了,就在此刻,他回握住丹恒的手,追着他皎皎流光转动的青绿色眼眸:

“就听你一言吧。”

他的月亮终于永远的回到了他的身边。

原来是TSTYF!

当然没有说强哥丑的意思:)

创人东西

(*ˊˋ)

剧情接4.2主线之后,想到哪写到哪,通篇造谣的流水账段子,如果有设定问题那就是我全责(跪下

莱欧斯利去沫芒宫交接犯人的时候,被塞德娜告知,最高审判官大人请了一周的假。

这可真是稀奇,莱欧斯利想。

...

虽说在这之后,枫丹庭陆续起草出台了审理规范和裁决流程议案,成立了临时裁决庭,并不需要桩桩件件都经手那维莱特,但是这位勤恳的最高审判官依然没怎么休息过。

所以,最高审判官大人,居然会给自己请了一周的假期,真是,难得一见……,“啊,”莱欧斯利自言自语出声,顿了一下,“见不到呢,真可惜。”

来地上的时候并没有像那天一样,在梅洛彼得堡入口见到他。

预言终结的那天,暴雨渐止,海水退去,略显耀眼的阳光重新霸占了一直阴霾天空,莱欧斯利刚从夏洛蒂和旅行者的采访调侃中抽身,来到地面上,就看见了矗立在梅洛彼得堡入口处的那个身影,有些孤寂,带着一些转瞬即逝的易碎感,仿佛承载着的500年来未曾宣泄的所有情绪,也在这一天决堤了。

默默注视着,没有上前打扰,那维莱特或许是察觉到了他,或许没有,他们都默契的没有开口,直到旅行者来找那维莱特,莱欧斯利才悄然离去。

再往后好像就没见过面了,啧,当时还是应该打个招呼的。

思绪抽离回来,莱欧斯利交接好了工作,带着刚买的茶点在办公室短暂的发了一会儿呆,手下的看守前来报告,梅洛彼得堡附近的水域,近几日似乎盘踞了一只大型的魔物,是否需要前往调查。

大型魔物?最近?

强烈的直觉冲撞了莱欧斯利的思绪。

难道是……

“公爵大人?”艾蒂安见莱欧斯利没说话,出声提醒。

“哦,我知道了,正好没什么事,我亲自去会会吧。”

“您一个人吗?”

“是啊,放心,我应付的来,饭后运动嘛。”莱欧斯利笑着取下腰间的特制手铐,挂在食指上甩了两圈,用手掌扣住,“也许,会有意外收获呢。”

距离梅洛彼得堡几公里外的某处海域,古老衰败的地下遗迹里,莱欧斯利脱下厚重的潜水服,活动了几下,稳步拾级而下,阴暗潮湿的断壁残垣间,只有他的脚步声和水珠滴落在石砖上的声音,零星的史莱姆四处游荡,见不到任何有杀伤性的机关和魔物,就像是被东西什么震慑了,不敢轻易冒进。

巨大的地下池沼被破碎的墙壁隐隐遮盖,池沼和墙壁的间隙里覆盖了一层水膜,隔绝了两边的空间。

莱欧斯利在这间隙中仿佛瞥见了一个隐隐绰绰的庞大阴影,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非常轻柔的试探了一声,

“那维莱特?”

空旷的环境下,即便是这一声细微的呼唤也显得有点突兀。

没有回应,周围逐渐又陷入了寂静,莱欧斯利就站在那,静静地地凝视前方的水幕,不作任何动作,嘴角擒着一丝笑意。

不知道过了多久,莱欧斯利仿佛听到了一声无奈的叹息,残壁后的海水中,阴影逐渐靠近,倏地闪过了一只银紫色的巨大瞳孔,仿佛整个海洋都折射进了这瞳孔中,冷冽而清澈,又像是斑驳绚烂的星空承载着胎海在流动。

水幕褪去,龙身游走到了池沼的边缘,莱欧斯利才终于将他的全貌看清。

虽然说来之前有一些模糊的猜测,但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颀长蜿蜒的身躯缀着繁冗的鳞片,灰褐中嵌着幽深的蓝,整个躯体仿佛在流动。

“我有过很多猜测,”莱欧斯利缓过神来说,“一些古老的种族,比如龙蜥,甚至……会不会是最强的美露莘,哈,你别瞪我,龙也想过的,就是可能性很小,毕竟是传说嘛。”

莱欧斯利笑着凑近龙身,无意识的抬起手,似乎想要触碰近在眼前的人……不,龙。但是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停住了向前的手。

他是害怕了吗?那维莱特想,有点沮丧。

“虽然……我还是问一下比较好,”莱欧斯利开口,“你介意我碰你吗?”

“……”,也不用这么礼貌。

沉默就像是默许,莱欧斯利轻轻抚上靠近眼睛,没有大片鳞甲覆盖,光滑的鱼鳞状的皮肤,很凉,但并没有身体上的鳞甲那么坚硬,手感,还挺好的。

“你怎么来了?”而且还能找到我,那维莱特腹诽。

“啊,有人跟我汇报,说周围可能有大型魔物盘踞,我过来看看。”莱欧斯利说,“等等,你……你没有直接说话是吗?你在,向我的脑海里传递意识?”

“是的,通过接触,毕竟我真的说话的话,动静太大了,不太好。”那维莱特解释。“你不习惯吗?”

“哦~没有没有!我觉得挺好的。”心安理得的继续摸龙,快乐。

莱欧斯利索性席地而坐,曲起一条长腿,后背挨在那维莱特身上,大有一副准备秉烛夜谈的架势。

“你不用回去汇报吗?”那维莱特问他。

“哎,我才刚来你就撵我回去吗,平时都不能留你下来喝杯茶,现在总能聊聊天吧~”莱欧斯利拍拍身后的龙身,“我现在回去怎么说,我找到我们的最高审判官了,他变成了龙!”

“最好不要,不,千万不要。”

“对嘛,所以我待久一点,回去就可以造谣,不是,宣布,周围有一些深海龙蜥在活跃,但是你们的监狱长已经把危机解决了!”

“……。”无法反驳。

“哈哈哈,别这么无语,反正你也知道我肯定不会说的,说起来,你怎么会突然变回原形?以前也会这样吗?”

“不会。”那维莱特回答了第二个问题。

“是不能跟我说的话题,对吗?”莱欧斯利耸了耸肩,“那我想想别的,比如护士长的新款奶昔,啊不行,我不要回忆这个。”

那维莱特有些沉默,确实是不能,也不应该让身为人类的莱欧斯利知道这些事情。

但是……

“你知道元素龙吗?”那维莱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选择在这个地方,这个节点,和一个人类的朋友去说明这些,只是解惑吗?还是想要倾诉?

“啊……听过一些,你知道的,梅洛彼得堡的娱乐项目并不多,很多人会选择阅读消遣,”莱欧斯利没想到这个话题真的能继续下去,他顿了一下,“一些……古书,或者说碑文的拓本,我也看了一些,你是说,你是元素龙?我还以为……会是纳塔那些。”

“嗯,我是水元素的龙,但不是最初的那批元素龙。”那维莱特缓慢的眨了一下硕大的眼睑,随后又缓缓地合上。

“古龙的力量……难怪,”莱欧斯利撑着脑袋的手下意识的点了点下巴,“枫丹的预言,其实是真的?然后你和芙宁娜大人联手救了我们?”

那维莱特又没了声音,沉寂的空间里,不知道从哪吹过的风裹挟着咸腥的味道,穹顶的水珠落在地面,滴答作响。

他似乎在思考,在酝酿,在……犹豫。

“你也可以这么理解,但……不全是。”那维莱特斟酌着,“真正拯救枫丹的,在我看来,是她,或者说是她们。”

莱欧斯利感觉到传入脑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在难过。

“如果你不想回忆,我们可以换个话题,没事的那维莱特,你不用……”莱欧斯利微微皱着眉头,想:我的问题让他难过了。

那维莱特似乎轻微的挪动了一下脑袋,就像是在摇头。

紧接着,莱欧斯利听见了那维莱特轻柔却庄重的声音,那是发生在预言终结之日的故事。

所以罕见的,这次的沉默是由莱欧斯利牵头的,他仰起脑袋闭上双眼,听着自己规律的呼吸和心跳,“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或许说什么都很轻,不过,”他平静的睁开双眼。

“我们真的拥有一位非常棒的神明呢。”

是啊,是的,不管是芙卡洛斯还是芙宁娜,都是值得尊敬的枫丹神明。

“还有你,”莱欧斯利起身,干燥温暖的手掌拂过一寸寸鳞片状的肌理,最终落在了看似脆弱眼睑上,“我们也拥有一位非常棒的最高审判官,不是吗?”

“。”直白的夸奖让那维莱特有些措手不及,他想了想,试图用人类之间常见的调侃来回应,“你之前难道不是这么认为的吗?”

“哈哈哈哈怎么会呢,大家一直都很喜欢你的,”莱欧斯利俯身亲吻在了水龙的眼睑上,“我也喜欢你。”

那维莱特愣住了,心脏像被浸泡在温热的泉水里,明明是非常微小的触碰,应当是感受不到多少触感的,但是那一瞬间却被无限放大了,变得轻飘飘的。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选择一个人在这里偷偷伤心,你又瞪我!”莱欧斯利挑着一边的眉毛,勾起嘴角,“你确实不高兴,我又没说错,不要因为梅洛彼得堡在水底就以为我看不见天上下雨。”

“……。”应该没有再下雨了吧!

“那维莱特,你和人类相处了500年,努力理解和学习人类的情感,”莱欧斯利的声音并不高,却清晰坚定,“但是我希望,你首先能成为你自己。”

“嗯,这句话没有什么太多的意思,你也不用特意去理解,”莱欧斯利笑着说,“我就是想表达一下,你已经很好了,真的。”

我真的不是因为难过才待在这的,只是古龙大权刚回归,力量重组,有点稳不住人形,才找了一个……离梅洛彼得堡近的地方待着的。

不过这话好像,暂时说不出口了,因为那维莱特发现刚刚听到的那些话,真的让他积攒在胸腔里的负面情绪纾解了很多,所以难得的,他还想继续听莱欧斯利说话,什么都可以。

然而此时的莱欧斯利觉得,聊得差不多了,也不能太打扰那维莱特,他说了再见准备回去梅洛彼得堡给守卫交代结果,然后隔天再偷偷溜过来。

没走出几步,身后就传来不小的声响,还没来得及完全转身查看情况,衣袖就被什么轻轻的扯住了,莱欧斯利看着眼前变回人类形态的那维莱特,张了张嘴,不知道应该从哪句话开始讲。

但是,至少。

“你衣服呢???”说完他赶紧脱下自己的外套罩在那维莱特身上。

“变回去之前放在旁边了,没来得及去穿上,抱歉,不太得体。”那维莱特略微低下了头,陈恳的表达歉意。

“不不不,你……嗳,你是生怕我跑了啊,”莱欧斯利无奈的摇了摇头,“怎么了?”

“唔,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那维莱特拢了拢身上毛茸茸的外套,有些犹豫。

“那我回去咯?”

话音刚落,衣袖又被扯住了。

我想说什么呢,再多陪我待一会儿?再跟我说说话?

“就,”那维莱特抬起头,最终脱口而出的是,“你能再亲吻我一次吗?像刚刚那样。”

莱欧斯利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话语,突然豁开的胸口被炽热的岩浆浇筑,一直稳定的心神终于破功了。

是暴击伤害。

“如果你为难的话……”那维莱特拿不准眼前人的意愿,但是也莫名的不想被拒绝。

“不,不为难,不过,”莱欧斯利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弯起眼睛注视着那维莱特银紫色的瞳孔,“既然这是你的请求,那我可以收取一点报酬吗?”

“当然可以,如果我能办得……”还没说完的话被堵了回来,莱欧斯利精准的捕捉到了自己的猎物,不断厮磨。

浅尝完猎物柔软的唇瓣,莱欧斯利又轻柔珍重的亲吻了那维莱特的眼睛。

心脏好像不属于自己了,那维莱特想。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而且很好。

这就是人类所拥有的爱意吗?那维莱特想,不,这是我自己诞生出来的感情。

是属于我的。

莱欧斯利放开那维莱特,能明显感受到那双漂亮的眼睛从起先的局促到现在逐渐明亮起来,闪烁着光彩。

真好,莱欧斯利抵着他的额头想,我好像更喜欢你了,那维莱特。

那维莱特换回了之前的衣服,准备和莱欧斯利一道回去。

“你不会直接回沫茫宫上班了吧?”莱欧斯利整理好他背后的蝴蝶结,问。

“嗯,已经离开很多天了,积攒了不少要处理的工作。”

“……我就知道,”莱欧斯利看着又恢复了平日清冷的最高审判官,咂着嘴,“但是你的假期还有三天呢。”

“提前结束休假没什么程序上问题,不用担心。”那维莱特向他解释。

“我的意思是,”颇有点怒其不争的意味,“我们可以一起翘班出去走走,看看枫丹各处,有机会的话,还可以去别的国家。”

“可以。”那维莱特欣然应允,眼睛浅浅的弯了一下,似乎是想笑,虽然国外暂时不行,枫丹内部的话,还可以顺道看看各地的修缮工作进展,不过这就不能跟莱欧斯利说了。

“?”

“没什么,就是容我更正一点,”那维莱特带着揶揄的眼神看着莱欧斯利,“我是合法休假,公爵大人才是翘班。”

“哈~这有什么,公爵大人可以给自己放假!”

二编:这个是音乐剧的定妆

好吧,,,其实最主要的可能是妆造老师的问题…演员说实话其实都是不错的,,,所以大家嘴下留情吧()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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