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可能也许,草稿→成稿会是这个效果。
至于什么时候能搞完,铜仁钕是自由的。是个人都知道画漫画折寿。哥们儿是学计算机的,不是学画画的。你在期待什么呢?
*深夜失眠得一灵感,遂短打之。ooc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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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守阁为肃静威严之地。
阖眸冥想的时候,视觉沉入空无的黑暗,听觉便格外敏感。三两只鸟雀啁啾的啼鸣,风穿过殿内轻柔的絮语,甚至于梦樱的花瓣飘落的声音,都能被静坐的神明所捕捉到。
雷电影曾以为万籁皆为瞬息而起、倏忽即歇的杂音,太过短暂、太过杂乱,实在不值一提。永恒之中寂静无声,在那一心净土中,她几乎忘却了那些声音,忘却了那些始终未曾止歇、与千万时刻、万千生命共存的细碎声响。
此世间本就并非是宁静的。
如今她重回这万籁有声的浮世之间,平日总被忽视的、再平常不过的那些自然音也声声入耳。武者本就对...
如今她重回这万籁有声的浮世之间,平日总被忽视的、再平常不过的那些自然音也声声入耳。武者本就对环境的变化极为敏感,花开花谢、雨落雨停、风起风止、雪积雪融……原来这些都是有声音的——永恒的、无止歇的生命的颂歌。
而人世间的嘈杂亦组成浮世千万言,不再是扰乱心神的靡靡之音。魔神本就爱人,自然愿意垂听人间的故事、人间的心愿,或者,仅仅是人间烟火的日常琐屑。
影缓缓睁开眼,她本不喜热闹,但总行走于人世中的那樱粉色身影,却又如此地喜爱人间烟火的喧闹。若想听见她的悠悠浅笑,必先要听见这喧嚷的世间嘈杂,然后再从中采撷最为灵动、最为变幻、最为优美的那一小片声音,最后才能依稀辨认出来。
然而,眷属总是调皮的。狐狸聪敏伶俐,狐仙更是狡黠聪慧,纵使是神明,在这方面也总是略输一筹。本以为已经捉住那混杂于人世喧嚷之中,那最为独特的她的声音、她的身影;但一声轻笑、一阵熏风之后,那抹樱粉又悄然没了踪迹。
影摊开手掌,又轻轻收拢手指,握住一片空气。她好像可以很轻易地这般将调皮的狐狸捉在手中,可不知为何,她总很轻易就能从指缝间滑脱了去。
正如她屡次都能给自己带来新的变数,不拘于任何一种既成的印象,叫神明总感觉捉摸不透。仿佛在这些这些声音中,总也听不清她;但在世间种种喧嚷与静默之间,又总能听见她。
唉,神明向来是拿她这眷属没办法的。
“将军大人,宫司大人来见。”
通报的声音,就这般有些突兀地来了。
影重又阖上双眸。声音总比视觉的图像要来得更快,在那明媚的樱粉还未能入目之时,属于她的声音,就先一步传来了。
她想听得更清楚些。
木屐踏地的声音轻快地响起,很有狐狸风格的灵动步伐,想来是心情颇好。
声音停顿,随即是两声不甚矜持的什么东西坠地音,配合着铃铛的清响。影很自然就能想象到狐狸随意地踢落木屐的模样,如同稚子,潇洒而不羁,又可爱得让人心头柔软。
赤足踏在木地板上的声音渐渐近了,足腕上的铃音晃晃悠悠,好像小小的欢喜也被具象化,通过这一下一下的泠泠音,飘进了耳中,惹得嘴角也不由自主勾起。
声音落了下来,伴随一缕熟悉的樱香,神明知晓眷属向来是不循礼的,不会说什么“拜见将军大人”之类规规矩矩的话,也不会隔着“礼节”的距离。
睁开眸,八重神子果然坐在身边,巧笑嫣然。
“影——”一声唤微微拖着上挑的尾音,却没了下文,仿佛在等她应。
影偏过头去,那声音就跟着满眼明媚一起来了。神明眼中不禁盈了些笑意,对着神子,微微颔首。
“莫非是还未察觉我到来?真是专心致志啊。”神子的声音亦带着调笑的味道,也被影听得清清楚楚。
“神子到来,我是知道的。”影望着狐仙那双微微眯起的双眸,认真地答,“我听见了。”
神子本就没有遮掩自己走近的声音,被影察觉到也是理所当然。但她心中仍有几分带着坏心思的期待,希望影没能察觉,好观赏那始终平静的脸上显露的惊讶。然而影对此显然早有预料,惊讶自然也无从可见。
不过,有了神明眸中温柔的一片笑意,倒也算填补了这份欢喜,不至于感到寡淡无聊。
“真不愧是影,细微的声响也能察觉。”神子一手搭在桌上,指甲轻轻地敲着桌面,节奏闲散随意。本不是什么很大的声响,却将天守的肃静威严,就这样轻轻地敲散了。
“从神子进来,到坐下,我都听见了。”
这也许能算是对神子所言的认同,或许神明也因能通过这种方式感知到眷属的一举一动,心中暗自欣喜着。
“说来,狐仙的听力也是极好的哦。”仿佛是为了配合神子的话,那一对柔软的狐耳,也跟着轻轻晃了一下。
“坊间传闻,这对耳朵甚至能够灵敏到,能够直接听见他人的心声哦。”
听起来,很像是伶牙俐齿的狐狸又一时兴起,信口编造的一个“传闻”。但神子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似乎还隐有得意,那一双狐眸微微眯起,仿佛真能看透人心。
许是这偶得的闲暇让神明也染了些调侃的心思,影直视着神子的双眼,问道:“那,神子能听见我心里在想什么吗?”
神明那样子,完全不避眷属是否真的突如其来就有了听见心声的能力,就算真有了,也大大方方地任她听去一般。
“啊呀,这可真是……”神子故作为难,但面上的狡黠神色却完全未经掩饰,“我可不敢妄言将军大人心中想法,就算听见了,也只会装聋作哑、假装不知道的。”
半真半假的话说得好像真的能听见一般。狐仙那双眸子确实能看透许多人心,但那对狐耳是否真能听见心声?影笑了,揭过了这个话题。
无论是否能够直接听见“心声”,但既然神明都能从眷属到来的脚步中听见如此之多,她想神子应亦如是——
能够听见心中名为喜悦的鼓动。
经过池塘上的栈道时,八重神子的目光在塘边樱花树下逗留片刻。随后,她停下步子。
“将军大人?”随从低声唤她。
“今日的事务,急吗?”定在某处的目光没有收回,句子缓慢地从八重神子口中吐出。
随从轻摇头颅,知道将军要临时变更行程了,他们的视线也轻飘飘落在树下拿着扫把的那个人影身上。
“天守阁前些日子新招募了一些后勤人员。”随从机敏地预判到将军可能询问的话题。
“嗯。我想在这儿看看。你们先去吧。”
樱花树下的人并未察觉那个不远不近打量的目光,挽着袖子,双臂挥舞着扫把,紫色发辫随挥动的节奏摇摆,飘落的粉樱聚成一堆,又一堆,堆得均匀,像蛋糕上......
樱花树下的人并未察觉那个不远不近打量的目光,挽着袖子,双臂挥舞着扫把,紫色发辫随挥动的节奏摇摆,飘落的粉樱聚成一堆,又一堆,堆得均匀,像蛋糕上的裱花。
待到辛勤的汗珠从额头划过,遮了视野,她才不得不停下动作,用小臂揩去那滴水珠。视野恢复清明之际,她看到塘中青绿的荷叶托了一朵粉白花苞,一张张铺开在水面,像许多酣甜的梦,微风轻拂,摇曳着荷香穿过水上那道空无一人的栈桥。
领饷钱的人在后院排了一队,蝉鸣聒噪,熙熙攘攘,不似天守应有的寂静。
钱袋哐当一声落进手中,恭敬的身影同长官道了谢便转身去。
“等等。”
回头的目光里充斥着迷惑。
“你叫雷电影?”
后勤处的长官说,她升职了,是将军器重。
雷电影握着扫把,将内阁门廊上几不可见的灰尘扫在一起。她回想者长官的话,却想不出她做了何事被将军赏识。淡淡的花香传来,她抬头,见到了那位将军。
八重神子笑得浅浅的,和灰尘一样轻。人们说,将军爱笑,是真的。雷电影并拢双脚,毕恭毕敬地同这位大人行李。
明亮的紫眸缓慢地自她的发丝落下,沿着她毫无赘余的面部线条,延伸至她挽起衣袖而露出的双臂,再到她的腿,她的脚。八重神子自始自终微微地笑着。
“将军大人说你地扫得好,以后不必打扫院子了,去内阁,打理将军大人的住所。”
但内阁一尘不染,无论如何也扫不出几粒灰尘,就像将军大人此刻的脸,无论如何也挑不出一丝不完美。雷电影把躬鞠得更低,直到视野里只剩一对脚尖。
一只手温温柔柔地落在紫色的发丝之上,八重神子低声说“不必多礼”。雷电影看着眼前的将军,人们说,将军威严庄重,是假的。她的模样,好似路边见着一条小狗。
“将军大人,何以器重我?我只是一个扫地的下人。”
转身之际,八重神子听到这样一句问话。她眯起眼,依旧笑着。
“你让我想起一些美好的记忆。”
将军的过去,众说纷纭,唯一的共识,是她拥有通天彻地的力量,庇佑这个古老的国度千秋万世,人们提起她时,总是尊敬而谦卑,心怀感念。
只是没有人告诉过她,将军,似乎和节庆祭典时远远观望到的那个人不同。
难以捉摸。雷电影如是在心中写下这样的评语。
“会编发吗?”
那日,是盛夏中荷塘里第一朵莲花开放的日子。雷电影和寻常一般埋头打扫内阁的门廊,听到木门推开的声音。
将军是才从睡梦中醒来的,却没睡够往日的时辰。雷电影知道,昨天夜里,她为走廊上的烛台多添了一次蜡油。褪去繁复衣饰,只留一袭薄杉在肩上摆荡时,雷电影才发现,原来传闻中力量无边的将军大人,身形是如此单薄,像清晨随时会蒸发的露。
自然是不能回答不会的。阳光从廊道的一侧打过来,映在墙上的影子,发尾都理得整整齐齐。
“小人才扫了地,手上污浊,恐脏了将军大人的发。”
八重神子还是笑,一手揽着衣裳,靠在门侧,视线缓慢逡巡于雷电影的身体,最后又停在她握着扫把,骨节分明的手上,垂着眸子,懒懒地说,那便濯手浣身后再来。
樱色的发丝柔软,乖巧无声地缠着纤细的指,一缕一缕挑起,又交缠去另一绺,缠缠绵绵,如一支过分温柔的舞。八重神子微阖起眼,悄无声息,好似在这场安静的编发中又一次陷入梦乡。若此时有异国旅者见到她,断不会将她与威名赫赫的“将军”一词联想在一起。
如餍足的婴孩,若顺从的宠物,似静谧的恋人,又像平和的老者。雷电影手里一颤,唐突地用不合时宜的力道掩饰滋生的僭越念头。八重神子却像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悠然睁开了眼。
“我这样好看吗?”八重神子站起来,仍是一手揽着衣衫,轻灵地在镜前踮足旋转,发辫随之起舞。
天下之大,谁能说八重神子不好看呢?雷电影点头。
“但将军大人散下发丝时的美更胜一筹。”
八重神子停下来,看着举止谦卑,言语却算得上张狂的雷电影。雷电影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眼瞳微张,急忙抿起双唇,她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失礼妄言。
“我也这样认为。还是你的发编起来更好看些。”
“小人、小人只是为了打扫时,动作方便,怎敢与将军大人比美。”
一声听不出情感的笑猝然消失在空气中后,八重神子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缓缓解开束发的绳,任它们瀑布般淌开在身后。眼前的人已经太过紧张,不敢再抬一下头,呼吸都敛着声气,若真是只小猫小狗,恐怕依然昏厥过去。八重神子轻声地安慰雷电影。
“无需挂怀。你在我眼里,也是美的。”
在雷电影又要郑重地千恩万谢前,八重神子再次转移了话题。
“会刀剑之术吗?”
稻妻盛行武士道,从幕府至平民,但凡怀揣丝毫兼济天下或渴求名望之心的人,都对刀术剑法趋之若鹜,孩童最爱的礼物,便是幼时长辈为之打造的第一把木刀。但雷电影摇头。
“小人身份卑微,只是一个扫地的仆从,不曾接触过此等技艺,承蒙将军大人厚爱。”
这一声笑比起方才,温暖许多,让雷电影的身体不至僵硬。但下一刻,她的手却被握住。
细嫩的拇指在她的掌心,指腹轻轻摩擦她的指根与鱼际,动作不急不缓,似乎用了力,却又温吞,缓慢地、缓慢地,延伸到手腕边缘,勾起一层又一层的痒。八重神子的表情认真,如同在把玩稀世珍品,没有看到那双耳际爬上的红。
“还是有茧呢,像握过刀一样。”
“小人不会……”雷电影的声音更轻,她不敢动,八重神子的举动让她陌生充满畏惧,但她的声音是那样温柔,那样近,好像……雷电影急忙把龌龊的念头甩出脑海。
“不会是好事。”
八重神子放开了那只手,表情变得轻松。雷电影不敢妄自揣测将军的心思,却无可避免地觉得,八重神子说的这句话,并不是对她说。
“将军大人,这些……是您所说的,美好的回忆吗?”
八重神子看着她,像离她很远很远。
八重神子原本就是离人们很远很远的。
夏日喧嚣,人们都爱热闹,天守阁休沐,反倒变得冷清。雷电影推开内阁的门,带着扫把和水桶走进去。原本她也可以同众人一样休息的,可她生性不爱热闹,游街的、表演的,街头挤满了人,她不知该去哪里,连平日休憩的湖上小亭也坐满游人,左思右想,她找到了此刻最为静谧的地方。
她喜欢打扫,扫把与地板摩擦的沙沙声,抹布浸满水从桶中提起时的流水声,在偌大的房间里回响,寂若空禅。她一丝不苟地擦拭了八重神子居所里的每一张柜子,每一寸地面,提着水壶为格柜上的小盆栽浇花时,她看到摆在正中刀架上的太刀,然后是另一格里红绳串起的一串铃铛。
人们说,八重神子不会刀术。
那是许久以前的争论,百废待兴的土地上,人们为将军的身份归属争吵不休。
“自古稻妻的将军就是武者中的佼佼者,若不会御刀,何以安定天下?何以服众?”
“将军的职责是护卫国家太平,只要能力足以守护这一方土地,用刀或是用棍有何差别,就是使唤鬼兜虫我也认!”
“刀术乃稻妻文明之精髓,若在此中断……”
“稻妻刀术锻造之术仍在流传,武士道依旧兴盛,何有中断一说!八重大人仍在鼓舞人们将这文明延续!”
但比起无用的争吵,一位真正的能者才是这片土地更加需要的。于是在不休的议论中,八重神子还是成为了稻妻的将军。再后来,人们慢慢忘记了她曾经的身份,再后来,民间的说法,成了“将军大人自是天下最擅御刀的人,只是出刀的理由决定了那一刀的格局,无想的一刀,并非常世之下寻常人可见的壮景”。
雷电影不敢碰那把刀,她不会保养刀剑,但她看得出,这把刀被精心养护着,她想,将军大人是会刀的。
她又看向那串铃铛。
八重神子是巫女。坊间曾言。
影向山的那座神社已经毁弃,雷电影曾听闻,如今的将军大人,最初,护卫着那座山。传闻中,巫女会在月圆之夜跳起神乐舞,那时,她们的脚踝上,都会挂一串铃铛。可惜雷电影不曾有幸见过,这只是写在泛黄纸页上陈旧的故事。现在的稻妻,没有巫女。
神鬼俱没,没人知道它们是否存在过。只有故事,在巷陌里流传。
关于八重神子的说法太多太多,真实性却无可考。但这都不重要。
将军大人为人稳重、谦和,又有通天晓地之力,将千秋万世守护稻妻的安宁。人们这样说。
雷电影关起内阁的门,提起水桶与扫把离开。
夜里,雷电影睡不着。或是暑热,在床上几度辗转后,她懊恼地坐起来。月色正好,庭院一派祥和。
她忽然听到了铃声。
推开侧墙的窗,便可遥遥望见天守之上。她从前的屋子不在这里,是被调去打扫内阁后,才换的住处。她从未发现,原来这个位置可以正望见那扇门扉。
是八重神子。
远远的,小小的一个身影,人们都唤她将军大人,此时却小得可以被两只手指捏住,雷电影伸出一根指头放在眼前,八重神子便成了在她指尖起舞的小人儿。
僭越。
可八重神子的舞姿令她入迷。她听见铃声。
舞蹈停下时,铃声也停下了,雷电影似大梦初醒,发觉远处那个身影是正对着自己。汗湿了满身,左思右想,她怀着忐忑的心推开房门。
“小人无意冒犯,请将军大人恕罪!”
雷电影供着手,弓着身,发辫从她的后背滑到肩头。
头上又有温柔的重量,有魔力似的,雷电影微颤的身体平静下来。一只手指勾起她的脸颊。
“好看吗?”
迟疑片刻,雷电影才明白八重神子是在问什么,用力地点头,在又一次低头的时刻,她看见八重神子的脚踝,是那串铃铛。
“是祝祷的舞。并非观赏用,每十年一次,告慰亡灵之平安,亦是祈祷未散之幽怨得以落定。我是巫女,想你是听过的。”
八重神子的眸光温和,如清泉淌过,雷电影望着它失了神。
“可是庆典上……”
“庆典喧嚣,灵魂们畏惧热闹,躲得远,是听不到铃声的,听不到铃声,这支舞,便起不了作用了。”
词汇皆不陌生,却好似一盘散沙灌在脑海,无论如何也拼凑不出一个意思,雷电影愣愣地迷失在那双眸子里,无自觉地开口:“小人愚钝。”
八重神子咧着嘴笑,像夜里绽放的莲花。
“过去的灾祸里破碎的灵魂就像桌上的灰尘,用这支舞,将它们拂散,这片土地就会永远干净,不受污秽浸染。”
勾着的手指变成捧在脸侧,和之前一样柔软的触感,带着夜色的凉。雷电影想,八重神子也许不是在和她说话。
“还有一些,是不肯消散的愿望,无论如何都散不掉。”
“那该怎么办?”雷电影望着八重神子张张合合的唇。那些美好的记忆,是什么呢?她无法揣测。
“那些啊,太难缠了,就要像你扫樱花瓣时那样,将它不厌其烦地扫到一起,从这个角落、那个角落,四处收集起来,堆成一小堆樱花山。”
雷电影想起了初夏时候,那些小小的,被她聚在一起的樱花堆。
“可惜,它们有着樱花的模样,却再也不能像从前在枝头时那样。”
“那它们最后会去哪里呢?”雷电影追问着,像求知的孩童。
八重神子移开了手,看着月亮,又一次浅浅地笑起来。
“你希望它们去哪里呢?”
雷电影想,她只是一个平凡的扫地的仆从,既不会刀术,也不懂舞蹈,更不知晓巫女妙法。她毕生所应做之事,不过是将天守阁打扫得干干净净,让居住于此的将军大人无论何时从外面归来,都可以看到整洁的庭院,清净的房间,她的敌人不是亡灵幽怨,而是飞舞在阳光下的灰尘。
“不,你做得很好,不必为自体存在的微小与否感到卑微。”
但八重神子这样对她说。好像她做的是了不起的一件大事。于是她更加卖力地收集天守阁里每一粒灰尘。
八重神子总看着她笑。
她喜欢八重神子笑。她不敢说,每每望见那个笑,她总会不自觉捏紧手里的扫把,掩饰自己的心跳。
人们说,将军大人是温柔慈悲的。
雷电影想,将军大人……她不敢想。这是僭越。可她感到隐约的喜悦,像某个雨后的清晨,墙角偷偷开放的不知名小花。
美好的记忆。她想着,自己也笑起来,扫把在地面来回,雀跃得像起了舞。
“真干净啊。”八重神子不知何时出现的,她的脚上没有铃铛,走路时总是没有声响,好多次,雷电影都不曾发觉她一直在身后看着自己。
“小人份内之事。”
雷电影总是拘谨的,八重神子不去计较她的措辞,只是去池塘边折了一朵莲花,放在她的胸口,看雷电影忙不迭地同时捧住了花和扫把,耳尖也红了。
“它们会开一整个夏天。”
雷电影用力地点头。
“你会一直在这里吗?”
雷电影愣住了。
好一会儿后,八重神子才略显轻松地眯起眼。
“别担心,不是让你许诺。”她的视线越过雷电影的肩,落在池塘边的那棵樱花树下,那些曾经被雷电影认真堆起来的樱花山,如今已经都不见了。
八重神子准备离开了,有人远远地唤她,她是将军,有太多事要做。
“我会!”
身后突然传来坚定的声音,坚定得不像从眼前的雷电影身体里传出的声音,八重神子驻足,良久,才缓慢地回望。
“你啊,真是固执。”
她轻轻地笑着。风从莲花张开的花瓣间穿过,水波荡漾。
是想畫表情
英语母语者的妻子写的,觉得可爱就发上来了,她一直想为鸣神组做点什么。
神之眼,是雷电影送给八重神子的,那一天,八重神子成为了雷电影的眷属。当雷电影第一次遇见小的粉色的狐狸,她就认为,狐狸应该拥有一个神之眼。
八重神子把神之眼捧在手,先是从左手放进右手,接着从右手放进左手。雷电影蹲下,帮助八重神子把神之眼戴在脖子。八重神子摇头并摘下,毫不犹豫,戴在耳朵。
神之眼的壳的投射出的影子里,雷电影看到自己,自己的脸颊有罕见的温柔笑。
“漂亮吗?”八重神子期待的问雷电影。
八重神子从小就漂亮,以至于破坏规则,所以......
八重神子从小就漂亮,以至于破坏规则,所以雷电影点头同意漂亮。
“为什么戴在耳朵?”雷电影问。
八重神子答:“我感觉很重,戴在脖子。”
“戴在耳朵上就不很重了吗?”
“也很重,但是我很开心能戴在耳朵上,更相信它活在我身边。”
雷电影认为八重神子是正确的。她拍一拍狐狸头,捏一捏狐狸耳朵,像抚摸一只可爱的动物。好吧,狐狸本来就是一只可爱的动物。
“我很有自信,我看起来是眷属了吧?”八重神子更加期待的问雷电影。雷电影又点头。
八重神子很开心。当她开心,神之眼发光了。壳的里面,雷电影看不清自己了。
长大的八重神子心情稍稍不好,现在她无法寻找到她的神之眼了。她不知道丢失在什么地方了,她明明眼光很好。
她在樱花树下被太阳晒,她把自己摔在草地里,草地不软,味道是潮湿的,树枝上,团雀们肩靠着肩缩在一起,今天是个晴朗的一天,昨晚打雷下雨,她睡得很好,但是今晚不一定很好,当雷电清醒,她可以入眠,当雷电入眠,她反而失眠。
雷电影已经出征很多天了。
不过,八重神子不会把心里话告诉雷电影。所以雷电影没有渠道得知八重神子是否想她。
八重神子写了一封信,稻妻的正事是大部分信,她的私心是小部分信。她准备寄信,第一次,她忘记写地址,第二次,她忘记贴邮票,第三次,信被她扔掉,随风吹走。团雀在树上喳喳叫,持续不断的,她差点吃掉那只团雀。
像稻妻所有人一样,八重神子希望雷电影回来早,与此同时,她又希望雷电影回来晚,因为她要寻找她的神之眼,它很重要。
八重神子问自己一个问题:现在,我应该希望您回来晚吗?尽管所有人都希望您回来早。
最终,八重神子成功寻找了她的神之眼,在雷电影回到稻妻之前。后来,很多年里,八重神子经常问自己相同的问题。终于有一天,她把这件事假装没意思的告诉雷电影。
“如果丢失了,没关系,我会再一次送给你。在它发光之前,我可以再一次看清自己,我必须看清自己。但是,我不知道是否应该看清自己,从你这里。”
“您是否被这个问题困扰很多年?”
“或许。”
八重神子很开心。
再后来,她们失去了这两个问题。是谁先解答了自己的问题?是雷电影,还是八重神子,她们故意忘记了。
将军带着自己的爱人凯旋归来
影:乖别乱动
(小狐狸恃宠而骄不停撩影然后就(1.暗戳戳马背play2.熬到回府再不可描述
:尾巴
“此般花鸟余情,也不过衬托我身不移不变的背景罢了”等了好久的雷电将军终于复刻啦!画了她在神樱树下撑伞的样子~可真好看!
一个客观BE的浪漫主义HE故事。
现代AU,无逻辑纯私设。全文1.9w。
脆弱易碎角色厨请慎入。
彩蛋是本文动机,一句话,自留纪念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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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1次实验记录。」
「死者:□电□。客户需求:心脏移植转生。实验进度:外观基因复刻已完成,肢体机能拟人化已完成,语言模块置入已完成,思维模型导入已完成。待进行心脏植入。」
记事簿的下一页是空白,日期显示,心脏移植手术是今天。
“长官,已经四处搜查过了,没有发现目标。”
被称作长......
被称作长官的男人将记事簿合上,再次望向眼前这一片废墟,碎落的巨石和钢板堵住了所有可能的逃生通道,唯一一条通往地上的路也被警卫重重把守,理论上来讲,如果那个实验体没有在这场爆炸中变成碎片,也没有机会逃出去。
“但是我们发现了这个。”
一台小型供能装置,透明的容器里盛满培养液,一颗心脏在里面,因为装置的损坏,泛着乌紫死亡的颜色。
有人类思维和能力,却没有心的仿生机体吗?高大的男人揉揉眉心,不再看那颗心脏。
“找到她,销毁。”
肮脏杂乱的街道,雨永远下不完,黑色酸腐的雨,在地面聚成一道道黑河,倒映着彩色糜烂的灯光。
“我的规矩是先给钱再动手。”说话的是个女人,披散一头樱发,黑色长裙上缀着闪光亮片,太过招摇的打扮,在这个灰暗的街区像标识显眼的猎物。
“商品也有试用的,不先让我摸一下,万一货不对板,岂不是受骗?”男人一口被乐斯腐蚀的牙齿,张开嘴便能闻到浓稠的欲望的浊气,粗黑的手已经不老实,要去搂那窈窕的腰,眼睛死死地盯着女人头上惹人注目的一对耳朵。
“不要让我说第二次,如果你没有钱,就滚远点。”女人狭着眸子,转身就要离开。
“啊!”
樱色的发被一把扯住,女人吃痛着叫了一声,身体一个踉跄往后倒,被男人一把抓住,浑浊的口气在她耳边喷薄。
“你把我伺候高兴了,我就当你刚才说的话不存在。”
“滚!又穷又臭的瘾君子,别逼我动手!”
男人彻底被激怒,怒目圆睁,一手锁住女人的喉,将她往更黑的小巷里拖,黑色长裙拖到地上,被恶臭的雨水浸湿。女人用力挣扎着,不断用手肘击打男人的身体。
“狗娘养的怪物,就凭你这种低劣生物也配用这种口气侮辱我?!看老子今天怎么教训你!”男人一把将女人推到墙角,一边凶狠地骂着,一边从腰上扯下皮带,捏在手里,对准她纤细的腰肢。
“啊——啊——啊——”
在皮带挥击在细嫩的皮肉上之前,更锥心的痛先一步在男人身上降临,男人红着眼捂起下体发出惨叫。
“行凶最忌话多,没人教过你吗?”说着,女人又一脚踢在男人的头上,身体上下的痛让他一头栽进旁边的垃圾堆里,女人嫌恶地啐在他脸上。
“他妈的老子杀了你个怪物!”
眼看女人就要逃走,男人气急败坏从垃圾里爬出来,猩红着眼朝她扑去,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按倒在地,双手不断收紧,全然不顾她掐进自己血肉的指甲和身体下方不断传来的痛。杀意浸满他的双眼,嘶吼的模样如咆哮的兽。
“警卫!有警卫来了!”
眼看手里的女人已经要翻起白眼,巷口匆忙跑过的几个人吸引了男人的注意力,被暴怒冲散的理智渐渐回拢,他的手开始不住颤抖,呼吸变得急促。
“蠢……货……还不……快跑……你想因为一个怪物……被……抓……吗?”脖子上的束缚松懈下来,女人大口喘着气,艰难地说出这句话。
男人醍醐灌顶般爬起来,朝女人身旁狠狠吐出一口口水,仓惶地逃走了。肮脏的雨水让樱色的发凝成一绺一绺的狼狈,女人费力地爬起来,扯着被划破的裙子躲进巷子更深处的黑暗里。没过多久,外面没了响动,女人长呼出一口气,闭起眼无力地靠在墙上,身体跟着滑落。
一阵脚步声传来,女人睁开眼,头上是一把透明的伞,一个紫发的女人站在自己身前。
“很冷吧。”那个紫色的女人说。
樱色的女人皱起眉,本能地拉扯已经不足以遮盖身体的裙子。
“给你。”紫色的女人一手解开自己的外套,递给那个女人。
女人愣了一下,不客气地接过外套,将它裹在自己身上,外套上残留的温度让她不自觉颤抖,她抱紧双臂继续盯着眼前的人。
“谢谢你的外套,但是我今天不做生意了。”
迷惑只在堇眸里顿了一瞬便失去踪影,紫发女人露出善意的笑。
“我没有钱,不能当你的客人。”
樱色的女人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这个人,刚才那种男人她见过一百个,眼前这个女人倒是头一次遇到。
“但是我需要你帮忙。”在那个人心情不好要下逐客令前,紫发女人又补充了一句,“我刚才被警卫注意到了,我不想让他们发现我。”
还没出口的话堵在嗓子眼里,女人若有所思地盯着这个怪人,警卫吗?片刻后,她慵懒地从潮湿的墙上离开,往灯光更暗的方向走去。
“要走就快点儿,我不想跟那帮人打交道。”察觉到身后没有跟上来的脚步声,她又转身,对呆站在原地的人开口。
钥匙在锈住的锁孔里转了几圈才拧开那道铁门,女人一进门就踢掉了鞋子,解开外套,将它随意丢在已经堆满衣服的椅子上。
屋子不大,掩在蜂巢一般重重叠叠胡乱搭建的破楼里,没什么采光,只有一扇狭小的窗开在墙的边缘,隐约见得到外面因电压不稳定而闪烁的灯牌。能落脚的地方不多,一张不宽的床,一个塞满衣服的柜子,一张兼顾了梳妆台和书桌功能的黄木桌子,一个看不出形态的单人沙发,稀稀糟糟,挤满这间逼仄的小屋。
“这儿百分之五十的屋子都长这样,另外百分之五十比这里还糟。”按下开关,昏黄的灯光让这间屋子更加寒酸,女人抱着胳膊靠在墙边,看身后的跟屁虫捡起自己的鞋子摆整齐在鞋架上,又把椅子上堆着的衣服一件件理出来,抱在怀里,滑稽得像另一张丢满衣服的椅子。
“你有烟吗?”
“抽烟对身体不好。”
“既没有钱,也没有烟,拿一件衣服就让我收留你,传出去我的生意还怎么做?”
“你会帮我的,因为你是别人眼里的怪物。”
紫发的女人叠好那堆衣服,将它们放进拥挤不堪的柜子里,转过身来,看向沉默了的人。
“你可以叫我影。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滚。”
屋里的响动停下来,影望着这里的主人,被雨淋湿的发丝还在淌水,脏污的衣服也还没有换,因为那场搏斗脸上的妆花着,举起的指向房门的胳膊因为愤怒而发抖,与之一同颤抖的还有浓密发丝也遮盖不住的一对粉色狐狸耳朵。良久,她无言地张望一番,从狭窄的盥洗室里拿来一条毛巾,在惊诧和气恼的目光里,撩起那些湿着的发丝,一一将它们擦干。
“我需要一个住处,你需要一个人照顾,这场交易是公平的。”
清脆的耳光声在屋里响起,女人夺过毛巾,将它丢在椅子上,踩着拖鞋往盥洗室走。
“八重神子。”
断断续续的水声隔着门传出来,影抬手摸摸被打的脸颊,伸手去捡那条毛巾,将它抖开晾在窗子边。
走出浴室时,八重神子以为自己进错了房间,衣服都整齐地挂着,桌上乱糟糟的化妆品和书也规整地摆着,那个烦人的家伙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床单和被套,把那张拥挤的床铺得规规矩矩,连昏暗的灯都被擦拭过了,房间看起来亮了几度。她发出一声冷笑。
“像你这种穿干净衣服的人,从那边来的吧?来这儿做什么呢?赌博输了躲债?还是好日子过腻了找刺激?”
“我不知道你说的那边是哪边,但我知道这里的规矩是不问别人的过去。”
八重神子扬起眉毛,终于露出今晚第一个真实的笑容。
“坐沙发上睡明天起来可能脖子疼,睡我床上可能被我踢下去,地板是个不错的选择,醒来全身都会痛,随便你。”
说完,八重神子拉开桌下的抽屉,拿出一盒药剂和注射器,瞥了一眼影,用桌沿磕开玻璃瓶子,将里面透明的液体吸入针筒,撩起袖子,把寒光闪烁的针头对准手臂扎下。她的动作利落,有已重复过千百次的娴熟。
床的另一边塌下去一些,八重神子扭头,看到影正盯着垃圾桶里的针筒和药剂瓶。
“是抑制剂。傻子才碰乐斯。”
八重神子不再说话,拉过被子,背对影躺下。
影没有追问,无声地看着床上因为过分疲惫毫无防卫地陷入沉眠的人。
床的确太窄了,背对背贴着八重神子的身体时,影听到那个声音。
扑通。
她数着那个声音,缓缓闭上眼。
这地方不下雨时比下雨还糟糕,灰压压的天从破楼烂屋仅留的缝隙里挤进来,衬着那些黑色密布交缠的电线蜘蛛网一样恶心,远不比一场永不停歇的雨,不如末日来临的磅礴痛快。八重神子看到远远走过来的人影,低声骂了一句,丢掉手里的半截烟。
浓郁的香水味让八重神子想要作呕,但她还是露出讨巧的笑,乖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
女人的来意十分明确,也没有心思和她寒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头上的那对耳朵。
“能先摸一下吗?”
“不行哦,姐姐,先付钱才能动手的。”八重神子的笑容太过明媚,简直像天上出了太阳,女人不可避免流露出嫌恶的表情。
几张钞票甩在八重神子胸口,被她灵巧地收起。装好钱后,她将头支到女人手边。
“我从来不说谎。”
毛茸茸软叽叽的手感,女人止不住干呕一声,立刻收回了手。
“怪物。”
八重神子像是没听到,依旧笑着,望着那个女人。
影听到门口的响动,走去开门,门刚拉开,一具身体就栽进她怀里。
“别碰我的背。”八重神子蔫蔫儿地说着,身上像是没有了骨头。
影架着八重神子的两条胳膊把她拖进屋,让她趴在床上,清晰地看到她的衣服上洇出红色的痕迹。
“抽屉里有药。”
影拉开抽屉,一边是消炎药、止痛药,一边是那天晚上八重神子敲开的玻璃瓶,小小的抽屉被这些瓶瓶罐罐挤满。她拿了酒精和药水,关起抽屉。
衣服扒开时纵横交错的红触目惊心,很难相信八重神子只出去了两个小时,就带着这些痕迹回来。影去拿了一条毛巾,让八重神子咬住。
“会很痛。”
八重神子随手把毛巾扔在床头,侧过脸来,脸上竟是笑吟吟的。
“那女人动手之前可没和我说这句话,该说你人真好吗?”
影不再回答,低头清理那些伤口,看着周边的皮肉因疼痛不自觉地抽动。
“这里是地狱,每个人都是怨灵,我给他们是提供一种出气方式,他们给我钱让我能活下去。”八重神子心情很好,尽管每说一个字都要忍不住嘶一口气,她扭扭身子,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钞票,“死女人,下手真狠,还好她大方,不像其他穷酸鬼。”
“这里有很多种挣钱的方式,为什么要选择伤害自己?”
“哈?你在开玩笑吗?还是说你是那边派来的圣人,要在这里布道,宣扬和平与仁爱?”八重神子不顾正按在伤口上的棉签的痛,猛地坐起来,脸上只剩戏谑,“看着,我带着这个东西,走出去,任何人都只会说我是个不人不兽的怪物,他们会冲上来,没有缘由地想要虐待我,想要杀了我。而现在他们可以满足自己的欲望,我也可以借此挣一笔钱,去买一抽屉又一抽屉的抑制剂,阻止我变成一头真正的野兽,你告诉我,在这个地方,像我这样的人应该如何体面地活着?”
影拿着棉签,药水顺着木棍流到她的手上,凉意提醒了她该做的事,她低下头。
“药还没有上完。”
八重神子心底有很怪异的感觉,但她说不出来,刚才想要引发一场战争的怒意无处发泄,只好咽回肚子里。她咬着毛巾,死死攥着拳。
上药的过程很漫长,终于结束时,八重神子已经痛得满头大汗,连从床上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影缓慢将她扶起来,给她递过来一杯水,在她喝水时,拨开她额前被打湿的碎发。
“它是……怎么长出来的?”放下水杯时,八重神子听到这个问题,看到影的目光停留在自己头上。
很明显,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也不想提起关于自己身体的一切,影从她眼神里的厌恶看出来了,于是她起身,将用完的药瓶放回抽屉里。
“一场实验。”
影转过身时,八重神子把眼神投向天花板。
“他们是善良的人,善良得愚蠢。呵呵,明明知道我的病没得治,却还妄想能留住我,花光所有的钱把我送去那样的地方,白辰实验室,呵,也只有这种走投无路的人才会把希望寄托在这间疯子开的「医院」。「求求你们,无论如何都请让这个孩子活下来,我只想让她活着,她的人生还长。」呵,那个无知的女人,她到死都不知道他们用了怎样的方法让我活下来,到死都不知道……我为她自私的爱付出了什么。”
空气里是漫长的寂静,看样子,八重神子不打算继续讲这个故事了,影看着她,脸上没有表情。
“怎么,要摸摸看吗?”
影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八重神子斜睨着她,或许是觉得无趣,也不再说话,探着身子去拿桌边没看完的小说,拿到书时,她发现影的手蓦地抬着,欲举欲放,尴尬地挂在胸前。她发出一声冷哼。
“你最好在我后悔前做决定。”
那双耳朵乖巧地在影手里一动不动,影的掌心可以感受到热度,耳根真实地与头皮连在一起,连接处是微凸的软骨,拨开那层绒毛,下面有细密的血管,载着从心脏泵出的鲜红,在这只耳朵上连起脉络。
扑通。扑通。
就像握着一颗心脏。
耳朵从掌心滑走,八重神子不耐烦地甩甩头,试图用两侧的发丝遮住它们。
“感觉很不舒服吧?”
影摇头。八重神子诧异地看着她,半晌,才问出另一个问题。
“难不成你喜欢?”
影依旧摇头。
八重神子望着那双空洞的眼睛笑了。
“既不觉得恶心,也不喜欢,嘴上说着被人追捕却没有看出恐惧,住在这里白吃白喝也没有羞愧,既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又不快乐也不难过,你和那边的人不一样,和这里的人也不一样。倒是最适合生活在这种地方,什么知觉都没有,跟没有心一样。”
影的神情始终是空洞的,直到最后那句话的响起。八重神子捕捉到那一霎的不同,闪电般的思绪穿过脑海,紫色的眼珠一转,暧昧不明的笑爬上嘴角,她凑近来,手指勾起雷电影的下巴,声音变得冰冷又玩味。
“啊~哈,原来是这样吗?那个下落不明的,没有心的仿生机体,”手指沿着影的肌肤线条向下,直至停在她没有搏动的胸口,八重神子的笑容变得更为复杂,“原来是你吗?雷、电、影。”
雷电影仍旧沉默,本能想要往后退,但这狭小的床铺没有更多空间,她的后背抵着墙,无处可逃。她有能力一拳打晕八重神子,如果八重神子要把她交出去换取一笔赏金,她会立刻这样做。雷电影缓缓握起拳。
但胸口那根指头移开了,八重神子嘴角的笑也模糊起来,分不出那是喜悦还是悲伤。
“你为什么会看上我呢?”
紧张的神经还没有松懈,雷电影一时语塞。
许久等不到回复,八重神子拢起垮落的衣裳,面无表情退出危险距离之外。在离开床的瞬间,她听到身后的回答。
“因为你是别人眼里的怪物。”
“哈~”八重神子扬起眉毛,笑着扭过头,看着雷电影沉静的眸子,“果然,你很适合生活在这里。”
“我想要一颗心。”
笑容敛起,八重神子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说了这句话的雷电影。
“想听我讲完我的故事吗?”八重神子并没有等雷电影的回答。
“从我变成这副模样开始,我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想要杀了我的父母,是他们用自私贪婪的爱把我变成怪物,我恨他们。”仇恨的火焰在紫色的眼眸里升腾,八重神子咬着牙,似乎碾碎这些字词,就是碾碎了她最憎恶的人,但很快,她的声音又跌落下来,成为一片脆弱的浮萍,“如果我像你一样,这件事是那样容易,那样容易……可是我不能……因为我知道,他们爱我。呵,你却要追求一颗心,追求一份痛苦,呵,真是……可笑……”
“如果我有一颗活着的心,我就是活着的。他们不能杀害一个活着的生命。”
窗边有落雨的声音,持续不断,外面的灯光在肮脏的雨里渐渐昏暗迷蒙。
直到叹息打破寂静,八重神子踩着拖鞋,去烟盒里摸出一根受潮的烟,打火机被她拿在手里把玩,迟迟没有打燃。
“如果你要把我交给……”
“我为什么要把你交出去?”
雷电影惶惑地看着八重神子,她终于点燃了那支烟,红色的火星在昏黄的屋子里明明灭灭。
“你可以挣一大笔钱。抵了怪物的罪名,买好点的烟。”
冷笑声挟着烟雾一起从八重神子的鼻子里跑出来,她用力按灭那支还剩大半的烟,将打火机丢进垃圾桶,朝雷电影走来,在她的不解中揪起她整洁的衣领,嘴角是笑着的,眼神却是发狠。
“我不会把你交出去,我有本事挣到那些钱,也有本事给你找到一颗心。”
“为什么?”
八重神子松开揪着衣领的手,一把推开雷电影。
“因为我讨厌怪物。”
八重神子每天都会出去,有时带着伤口和钞票回来,有时空手而归。雷电影总是拿着药等她。
“技术这么好,以前是医生?”八重神子疼得呲牙咧嘴,语气却还是一如既往地轻快,仿佛那些伤没有蔓延在她的皮肤上。
一片寂静。
雷电影收起药水,关抽屉时看着快空掉的另一半失神片刻。
八重神子数起手里的钞票,把它们分成两部分,几张塞在衣服口袋,剩下的装进桌子的另一个抽屉。她又看着雷电影。
“你知道你像什么吗?”
八重神子心情好的时候,那对耳朵就会小幅度晃动,很难让人不去注意。也许是被看了太久,她平顺的眉慢慢拧起,手脚并用地从床上爬过来,勾起雷电影的下巴,语气并不好。
“知不知道一直盯着别人看很不礼貌?我的小情人。”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雷电影脸上依旧没有表情,八重神子挑了一下她的下巴,收回手指,在桌上胡乱摸了一把,才想起受潮的烟和那个打火机在那天被她丢掉后,一直没有买过新的。她的神情接近烦躁,想在雷电影的脸上再留下一个红色的巴掌印。
“小说里不都是这样写的,主人背着所有人,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养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情人。你比情人差多了。”
雷电影依旧没有接话。心底像总也抹不平的粗糙纸面,八重神子紧闭双唇,决意不再和她说话。
转身的时候,衣服的衣角却被拉住了。八重神子扭头,看到雷电影伸来的手心里躺着一块粉色的泡泡糖。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
“你几岁?随身带这种东西?”
冷言冷语地说着,手却灵巧地拿走了那块泡泡糖,顺势抛进嘴里,然后吐出一个粉泡泡来。粉色的耳朵小幅度的晃动着。
“这里很安全。”雷电影忽然开口,视线停在窗外浑浊的光雾中。
“把我这里当安全屋?你难道没有看到,我生活在一个随时有人死、有人发疯的地方,我的身体像无底洞一样需要钱,说不定哪天敲门的不是我,而是警卫,还安全吗?”
八重神子的声音靠过来,雷电影看到她正吹出一个更大的泡泡,透过泡泡薄的一层膜,可以看到嘟着的粉色的唇。那个泡泡几乎顶到她的鼻尖,她本能地想后退。
“砰。”泡泡在雷电影的鼻尖炸裂,她的眼睛眨了一下。
“我以为你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呢。”粉嫩的舌尖飞速卷走破裂的泡泡碎片,紫色的眼里含着狡黠的光。八重神子两手一撑离开雷电影,从另一头的椅子上勾起一件帽衫,扔在她身上,看着她迷惑的表情,耳朵又晃了一下,再次凑过去,鼻头几乎贴在她修长的颈上嗅着,呼吸的热气让她感到不自在。
“关在这里都要发霉啦,我的小情人。”
两个穿着宽大帽衫的人一前一后沿着昏暗的巷子走,在路口拐进一家只有两三平大的商店。
八重神子趴在柜台上,盯着玻璃柜里的烟,指尖轻轻敲击着。雷电影在灯光的暗处,头埋得很低,没人看得见她的模样。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等等,还要这个。”
雷电影跟在八重神子身后,听着她手中塑料袋刺啦刺啦的响动,八重神子戴着帽子,背影是一团没有形状的黑,手里的塑料袋在路灯昏黄的光里模糊地透着光。
“不是要买烟吗?”又走了两个街口,八重神子听到身后的声音。
“改主意了,不行吗?”
雷电影不再说话,插在兜里的手捏着走出商店时八重神子递来的两块泡泡糖。
这里的每一条街都大同小异,破败的灯牌,忽闪忽闪的路灯,大片大片的阴影,空气中不管走多远都能闻到的混合着腐烂食物和乐斯、烟叶的气味。雷电影跟着八重神子,沉默不语走了很久,久到似乎一生就要在这段路上结束。
几个小孩的嬉笑声打破空气里的寂静,还有几声奄奄一息又凄厉的叫声。雷电影还未注意那里在发生什么,只看到身前的人已经出现在那群小孩旁边。
“小朋友,好玩吗”
雷电影听到八重神子的声音是笑着的,笑得有些腻,就像有时路边浓妆艳抹的女人。
“姐姐这里还有更好玩的东西哦。”
隔着几步之遥,雷电影看不到八重神子的表情。孩子们惊声尖叫,嘴里大骂着怪物,双腿发颤地四散逃开,有两个跑走时被地上肮脏的黏着物滑倒,顾不得手上身上糊的污浊,打着滑爬起来,趔趄着、哭着消失在远处深巷的黑影中。
然后雷电影听到空气里轻盈又冰冷的笑声。
雷电影解开套在电线杆上的绳子,又把绳子从那截干瘪的尾巴上取走。那只瘦骨嶙峋的猫身体已经半僵,几乎再也发不出声音,蓝色的眼睛混着水光,渺无声息地看着雷电影。雷电影看着脚边那半条破碎的鱼,它的腥气混进腐臭的空气里。
八重神子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靠在栏杆上,手伸进塑料袋,又想起那里面没有烟。
雷电影抱着死去的猫站在不远处,帽檐遮住她的眼睛。
垃圾桶后面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两双紫色的眸子不约而同地看过去。
是一个小小的,毛茸茸的脑袋,只探出来半个,毛发还炸立着,或许只有两三个月大。它张着嘴,却听不见叫声,波光覆盖的蓝眼睛里夹杂警惕和恐惧。
“你说它能在这里活几个月?”
八重神子的语调很平,和夜色一样没有波澜。
雷电影始终低着头。她听着那个垃圾桶旁尖牙咬破塑料和进食的声音,余光看着前面那团缓慢行走的没有形状的黑,和它旁边刺啦刺啦的,多出几分空隙的透着光亮的塑料袋。
雷电影将泡面残汤倒进马桶,按下冲水按钮,刺耳的水声在安静的屋子里叫人难以忍受,她又急忙盖好马桶盖——在管道反上来的恶臭弥漫这间屋子之前。
八重神子背对着整间房子,身上的被子看不出起伏弧度。雷电影轻手轻脚地躺到她旁边,关掉不够明亮的灯,窗户外面浑浊的彩光透过缝隙印在天花板上。她记得曾经在画展上看过这样色彩的画。
“我的记忆告诉我,我在那边生活过。”
身旁的人没有回答。雷电影看着天花板上荡漾的光。她缓缓地侧过身,看着八重神子散在枕头上樱色的发。
“八重神子,你想离开这里吗?”
夜晚极静。
只有心脏跳动的声音。
日子一如往常。那个夜晚没人提起,就像从未发生。那句问话也没再出现在雷电影嘴边。八重神子仍旧每天出门,满载而归或者空手而回,抽屉里的止疼药已经重新加了一轮,另一半还是摇摇欲坠地近乎要变成空白。
“抑制剂要去哪里买?”
又一次帮八重神子处理完伤口,雷电影没有直接关起抽屉。
八重神子用棉被裹起身体,冬天特有的阴冷潮湿让她不适。她瞄了一眼抽屉,把头埋进被子里。
“钱不够。”
雷电影又拉开那个放钱的抽屉,花花绿绿的纸钞,面额大的被折成一叠,零钱胡乱丢在旁边。八重神子似乎有存钱的习惯,她每次带回来的钱都会抽一部分放在这里面,极少用它们。雷电影疑惑地看着八重神子。但粉色的人已经裹着被子躺下了,面对着墙,一言不发。
耳朵上突然的触摸让八重神子一个激灵,短促的呼声从喉咙跑出来,她本能地要紧闭起眼,但预想的痛觉没有出现,这才意识到,她现在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她愤怒地转身,盯着无预警摸了她耳朵的罪魁祸首。
“抑制剂在哪里买?”雷电影又把这个问题重复了一遍,没有为她突兀的行为道歉,眼睛里是万年不变的平静。
八重神子咬着牙,继续怒狠狠地瞪她。
“你已经两天没有用抑制剂了,不会有事吗?”
雷电影的声音听着比任何时候都更让人恼怒,八重神子坐起来,一把将她推下床,紫色的身躯咚地一声摔在地上。
“你是我妈吗?!”
雷电影躺在地上,不再说话。
八重神子喘着粗气拧开门锁时,只看到空荡荡的房间。她找遍了每个角落,都没有发现那个身影,恐慌感将她包围,她望着窗外,手指不受控地发抖。
没有心的人,做事的时候,也不会念及旧情吧。
她颤抖着拉开抽屉,将药水涂在手臂上。
敲门声突然响起。
八重神子屏住呼吸。
敲门声再次响起。
直到几分钟后,外面传来熟悉的声音。
“是我。”
难闻的烟味从雷电影的发丝和衣服里跑出来,八重神子没忍住咳嗽,她看着雷电影四下张望几次,迅速钻进房间,反锁了门。
“你去……”
问句出来前,雷电影从口袋摸出一个盒子,几支透明玻璃瓶整整齐齐排列在里面。八重神子睁大了眼,立刻去检查抽屉里的钱。
“玻璃瓶底的标志我见过。和实验室里的药剂瓶是同一家。我跟踪了他们的送货车。”雷电影平静地解释着,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然后呢?你去偷的,还是抢的?”八重神子颤动着眼,不想去想象雷电影冒着多大的风险,把自己暴露在白日的街道上。
“他们交易的时候,我制造了一些动静。这是我捡的。”
“你确定没被发现?我可没有那么多住处。”
雷电影摇摇头:“这是非法交易,他们不会让自己被发现,更不会让自己卷进未知的麻烦。”
八重神子饶有兴味地看着那张宁静得让人想打出点表情的脸。
在雷电影的声音出来之前,八重神子看到了外面几个黑色的影子。
地板下的狭小空间逼仄,伸手不见五指,空气也是混着霉味的。两具身体几乎贴在一起,雷电影可以感受到八重神子每一次的颤抖,她的鼻尖也是凉的。
皮靴与地板接触,在上方来回震动。这个房间三五步就可以走完,雷电影听到书籍落地的声音,衣服拉扯的声音,还有他们对话的声音。
“你确定是这儿?该死的,你不会是自己私吞了货,胡乱说个地址来打发我们吧?”
接着是殴打的声音。雷电影记得这个声音,几个小时前,他还在和买家交谈,直到被她打断,他逃走的时候没来得及带走那盒抑制剂。盒子在她手里,硌着她的掌心。但对这些声响的注意力很快被另一种感受取代。
八重神子的手几乎是冰的,她的身体颤抖得厉害,有无法自控的趋势,雷电影急忙捏紧她的胳膊,紧贴的胸口上,她感受到急促得快要不规整的心跳。
“好黑。”
雷电影听到近似虚无的声音。那几个人还在房间里,她更加用力地抱紧八重神子,试图止息她的恐惧。
抑制不住的声音快要从嗓子里跑出来,雷电影察觉到一块地砖的距离外有停下的脚步声。
黑暗忽然变成了嘴唇的形状,一开始是极浅的摩擦,然后是十足温柔的舔舐,带着温度,悄声无息地探进口腔。但这并不是一个全然的吻,它没有下文,只是堵在那里,用温度填满了整片不可名状的黑。八重神子不禁用力抓住雷电影的后背。
在漆黑里,雷电影终于渐渐感到胸口的跳动变得平稳。
大门关闭的声音响起后,又几乎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身体都快僵硬在一起的两个人才小心翼翼推开头顶的遮挡,从单人沙发下蹑手蹑脚地爬出。雷电影这才看见,八重神子的脸色一片惨白,嘴唇的红在它的映衬下像一团燃烧的火。
“你说不会被发现的。”
房间被翻得一团乱,所幸这伙人没有发现任何关于这里住客身份的痕迹,对抽屉里的现金也毫无兴趣。八重神子坐在椅子上,头无力地耷拉着,双眼无神地看着桌上那个装抑制剂的盒子。
“该死。我说过我没有别的住处的。”
许久之后,八重神子身后轻轻传来一声“对不起”。她缓缓扭过头去。
又是一会儿之后,八重神子从椅子上站起来,朝雷电影走去。雷电影已经做好了再捱一巴掌的准备,但八重神子抬起的手只是环在她的背后。
“谢谢。”
在长长的一声叹息后,雷电影感受到那具身体彻底软在自己身上。
这天的月亮特别大,大到像是要落下来,砸碎这片灰暗的建筑群。破烂的街也变成银色,路灯的影子与光辉之间是轮廓清晰的分界线。
雷电影依旧走在八重神子身后,身体藏在宽大的帽衫里,被屋子投下的阴影笼起。她用余光看着八重神子的影子,和她手里透着光的塑料袋。
老旧的楼道里全是灰尘气味,没有灯,只能靠直觉落脚,螺旋的楼梯在黑暗里沉默着向上延伸。铁锈脱落和铁锁撞击的声音回荡几声后,八重神子推开了楼梯尽头的那道铁门。
月光像瀑布一样落在她们身上。
天台的风很冷,八重神子不得不将身体缩起来,发白的指尖小幅度颤着,拉开一路都被当作暖手宝的饮料罐。热饮让她满足地松下肩膀。
“在这里可以看到那边。”
八重神子扬着下巴,看向月亮升起的方向。
这是一段不近的距离,但在这个夜晚清澈的空气中,可以清楚地看到远处成片连接的光,橙白的色彩,人类为夜晚制造的太阳。那片亮光被隔在长长的一道黑暗之外,像光忽然坠入黑洞消失不见,然后才是近处的零零星星、寒碜的光点,掩映在丑陋的建筑之间,与其说它们照亮了黑暗,更像是无处求援的困兽。
“你在那边死了,有人舍不得你的离世,所以找到灰色的地方让你复活。是这样吗?”八重神子望着远处的光亮,月光沿着她的轮廓,像一只手抚摸她的脸颊。
“嗯。”雷电影低头看自己的影子。
“实验室在那儿。”八重神子抬起手,指向那片河道一样宽的黑色地带,“黑里藏着很多黑,那儿就像滋养蟑螂的臭水沟,没人乐意去打理那些疯子,只要他们不再搞出几次爆炸,吓醒那边的人的瞌睡。”
八重神子转身在一旁的塑料袋里翻出两块泡泡糖,不再看遥远的亮光。
“‘我’是被谁定义的呢?”
泡泡破掉的时候,八重神子听到一向寡言少语的雷电影问出这个问题,她停止了咀嚼,抱起手臂看着雷电影。
“我有她的记忆,清晰得像才拍出来的照片。但我没有心。我是她吗?”
笑声轻飘飘地跑出来,八重神子又开始嚼起泡泡糖。
“在这种境地下还在思考哲学问题,是不是我把你照顾得太好了。”八重神子的脸突然凑近,嘴角有好看的弧度,她冰凉的指头勾起雷电影的下巴,当着她的面吐出一个泡泡,“小情人,不该好好想想怎么在这片恶土扎下根吗?”
雷电影平静的表情让八重神子很快失去兴味,但八重神子对此习以为常,她吐掉嘴里的东西,恶趣味地用手指戳在雷电影的胸口,然后把耳朵贴了上去。
空旷得像外太空,什么都听不到。但八重神子没有离开,而是一直靠在那里。
“抱我一下,好冷”。
雷电影听话地抬起手。一分钟,也许是两分钟,八重神子从她怀里钻上来,看着她没有波澜的双眼,笑眯眯的,一手抚摸着她光洁的侧脸。
“那天那种事,你以前也做过吗?”
“我没有遇到过那种情况。”
微凉的手掌在雷电影侧脸拍了拍,八重神子的呼吸离得更近了。
“那就是趁机占我便宜咯。”
“那是当时最稳妥的办法。”
八重神子咯咯笑着,猝不及防地在雷电影唇上点了一下,饶有兴致地看着雷电影僵硬的表情,用指尖按着她的唇,像玩弄一样让它分开,又合上,耳尖晃动的弧度昭示她极佳的心情。
“你没有心,那会有爱吗?”
雷电影不说话,任由八重神子再次侵蚀她们之间所剩无几的距离。
铁门那边细微的声音打断了这个尚未成形的吻,雷电影本能地抱着八重神子,压低了帽檐,目光里充满戒备。
是一只猫。
八重神子低声地松了口气,从雷电影的怀里钻出。
“也许是被塑料袋的声响吸引过来的,这里头有食物。”
那只猫有漂亮的蓝眼睛,体型不算大,估摸着尚未成年,但毛发是干净的,这在这个地方很少见,街上的流浪猫、流浪狗、流浪汉,往往都会落得相同的下场。它似乎有些害怕,警惕地看着雷电影,身体在微微打颤。但它还是在往前走,走得很慢,随时准备逃跑。
走近了,她们才看到,那只猫嘴里叼着一只死老鼠,老鼠长长的尾巴拖在地上,直到停在八重神子脚边。
“喵。”
猫把那只老鼠放下后,发出柔软的声音,望着八重神子,但很快,它就逃走了。
“它活得比你想象的久。”
依旧是平静无波的声音。
八重神子看着雷电影,那张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她又低头看着地上那只死老鼠。
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就像一个身量纤细的巨人,雷电影看着自己的影子重在八重神子的影子上。透着光的塑料袋刺啦刺啦地响,里面是那只死老鼠。
快要回到新的住处前,八重神子才把它丢掉。
新租的房间谈不上更好,也不见得更糟。搬家搬得仓促,很多东西都丢掉了,现在的房间看来格外空荡。因为是半地下的缘故,只有半截窗户可以采光,夜晚时也不再有斑斓的灯牌可以透过窗帘缝隙照在天花板上。屋角放着一个简易的用小灯和电线组装的夜灯,说它是夜灯太过高级,它的光极弱,存在只是为了让这里不陷入纯粹的黑。费力隔出来的狭小浴室不断传出滴滴答答的声响,雷电影想,也许她应该把那个淋浴喷头也重新安装一下。
八重神子几乎是跳进被窝的,掀起被子时带来一阵寒风。雷电影抱住了这具凉幽幽的身子,没有怨言,似乎感觉不出冷热。
“说不定今晚就会梦到我在吃那只老鼠。”连牙关都在打颤,但八重神子还是吸着冷气发出轻快的笑声。
“你吃过吗?”雷电影低声问,由着八重神子冰冷的手放在自己腰上取暖。
冰凉的手缓慢地摩挲着,有了一点点温度,又贪得无厌地往还未被吸走热量的肌肤上滑。
“目前为止还没有。”
或许是精确打造的肢体手感很好,雷电影几乎感觉到了八重神子对她身体表现出的爱不释手,她沉默了一会儿,让八重神子靠在怀里更近一点。
“不过要是哪天我真的变成野兽了,说不定就会。”
“你不会变成野兽。”雷电影平静地说着,仿佛这是一个毋庸置疑的、既定的事实。
“这是你的承诺吗?”
寂静里,雷电影又开始注意到浴室滴水的声音。
“无心之人的承诺,都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呢。”
但八重神子的声音里没有戏谑,她的手在说话时在往雷电影身体的更上方移动,不一会儿就剥开了那上面的阻碍,很快,雷电影以从未有过的亲密,感受到在八重神子胸口的那个跳动。
“以前做过吗?”
雷电影摇头。她听到那个声音,强烈得像盛事上擂起的大鼓。她感到晕眩,手掌不自觉按在八重神子后背上。接着她又察觉到那截脊椎伸展的尽头,微微的凸起。
八重神子的声音虚弱得厉害,一手捏着雷电影的肩,眼眶是红的。
“别碰那里……”
雷电影把手拿开了。八重神子长出一口气,在她肩上狠狠咬了一嘴,随后翻身压了过去,目光直直望进那双深潭的眼里。
“你想过吗?”
雷电影没有说话,只是环抱着八重神子,让她趴在自己身上,小心地收好刚刚被揭开了的被角,冷空气灌进来时,她看到八重神子的肌肤上细小立起的鸡皮疙瘩。她轻轻抚摸八重神子的身体,直到它又变得热气腾腾。八重神子的喘息里夹杂着笑,贴在她的耳边说话。
“真是难为你了。”
浴室的水声还在继续,雷电影看着屋里昏暗的光线,耳边是渐渐平缓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八重神子是背靠在她怀里睡的,那个心跳就抵着她自己空荡的胸口一侧。
“你骗了我。”
八重神子没有回应,但雷电影知道她还没有睡着,她清楚她熟睡时心跳的频率。
“我听到了他们的对话。那时你放在抽屉里的钱买得起那些抑制剂。”
八重神子抱着膝盖坐在椅子上,叉子挑起热气腾腾的泡面。
“还记得第一次见面,巷子里那个男人吗?他死了。”
粉色的狐狸耳朵小幅度晃动,看起来她很享受这碗泡面。
“尸体在地下水道里丢着,像烂菜叶一样。有狗要去啃他的尸体,被我赶走了。”
雷电影停下叠衣服的动作。
八重神子放下叉子,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支装着暗红液体的试管。
“这种瘾君子在这里遍地都是,是死是活没人在意。但他的话,呵呵,还有点用处。”
雷电影走到八重神子身边,八重神子自然地让出半边椅子,亲昵地往她身上靠,举着那一管红,在半截窗户透进的晦暗光明里,像举着一颗红宝石。
“是新的药,成瘾性比乐斯还恐怖,他没有钱,去做了试药体。我想那东西还没有调整好合适的配方,暂时还不会面市。你说我把他的血液样本上交供他们研究,他们会不会认为我是一个好怪物,然后允许我去那边生活?”
雷电影看向八重神子。八重神子的嘴角轻飘飘地翘起,眼里却没有像她语言里那样的向往。
“你说,光明的地方会不会更容易滋生黑暗?”
八重神子不是良好市民。
她拿着一份邀请函回来时,脸上有掩不住的兴奋。
白底烫金的邀请函,样式不复杂,受邀人的名字和落款的名字雷电影没有听过,如果不是“拍卖会”几个字,会被误认为是一封婚礼邀请函。雷电影看着那个地址,抬起头,眼里没有认可。
“我说过的,我会给你找到一颗心。”
雷电影攥着八重神子的手腕,极力避免这个已经翻身跨在自己腿上的女人一次一次试图的亲吻。终于,在博弈中她成功阻止了八重神子愈发过分的动作。
“八重神子,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出乎意料的,八重神子的笑容没有消失,反而愈加明媚,她停下刚才的动作,转而用一只手捧起雷电影的脸颊,深深地望进她的眼底。
“当然知道啊,影。我想让你看我的时候,眼睛里的光彩,就像我看你那样热烈。”
雷电影沉默下来。
“你没有心,那你有爱吗?影。”
八重神子的指尖沿着她的侧脸缓缓下滑,滑过颈侧,滑过肩头,缓慢地停在她空荡没有搏动的胸口。
“你现在的身体是谁的,你的记忆是谁的,我不在乎。我想要一颗心,跳在你的身体里。但它属于我。”
雷电影一直抓着八重神子手腕的手松开了。她想要一颗心。她一直想要一颗心。
而八重神子手里,拿着一封器官拍卖会的邀请函。
猫长大了不少,埋头吃着一根火腿肠。八重神子细嫩的指尖在它头顶轻挠。它好像吃饱了,心满意足地眯着眼,用脑袋顶八重神子的手。
“书上说,猫这样做,是在标记你。”
月亮在薄薄的云里穿行,天上时而落下光,时而降下下影。雷电影抱着双臂靠在铁门旁,无声无息地看着八重神子的背影。
“我以为它活不了太久。没想到小家伙还是挺厉害的嘛。”八重神子轻声地笑,让猫从她手下跑走了。
那一团绒毛跑到雷电影的脚边。它还是有点怕,但没有像之前一样逃走。它乖乖地坐在那里,偏起脑袋看她。
“是我摸起来比较舒服还是它摸起来比较舒服?”八重神子笑吟吟地走过来,耳朵随她的语调晃动,雷电影停下抚摸小猫的手。
“该走啦。小家伙,再见咯。”
重归漆黑的楼道时,雷电影听到小猫去扒拉遗留在天台的那个塑料袋的声音。
装卸货物的车马达轰隆隆地响,在夜里格外聒噪。八重神子和雷电影蜷在漆黑的货箱里,感受到四周开始颠簸。车子启程了。
整个计划并不复杂,她们跟着货车偷偷越境,到那边去参加器官拍卖会,拿到作为竞拍品的心脏,结束后前往边境交界处,与那里的地下研究所进行交易,他们为雷电影进行心脏植入手术,八重神子将那管血液样本交给他们。
一场各取所需的物质交易。
雷电影提出过质疑,包括参加拍卖会的钱,那个神秘研究所拿血液样本的目的,和八重神子出现在这些场合中的安全问题。但那时八重神子只是满不在乎地玩着手里空着的那支抑制剂瓶子。
“第一,我能在遍地老鼠的地方活下来,钱是最容易解决的事。第二,从收留你开始,我就不是一个善良的好人。第三,”八重神子带着她明媚又甜腻的笑朝雷电影走过去,双手自然地勾在她的脖子上,声音软得像棉花糖,“为你做了这么多,我的小情人,不会丢下我,自己逃走吧?”
满是漏洞。
但雷电影明白,八重神子早已想到种种可能,而她不在意那些。
八重神子要找到一颗心。
找到一种让雷电影不会变成怪物,而她可以接受自己的存在的方式。
越境的路不好走,没有任何一方愿意拿钱来修补这一道天堑鸿沟,那些有罪的、流落的人不值得被当作真正的生命看到,他们被发配在蛇虫毒蚁之间,唯一需要做的事就是让他们远离光鲜亮丽的世界,用物理界限分割天堂与地狱。
“影,你记得那个女人吗?给了我很多钱,下手又特别狠的那个。”
在黑暗里,雷电影隐隐约约能看到八重神子的轮廓,能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些许愉悦。她“嗯”了一声。
“其实她是从那边来的,而且来过很多次。很好笑吧,他们花了那么大的力气来分割「这边」和「那边」,可是光线越强的地方,影子就越暗呢。说起来,那个女人可怜多啦,无法直面自己的阴暗面,却又无法摆脱,虽然她动起手来特别狠,但她想杀掉的似乎是她自己,而不是我。呵呵~”
“所以我偷了她的邀请函,冒充她的身份,去参加这场拍卖会。”
即使看不清,雷电影也能想象到八重神子此刻的表情,得意的,骄傲的,就像一只真正的坏狐狸。
八重神子话音落下时,黑暗的货箱里多了一抹粉色的光。光很暗,但依然照亮了雷电影模糊的轮廓。那是一只粉色的小狐狸,被柔和的灯光点亮了身体。
雷电影的脸上仍旧没太多表情,但八重神子的喜悦反射进她的眼里。
“我是不是该收回之前说的那句话?影,是个好情人呢。”
雷电影安静地接受着八重神子的吻,她闭起眼,听到黑暗里有节奏的心跳。
空气里有香水味,是很多味型的混合,交织成属于这个世界光鲜的欲望气息。雷电影对这样的气味和灯光似乎有些印象,但她离开这个世界太久,一时竟然感到不适应。八重神子的声音很快从帘子后面传出,雷电影停止思考,听从她的指令走了进去。
华美长裙的妥帖地穿在八重神子身上,白色蕾丝的长手套巧妙掩盖了她注射抑制剂留下的针眼,她戴着假发和礼帽,那对会引起注意的耳朵也藏得无影无踪。
如果没有那些变故,八重神子原本就属于这样的生活吧。雷电影忽然想,如果自己没有遭遇意外,也变成如今残缺拼凑的模样,她也许会在某天,在一场宴会上,与八重神子相遇,像所有俗套的爱情小说那样。
“呐,这样就跟那个女人一模一样了。”
把最后一点妆容补齐,八重神子已经全然成为另一个人的样子。
“你笑的时候,眼神再沉着一点,不要让人感觉你是真的在笑。”雷电影进行了最后的指导。
“知道啦,是因为面前是影才这样笑嘛。”
或许是穿得太娇艳的缘故,连声音都娇嗔起来,八重神子撅撅嘴想蹭蹭雷电影,却被她一把拦住了。
“我……我不喜欢这个女人。”
八重神子欢快地笑起来,拍拍雷电影偏向一边的脸。
“好吧,那等我回来。哎呀,雷电影女士,品味还真是奇怪呢。”
雷电影匿在另一栋房子的阴影里,远远看着八重神子走进拍卖会的入口。这是非法的交易,选址也很隐蔽,雷电影记得这里,她曾经来过,那时只当是一个普通的度假区。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但拥有太多的人往往难以放下既得之物,为了膨胀的欲望不惜一切,于是这场拍卖会应运而生。比起与会的人,雷电影似乎更适合出现在会场里,不需要进行基因比对,她的身体比所有人都能接纳一颗心脏。
她等在那里,开始无声地计数。
门口陆续有车离开,是已经竞拍成功,无需继续停留在这种场合的人。心脏是最后一个竞拍品,她需要足够的耐心。
“一千五百万一次!”
“一千五百万两次!”
“一千五百万,成交!”
槌头落下,大厅突然陷入黑暗。一片哗然。不多时,应急灯光亮起,现场的工作人员迅速安抚在场所有人的情绪。但很快,更大的躁动响起。
“心脏不见了!”
混乱的走廊上,身着制服的男人卑躬屈膝,无比歉意地追着走在前面身姿窈窕的女人。
“十分抱歉,M女士,今天的意外……”
“这就是你们的安保?我特意推脱了今晚的所有安排来参加这场拍卖会,最后眼睁睁看着我想要的东西在我面前失踪?我不需要你们的道歉和补偿,但这颗心脏,无论如何,都必须给我,我想我已经说明过情况了。”
男人尽管步子走得急,却始终追不上前面这位怒气冲天的客人,会场的警报喧天,来来往往的保卫正在依次盘查所有访客。他们两人一前一后,越过这片混乱之地。
终于,在男人口舌费尽之时,他获得了这位大客户的宽限。女人已经不想再与他交谈,转过身,怒火冲天地给了他一巴掌。
“还要跟着我到什么时候,拿着钱都没能让我花出去,一群饭桶!”
男人九十度鞠躬,送走了原本是今夜最大的一单生意。都泡汤了,他咒骂着,急急忙忙返回会场。
一脸愠怒的女人离开了会场。没过多久,她的脸和装扮都变成另一副模样,出现在地下道的入口,那里早已有一个身影,她快步走过去。
下落的升降机因为紧急制动被卡在半空,她们费了些力气才将上面的那个装置取下来。半透明的容器里,一颗鲜红的心脏正有力跳动着。
“快走。”
八重神子抱着那个装置,一把拉起雷电影离开这片污浊的水道。
“那你呢?长得一本正经,搞探查搞破坏倒是挺在行的,不会以前就是在这些地方当江洋大盗的吧。”
昏不见路的地下水道里两个脚步声急切,她们要尽快赶到越境车所在的方位,然后立刻把这颗心脏植入雷电影体内。计划已经成功一半,八重神子听到自己胸腔里有雷鸣般的鼓动,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她此生从未有如此激动的时刻。
前面右转,直走,左拐,从那条废弃的管道爬出去,回到地面。
月光洒在八重神子已经弄脏了的头发上,但她的笑容像太阳。她拉着雷电影往预定的地方跑。
一道强光在前方猛地亮起,照得她们睁不开眼。
是一辆车。随后,车门打开,一个人影逆光走出来。
“找你很久了,雷电影小姐。”
雷电影不认识这个人,但他身上的制服说明了一切。没等他继续开口或有任何行动,雷电影一把拉起八重神子往反方向跑去。
很快,路上此起彼伏响起警笛声,不多时,警备队的成员开始在各条街道布防。
“神子,我们分开走。你带着心脏走那边,沿路走有一条河,那些桥下很隐蔽,你可以跑出去。”在一条暗巷,雷电影停下脚步。
八重神子抱着那颗心脏,也跟着停下。
“那你呢?”
“我会摆脱他们的,然后去找你。”
八重神子只是看着雷电影,没有说话。警笛声越来越响,她隐约听到喇叭的喊话。
“你去哪里找我?”
雷电影陷入沉默。越境的偷运车价格不菲,她知道八重神子把钱都花在这上面了,整场计划里,除了这一项,剩下的每一步都是豪赌,赌她们动作够快,赌她们运气够好,她早就知道最坏的结果是什么,可是她完整地配合了每一个步骤。
支撑她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呢?
她看着八重神子抱着的那个装置。她还记得,在那场实验的最后一步到来前,在她快要拥有一颗心脏前,爆炸突然发生了。她凭借自己的智力逃脱,隐蔽地生活着,一直在寻求一颗真正的心脏。
那颗鲜活的心脏,跳动在她眼前。
八重神子拉住了她的手,眼里仍有笑意,和早些时候换上那一套华丽礼服时露出的是相同的笑。
“我就快要成功了,影。别让我失败。”
霓虹灯光多且杂,和那边总黑漆漆的破落不同,她们奔跑在这条街道时,没有清晰可辨的影子,四面八方来的光让影子变得浅又多,交杂在一起,往不同的方向倒。雷电影看着她们的影子,混乱地重叠在一起,在地面起伏跳动。
追缉的人越来越多,按照这边警备队的效率,此刻他们也该知道了八重神子的身份。
她们就像两只弱小的鸟,在天罗地网间奔逃,铺天盖地的鸣笛和喊话让她们头晕目眩。雷电影明显察觉到,八重神子已经接近虚脱,她忽然抬起头,看到天上一轮漂亮的月亮,她想起那些夜晚,月色像手,抚摸过八重神子的脸颊和发丝。
喊话声逼近了,为首的士官跳下车,飞速朝她们跑来。眼前只剩一条路,她们只有往面前的大楼上爬。
似乎已经预见了结局,八重神子忽然提起了那只猫。
“书上说猫的记忆不久,你说它什么时候会忘记我们?”
没等雷电影的回答,她们已经爬上了大楼的最顶端,天台的风极大,月亮也很大。警卫将她们包围,把她们逼向天台边缘。
八重神子怀里的装置吸引了他们的注意,看到他们警惕的目光,八重神子忽然笑起来。
“不要靠近哦,不然——”粉色的唇瓣发出一个拟声词,就像泡泡吹破。
如果是平时,雷电影也许会无奈地捏捏眉头,轻声抱怨八重神子太过胡闹,但此刻,她却感到格外平静。如果有一块泡泡糖在手里就好了,神子总是可以吹出又大又圆的泡泡。理论上来讲,在怀疑到八重神子可能持有爆炸装置后,某处的大楼里,大概率已经有一个瞄准镜在指向她的头。
“把你手里的东西放下,手举起来。”为首的士官军靴踏在地上,声音沉稳厚重。
八重神子只是看着影,然后飞速眨了一下眼。
“这是你的,对吗?”
雷电影看着那个装置。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不知道那颗心原本的主人是谁,但她也清楚,她不会是它的主人。但八重神子抱着它,无论如何也不肯放下。
僵持下去的结果只有一个。八重神子眼里的诧异只持续了不到一秒,很快世界就开始颠倒,在被雷电影突然抬手打飞怀里的装置时,她看到两道黑影。
一道从某处飞来,一道从士官手里的弹匣射出。
那两道原本都是瞄准八重神子的,因为雷电影突然的动作让她们身体失去重心,一颗命中了被抛起的那颗心脏,一颗擦着粉色的狐耳掠过。那应该震耳欲聋的响声,但她们现在听不清了。
耳边只有急速掠过的风。世界在下坠。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
“傻子!那是我千辛万苦给你的心!”
八重神子声嘶力竭的呼声在风里扭曲破音,雷电影的表情却还是平静的,她抱着这具身体,手用力护着那只在流血的粉色狐耳。
“影,我成功……”
她不知道八重神子要说“我成功了”,还是“我成功了吗”。只有一声沉闷的巨响。
在模糊的视线里,雷电影看着这栋她们坠下的高楼。在它的最顶端,有一颗心脏。她又用余光看着身旁的一片红,艰难地抬起残损的肢体,让指头落在八重神子的胸口处。
“喵~”
那是一只有着漂亮蓝眼睛的猫,毛发是脏的,腿受了伤,拖着身体半跳着走在肮脏的街上。
这样的生物在这里有成千上万,就像街头的醉汉、瘾君子一样不少见。雷电影压着帽檐,埋头走在建筑下的阴影里。
然后她听到了打火机的声音。一连响了三下,接着是一声低低的咒骂。她侧过头,看到了八重神子。
那个樱发的女人戴着一顶帽子,穿着黑色的长裙,指尖夹了一支烟,正皱着眉把打火机丢进一旁的垃圾桶里。她没有看见雷电影,事实上,没有人看见雷电影,她总是藏在暗处。因为她没有心,是这个世界里不被允许的存在。
那只猫就是在这个时候,瘸瘸拐拐地抵达了八重神子脚边。
八重神子的表情看上去就像要一脚把它踹飞。
找更为弱小的生命发泄怒火。这里的大多数人都会这么干。
雷电影看着那条黑色的裙摆招摇着离开这个垃圾桶旁。
塑料袋的声音刺啦刺啦,猫欢喜地扒拉着,从里面叼出新鲜的食物,满怀感激地朝八重神子离开的方向发出一声“喵”。
就是在那个时候,雷电影忽然听到了心跳的声音。
她想,这是她需要一颗心的本能。在许多的日子里,她都听到那个心跳,透过八重神子的身体,透过肌肤的触碰,传递进她的知觉里。直到那一天,她带着抑制剂回来,八重神子气恼地抱怨着没有别的住处,却仍旧将她藏进那张单人沙发下狭窄逼仄的空间。
在那片腐朽阴暗的暗格里,心跳的声音从未如此清晰明澈,像划过阴霾天空的电闪,像响彻整个世界的雷鸣。
那是两个心跳的声音。
她从来没有告诉过八重神子,她可以听到两个心跳。八重神子会笑话她。那只是幻觉,她告诉自己。
那不是幻觉。
月亮不见了,天空开始下雨。冰冷的雨落在冰冷的身体上。雷电影小心地护住八重神子胸口的位置。
她又一次听到了心跳的声音,从她残破的指尖,蔓延到她空旷的胸腔。
那是她追随一颗心的本能。
她残破的手一直放在那个位置,在雨里缓缓闭上了眼。
就像握着她自己的心。
神子这股子劲儿谁懂
小老八学写字感觉是经常被写的梗,lt怎么能少了我一个,很短
狐斋宫经常给影写信。她铺开一张鹅黄色的信纸,边角在烛火的微光微微翘起,运起毛笔像在施法术,一不会,信纸上就写满了神子看不懂的文字。那封信被邮差接走,互相道一声谢,然后……也许影就会看到那封信。
狐斋宫弹了弹神子的脑袋,“在想什么呢?”
以前要蹲下来才能弹神子的脑袋,现在已经不用了。
“啊?没想什么。”神子别过头去。
神子学会撒谎,学会隐藏自己的想法了。不再像以前那样童言无忌,也不像以前那样满神社撒欢乱跑,她有时变得很安静,会坐...
神子学会撒谎,学会隐藏自己的想法了。不再像以前那样童言无忌,也不像以前那样满神社撒欢乱跑,她有时变得很安静,会坐在神社门口,一言不发地看着山下的风景,就这么坐一个下午。
从小女孩出落成少女,见证她成长的过程,作为长辈应该欣喜才是。狐斋宫摸摸神子的粉毛脑袋,叹了口气,“没有伙伴陪你说话,是不是很无聊?”
“明明是你自己无聊了,才来找我寻开心的吧。”神子嘟囔着嘴,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山下的稻妻城。
“哎呦,被发现了呢。我每天都必须要给将军大人汇报日常,可太无聊了……”
说完这句话,狐斋宫的手上传来了一阵软乎乎的触觉,是神子陡然竖起的耳朵。但是,神子并没有说什么。
“呵呵……小家伙,要不你来帮我处理写信这件苦差吧?”
狐斋宫是个让人生气的人。明明法力高强到可以瞬移到稻妻城的某个地方,还要来这样气自己。稻妻城好远,以人形行走,要走一天的路,下山,上山,脚都要走肿了。如果是以狐狸形态在山林间撒丫子跑,还是很难在天亮前跑到,而且要躲避街角顽童好奇、不怀好意的目光,从妇人的钗裙底下穿过,最后身上热热的,大口喘着气……最后的一段路,要按捺着想见到她的心情,慢慢地跑,让自己的体温降下来,不要让她觉得自己是莽撞冒失的狐狸……
通往她的路越来越熟悉,穿过走廊的拐角,看到尽头的最后一扇大门,这样子就可以被影捧起来了。
但是,以前的衣服,最近已经因为长高而穿不下了,连裙子也要重新剪裁,不然尾巴根部会十分逼仄。狐狸形态说不定也会变大,要是影一把捧不起来了可咋办?
“好吧……但是你要教我怎么写信。”神子罕见地爽快答应了狐斋宫的请求,没有再附加油豆腐什么的条件。
学写字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事。神子摊开从狐斋宫案上偷来的影的回信,影的小楷写的方方正正,很适合临摹。别的字看不懂,但是只要学会写影的名字就好了,然后世界上的所有字,都可以从影这个字里拆出来;所有假名的弧度,都可以仿照えい写就。
狐斋宫敲了敲神子的脑袋,“照着我给你的字帖学,先学一二三四,天地日月人,别一开始就写那么难的字。”
神子写了一个日字,再旁边又写了一个月字,但是先写了里面的笔画,没有加上外边的框,然后又在日字下面加了一个京字。横竖撇捺,写在纸上的文字就有了法力,像做法事一样,不敢写的潦草。
“你之前老是说不想学写字,说法咒只要记得会念就够了,为什么要写下来——现在怎么改变主意啦?”
狐斋宫靠在神社门前鸟居的立柱上,侧身看着坐在阶梯上低头习字的神子。
“哼,要你管。”神子语气里带着不屑,头也不抬地说。
最近天变得很频繁,低空的风吹得墨水也比往日干的更快。云青青而欲雨,神子卷起习字的草纸,不舍地看了山脚一眼。
多雷雨的天气,出门就更不便了。于是,神子这些日子学会的字也越来越多,也可以自己写一些小故事了。有乐斋揣着酒壶,听她一字一句地念纸上的对白。
“不错,不错。”有乐斋笑眯眯地,捋了捋长长的胡须,“神子写的故事,虽然情节上还差点火候,但是听你这么念起来,倒也很是精彩。”
神子拿过有乐斋的酒壶,也装模作样闷了一口,“你真这么觉得?”
有乐斋眯着眼点了点头,“可是神子啊,怎么突然想起写故事了啊?到时候,你光顾着闷头写故事,老夫身旁都没有小妖怪听故事,然后跟老夫对着叫板咯。”
“那有什么,”神子豪爽地放下酒壶,酒浆都洒出了几滴,“到时候,整个稻妻都会看我写的故事,到时候,就是别的小妖怪听你讲我写的故事了。”
有乐斋哈哈大笑,“神子啊,不是小孩子咯,是个会讲故事的人咯。”
才不要给整个稻妻看。有乐斋走开后,神子把信纸抱到嘴边,嘴角贴着渗出的墨香弯起一个弧度。写给影看就好了,每天都写,写的比狐斋宫还勤快,这样,影就每天都有故事可以看了。小狐狸攥着信纸,嗤嗤地笑。
第一次送信的日子,天公不作美,银白的雨线从神社宫檐倾泻而下,没有邮差会在这样的天气跑到山上来。即便是坐在神社内,不去看不知道何时才能放晴的天,心情也和手上的信纸一点点变得潮湿起来。
第二次,神子打听好了邮差过来的日子,计算着这个日子与晴好天气的重叠,然后在前一天晚上连夜写好了信。漆蜡的滴法,神子也练习过许多遍,还在里面封了一片樱花。影撕开信封的时候,漆印中间比较厚,两边比较薄,所以不会撕裂樱花,信纸也不会撕坏。
神子揣着信,本来快要等到邮差了,却被狐斋宫叫住了。
“神子。”斋宫大人看上去比往常更正式,比教神子习字时更严肃。
“神乐舞该怎么跳,驱邪的仪典,供奉的礼数,阵法的布置,我都教给过你了。”狐斋宫脸上有一种奇怪的、没见过的的悲哀,看到神子没藏住的信,又挂上了一丝笑,“啊,连习字作文的事,你也掌握的很好了呢,比我预想的还要好的多。”
神子又长高了些,摸她的头都要抬起手了,神子的耳朵也再不会竖的老高。
不然影过来的时候也会不开心。好想给她讲讲这些天神社里面,还有听到的外面的世界发生的事情。
当时应该先听斋宫的话,打好基础,再来写这么难的字的。
影教会了神子怎么用乌鸦传信。那只乌鸦一下子就可以飞的很高很远,但它是一只很小的乌鸦,只能带下薄薄的一卷信纸。
乌鸦从影的手上,跳到了神子的手上,带着鸦鸟的警觉,灰黄色的眼睛盯着神子,好像看出了她的心思。
“我从来没有给你写过信,为什么突然叫我写呀?”神子这样问。
“因为宫司有很多事要忙,我要忙的事就更多了,不能每天见面的话,神子有事就写信给我吧。”
神子讨厌这种公事公办的腔调。她的信是写给友人,恩人,最喜欢的人的,现在却突然要用来写一些很无聊的东西了。
“不要。”神子答的斩钉截铁。
面对一脸疑惑的影,神子补充道,“我是妖怪,写的东西都有法力,不能随随便便写什么话的。”
这说的也是实话。地脉里的亡魂,在看到她写的封印之后,都会心甘情愿地放下对世间残存的执念,魂归高天。再深重的邪祟,也会甘愿为她所祓除,因为连地脉都在回应她话语里的法力。所有那些在她第一次以宫司的身份出现的神社时怀抱恶意,投去不信任甚至蔑视的目光的人,在接过她的祝祷之文后,都会跪下来感激涕零,连连称谢。
所以,不会再写出幼稚的文段,也得到了收信人的允许,已经没有什么理由藏着掖着,不给影写信了。
那只乌鸦带着她想说的话飞到天守阁里,但是那个机器人只读得懂奏章,她的零件没有能力处理诗歌和故事的意思,完全读不懂那些精巧的文外之意。
所以,神子已经很久很久没写过故事了。这种麻烦的事情,还不如交给别人,比如她手下专业的爆款文创作团队。以现在八重堂的体量,完全可以达到工业化的生产力水准,一日一更都没问题。
这样,假借给将军大人送轻小说之名,还可以去看看她。
“对了,影……”
影正在津津有味地看着轻小说,一旁的神子无聊着,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问道:“你还有那天飘进天守阁的纸条吗?”
影闻言去翻箱倒柜了一会,终于把那张纸条找了出来,交到了神子手上。
那张纸条皱皱巴巴的,上面用很难看的字写着“雷电将军,把狗交出来。”
没有称呼,落款,结尾,没有精美的信笺,没有封着花瓣的漆印,当然也没有收信人好听的名讳。神子看着若无其事的影,突然有些生气,这个大坏蛋,为什么连这种不正经的东西都能看得下去。
“要是说这个其实是我写的,你相信吗?”神子撒谎时眼睛都不带眨。
影撇了一眼纸条,“肯定不是你写的。你从来不管我叫将军。”
“就只是这个原因吗?影。”
神子拿起案上的笔,拉过影的手,闭着眼睛写了起来。沾满了墨水的毛笔在肌肤上轻轻掠过,像湿濡的唇瓣,蜻蜓点水般带了过去。
神子睁开眼睛,一个周周正正的“影”白纸黑字地出现在影的小臂上。
影没觉得奇怪,只是看了看那个字,然后抬起头看着神子。
“神子……为什么不常写信给我?”神子竟从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里读出了一丝无辜的味道,
“明明我经常给你写。”
“有什么好写的,又没有什么要紧事。”神子嘟囔着,别过头去。
“但是……神子的字很好看很好看。”影微笑着,摸了摸神子的头。
那颗粉色的脑袋挣扎了一下,还是没能再把两只抖动的耳朵好好藏住。
狐妖坐在树杈上,背靠树干,垂下一条腿随意地晃着,看上去颇为惬意。她闭着双眼,似是在小憩。
闭上眼并非全然一片黑暗,看到的完全是另一番景象。藤蔓窸窸窣窣地向四周蔓延而去,像是一条条青黑色的蛇,被结界的气息和封印裹住,结成了一个精巧的阵法。在阵法走向的交界处,黑色的诡异气息蛰伏期间,宛如随时要冲出牢笼的囚徒。
“你们人类都喜欢这般藏着掖着吗?无论是你家还是这里,都在结界里藏着……”神子环抱双臂,通过小团雀的感知打量着影面前的结界,“不过这个好像有问题哦。”
“注意隐蔽。”
真无趣,上路之后这个人类的心声总是如...
真无趣,上路之后这个人类的心声总是如此寡淡。距离越远,所能共享的心声就越少,若是影始终心无杂念,神子几乎没法听到什么别的东西。
然后她看到伊势拓哉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相比上次,这个人类身上不祥的气息更甚,让神子本能厌恶地皱了皱眉。
在人类转身的间隙,一丝幽暗以大门为中心向外扩散,一瞬间神子看见了常世的颜色,她立刻直起身来睁开眼,此时影正要迈过宅院门口——
“喂,人类,你等等!”
她下意识喊出了声,但无济于事。一声不知何来的滴水声穿过了耳膜,神子捂住头闷哼一声,额角一抽一抽地疼痛。她重新闭上眼,却再无法看见影那边的景象,她与那只小团雀失去了联系。
总是漫不经心、懒懒散散的狐妖直起了身,眸中颜色一沉,难得露出了严肃的表情。她从树杈上一跃而下,带起一阵裹挟着妖气的风。再次凝神,确实无法再连接上小团雀的感知,也没法听到影的心声,就好像那个除妖师连带着她的小团雀一起于人世中蒸发了一般。
神子直觉那所谓伊势家的结界十分不对劲,心中本能地抗拒接近那个地方。她烦躁地在原地来回踱步,那一抹常世的颜色始终占据她的脑海,让她没来由地感到不安。
就此拂袖而去来日再计,不失为一个好选择。妖怪的直觉与人类的臆测不同,与现实总存在冥冥之中的联系,更何况这次与常世有关,更是不能忽视。
虽然妖并不受人类之间那种口头承诺的束缚,但她仍然无法就此脱身而出。神子颇为苦恼地靠着身后的树,又回想起她第一次遇到影的那个雨夜。她那日就应该先夜观星象,否则也不会落入人类的陷阱,也不会同一个除妖师产生如此多的纠缠。
她对这个人类的报偿还未完成,若是不管不顾,定然会受到因果的谴罚。常世的规律,就是这般蛮不讲理。
好在虽然同她的小团雀断了联系,神子依然能隐约感知到气息的方向。她随性地伸了个懒腰,然后一旋身,消失在凭空落下的樱雨中。
可不要随随便便就这样死掉了啊,除妖师大人。
几乎凝为实质的怨念将影淹没,她下意识举起刀鞘横在身前,抵御袭来的不祥气息,但那尖啸声却无法被抵御,直直刺入精神,如同万千根冰冷的针扎入脑中,逼得她痛苦地弯下了身。
影握刀的手依然很稳,护在前方,拇指抵住刀镡,妖刀随时准备出鞘。忍受着针芒刺入一般的剧痛,她强逼自己睁开眼,眼前的世界却扭曲一片。漆黑的石壁像是某种液体泛着橙黄色的波纹,甚至还如海浪一般波涛起伏。注连绳仿佛活了过来那样,似乎要化为一条条巨蟒,蛇行向前将她吞噬。
影将刀支在地上撑住身体,闭上眼静心凝神。再睁开眼时,那扭曲的幻觉便已消失,但橙黄色的波纹却仍隐隐在石壁上浮动。
此时她才有机会打量这结界下的景象,借助“妖怪的眼睛”的力量,即使在黑暗中也能一览无余。她像是处在一座幽牢中间逼仄狭小的走廊中心,朝前看,注连绳延伸向前,一眼望不到头;回头看,整齐排布的廊柱层层叠叠,直到没有一丝光亮的最深处。
“突兀地将您请到这里来,请雷电家主原谅在下失礼。”
伊势拓哉的声音冷不丁响起,影握刀的手僵了一下,没有放下来,也没有贸然拔刀。她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拓哉在她身侧距她不足十步的距离处,面对着一个挂着注连绳的石碑,没有回头看她。
影没有立即回应他。她怎会对伊势家主的存在毫无察觉?莫非是这周围妖气和怨念过于浓厚,蒙蔽了她的感知?似乎并不尽然……即使伊势家主就在她旁边不远处,他的气息还是很模糊,仿佛与这幽牢要融为一体。不知为何,尽管他的脸色苍白得像死人,他的声音却比在到访雷电家时要平稳清晰得多。
“原本,是想借白辰的狐妖为我们引路,但她逃脱了伊势家的围捕,也没有被雷电家收伏,但我已经等不了了……”拓哉自顾自地说起来,似乎忽略了影的存在一般向幽牢更深处走去,嘴里喃喃地念叨着什么。
影不禁回想起几年前除妖师家主间的一桩事迹:在井川妖野的镇妖封印松动时,伊势家,同经常与伊势家相互来往的折鹤家一道前往祓除邪祟,本来并非是凶险的差事,但三日后的月圆之夜,伊势家主拓哉却消失在了封印后,直到下一个月圆之夜,才奇迹般地回到了伊势家。
本以为家主已陨的伊势家自然是喜不自胜,但他们却发现归来的家主如同被妖怪附身一般性情大变,虽然在治家方面尚无差错,却总是自言自语着别人听不懂的话……
但这后半部分也只是传闻罢了,传闻有几分真假,各位家主则各有一套判断,只有折鹤家主坚称伊势拓哉一切正常。
现在看来,影虽然没有看出是不是有什么妖怪附了他的身,但那“疯癫”的传闻,倒是确凿。
影看向先前拓哉面对的那个石碑,发现石壁上的橙黄色波光在石碑后形成了不自然的扭曲,而那里的怨气也格外浓重。影无端地感觉自己好像被什么注视着,她集中精神,向石碑靠近了一点。
是暗红色的火?
怨气蓦然躁动起来,暗红的火从石碑上腾起,注连绳上的纸垂被无端而起的风掀动,一个黑色的虚影自石碑后升起——
是妖魂!
妖魂被封印在石碑上,妖怪原本的形体早已溃散,受到封印的束缚无法重新凝聚回来,在无尽的痛苦与挣扎中积累下了深重的怨气,失去了根源的纯粹,堕落成了邪祟。
这封印是伊势家的手法。纵使是对妖怪,这也是比杀业更加深重的罪孽。石碑后的妖魂毫无章法地冲撞着封印,石壁上橙黄色的波光扭曲更甚,似乎要掀起惊涛骇浪。
更甚于怨恨的凶邪之气将躁动的邪祟给硬生生地压了下去,影抽出了刀,在这妖气、怨念如此浓重的幽牢中,妖刀银白色的刃面上,原本就浮在上面的一层红色血光更加刺目,几乎将整把刀都给染成红色。
噬魂的妖刀,向封印后方斩去,注连绳脱落,黑色的虚影连同暗红的魂火泯灭于刀光之下,一丝黑气缠绕在妖刀刀身上,逐渐融入了浓重的凶邪气息中。
出刀时原本又准又稳,收刀时手却有些颤抖。影将刀按回了鞘中,窃窃嬉笑声重重叠叠,传入脑海:
“嘻嘻……尊主……这份力量还不够强……”
“尊主……继续吞噬吧……直到你的力量再无法压制我……”
“真是愚蠢……嘻嘻……将自己推向深渊……”
影两指划过刀鞘上的符咒,符咒亮起莹莹紫光,将妖刀的声音压下。即使让妖刀吞噬妖魂会增强凭依其上的祟灵力量,但她依然会选择斩出那一刀,如同从前无数次地拔刀一样。
她背负下杀业,为了终有一天将这把妖刀彻底净化,被妖刀所吞噬的魂灵,人类的、妖怪的,破碎的、扭曲的,都将得到解脱,以免流落人世,永恒万劫不复。
也许是妖刀的凶邪之气惊动了“疯癫”的伊势家主,让理智得以暂时回归,原本已经向幽牢深处走去的拓哉转过身来,走向影,颇为有礼地请她跟随:“我希望您看到的,还在那边。”
他走过那已无声息的石碑,脚步跨过断裂的注连绳,面上划过一瞬阴鸷。
影望着他的背影,沉默地随他走向更深处。越往里怨气越浓重,同样被封印的妖魂察觉到了人类的气息,也都躁动起来。影始终警惕地将手搭在刀柄上,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罪孽深重的幽牢。
突然,她顿住了脚步,停在原地凝神细听,随即突然感到肩上一沉,那只消失的小团雀,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她肩上。
“很好,看来我来得很及时,感激我吧人类。”狐妖趾高气扬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遇到麻烦没有?”
“尚未。”影简短地在心中回答,与伊势家主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走过一个破碎的神龛。
“那你很快就要遇到了。”狐妖的声音听来有些幸灾乐祸,没等影追问,旁边的神龛蓦然气息躁动起来。
【井之助走在……板桥上
……掉进橘色的小河。
快快回家呀……孩子!】
模糊不清的诡异童谣响起,那尖细的声音直入脑海,却好像在恐惧着什么一般,颤抖着唱了几句,随后便发出刺耳的啸叫。影下意识抬手要捂住耳朵,却无济于事,那尖啸一阵连着一阵,石壁上的橙黄波光也随之起起伏伏。
神龛后一只猩红的瞳张开,瞳仁上写着“呪”字,对着影眨了一下,“呪”字隐去,眼分为三重,分别写着“壱”“弍”“叁”。
石壁上橙色的波光几乎要凝为实体,仿佛变成深不可测的水潭,将幽牢的一切都包覆其中。天与地要倒转过来,身处深水中的窒息感压来,所有怨气和躁动的妖气都汇聚而来。
“妖怪之世啊……它总是对我隐藏它的力量,如今,如今……”伊势拓哉显然万分激动,好像孱弱的身躯都不足以支撑,他的话语断断续续,夹杂着“嗬嗬”的抽气音。但是他依然狂热地伸出手去,恨不能立马就投身入那一片橙色波光中。
“我自知命不久矣,只有当初于井川所见那神奇的力量可医……您是打开这无穷力量的钥匙啊,雷电家主!”
妖刀异乎寻常地躁动起来,就连刀鞘上的符咒都有压不住的趋势。影后退一步,没有拔出刀来,只是拇指抵住刀镡,另一只手握住刀柄,做出攻击态势,目光始终锁定那三重诡异的眼睛。
“人类能做到这种程度,也算是厉害。”
神子的声音响起,却不是在脑海之中,而是实实在在地从身后传来。拓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却见那狐妖不知何时来到了这幽牢之中,面容隐于暗处的阴影里,但他清楚地听见了一声嗤笑。
“可惜……常世的通道,不是那么好开启的呢。”
tbc...
私心鸣神
本文又名《龟样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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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重神子醒来时,鼻尖凉凉的,她想,屋子外面的草木上应该凝了晨露。她笑了一下,侧过身去。
影还在身旁躺着,眼睛闭起,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八重神子向她靠近一点,伸手圈住她的腰,手掌轻抚着光滑的背。
雷电将军有钢铁般不屈的意志。只有八重神子知道,她的身体却是那样柔软细腻。
影缓缓睁开眼,颈下传来的呼吸像羽毛挠她,她本能地用手按住那颗时不时蹭她的脑袋,揉揉她的耳朵。怀里黏黏糊糊传出一句“早上好”。影笑了笑,手掌顺着滑落在八重神子同样光洁的后背。
生物本能趋向温暖的地方,在渐渐变凉的天气里,晨间被窝和拥......
生物本能趋向温暖的地方,在渐渐变凉的天气里,晨间被窝和拥抱的温暖令人心生眷恋。
“今日有事要忙吗?”八重神子勾起一缕落在影颈侧的发丝,在指尖绕着圈,偶尔指腹滑过那里遗落的一抹红痕。
“并无紧要。”影放任她的调皮不尊,又顿了一刻,凝视着那双透亮的眸,在粉的唇上轻点一下。
浅浅的吻勾着狐狸粉色的耳尖上翘,她又往影身上靠了靠,声音甜如团子牛奶。
“还想再睡一会儿。”
她哪里是想赖床呢?影没说什么,顺着狐狸的意,轻拍她的后背,像哄孩子入睡那般温柔。
才醒觉来的清晨,又一次陷入梦乡。
答应八重神子的提议,原本不在计划之中。雷电的神明遍历无穷岁月,意志里贯彻着果决与坚硬。没有什么是一刀无法解决的,若是不能解决,那就再斩一刀。
漫长的岁月里,她常是这样想。
于是在肃清三奉行内部骚动,逐一平复过往风暴摇曳过后的土地,名为稻妻的国度像从波涛里终于破浪而出平稳驶入航道后,影突然感到一阵空虚。
她深知万物终归于寂之本质,仍旧懂得执刀的手要时刻紧握,抵御不知何时会进犯的敌人。但出刀的理由变得更为慎重之后,某天夜里从冥想中醒转,望着快要燃尽的香,她心里忽然生出失落。她想要做些什么。
不是为了稻妻,不是为了人间磅礴的梦想。
对于影突然出现在神社,八重神子略微感到惊诧,但那一瞬的喜很快又被妥帖收起。她像过去的每一次一样,笑着说,影啊,像只乌龟一样呢。
神子总爱用那些听起来不够风雅的比喻。但影总觉得她说得有道理。过去她栖居一心净土的岁月,和她长久的心底深潭般的情感,把她包裹起来,成了她的壳。
这样说的时候,神子当真屈着指头,扬着朝影的脑袋上敲去。影抬手挡住了这小小的胡闹。八重神子定在原处,没有看到预想中责备的眼神。
“神子,不要取笑我了。”
倒像是在求饶。
宽宏大量的眷属大人笑着,拉起神明小童的手往内室走。
一盏茶过后,八重神子才终于看向影的脸。
她问:“影,你知道你在许诺怎样的事吗?”
影的面容是惶惑的,目光却坚决。
“我知道。神子,我要许你一个愿望。”
独属神子的轻灵笑声在室内荡漾,过了一会儿,她和往常一样,一手撑着头,一手端着茶杯晃悠,语气轻飘飘的。
“假如我的愿望会颠覆影一直以来想守护的东西呢?”
影不说话,目光仍是坚定的,仿佛刚才八重神子说的话只是吹过墙边的一阵风。
刻意的狡猾被过分正派的无趣挡住了,八重神子百无聊赖地放下茶杯。许久之后,她才深深地望过去,表情仿似在进行一场庄重的仪式。
“那八重神子在此,向我所信奉的神明请愿……”
“请愿……一个新的身份。”
尔后,神明和眷属便像人类那样,开启了名为“恋爱”的关系。
八重神子终于如愿地将那一下敲在了影的脑门上,笑声如春风荡漾,和院子里的花摇曳出相同的频率。
“影啊,像只乌龟一样哦。”
影摸摸脑袋上被敲过的地方,面露不解,但神子笑着的模样太好看,她连嗔上一眼的想法都没有,只是撷起风里飘过的落花,望着她。
“那神子喜欢乌龟吗?”
更明朗的笑声飘荡在整个院子里,粉色的狐狸耳尖都跟着抖个不停。影只是看着。然后八重神子步伐轻快地走过来,用胳膊圈起她的脖子,笑吟吟地看着她。
“影,你知道恋人应该做些什么吗?”
影摇摇头。她想,乌龟也是如此愚钝吗?是因为怕被人戳穿自己的愚钝,才总是沉静着吗?她又觉得不对。
“不知道要做什么,就答应了我的要求,影还真是信任我啊。”八重神子说话的时候一边勾勾影的发丝,一会儿又捏捏她的耳朵,好像在玩弄一颗软糯的团子,呼吸若有似无地打在影的面颊。
“神子……请告诉我。”
手上的动作都停下了,八重神子看着影,她的样子还是那样正式,又谦卑,倒真像个虚心求教的学生。
八重神子从小臂搭在影肩上,变成双手搭在影肩上,她笑:“影如此依赖我,是我的荣幸。”
然后,她什么都没有教给影。
神社开始收到天守阁送来的花,花瓣会随风旋转的风车菊,蓝白馨香的琉璃百合,粉嫩娇艳的虹彩蔷薇……诸如此类,看得出它们是远渡重洋而来,又被送花的人精心搭配过。有时花来得快,这批还没谢,下一簇就找上门了,八重神子干脆在神社里开辟出一方苗圃,把它们栽进去,久而久之,竟侍弄成了一座小花园。
提着洒水壶在园子里浇花时,八重神子听到踏过泥土的脚步声。
“哪里学来的技俩?”水珠落在娇嫩的花瓣上,又滑进褐色的土壤,八重神子没有回头。
“神子喜欢吗?”
八重神子转过身,看到影站在不远处,手里捧着一束新的花,蓝盈盈的有水波光彩,名叫湖光铃兰,她在植物图鉴里见过,来自遥远的水之国。她走过去,接过了那捧花。
“想不到影也会以公谋私。”
“没有,神子,我是通过正式的渠道拿到它们的,也支付了合理的报酬。我不是那样的人。”
罕见的为自己辩解的模样让八重神子觉得有些可爱,她把花放在一旁,还是笑。
“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小小的打趣结束了,影才想起她忽略了神子的问题,事实上她并不觉得有回答的必要,神子明明知道。
“轻小说,映影……故事里面的恋人,总有送花的情节。”
八重神子扬起眉毛,一如既往地狡黠着。
“原来影喜欢上了这些东西。”
更多的困窘和迷惑占领影的表情,好像做错了事般,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又一次为自己辩解,她不是沉溺于这种闲适中的个性。
她只是……她只是想学到什么,然后……
影说不出来话了。她感到沮丧,在情感方面,神子像她穷其一生都难以捉摸的谜。
看出了影的无措,八重神子决定善良一些,收起她性子里的顽劣,又一次将手搭在影的肩上。
“还学了哪些?”
影垂着眸,小声地说还有一些别的。
八重神子在她面前低声地笑。
“神子……喜欢吗?”影又一次问出这个问题。
八重神子离开她,转头去看那一片花圃。
“已经丢给我一棵大树要照料了,现在又要看管这么多小花。哎呀,好麻烦呢。”
半晌,影才忐忑地开口:“神子……不喜欢吗?”
真是极为难得的表情,若是可以,八重神子想用留影机把这样的画面记录下来。但眼下,她并没有这样的雅趣。她将洒水壶拎起,放在影的手里。
“你来浇花吧。”
八重神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影提着洒水壶,不知道应该浇花,还是追人。
在影决心不再送花的意愿传达到神社之前,八重神子对她提出了要求。
影记得神子还是小狐狸时,她偶尔也会亲吻小狐狸的额头,有时难抵那一团又暖又软的小粉团子的可爱,也会忍不住偷偷亲吻她的耳朵。她想,自己在这方面该是轻车熟路的,尽管那已是数百年前的事,可那感觉她没有忘掉。
但怎么会是这样呢?拥抱的身体紧紧贴着,唇瓣磨蹭着,她感觉到神子缓缓分开了双唇,不轻不重地咬她,邀请她的吻再深一点。可是牙齿磕牙齿,鼻子撞鼻子,明明是浪漫的事,却成了羞窘。
影看着神子鲜艳的唇,上面还残留了水光,眼里却是意味不明的笑。
“我该多练习一下的。”影为这个毫无情调的吻献上歉意。
“哦?难道说,影闲暇时不光要看爱情小说,还要去找个接吻教练?可真是繁忙呢。”
狐狸笑得坏,影这才惊觉,这种事无法像练刀般看上谁的技艺便拉来切磋进步。于是更多的疑问纷涌而至。
她问:“神子,除了身体上的亲密,恋人,与朋友、亲人之间,究竟有何不同呢?”
神子笑而不答,把思考留给神明自己。
影低语着,在问题里找答案,可翻来覆去,竟连开头否定的东西都变得不确定了。
“我听闻在某些场所,即使是身体的亲密……也无需情感,只要有摩拉就好。”
八重神子欢朗的笑声从喉间跑出,撞到墙上,又弹进影的耳膜,让她惶惑的神情也染上几分滑稽。
“影对那样的地方也有兴趣吗?”
影沉默着,直到笑声停歇,才近乎是郑重地反问回去:“那里,能知晓答案吗?”
八重神子愣住了,随后,又笑起来,屈起手指,敲在影的脑袋上。
“影啊,真像一只乌龟。”
影捂着头,这一下比之前的都重,她察觉到夹杂其中的不满。她不再说话了,她怕神子真的因为她的愚钝而生气。
但神子没有生气,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她伸手圈着影的腰身,软软乎乎地贴过来,在她耳边轻声地问:“上次你说还学会了别的,是什么?嗯?”
迟疑片刻,影推开神子,转身去拉开了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只盒子,打开来,是一只很小的耳钉。
常常有心怀感恩的人带着礼物拜访神社,其中不乏贵重珠宝,神子见过不少,尽管她不是专业的鉴赏家,也看得出,影拿着的是实属罕有的宝矿。她勾着唇,问这是什么时候准备的,一边拿过了它,放在耳边比划。
“在决定要去神社,许诺神子一个愿望前。”
八重神子的目光从耳钉落回影身上,眉头蹙在一起,一副烦恼的模样。
“可惜,那它就不能当定情信物了。”
影没有“定情信物”这样的概念,她问神子,是否当时带着这个礼物去找她,是更正确的做法。
“你看的那些小说,没有告诉你答案吗?”
在影又要陷入沉思前,八重神子补上下一句话。
“可是我已经戴了耳坠了呀。”
影的手将举未举,她喜欢神子佩戴神之眼的方式,她不认为那双耳朵上有比那对耳坠更适合的装饰。是她失虑。可这只耳钉,又是为何而打造呢?
神子的声音把她唤回现实,她发现神子又圈起了自己的腰,鼻尖轻轻蹭着她。
“等我打一个新的耳洞,过两天影亲自帮我戴上吧。这个位置好吗?”
八重神子拉起影的手,让它停在自己的耳侧。
几天后,影亲手将那枚耳钉戴上神子的耳朵。光彩在一片粉绒里闪烁,她望着那一点光亮失神。
察觉到影的眷恋,八重神子微微侧过头,让自己的耳朵在那只手心里多停留了一会儿。
影回过神,小心翼翼避开新打的耳洞周遭,在微凉的耳尖捏了捏,点点头。
“神子总是好看的。”
她并不吝于称赞别人,她想神子也总是喜欢被夸耀的。然而八重神子意料之外地皱了眉。
“难道不该说,在你的礼物映衬下,我更加好看了吗?”
这种话不可能从影的嘴里说出。她不是自大的人,她总在寻求淡薄的谦卑,何况,神子天然已有足够的魅力。
影想辩驳,却被一根指头挡了唇瓣。
“影,你送我的这些礼物,是出于怎样的目的呢?”
目的?影没有想过那么多,她想送,便送了。她如是回答。
“那还真是不够厚道啊,影送了我礼物,我却什么都没有给你。”
影捉住神子快要离开的手,神色严肃:“不,神子不必给我什么,我并未寻求你的回报。”
八重神子还是把手抽走了,她若无其事地看着窗外,面容在光影中模糊不清,耳朵上的那一点光晃得刺眼。
“影,在你想要满足我的愿望前,当真从未想过,我会提出怎样的要求吗?”那张脸转回来,眸中不再有平日的柔和,像刀锋扎在影的视线中,“影,你真的,一点都不了解我吗?”
生平第一次,影感到畏惧,畏惧着纯粹的美丽里无情的审讯,畏惧那双永远包容的眼底不留情面的揭露,畏惧她自己心底的一片虚无。
她当然知道。她一直知道,神子对她的爱慕,超过她的想象。早在过往的亲人将她交到自己手里,那一团不安分的粉变得那样安定,在街头巷尾流传着宫司与神明之间美好的传闻,在八重神子一次又一次看向自己的眼睛里,在那些时刻一遍又一遍复现在她脑海时,她已知晓,神子从来不是她的朋友。
可恋人,究竟是什么呢?
影的一生都在追寻,求一个缥缈的答案。但无论读多少爱情小说,她都始终无法理解,那些行为,是在怎样的驱动力下产生。
花钱可以买来亲昵的肢体行为,交心可以换来坚不可摧的情谊,彼此帮扶可以铸就黄金般的关系。没有任何一本书籍告诉她,恋人有多么无可取代,她是神,她能轻易得到一切。
但在一片混沌之中,她还是答应了八重神子与她缔结为恋人的请求。
八重神子靠近她,几乎将她逼退到墙角,从前牵手走路都会因自己步子迈大跟不上而闹脾气的少女,早已长得同她一般高,不敛着气势时,身上萦绕了属于妖的冷冽。
八重神子说,雷电影,我是你在虚无之中,想要抓住的,救命稻草一样的东西吗?
影总想起那天,神子眼角的红,和那片润泽中始终没有落下来的泪。如果那时神子哭了,她会挖空自己的脑袋,想出一切可以求得她原谅的词藻,像所有爱情小说里同爱人乞怜的人一样,用力地抱着她,和她说一万遍对不起。可神子没有哭,她只是取下了那枚耳钉,交还到影的手里,然后离开了。影只能站在原地,她什么都不能做。
“你失恋过吗?”在晨会结束后,影忽然问起身旁的侍卫。
那侍卫惊诧地想搓搓自己的耳朵,最终胆怯地维持了端正的姿势,他说,他并未谈过恋爱。
影无声地叹息。
“但我安慰过失恋的朋友,那时他整日愁容满面,追问是自己的错,还是他们真的如此有缘无分,那段日子持续了很久,直到后来,他遇到了另一个令他心动的人,他重新坠入爱河,再也没有提起过从前的爱人。我想,一切都会过去的。”
人们总是敬畏着神明,不敢在她身旁高谈阔论,影难能地发觉,其实她离人们如此近。
“我想,一切都会过去的。”
侍卫的话久久盘桓在神明的脑海。
影站在川流的河岸,望着浪花奔涌,碰撞,又消失。她好像看到自己。她就像一条河,无数生命从她身边掠过,像转瞬的浪花,她还来不及看清他们的模样,他们就消失在不远的地方。
她掬起一掌水,水沿着指缝散落,只剩下一手的潮湿,很快,仅剩的湿润也被风吹干。
一切都会过去的。
她想。
就像她身边的侍卫一样,他们顺流而去,最后只做了一个符号。
她早有察觉。她终究会失去一切。她的生命太漫长,太漫长了。
“雷电影,我是你在虚无之中,想要抓住的,救命稻草一样的东西吗?”
在黑暗中,影猛然惊醒,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神子不在这个房间。实际上,她已经很久不再来这里。影又想,她这样,算是失恋吗?
她不知道。
她好像从来没有爱过八重神子。
她的手是空的,她的心是空的。
而八重神子是活着的,她拥有同样悠长的生命,像能抵御潮水冲刷的礁石。更重要的是,八重神子爱她。
这就是她向神子伸出手的原因。她从来不敢说。她害怕被神子知晓,她并不是坦荡的神。
她从来不知道,恋人,究竟是什么。
剧烈的空洞在夜里张口黑色的嘴,一点一点蚕食神明的灵魂。
终于,在空旷的房间里,神明蜷起身体,像畏寒的兽,低声地呢喃着,像是求救。
“可是神子,你能不能……教教我……”
喧闹的队伍吟唱着走过街道,街边的人们俯下身,虔诚地摊着两只手,承接来自神的恩典。八重神子被人们围绕着,眼里是庄重的笑意。她扬扬手,颂起古老的祝祷之词。
在樱花飞舞的间隙,她看见人群背后躲藏的身影。
祭典的队伍笔直朝着天守阁去。
侍卫持枪而立,在八重神子经过时谦卑地低下头。
一步一梯,素履踏过天守的阶梯,脚步声回响在偌大的宫殿。
宫殿正前方的纱帷无风自摇,庄严的身影隐在其后,在飘摇的帷幔中若隐若现。
“叮——”
铃声在空旷的大殿回响,殿下的身影随之起舞。那支跳过千百遍的舞,携裹着岁月的厚重,却轻盈无比,足尖落在地上没有声音,只有衣裳扬起的风,和空灵的神乐之音交错。
舞蹈在满月映入轩窗时停止。八重神子跪伏于地,像白日里街上的人们一样,虔诚地伸出双臂,手掌向上,等待神明的赐福。
脚步声渐近,停在八重神子身前。宽宏的声音却迟迟未降下。
一跪一立,仿若一场无声对峙。
良久,殿里响起一句。
“神子。”
八重神子依旧伏在地上,没有回应。于是她的名字又被唤了一次。她终于开口。
“大御所大人,请完成您的仪式。”
声音仍旧没有落下。八重神子听到细碎的声响,余光中看到一对膝头。她哀叹着起身。
影穿着特意准备的盛装,眼里的神采却是破碎的,她跪坐在神子面前,凝视着这张许久未见的面庞。
“洞观世事的宫司大人,请您降下对一位无知的神明的指引,请您赐予她无尽虚空中一瞬的灵明,请您……”
“你在胡说些什么?”八重神子打断神明这一出荒谬的祈愿,质问道。
影缓缓抬起头,眼神是那样无力,她谨慎地伸出手,小心地、试探地,去握住八重神子的指尖,在感受到它们即将逃离前,匆忙地开口:“请……不要……”
八重神子的指尖安分地蜷在冰凉里,她听到神明近乎心安的叹息。很快,她就知道不该纵容影对这场仪式的僭越。影小心地靠近,直到她们的距离被比羽毛还轻的拥抱吞噬,八重神子肩上落下一点重量。
八重神子仰起头,长长地叹息着,说:“影,别再这样了。”
但影好像早有预料她会被推开,没有抗拒地回到先前的距离,面上几乎没有表情,只是规整地维持跪坐的姿态,她说:“神子早就看穿了我,却还是纵容了我的尝试。”
影自嘲地笑了一声,抬手放在自己胸口。
“它是空的,神子一早也已经知道。我也知道。神子,你可有觉得,我爱过你?”
八重神子没有说话。影不介意,继续进行自我的审视。
“神子说得对,我总是想要依赖你,因为在我眼里,我是空的,你却是满的,我想,你能满溢而出,靠在你身边,便能得到抵御虚无的方法。我的生命太长,长到那些脆弱的节点无法承受虚无的轻……”
“影啊,你在说些什么呀?”八重神子终于开口打断影,面颊上有嗔责的笑,“你只是没有明白恋人的意义,怎么说得像你的存在都没有意义了一样?”
影缓慢地抬头,看到神子的眼里重新充满温柔的光,看到她抬着手,轻柔地在自己脸上抚摸。
“影啊,真像一只……”
“我知道,我知道,我就像只乌龟一样。”
影的自暴自弃换来久违的欢声笑语,她羞恼地红了耳朵,却察觉到心底里生出的一点欣喜,那一丁点的欣喜,像落在旱地的雨,她惊诧于这一刻的奇异。
“还不让我起来,腿都跪酸了。”
影慌张地说了句“请起”,扶着在地上跪伏太久的眷属站起来。八重神子软绵绵地倒进她的怀里,靠着她说站不稳了。
于是影抱起她,站在原地。
“将军大人就打算这么抱着我一直站在这里?”
“神子……想去哪里?”
八重神子轻叹一声,摇摇头。
“那我换一个问法吧。”
“雷电影,在你为我打造一只耳钉,送来那么多花,答应要成为我的恋人的时候,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如果你只是想付出而不计回报,那现在,就把我放下来,像过去的每一次一样,继续完成应该完成的仪式。”
“如果你有过哪怕有过一个瞬间,一个瞬间想向我索取,现在,就丢开所有自我意志的约束,顺从那时的心意,毫无顾忌地,向我伸出手。”
八重神子再次醒来时,鼻尖嗅到油豆腐的味道。她裹着被子侧过身,发现影还在床边坐着。
“我怕你醒了饿,让人把食物送过来了。”
“这也是你在小说里学的?影以前可从来不会允许这样怠惰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八重神子说着,伸着胳膊去玩影垂放在床边的发丝,随她动作的幅度,影不可避免地看见她胸前残留的痕迹,她看见影微红的耳朵,又轻快地笑出来。
“会着凉的。”影常常无奈于神子一时兴起的僭越之举,尤其是此刻,没有夜色遮掩,这样一具姣好的身体忽然从被子里钻出来,从身后把她抱个满怀,令她无法自持地想起昨天发生的事,她按着那只不安分的手,试图阻止神子对她的挑衅。
“不喜欢?”八重神子安定下来,仍旧抱着影的脖子,贴在她的耳边低声问。
“……”影的声音很小,但足够被狐狸灵敏的耳朵听见,“……喜欢。”
影一边责怪一边泛红的脸让八重神子开心,她动了几下,从影的身后变成跨坐在她身前,勾着她的脖子,笑得比花还灿烂,在她唇角飞快落下一个吻。
“会着凉的……”影还是皱着眉,但她不想把挂在身上的狐狸推开,只好扯了一截被子把她们一起包着。
过了一会儿,影又开口:“神子,我们现在……是恋人了吗?”
神子笑得眉飞色舞,敲了一下影的脑门,却出乎意料地回答:“还不是哦。”
“影还没有给我定情信物呢。”来得不急不缓的一句话抹平影心底又要升起的惶惑。
在八重神子恶作剧一般的笑声里,影抱着她艰难地支着手拉开了床头的柜子,取出那只装着耳钉的盒子。
“可是神子的耳朵……”
影意外地发现那个小小的洞口依然还在神子的耳朵上。
“影听说过一个故事吗?一只兔子和乌龟赛跑的故事。”
“猜猜看,是谁赢了?”
影几乎想也没想:“兔子身形灵活,乌龟拖着重重的壳,肯定是兔子赢了。唔……不过,这个故事里有魔物吗?”
神子欢快地笑,影甚至感觉到她露出了从不肯放出来的尾巴,在被子下面挠自己的腰。
“影还真是时刻挂念稻妻的安危,是个合格的好神明呢。不过,这个故事里,没有魔物,而且最后,是乌龟赢了哦。”
“那一定是兔子看乌龟爬得慢,路上偷懒了。”
八重神子还是摇头,声音轻轻的。
“每个人都是这样以为的呢。不过,其实是因那只兔子啊,一直喜欢着那只乌龟,所以总不肯跑太快跑太远,它总是在路上回头,等那只乌龟,心里面常常想,这个家伙怎么还不来,它等了很久才终于看到乌龟的身影,看着它一步一步努力地拖着重重的壳往前爬。终于,乌龟领先于它抵达了终点,在大家都为乌龟喝彩的时候,其实兔子也在很用力地鼓掌啊。”
影想要说点什么,却被八重神子挡住了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影。但恋人之间,是不做比较的哦。”
那枚耳钉重新回到神子的耳朵上,耀眼的光折射进影的眼睛里。她的手指缓慢摩擦过柔软的耳朵和坚硬的耳钉,触感是那样真实,沿着她指尖的纹路,刻在她的心里。
“喂,我的神明大人,难道就要这样让我饿着肚子当你的抱枕吗?”怀里传来闷闷的声音,影才意识到桌上那份油豆腐早就凉了,她歉意地亲吻神子的脸颊,又摸摸狐狸饿瘪的肚子,说再让人送一份来。
“真是,像只乌龟一样呢。”
影心安理得地捱了一下,眸中是摇晃的爱意。
笑声在房间里飘荡。
“当然,不、喜、欢。我可是狐狸。”
说着,八重神子在影的肩上重重咬了一口。
乌龟哪有这样柔软的身体。她将头埋进影的颈窝。
*想看嘤叭在另一个宇宙当土同,字数1w
一年前在志愿系统上填下这所高中的名字时,影对它的了解还很粗浅。这是市里第二好的中学,并且离家只需要骑车十分钟;虽然重本率比最好的那所要低个百分之十几,但是出于某些原因,思来想去,还是填了这所。
毕竟成绩什么的主要看自己的决心,不一定非要去最好的学校。影,如今已经是高二的学生,仍然秉持着刚入学时的志向,即使是在游园会上,成绩的事仍然是她思考的底色。游园会上那些五花八门的社团的招牌、吆喝,她草草看在眼里,却没有留下太多痕迹,她也自诩对这些社团并没有太多兴趣。
毕竟是个有点无趣的人啊...
毕竟是个有点无趣的人啊,影这样打趣自己道。这些摊子只允许在下午最后一节课到晚自习之间存在,晚自习的钟声响起十五分钟前,所有的布置都要清空,为晚自习创造一个鸦雀无声的环境。看来选择这所的高中的决定确实不坏,影想,这样劳逸结合,学生们压力也不会太大……
“咦,同学,你还没有加入全省最好的辩论社吗?”
影从自己的思绪中抬起头,看见一个戴着狐狸发箍的女生像在质问什么一般的脸。
“唔,我……”
“我们社团已经拿了省赛冠军哦,说不定你加入后,就可以拿全国冠军了呢。”女生变脸一样挂上了甜美的微笑,“来,跟大家一样,戴上这个小狐狸耳朵。还有这些宣传资料,晚自习下课闲了可以翻翻,感兴趣就联系我,不感兴趣也可以当草稿纸。”
辩论社,如果要选一个课外活动的话,听上去是个不错的选择。影记得每次给老师送卷子时要经过的宣传栏,上面会按成绩码放学生们的照片和简介。那个名列榜首的高一女生,因为排名而比别人多了一些简介的空间,影虽然没有来得及在路过的间隙扫视完全部,但还是能看到“辩论社”的字眼列在其中。
不过,刚才自己那个支支吾吾的样子,辩论社什么的,还是算了吧。
正准备跟那个女生道谢,话却被她抢先一步:“要打铃了,快点回去吧,再晚可要被扣分了哦。”
晚自习的下课铃响,影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盯着那道圆锥曲线大题盯了五分钟。
也许是那道题的错。一个扁扁的椭圆外接了两个三角,让她想起了晚自习前的那个女生的脸。因为天色有些暗,没看清楚她的长相,但是记住了她头上戴着的三角狐狸耳朵。这样的抽象也挺好笑的,影想,毕竟好多人都戴着辩论社发的狐狸耳朵,又不是只有她一个。还记得什么?她的刘海被晚风吹的撇了一下,又落回去,额头因为微微出汗而反光。还有,她凑近自己说话的时候,衣领上浓重的樱花味洗衣粉的味道。
就这样,影自入学以来第一次因为数学大题以外的事而过分专注,以至于下课铃响时才回过神来。
“哎,”有人戳了戳影的后背,是后桌的男生,“没想到你也会戴着那种东西。”
影往头上摸了摸,心里一惊。那个不由分说被戴在自己头上的狐狸耳朵,居然一整节自习都没有取下来。
“本来想自习的时候写个纸条提醒你,不过……”
影知道他想说什么。不敢打扰自己之类的。影不是班长,不是学生会的人,也不是社团负责人,虽然不认识她的人总是错误地凭乖乖女的外表以为她是。影当着课代表,同样的课代表一个班上有三个,她是其中干杂活最多的一个。其实她连课代表也不想当,只是为了避免当什么都不做的人。一般的学生,当然可以什么都不当,但是影从来没有考过第二名,如果不适当地承担些什么,未免过于孤傲而容易遭人排挤。
“没什么,谢谢你提醒我。”影把狐狸发箍取下来,还以那个男生一个微笑。
转回身去,影还是想把那道题给解出来。黑白的试卷,黑白的草稿纸,影落下一个黑色的“解”,却再也写不下去。
这沓送的辩论社资料确实如那个狐狸女孩(就这么称呼她吧?)所说,把字体调的很小,留了很多的空白,用来做草稿纸正好。影翻了翻,每一张的内容都是一样的。莫非,是因为发不完了,所以一次性都给了自己……?
只有在不认识我的时候才会这样,知道我是谁之后,就会连纸条也不敢传了,影想。
资料上唯一的一行大字,是页眉处社长的名字和社交软件账号,用了与下面宋体截然不同浮夸的字体,乍一看还以为是社长的个人宣传。
八重神子。圆圆的、胖胖的黑体,还点着一点高光,让人想起那个女生盯着自己时的眼睛。“重”字上面还画了两个兽耳,大概是这样会显得比较可爱吧。影盯着那个名字看了一会,终于想起了什么。
正是宣传栏上高一的那个名字,有点特别的名字。年级第一的话,因为自己也是,主观上并不会觉得很厉害,但才入学半年就做到了社长,简直就是小说里才会出现的人物。
影摩挲着手里发箍的狐狸耳朵。也许路过宣传栏时唯独记下了她,不是因为她的照片摆在最前,而是客观来说,她就是最引人注目的那个。明明大家都穿着那个黑白两色的运动校服,这个神子的照片却拍出了一种只有她用滤镜的感觉,滤掉了重点高中所有压抑昏沉无光无色的一面,就跟日本动漫里三点就下课拉着手走樱花步道回家的高中生一样恣意。
影突然想起做过的一道地理题,里面提到日本就有一种品种的樱花叫八重,因重瓣而开的特别绚烂。也许高考完可以去日本旅游,如果考的好的话。影没有想过如果真的去旅游,要跟谁去的问题;她有心气为自己的目标,也就是一个好大学扫除一切阻碍,但是之后的事情,就比较遥远了。
影拿起在纸上晕染了一块墨迹的笔,在那个“解”后面写了一串省略号。
原来就算刷了再多的题,世上也仍旧会有解不出的东西,影想。不管怎样,不懂的事情,必须要找到一个答案才行。
八重神子收到了一条新加好友提醒。
“你好,我是高二(19)班的雷电影,游园会招新那天快结束的时候,你给我发了一沓资料的那个。”
影不确定神子还记不记得她,毕竟神子肯定给很多人都发了资料,不过……她收到了一整沓,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吧。
“学姐好,我记得你,真是不好意思。我那天觉得你跟我们辩论社特别有缘,一激动就把所有的资料都给你了,如果你没用的话,就扔了吧……”
其实就是发不完了。神子脸不红心不跳地打着字。那天看到影时,迎着夕阳的一点余晖,神子准确地判断出影是一个行色匆匆的好学生,所以她可能需要草稿纸;并且,她一开口就像不会拒绝人的样子,所以这沓东西,就交给她处置好了。
而且,如果没看错的话……
“没关系,我按你说的拿来当草稿纸了,挺好用的(微笑.jpg)如果方便的话,神子同学可以在学校里见个面吗?”
神子键盘上的手迟疑了两秒,还是打下一个“好啊,没问题”。应该没有人会为了一沓废纸找麻烦,可能真是想问社团的事。何况,就算是来找麻烦,也挺好的——神子最喜欢看别人输给自己后气急败坏的样子。有点坏,神子忖思,但是这也是为了提高辩论技巧,是为了成为合格能干的社长嘛。
“好的。”对方在文字之后,又加了一个不算太土的玫瑰表情包。神子噗嗤一笑,觉得这宣传单真是发对人了。
“影学姐,是想问辩论社的事情对吧?”
神子把手交叉背在身后,很随意地踢着石子。像自己这种天之骄子,万众瞩目的社长,就算是面对学长学姐,一般也会给人造成心理压力,所以随和可爱一点最好。虽然嘛,可能是气场太强的缘故,从来没有人说过自己可爱,一般都是被一群小迷妹围着说很漂亮什么的。谁让自己总是不顾校规地披着头发,又长了一双看上去很坏的狐狸眼呢?神子在心里叹了口气,太为人瞩目也是一种烦恼啊,为了显得普通一点,连衣服都没有裁短,头发也只敢染用营养不良能解释的发色,就算这样也还是那么出众……
“算是吧。其实是想来和你说抱歉的。神子同学是个很可爱的人。”
神子不踢石子了,正色看着影。
“呵呵,谢谢学姐。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影从文件夹里有些手忙脚乱地拿出那沓草稿纸和那个狐狸发箍,“因为这些。上次收了你这么多东西,却还是没有加你的社团。所以,我是来把这些还给神子同学的……”
这个人真是有点奇怪,神子想。
“啊,这个第一页就算了,我已经写了字了。”
神子扫了一眼,是算到最后一步的圆锥曲线,从步骤来看,应该是道挺复杂的题。神子笑了笑,把东西推了回去,“这些纸在你手上,比被我丢掉更有价值。要是他们有意识,知道自己身上写的是这么难的题,也会感到荣幸吧?”
影愣了愣,对上神子的眼睛。那天因为天色没有看清,今天才终于能短暂地端详这双其实已经扫视过无数次的眼睛。“神子才高一吧,就看懂圆锥曲线了?很厉害。”
影笑了笑,“应该是我问你这个问题才对。”
“影学姐很有洞察力嘛,不过是个人都知道我是年级第一啦。说回来,学姐好像没跟我说想加入社团,是因为我们要收入社费吗?学姐愿意教我高二的知识的话,我可以不收你的钱就让你加入哦。”
“还是……不了吧,谢谢神子。”影有些磕磕巴巴,“刚刚你说的一串话,我都跟不上呢,我可能还是不太适合辩论。我除了学习,也没什么别的特长,不像……”
“对不起,我……”
“那可以来给我当帮手吗?既然这么过意不去的话。”
神子露出了一个可说是狡黠的笑,“当然,前提是你愿意的话。可以算志愿时哦。”
“抱歉哦,让你戴着这个东西站了这么久。”
而且……不同于晚自习,这次清醒地意识到狐狸头箍就戴在自己的头上,但根据社长的命令,没有发完前她都不能取下来。
社团的同学一个个走出教室,其中当然也有自己班上的人——影很熟练地背过身去,装作在看风景。神子是最后一个走出来的——一定是,因为之前并没有嗅到樱花洗衣粉的味道。听着她熟练地摆放好桌椅、收起投影仪,然后小皮鞋踏在地板上的声音越来越清晰,直到肩膀被拍了一下,头上的发饰并无重量,被取下时影却好像卸下了千斤重负。
辩论社社长应该是最讲究逻辑的人,但是神子却有点不按逻辑出牌。
“学妹给我戴上它的时候,没有问过我介不介意。”
“别叫的那么生疏啦,我们已经是一起发过传单的交情了。”神子的声音懒散而随意,“影,发不完的下次接着发哦。”
“啊……?”
这不会太过分了吗?影看着手里的传单,两三页边角被风吹的翻起来,劈在影的手腕上。
“话说,影真的不想加入吗?如果省赛冠军不够吸引影加入的话,那要是我们社团赢下全国赛,你会不会投来青眼呢?两个年纪第一都在辩论社,想想就很劲爆吧……”
影确实听到神子在里面说着什么比赛的事情,不过注意力全在她激情澎湃又有些模糊的、鼓动社员的语调上,并没有留意具体的内容。“我不加入,并没有别的理由,只是因为我自己……”
好冒犯的话。但自己确实是这样的,也许周围的同学也都是这么想的,只是神子说了出来而已,影这样劝自己不要生气。但是,神子只是与她萍水相逢,没看见过自己生活,难道凭这点短暂的相处,就可以窥见自己是什么人吗?影有些懊丧,想开口反驳,但是确实没有很好的论据。
影捏紧了手中的纸,看着神子把西装外套搭在胳膊上,正要走下楼去。
“神子的生活,应该是很多人做梦都不曾想的。成绩这么好的同时,过的这么多姿多彩……可能不是谁都有这样的能力。”
神子转过身来,看了影一眼,继续下楼。
“因为我还是觉得,人如果不能从心所欲过值得的生活,不能留下什么与他人都不一样的有趣的地方在世上,那……”
影跟在了后面。
“你又是怎么想的呢,愿意牺牲现在所有的乐趣,把自己磨灭成一台机器,然后把生活推迟到高考之后吗?反正,你想怎么样都可以吧。”
“如果我成绩不好的话,神子还会这么兴致勃勃地拉我入伙吗?有些机会,如果我选择了另一种更随心所欲的生活,就遇不到了。”影在后面反驳道。
“你这不是很擅长辩论嘛?没关系,我不会再劝你加入了,但是还是要帮我发传单哦。”
“……”
影怅然地望着那个消失在楼梯拐角的身影。自己不是能加入辩论社的那种人,也不是能拒绝神子的那种人。一个人能叱咤风云,一定有其原因所在,她能够这样自如地役驶自己做事,也不完全是因为自己太窝囊……
影拿出那沓多了一个自己手指印的宣传单。上次听着神子莫名其妙的训斥,没注意到自己捏的太紧,留下了这样的痕迹,都不好意思发给别人了。但是,也是在那之后,同样不敢拿这沓纸当数学草稿纸了。
确实是一个只会读书的人,连这点事情都处理不好,影想。如果不是在高二,而是刚入学就遇到神子,说不定就信了她的鬼话,现在已经在每天去社团活动室训练,准备打全国赛了。好像这样也不错……
影突然想起来,当初选择第二好的高中,除了离家近,还有一些别的理由。学校里栽种了很多南国的花木,一棵硕大的广玉兰正对着女生宿舍,影在报志愿考察时牢牢记下了这一点。相比之下,最好的那个学校有点像监狱。然后,出门就是一条商业街,觉得下课了可以去吃点好吃的。
现在看来都是些很幼稚而遥远的理由,只是因为初中的时候,全心全意想着考一个好高中,所以会把彼方的生活想的特别美好。在这个高中里面,每天听着老师一遍一遍的洗脑,渐渐认为成绩是最重要的事。所以又因为这种事情在晚自习上分心,也是不对的,
但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现在这样的呢?影一边思考着这个问题,一边用大脑的余裕做数学卷子第一页的选择题。
“有没有觉得我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在某个日子,影这样问。神子依旧是走在她前面,把外套搭在肩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说着什么。那份宣传单因为市场饱和发不出去而留在了影的手上,但是每次神子叫影过来发,她还是会过来。起初是带着没写完的卷子,后来只带一本小说,等到社团活动结束,刚好能读完前三个章节。
“嗯?有什么不一样?”
影总觉得,活动室里神子的声音跟她在外面有点不同。不在活动室里,她总是懒洋洋的,好像对什么都没所谓,经常跟她说一些不着调的笑话,一些不知从哪里看来的趣闻,都是些影平时不会主动去了解的东西。可能是辩论这种东西太耗脑子,而跟自己这样缺心眼的人说话不用脑子,影想。
“现在过来,我不会带着卷子做了。”
神子转过身来,略带狐疑地盯着影的眼睛,转而笑了起来。
“影对发传单这件事太有热情了,每次都发不完,要留一些到下次。就算耽误了功课,也还是要过来发,我好感动……”
影突然想敲她的脑袋,明明是被使唤,怎么就变成了自己主动了?
“那还得谢谢社长每次都邀请我。”
“是我要谢谢你,如果你跟我一年入学的话,宣传栏上的第一就不是我了。”没等影反应过来,神子就接上了下一句话:“还是去吃甜品吗?”
也许是作为无偿劳动的奖励,神子在社团活动结束后,总是最后一个走,然后问坐在上一层楼楼梯的影这句话。
影曾想过,如果神子是她的朋友,那么说出“要不要吃甜品”这句话的时候,应该会很自然地拉上自己的手,然后嘻嘻哈哈跌跌撞撞地走到甜品店去。曾经有一次偶然碰过神子的手,很暖和,她接过自己递给的红糖姜茶,还回去时,水杯的柄摸上去还是温热的。
在那一瞬间影仔细打量了一番,那只手的手心粉粉的,比她想的要粗糙一些,但是中指的地方没有茧子。
这样的神子,好像自己不够格当她真正的朋友。影假装在看菜单,其实是在看自己的中指指节——每个学生都会有的印记,可能考上大学之后很久都不会变成像神子那样。
“影在看自己的手吗?”神子的嘴角勾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她像是那种不择手段的黑手党老大,此刻正盯着影,笑的有些神秘莫测。“很好看啊,你的手,很长,很适合发传单。”
影赶紧把手收了回来,“神子,为什么对让我发传单这件事这么有执念?”
神子摇了摇头,“难道影觉得,我一直在把你当发传单的工具人吗?”
神子努力睁大眼睛,一定是想做出那种无辜的表情,但是因为她实在和无辜攀不上关系,所以更显得蔫坏。
“不……”
两个人点的甜品被端了上来,她们每次总是点一样的东西,好像吃不腻一样。影拿起她的可丽饼,最顶上是一块酥薄的焦糖外壳,下面的动物奶油混合了草莓碎,吃起来甜而不腻。因为刚做好,拿在手里也是暖乎乎的。
神子的眼睛也是有些洋气的焦糖色,相比起来,自己的眼睛有点像抹茶芭菲里的平平无奇的珍珠,在杯子底下一边注视一边等待。
“话说回来,当时影为什么要跑过来把东西还给我?正常人都会觉得,就是发不完了所以随便找个人丢掉吧。”
那双焦糖色的眼睛躲闪开自己的目光,影只好盯着神子手里的甜品。神子点了一杯芭菲,里面的雪糕一点点融化,最后连上方的团子也陷了进去。神子突然很想把这杯融化了的东西给影喝。正常人应该会觉得,就是吃不完了所以让我解决吧——但是影会怎么想呢?
“可能是因为很特别吧。”影说话的声音很认真。不过,年级第一说起话来,就算是普通的内容,也会给人一种认真的感觉。于此同时,影喝起了神子递过来的那杯神子不想吃的抹茶芭菲汁,很甜,但里面清新微酸的莓果香又比较爽口,是她喜欢的味道,而且杯子能挡住神子的脸。“因为……为什么辩论社要戴着小狐狸的发饰?一般是动漫社才会戴那种东西吧。”
“不觉得很可爱吗?影也喜欢小狐狸吧。”
影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但不知道说什么。
“呵呵,刚刚还觉得你好认真,结果还是那个支支吾吾的样子。”
神子漫不经心地挑起那碗芭菲里剩下的奶油,低下头吃起来。
“神子喜欢吃奶油吗?”
影把可丽饼的筒朝向神子,“里面的奶油都是你的。”
神子噗嗤一笑,“你不喜欢吗?我会把里面的奶油和水果都挖光哦,你只能吃甜筒了。”
“没关系。”影又一次变得很果断。
似乎是看到神子有些呆住的神情,影补充了一句,“毕竟也是神子参加比赛,才有赚钱来买这个吃的机会……”
“嗯,你说的对。”神子突然像想到了什么,拿起手机刷了一会,“啊,看来又要麻烦你了呢,影。”
“要发新的传单了吗……?”影一脸不解。
“我们拿了冠军呀,全国赛。”
不,上一次听她的声音,是耳朵贴着活动室的木门听的。这种在活动室门口发宣传单,之后又去吃甜品的日常,从学期初开始,不知不觉就到了学期末。一开始,还会戴着耳塞,防止这个人的声音影响自己做题,后来就习惯了这种背景音,到现在,听着她的声音竟然已经变成了去做苦力的主要原因。神子最近的声音还是跟往常一样,没有什么明显的疲惫,但是活动一结束她就蔫吧了,甚至会从后面拉住自己的袖口,示意走慢点等等她。
“所以,要麻烦我什么?”影突然有些失落。
“麻烦你抱抱我。”
影第一次听神子用这么小的声音说话,这么没底气,放在辩论赛上一定不能说服任何人。
“因为全国赛这种级别的荣誉,是可以在校庆晚会上颁奖的。按照惯例,可以请朋友帮忙戴上奖牌。”
神子又恢复了平常的语气和笑容,“因为请辩论社里的任何人颁奖,都是对其他队员的不公平,所以我就想到了你这样一个一直在默默付出的编外成员。”
“那……”
影没说完的话被神子打断,“因为如果是你给我颁奖的话,我应该会抱抱你,这样学校就会发现我们辩论社是可以兼顾社团和学习的,就可以给我们多批一点经费……”
影没有过问这句话前后的逻辑关系,只是默默地听神子说话。
“但是……都怪影学姐马上要上高三了,校领导为了让你们不要分心,就把这次的校庆晚会取消了嘛。这是学校决定的事,我们也没办法,但影学姐作为高三的一份子,应该对晚会取消有一份责任吧……”
“这就是神子一直这么想拿全国赛冠军的原因吗?”影突然问道。
神子愣了一下,“你在说什么呀?怎么可能。”
影有时觉得神子的心太捉摸不透,有的时候好像能碰到她的真实想法,但一眨眼,又不能跟上她的脚步了。就像在林间追捕一只小兽,弄得精疲力竭,最后也只获得了一瞥她闪身而过时的身影;也怕自己离的过近,惊动了她的警惕心。
这么想着,神子牵起了她的手,没有十指相扣,没有指头在掌心的小动作,就只是像一个平常的好朋友那样,结账后手拉着手走出了甜品店。
很晴朗的天气,有很多学生骑着单车往学校那个方向去,晚自习的铃还有几分钟就会打响。神子觉得嘴里甜甜的——是刚刚吃的抹茶的味道。因为影那个笨蛋只会点同一种东西,搞得自己也要每次都陪着点同样的东西。
至于影的味道,不是甜甜的,也不是小说里经常用来形容这种学霸的清冷的味道。她应该是一种很安静的味道,就那样变成一张不知道几寸的蓝底照片,隔着一层防尘的玻璃,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直到她的照片被换下来,自己的照片被贴上去。
神子突然觉得很抱歉。影张开双臂,把她抱起来的时候,手臂紧紧地贴着她的腰,于是神子第一次觉得裁短校服并不是什么好主意,幸好自己还比较乖。这幅所谓青春的躯体一点也不美好,但是好像让影碰到自己的衣服也不是很好。那种劣质的留香持久的樱花味洗衣凝珠的味道,不应该黏在影的衣服上,让她上课的时候闻到然后分心,洗了几次后都还会有残留的淡香,一点也不好。
今天的影没有梳平时那种利落的、绑的紧紧的所以看上去比较土的麻花辫,而是披着头发,跟她在照片上一样。说起来,第一次看到真身时的那个晚自习,影也是这么披着头发的,所幸才认出了她。但是,今天有点不想去上晚自习了,影因为自己而不遵守校规的时候,也像个坏学生。神子这么想着,咯咯笑了起来。
影的手臂松了一点,“笑什么?”
“你的头发掉到我脖子那里了,很痒。”神子挪了一下靠着的角度,“影啊,明明快要期末考了,却公然逃晚自习……这样的话,我都怕你考不上最好的大学,以后大学里我组织活动的时候,就找不到苦力了。”
神子把腰前环绕的胳膊拿掉,“大学生的话,我应该也会有家教之外的兼职可以做,也不用贪污社团费来请你吃好吃的了。”
影是从背后抱住神子的,所以没能看到神子脸上那种偷窃糖果的小孩得胜的笑。
神子转过来,笑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影,高考后的暑假想去哪里玩?虽然这个暑假你们高三要上课,但是可以想想明年暑假的事。”
“不知道……我好像规划过,但有点记不得了。”影有些心虚地说。
神子突然想去一个地方,于是她甩开影的手,自顾自地向前走。
影看着她的背影,跟了上去。她就这么走在林荫道上,夕阳的细小光斑穿过香樟的花叶撒播在她身上,让人移不开视线。这个学校的绿化确实很好,影想,就此时此刻而言,自己当时选择来这里是对的。
神子最终在那个宣传栏前停下了。学校只会把高一前十名和往届高考状元的照片摆在宣传栏上,一个是朝气还没有被磨灭的那么彻底,比较好看,另一个则是脱离苦海,笑的开朗。神子走上前去,踮起脚摸了摸自己的那张。
即便藏在玻璃背后,那张照片也有了一些岁月的痕迹。因为气候潮湿,它右下角人物肩膀的部分起了些褶皱,就像一片真实的樱花那样,而神子正在凝神抚摸它。
“去年,影也在这里待过吧。明明是证件照,还是这么好看,对你后面的照片真不公平。至于我的这张照片,也快被换下来啦,等你考省状元的时候,肯定已经不在这里了,好可惜唷。”
“没关系,神子也考状元就好了。”影笑了笑。
神子也笑了起来,“影学姐,高三那么忙,还会想到我吗?”
影看着神子,想到了第一次见到神子的那个晚上。从那之后,她就经常因为数学题之外的事情意识不到晚自习结束,经常在给老师送完资料后,在宣传栏的那条小路上磨蹭很久才回教室,经常在吃到食堂的泔水红豆汤时想起可丽饼的滋味……
于是影点了点头。神子还是笑嘻嘻的,眼睛眯起来,让人想跟着她一起笑。
“我学习的时候,每时每刻都会想到你……想到如果再努力一点的话,说不定以后自己的照片就能贴在你曾经的位置……说不定这里,刘海发梢什么的,都能重合一点点……”
神子的指尖在自己那张笑的很开朗的照片上划动,影跟着她的指尖,想看看照片上的神子与面前的神子有什么不同,却看到神子哭了起来。她的眼角平时也是泛着点红的样子,跟开朗的笑不是很配,噙着泪的样子反而更自然一点。影摇摇头,把这个糟糕的念头删掉。影想凑近一点,把神子脸上的泪水拭掉,再好好抱抱她,但是那些泪水在风把它们吹落之前就干掉了。
“所有排在你后面的人,在个人简介那里写的都是一些励志的老掉牙的话,只有你写的是高考结束后的假期,想、想去日本的稻荷神社看妖怪聚会,听说会有小狐狸,小狐狸还会跟老狐狸辩论叫板,很可爱。”
影听到了晚自习的铃声,一声一声地不肯停下,很快,学校里教室以外的区域就会变得寂然无声。
“明明大家考来这个学校,都会为了一个好的未来,变成很无聊的人,可是照片上的你看着好坚定——居然是为了这种事坚定,哈……”
神子伏在影的肩膀上,哽咽着说出这句话,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又带着一丝解脱般的轻松。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
无可奉告哦~
嘿,你。对,就是你,别东张西望了。
怎么一副惊讶的模样,见到我很奇怪吗?哎呀,你这小家伙,还真是少见多怪。难道你不知道,你现在登上的这座山是人们心中的神山?作为神山上的神社,我会说话也是很正常的事吧,快来坐下吧,好久没有新鲜面孔来了,陪我聊聊天怎么样?我请你喝茶,说不定这盏茶喝了,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哦。
嗯?你问我在这里多久了?那可得让我好好回忆回忆,年头实在有点长,我...
嗯?你问我在这里多久了?那可得让我好好回忆回忆,年头实在有点长,我身上的瓦片记性都不太好了呢。唔,大概……一千年?两千年?呵呵,其实也不那么重要,快收起你吃惊的嘴巴,那儿还有个更老的家伙呢,喏,你看。
喂,那边那个,我这儿有客人,你要加入我们的闲聊吗?
看见了吗?那个岛上最高的地方,紫色和金色交织的那个一脸严肃的家伙,天守阁,我愚笨的老朋友。我诞生的时候它就在那儿了,没人知道它的年纪,不过谁都看得出来,它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家伙了,哼,总板着一张脸,难怪大家都怕它。
你看,它又在悄悄瞪我了,明明听得见我说话。
算啦,不说它了,和我说说你的故事吧?从哪里来,为什么来,莫非是听说可以在我这里求签,来碰碰运气?
那可真不巧,偷偷告诉你,今天的签筒里,放的都是末吉和凶签哦。
哈哈,瞧你的反应,真是可爱。
咳,我说,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也不用这么凶地盯着我吧,你这家伙,明明是你对外传的祈福到我这儿来,把权力交给我,自然该由我来支配。
嗨,那个家伙啊,总是这样,嘴上说着"你啊,总是这般顽劣",手里却又要把麻烦事都丢过来,呐,看见院子里那棵神樱树了吗?它也是个老家伙了。有多老呢?
似乎从我诞生之初它就在那儿了,它的根扎在我地基之下,整座山都被它盘桓着……
我常常想啊,也许,它才是我的土壤。
它的种子,是从天守阁来的。
“它是稻妻的荫庇之所,你当好好照顾它。”
你说,这么重要的东西,它为什么不亲自送过来,而是任它落在我的地盘儿上,自顾自就占领我这么大片领土呢?还真是蛮不讲理。
照顾这棵树可麻烦了,怕虫咬了怕根坏了,花开得太好,有时候诱得我止不住打喷嚏,好多次我都想,干脆把这个麻烦家伙连根拔起,丢它回天守阁的院子里,反正那儿地方大,怎么都栽得下一棵树。
可偏偏我住在整个稻妻最高的地方,神樱树开花的时候,那些花瓣就随风飞,漫天都是,飘啊飘,可漂亮了。有时候那些花瓣还能飘到那一边去,像小猫尾巴似的,挠挠那个木楞家伙,让它也打几个喷嚏。它总说是我故意捉弄它,我可没有,风又不是我能控制的。
哎呀,山下村子里的房子们都羡慕我,说我站得高,看的远,能瞧见它们一辈子都看不到的风景。可是它们不知道,这山上的风可大了,有时候吹得我的每块砖、每根梁都冷冰冰的,人类的身躯太单薄,来来往往也不能帮我挡挡风,就天天吹啊吹啊,吹得我恨不得长一身的绒毛出来,像满地跑的那些狐狸一样可以把脑袋埋进尾巴里。真是不贴心,那个家伙倒是舒坦,也不过来给我挡一下风。
“你站得比我还高,连我也要仰仗你的。预示未知与先知,如同命运般,用光芒照向我。”
漂亮话倒是说得好听,可怜我年幼时就被她诓骗,顶着这一盏永不熄灭的灯火,一直守到了现在。那家伙,还真是自私啊,偶尔叫几只团雀乌鸦给我送几封信来,就权当是感谢了。好歹也多送点油豆腐来嘛。
嗯?我不能吃油豆腐?瞧你这话说得,不能吃,我还不能闻吗?偷偷告诉你,天守阁的油豆腐,是全世界最香的油豆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那家伙只喜欢甜腻腻的味道,但是又忌惮自己的庄重身份,很少让那个味道笼罩在身上。真可怜,只有祭典的时候,染了糖的神樱花瓣使劲儿往它那儿飘,虽然它总是装成面无表情的样子,但我知道,它每次都在悄悄闻。
咦?干嘛这样看着我,我刚刚说了,我可控制不了风。
真不明白,那么紧张做什么,明明可以悠闲一点的,要我说,它那些黑漆漆的墙垣上如果能爬满樱花和绿叶,它也能像个小姑娘一样可爱。呵呵,不如下次让团雀用花瓣在它檐下筑巢吧。
你可别说是我支使的,要是被知道了,它又该写一封那么——长的信来骂我了,我都能想象出它的表情。
哎呀,你说它到底无不无聊啊,我都无聊得要长青苔了。
嗯?你说你来的路上,听到人们都是景仰它,没人这样说它?当然啦,它就往那儿一站,那么威风堂堂,像个定海神针似的,谁不景仰它呀,连我有时候都觉得它很帅气呢。就是木了点,要是能多笑笑就好了。
嘘,小点儿声,可别被它听到了,它最喜欢指责我了,说我没有一个神社的肃穆。哼,我没有搬去山脚下已经很给它面子了。
我说你啊,交朋友的时候可千万要小心,别被这种满嘴漂亮话的坏家伙骗了。你看,我现在就哪儿也不能去,要一直守着这棵树,守着这座山,望着那个闷葫芦,当初可没人告诉我当神社要过这种苦日子。
真是抱歉呐,唠唠叨叨跟你说了这么多,山上的日子实在是太无趣啦,像你这样可以行走四方的客人,要好好珍惜自由呢。时候也不早了,我看你也准备离开了吧?你要是路过一个旧神社,记得帮我问候一下住在那里的小狸子,那家伙以前最爱跑上来玩,现在年纪大了,腿脚不好了,没办法再上来了。可能哪天,神社的悼亡词里,也要添上它的名字了吧。
我的年岁太多了,经历了太多告别了,就不送你了。如果你有兴趣,也去看看那边那个家伙吧,它年纪比我大,经历的比我更多。
至于我嘛,时候还早,你看今夜月色多美,教人舍不得入睡呢。我就在这儿逗逗檐上的团雀,侍弄几下神樱树,再给那个家伙讲两个故事托乌鸦们带去吧。
虽然它没有说过,但是我知道,它看见我在这儿,就会安心。
呵,这可不是我自做多情。
不过,你要是去了它那里,可千万别告诉它。它呀,也好面子的。
“咳咳,此身统御雷霆威光,身持天下人之梦,断不至如此脆弱,你别听那家伙瞎说。”它肯定会这样说的。
好啦好啦,不早了,下山的路可不好走,我可不想看你摸黑摔两个大跟头,不然待会儿你又要垂头丧气回来找我的。
去吧,小家伙。
空旷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夜色笼罩着沉默的神社,远处的天守阁同样寂静。
神樱树枝桠缓缓地摆动,樱粉的花瓣在枝头摇摇晃晃。
“哎呀,要起风了呢。”
丢手榴弹般地发画
怎么脸全这么呆。
【以上中二脑洞雷到概不负责
【爱看的扣1以后会多拉
某天影正在处理重要文书
神子:在看啥呢(伸手
影:秘(把手举高
神子不断凑近,身上淡淡的樱花香袭来。影看向伏在身前小狐狸,早就对枯燥的文书失去兴趣(把文书往身后一放
神子:切(佯装赌气
影看准时机往粉色云朵般的狐尾根部一揉【狐尾越近根部越敏感
神子被摸后瞬间炸毛:影你犯规!!!
影(宠溺轻笑
望着失力瘫软在身上的神子不禁俯下头去猛吸一口小福泥
【p2......
【p2留给可爱的神子
【赶上了月末的尾巴
【这次神子是半兽形态,给她设计了新衣服,本来就想画个潦草小漫结果越画越细
好久没画了摸一个
时隔多年画我推顺畅许多
另(国庆回不了家闲着打算接几张练手,,有意私聊
小狐狸睡觉等会抱自己的尾巴吗神子:宫司大人是没有尾巴的.....二编:哎我草才发现漏传了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