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毕业于东北师范大学中文系,现任教于辽宁大学广播影视学院。《英雄》入围第三届鲁迅文学奖,《国家机密》进入中国小说学会“2004年中篇小说排行榜”。曾获辽宁文学奖、辽宁优秀青年作家奖、《小说选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作家》金短篇奖等。著有小说集《国家机密》《英雄》《特务》《秘密生活》等。
写罢短篇《蝴蝶发夹》,最让我释然的是字数不长——八千多字。其实也不短了,只是在短篇小说通胀的当下,短篇不过万字,就算是苗条。
写长篇是一种能力,这种能力堪比把短篇写短。有句谚语,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写作则不然,尤其短篇,应当“有话则短”。
但是,以上种种的人物关系与矛盾冲突,我在本短篇里都小心翼翼地写到了。所谓小心翼翼,是必须写到的同时又要极尽克制。有时就是一笔,但却是反复推敲、无比凝练的一笔。它构成了小说里主要人物的生活环境与成长氛围,其重要性如同大地与氧气。对于这些人物——姑且称之为次要人物吧,我用第一人称“我”的视角来编织他们,不追求首尾呼应,不考虑形象完整,却希望由此展示出生活的质感和痛感。同时,我倾心塑造了“我”这个形象。把一个工具性视角的“我”的心理演变,完整细致地刻画出来,形成了与李刘爱情故事并置的另一个副线故事。这个副线的故事写得并不完整也没有必要完整,但是有心的读者却能品出其中的复杂滋味。
这就是我希望的“有话则短”。“有话”是前提,“则短”是方法,是对“有话”的压缩、剪裁与提萃。小说是以小搏大的艺术——这个大,当然不是指篇幅,也不是指主题的深刻与思想的独特。小说之大,是意境的呈现,是意蕴的形成,是气象的营造,是滋味的弥漫。说到底,这是一个小说美学的问题。西方有“冰山理论”,中国传统美学在这方面更是源远流长、博大精深。这样的审美追求,本小说尚未抵达的,姑且就算是我的小说理想吧。
年轻时写作,生猛与急切写在脸上与纸上,恨不得把短篇写成匕首,精致而锋利。现在反思,精致却也雕琢,锋利却也刻意。现在写作,尤其是短篇,希望写得含蓄一点,内敛一点,甚至笨拙一点。把想清楚的故事,写得不那么清楚,在我看来是一种能力,是一种“通会之际,人书俱老”的境界。
写作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做加法,如同添砖加瓦,但是心里却分明感到,写的过程也是失去的过程。而那些失去的,可能正是你最想表达的。就像屋子盖好了,五个立面,窗紧门严,你呆坐在方方正正的屋子里,会不会觉得有什么东西被规范了、束缚了?嗳,这其中的分寸与奥妙,说不得,也说不清。
蝴蝶发卡
1
让你别去你偏去,看吧,事儿来了。媳妇说。
接下来,一连几天,李刚都是一大早发来问候。我觉得烦,便点开消息免打扰,屏蔽掉提示音。
一个月后,同学群消停了。连早先的天气预报、国际时讯、营养保健和打折促销的帖子也没有了。我注意到只有李刚在坚持。每天都发表情包,上班打卡一样规律。只是这种没有呼应的“打卡”,就像是自己问候自己,坚持了三个月,也踪影皆无了。
但他却一直给我发。
他的表情包,都是网上常见的:花里胡哨的花朵配上问候文字,诸如老同学早、万事如意、平安是福、让世界充满爱之类的,俗套的问候犹如一块块肥腻的红烧肉。这样的问候有必要回吗?怎么回?我又一次想把他拉黑了,但是转念一想,拉黑了,证明我看到了,不如就这样吧。
不拉黑,也是念及旧情。初二我摔伤了腿,李刚主动提出接送我上下学,每天骑自行车到我家门口,支好,扶我上车。这种事,被班主任和学校定义为“学雷锋,做好事”。只是“好事”仅持续了一周,车技欠佳的他就给我摔了一跤,班主任得知后,立马换了一个同学接送我,毕竟,想“学雷锋”的不在少数。
这样回复,有点小小调侃。片刻,李刚就回了一个表情包:一个少先队队员在敬礼,胸前的红领巾还在微微飘扬。其实,乍一回复我就后悔了。这不等于说我收到了他的问候而不回复吗?所以从此以后,我再也没回他一个字。
2
我所在的县城,办事找人是一种积弊,能找到人是一个人能力和地位的体现。这时我已经后悔了,不该去参加这个聚会。只是,同学既然开口了,能办就尽量帮忙吧。于我,既是同学情谊,也算是分内工作,权当为人民服务了。帮了几个忙之后,后果就出现了。被帮忙的同学,一定要答谢我。我所办之事,大都是举手之劳。这一答谢,就把同学感情庸俗化了,弄得我心里要多别扭有多别扭。有一个同学,不顾我厉声拒绝,下班时跟踪我,把两只宰杀干净的大骨鸡放在我家门口,还写上他的名字。我早上一推门,只见门口的两只鸡和融化的一摊血水……我家住在一楼,这让上下楼的邻居怎么看我?
所以李刚这么做,我觉得一定有所企图。
但是李刚啥也没求。人家说想我了。
我们中学特别普通,当年考上大学的也就“凤毛麟角”的几个。这次聚会,我本无意参加,但是得知班上几个“出息的”都不参加之后,我反倒觉得自己必须得去了,哪怕点个卯。在医院工作的媳妇深为同学聚会所累,劝我推辞掉。我说我是班长,不去不合适。
后来,我发现还有一个同学也断断续续给我发送过问候。这个同学叫刘艳。她给我的印象,除了会跳《阿里山的姑娘》,再一个,就是跟李刚好过。刘艳给我发送信息,没有李刚那么频繁,大都在周末和节假日,都是些祝您健康、节日快乐什么的表情包。
3
片刻,李刚就回了我一张图片——一个小胖子做出加油的动作。我呢,顺手就把这张图片,回给了刘艳——扯平了。
故事从这一刻才算开始。
在这个游戏里,受益者是我。这让我每天都有一种宽厚大度或者礼贤下士之类的感觉。此外,我也想印证一下媳妇的话——他们是不是无利不起早,这是在她嘴边转悠最多的话。但是很快,我就意识到,潜意识里我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只是这层意思如此微妙与深藏,很久以后我才有所领悟。
因为李刚和刘艳是我们班最有故事的一对儿。
当年,早恋是校方明令禁止的。班上几对儿好上的,都是偷偷摸摸在校外约会,上课时对个眼神,放学时在门口磨磨叽叽而后结伴同行,周末看个电影,黑暗中拉拉手,已经是了不得的壮举了——哪像现在的学生,听说都直接开房了。在为数不多的几对“鸳鸯”里,李刚和刘艳是比较高调的。上学和放学,李刚总骑着那辆歪歪斜斜的自行车——就是把我摔了的那辆,后座上侧斜着喜滋滋的刘艳。瘦小的李刚欠着空荡荡的屁股,脑袋前扎,像一把拉满的弓,把车子骑得一冲一冲的,这样后座的刘艳就不得不死死揪着他的衣服了。遇到同学,李刚就会加速,把铃铛打得像上课铃,此时身后的刘艳就会惊恐地揪着他后腰,缩着头,抵着他后背,嘴里哎哟哎哟的,不知是表扬还是批评。那时刘艳个头不高,头发浓密,扎了个高耸的马尾辫,别着一个巴掌大小的蝴蝶发夹。发夹是塑料的,鲜艳明亮。马尾辫在脑瓜后面一波一浪的,蝴蝶随波荡漾宛如冲浪,要多浪漫有多浪漫。
这样的浪漫岂能逃过老师的火眼金睛?学校马上给出定性:这是对教学秩序的破坏,这是对规章制度的挑战。高考在即,此风不可长,此风必须刹。定性有了,措施就跟上了。班主任把李刚刘艳两人拎到办公室。办公室门大开大敞,两人成绩单摊在桌面,班主任的食指在成绩单上敲来敲去,训斥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走过的学生们都放慢脚步,脸上闪现着或隔岸观火或幸灾乐祸的愉快表情。
接下来还有更扎实的举措。原来李刚和刘艳是前后座——刘艳在前,李刚在后。现在,班主任把李刚和刘艳分别调整到教室最后一排的两头,一个在哈尔滨,一个在乌鲁木齐。
即便如此,李刚和刘艳依然顽固到底。有学生打小报告,说放学后刘艳依然坐李刚的自行车,而且走的也不是回家的路线。班主任甚至掌握了刘艳头顶的发夹是李刚送给她的生日礼物。震怒之下的班主任把双方的家长都喊来了,在学校会议室开了个会。教导处主任也出席了,阵容很强大。
李刚又矮又瘦,外号就叫猴子。李刚爸一听,当即就指着刘艳妈的鼻子开骂。
会议室乱套了,直到保安过来,场面才算平息。会后,李刚即刻被调换了班级,去了楼下的高一五班。
我们几个班干部也被拎去列席会议,所以我得以目睹整个事件过程。班主任批评了我们不讲原则,对少数同学的不良倾向袖手旁观,从不向他反映问题,以至于看着自己的同学滑向无底的深渊。那一刻,我真的看清了班主任这个老狐狸的老谋深算,因为在座的一个同学就经常向他告密。现在,让我们列席会议,连我们一起敲打一下,既起到了警示作用,又保护了自己的小耳目。
调班后,班主任也没放松警惕。利用课间或放学的间隙,他几次找同学拉呱——其实就是摸底,打探李刚和刘艳的动态。自然了,班主任也不会放过我这个班长,他好几次在我面前拐弯抹角地刺探情报。
你是班长,你有责任向我汇报班上的动态。几乎每一天,班主任都如此叮嘱我。
汇报?在我看来就是告密。告密的事我是不会做的。
学期没结束,李刚就休学了,不念了。成绩在那摆着,考大学无望。他爸让他跟着自己去大菜市摆摊儿去了,早点进入社会,早点挣钱。
那是我们高中的最后一个冬天,乌鲁木齐走了,剩下哈尔滨待在冰天雪地里。蝴蝶发夹没了,她也不扎马尾辫了,头发随意披着,整个人矮了一截。直到这时,班主任方才如释重负。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小小的年纪,谈什么恋爱?你们现在的主要精力,就是学习!
那时候,我们特别熟悉“语重心长”这四个字。只要是老师说的话,只要是父母说的话,我们都会使用这个成语,好像这个成语是专门给他们准备的。况且,跟我说这个话的人,不仅是我的老师,还是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