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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战研究生入学,王一博进入高三,每天都在重复肖战曾经经过的日子。

奇迹般的,王一博那一届正好多了一个文科班,肖战原来的教室改成了文科班教室,还是老田做班主任,王一博又用了肖战以前用过得桌椅。

这一次,王一博还是在桌角发现了一个“战”字,这个字比上一个明显中二了不少,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设计花纹,王一博每天不想听课的时候就拿笔描那个字,铅笔描完圆珠笔描,圆珠笔描完红笔描,半个月过去,大概那个“战”字再也不可能从这张桌子上消失了。

转眼高三过去了一半,艺考的日子到了,正好是圣诞节那一天,肖战请了假陪王一博去考试,然而王一博一路上都在补觉。

肖战:你能不能看看你准备的...

肖战:你能不能看看你准备的材料?能不能尊重一点这个考试?考试不要面子吗?

王一博闭着眼睛回答:我都快背下来了,别吵,我真的困死了。

王一博闭着眼睛,像小时候一样,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

为了艺考王一博还特意买了西装,弄了弄造型。肖战看着他发呆,王一博突然开口:“你又盯着我干什么?”

肖战:你是开了天眼吧你!

王一博睁开眼,从兜里掏出复印着初试材料的纸轻声念起来。

考场外面有不少陪考的家长,王一博把书包给了肖战自己进去考试。

门口有个特别自来熟的阿姨,凑过来跟肖战聊天,“那是你儿子吗?哎呦不像啊,你看起来好年轻啊!”

肖战哭笑不得:我是他哥哥。

阿姨:哦~怪不得怪不得,兄弟两都是一表人才啊。我送我儿子来考试的。

肖战点点头,不是很想继续聊天,阿姨自顾自的说,“我儿子不行的,我看你弟弟长得也好,我儿子长得不好看!”

肖战心说那您可真是亲妈,但嘴上却说:“嗯,我弟不止长得好看,学习也好。”

阿姨大概没料到这个小伙子一点也不客气,于是默默从他身边挪开了。

肖战耳边终于清静了,抱着王一博的书包靠边等着去了。

王一博考完试出来,肖战带着他出去转了一圈放松放松,也没有问他考得好不好。

两个人转到市中心,那里前几年还是购物中心,现在已经是各种大牌堆满的万达广场。

肖战带着他去买了一条围巾,浅灰色的,跟他的西装很搭,肖战觉得很满意,掏钱付账让王一博直接围着戴走了。

“这是干嘛?”

“圣诞礼物。”肖战指了指商场门前竖立着的巨型圣诞树,“圣诞快乐,王一博。”

王一博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其实他们班同学也早就开始商量圣诞节怎么过,但是王一博觉得这事儿跟他没什么关系,他以前没过过这个洋节日,今年又赶在这一天考试,于是对这一天越发没有好感。

但此时,伴随着整个万达广场上空循环播放的“jinglebells,jinglebells,jinglealltheway……”的歌声,还有迎合圣诞氛围似的突然下起来的小雪,这个节日好像突然变得没有那么糟糕了。

“下雪了下雪了!”身边好多女孩子发现下雪了都开始惊喜交加的又蹦又跳。

王一博转头看向肖战。他也在仰头看雪花,还偷偷伸手去接。

“肖战。”

肖战转头,“啊?”

“圣诞快乐。”

后来,因为穷苦学生党王一博实在没什么能买得起送给肖战的,他们两个就找了家肯德基,一人买了一根甜筒,坐在花坛边上看着雪吃甜筒。

“这个决定太傻逼了,冷死了!”肖战苦不堪言,把甜筒来回换手,往手上哈气取暖,可是吃过甜筒嘴里哈出来的气也是凉的,最惨的是下雪之余开始刮风了……

王一博把自己的甜筒吃完了,伸手拉住肖战的手一起塞进自己的大衣兜里,“别喊了,赶紧吃完回家,我作业还没写呢!”

肖战在他兜里摸到了那张练习稿的纸,王一博发现他在自己兜里摸摸搜搜的,于是摸过去把他的手握在手心里,“你这个喜欢在我身上摸来摸去的毛病能不能改改。”

肖战辩解:“我没有啊!我这次是在你兜里摸的。”

肖战往回抽手才发现,王一博的手很大,而且手心很暖,几乎把他的手包住了握着,肖战飞快把甜筒最后一截脆皮蛋筒塞进嘴里,把另一只手也塞进他兜里。

王一博:你干嘛!衣服兜撑坏了!

肖战:那你转过来,我放那个兜里,太冷了!

王一博无奈,贡献了两边的衣兜给他取暖,还得贡献双手提供暖源。

“还冷吗?”这种面对面坐着,手插兜里取暖的姿势实在太傻了,眼睛都不知道往哪看好了,王一博忍了10分钟实在忍不住了。

肖战就在等他开口,听到这句话立马抽回手,“走了走了!回家!”

回家的车上,王一博数落他,“我都说了今天下雪,你还穿个薄衣服就出来!

肖战:你闭嘴,你快比我妈还烦了!我要风度不行啊!

王一博:……冻死你活该!

36.

肖战决定考研,加上实习期,为了学习上班方便,肖战从寝室搬了出来,在实习医院附近租了一间房子,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王一博快上高二,个子开始猛窜,脸上渐渐显出一些棱角,虽然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婴儿肥。

偶尔王一博会跑到肖战的出租屋里偷闲,肖战每次见他都觉得他变了个样儿,这种感觉挺奇妙的,自己看着长大的小男孩儿,突然之间就变了一个样子。

期末考试前,肖战在医院参加出科考试,手机静音,考完试出来发现居然有老田的未接来电,肖战上了大学以后回高中去看过老田一次,此外再没有什么联系。

“老师?有事吗?”

肖战找了个安全通道的角落,老田在那边急吼吼的...

肖战找了个安全通道的角落,老田在那边急吼吼的,“你来学校一趟,把王一博带回家,快一点儿!”

肖战付钱下车,老田在校门口等他,肖战跑过去被老田拖着进了校门,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怎么了?”

“你先进去看看,你这个弟弟真不愧是你带大的,把你那点打架的本事学了个十成十!”

肖战都记不清王一博上次打架是什么时候了……

老田推开办公室的门,把肖战让了进去,肖战扫了一眼,看到王一博站在那,嘴角和眼下淤青了一大片,顿时一股火窜了上来,再一看他旁边站着的男生,又吸了一口凉气,心说老田你别诬赖我,我下手没这么狠!

他两面前那个老师很年轻,肖战没见过,可能是新来的老师,老田指了指肖战,“这是王一博的哥哥。”

那个老师点点头,“你先把他带回去,问问到底怎么回事,我们问他两谁也不说。先回去检查检查有没有伤到哪,明天你再来学校一趟。”

肖战连声道谢,领着王一博出了办公室,“去哪?回家吗?”

王一博拎着书包跟在他后面,低着头不说话,肖战轻轻地叹了口气,“先跟我上医院检查一下。”

“我没事,我打他的。”

肖战压着的一股火在听到这句话之后终于没控制住爆发了,“你觉得挺骄傲的?为什么打架!”

老田在办公室里让肖战这一嗓子吓得缩了下脖子,急忙开门出来,“别吵吵,你喊什么?你小时候少打架了?有话好好说!”

肖战喘了两口粗气,一言不发,转头就走,老田拍了拍王一博,“去吧,好好说。”

王一博点点头,跑了两步跟上了肖战。

肖战在前面走得飞快,王一博跟着他也走得飞快。

肖战莫名其妙的一肚子火,越想越气,猛地停下来,王一博一头撞在他肩上。

肖战转过身看着他,王一博一声都没吭,默默退了一步,低着头。

“你现在是在用沉默反抗我是吗?”

“不是……”王一博捏着书包带,“我回家跟你说。”

肖战盯了他一会儿,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真的没受伤?”

王一博摇了摇头,肖战气得插着腰原地转了两圈,最后还是认命的伸手拦车带他回家。

回到肖战的小出租屋,肖战搬了把椅子放在沙发对面,指了指椅子对王一博说,“坐下说。”

王一博把书包放在茶几上,挺着背端端正正的坐下了。肖战看着他,“说吧,为什么打架。”

王一博可能是太久没见过肖战凶巴巴的样子,多少有点心虚,肖战盯着他,等着他解释。

“昨天,我收到一封信……”王一博咳了一声,“我们班一个女生给我的。”

肖战愣了愣,没有打断他,王一博继续说,“我把信夹在语文书里,今天早上发现信没有了,我找了一上午也没找到……中午上学的时候,那封信被人贴在我们班黑板上。”

“所以你就打人了?”肖战差点气笑了,王一博轻轻吸了一口气,“我不是因为觉得丢人才打他,我只是觉得那个女孩儿喜欢我没有错,为什么喜欢一个人这种事要被拿出来羞辱?让大家嘲笑她?那她喜欢我不就是一件坏事了吗?以后她想起我,想起她以前喜欢过我,是不是会觉得很后悔甚至觉得耻辱和恐惧,这不应该是喜欢一个人的样子。”

肖战听他说完,“你也喜欢她?”

王一博被他这个问题问得懵了两秒钟,“啊……没有,我本来是想今天把信还给她……”

王一博点点头,肖战回卧室去拿东西,想再回一趟医院,王一博看着他,半天才说,“哥,我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肖战拿着包出来,打算出门,听到这句又把包放下了,重新坐回他面前,“是我不好,不应该没问清楚就发脾气。你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一会儿我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

王一博进了浴室,肖战靠在沙发背上,捏了捏眉心,回想一下自己好几年没这么生气过了,而且完全是一种不问青红皂白的发泄,更糟糕的是对方是王一博,明明做对了事却被他凶了一顿。

不好哄吧……

肖战用力地揉了揉脸,起身去卧室找王一博以前放在他家里的衣服。

08.

06.一周后,肖战终于跟王一博混得熟了一点,至少不用再在过马路这个鸡毛蒜皮的问题上吹胡子瞪眼睛了。其实肖战算算自己10岁的时候都已经不用牵着爸妈的手过马路了,但是他想想毕竟王一博是别人家的孩子,还是得小心一点,拉拉手也不会死。“放学别乱跑啊。”肖战松开王一博的手,“听到没,拖油瓶!”“你才别乱跑吧……”来自拖油瓶的吐槽。肖战:……“我走了,你快迟到了。”王一博指指马路对面狂奔的附中学生。肖战转头一看,“卧槽,拜拜!”王一博切了一声,转身进自己的校门了。

然而那天下午,肖战在附中门口没有看到王一博,在附小门口等到了6点半,还是没有看到王一博出来。看门的老大爷出来锁校门看到了他,...

“我回家要是挨骂了,你得帮我说话,我都是为了救你。”肖战想想自己老妈的战斗力,突突的打了个冷战,王一博点点头,“好。”“她把你留在那干什么?”“让我写检查,我不写她就不让我走。”王一博拽了拽书包带。肖战对他为什么打架内心有个大概的猜测,于是避开这个话题,“你要是觉得你没错,就别写。”“嗯。”不知道谁家做了糖醋鱼,鱼香和糖醋汁儿的香气浓郁,肖战越走越饿,肚子咕得叫了一声,“王一博,让你100米,谁先到家昨天的草莓给谁吃。”王一博:……幼稚。肖战:你能不能有点童心!你才十岁!跑不跑?肖战倒退着走,看着王一博,王一博看到他身后的电线杆,刚想开口提醒,肖战已经结结实实的撞了上去。“啊……我的肋骨……”王一博: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肖战:你笑什么笑!能不能过来扶我一把!有没有良心啊你!!!王一博走过去,把肖战从地上拽起来,肖战拍了拍后背,揉着自己可怜的肩胛骨,听到王一博很小声的说了一句,“谢谢你。”

冷脸毒舌学霸校草X马虎多金骚话满天飞美术老师

马上要破千follow啦撒花谢谢支持我这个什么都写点但是什么都写不好的业余人士!

用番外补充一下没能提到的细节

*这是一个关于不相信一见钟情却偏偏一见钟情不相信日久生情却还是日久生情了的兼容性论证

Q大那些事儿番外——《论一见钟情与日久生情的兼容性》

肖战是不相信一见钟情的。

十岁开始学画,满脑子艺术细胞文青思想的肖战,是浪漫主义的推崇者。

歌德曾说,爱是真正促使人复苏的动力。肖战从不是爱情的盲从者,一旦陷入了就很难再脱离出来。

他第一次见到王一博,是在Q大的第六教学楼...

他第一次见到王一博,是在Q大的第六教学楼。

早春天气,柳絮满天飞,肖战因为一些学校的事情来了趟Q大,刚下车就被柳絮搞到喷嚏不止。

六教是Q大目前最大的教学楼,肖战本科是Q大的不假,但路痴外加毕业多年,原本要到A区找老师拿个文件,上下转悠了三趟,发现自己还在C区呆着没绕出去。

一间多功能教室的门虚掩着,有夕阳余晖从门缝里散出来。肖战就站在门口,只往里望了一眼,便再也挪不开。

落日的光芒落在他的眼底,白衣少年踩着音乐节拍随之舞动的身体填满他的眼睛。

国内外各种演出他看了太多,还从未在一个人身上见到如此流畅的律动感,教室内跳舞的少年并非刻板地跟随着音乐,他游刃有余的舞步更像是在操纵玩弄音乐。一首歌结束,少年一把拉下帽衫宽大的帽子,在暮色下露出年轻帅气的面庞,勾起的笑容牵带出流畅的下颚线,一滴汗顺着下颚线滴下。

吧嗒一声,滴在地板上。

也滴在肖战许久未经波澜的心上,泛起片片涟漪。

“可以啊一博,那晚会的事情就拜托你了,咱们工程系你也知道,除了你真没能出节目的人了。”

突然冒出的说话声让肖战回过神来,太过入迷的窥视使得他都没看见教室里还有其他男生。

被吓了一跳,过敏劲儿又上来,肖战没忍住打了第十五个喷嚏。

“谁在外面?”刚跳完舞的人气还没喘匀,说话的气息浓重了些。

回答他的自然是一片寂静,他拿着毛巾推开门左右看看,走廊空无一人,仿佛从没人来过。

“你听错了吧。”班里的男生在身后叫他,“赶紧来商量一下晚会的事情。”

“奥。”王一博应了一声,直接关上了教室门。

肖战在相隔不到十米的楼梯间,捂着嘴气都不敢喘,耳边静得只有自己被打乱的心跳声。

裤兜里的手机震动一下,是短信提醒。等待多时的老师发消息催他:美院一枝花走路上被谁摘了魂啊?太阳都快下山了人还没来。

据说,第一次见一个人,体温在38.6度,就叫所谓的一见钟情。

肖战被满天纷飞的柳絮引发了过敏,从而导致换季感冒。他病倒在床时,体温计的水银柱升至38.6度,脑海里全是那个在夕阳下跳舞的白衣少年。

唯独肖战格外积极地举着手,笑着说选我选我。

只要是肖战的课上座率都极佳,学生学习的调动性也高,院长明显不想放他,摇着头说美院一枝花怎么能白白送出去。

骚话满天飞的肖老师没了那天悸动的样子,没皮没脸地说Q大就缺他去净化心灵净化空气净化眼球,达到三重净化焕然一新的境界。

最终拗不过他的坚持,院长盖了调职的章子。

新学期就要有新气象,肖战办完了手续,准备开车回家,才开到学校东门,一眼就看见了自己想见的人。

他想也不想,打了一圈方向盘别住那个人,上次的落荒而逃太过丢人,这次怎么着也得来段浪漫的邂逅。

没成想摇下车窗遭受了意料之外的暴躁辱骂。

“你有病吧。”

烈日下的少年穿着一件白色衬衫,让肖战想起来初见那天的白色身影,想起纠缠小半个月才好起来的换季感冒。

这么想来的确是一见到他就生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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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博是不相信日久生情的。

喜欢应该像赛场上的摩托,快节奏的音乐,复杂的工程项目一样,是刺激而直观的。

如果初见时就没喜欢的感情涌起,那后期怎么培养都谈不上是真正的喜欢。

肖战站在他面前,穿着一身简单的休闲西装,一本正经地自我介绍说他是这次工程技术比赛的指导老师之一。

王一博的第一反应就是,老子不想干了。

对此工科院经常被他气到跳脚的吴教授表示,不想干就退学换地儿呆去。

这让王一博有点恍惚,要不是肖战那张脸是全国很难找出第二张的好看,他真会怀疑这人是不是那天卡着自己路不让走的纨绔少爷。

平静维持了一周,满心疑惑惴惴不安的王一博在看见同组的娘娘腔炫耀般的展示自己跟肖战的聊天记录时,莫名点燃了心中的怒火。

搞了半天,他只是偌大鱼塘里一条微不足道的小鱼。

带着这股怒火,他无视了肖战深夜的示好,疵了那辆比共享单车贵不知道多少倍的布加迪。

王一博本想着,就算真得退学回家种地,他也不再跟个鱼塘主一起搞项目了。他经常在学校舞台上表演,习惯了他人的目光追逐,还从未体验过这种被人撒网的感觉。

回实验室收拾东西的时候,同组的娘娘腔也在,王一博看他没抱着手机东聊西聊,装作不经意地问:“怎么不跟你的宝贝肖老师聊天了?“

娘娘腔叹了口气:“唉呀,肖老师练骑车左手摔成了轻微骨折,没法跟我打字聊天了。”

王一博收拾着资料的手一顿。

娘娘腔继续絮絮叨叨地念叨:“好好的布加迪不开,没事干去练什么自行车啊你说是不是…诶!王一博你跑哪去啊!等会吴教授要来查进度呢!”

肖战这人,擅长的有很多,画画水平一流,设计观念前卫。擅长指导图纸设计,擅长年纪轻轻的摆架子装老人,擅长撩拨人心弦还不带负责的。

他记起在刚开始准备比赛的某个午后,小组的其他俩人结伴去食堂吃饭,他留下来做资料整理。合群这事勉强不来,王一博尤其反感跟自己不喜欢的人一起吃饭。

教室的前门被人轻敲几下,王一博抬起头,倚着门的肖战笑着朝他挥手:“干嘛呢小朋友,热爱学术到废寝忘食的地步了吗?”

美人在骨不在皮,肖老师偏偏是两者兼得的那种。他的气质如同和煦的暖阳,唇边时常带着温柔的浅笑,眼底又像一片深海,望向一个人时,每每令人沉溺不愿逃脱。

“别叫我小朋友,你也没多老。”王一博又低下头看向纸张上的数字,以此来掩饰自己的慌乱。

“服老不是人间美德嘛,你应该夸我才对。”肖战往前走几步,双手撑在桌前:“那王同学赏脸陪肖老师吃个饭呗,人是铁饭是钢,我是真的饿的慌。”

王一博犹豫着要不要拒绝,就被一把拽住了手腕,整个人跟着惯性被牵走。

“还犹豫什么啊,老师请你去食堂小包间开荤。”

他一路上没说话,眼神落在对方牵着自己的手上,Q大高材生王同学,人生头一次体验到了大脑一片空白的感觉。

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

肖老师的手心,好烫。

气喘吁吁地跑到艺术院门口,王一博满头大汗顾不上擦,老远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只手打着石膏,单手有些吃力地拎着一辆山地车往路上拉。

王一博小跑过去,一把接过分量不轻的自行车,皱着眉说:“还骑?你们学美术的对石膏都有偏爱是吗,非得手脚都打满石膏才行?”

疵车的事情还没过去几天,肖战像是反应不过来突然的关系缓和,看着王一博的脸足足愣了好几秒才说:“你怎么来了啊?”

王一博撇下山地车,拽着肖战的手腕往图书馆小楼里走,一如肖战之前拽着他去食堂那般。

“超人说他分身乏术,委托我来解救某个不知道爱惜自己身体的笨蛋。”

幸好幸好,烈日的光芒太过耀眼,图书馆小楼的光线太过昏暗。

不自然的眼神与泛红的耳根,很难被察觉。

不相信一见钟情,是因为还没有遇见对的人。

不相信日久生情,是因为对的人还没被发现。

所以哪有什么相信不相信的,爱情其实很简单,左不过就是个遇见与发现的双向过程。

我遇见你,你发现我,起承转合一下就是多巴胺的大量分泌,俗称爱情。

私家侦探博鬼魂时影

前世今生,灵异玄幻

人鬼情未了

以下正文,谢谢支持

日头渐西,青山枕着霞光,鹧鸪子给后院养的鸡喂了食儿,王一博蹲在水龙头边洗小白菜。

虽已步入暖春,深山井水却依旧冰凉,小白菜根部的泥洗干净了,他一双手也冻红了。

不过王一博不是矫情的人,甩了甩手就起身,将装菜的塑料盆放在了灶台边,左右扫了几眼没找着抽纸,就打算在衣服上擦擦手,叫鹧鸪子来做饭了。

“哎,往哪儿擦,衣裳都弄湿了。”

王一博抬起头,躲在居室,一整个白天没现身的时影居然跑出来了,衣裳还是那身广袖留仙裙,...

王一博抬起头,躲在居室,一整个白天没现身的时影居然跑出来了,衣裳还是那身广袖留仙裙,平日戴的玉冠玉簪却不见了,换成了银白的云纹发带。

时影表情不怎么自然,凶巴巴的语气反倒欲盖弥彰,与王一博对视一会儿后,还是从衣襟内掏了手绢扔给他,王一博抬手抓住,笑了笑,“肯理我了?”

时影侧着身没答话,王一博擦干净手,走到时影身前,浅色手绢留下了斑驳的湿痕,王一博看了看就往自个儿口袋里揣了,“送我手绢我可得收好,我看电视里都说,手绢在古代就是定情信物。”

“并没有。”时影双手藏于宽大的袍袖中,攥成拳头也看不见了,恢复血色的脸却再不能替他打掩护了。

“没有啊?没有你收回去,哎。”王一博递给时影手绢又收回,倾身仔细打量,便笑着挑了眉,“神仙宝贝儿,你脸怎么红了?是不是热了,衣裳脱一件儿?”

时影惊得一激灵,赶紧拍开了伸向他前襟的爪子,脸更红了,皱眉道:“你今天……算了,我回屋了。”

“别呀神仙宝贝儿,都躲我一下午了,你不想我呀?”王一博追上去抱住时影,细窄的腰被层层衣料包裹,被他双臂搂紧,时影说松开,王一博不松反倒往自己这边拉,“你若当真想走,动动手指头就掀翻我了,能让我抱住,就是压根儿没想走。”

“你不会生我的气的,只是别扭了,要我哄哄你。”王一博将时影藏于袍袖中的手拉出来,轻轻握住,时影低头看地板,眨眼的频率却太快。

王一博偏头吻了他额角,他发间总有一股清淡却迷人的花香,身上也是,与生俱来般相称。

“不躲我了,好不好,我想你了。”他在时影耳边轻声说,呼吸搔着耳膜,大抵是痒,时影抖了抖,充血的耳垂被白衣衬得更红,王一博笑着抓住那两条缀着银流苏的发带,“你从来都是束冠的,为何突然换了发带?可是因为我说过喜欢你那本命蛊化的铃铛长链?可它是虫子,我害怕,你就再也没戴过了,现在换了另一条有铃铛的发饰,想让我开心?”

他拎着发带晃了晃,银铃便叮咚作响,时影猝不及防又被戳穿了心事,条件反射说不是,王一博“嗯”了一声,威胁似的说:“还撒谎?想我就那么见不得人?”

“不……”时影难以招架这左一句右一句的问话,好像怎么答都不对,还怕自己一直沉默会让王一博觉得没劲,不知道王一博根本就是在调戏他。

“想,不是不想。”他声如蚊呐,讲了又觉好没意思。

况且他说得也对啊,生前已与百里弘毅一世夫妻,什么没做过,难道前世可以今生就不行?好没道理。

时影如是想了便打开了门,在木桌前坐下,摘了自己束发的玉冠,打开抽屉,本命蛊化成的金铃长链安静地躺着,许久不曾戴,铃铛又落了两颗,他笑了笑,将玉冠发簪一并放入了抽屉里,取出云纹发带。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不是不愿意和你……”时影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又低下去,“今生的你和前世,不太一样,也许就是鹧鸪子所说的,时代不同了,人的想法也变了,你是活在这个时代的人,而我还在一千五百年前,所以我总听不懂你讲的话,不认得你包里奇奇怪怪的东西,也时常,不能理解你的想法。”

“当年,我就是个很无趣的人,没有人愿意同我讲讲话,只有你。”时影说着笑了,自嘲似的,“当年的你很简单,我理解你所想的一切,可今生的你不一样了,你喜欢的事变成了我不懂的,想法总是很多。”

“你像那些不愿同我讲话的人了。”他转过身看王一博,发带自他掌心中滑走,时影讲不清心酸几何,面对今生的王一博总是畏手畏脚,或许就是不曾体会过的自卑,他问王一博,“你会觉得我很无趣吗?”

王一博没想惹时影哭的,也没想到放他自在一下午反倒让他多想了。叹了口气,他帮时影擦眼泪,再抱住他,“怎么会不想和你说话,你也想太多了,我要是觉得你无聊,还逗你做什么?这山上也不止你一个人啊,鹧鸪子还什么都懂呢,你看我逗他吗?我一整天下来能跟他说几句话?”

“你以为你接不上话是无趣?”王一博笑着摇头,“错了时影,接得上话的人比比皆是,他们才无趣。”

时影枕在他肩头,没再掉眼泪了,红红的眼睑却显得太委屈,他抬手抱紧王一博,“真的吗?”

“我从来不撒谎。”王一博将他滑落的长发拢至肩后,“我特意跟鹧鸪子下山去,是感觉你太紧张了,一见我就躲,我不在你能自在些,哪知道我放过你了,你自个儿还开始瞎想了。”

“你这不就是口嫌体正直吗?”他又讲时影听不懂的话了,忍着笑说:“嘴上说不要不要,跟我装正经,其实心里可想我对你这样那样了,对不对呀?”

时影看了看他,硬着头皮“嗯”了声。

王一博惊得一愣,“嗯?你嗯什么呢?”

“对啦。”时影瞪了王一博一眼,今日份的脸算是丢干净了,咬了咬唇,他推开王一博,“别占着伙房了,鹧鸪子还要准备晚膳,不早了。”

山中不知名的野菜混着大蒜炒了,后院母鸡刚下的两颗蛋也敲进了油锅里,小白菜和腊肉炖了烩面,鹧鸪子将菜端出伙房,远远地便瞅见已在小方桌旁坐好的两人,一个是正襟危坐,另一个吊儿郎当。

鹧鸪子对百里氏全族都没什么好印象,对百里弘毅,多少也有些迁怒,而今生再见,王一博确是百里弘毅转世,性情却变了太多。生在天家的百里弘毅虽寡言冷漠,待人也算彬彬有礼,哪像这人……

“神仙宝贝儿,你坐过来点儿嘛。”

他一过去便听见王一博叫时影,鸡皮疙瘩冒了一背。

时影一知半解,不晓得这称呼多肉麻,还能由着王一博叫,他可隔三差五就下山,真想把汤碗扣王一博头上,活了上千年,还没见过这么明目张胆的调戏。

时影断不会在除百里弘毅之外的人面前露怯,坐得端正无比,仿佛根本没听见王一博讲话。鹧鸪子将烩面汤放在了方桌上,看时影,时影平静的目光与他相接,他自然明白是何意,却只想叹气。

是造了什么孽哟,鹧鸪子想,转身去伙房再端菜,余光便瞥见时影往王一博那边挪了挪。

那得寸进尺的登徒子抓住时影的手,时影本要躲,又在拉拉扯扯中放弃了,手给他牵着,不知他凑到时影耳边讲了句什么,时影瞬间方寸大乱,目光闪烁、四处乱瞟中,又一次撞上鹧鸪子的视线。

他抿了抿唇,大抵是尴尬,鹧鸪子回身不再看,长长地叹了口气。

千年前就该明白了,这俩人就是被那红绳栓在桃树下的同心锁,注定要生生世世纠缠,黄泉碧落也无法斩断,却偏偏造化弄人,生了凄苦的命格,被写下只能建功立业的人生。

古来今往,为家国天下牺牲的儿女情长有多少?数也数不过来了。

一千五百年前,鹧鸪子刚得知时影与百里弘毅越界的感情时,就劝时影抽身。他说趁现在还来得及,你回你的九嶷山,他治他的伽蓝国,你知道纵情的后果是什么吗,万劫不复,害人害己,你们何必?

“来不及了。”时影只告诉他,斜倚软榻,他葱白的手指托着一盏碧螺春,摇了摇头,“鹧鸪子,你不懂得,你所看到的只不过万分之一。有弘毅陪着,我才明白什么叫活着,想到明日他会上山寻我,或者我能去重华阁寻他,我才觉得每个明天都值得期待。”

“我待他何止有情。”他轻声笑了,“我已不能失去他。”

“签,我当然签。”时影当时笑了,很开心地,好像魂飞魄散就如睡觉一般轻松。他起身握住那纸契约,告诉他,“若今日是弘毅在此,他也会做相同的选择,只要契约成功,我就能再世为人,同他百年了。”

“百年。”他沧桑的双眸迸发了神采,目光描摹薄薄的纸,好像凝望一桩从不曾拥有的婚书。

“若只能阴阳相隔,让我旁观他生生世世孤苦伶仃,长生不死与折磨何异?我只要有他的百年。”

时影自幼幽闭山中,被长老们严加看管,断绝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可又有什么用呢?痴儿就是痴儿,到底要投入爱河,万劫不复,他只贪一世,不恋长生。

鹧鸪子将饭菜一一端出,盘腿在王一博对面坐下,时影无需进食,执了筷子只为给王一博夹菜。

他唤他二郎时,总是柔情似水,那悠久岁月孕育出的温柔连草木都能感化,鹧鸪子看着看着,心也安静下来,不觉得王一博很欠打了。诚然王一博就是欺时影无知,肆无忌惮地调戏,可他与时影朝夕相处一千五百年了,还有什么看不出来,时影心里是喜欢的。

他受够了被尊敬,就要这登徒子身上的烟火气儿。

自打这俩人有那意思以后,鹧鸪子便全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吃饭最多五分钟就起身走人,平时非必须绝对不出现在他俩面前,锅碗瓢盆洗干净立马回屋,一整个晚上都不会再出门。

鹧鸪子最了解时影脾性,脸儿小得不行,但凡有外人在就要端着,很不幸,他陪了时影一千五百年也依然是那个外人,所以现在唯一能帮时影做的,就是除了做饭,全天消失。

“鹧鸪先生麻烦你一件事。”

他起身准备先走了,等他们吃完再收拾,却破天荒地被王一博叫住了,鹧鸪子瞥了瞥他,“啥事儿?”

“知道你睡得没那么早,每天天一黑就进屋只是在帮我们,啊不,帮时影,我明白,谢谢你。”王一博说。

鹧鸪子倒是纳闷,这臭小子还会跟他说谢谢呢?便是前生讲礼貌版的他也没说过几次。

“但是今晚你就真的早点睡吧。”王一博话音未落,时影替他盛汤的手就抖了,汤汁洒了些在桌面。

鹧鸪子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心说什么情况,他还没听懂这言下之意呢,时影就听懂了?

“不睡也行,反正别出门。”王一博咳了一声,倒不是尴尬,只是时影恨不得拔腿就跑却不得不强撑镇定的表情太好笑了,他接过在时影手里摇摇欲坠的碗,一本正经道:“没开玩笑,我有些安排。”

“哦。”鹧鸪子奇怪地看了看他,又看时影,搞不懂这俩人在打什么哑谜,也懒得懂,他深谙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道理,应下就问王一博还吃不吃,不吃收了。

“不,谢了。”王一博放下筷子,把时影盛的汤喝完,碗递给了鹧鸪子一并收走。

“你说什么呀!”鹧鸪子刚一走远,时影便一巴掌拍在王一博身上,脸色爆红,“这话你同我讲也就罢了,怎能跟他讲,我是他的主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说什么啦?”王一博好笑地抓住时影的手,学他羞恼的腔调,“我不就说了句别出门吗?你瞧他听懂什么了?凭谁也不会多想好吗,鹧鸪先生年岁已高,早睡早起身体好晓不晓得?就你想得多,做贼心虚。”

“你就会狡辩,你明明就是那个意思。”

“我当然会狡辩了,狡辩都不会我怎么当侦探?”

“你!”时影本就不善言辞,哪说得过今生在社会毒打下长大的王一博,看他笑嘻嘻的模样又气又无可奈何,急了就起身,“你松开,别抓着我。”

“不松,你想躲哪儿去呀?回屋?那不是正好方便我办事儿?但是鹧鸪先生还在洗碗哦。”王一博紧抓着时影腕子不撒手,向伙房方向努了努嘴,示意时影看,“神仙宝贝儿,我是无所谓,你羞不羞呀?”

王一博就是越喜欢你越幼稚的性子,之前蒙昧不明,待时影还总端着,不怎么笑,话也少,都得时影主动挑话题才能聊一会儿。时影那时还盼着王一博话能多一些,多陪他说说话,什么话都好,现在愿望实现了,话不仅多还多过头了,气不死人不偿命。

他恼得狠了就红眼圈儿,瞧着像要哭了似的,偏过头去说:“松开啊,你抓疼我了王一博。”

“哈?”王一博下意识松了劲儿,那只手立马缩了回去。

时影没有痛觉,所以他平日同时影打闹也不注意轻重,时影从来没说过什么,今天怎么……

王一博打量时影半晌,伸手掐了掐他的手臂,时影不解地看着他,“你还……我说了疼。”

“你感觉到疼了?”王一博抓着他手臂追问。

时影见他笑了才反应过来,低头看自己的手臂,伸手掐了掐。他从前竟不知,疼痛也是值得庆祝的,连着试了好几次才敢相信,就如恢复体温的时候,他唯恐那温热是错觉,跑去寺门前吹了好久的风。

“感觉到了。”时影自言自语似的说,鼻音有些重,又看着自己的手,慢慢笑了。

每每更接近人一点,他的欢喜都溢于言表。

方才羞恼忘了个干净,也忘了自己本打算回屋不搭理王一博了,时影抬头看王一博,笑着握住他的手,“我感觉到了,二郎,我,我感觉到了。”

那天时影告诉他,我有体温了,也是这般的语无伦次,抱着他又哭又笑,说你摸摸,真的,是热的。

“本来我还在想……”王一博欲言又止,拉过时影抱住,掌心沟壑被他衣料的纹理填平,王一博笑了声,“这不就是天时地利人和,老天爷都在帮我。”

“嗯?”时影只当他在感慨契约,欢喜更甚,抱紧王一博附和道:“是啊,今生,当是天时地利人和了罢。”

若姻缘当真有红线相牵,这次别再造化弄人了吧。

若时影晓得他实际在感慨的意思,怕是又要炸了,王一博忍着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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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蓝一世十八年元月,春风送暖入屠苏。

国祠祭祖后,元辰便算过了半。玄城落雪成白,倒春寒格外料峭,百里弘毅窝在阁楼里不愿外出,整日鼓捣他那些小玩意儿,要么就看书写字,无聊得紧。

是日正午,连天大雪总算小了些,乔久出宫去放了个风,顺便给主子捎了巧心坊的炸鱼春盘。

回到重华阁,宫人正在院中扫雪,阁楼一层正中置了火炉,百里弘毅依旧坐于案前写字,乔久提着食盒走过去,“二王子,属下给您带了巧心坊的炸鱼春盘,还热着呢,您看是现在就尝...

回到重华阁,宫人正在院中扫雪,阁楼一层正中置了火炉,百里弘毅依旧坐于案前写字,乔久提着食盒走过去,“二王子,属下给您带了巧心坊的炸鱼春盘,还热着呢,您看是现在就尝尝,还是等晚膳时……”

“炸鱼宜堂食,油温一凉就腥了,便是过油再烹也救不回来了。”百里弘毅埋头写完最后一个字才看乔久。

他刚把食盒盖子打开,春盘摆得是极精致的,只是天儿太凉,任凭乔久赶着时辰回宫,熟食热气儿也散没了。乔久以为按主子的脾性定是不会再吃了,刚想说那我送去伙房吧,百里弘毅却又起身拿了银筷,夹起他方才嫌弃的春饼咬了一半。

他向来是面无表情的,好吃与否看不出来,乔久见他慢条斯理吃完了一卷春饼,想了想还是说:“二王子,若腥了就别吃了,属下端去伙房分了便是。”

“无妨,只吃合胃口的食物,久了嘴便叼了,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我不打算惯自己的性子。”百里弘毅说着,又夹了一卷。

乔久听不懂他这话何意,贵为王子为何不能惯着性子?嘴叼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他难道还能像老百姓似的吃糠咽菜吗?不过百里弘毅总是说他听不懂的话,打小儿便是,乔久早已习惯,没有好奇的兴趣了。

他将春盘取出,一碟香醋也放好,说二王子,坐着吃吧,属下给您沏壶热茶来,可还是碧螺春?

“嗯。”百里弘毅点了头。

乔久收食盒时瞥见他方才写的字,像是诗,却又没头没尾,只得一句——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

百里弘毅字儿是极漂亮的,笔力遒劲透着三分潇洒,在宫中无人能及,配上这狂妄的用词,饶是胸无点墨的乔久也品出些意趣来了。他收好食盒问,这是二王子您作的?可真是好,属下不知其意都觉风雅了。

“嗯。”百里弘毅放下银箸,也移过目光看,不自觉地便温柔了眉眼,只告诉乔久,“写的是雪。”

算起来已是三日了,他还没忘记时影主持祭祀时的模样。月白华服,艳红描妆,他手持骨杖吟唱祭曲的姿态神性太过,与平日完全不同,说观音下凡都是亵渎。

分明每年都要看一次的,与时影相识后却次次都像头一次看,祭祀时忘记低头,盯着他就动不了了。

人间乱雪时节,他只记得那雪中天仙了。

百里弘毅想罢又笑自己,自那日大胆表白,他便像患了相思病一般,一日见不着时影就坐立不安,恨不得住在那九嶷山上,可他又不太明白时影的意思。

话也说了,亲也亲了,时影当时没拒绝,还留他宿在玉骨阁,同床共枕,也没拒绝他得寸进尺的拥抱,顺从地在他怀里睡了一宿。此后也隔三差五就见,时影待他与从前无异,并未躲他,亲昵也并未不自然,可奇怪就奇怪在,时影表现分明像是与他心意相同,却至今没给他一句准话儿。哪怕矜持,他几次三番暗示了,甚至明示了,说一句我也心悦二郎有那么难吗?

这话不讲明了,他对待时影还是畏手畏脚的。

“大祭司福安,您怎么来了?”

百里弘毅听见院内行礼声,眉头一跳。

时影来了?真的假的,也没跟他说过啊,此前都是他出宫上山去寻时影,时影可从没下山来寻过他。

他赶忙走去门口,只见时影白衣依旧,玉簪束发,金铃系在半冠之下,随风清脆地响。他手执一只狭长锦盒,笑着说:“弘毅可在阁内,我有礼物相赠。”

“在的在的……”

“大祭司福安。”百里弘毅迈出了阁楼,听时影说要送他礼物已是满心欢喜,压根儿不在意是什么礼物了。

他上前迎时影,没看锦盒一眼,只看着想了三日的人,“天儿凉,下山怎么也不先和我说一声,我若在帮父王处理政务,你就等到傍晚么?”

“祭祀那日没来得及同你讲,雪天山路结冰,鹧鸪子来回一趟也麻烦,我就想没必要了。”时影同百里弘毅一起迈进阁内。

百里弘毅回身接了乔久手中托盘,热茶已泡好,他说有事儿再唤你,回去歇吧。房门掩上了,百里弘毅端着热茶行至坐榻前,请时影坐下,捡袖沏茶。

时影也放下锦盒,看着他说:“左右并非急事,二郎若不在阁内,等你回来也无妨,我此次下山是打算住上月余的。”

“啊?”百里弘毅大吃一惊,茶险些倒出杯外,惹得时影失笑,端了茶杯问:“二郎为何这般反应,难道并不欢迎我?”

“当然不是,我欢迎得很,就是没想到。”百里弘毅方才还在猜时影心思几何呢,不远不近的态度实在让人捉摸不透,讨好都不知如何讨好,却始料未及,自己什么都没做,时影又主动下山来与他同住了。

人的心思已经够难猜了,神仙的就甭提了。

百里弘毅放弃了自己琢磨,沏好茶坐下,直接问时影,“怎么突然就想进宫来了,也没听你讲过。”

“山路结冰不好走了,天又湿寒得紧,你脚下没功夫,上山下山我不放心,左右族内无事,我也不必非得呆在九嶷山上。明日去见延王,就说于重华阁小住一月,指导你百工之术便好。”时影说着笑了笑,将茶杯放回小案,莹白指尖如玉凝脂。

百里弘毅心跳又加速了,时影这般为他着想,还不是喜欢他的意思?

“况且你三天两头就上山,若不是还得帮延王处理政务,怕是就住在九嶷山了,既然如此……”时影看了看他便低头,“我暂时清闲,我来陪你。”

百里弘毅越发不敢猜时影的心了,他话里话外分明就是那个意思,都说到这份上了,不该是他多想了吧,可都这么说了,就不能干脆利落来句肯定的吗。

“时影,我。”百里弘毅有些犹豫要不要直接问,这会儿气氛好像也不错,时影再傻也该听得懂了。

“前日整理藏书阁,翻出了一本这个,想你一定喜欢,今日便给你带来了。”时影压根儿没感受到百里弘毅的纠结,笑盈盈地将锦盒递给了他。

百里弘毅默默叹气,他现在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天下机关秘术,以墨家为最,传说墨门弟子都拥有一本墨子著的机关典籍,名为《百工要述》。”

他是面儿薄的,心意满满也不好意思讲,分明希望百里弘毅激动开心,嘴上还端着风轻云淡的架子,“喏,就是这个了,传说是否为真我不晓得,但确是古籍,值得研读一二的。”

“我的确寻这本古籍已经很久了,谢谢。”

若在平时,百里弘毅得此礼物还是会激动的,可这会儿他满脑子都在想时影,怕是屋里着火都没心思管了,哪儿还能对一本书感兴趣。

他作答平淡,笑了笑就把卷轴放回锦盒内收好,并没有急切想看的意思,时影见他反应不免失望,“寻很久了,都不打开看看吗?”

“啊?”百里弘毅刚合拢锦盒,纳闷地看时影,“现在看?也不必吧,你在这儿我看书?还是你想看?”

“我看什么,早看过了。”时影对他平平无奇的反应不满,却又让这句“你在我不看书”哄得有点开心,一时表情古怪,要笑不笑的,让百里弘毅更看不懂了,问他,“时影,怎么了?我好像没明白你的意思,你是希望我看书,还是不希望我看书?要不你明说吧,弘毅愚钝,实在猜不准你的心思,也不敢随便猜。”

“看与不看,都好。”他垂眸饮茶,讲的话又是百里弘毅听不懂的,百里弘毅简直想挠头,看时影半晌,还是把收纳《百工要述》的锦盒放下了。

“昨日偶得一残谱,本想上山时向你讨教,但你今日来了,不若……”百里弘毅不会调解气氛,从前连多说一个字都不屑,但这半年面对时影,倒是把一身臭毛病都治好了,虽依旧生硬,似蹒跚学步般青涩,但他愿意主动,他也觉得是该自己主动的。

“好呀。”时影爽快地点了头,猜也知道他未说完的话又是一番欲盖弥彰。

他笑着看百里弘毅起身去端棋盘,就想起此前两月,最多间隔三天,百里弘毅必会寻了由头上山来找他,也不知是想再吻一次他的眉心,还是冬日寒凉,要抱着暖暖的他才睡得踏实。

第一次是在傍晚饭后,百里弘毅处理完政务上山,说得了一本参悟不透的残局,请大祭司指教一二。

表情是正经到不能再正经了,时影本也未察觉他的小心思,认真指教,百里弘毅却撑了不到两炷香就开始打瞌睡,顺理成章道:“今日实在乏了,不若明日我们再下过,哎,这雪怎地越落越大了……”

时影看破不说破,放了棋子起身,笑道:“更深露重,别受了凉,弘毅今夜还是留宿罢。”

“好呀。”他天生冷面,欢喜再甚也没什么表情,只关门的动作飞快,转身两步就回了时影身边坐下,再不动窝儿了。

百里弘毅动心便用心,却笨拙至极,是全然不知变通的,尝了一次甜头儿就次次都这么干,时影是不知他从哪里找来这么多残局棋谱,一个月不带重样的,只觉得好笑,指教也实在指教累了。

“弘毅啊,我瞧你近来是钻研上棋艺了,这些个残谱带来带去也麻烦,下次就不必带了,你若真想下棋,我藏书阁中棋谱多得是,你随便挑就好。”

百里弘毅心知自己打的小算盘让时影看穿了,沉默片刻便红了脸,“大祭司,我只是想……”

“哎,莫要唤我大祭司。”时影看还未摆好的棋盘,再看对面正襟危坐的百里弘毅,笑了笑伸出手,“此处只余你我二人,就莫要拘礼了,可好?”

百里弘毅不解他伸手何意,心跳却已经加快,他似乎看不得时影笑,只要那双凤眸一弯,其中映着他的影子,他就呼吸不畅,想同他做尽一切逾越之事。

“过来。”时影告诉了他,伸出的手像是等着他牵。

百里弘毅比那日大胆表白更紧张,小心地握住他的手,起身坐到了时影身边。

“我有名字的。”时影转了身,斜倚榻上将他拉近了些,“我想听弘毅叫我时影。”

做天下的大祭司无怨无尤,哪怕此后青史不能留名,无人记得伽蓝大祭司姓字名谁也没所谓,时影曾以为自己无欲无求,偏偏遇到百里弘毅。他再忘不掉香烛佛前那个拥抱,足以温暖从前往后无数寒冬。

他说不哭,弘毅陪着您。

陪伴是多么珍贵的东西,非孤独之人不能体会。

不过两个字罢了,拆开了最普通不过,组合在一起却令他踌躇不敢开口。百里弘毅看着时影,身子也向他倾斜了,许是情难自禁,许是时影握他手的力道太过,他感受到那抹淡然微笑下的澎湃心潮。

“时影。”

他眼里有秋水长天,叫百里弘毅一见误终生。

百里弘毅握紧时影的手往前挪了挪,衣料摩擦,点燃了蒙昧不明的情深如许,茶水烹热,煮沸的又是谁的心。百里弘毅心知这一步踏错就是离经叛道,可他不想回头,能得谪仙倾心一吻,什么代价都值得了。

距表白已是月余,他终于再和时影靠得这么近,窗外暗了,烛火又惶惶,他俯身嗅到他的呼吸,“时影。”

“嗯。”时影抚过他高束的发冠,耳垂已然红透。

“可以吗?”他眼中只剩那片樱色的唇了,此夜此星便是天公作美,叫暧昧顺理成章,风花雪月都失色。

时影垂眸笑了笑,再点头,“嗯。”

后来很多年,百里弘毅还会回想起这一天,风吹烛动,他纯白的衣袂飘飘,如谪仙,清风明月,又如志怪故事中的艳鬼,指尖一勾便让他目不能移。

他不知如何亲吻所爱之人,只知他双chun柔软,暖得他心都化掉,触碰就酥麻,教会他何为情ai滋味。

“二郎。”时影抬眸看百里弘毅,嘴chun还残留他的温度,他要醉在少年认真的双眸中,“下雪了,留宿罢。”

他该是不晓得此时相邀同榻而眠的意思,干净的心将暧昧当温情,百里弘毅自认还算乖小孩,即便出生王室也从未接触男huan女ai,他天生对这档子事没兴趣,却在时影无知的大胆发言中次次脸红。

连一句心悦于我都不肯讲,又要留我同宿,百里弘毅委屈地想。搞不懂时影何意,又觉得此事不能问,一问就像是逼时影作答,说心悦你,当是情难自禁的。

“嗯。”百里弘毅点了头,今日之吻足以他回味很久。

对弈至晚膳,百里弘毅今日没打瞌睡,确是认认真真同时影下棋的。未及暧昧时刻,时影便如他良师益友,是这世上唯一能与他侃侃而谈的知音,所谓高山流水,同时影一起,做什么都别有一番意趣。

时影饮食清淡,基本不碰油荤,也可能是他们求道之人都有所避戒,但落在百里弘毅眼里,就觉出了一股“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的仙气。

他笑着给时影夹了鱼脍,“这个好吃,尝尝。”

“红鱼五行属火,生食性寒,为阴阳相冲之物,与修道心境相悖,我不能吃。”时影解释得认真,看自己碟中的红鱼肉,抱歉地笑了笑,“二郎,我习惯吃素的。”

还真有戒律啊,百里弘毅挑了挑眉,说好吧,我不知道,将素食往时影那边挪了挪,“我以为只是你不喜油荤,未曾想是有戒律,之后我会交代伙房多备些素食的,今日便凑合一顿吧。”

“也不是,只戒四辛,牛肉、乌鱼、鸿雁、狗肉,初一十五食素,遵守阴阳调和之道。”时影笑着夹了块儿竹香鸡,“这个就可以吃,不用专门为我做素餐的。”

他生性慈悲,万般不愿麻烦别人,可他天真不谙情爱,不知百里弘毅为他做什么都乐意之至,不怕做得多,就怕不让做,满足他的要求怎么会是麻烦。

“不专门做素餐可以,你说的四辛我会交代伙房注意,但你喜欢的口味,食物,要告诉我,这不是麻烦,你也别觉得是寄人篱下,凡事将就。”百里弘毅想了想还是说了,“重华阁是我的地方,便也是你的地方,你尽管向我提要求,我是很希望去做的,我希望你开心,哪怕只是一日三餐合你心意。”

百里弘毅不知花言巧语,也不屑花言巧语,待时影只有肺腑之言。时影生平头一次听到这种话,不知局促与感动哪一个更多了,就呆呆地看着百里弘毅,很久后指节才恢复行动力,他捏了捏筷子,“好,谢谢。”

他们俩什么时候才能放下礼节,别这么客气呢,百里弘毅思索半晌未果,却期待不再互相道谢的那一天。

时影入宫小住,百里延自然是想好生招待,想安排筵席歌舞,邀时影入住宫内景致最好的镜湖小筑,却被时影一一拒绝了,道入宫只为与二郎探讨百工之术,小住而已,大张旗鼓就与此行本意相悖了。

他不乐意,百里延也不敢违背他的意思,寒暄几句便送时影回了重华阁,随后召百里弘毅进书房,苦口婆心地一顿叮嘱,说大祭司住你宫里,你可得照顾好了,态度好点谦虚点,千万别给人摆脸子。

“我知道了,父王。”百里弘毅面无表情地应,让百里延更担心了,拉着他又说了一通其中厉害,道大祭司在伽蓝国的地位就是万人之上,你莫要觉得大祭司待你亲厚就真不拿人家当外人了。

百里弘毅差点笑了,心想拿他当外人他才受不了呢,嘴上倒是好好保证了,说父王您就别操心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最基本的礼貌还能不懂吗,何况我什么时候待大祭司没礼貌了,大祭司博学天下,我敬他都来不及。

再回到重华阁已是傍晚时分,百里延足足跟他絮叨了两个时辰才放人,百里弘毅叹了口气,好笑是好笑,凉薄却也泛上心头。

他想起时影曾说的——你道你父王敬重我,我知道,这伽蓝国千千万万子民,哪个不敬重我?敬着敬着,就成敬而远之了。

他当真是看透了,却又因看透而更加凄凉了。

“二郎。”

他背着手进门,蹲在池塘边喂鱼的时影回过了头。

今日难得暖阳,院内积雪扫干净了,一树红梅与他的笑颜争艳,竟是黯然失色了。

百里弘毅不由得停下脚步,也笑了笑。他多容易开心啊,无时无刻都在笑,这样一个人的心该多干净,到底有什么好惧怕的呢。

“延王是唤你去处理政务了吗,去了这么久。”时影放下了鱼食,走到百里弘毅面前问。

“嗯。”他自然不能告诉时影真实情况,不然时影又该气百里延多管闲事了,轻巧糊弄了便揭过,牵着时影回到池塘边。

冬日天凉,圈养的锦鲤总是没精打采,隔两天就有翻肚子的,今日却不然,一个个都活蹦乱跳,争相抢着时影投下的食儿,百里弘毅瞧了这情况就说:“还真是鱼儿都看人下菜啊,平日一个个跟死了似的,怎么你一喂就激动成这样儿了。”

“胡说什么呢。”时影被他逗笑,一把食儿洒了下去,“世间万物皆有灵识,你莫要觉得只有人与人才能交流,花鸟鱼虫也是有所感知的。你一来就说人家跟死了似的,它们当然不搭理你了。”

说的跟真的似的。百里弘毅颇为怀疑地看时影,从前他不认识时影,只觉所谓大祭司就是法力高强但也装神弄鬼的神棍,现在他算是与时影最亲近的人了,确定了他就是个神棍,没装神弄鬼,是真的神。

百里延为了让他专心陪着时影,不叫他帮衬政事了,朝也不上了,百里弘毅求之不得,终日与时影在重华阁内厮混,实在没事做了就出宫去逛逛集市。

不过时影此人很懒,不喜欢出门,能躺着就不坐着,能坐着就不站着,随时都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同住半月,百里弘毅越发觉得时影本性就像猫,软乎乎的,好揉捏,恼了也不过炸毛,一顺就好,喜欢窝在软榻打盹儿,最好是在有阳光的午后,有人抱着。

是日午时,时影又窝在软榻与百里弘毅的怀抱之间午睡,百里弘毅没有午睡的习惯,左手让时影抱着,右手握着那卷《百工要述》在看。

卷轴垂至腿上,乔久进屋给他换热茶,认出睡在榻上那人是大祭司就愣了。

百里弘毅抬眼看,“嘘”了声让他动作轻些。

“嗯……”

百里弘毅低头看,时影往他怀里埋了埋,就抬手揉眼睛,百里弘毅放下卷轴,“吵醒你了?”

“嗯?没。”他眨了几下眼睛,迷迷糊糊的情态更像猫了。

百里弘毅看着就笑,抱着时影,蹭他睡得暖乎乎的脸,“我近来发现,你的习惯就和猫咪一模一样。”

“啊?”时影还没完全醒觉,“什么猫咪。”

“就是猫咪啊,喵~”百里弘毅笑着说,腾出手拨开他散落的长发,“时影,你该不会是什么千年猫妖吧?”

“怎么可能啦,没个正经。”时影瞪了百里弘毅一眼。

将修道之人说成妖,真是顶顶儿的侮辱了,若换旁人时影定是要生气的,可百里弘毅的表情和语气都让他完全恼不起来,反倒奇怪地脸热。

他半压在他身上,目光说是痴迷不为过,时影脸越发红了,推了推百里弘毅偏过头,“你,起来。”

“你好可爱。”百里弘毅却跟着他偏了头,寻到那片粉唇,还笑着说:“帮忙把门关上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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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习惯了昼夜颠倒,实际王一博已经很久没通宵过了,猛一下打乱作息,他直接睡到了傍晚。

从早上七点睡到下午五点,整整十个小时,他平常最多也就睡六七个小时,不尽快调整好生物钟的话,太耽误事儿了,王一博想着推开了门,穿堂风湿冷扑了满面,他打了个冷战,裹紧外套往伙房方向走。...

从早上七点睡到下午五点,整整十个小时,他平常最多也就睡六七个小时,不尽快调整好生物钟的话,太耽误事儿了,王一博想着推开了门,穿堂风湿冷扑了满面,他打了个冷战,裹紧外套往伙房方向走。

西王母像的红袍也被风吹乱了些,她铜身彩塑,依旧慈悲,头顶镀金华冠,两只向上托起的手有点掉色了,王一博从王母头顶看到其盘坐的金莲,咳了声唤,“时影?睡醒没?”

等了半分钟,殿内无人回应,王一博有些纳闷,心想外边下着雨呢,这人还跑出去晃悠不成?

“时影?”王一博把外套穿好往寺门方向走,看见背对寺门站在檐下的鹧鸪子,他跑过去拍了鹧鸪子的肩膀,“鹧鸪先生,时影呢?他白天不是不能出寺?”

鹧鸪子转过了身,神色有些诧异,不过掩饰得很快,笑着说:“你醒了,看你睡得熟还以为晚上才醒……”

“时影呢?”王一博盯着他眼睛,片刻后眯了眯眼,“我说过很多次了我是侦探,谁也骗不了我,先生。”

“我只是担心时影的安全。”王一博说。

“我知道,他很安全,主要是……”鹧鸪子讪讪地摸了摸头发,转过身去。

王一博见他看向左前方,过会儿又移了移目光,好像有人正在那两处,他在征求意见,而王一博什么也看不见。王一博顺着鹧鸪子的视线看过去,心里毛毛的,左右打量空气,半晌后才意识到诡异感来自于何处——如果鹧鸪子第一眼看的是时影,在征求他的意见,那后一眼看的是谁?

接受了时影是鬼,不代表也能接受其他鬼,人对鬼的第一印象总归是阴邪可怕的,王一博也不例外,盯着那个方向就背心发凉,赶紧往后退了一步。

“我在。”他听到时影的声音在左侧响起,接着便是一阵风拂过鬓边,声音比刚才近了很多,“没事,我在。”

王一博没转过头,还是盯着鹧鸪子方才第二眼看的方向,他往左边靠了靠,知道时影还在身边后,恐惧感就缓解了很多。想了想,他问:“下雨了,你跑外面来做什么,还有鹧鸪先生,你俩看风景呢?”

青山重重,烟雨濛濛,满树桃花似粉色裙摆,风中摇曳,确是美景不假,如果气氛不是这般诡异的话。

“还是在处理我看不到也不能看的事。”王一博问,收回了目光,“昨晚才答应我不撒谎的,你说实话,我不多问,回屋继续睡觉去。”

“是。”时影纠结了会儿才回答,看了看对面,王一博看不到的两个人。他们从来都没有表情,可能是存在得太久,看了太多,对什么都没兴趣了。

时影见王一博点点头就要走,真的没再多问一句,又不忍瞒着他了,出声唤,“二郎。”

“别紧张,我没生气。”王一博果断回答,就像已摸透时影的心思,他笑了笑,“私人空间很重要,再亲密的两个人也不可能共享一切,我没那么霸道……”

“我知道你没生气。”时影也很快地接了话,虚无中他摇摇头,“我是觉得,不必瞒你,只要不违反契约,我的一切你都可以知道,我也希望你知道。”

“且不说今日我占理,便是我不占理,苍山镯对我与弘毅意义非凡,我就要取回来,又如何?”时影说罢背过了手,看王一博道:“我该说的说完了,阴司需要的说法,就让弘毅来说吧,给他开真眼。”

“什么……”王一博还当自个儿就是一听说书的,什么阴司、阎罗,好家伙,比瞎编的鬼故事刺激多了。

时影似乎真是只凶鬼,直呼阎王爷大名就算了,讲话还这么拽,一点儿面子都不给,王一博想到他平时动不动就哭唧唧的样子,只能说判若两人。

他问时影开什么真眼,话没讲完就觉眉心一凉,视野骤然暗了,宛如失明,再慢慢恢复。

王一博眨了眨眼,看到执伞站在自己身前的时影,再看到他对面的两人,模样不但不丑,还能称一句俊朗,只是脸色苍白至极,眼周以丹砂描红。

一人着纯黑长袍,头戴高帽,手持与人同高的招魂幡,另一人妆容衣着与他基本相同,只是颜色为白,面相比他和善许多。

“喂。”王一博伸手抓住时影袍袖,拽了拽,人是已经看傻了,嘴角抽了抽说:“你可别告诉我,这两位,就是传说中的黑白无常。”

时影闻言笑了笑,转头看王一博,“的确是的。”

“你开什么玩笑,我是活人,跟黑白无常有什么好聊的,我是阳寿将近了还是怎么地,我不聊。”王一博躲在时影背后打量黑白无常,越看越渗得慌。

他一惩恶扬善伸张正义的良民是造了什么孽了,三观碎成渣渣还被一个又一个鬼缠身,连黑白无常都找上门了。大爷的百里弘毅到底干了什么缺德事儿。

“我不就拿了个镯子吗,我的镯子我为什么不能拿回来啊,再说我又没送,是他们挖了我的坟偷走的,阎王爷也得讲基本法吧,不抓小偷来抓我?”王一博硬着头皮说完了,黑白无常就像俩面瘫,一点儿表情都没,衬得丹砂作妆的死人脸更阴森,王一博多少还是怕的,扒着时影肩膀小声说:“大神仙,你帮我拿镯子的时候也没说违反规定啊,他们不会抓我走吧。”

“抓我去地府?”王一博心脏砰砰地跳,时影似笑非笑,也不给句准话儿,他一紧张就抱住时影,跟找靠山似的,“时影我不要去,你可得保护我。”

“自然。”时影拍了拍王一博的手,端的是云淡风轻,笑了笑就说:“二郎莫怕,谁也不能抓走你。”

怎么说呢,王一博感觉时影在装相儿,派头足足的,他丫的平时哪是这副样子。

他这边还没回答,一直面无表情的黑无常却笑了,王一博诧异地看过去,黑无常像是听了什么笑话,边摇头边笑,招魂幡叮呤当啷地响。

他的笑声也不似正常人,是嘶哑而程序化的,像锯木头的声儿,听得王一博浑身冒鸡皮疙瘩,真想过去拍他胸口,道大哥吐口痰再笑吧。

“倒是始料未及,百里弘毅今生成了这般窝囊的样子,十世轮回果真奇妙,可笑他当年信誓旦旦……”黑无常说了一半便打住,也没再笑了,只看着王一博,又看时影,流露出讽刺混杂同情的表情,“我提醒过你,轮回之后所有的他,都再不是百里弘毅,你好好的鬼王不做,偏一意孤行,可知阎王就是算计于你,巴不得你魂飞魄散。”

“现在的他。”黑无常瞥了眼王一博,“你还爱什么呢?”

王一博心想他跟时影装可怜叫情趣,用得着两条万年光棍管?就这情商,活该只配抓鬼,他翻了个白眼说:“谁特么窝囊了,真是阴间人讲不出阳间话。”

黑无常移过目光,王一博一生气倒是不怕他了,回应他嘲讽的目光,也笑了声,“清官难断家务事懂吗?办你该办的差,其他事儿别瞎发表意见。”

“伶牙俐齿,这点倒是没怎么变。”黑无常抖了抖招魂幡,神色依旧不怎么和善,“一样的令人讨厌。”

“讨厌我的人多了去了,再加你一个鬼也没所谓。”王一博说,看自己腕间的苍山镯,问黑无常,“说吧,我犯了哪条规定哪条罪,想要我解释什么。”

“苍山镯的持有者姚平昌因手镯失窃急火攻心,暴毙而亡,今日我与小八前往索魂,发现手镯是被时影盗走的,阴阳两界不得交叉行事,他违规使用阴力导致阳寿未尽的凡人死亡,按阴律当驱魂散魄。”

“驱魂散魄?”乍一听挺吓人,但时影轻松得就像在听别人的事儿,王一博想了想时影方才的态度,再看黑白无常,“嘶”了声说:“但如果时影不配合……”

“就算了。”

他一本正经说这三个字有点太好滑稽了,王一博没忍住笑出了声,问他,“就这,就算了?”

“嗯。”黑无常点了点头,完全没有难为情,似乎拿时影没办法已是常态,他陈述道:“若此事为时影一人所为,便是霍乱人间之罪,天地律法自会处置,但天雷并未降下,说明时影所言非虚。他盗手镯只是帮你取回你的所有物,你与姚平昌同为凡人,取回被盗窃的所有物并没有错,只是前世的因种了今生的果。”

“此前世记忆是契约执行的内容,天地律法已允许。时影签的生死契,本就是逆天改命,所以你违背轮回行事,自有天地律法考量,阴司无权干涉。”黑无常说罢看了看时影,他依旧笑意清浅,礼貌而疏离,就如他们万年不变的冷漠一般,都像固定的模式,死气沉沉,黑无常半晌后叹了口气,“罢了,例行公务而已,你说得没错,阎罗只是想打听契约进度。”

“他很好。”时影说,牵着王一博的那只手握紧了。

细雨斜风,吹起他耳边长发,金铃悄然作响,那双眼睛一看王一博,就温柔不可方物,他笑了笑,“回去告诉阎罗吧,他恐怕不能如愿见我魂飞魄散了。”

黑白无常刚转身,听到这一句又回过了头来,雨落檐下,黑无常想起与时影斗智斗勇那五百年。

时影罹难而亡,死状惨烈且执念太过,魂凝而不散,无法往生,本该是大凶之魂,却从未改变心性。

地府索魂不得,唯恐他霍乱人间,向天地寻求帮助,但时影生前功德圆满,神的命格,阳寿未尽因情而死,枉送性命,不属任何厉鬼之列,天地律法并不惩治。地府状告无门只得自力更生,与时影斗智斗勇五百年无果,终于作罢,与他约定往后互不干涉,不再索魂,而他自愿受阴界律法限制,不迈出长眠之地一步,镇住在这方天地内游荡的亡魂与小鬼。

“我诞生至今,索魂百万,这世间功德圆满之人并不少,离飞升一步之遥,却枉送性命。”黑无常问时影,“你可知这些人死因为何?”

“情之所至。”时影笑着答,九死不悔。”

“万箭穿心,流浪千年,你还执迷不悟。”黑无常不懂时影在笑什么,一世情爱以万箭穿心的结局惨淡收场,此后便是永生厄难,他还笑得出来。

鬼差无心更无情,黑无常看见了结局,只记得结局,忘川渡死不渡生,地府八苦七难,没有爱。

他抱着招魂幡转身了,“我便看看三十天后,是个什么结果。”

时影没再转身,看着他走远了,身影隐没于山路中。

真眼被收回,王一博一次眨眼后,还保持着牵手的姿势,时影已消失不见了。他慢慢抬起头,感觉得到虚无中,他白衣执伞,眉目含笑,正温柔地将他注视。

“万箭穿心?”王一博沉默很久,仿若喃喃自语。

“嗯。”时影抬手抚过他紧皱的眉,再抚凄惶的眼,忆昨日阁楼明月,花烛红泪。

他一生只穿过一次红衣,便是与他拜天地。他道明月为鉴,我百里弘毅心悦时影,今生,来生,生生世世,只与他结连理,求白头。

“你。”他瞳孔震动,分明看不见他,又将他凝望,向空气伸手,好像抓住他纯白的衣衫。王一博不记得今生可曾为谁垂泪,此刻眼热却做不得假,他一字一顿地问:“你我前世,你万箭穿心而亡?”

“是。”时影说罢叹了气,掌心贴在王一博脸侧,拇指抚过他红透的眼,一滴泪穿过他手掌落下了。

“为什么?”王一博仰头忍了忍泪意,忽觉一阵风拂过了身侧,他跟着转身,“别走!为什么会万箭穿心?”

“百里弘毅呢,你万箭穿心了百里弘毅呢?”王一博也迈进了寺门,好像已看见他颤抖的背影,如秋风瑟瑟,黄叶凋零,王一博问:“我呢,我当时在哪里?”

“在……”时影收了伞,无奈的笑就如穿过衣袖的风,那么轻,去了远方,将前尘往事不停回首,只是不堪回首。他说:“我不能告诉你,你会想起来的。”

“是我害死你的吗?”王一博只问。

“怎会。”时影笑着答了,酸楚更甚。

他仰望西王母相,她那双慈悲的眼或许只是摆设,从不曾看这人间的颠沛,历史洪流滚滚向前,史书一笔就将生离死别勾画,何等敷衍,怎堪寥落。

时影闭眼,猩红自眼角蜿蜒而下,“但你觉得是。”

是谁的嗓音,缱绻至此。

“古丈坪,卧香山,我在伽蓝等你。”

你是谁。

“千年之前,等你的人。”

洛阳春雨初霖,灯火已奄奄,一扇窗却忽地亮起来,细雨刮过他推窗的手,手背上留下浅浅痕迹,他抓着头发点了香烟,在此之前他已经戒烟很久了。

元宵后,风吹梨花雪满头,海老板抱着钱找上门来,说自个儿传家宝被盗了,手机“滴”地一响,开年第一桶金进了口袋里。能请动从业以来未尝败绩的王侦探,这桶金自然分量不俗,...

元宵后,风吹梨花雪满头,海老板抱着钱找上门来,说自个儿传家宝被盗了,手机“滴”地一响,开年第一桶金进了口袋里。能请动从业以来未尝败绩的王侦探,这桶金自然分量不俗,但王一博年少成名,不说家财万贯,首都二环两套房还是轻轻松松的,对酬劳已毫无感觉,查了账就说,讲案子吧。

传家宝确是传家宝,一只保存完好的南朝玉镯,看照片都能感觉到品相之好,能称当世绝品,价值连城,但盗窃案本身没什么难度。

老板家的菲佣见财起意,趁老板带夫人远赴新加坡谈生意时偷走,告假不日回国,王一博两天侦破了案子,赶在航班起飞前将菲佣拦下,南朝玉镯就藏在她的行李箱里。菲佣被警方带走,老板结了尾款还邀请王一博以后去新加坡玩儿,他做东招待。

按理说事情进行到这里就算圆满完结了,可王一博遇到了怪事——每晚梦到同样的诡异声音。

那是一道男声,似真又如幻,缱绻地唤二郎,二郎,又道古丈坪,卧香山,我在伽蓝等你。

第一次梦见王一博没当回事儿,醒了便忘,第二次梦见王一博只当自己最近太累了,受案件影响神经衰弱,或许该考虑接受那老板的邀请,去新加坡度个假,可还没联系老板,当晚他就梦见了第三次。

王一博醒后惊出了满背冷汗,梦中的男声刻在了脑海,那么清晰,就像伏在他耳边脉脉低诉。他看到抽湿器中积了水,忽然想起刚结束的案子。

老板告诉过他,这手镯是建国前从南朝王爷墓里摸出来的明器,长沙一军阀亲自带队摸金,据说折了大半在墓里,但这镯子当时被外国佬拍出了天价,流落国外数年,才被他偶然买了回来。

王一博是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只信科学,对各种封建迷信的说法都嗤之以鼻,当时听了也就笑笑,搭白都觉浪费口水,但记住了墓主的身份——南朝伽蓝国国主的胞弟。

伽蓝国地处潇湘,在一千五百前尚属边陲之地,百姓以苗人居多,苗人通蛊善术,风俗神秘,自古便被冠以妖异之名,加之边陲战乱不断,伽蓝国两世而亡,所以在正史中被一句“潇湘小国”草草带过,没有任何描述。

王一博之所以对这个国家略有研究,是因为曾接过一桩湘西“赶尸”案,尸确是尸,赶是不可能赶,只是被盗走了变卖器官而已。

古丈坪,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应该就是古丈县,在湘西自治州中部,正对史料中伽蓝国的所在地。

这让他不得不产生联想,但他不可能记错,破案过程中绝对没有出现过“二郎”、“古丈坪”、“卧香山”等词汇,他生平第一次听说还有卧香山这地方,连在哪里都不知道,怎么可能梦到呢。而更怪的是,梦是在结案那夜才开始做的,此前破案的几天都没有做过。

王一博靠在床头思考,再睡不着,直至黎明升起,黑暗的房间一点点亮堂起来,他才默默放下啃秃了的大拇指。

如果非要说那天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的话,取回手镯后,他拿在手里看了看。

所以那手镯是《盗梦空间》里的陀螺吗?王一博对自己推理出的结果无语至极,翻了个白眼倒头睡了。

不知是不是睡得太死,到中午醒来,他并没有做梦。

忙到晚上十一点过睡觉,他又做梦了,又在凌晨两点惊醒,王一博阴沉着脸摔了枕头。

此后周而复始,他夜夜怪梦,在凌晨两点惊醒。

他去做了检查吃了药,怪梦依旧;他去找那老板又拿了手镯看,怪梦依旧;他咨询医生说夜夜重复同一个没有任何记忆根据的怪梦是什么病,医生说也许是你把某件难以释怀的事换了人物和背景,寄托在了梦里,他无语地说我没爹没妈没老婆没孩子没朋友,连狗都没有,哪来难以释怀的事。

他甚至去找了解梦大师,大师说是因为你的职业常年接触死伤惊病之人,招来了……

今天是第七天了,怪梦依旧。

王一博站在窗前吐出最后一口烟,烟头杵灭在窗台,他望全城熄灯的洛阳,沉默着转身,进了书房打开电脑,输入古丈坪,再输入卧香山。

百科词条告诉他——卧香山,北临酉水河,古丈县东北部的未开发自然保护区。

越野驶入国道,太阳爬到正中,又在千篇一律的高速路上渐渐西沉,王一博晚上十点抵达目的地,背上半人高的户外双肩包走进宾馆办入住。

“一间商务套房,请问离酒店最近的加油站在哪里?”

“县政府旁边就是,开车大概五分钟。”旅游淡季,小县城几乎无人问津,前台妹子原本趴着昏昏欲睡,一听这口标准的普通话就清醒了,再抬头一看,这摘下棒球帽摸身份证的男人帅得也太过分了,她一点儿不犯困了,再看身份证,妈呀,证件照都这么帅。

“那个,先生。”前台妹子自知普通话很蹩脚,是让外地客人普遍听不明白的水平,但王一博只是看手机,听她一字一顿地讲完两句话才抬头,“你不用这样,我听懂了,没有商务套就开大床房吧。”

“啊好的。”前台妹子在他无意一瞥中心跳加速,赶紧低了头办入住,身份证和房卡一起递给王一博,说还要交一百押金。

连红绿灯都没有的小县城夜里静得可怕,王一博开了十多个小时的车,累到不行,偏房间里淋浴还作怪,老旧的热水器烧了十分钟水还是半热不凉的。

他洗了个不解乏的澡,吹头发时想到明天就要进山,还不知道山里是个什么阵仗。虽说未开发区不是原始森林,有原住民有村落,却不知道习俗如何,好不好讲话,如果无法交流不能借宿的话,他就得回县城另做打算了。

焦躁撕扯着疲倦的神经,他太阳穴猛跳,关了吹风机回屋,倒在床上,又问自己了——王一博,你千里迢迢跑来这儿,目的是什么呢?

古丈坪找到了,卧香山找到了,然后呢?你进山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就能不做梦了吗?还是你要在深山老林里找到梦中说话的那个人?聊斋看多了吧你,那玩意儿能找着就绝对不是人了。

作为一名坚定的无神论者,他坚信党的光辉照耀在大地上,哪个犄角旮旯的活物死物建国后也不能成精,一切怪力乱神最终都会被科学解答,可这事儿又真奇了怪了,他就差没去科学院主动申请做研究对象了,吃药催眠心理治疗都不能解决他的怪梦。

它就像洛阳初春的雨,缠绵悱恻,湿了牡丹留下永远的痕迹。那声“二郎”在辗转反侧中越发清晰,从脉脉轻唤到哀哀泣诉,他听出了两分迫切与无限忧愁,仿若惨淡白云经久不散,或深秋的黄叶萧萧。

如果要梳理人物关系,他梦中的人一定是爱慕这个二郎的,且应该是爱而不得的状态,重复的呼唤与“等”这个字眼都说明梦中人处境悲哀。

嗯,是个怨鬼。王一博又一次对自己的推理结果翻了白眼,裹进被子里关了灯,警告自己封建迷信要不得,你现在已经魔障了,明儿直接尿自己身上驱驱邪吧,啊呸,科学证明童子尿和驱邪屁关系都没有,不是,这世界上哪来的邪,驱什么驱。

时针一点点向右偏移了,夜更深了,迷蒙中听到谁的笑声,银铃般清脆,欢喜地唤,二郎,二郎。

“你来了。”他好开心,好像终于等到谁回了家。

我来哪里了?

“古丈坪,卧香山,我在伽蓝。”他又笑了,“你来了。”

你在等我?

“我已等你千年。”

凌晨两点,他睁开了眼,冷汗在意识回笼的一刻滚下额头。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震耳欲聋,发抖的手摸到床边,按到开关,灯光照亮一览无余的房间,他长舒一口气,捂住自己的脸搓了几下,再搓几下。

梦境真实如现世,让他自欺不得,七天未曾改变的三句话,在他来到古丈县的第一夜就变了,仿佛冥冥中有双眼睛正监视着他,为他量身打造了一场整蛊游戏,而他不能叫停,也不知道如何才能结束。

焦躁与不安如野草疯长,王一博没有再关灯,整日奔波与一刻不停的思虑让他真的很累了,眼皮沉沉,迷迷糊糊间他叹了口气,“拜托,让我睡一觉。”

也许是真累了吧,到次日再睁眼,他没做梦了。

存放抽屉还不到七个小时的百元人民币物归原主,前台妹子一句“祝您旅行愉快”还没说完,他已经背起那半人高的登山包,往外走了。

天刚蒙蒙亮,前台妹子见他打开后座车门,将背包扔了进去,想想还是抓着面包和纯牛奶跑出去了。

“先生。”她叫住欲开车的王一博,跑到车门前将面包牛奶递进了窗口,王一博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她笑了笑说:“先生,你昨晚住的房间含早餐的,但现在太早了,旅游淡季厨师还没上班,您在县城里也找不到吃早餐的店的,我看您是要去爬山的样子,早饭不吃可不行,这一份是酒店给员工备的,你拿去吧。”

前台妹子不太明白他的意思,还是笑了笑回答,“没有的先生,我们这地方小,当地人晚上不会在外面逛的,所以旅游淡季里,便利店开门晚关门早。”

“那你有矿泉水吗?把面包牛奶换成矿泉水。”王一博直截了当地说,眼神没变,语气没变,压根儿不是请人帮忙的态度,但他明是非,将刚揣回包里的一百块钱摸了出来给前台妹子,“我买。我以为饮用水不至于买不到,所以准备得很少,进山不够喝。”

讲话倒是条理清晰,理由也充分,只是这听起来,怎么就这么怪呢。前台妹子想他要不是长了张帅脸估计都走不出家门,收回了面包牛奶说:“没事,矿泉水有的,我去给你拿,钱就不要了。”

“要。”王一博把钱塞进了她手里,“我要很多瓶。”

前台妹子看着手里的红票子差点儿翻了白眼,叹着气说行吧,就回酒店里去了,还好这木疙瘩帅哥不算太没人性,自个儿下了车,把一件水搬进后备箱里。

“谢谢。”他说,关了后备箱转身便上车。

前台妹子扇了扇汽车尾气,想人真是不可貌相,就说这么个大帅哥咋一个人跑穷乡僻壤来旅游,帅是帅了,就剩帅了,处起来哪个正常人受得了。

而一公里外等车加油的王一博已经忘了这小插曲,付了油费直奔目的地。

山路九曲回肠,前后连个鬼都见不着,王一博驾龄不过五年,平日大多在城里跑,还是头一遭开这种山路,偏头一看就在崖边。

导航显示距离只有三十多公里,他却生生开了快两个小时,才看到溅满黄泥的路标牌,指向“卧香山自然保护区”。导航结束,他驶入依山而建的村落,绕了两圈儿,看到个给自家菜地施肥的老婆婆。

王一博拿上钱夹下车,问婆婆能不能借她家院子停几天车,快就今天晚上,慢就明后天,不会占用太久,我给你钱,一天一百。

老婆婆疑惑地看着他,摆了摆手,“猛吴给尼嫩。”

王一博眉头一皱,才看到她日常的着装中有些绣线饰品。

苗族老人,不会汉语,这就有些麻烦了。王一博无奈只得上手比划,费尽脑细胞才让老婆婆懂了意思,笑呵呵地收了钱,进院子里收拾,让他把车停了进去。

等终于折腾完走出院子时,又耽误了快一个小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卧香山海拔一千五百米,上山的路却不似已开发景区,有政府搭建的木栈道,有山民们自己铺的石板路,也有完全原生态的山地,高是不高,爬上顶得多久无法预估。

他喘着粗气嚼面包,又问自己了——王一博,你跑这儿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山爬一半了,栈道没有了,石板路都快走完了,到山顶的路恐怕是纯自然的,你一个完全没有户外登山经验的人打算怎么上去?这儿是真正的荒山野岭,一路没见到一户人家,你摔死了都没人给你收尸。

天然氧吧净化了你的肺了,卧香山你也算来过了,趁早下山睡觉吧,不再做梦皆大欢喜,依旧做梦也别折腾了,去首都进科学院答疑解惑,怎么也比你一头雾水继续丛林探险靠谱。

“年轻人。”

王一博停止了咀嚼,可能还空了一拍心跳。

在鸟不拉屎的深山老林里突然听到一句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其恐怖程度说能吓死人都不夸张,饶是见惯诡奇异事的王一博也汗毛倒竖,默默咽下面包,只觉后背阴风阵阵,缓慢地呼吸,不敢回头。

“来登山的?”

他听到了脚步声,握紧自己的登山杖,一只手搭在肩膀,他举起了登山杖猛地回身。

盘髻蓄须、一身道袍的老头儿笑眯眯地看着他。

王一博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要不是天生寡言冷面,他指定大喊救命抱头鼠窜,脑海里甚至已经出现老头儿张开血盆大口向他咬来的画面。

他举着登山杖往后缩,老头儿突然伸了手,王一博被吓得一下子失去了平衡,人往后栽。

“啊——!”

闭上眼睛,他想到自己摔下山路死得四仰八叉的惨样儿,此地湿潮蛇虫遍地,山中多半还有野兽,他会缺胳膊少腿儿浑身烂透再被山民发现,比巨人观的尸体还恐怖。

想完后王一博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却发现自己好像没摔下去,他睫毛动了动,悄悄睁开一只眼睛。

老头儿笑眯眯的脸离他更近了,手抓住了他的胸前衣料,另只手自然垂放,背着背篓还站在湿滑的青石板上,就这么提住了他,拉了回去。

“年轻人想象力太丰富不是好事。”老头儿收回手拍了拍王一博的肩膀,“太容易激动就更不好了。”

王一博急骤的心跳还未平复,面包掉在了湿泥里,矿泉水直接滚下了山,他张着嘴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问老头儿你是谁。

老头儿闻言捻了捻自己的胡须,“老夫伽蓝散人,名鹧鸪,年轻人唤我鹧鸪先生便是。”

“你说什么?”王一博心头一震,抓住他问,“伽蓝?”

“伽蓝。怎么了小友,对老夫的道号有何见解?”老头儿并不介意他粗鲁的动作,依旧笑着问。

“为何叫伽蓝?”王一博盯着他追问。

“此号由我师父相传,守寺之人代代相承,寺名伽蓝,守寺之人自然号伽蓝。”

“寺?有个叫伽蓝的寺庙?在哪里?”

他目光急切,似有火星迸现,老头儿慢悠悠抬手指了向上延伸的山道,说山顶便是,又问王一博,“小友还未回答我,你是为何来这卧香山。”

“我。”王一博难得会犹豫,许是受惊吓过度,大脑反应也慢了,他看着奇奇怪怪的道士老头儿,想了很久才决定说实话,“为寻伽蓝而来。”

老头儿并不惊讶,只继续问,“为何要寻?”

“受怪梦所困,想尽办法依然不得安宁,只好来梦中所示之处,寻找脱离梦境的办法。”王一博说着也对这突然出现的神秘道长有了几分期待,不再那么惧怕,反倒希望他就是能帮他脱离怪梦的人。

“梦中一道男声在唤二郎,又道古丈坪,卧香山,我在伽蓝等你。我查到了古丈坪就是古丈县,来到了卧香山,网络百科却未记录这卧香山顶还有寺庙,我本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登山,不成想真找到了伽蓝。”王一博望着老头儿,诚恳道:“请问鹧鸪先生,我的梦,何解?”

“当是一道缘法。”老头儿轻巧地说,伸手要拉王一博起来。

王一博摆手示意不必,自己爬了起来,拍拍冲锋衣。

老头儿望了望钻入林中的、细碎的阳光,苍老的双眸似乎更加深邃了,“天机不可泄露。”

这回可遇上真正的封建余孽了,王一博想,“我曾在工作中了解到,南朝时湘西中部曾有一小国,名为伽蓝,正史中只以一句两世而亡潦草带过,您说这山顶寺庙也名伽蓝,请问可是与伽蓝古国有些关系?”

“青史不真,一笔带过,太潦草了。”鹧鸪先生只说,低头摇了摇,莫名叹了气。

他说伽蓝已听雨千年,在等一有缘人转身。

“有缘人。”王一博跟着他往上迈了两步,“我……”

“有客自远方而来,夜里有场大雨了。”鹧鸪先生转身看王一博,“老夫趁春雨方歇,来山中采些竹笋,小友可要随老夫继续上山?寺中还有简陋居室,驱寒米酒,这时令鲜货去了泥就炒,才最是美味。”

鹧鸪先生抖了抖自己的背篓,似是向他展示竹笋的新鲜,王一博毫无兴趣,埋头跟上了他,“走吧。”

风吹山林,如疾亦如徐,雨打芭蕉,如痴亦如诉。

黄土白骨已被历史遗忘,谁的双眸正凝望跋涉山路的青年,与青灯古佛,听檐下落雨,泪中带笑。

我来啦!!对不起哦我好晚!!

(我把这章称为在笔者混乱生活中挤出来的带着悲伤的甜饼呜呜呜呜呜

博肖救赎我于混乱的生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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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王一博抱着肖战下车,厉声对近江道:“不管江宁在哪,给我把人抢回来!”

“少爷…宫里下了令,江太医…在皇太子那儿,正审着呢。”近江看见肖战灰败的脸色,心道不好,结结巴巴地不敢瞧王一博。

王一博看着他,似笑非笑:“近江,你没打过许云洲吗?我说的,他若敢拦,你再打他一顿!”

“…是!”近江深吸一口气,想起年幼时陪着王一博大战上书房的场景,又瞟了眼肖战毫无生息的面色,咬咬牙...

“…是!”近江深吸一口气,想起年幼时陪着王一博大战上书房的场景,又瞟了眼肖战毫无生息的面色,咬咬牙,飞身朝宫里去了。

王一博把肖战放到榻上,一把扯开了他胸口被血浸湿的白袍。大片的青蓝色顺着皮下细杂的脉络铺了一胸腔,甚至延伸到了肖战的喉结下头,王一博颤着手,哆哆嗦嗦摸过那片青蓝,却没敢真的去碰一下。

“阿战…”他凑上去,小声唤着肖战的名字,榻上的人双眼紧闭,没有丝毫反应。

王一博抓住肖战的手,指节插入指缝中交握起来,举着贴到自个儿脸颊边上,眼眶通红,声音颤巍巍得破碎开:“阿战,你应我一声…你不是有好多话要说吗…应我一声…好不好,求你了…肖战,肖战…你应我一声…”

初夏的园子里风都轻暖,递送来的茉莉香搅得湖面涟漪都清甜,蝴蝶落在芯蕊上头,扑着翅膀漾过粼粼水光。

这寂静无声的府院里,满墙暑气却都进不得屋。

王一博一身苦雪霜寒,石像一般跪在榻边,伏低作小地抖着唇絮语,好似这偏房是他的佛堂。

他不理会窗棂外头的春绝夏至,他只觉得山雨浸衣,他在哆哆嗦嗦冒雪渡冰河,肖战不肯睁眼,他便连半载浮木都没有了,刺骨的寒意裹着他绝望下坠。

王一博不知道什么听天由命,他只知道,如果肖战没了,那他这一生,便再也见不得日光和夏花了。

***

东宫之中,许云洲亲自替江宁斟上一杯茶,笑着递给他:“江太医,同本宫说说吧。”

江宁犹豫了一会儿,将茶盏双手承接过来:

“微臣什么都不知道。”

“江太医别着急。”许云洲摆摆手:“这事儿是江太医自个儿的事儿,父皇对此不感兴趣,父皇只想知道,那信号,是谁给江太医的?”

“殿下不知道吗?”

江宁抬头看着许云洲,过了半响,突然笑了出来。

其实许云洲长得同许立平很像,眉目间找不出一分蒋睇宜的影子,这么多年,他是宣朝唯一的皇子,许立平唯一的儿子,大家都说,他肩上担着的是帝王的宠爱,和日后的天下大统。

许云洲看着江宁的笑容,渐渐握紧了拳。

父母之爱子,便是将他们觉得好的物件儿都给了自己的孩子。

许云洲受封皇太子,旁人看着,觉得这是滔天的圣宠,可许云洲知道,他的父皇,将自己生平最厌恶的东西给了他。

许立平厌恶脚下的丹陛石,厌恶身上明黄的龙袍,厌恶万人齐呼的跪拜,也厌恶权力之巅的那把椅子。

年幼时他不懂事,王一博的一句“陛下不心悦皇后娘娘”,惹得两人挥拳相向,后来再遇见,王一博挑眉嗤笑他愚笨。那时,许云洲看着同自个儿一般高的王一博,见他面不改色地凑上来小声说,“陛下也不喜欢我姐姐”,脸上瞧不出一点儿愤怒。

听了王一博的话,再去瞧瞧自己的父皇,许云洲想,他的所有成长,似乎都从当年上书房里挨得那一拳开始的。

“陛下不心悦皇后娘娘”,许云洲想,这话听久了,再看看自己的父皇,便也知道,父皇也不是真的疼爱他。

在这宣朝,在这京都宫墙,他权力之巅的父皇,什么都不疼,也什么都不爱。

博少爷当年在上书房打了皇太子,这似乎一直都是坊间津津乐道的笑闻,也是他同王一博“不打不相识”的开篇,可只有许云洲和王一博两个人知道,那一架之后,他们都长大了。

“本宫没有别的意思,江太医说,本宫就听着,江太医不说,本宫就陪着。”

“那微臣便在这儿陪着殿下吧。”江宁垂着头,不再看许云洲。

许云洲蹙起眉:“江宁,梁溪江家同南疆的渊源并非我宣朝政事,你随意说,本宫也随意问,你能快些离开,本宫也能不必领罚,可好?”

江宁的脸色始终波澜不惊:

“殿下听了什么风言风语?若是因为浴佛节医治了三公主,那大可不必,家父治病救人一辈子,朋友广布五湖四海,他确有南疆挚友,也曾指点微臣一二,除此之外,微臣实在说不上什么。”

“信号可是你爹给你的?”

江宁看了看许云洲,这个金尊玉贵的皇太子,眉目里透着急切,入了东宫这么些年,却到底还是个没经历什么大风大浪的少年。

可忘筌却…

他斟酌了会儿,张张口,准备说些什么,身后的殿门却突然一下被人打开。

许云洲皱起眉,狠声放下了茶盏:“本宫不是说过,不许任何人进来吗?”

“殿、殿下…”小宦官被人一脚踹了进来,连滚带爬地站起身:“近江闯进来了,他…”

“闭嘴!”许云洲睨了他一眼,长叹一口气,站起身看着小宦官身后的近江,问道:“你来做什么?”

“殿下,少爷让我来接人。”

近江躬身行礼,来不及看许云洲的脸色,几步上前一把拽起江宁,低声道:“江太医,快些吧。”

“站住!”许云洲一把压住近江的手臂,压低声音道:“这是东宫,几十双眼睛都在这儿盯着,这次亲审江宁是圣旨,你可知他做了什么?灵昭又准备闹什么!”

近江不答他的话,只垂着眼讲:“殿下,少爷说了,谁也不能拦。”

江宁看着近江有些慌乱的模样,思忖了半响,突然变了脸色,他急急一把回拉住近江。

近江看着他询问的目光,咬牙点了点头:“江太医,再不走来不及了。”

江宁起身,一把推开许云洲,草草躬身:“对不住了,殿下,今日过后,微臣自会亲向陛下请罪。”

“近江!”许云洲眯了眯眼:“本宫若不放你走呢?”

近江动了动眼睛,抿着嘴挤出一句话:“少爷说了,殿下若不放…近江便、便再揍殿下一顿。”

殿内顿时陷入死寂,一旁的小宦官差些掉了下巴,片刻之后,许云洲倏忽笑出了声。

他摆摆手,示意近江离开,而后看着那个适才闯进来的小宦官,低声道:

“今日的事儿若是传到了东宫之外的任何一张嘴巴里,本宫便先拿你的舌头开刀。”

小宦官吓得一下子跪了下来,“咚咚咚”地磕着头,哆哆嗦嗦地道:“是…是,是殿下,奴才什么都没见到…”

许云洲立在桌案边闭了闭眼,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很久,才淡淡开口对着那小宦官道:

“差个暗卫跟着他们,看看去见了什么人。离远些,别被发现了。”

“是。”小宦官东倒西歪地爬起来:“那殿下…”

“本宫去瞧瞧母后。”

江宁到时,近天正同上次一般,在肖战的胸口划了几刀口子,试图将毒血往外引。瞧见江宁来了,立马起身让到了一旁。

肖战的脉搏时有时无,气息短促,江宁捻进去几根银针,又往他口中塞了参片。

“如何?”王一博抿着嘴望向他。

江宁的手抖了一下,看了王一博一眼,咬牙道:

“近天留在这儿,王…博少爷,你们都先出去吧。”

王一博握着肖战的手不肯放,他望着肖战隐隐发绛的唇色,哀求般看了近天一眼。

近天躲开他的目光,轻声劝慰:“少爷,您先去外头等吧。”

王一博垂下眼,过了半响,突然松开了肖战的手,起身朝外走:“近山近江,跟我出来。”

雕花门轻轻合死,近山看着王一博泛红的眼眶和发白的面色,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王一博却先唤了他:“近山,我爹现在在哪?”

近山没反应过来,结结巴巴道:“老爷在…在书房…”

王一博握了握拳,低声道:“如今我想不出法子了,近山,我求你件事。”

近山有些想哭,于是撇撇嘴:“少爷说什么话呢,少爷是主子,您让近山做什么,近山做就是了,怎的还求上了?”

“哭什么!”王一博睨了他一眼,踟蹰了半响,道:

“你想个法子,替我爹更衣,他身上应是有枚解药,不知藏在哪里,你想法子,给我…偷出来。”

“更…更衣?!这不都是夫人的活儿吗…这这这…”近山失声,抽了抽嘴角,想起来王显继那张严肃的脸,气息也变得不稳起来。

“我陪你一块儿。”近江伸胳膊怼了怼他。

近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近江坚定的眼神,又望了望王一博哀求的目光,想到屋里命悬一线的肖战。

他这辈子在王家陪着王一博作天作地,在王一博的庇护下也养出了个贪生怕死的小少爷脾性,如今却是生平第一次鼓足了十分的勇气,狠狠握紧了拳,连声音也跟着变得笃定起来,即便细听着仍在颤抖:“好…少爷放心,近山肯定给您把解药弄回来。”

王一博细白的犬齿狠狠咬着,点点头,讲不出话来。

日头悬在没有一丝云气的天上,晒得王一博额角发了些汗,近江扶着王一博到听雨廊下避避暑气,低声道:

“少爷,你从校场回来就几乎没歇过,公子有江太医和近天看顾着,不会有事的,你顾着些自己的身子,莫要公子醒了,你再病了。”

王一博倚在廊柱上,马尾散得一塌糊涂,鬓发狼藉地闭着眼摇了摇头:“我没事,你们现在就去吧,早些拿到解药,事情能早些完。我就在这儿…在这儿等着他。”

近江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近山一把拉着就往外走。

“还磨蹭什么呀你!”

近山埋怨地拽着他,提了提声音,似是在同王一博讲,又似是在给自个儿壮胆:“少爷放心,我们过会儿便能回来!”

王一博倚着廊柱瘫坐下来,把头埋进自己的膝盖里,蜷缩成一团,片刻之后,才沙哑地自顾自呢喃出一声:“好…”

日暮一点点落下来,远岱燃起大火,众山欲东,递给京都一陂哀怨的瑰色斜阳。

直到街坊炊烟袅袅,黄昏随夏风尽散,茉莉歇进星海里,那扇雕花门才轻轻打开。

听见动静的王一博豁然起身,见江宁一身疲惫地走了出来。

“如何?”

江宁看着王一博杂乱的鬓发和颓败的眼睛,分毫不似往日里古道长街打马而过的放肆模样,长叹了一口气:

“过会儿便能醒,你差人弄些清淡的吃食来吧,他得吃些东西。”

王一博急急低声问:“那毒…”

江宁不再看他:“等忘筌吃完,我再同你讲。”

王一博就这样站在初初的夜色里,看着江宁平静的脸,差些涌出泪。他深吸了几口气,圆滑的指甲死抠进掌心的皮肉里,张了张嘴,勉强笑道:“好。”

近山近江仍没有回来,王一博差厨房做了素菜粥,又让江宁和近天也去吃些东西。而他自己,披着一身寒凉夜色,拎着食盒进了偏房。

肖战已经醒了,他倚在床头,腰下垫了软垫,瞧见王一博进来,便轻轻说了一句:

“今夜有风,我闻到茉莉香了。”

“是。”王一博盛出一碗粥,拿瓷勺轻搅了搅,吹了几口,转身笑着坐到肖战榻边,温声道:

“院门口的湖边种了茉莉,现今都开了,等明日你好一些,我带你去瞧瞧。”

他舀了一勺粥,吹了吹,递到肖战唇边,瞧见他喉结下头半点未褪的青蓝色,缩了缩眼神,撇开目光,低声哄着:

“张嘴,一日未吃东西了,饿不饿?”

肖战乖顺地低头把粥含在嘴里,分了好几下才勉强咽下去。直到一碗粥见了底,王一博才把瓷碗放回食盒里,走过来握住肖战的手反复摩挲着。

肖战看着王一博垂下眼的模样,轻轻笑起来:

“你们王家的小厨房做的菜粥是最好吃的,还带着些甜味儿。”

王一博的手顿了顿,抬头望向肖战的眼,过了半响,一把将人搂进怀里,眼眶翻出的潮意不想让肖战看见。

近天曾跟他说过,短秋声毒发的人,是尝不出味道的。

王一博不想承认,他很害怕。

他将自己的心肺都掏给肖战,把肖战当作自己在这人世间唯一的命根子,他好生看顾着,舍不得人恼,舍不得人伤,舍不得人落一滴泪。

世间万千花,他毅然决然地只想要这一朵,他等过也求过。他王灵昭全心全意,拿出自己万般的虔诚,拼了命也要徒手将肖战从黑暗里捞出来,想着能将京都的莺飞草长都带给肖战。

他做了这么多,走了这么远,却仍旧走到了悬崖边。

渡河摇檐,朝山拜庙,他只想让肖战好好活着。

许是他王灵昭往前二十年过得太洒脱,不理众生苦,不问人间事,也不傍神傍佛,因着神佛罚他,夙愿不得。

夙愿不得,夙愿不得,可他若是此愿不成,这人世间,没了肖战,那便也没了王灵昭。

王一博搂着肖战,眼泪没入了肖战的发顶。

“灵昭…”肖战动了动。

“嗯?”

“这里的偏房虽好,可是窗棂看不见园子里头的湖,灵昭,我去你屋里,好不好,你屋里的窗棂大,我在床榻上便能瞧见…瞧见茉莉。”

王一博的手紧了紧:“不是说了,明日便带你去看吗?”

肖战把脸埋在王一博怀里,伸手环住了王一博的腰,他没有答王一博的话,只这样过了很久,才钻出王一博的怀里仰头笑起来:

“去你屋里住吧,灵昭…我住不上多久的…”

“好,住,住一辈子。“王一博错开肖战的目光,不敢去看他,只是把他的头按进自己的胸膛,然后死抿着嘴堵住喉腔中的呜咽。

他的眼泪纷纷洒洒,大颗大颗地落进肖战的发丝里。

肖战靠在王一博的胸腔,听着少年慌乱的心跳声和喉咙深处隐隐的颤抖,他垂着眼,柔着声音细道:

“灵昭,你知道吗,江南不落雪,我同江宁在江南住了很多年,总见不到雪,后来来了京都,第一年落雪时,我俩在太医院的窗前看得入迷。”

“嗯…京都一下雪,冷得很,到时候我给你做个新大氅。”

肖战抿着嘴笑起来:“其实宫里很好看,琉璃瓦上落了雪,远远看过去,美极了…我不爱穿大氅,沾了雪,表面湿淋淋的。”

王一博拍了拍他,笑哼一声:“那是你瞧见的大氅料子不好,回头让王家给你做一个,给你瞧瞧,少爷我穿的衣裳有多好,沾了雪也不湿。”

“纨绔脾气!”肖战笑骂一声,仰头搂住王一博的脖子:“我现在就想搬去你屋里。”

“好。”王一博吻了吻他的额头,将人仔仔细细用锦被裹好,抖着手遮住肖战颈下青蓝色的脉络,弯腰把人抱起来,沿着听雨廊,一步步往他的寝房里走。

肖战裹着锦被窝在王一博怀里,只露出一双眼睛,脑袋昏昏沉沉的,强撑着精神看着王一博漂亮凌厉的下颌角,动了动唇,轻轻说:

“王一博,我等不到今年的红墙白雪了。”

王一博的步子停了下来。

夜色寂静,虫鸟遁绝,听雨廊下的灯笼被暖风吹得摇摇晃晃,光影明暗中,王一博低头望向肖战的眼睛,眼尾的红霞在病态苍白的小脸上分外明显。

他是天生的美人,即便面露颓然色,皮下的骨相却仍旧蛊人心魄。

王一博就这样望着肖战的眼睛,仿佛闻见了冬日落雪的清冷气味,御花园的红梅一开,带着半温的朔风,吹得湖面的碎冰直打转儿。

看着看着,大颗大颗的泪水从王一博的眼眶里掉出来,砸到肖战的鼻尖、额头,砸得肖战仍然笑着,却红起眼眶,他把胳膊从锦被里抽出来,抬手胡乱擦着王一博脸上的泪。

“朱墙碧瓦的落雪有什么看头,你若喜欢,待京都落第一场雪时,我领你去宫里藏书阁的顶层,让你一次看个够。”

王一博任肖战擦净了他脸上的泪,似是没有听见刚刚肖战的话,一双含泪的眼里笑意隐约,抱着肖战继续往自个儿屋里走了。

这条听雨廊真长,肖战窝在王一博怀里,闭着眼悄悄想。

“王一博,你日后寻当家主母,一定要…”

“好了阿战,别说了,听话。”

“一定要聪明些的。”

肖战对王一博冷了声音的话置若罔闻:

“还要会打理关系的,你府里的下人多的很…”

王一博抿着嘴踹开房门:“近江近山那个脾气没人治得了,非得你来才行。”

肖战闭着眼,轻声道:“还要长得美一些,你领着她去宫宴上,才能风光。”

王一博把人放在自个儿的床榻上,在肖战腰下垫了软枕,躬身摸着肖战的脸颊,望着他那一双含情含泪却又有些失了光彩的眼睛。

“那女子一定要哪里都好,但是…”

王一博揽过肖战的后脑,吻了上去,生生堵住了肖战口中未说完的叮嘱。

肖战眨了眨眼,看着王一博近在咫尺湿漉漉的睫毛,眼泪毫无征兆地滑了下来。

他没讲完的话,那女子一定要哪里都好,但是,你不能爱她。

王灵昭,你一定得记得我,念着我,爱着我…我娇气得很,还很善妒,你那颗心满满当当都在我手里,分一点儿给别人,我都舍不得。

我一定要来你的榻上住,等过几日死了,也要死在你的榻上,晦气着你,让你今后同旁人颠鸾倒凤之时总能想到我,给你的心头上添一辈子的堵。

肖战泪眼朦胧地想,灵昭,你瞧,我一向狠辣,对旁人狠,对自己狠,对你也狠。

神佛罚我,让我成为你命途里一趟注定要被错失的旧时山水,可我不甘心。

他不甘心,肖战的眼泪掉下来,一滴一滴砸到自个儿的手背上。

他偏要央王一博时时刻刻回望他,夜夜夜夜在梦魇里逢他。

王一博一点点吻尽肖战脸上的泪,哑着嗓子低声道:

“从前我说过,你是我王家日后唯一的当家人,怎的小病了一场,记性也变得不好了。”

肖战动了动唇,还想再说些什么,王一博却轻轻摇头止住了他的话,吻了吻他的额头:

“又存着心思算计我,不想着自个儿的身子,净想着怎么让我做个活和尚,既来了我榻上养病,那便把身子快些养好,若留了病气在我榻上,我不如你,撑不下来。”

肖战的睫毛颤了颤。

王一博这是在跟他说,若到最后,只留给他一个床榻,他便在这世间撑不下去了,必要追着肖战一起。

王一博抵住肖战的额头:

“我从不同你讲这些,是怕…是怕我自己心里痛,说不全话…阿战,可你非要逼我,怎的,这样怕我心里揣上旁人?”

肖战攥紧了王一博腰间的外袍。

王一博咬住肖战的耳廓,小心地亲吻着,清冷的声音断断续续掺着热气扑在肖战耳畔,却让肖战身子一抖,心底里炸出惊雷。

他说:“我王灵昭一生浪荡,肖战,你记得,我王灵昭不做任何人的遗物…若要做,我也只会,做你的陪葬。”

清风吹过檐牙下的木梁,月色淋漓中,江宁站在王一博的房门口,闭眼握紧了拳,长长叹出一口气。

今天晚点还有一章!

30

王一博走时肖战已经醒了,他闭着眼假寐,感受到那双宽大的手轻抚过他的面颊,额头上落了一个潮热的吻,然后榻边一声似是无奈却又苍凉的轻叹,叹得肖战藏在锦被下头的指尖狠狠攥紧,直到关门声传了来,他才颤着睫毛睁开眼。

肖战没有告诉王一博,昨日夜里,他梦见浑身青白的许鸢鸢,被一低头自己满手的鲜血惊醒后,不顾背脊的冷汗,他侧过身,借月色望着王一博沉睡的面容和眼下惨淡的乌青,狠狠咬住自己的拳头,没让泪水发出一点声音。

肖战抬手搓了把脸,缓缓坐起身来,失神地望着桌案上王一博替他备好的蜜饯。...

肖战抬手搓了把脸,缓缓坐起身来,失神地望着桌案上王一博替他备好的蜜饯。

“公子醒了?“朝宗听见了动静,端着热水进来:

“博少爷吩咐厨房熬了鱼粥,公子洗漱一下便用早膳吧,药快煎好了。”

肖战点点头,任由朝宗伺候着他起身。

“下毒的事查的怎么样?”肖战喝完药,拿了蜜饯塞进嘴里细细嚼着。

“下毒的宫人已经自尽了,留下遗书承认了罪行,说是被三公主骂过,心怀怨恨,那毒是他从黑市买到的。皇上似是对这事儿不上心,如今已经草草结案了。”

“他一贯无情。”肖战饮了口热茶,问道:

“江宁如何说?我那夜想了很久,王展眉怕是会些南疆医术,这人在她身边的年岁许是不短,应是教了她许多。”

朝宗凑得近了些:“江家与南疆牵扯不清的事儿如今怕是满朝皆知,琅贵人的身子也已经移交给别的太医了,江太医如今在宫里的日子虽不好过,但也算能勉强度着,因为皇上对此满不在乎,并没有说些什么。”

“皇后没说什么?”

朝宗摇摇头:“蒋睇宜的身子坏了,这两日病得起不来身,她本就丧过幼女,如今新悲旧悲搅在一起,没心思再去找皇上说些什么。”

肖战叹了口气,皱眉问道:“他为什么杀许鸢鸢?”

“我寻人查过,宫里头个小太监闲聊时提到,前些日子三公主的蹴鞠飞进了木棠斋,非得自个儿进去捡,出来时还同他说,木棠斋的侍卫好心的很。公子,木棠斋根本没有侍卫,我猜,三公主瞧见了他真容,如此这般,许是杀人灭口。”

“杀人灭口…”肖战不知想到了什么,蹙起眉,吩咐朝宗:“把我的药箱拿过来。”

肖战从梨木药箱下头打开暗格,取出一支小烟筒,上面的图腾复杂,小巧精致。

“你把这个给江宁,告诉他,只此一支,他在宫里头,若被人逼到死路上,迫不得已的时候,放了这个信号。”

“是…公子,这是…”

“不必管这是什么,告诉江宁,木棠斋那人许会对他下手,下毒伤不到江宁,因着他有可能直接下杀手…千万嘱咐江宁,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放了这信号!”肖战垂下眼,呢喃道:“我也不知,放了它之后,是能活,还是死得更惨…”

“是…”朝宗接过信号筒,小心地收好。

肖战看着他收好,才放心地笑了笑道:“木棠斋里养了个南疆男人,这么大的事儿,该让许立平听听了…”

“公子,可我们并无证据,直接揭发…”

“谁说要揭发她?”肖战又掐了个蜜饯含进嘴里:

“谣言这东西,口口相传,一天一个样儿。皇上耳朵里的东西,还得靠朝堂上的人。让阿瑶把话散下去,街头巷尾的,多编点儿好故事来,那帮子说书的,也得会赚银子才是。”

“是。”朝宗会意。

肖战满意地点点头,细嚼着蜜饯:“通知舒桃阳,让国子监的学生们多听听百姓茶余饭后都在聊什么,那些什么有辱皇家脸面的事儿可不能小瞧,若不梗着脖子上书到许立平眼皮子下头,日后这社稷不安了,那可怎么办。”

朝宗行礼应了。

“还有…”肖战抬手点了点,面上没什么表情:“金谷身在市井,听了些不利于王展眉的话,总得讲给云锦这个亲妹妹听听,毕竟是她的主子,对吧?”

“是…”朝宗看了一眼肖战眸中扭曲的情绪,握紧了拳,轻声道:“公子不必太过心焦,朝宗发誓,一定将这丑事布公天下!”

“许鸢鸢不能白死…”

肖战低头看着指尖细细缠着的布条,轻声自语道:

“敢在我的人心尖儿上捅刀子…姐姐又何妨,王展眉需得清楚,在我这儿,灵昭的一滴泪,代价大的很…”

“公子放心。”朝宗点点头,躬身行了个大礼。

肖战看了他一眼,点头让朝宗退下了。

剩了半碗的鱼粥还腾着热气,肖战望着药箱空空如也的暗格,探了探自己的脉,长叹了口气,端起碗来又喝了口粥,压下了喉咙里涌上的血腥。

“少爷,您怎么来了!”

守卫上前牵住王一博的马,抻脖子看看后头,只瞧见了近天一个。

“带我见澄泓。”

王一博翻身下马,将鞭子扔给校场守卫,勾过近天的脖子,散漫地吩咐着。

京都皇城有丧事,传闻三公主一殁令博少爷伤了心,这消息铺天盖地,早也传到了校场里头的丹蝎卫这儿,那守卫瞧了眼王一博的面色,又瞧瞧近天,没敢再多说,只埋头领路。

到了屋门口,他停下脚步躬身道:“少爷此番应是自个儿来的吧,澄泓长年试毒,如今身子败了,屋里怎么着都有些不干净,少爷快些,别被那邪气伤了身子。”

“不用一副紧张的模样,回去以后我自会和我爹讲,怨不到你头上。”

王一博扯着近天准备进屋,睨了眼那守卫道:

“站远些,我不会去别处乱走,但也不想着自己的闲话被人守在门口听着。”

那守卫抿了抿嘴,挣扎半响,行礼应了,撤到了院儿外头。王一博示意近天,屋门被合得严严实实。

“师父,少爷来了。”

屋内有些昏暗,桌台上还放着些颜色迥异的瓶瓶罐罐,烛灯燃着,医书古籍乱七八糟的摊在一旁。

王一博打量了一下,收回目光走到床榻边。

澄泓被近天扶着坐起身来,笑眼瞧着王一博。

他年纪大了,眼神病得有些浑浊,皮肤干枯,因为常年试毒,还带着暗紫色的斑块儿,白发稀疏,瞧上去像是具干尸,谈不上慈眉善目。

“博少爷如今长这般大了。”

澄泓努力地看清楚王一博,随即笑起来。

王一博站了一会儿,淡漠地开口问:“身子真不成了么?”

澄泓笑着摇摇头:“命数到了,自有天收,拦不得。”

“嗯。”王一博点点头,面儿上看不出什么悲喜:“你找我?”

澄泓叹了口气,拍拍近天的手道:“孩子,你先出去,我同博少爷说些话。”

“是。”近天点点头,乖顺地退出了房间。

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王一博回身倒了杯热茶,走上前递给澄泓:“润润嗓吧,你似乎有很多话要说。”

澄泓双手承接过茶水,干瘪的脸上扯出一个笑:“我这辈子知道太多事,少爷想从哪听起?”

王一博看着他的眼睛:“旁的我不管,我只想知道,短秋声的解药在哪?”

“少爷,解药在哪,您不是知道么?”澄泓低头看着手里的热茶。

“当年制出两颗解药,被我爹随身带着,我亲探过他的寝房和书房,什么都没有。澄泓,那解药若在我爹身上,我是无论如何也拿不到手的…我现在问你的是,其他的解药在哪?”

王一博盯着他,笃定道:“短秋声乃天下奇毒,我不相信你们只留了两颗解药。”

“少爷,当年配制短秋声,动用了丹蝎卫三十多名毒师,方子沿存至今,可配解药,却没有方子,乃是我们这些人一人一点药材拼凑出的。”

“什么意思?”

“我们每人知道的解药方子都是不全的,拼在一起才成。可那些人,后来都死了,活下来的也就我们几个,解药的方子凑不齐,少爷…配不出解药了,当年只那两颗,如今…如今只一颗,被国公随身带着,这解药,我无能为力。”

王一博快步走过去,坐在榻边,紧咬着后牙问:

“为什么只有一颗了?”

澄泓叹了口气,瞧了眼窗外,低声道:“那颗解药,用到贵人身上了。”

“贵人?什么人?”王一博蹙起眉。

澄泓古怪地笑起来,笑得王一博后颈发凉,他凑到王一博耳畔,用气音徐徐道:“蟒袍玉带,天下枭主。”

九五至尊,真龙天子…许立平?!

“皇上?”王一博一把拽住澄泓的肩膀:“怎么回事?”

“我不知。”澄泓摇摇头:“我只知道,皇上确实中过短秋声的毒,国公也因此,用掉了一颗解药。”

他抬头看着王一博蹙起的眉,想了一会儿,微微垂首:“少爷可是在查圣女的案子?”

王一博回神望着他:“你知道什么?”

“当年诛杀圣女…蝎羽箭上的毒,是我亲自上的。”

澄泓闭了闭眼,似是不想再回忆当年的场面。

王一博深吸一口气,沉着声音问出了他心里盘旋很久的疑问:“我问你,你如实告诉我,当年你们要杀的,真的…只有圣女一人么?”

澄泓睁开眼,平静地看着王一博,然后突然开始颤抖,似哭似笑,剧烈地咳起来,整个人躬到床榻上,紧攥着王一博的袍摆,哑了嗓子,抬头望着他,似是哀求地说:

“少爷,我有罪…我有罪,我不求少爷替我赎罪,但我今日想求求少爷…求求少爷,若有一日遇见他,替我道一声,我错了…”

澄泓干瘪蜡黄的脸上曲曲弯弯流出泪水,他的胸腔发出轰鸣,整个人只出气不进气。

王一博抖着手握住他的肩,似是要把他的肩骨捏碎:“谁,你说谁…还有谁?”

“少爷…”

澄泓拽着王一博的袍子,似是感受不到肩头的剧痛,他咳了好久,顺了气,才喘着拼出一句:

“少爷,若您日后瞧见…瞧见肩头有一蝎羽箭伤疤的人,比您大上个两三岁,您若见到他,您同他说…同他说,我有罪,我死后入阿鼻地狱去洗罪,让他千万,好好活着。”

“那箭上的毒是你亲手上的,你还觉得他能活么?”

王一博看着澄泓浑浊的眼,讽刺地笑起来。

干瘪的老人被这一句话卸了全身的力气,他歪在床榻边,抖着唇,像孩童一般无措,静了好一会儿,又摸摸索索爬起来,似是同王一博说,又似是在同他自己说:

“他一定还活着,他们…他们有的是法子,他何等身份,他们不可能让他死的!”

“他是谁?他们又是谁?澄泓,你看着我,你讲清楚。”

王一博死盯着已然疯疯癫癫的老人,即便心中已有了答案,可他似乎还是想要一个笃定地回答。他不愿意去想也不敢去想,他的爱人,在那一场劫杀中,是怎么苟延残喘活下来的。

“少爷,你为何定要这解药?”

过了好一会儿,澄泓似乎冷静了些许,颤巍巍抬头问着王一博。

“与你无关。”王一博瞥开眼。

“当年…我们得令诛杀圣女,是阮将军亲自领的兵。后来我们将圣女的尸身带回来,来了好些人,阮将军,夫人,国公,他们都来了…国公好似发了很大的脾气,我听他们说,国公还打了夫人一巴掌。”

“我爹打了我娘?”

“是…听说是这样的…”澄泓的精神悷悷,回忆起来也断断续续:“还有…还有云深姑娘…”

“云深?皇后身边的那个云深?”

“不是…”澄泓摇摇头,又点头:“是,是皇后身边的,但不是现在这个云深…”

王一博眯了眯眼:“什么意思?”

“皇后娘娘还是诚王妃时,身边有个侍女,是从闺阁里带过去的,叫云深,后来皇上登基,听说就病没了,如今娘娘身边的那位云深姑姑,是后来,入宫以后才跟着娘娘的。”

“这件事皇后也插手了?”

“我不清楚…但皇后娘娘是个极好的人…”

澄泓哆哆嗦嗦地说:“我记得,云深姑娘来,是来替圣女…替圣女好好梳妆的…”

“人都死了,还梳妆做什么。”王一博嗤笑一声。

“阮将军当年也是这般说的。”

澄泓顿了顿,哑声道:“但云深姑娘说了,同为女子,便见不得女子被人糟蹋,传了诚王妃的令,让他们皆不可胡来,给圣女留着最后一份体面。”

王一博脑中混沌,无意再去想这些事,他站在榻边居高临下地瞧着疯疯癫癫的澄泓,冷着声音说:

“我以为你会有解药的法子,原来也不过如此。”

“解药只能…只能从国公身上拿。”

澄泓喃喃道,瞧见王一博转身便要走,突然高了声音唤他:“少爷!”

王一博停在门口,却没有回头。

“我有罪,当年制出了这等作践人的毒…少爷可知,第一个中毒的人,是谁?”

王一博顿了顿,转过头来看着澄泓,老人活了七十多年,如今油尽灯枯,满目颓相。

王一博静静瞧着他,等一个答案。

“少爷…”澄泓笑起来:“少爷诞于元禧年间…只可惜,如今,是新康年了,那人…已经薨了。”

先帝…

王一博浑身一抖,扣住木门的手倏然收紧,他不再看澄泓,一把推开了房门,掀了袍子走出去,瞧见候在屋外的近天,低声点头示意道:

“近天,去送你师父最后一程。”

“是。”近天躬身应了。

王一博不再回头,南郊校场的烈阳扑在他身上,却晒不透他皮肉骨血下头的冰凉,少年的马尾被风吹得卷起来。

离京两日,他忽然恨起来自己这副模样,收声敛恨又瞻前顾后,遇上旧日辙痕,也被千百条规矩算计牵绊着走不动路,没法子一次探个清楚。

“少爷,我们去哪?”近天从屋里出来,若有所思地合上屋门望着王一博。

王一博抬手遮住刺目的艳阳,突然有些迷茫,低声道:“回京。”

“是。”

29

“阿眉,夜深了,歇息吧。”

浩初低着头,把锦被扯过来盖在王展眉腿上。

静了一会儿,王展眉倏然一把推开他,站起身来,抬手就是一耳光。

“啪——”

夜色寂静,宫里虫鸟遁绝,红墙暴雨,掩住了一整夜的哀鸣。

浩初被扇得脸颊通红,他沉默了一会儿,望着王展眉笑起来,抬手理顺了她因为激动而散乱的鬓发,低声问着:

“打这么用力,手疼不疼?”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那是三公主,是鸢鸢啊!她还是个孩子啊!”

王展眉的眼泪一下子掉下来,她无措地摇着头,看着眼前仍笑着的浩初,胸中涌起一股恶寒,有些怕得向后退了退,跌回...

王展眉的眼泪一下子掉下来,她无措地摇着头,看着眼前仍笑着的浩初,胸中涌起一股恶寒,有些怕得向后退了退,跌回了榻边。

“阿眉,你不是知道么,有人要给你下毒。”

浩初望着她害怕的模样,皱了皱眉。

王展眉苦涩地笑起来:“你不是也知道么,他们给我服的是解药,浩初,没人想杀我。”

“对,没人想杀你。”浩初躬身,扶住了她瘦弱的肩,声音有些哑:“他们想杀的是我。”

王展眉垂下眼,讲不出话。

浩初见罢,松开了她,缓缓直起身来沉声道:

“许鸢鸢见过我,她会同旁人说,届时有心人若知你在这宫里养了个南疆男子…你爹娘便罢了,若皇后知晓,若…皇上知晓,阿眉,若皇上知晓,你所承的一切便走到尽头了。”

王展眉颤了颤睫毛,挣扎了好久,才冒出一句话:“皇上不会杀了你。”

“对,我是南疆人,他不会杀了我。”

浩初笑起来:“可阿眉,他发现自己下不去手杀我的同时,他的梦也就醒了。阿眉,他醒了,你便也该醒了,可你如今不想醒,不是吗?”

“我从未做过梦。”

浩初看了眼笃定的王展眉,倏然笑出了声,他倾身抱她在怀里,温柔地说:“好,你说没有便没有。”

王展眉没有推开他,可眼眶却红起来:“你有无数种法子让她不会说出去,你可以不杀她的…浩初,那是许鸢鸢,灵昭待她…你如此这般,是在灵昭的心上捅刀子。”

“我不会忘,他是你弟弟。”浩初松开她,望着窗棂外无云的月色:“可阿眉,让许鸢鸢永远闭嘴才能永绝后患不是么,你们中原人的弯弯绕绕我不想也不愿深究,我手里的剑,只会杀人。”

“杀人…”王展眉喃喃道:“那你下一个,要杀谁?”

“忘了是谁给你下的解药吗?”

浩初转过来,把王展眉轻抱着扭过身,然后将被角替她掖好:“江宁背后的那位与南疆脱不了干系,可他与我注定不同路,我没有兴趣知道他的目的,只是他想伤你,那我便杀了他。”

“你与当年…差得太多了。”王展眉望着浩初的脸,眼眶盈了些泪水。

“当年南疆得到消息,圣女尸身被皇室封存,我奉命来寻圣女尸身…京都与我想象中不同,在这宫里我瞧见的第一个人,便是你。我看得到你周身的囚笼,阿眉,我懂你,我也爱你,你想要的我都帮你守着。”

王展眉勉强地笑了一下:“南疆真是派错了人。”

“他们早已收到了我身死的消息,你放心,这辈子我都会在这深宫里陪着你。”

浩初满不在乎地摸了摸王展眉的头:

“曾经有人同我讲,我永远学不会臣服,阿眉,如今我臣服在你脚下,生生世世,都是你脚下的石阶。不要害怕,我不会害你,我所作所为,尽数都是为你。”

王展眉闭上眼,长长叹了口气:“浩初…我只是,只是有愧。”

“从你受到皇上恩宠的那一日开始,你便不该有愧疚这东西了。”浩初拍了拍王展眉的肩:“听话,若你有愧,那这辈子都会不得安生。”

天光蒙蒙,还未到破晓之时,宫影深幽,春末的骤雨遮云蔽日,宫道暗得好似漆黑的浓夜。

明黄的靴子一点点踩过宫道的石砖,许立平提着灯笼撑着黄绸伞,着一身龙袍,在墨夜里形单影只地立在如意宫门口。

门匾上坠了白色的绸花,宫内灯火依旧亮着,隔着雨帘还似能隐隐听见泣声。

他想了一会儿许鸢鸢的模样,却发觉是想不清晰,于是顿了顿,转身一步一步,又走进了黑夜里。

许鸢鸢的棺椁停尸三天,如意宫的宫人们衣着缟素,后宫的娘娘们都来送了一程,许云洲也亲自来上了香,许立平倒是对失去了个女儿没什么所谓,每日依旧上朝,面上未见悲色。

王一博是第一日去的,瞧见蒋睇宜红肿的眼眶和惨白的面色,只嘱咐了句注意凤体,面上却瞧不出喜怒。

宫人们私下议论着,博少爷是悲到极点了,因着失了感识。

“少爷!”近天在屋外敲了敲门,语气里带着喘,一听便知是刚刚回府。

王一博拿着绢布擦拭着肖战的额头。

那夜肖战心中惊惧,沾了冷雨吹了凉风,又一夜未睡,万般心思压在胸口,劳心费神,即便早起就服了姜汤,却依旧染了风寒,人烧得厉害。

王一博叹了口气,看了眼肖战迷迷糊糊蹙起的眉,冲朝宗点点头,起身出了房门。

近天看了眼院儿里紧闭的房门,同王一博行至松林后头,才躬身行礼:

“确如记载所言,元禧四十三年的浴佛节,南疆圣女随行入京都献贡,少爷不知,南疆虽有皇室,可圣族仍旧被百姓敬仰为尊,圣女地位如同国师。圣女有三人,传闻说那三人都因不喜束缚而逃离了南疆。”

王一博蹙起眉:“逃离?都去哪了?”

“少爷,我查了,传言不全然属实。元禧四十三年前,一名圣女在我宣朝与南疆交战时被阮将军击杀,年龄最小的那名圣女确是贪玩,逃离南疆,被圣族除名,隐姓埋名生活在江南…”

近天顿了顿,低声道:“有人言传…梁溪江家曾经的主母,便是许多年前逃走的小圣女。”

“还有一个,便真如丹蝎卫的卷宗一般?”王一博眯了眯眼。

近天点点头:“是,元禧四十三年的浴佛节,南疆使团在京都停留两月,此后启程时,圣女便没有随行一同回南疆,而是留在了京都。但她如何留下的,那八年是如何过的,半分记载都不曾有,南疆那边我亲自去查,也没有人知道。”

“没有人知道?”王一博嗤笑一声:“怕是知道的人都再也张不了嘴罢了。”

近天咬咬牙,低声道:“少爷,您让我查当年击杀圣女的人,我却什么都没查出来。当年参与击杀的丹蝎卫全部好像人间蒸发一般,我去探过他们的家眷,都收到了笔数额不小的银子,这事儿埋得深,像是有人故意杀人灭口。”

“卷宗上写,是舅舅带的兵…丹蝎卫一惯都是我爹掌控,怎么,在我出生前,规矩不是这般?”

“这倒未听人说过,许是因为南疆圣女与南疆有关,便让阮大将军领兵击杀了吧…”

近天蹙眉:“但按理说,敌国细作这等事儿,该是锦衣卫出手,但先帝却未动锦衣卫,反而派了我们王家的府兵,似是…不想让事情闹大。”

“嗯,这里头有蹊跷,等这几日闲些,你再去查查。”王一博抬眼看近天:“让你查的解药呢,如何?丹蝎卫可能再制一份?”

“我正要同少爷说…师父常年试毒,如今竟已是油尽灯枯了,解药的事儿他压着不让我查,他让我带话,说他死前要见上您一面,师父说,少爷的疑问他都能替您解。”

“澄泓要死了?我爹这边儿怎么一点反应没有?”

“丹蝎卫制毒者人数众多,每日都有人因试毒而丧命,只是恰好我师父当年参与了短秋声的制作,抛去这个不说,他也并不起眼。”

近天低声道:“我师父说,短秋声的解药当年制出两颗,如今只剩一颗了…”

“用掉了一颗?”

“是。”近天点点头:“但怎么用的,师父不说,让少爷您亲自去见他。”

“好,我明日便动身去趟南郊校场。”

王一博瞥了眼近天欲言又止的神情,心下会意,把他拽的更远了些,低声问:“还有旁的事儿?”

“少爷…”近天咽了下口水:“我在南疆边境…遇见了董太医的孙子。”

“董太医?哪个董太医?”

“前前任的太医院院使,董缘…”

王一博神色一凛:“跟着先帝去了的那个?他不是因为医治无果,被皇上诛了九族去陪先帝了?”

“是…当年是被诛九族来着…可,可我差人查了,确实是他孙子,但人已经傻了,满嘴胡话,我问了他几句,他什么都答不上来…只是…”

王一博看着近天紧攥的拳,皱起眉:“当年的漏网之鱼?只是什么?”

近天深吸了一口气:“少爷,他神智不清,只嘴里不停地和我念叨什么…爷爷说了,皇上的胸是青蓝色的…”

“少爷…左右那都是个傻子的话,不能全信!”今天抿了抿嘴:“少爷…要不然别查了…”

王一博倚在假山上搓了把脸:“别告诉任何人你见过他,近山近江也不可以,差人暗中保护他,别让他死了。”

“少爷,我们不如直接杀了他?”近天不解。

“闭嘴。”王一博的脸色冷下来:“若真是…真是我爹弑君,他便是受我王家牵连才家破人亡的,伤无辜者性命,亏你还是我身边的人。”

近天眼睛一缩,立马噤声垂头。

王一博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声音:

“旁的现在都不重要,只阿战的毒等不了,收拾东西,我明日便去南郊校场,你同我一起,这次不论用什么法子,必须把解药带回来。”

近天躬身道:“是。”

王一博回到屋里时,肖战已经醒了,朝宗正扶着他起身喝些热茶。

“醒了?我唤人再来瞧瞧,还烧吗?”

王一博快步走过去,接过朝宗手里的热茶,吹了吹,才递到肖战嘴边。

肖战摇摇头,张了张嘴,哑着声音问:“三公主…什么时候…”

“再过两日入葬。”

王一博吻了吻他的额头,把人搂进怀里:

“别乱想,天家子女的命途本就立在刀尖儿上,这些都不干你的事儿,你只要把身子养好些,别一淋了雨吹了风就起烧,总这样,日后我照顾着你,不得累成老嬷嬷?”

王一博努力带着笑意,轻轻捏了捏肖战的手臂,肖战靠在他怀里,闻着牡丹凝香,闭目听着他逞强的声音,无声地攥紧了锦被。

“指尖有伤,别再总乱抠。”

王一博搁了茶盏,低头抓住肖战的手,低声道:

“阿战,你这样,让我安不住心…别揣那么多心思,这些真的都与你没什么干系,听话些可好?过几日我再来瞧你,届时,你可能把自己的身子养好?”

“你要去哪?”肖战睁开眼,撑离了王一博的怀里,眼眶发红地望着他。

“近天的师傅许是不行了,当年是我把近天送到他身边的,今天这一手医术也是他教出来的,如今我理应随近天去瞧瞧他老人家。”

肖战垂下眼:“他不在京都么?”

“嗯。”王一博摸着肖战的头,静了一会儿,才开口说:“他在南郊校场。”

一旁的朝宗猛地抬头,攥紧了拳。

肖战没什么反应,似是对丹蝎卫十分陌生一般,丝毫不上心,只乖顺地点了点头:“好,那我等着你回来。”

王一博笑了笑,把人搂进怀里,搂得死死的,似乎要把这一身单薄的骨血揉碎进自己的肋骨里。

他有些想要流泪,但是当着肖战的面儿,怕肖战再胡思乱想,他连眼眶都不敢红,于是只好无声的张大嘴缓缓喘着气,不让自己的颤抖和哽咽破喉而出。

许鸢鸢死了,他已经尝到失去的滋味了,王一博吻着肖战的鬓发,他不能再失去这个人。

王一博的心里绞起来,如今他知道,王家的秘密许是能一朝尽灭九族的不堪之事,无论皇上当年参没参与,想让朝野不会因此动荡,想让这个秘密永远沉下去,那便只能让这世上再无王家。

君心难测,无论如何,无论自己日后是生是死,他都得让肖战活下去,健康地活下去。

他如今便是在与脖颈上悬着的刀抢日子,他需得快些,再快一些,待到哪日弑君之事曝光在这天日下,他便来不及替肖战解毒了。

王一博搂着肖战,从前二十年,他世事不问,黄粱影下笑众生,笑他们对着神明做小伏低,笑他们与时日争寿命,笑他们贪生怕死,笑他们妄贪财与爱。

可如今,知他自己早被绑上了“王家”这条悖离生门的船后,他便也成了芸芸苦众生中的一个。

前朝后宫乃是深渊,他自出生便陷在里头,不得求生,也求不得生,但是…烦请神佛明渊,替他照照前路,让他能行得快些。

王灵昭不怕死,只是想死的慢些,起码能让他瞧见肖战的身子已然周全,若再能攒些福报,求求神佛,还能让他全了肖战的愿与怨。

届时尘埃落定,他王灵昭是生是死,无谓亦无畏。

被人爱着的时候,真是什么疼都受不了。

破了点皮儿都想跟他撒上一娇。

咳咳…下章要微博见了…(来自lsp的奸笑

21

金丝楠木的香火案上染了长明灯,金佛闭目,眼眉狭长,笑意隐约,瞧上去似是慈悲。

浴佛节将至,香火青烟烧了整座京都城,佛前戒下,却见众生皆苦,谁人不是遍历劫辛,却仍执拗于所求。

黑金绸帘被人掀开,王展眉放下佛珠,腕间的玉镯磕到桌案,叮咚脆响声里,她没回头地轻开口道:“你来了。”

“嗯,浴佛节,可有想要的物件儿?”

那人立在门边,瞧了眼上座持慈悲眉目的佛祖。

王展眉笑...

王展眉笑笑,没有答话,她缓缓起身,银珠镶边的裙摆在软垫上打了个旋儿,金海棠珠花步摇悬坠下来,抬眼瞧着来人。

绸帘的缝隙透来一束光,刚刚好打在那人高悬的鼻梁上,光影明暗处隐隐能窥见他深邃的眼窝和硬朗浓密的眉,与宣朝男子不同,他没有束发或者戴冠,随意披散下来的发丝掺了几股搅着紫色彩绳的细辫儿,耳垂挂了彩珠耳坠子,正衬脖颈上一圈雕纹繁杂的银色颈链。

王展眉行到男人面前,额头轻轻抵上他的肩膀,指尖从广袖里探出来,柔柔碰上男人镶着银线彩石的牛皮腰带。

她闭了闭眼,轻声道:“浩初,抱抱我。”

浩初没说话,抬臂把王展眉拥进怀里,袖口露出一截小麦色有力紧实的腕臂,怕弄乱她的步摇,浩初没有把头埋进王展眉的肩上,只搂着她立在那儿,一动不动,什么都没做。

一灯如豆,莲座上的神佛自虚霩万古之际便开始颔首这万人如海的俗世,出家人惯讲清白身,欲无求,而此刻,京都皇城,宣朝后宫,宠妃居处,佛祖眼下,王展眉闭目依偎在浩初怀里,神色如常,不睁眼瞧佛祖,也不睁眼瞧瞧这世间。

她不觉自己罪恶,若有罪,佛也瞧了这么些年,怎的还没给她一条路,让她去见见那传闻中的十八层地狱。

“阿眉,还没说,浴佛节想要什么?”

浩初轻拍拍王展眉的背,怀里的人被娇养得好,发梢上都是昂贵的香。

“浩初…”王展眉闭着眼轻轻唤他,却好似没听到他的话,自顾自地低声道:

“我跪了许多年,也没悟得个大义深明。”

“你不是悟,你是求。阿眉,福报需自修,勿向神佛求。”

“勿求?”王展眉睁开眼,倏然笑出了声,她转身指着披一袭袈裟的金佛,声音带着隐隐的悲怆道:

“这世间爱恨嗔痴皆是欲,人人跪他拜他,不都是为了自己的欲,为何他们都求得,我却求不得?”

浩初看着她有些疯癫的模样,走上前把王展眉重新扯进怀里,金海棠珠花步摇和他的发辫痴缠在了一起,他轻轻拍着王展眉的背脊,没有说一句话。

“我没什么欲望,这些年所求也不过那一个。月沉慰我说,我的出身已是上天眷顾,何须苦吟…可我就是不甘心,既已是眷顾,又为何…又为何偏偏不应着我…”

王展眉靠在浩初怀里,失神般喃喃道,半响,眼中也没能掉得出一滴泪来。

“阿眉,她已经死了。”

“死了…”王展眉轻轻笑起来,“她还活着呢…这么些年,她仍旧活着…”

“阿眉?”

浩初的脸上终于有了波动,他皱了皱眉,松开王展眉,有些担心地理了理她鬓边松散的发丝。

王展眉看着他,眼神空空泛泛的,过了好一会儿,又突然娇娇笑起来:

“同你现在一个模样…陛下每次,同你现在这般瞧我时,我都能看见她…她在陛下的眼里,我不是我…浩初,她活在我身上…”

浩初没有答话,只松开了王展眉,眼里痛了痛,淡着声音笃定道:

“她已经死了,阿眉,人死不会生。”

王展眉垂眼笑着,没答一句。

但她也只是疯了这么一时半刻,静默之后又重新跪回了软垫,烟雾缭绕,佛像依旧披一身赤金的光,慈悲得似是什么都没瞧见。

王展眉无声地念起了经文,浩初立在她身后许久,转身准备离开。

“琅贵人的毒是你下的?”

王展眉睁开眼,扭头看着浩初,面无表情地问道:“你疯了?”

“我没有。阿眉,那是个皇子。”

“那也是陛下的孩子!”

王展眉的眼眶有些红,她正过身来不肯再瞧浩初,手上握着佛珠手串,徐徐开口:“江宁没有声张。南疆水毒…他医起来倒是顺手。”

“是我的疏忽,一时忘了他出身粱溪江家…江家与南疆颇有渊源,只不过江宁怕陛下怪罪,也怕琅贵人被吓着,因此自作主张瞒下来,于我们倒是件好事。”

“浩初,别怪我没提醒你,那是他的孩子。”

“江宁如今不在京都,正是机会。阿眉,爱屋及乌也要有度,自求多福才乃正途。琅贵人若诞下皇子,你的路便更难走罢了。“

浩初动了动眼睛,看着王展眉的背影劝慰。

“如今已很好了,前路是中宫,我如今…没有孩子,我也说过,我无心夺嫡,贵妃之位很好,皇后娘娘和云洲…他们也都很好。”

“阿眉,影子能活多长呢,我只想你能在这宫墙里头,一生平安。”

浩初看了眼王展眉有些塌下去的单薄背影,忍住了自己想要走过去把她揉进怀里的冲动,抿抿嘴,掀开绸帘走出了佛堂,只留供案烛火明明灭灭,一枚落桃花独自痛断肝肠,捏着佛串,不求明白。

木棠斋内染了一陂胭脂色的黄昏,日暮落苍山,海棠烛燃得恍恍惚惚。

浩初立在无人的沿廊下头,握了握拳,闭着眼,心里乱得似是万千浮萍丝,一寸寸覆来尽是苦痛。

忽一不重的物件儿砸到他腿上,浩初猛一睁眼,瞥见一颗绣了芙蓉的蹴鞠,坠了流苏,银绸裹身。

“诶!扔过来,快点!”

一句奶声奶气的命令,浩初一抬头,看见粉雕玉琢的许鸢鸢,从假山后头探出半颗小脑袋,机灵古怪地观察着四周。

浩初抬掌运气,将蹴鞠送至了石山后头。

“谢了!”许鸢鸢匆忙摆摆手,猫着腰溜进假山石林之中了。

“三公主!三公主您在哪啊!…公主!奴才可不敢进木棠斋…三公主!您找着没?”

小宦官的声音在宫墙那头细细柔柔的。

浩初的眼神暗了暗,飞身隐匿在这宫里头了。

王一博出宫后便去了琼楼,点了好些菜,又订下了一锅鲫鱼汤。

“这些菜食晚些时候送到肖府去。再给本少爷拿壶太禧白!”

王一博把钱袋子扔到柜台上,冲小二挑挑眉。

“肖府?博少爷今个儿心情好啊,之前怎么没听说,您和肖太医认识啊。”

小二搭着棉毛巾,笑呵呵地收走了钱袋子,颠颠重量,喜上眉梢。

“不认识。”

王一博摆摆手,鼻中哼一声,慢悠悠道:

“今儿个入宫,他在我姐姐前头没讲我个好听话,本少爷同他无冤无仇,他倒是个脑子不灵光的。我问你,我名声很差吗?”

“哪啊博少爷!”小二取了酒来,扯了麻绳将酒壶固好,笑着说:“京都谁不说上一句您丰神俊朗,对面楼里的姐姐们可都瞧您跟瞧大英雄一样!”

他把酒壶放进酒盒里,双手呈递给王一博,笑呵呵地道:“那肖太医自己没个眼力见儿,您还给他买吃食?”

“哼,皇后娘娘说了,看诊有功,需重谢!”

王一博拍拍小二的肩膀,白了他一眼道:

“我可不想和那个木头扯上关系…千万别跟旁人说本少爷给他买吃食了,要不然少爷我这脸往哪搁!”

“是是是,您放心,我这嘴严实着呢!”小二哈着腰凑上来,讨好地拍了两下子自己的嘴。

王一博满意地点点头,又给了他些铜板,才大摇大摆地拎着酒盒走出了琼楼。

“知道你想说什么。”

王一博倚在宽敞的马车里,软垫金绸,支着自己的头,晃悠悠瞧了眼欲言又止的近江。

他笑了笑,轻踹了近江一脚,沉下脸低声道:

“你亲去趟江南,查一查,江宁都去了哪见了什么人,他赶在这会儿回江南,怕是有什么紧急事儿…”

“是。”近江垂首应了。

王一博闭上眼,嘴里悠悠长长哼着那首《掬水弄花》,唇角勾着,指尖一下下轻打着拍子,想起来医书楼里肖太医那一条儿软得发潮的腰。

王一博行罢世间二十载,情意如今是覆水成烈酒,搅和搅和便起了大火,肖战裹着身美人皮,在王一博的手心里舌尖上都烫得快化开,隔着雾气看,迷迷滂滂,哈出的白气儿都能遮了那羞到发粉的皮肤。

瞧着就好吃。

马车静静驶着,王一博捻了捻手指,无声地滚动了下喉结。

树影满南窗,圆月流动,霶霈的卷起薄云,抬首瞧见似是蘸了水的墨碟,墨色浓稠里悬了一豆恍惚橘灯。

窗棂下漏光,春寒浸衣,风声过,肖战倏然睁开眼。

院中并无声响,朝宗设的节灯明明晃晃,驼云掩月的间隙被风吹得乱颤,肖战没有起身,锦被下头的手探上腕间的薄刃。

帷帐静垂无声,白玉砖上的灯笼倒影晃起来,一阵夜风吹过,雕花门边的木拴隐隐发出轻短的“吱呀”,房门无声地开了又合。

肖战眯了眯眼,一把抽出了腕间的薄刃,指节夹着,闭目听着脚步声。

很轻,内力醇厚,不是个庸人,然气息陌生,不是朝宗,也不是王一博他们。

那人只走了几步,立在房间中央,似是没有再往前的意思。

肖战感觉到,一道探究的目光隔着帷帐熠熠杀了过来,带着审视,还有些好奇。

那人什么都没做,只立了半响,轻笑了一声,便飞身离开了。

肖战闭着眼,反复回味着那声轻笑,是个什么意思?

“公子。”

朝宗立在屋外敲了敲门。

“进来。”

肖战看见朝宗推门进来,示意他不要燃灯,撑着身子摸摸索索地坐起来。

“嘶——”

腕上穿来一阵刺痛,肖战不自觉地轻抽了口气。

“公子,你受伤了?”

朝宗快步走上前。

肖战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适才隐在锦被下,只顾着将薄刃抽出来,没注意到那刀刃与皮肤贴得太紧,抽出的瞬间在腕臂上划出了一道不浅的口子,溢出的血珠沿着青紫色的脉络坠下来,在掌心积了一小片血洼。

“无碍。可看清楚来人了?”

肖战摆摆手,接过朝宗递来的棉布条,随意给自己包扎了一下。

“没有。”朝宗摇摇头,皱眉道:

“他太快了,没看清面容。而且不知什么目的,我怕自己现身会轻易暴露,便一直隐在暗处等着,若他对公子动手了,我便马上动手。”

“他什么都没做,只在这屋里站了一会儿。”

肖战挑了下眉,似是想到了什么,抬眼看向朝宗问道:“什么身法?”

朝宗笑了笑,亮着眼睛躬身道:“回公子,南疆功法。”

肖战了然,也笑了,“看来,他比我们还急。琅贵人的毒是他下的,一次未成,可能还会有第二次。江宁如今不在京都,恐怕他是想来瞧瞧我,有没有那个解毒的本事。”

“只…看一眼?”

“不,”肖战摇了摇头,“他是想看看你。”

“我?”朝宗有些愣,抬头望着肖战。

“想看看,我身边之人,是否是个庸人…一个小小的太医院院判,怎么可能用得了你这样的高手做近卫?他怀疑我却查不出,于是便想瞧瞧你是个什么来历。朝宗,做得很好…你让他失望了。”

肖战起身,赤足走到铜镜前头,瞧着自己粗粗缠了几圈布条的手腕,想起来王一博曾许诺,给他打一个轻薄的护腕。

“公子…怎么了?”

朝宗望着肖战单薄的背影。

“没什么…”肖战愣了愣,过了半响,抿嘴轻轻笑了,低声道:“只是觉得,这伤有些疼罢了。”

朝宗的眼睫颤了颤,没有再应,只沉默地行礼,退出了房间。

院儿内暖黄的灯笼斜影明明灭灭地与月色痴缠。

自朝宗跟在肖战身边开始,便觉得,公子是个执拗的人,十七年亡野,涉漭漭,弛苹苹,可公子不惧,也不知悔改,不论身子坏成哪般模样,伤有几分,他都好似是个麻木的人,风催雨剐都不会讲一声疼。

可适才在屋里,肖战说,那伤…有些疼。

朝宗站在听雨廊檐下,眼睛亮亮的,看不出是喜是忧,却有些不像平日里那般紧绷了。

次日,肖战晨起入宫。

夜里被闹得没有睡好,顶着困倦意昏昏沉沉地刚钻进马车,就被人一把捞过去,跌进了一个牡丹香的怀抱。

肖战瞬时清醒了。

“你怎么来了?”

他推了推紧紧锢着他的人。

“怎的我就不能来?我来瞧瞧…我们肖太医有没有金车藏娇。”

王一博笑了笑,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肖战腕口的布条。

“博少爷哪只眼瞧见我这檀木小箱是金铸的了?还金车…当这京都人人车驾都如你家那般宽敞?”

肖战撇撇嘴,闭目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埋进王一博怀里,困倦得发昏,想着再眯上一觉,补补精神。

王一博把头埋到肖战耳畔,麻酥酥地吹了口气,轻声说:“你这檀木车怎的不宽敞了,装下三个人不是仍绰绰有余?”

…三个人?

肖战睁眼,倏地一下坐起身来,偏头便瞧见朝宗僵坐在角落里,耳朵通红,眼珠子动都不动一下,敛了全身气息,仿佛是个假人一般。

“你大清早的敛什么气!”

肖战冲着朝宗轻斥一声,脖颈潮红,死扯着王一博的袍子,瞧着他一脸“与我无关”的浪荡劲儿,心下又羞又恼,发狠地瞪了瞪王一博。

“公子…往日都是、都是两人,如今车、车上多了个人…我怕车驾遇到昨晚的人,会、会起疑心…”

朝宗张了张嘴,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面上早瞧不出是真的冷淡还是僵得不知所从。

“昨晚什么人?”

王一博皱眉把肖战扯回怀里。

朝宗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多嘴,急忙噤声,把头撇向另一边,只留一只通红的耳朵朝着王一博。

“没什么,昨日府里闯进来一个人,后来又走了。”

肖战看了朝宗一眼,冲王一博轻轻摇了摇头。

“可看清面容了?或者身法?”

王一博皱起眉。

“都没有,那人速度太快。”

朝宗动了动指尖,肖战瞟了他一下,随即垂下眼握住王一博的手。

王一博眯了眯眼,瞧着肖战清冷的模样,除了适才退了潮红的脖颈,面上始终从从容容,不见什么慌乱。

“他伤你了?”

王一博抽出自己的手,掀开肖战官服的广袖,轻拿起他缠了布条的腕臂,低声询问着。

“没,”肖战抽回自己的手,理好袖口道:“没打上照面儿,这伤是我自个儿抽短刀时不小心弄的。”

王一博还想问些什么,肖战却突然凑上去,圈住他的脖颈,在他的唇上笑着轻啄了一下。

菊香噎住了王一博喉咙里所有的疑问,他把肖战揽进怀里,张张嘴,哑然失笑,无奈地拍了拍怀里人单薄的背脊,不再问下去,也不去看肖战那一双有些得意的媚眼。

“我叫近山快些给你打个护腕。”

“…近江呢?”

肖战的眼神暗了暗,倚在王一博怀里听着少年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我爹派他去做些事,这几日他不在京都。”

少年的心跳沉稳,没有任何加快的迹象,听得肖战的眼皮都有些沉。

马车拐了弯,驶上了玉阳大街,许是今日风大,时辰也早,摊贩少了许多,玉阳大街没有往日般嘈杂,反而都是些细细的低声絮语,家长里短。

肖战的意识有些昏沉,喃声说:“我以为…近江只听你一个人的呢…”

王一博的身子不可觉地僵了一瞬,低头瞧了瞧怀里快要睡着的人,压低了嗓音笑着道:“虽是我院儿里的人,但身在王家,也得听家主的。”

“嗯…”

肖战觉得王一博的声音越来越远,沉重的眼皮再也撑不住,困意铺天盖地,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阿战,护腕…今夜我给你送去,可好?”

王一博摸了摸肖战的鬓发,轻轻拍着肖战的背脊,哄孩子一般低下头,用气音在肖战耳畔呢喃着。

“好…”

肖战无意识地应了一声,彻底地跌进黑暗里。

马车静静驶着,沿街晨起的酒香茶香从车帘的缝隙里钻进来,酸辣面片儿汤的摊位支起来,香味扑鼻。朝宗回过头来,看着王一博怀里睡得酣甜的肖战,眼中有些讶异。

这些年来,肖战始终不敢酣眠,夜里一些轻微的动静都能将他惊醒。如今只在这马车里,竟能这样不管不顾地睡了过去。

朝宗瞧了眼王一博,不理会那人脸上的笑意,握紧了剑,继续敛着自己的气息。

狠重要的考试所以我要闭关了十天了!!

28号见!!!

顺便说一下私设的年龄差是三岁!!

010

近天走后,王一博推门进了屋。

云浪推出一轮弯月,月色清幽,窗棂上的夜蝴蝶被惊得飞走,虫声阵阵,暖意拂了春风。

王一博跪在榻边,眉眼低垂,恰如京都白鸟伏飞,点过春池漾荡水,卸了一身筹谋与算计,猜疑与假意。

烛影晃着他弯曲的背脊,仿佛一尊沉默的雕像,扎根在了肖战的身旁。

不过二十岁的少年,一身宽袍拢着身,此刻面上早丢了浪荡与佻达,紧抿着唇,瞧见心上人满背渗血的伤,泪水不觉盈了眼眶。

他心里头谪仙一...

他心里头谪仙一般的人儿啊,应当是在风月下头饮茶吹笛的,怎么还独自揣着一块儿旧年箭伤,立在他身侧,浑身是血得满心都是算计呢。

那般聪慧又决绝的人,若满眼没了算计,真真清澈地好生瞧瞧他,怎会瞧不见他王灵昭这身皮肉骨血下的缄默真情。

王一博攥紧了指尖,心里绵延起三十八万里的空山深林。

这情意来的突兀,只月下一眼,他便耽溺在里头整整三年。

三年不过一瞬,可于王一博而言,实在漫长,他在梨花纸上绘了无数双眉眼,瞧着,无论哪样,安在他心里的那副唇瓣儿上头皆是不配的。日日日日,他都渴求着去窥一把那仙人的容颜。

三年间的每一场月夜皆似大雨,落在王一博心里,潮乎乎得覆了一片青苔,滋养着那株越来越茂盛的渴慕。

他是真的相思。

王一博叹了口气,掌心轻轻抚上肖战的面颊,指节柔柔擦过肖战因病弱体虚而眼下垒起的乌青。

他自知太过心急,于肖战而言,他们不过相识短短两日,彼此都揣着防备与算计,满眼满嘴的谎话连篇。

可于王一博自己而言,那种相思,隔一日便如隔三秋,到如今,他早已在求不得中囹圄了好几个春秋了。

可这些,不过都只是他自己一人经度的年岁罢了。

许是神明听闻了他的心声,无论自己怎样恨山又恨水,如今到底还是把人盼来了。

王一博轻轻笑了笑,眼泪一下子砸到了锦被上。

他想,无论这肖忘筌是来寻自己讨要些什么的,都无所谓。

万物万事他能给便给,若有给不了的心结,倾全力解了便是。若肖忘筌非要报那一箭之仇,自己也甘愿受上一箭,不,十箭,十倍还了他便是。

肖忘筌并非情绝之人,说到底总是会有法子的,只要自己还留着命,就定能好好疼疼他。

泪水在锦被上泅出水渍,王一博难得天真。

怎么还哭起来了,他在心中笑骂着自己,抬手擦了擦潮润的眼。

肖战皱了皱眉,急促地小口喘了几声。

“肖虞,肖虞…”

王一博凑近,小声唤着,怕弄疼背上的伤,只轻轻拍了拍肖战的脸。

肖战费力地睁开眼,瞧见王一博如白日里一般跪在榻边,动了动唇,却没说什么。

“吃些东西吧,我差人热了琼楼的鲫鱼汤,可能味道比刚出锅时差了些,但也还是过得去的。”

肖战沉默着,半响哑声开口问道:“舒澜清呢?”

“在她的春歇阁住得好好的,我说过,你们要做什么,我会自己去查,各凭本事,不会伤了你们性命。”

王一博走到桌案边打开食盒,鲫鱼汤的香气霎时溢满了不大的偏房,他端了瓷碗,搅着浓汤,重新跪回了榻边,把汤递到肖战面前。

“喝上一些?”

肖战望着汤,半响笑出了声,

“博少爷,无功不受禄,您这又是跪着又是端汤,卑职惶恐。”

“亥时末,畅梨园的戏台子都歇了,还不肯下台作甚,演给谁看?一口一个卑职,大当家叫得我也好生惶恐。”

王一博瞧着汤里溢出的热气,觉得还是有些烫口,便又拿瓷勺搅了搅。

“吃点东西吧,身子不好,到头来死在我这院儿里,多大的事儿便都办不成了。”

他瞧了肖战一眼,勾了唇角笑道:“没下毒,也没下其他的东西,放心吃便是。”

肖战静了一会儿,低声道:“我自己来。”

言罢便要起身。

王一博按住肖战的手腕,挑挑眉:

“医师说你今日还动不得,别崩了伤口,都快子时了,还得差人来给你重新包扎,我可心疼着我府里的人呢。”

他用勺边刮了些鱼肉,舀了鱼汤一起,轻吹了两下,递到肖战唇边。

“张嘴,寄人篱下的时候了,便莫要再任性。”

肖战颤了颤睫毛,半响,终于乖顺的张了嘴。

烛泪垂了不少,王一博就这样跪在榻边,低着头,泡在暖黄的灯影里,一勺一勺慢慢喂着肖战。

没多久,一碗鱼汤便见了底。

他起身,准备再添上一碗。

“王一博,我饱了。”

肖战趴在榻上,侧枕着自己的手臂,望着王一博宽肩细腰的背影发愣。

“这样便饱了?吃得太少,再喝半碗。”

王一博回头,皱眉瞧着榻上人。

肖战摇头,不肯再喝,王一博只好作罢,搁了瓷碗,转身借着烛光又瞧了瞧肖战这副寡淡的皮囊,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问:“解药不吃吗?”

王家的医师必是不凡,肖战被诊过了脉,换体丹的事便瞒不过王一博,他看着王一博,眼里有些嘲讽。

“我同博少爷已经熟到这个份儿上了么,上赶着想瞧瞧我长什么模样?”

“医师诊脉说,那药服久了,毒素侵身。”

王一博勾了唇角,一双眼里沉了笑意道:

“肖太医,你已经瞧过我的身子了,我也已经见过你的背脊了,只是如今你瞧了我长什么模样,我却没瞧过你的,这不公的待遇可让本少爷有些心灰意冷呢。”

肖战的掌心攥皱了锦被。

除了背部的伤痛,换体丹在体内的不适感逐渐加重,喉咙里满是锈腥,适才喝鱼汤时,他好几次差点掺着血水呕出来,却都被自己生生压下去了。

如今自己的处境实在不容乐观,王一博虽看上去待自己宽容,但却只把他当个新鲜玩儿物罢了,指不定哪日便会发疯。

他本不该忤逆王一博,只是如今,一旦服了解药,真容一现,便相当于对着王家自撅了坟墓,连棺材底儿是个什么木材都能被瞧得透透了。

不行,棋局未定,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够。

肖战心下一横,死咽住喉中的血气,面上从容地笑笑道:

“这世间不公之事可多了去了,若真非要事事求个公平,你如今怕是早就心如死灰了。”

王一博嗤笑一声,

“旁的人我不管,我这人,只管自己的自在,长到如今岁数,怕是只遇了这一件不公平的事儿。”

“哟,原来在祠堂跪了许久,还是被迫娶了个会摔物件儿的美妾,这等子糟心事儿于你来说也算公平。既然博少爷的心口赛碗口那样宽,那我这么点儿杂事,也不必非念着去计较什么公不公平了。”

肖战不甘示弱地挑挑眉,毫不犹豫地反唇相讥。

王一博深吸一口气,瞧了肖战苍白的面色,冷笑道:“病成这样,嘴皮子倒是带刀带剑的。”

肖战不理他,指尖狠狠抠进掌心,气血在体内疯了般翻涌,冲得背上的伤口溢出冷汗,黏腻的发痛。

“肖虞…”

王一博发觉肖战的面色不大对劲,快步走到床榻边,一把扯过肖战的手,掰开他死攥着的拳,瞧见掌心被指甲抠破,溢了些血珠出来。

“不要命了么,把解药吃了!”

肖战侧躺着,局促地喘了几口短气,然后一把抽出自己的手腕,攥紧了胸口单薄的衣衫,捏得指节都发红。

他不理会王一博,只沉默地闭着眼,浑身微微抖着,半响,猝然呕出了一大口黑血。

“肖虞!”

黑色的血水顺着肖战的唇角淌到他脸下的棉褥上,蹭脏了肖战的面颊。

王一博瞧见肖战微微有些失焦的眼,急忙用了些力道拍了拍肖战的脸颊。

肖战颤着睫毛回过神来,视线恍惚地瞧了眼王一博。

王一博取了绢帕擦净了肖战面上的污物,又怕他再呕血,垫了些绢布在肖战脸下,随后起身倒了一杯热茶,递到肖战唇边,用哄人的语气低声道:“清清口。”

肖战沉默了一会儿,饮了几口,喉结蠕动,顺了一口气。

王一博伸手轻柔地理顺了肖战的鬓发,肖战身子一僵,哑声笑道:

“博少爷倒喜欢趁着旁人不能动弹的时候讨几口豆腐吃。”

“肖虞,把解药吃了。”

王一博没理会肖战的嘲讽,冷着声音,并不是商量的语气。

僵持了半响,他瞧着肖战一样不妥协的脸,终是叹了口气,软了软声音说:

“把…那天,那个江瑶的老相好…那个侍卫,唤来可好?”

“怎的,有了我和舒澜清还不够,非得把我那侍卫也拖来王家?”

肖战垂着眼,不肯看王一博一下。

王一博望着肖战满眼的讥讽与防备,心下痛了痛,哑声说:

“左右我都见过他了,你今夜需得人照顾着,你若不想露真容给旁人看,便把他唤来就是,今夜我当没见过他。若你不放心他来,我便拿个黑布条蒙上眼,守你一夜,绝不偷看,可好?”

肖战愣了愣,抬眼看向跪在他榻前的王一博。

他想,大概是自己花眼昏头了,才在那双烈阳般的眼睛里瞧见了担忧,娇惯,甚至爱意。

他不知道王一博的情绪来自何处,这人惯不正经,也不知在心里盘算着什么。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你想怎样都可以,”

王一博抿着薄唇,伸手柔柔抚平了肖战皱着的眉头,

“肖虞,只要你肯把解药吃了,怎样都可以。”

夜晚露气浓重,朝宗一身黑衣,跃下了王家府院的墙头。

闪身进屋的一瞬,他便闻到了浓重的血气。

“公子!”

朝宗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望着肖战满身渗血的伤,从来握剑的手此刻微微抖着,紧咬着牙,颈边的青筋骤然爆出。

舒澜清给朝宗传信时,已将情况说了个大概。朝宗心里做了准备,可如今真的亲眼瞧见,仍是心惊到发颤。

“没告诉旁人吧?”

肖战瞧见他来了,虚虚一笑,似是下一秒便要同那雨后水雾一般飘走了。

朝宗急忙上前跪下,以额触地,狠狠叩首,声音带了些哽咽,回道:“没有,阿瑶和江太医都瞒着了…公子,舒澜清必须得罚!”

他咬着牙,撑地的掌心都在抖。

朝宗十岁起便发誓,要做肖战身边最狠最利的刀,如今自己一身无恙,主子却在这床榻上伤得起不来身,朝宗垂眼,沉默许久,倏然抬掌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

“做什么!”

肖战抓住他的手轻声呵斥,随后剧烈地咳起来,唇角溢了些血沫。

朝宗急忙端了杯热茶来,让他就着服下了解药。

肖战顺了口气,闭目许久,再睁眼时,已是盈盈一道水红的眼尾,蛊人心魄,肤色清透,病气浓郁,瞧着让人生怜。

他抬手拍了拍朝宗的肩膀道:

“别怪自己,情势所迫。这伤看着心惊,但只是皮肉,一会儿扶我起来,运气疗伤,过几日便能好全。至于舒澜清,并无错处,倒难得,是个敢做事的。”

“公子,如今虽是死局,但也有破口,我去杀了王一博,一切便能回到原来模样!”

“先别动他。”

肖战眯了眯眼,敛了神色道:

“如今不是杀他的时候,他们王家的人个个儿心怀鬼胎,我还要借他之手弄清楚许多事情。况且这人古怪,似是对我和舒澜清没什么敌意。”

“不过是装的。”朝宗啐了一口,躬身行礼道:

“他若真无敌意,那今夜,公子便随我回去,留在这儿,始终不是安全的法子。”

肖战的指尖揉搓着锦被,细细想了想,沉声道:“再等等吧。”

“公子?!”

“朝宗,我还有一些事情需要留在王家弄清楚。”

肖战垂眼,遥遥想到王一博那一双灿如朝阳的眉眼,还有那里头许多道不清楚的情绪。

肖战忆起自己第一次认真打量王一博的场景,冽冽暴雨中少年肆意烂漫得好像京都盛暑不灭的日光,晃了他的眼,烤得他觉得浑身炙热。

灵昭啊灵昭,烂昭昭兮未央,王一博人如其名,果真似火如骄阳。

那时他骤生瞋恨,竟埋怨着王一博没同他一样,丢了伞湿了身地站在雨里头。

于是那日,他确实孩子气了些,挤开了王一博头顶的牡丹伞,瞧见王一博遽然一身淋漓,心头便冒了些快意和喜悦。

那份愉悦仿佛在说:瞧,你同我一样了。

后来肖战再望向王一博的眼,便都会觉得心崖生颤,瞧一眼,心便颤一下。

他得弄清楚,王一博眼里的东西源何而来。

“朝宗,上次让你查的事情如何了?”

肖战轻叹了口气,想了些正事。

“公子,正准备同您说,给琅贵人下毒之人藏得太深,咱们的人还在查,但是琅贵人当天中的毒…是南疆水毒。”

“南疆水毒?”肖战猝然皱眉,面色阴郁,“怪不得江宁丝毫没有怀疑别人,直接斥我…京都内除了我,难不成还有旁余的南疆人…在宫里,藏得这般深?”

“公子,如若我们同那人对上…是敌是友皆未可知。”

“徐康怎么样了?”

朝宗皱眉,神色一凛,沉沉开口道:

“吊着一口气,但几日前,我们的人来报,院内有被人闯入的痕迹,不过确定只一个人…会不会是宫里那人?他若见到水毒,便一定知道江太医与南疆有关,恐怕已经查到我们了。”

肖战不动声色地垂着眼,心里飞快盘算着,不多时,便闭目摇摇头道:“不是,是王一博的人。”

他叹了口气,缓缓说:

“公子,现在我们该如何?”

“继续查下毒的人,还有…让江宁给徐康解毒吧。”

肖战笑了笑,不知在想什么。

朝宗不解地问:“不是早已安排徐康…他自己也做好了准备,如今若是突然便治好了,会不会惹阮思源他们怀疑?”

肖战摇了摇头,想到王一博跪在床榻边吹着热汤的模样,低了低声音小声说:

“不会,我自有法子…舒澜清只这一个舅舅,无论怎的,都不值当把小命也搭进来。”

朝宗躬身,淡淡行礼,眼神动了动,也没说什么。

其实设定已经剧透了肖肖的身份哈哈哈哈哈哈

会不会人名太多了…

博哥的爹叫王显继娘叫阮思源姐叫王展眉

肖肖的侍卫叫朝宗手下叫江瑶金谷湘莲

肖肖在宫里的假身份叫肖虞朋友叫江宁

皇后叫蒋睇(dì)宜

琅贵人叫崔璆(qiú)琳她弟叫崔屹之她爹叫崔常祯

舒桃阳的女儿叫舒澜清要嫁博哥也是肖肖的人

剩下的暂时不重要!!!!

QAQ完蛋我自己要晕了

然后!!!!!

我保证这里一生一世一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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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木棠斋后间里的小佛堂袅袅熏香,幢幡高垂,红烛长明无尽,金像持慈悲眉目,王展眉跪在拜垫上,轻轻抬眼勾画摩挲着菩萨轮廓,捏紧了手中的佛珠。

“没有武功,长相也不出众,会说几句漂亮话哄你罢了,我瞧了,是个痴傻的人,月沉那丫头的眼光不好。”

厚帘被掀开,王展眉却没有回头。她的指甲刻划过圆润的佛珠,半响才低声开口道:“下次这种事,无需你亲自去。”

那人隐在黑色的光影里看不清面容,只能瞧见宽厚的肩膀和从耳垂上坠下的彩珠耳坠子。

他没有理会王展眉的话,静了一会儿,似是不解地问:“他有问题?”

“肖…虞…,肖虞,怎么偏偏是这个虞。”

王展眉握着佛珠失神地念着,又突然自顾自轻笑起来:

“许是我今日真的心神不宁了些,既无可疑之处,月沉喜欢,那倒是个好归宿。”

“世间人名姓里带虞字的何其多,况且他…人的容貌可易,眼睫却是改不出的,肖虞那双眼,下睫浓墨与寻常人不同,反倒更能证明,与她无关。”

王展眉喃喃着,倒不知是在安慰谁。过了一会儿,她动了动身子,却没回头,望着跃动的红烛火光轻声问道:

“你何时走?”

“你不必操心这个,来去我自如。”

那人停住了掀开帘子的手,侧头露出一张模糊的英气面容。

王展眉放下了佛珠。

男子立在小佛堂门口,又多看了她一眼,才低声道了一句:

“阿眉,嫩草露芽,院里的明火能灭则灭吧。”

王展眉不语,静了好一会儿,缓缓站起身来时,小佛堂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回来了?”

肖战放下药箱,将里头给王展眉把过脉的绢丝手帕拿出来,扔进灯罩里细细烧着,抬头便见到江宁沉着脸走了进来。

四下无人,江宁净了手,擦着棉帕问说:“瑜贵妃可看出什么来了?”

肖战扫净了灯烛边烧剩的黑灰,笑了笑:“看出了我大概和月沉两情相悦吧。”

“你真喜欢她?”江宁皱着眉,使劲甩了甩帕子。

“那谁知道呢?碰上些好时候的话,月沉倒是可以娶。”

江宁起身望了望,确定外头无人,才关严了门窗,朝着斜靠在太师椅上的肖战说:

“忘筌,嫁娶非是儿戏,那是一辈子的事儿。宁可晚一点,等到尘埃落定之后,也别把自己的一辈子搭在这种事里头。”

肖战笑着转了转狼毫笔,手痒得想在这笔杆上戳几个洞出来。

江宁身子一震,没再说话。

肖战抬头问他:“琅贵人怎么样?”

“忘筌,你想去木棠斋,大可让我称疾临时告假,何苦绕这样大一个圈子,你是不是有些谨慎过了?”

“王展眉才是谨慎过了,你若临时告假,那意图也太明显不过了,以她的心思,必定揣测我是设计故意要见她,顺带着也会怀疑你,到时不说舒澜清嫁不进王家,就是连带着整个舒家都会变成一颗废子,舒桃阳这个从四品的官帽怕也戴不久了。”

肖战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接着道:

“这就是我说的好时候啊,届时我只能承认是心慕月沉因而求了你来一解相思之苦的,而要证我所说为真,只能求娶月沉。江宁,女人可以杀,但掀盖头嘛,我这辈子只想掀一次,何苦把自己逼到那种境地。”

“瑜贵妃的心思且不说有没有那样深,就算有,你也当换个法子,宫内事杂繁多,为何非要寻宴安宫这个借口?”

江宁甩了甩袖袍,理了医书准备出去。

推开房门之前,他沉着脸望向肖战,面上有些不解甚至痛意,哑声道:

“琅贵人已怀胎六月有余,她身子弱,稍点差池便是两条无辜性命,那是个皇子,甚至与你…”

“江宁!”

肖战厉声搁了茶盏,止住了江宁的话。

江宁的手扣在沉香木门的雕花上,顿了半响,终是叹了口气,道:

“毒已解了,放心,我只同她说是受了些寒…她胆子小得很,怕极了,一心只想护着龙胎…忘筌,这毒你不该下。”

肖战看着茶盏中茶叶打出的浪纹,低头不语。江宁走后许久,他才净手褪了官服,卸了腰牌,散值离宫。

小厮驾了辆不起眼的马车,已在宫门口候着了。肖战躬身钻进马车,收了腰间刻了表字的玉牌,靠在车壁上闭目。

朝宗也跟着钻进来,从怀中掏了一只青色瓷瓶双手呈给肖战。

“公子,解药。”

肖战抖出一粒药丸咽下,半响之后,面上的五官开始变化,浓黑的眼睫也渐隐,露出了水红色的盈盈眼尾。

“若无要紧事,公子还是少进宫,让江太医寻个人易容成这肖虞的模样就好,不必日日都吃这换体丹。虽有解药,可毒性终是会有残留,公子体内本就有那短秋声的余毒,总归对身子不好。”

朝宗接过瓷瓶收好,看着肖战苍白的面色,握着剑的手紧了紧。

“朝宗,你今日话真多。”

肖战笑笑,理了理自己的袖口说:“去查,琅贵人的毒是谁下的。”

“是。”朝宗应了,侧头看着肖战,问道:

“公子为何不同江太医说清楚,您明明只差人多放了些安神香而已。”

“无事,江宁不会真的怪我。”

肖战沉了口气,思虑了一会儿,说:

“朝宗,若曲径两边燃上一路矮烛,你从侧旁过,能不能保证烛焰不动丝毫?”

朝宗想了想,垂首回答:“公子,不能,自身气息可敛,但若要彻底定住周身之气,朝宗做不到。”

“你也做不到吗…”肖战的指尖勾上袖内的薄刃,懒散地笑道:

“看来木棠斋里,藏了位高手啊…有意思,跟舒澜清说,我不管她用什么法子,月末之前,必须嫁进王家。”

马车缓缓驶过闹市,日暮黄昏夕阳时,云层扯出绯色漩涡,花市的小贩收摊归家,拖着板车路过琼楼,京都市井满覆酒气与花香。

王一博坐在琼楼檐顶,俯瞰整条人声鼎沸的玉阳大街,肖战的马车打琼楼门口过,王一博瞧着那朴素的檀木车顶,嗤笑一声,仰头喝了一大口酒。

旁边的小厮颤巍巍扒在瓦檐上,咧着嘴心惊胆战地望着楼下来来往往的车马和行人,琼楼共三层,这得有多少丈啊…

他愁眉苦脸地转头看着王一博说:

“少爷,咱回去吧…这也忒高了,夫人一会儿要是发现你不见了,我屁股都得被打开花。”

王一博斜眼瞅着他,笑道:“胆子别那么小啊近山,你要是掉下去了,少爷我发誓能把你拽上来,行吧?”

说罢,还坏笑着踹了小厮一脚。

名唤“近山”的小厮被这一脚吓得魂飞魄散,哭丧着一张脸,撅着嘴说:

“少爷,下次这种活儿,您让近江陪您来,他功夫那么好,可不像我…我连打架都不会,就留在府里给您把风就成了…”

“别介啊!”王一博换了个姿势倚在瓦片上,乐不可支地说:

“近江天天板着一张脸,我就算把他扔到凌霄塔尖儿上,他都能面不改色地飞身下来,多没意思。你看你,吓得脸都白了,我看着就觉得好玩儿,寻个乐子!”

“少爷!”近山撒气般使劲拍拍瓦檐,苦着脸说:

“您想寻乐子,我在祠堂里陪您玩投壶也行啊,再不济,我去讨些拢鹤栏姐姐们的衣裙,穿着给您跳惊鸿舞都成…乐子那么多,您别拿近山的命来寻啊!”

王一博白了近山一眼,推推他说:“你跳惊鸿舞,那还能看吗,人家讲的是水腰,水腰知道吗,跟柳条儿那样软的,懂不懂啊你!少爷我带你,还不是你有用,诶,我可听说,街头巷尾谁家鸡掉了几根毛儿你都能知道。”

“少爷,你这是夸我吗,我怎么觉得像骂我。”近山撑累了,把下巴搁在瓦片上,硌出了红痕也不管。

“诶,楼下这马车,从宫里的方向来的,谁家的啊,这也忒朴素了点吧?”

“啊?”近山爬起来,摸索着探头,然后心有余悸地赶紧缩回来,说:

“肖太医的马车吧,赶车那小厮我认得,上次去接老爷出宫的时候我见过他。”

“是个太医?”

“嗯,太医院院判肖虞,听说和院使江太医是同乡呢,上次您进宫去看贵妃娘娘,月沉姐姐拉着我说话,聊了好一会儿肖太医呢!”

“肖虞?”王一博嗤笑一声,说:“一个正六品的马车还穷酸成那样…人长得好看?”

“还行吧…比不上您,也就比下头这些摊贩俊俏了那么一点儿,没什么过人的样貌,我就远远瞧见过一眼…不过,他那个下眼睫生得实在浓密,像墨勾了眼眶一样。”

王一博仰头饮尽了壶里的酒,踹了踹近山,扬声说:“哪天我再进宫,一定要好好瞧瞧他!走了,少爷带你回家!”

说罢,一把拎起近山的衣领,飞身下了屋顶。

“近山,少爷我说什么来着,跟着少爷走,糕点全都有!”

王一博合上祠堂的门,长舒一口气,嬉笑着勾过近山的脖子,满身轻快地朝屋里跨步。

“我看就是糕点太多,吃得有些撑了,明日起倒不必给你送饭了!”

王一博被吓了一跳,脚下一个趔趄,这才看见自家娘亲一脸怒笑地坐在祠堂窗下的暖榻上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旁边立着几个他吩咐了留在祠堂放风的小厮,此时个个儿脸吓得比院墙都白。

“娘,您怎么有空来了啊!”

王一博换上一脸嬉笑,伸手去揽王夫人的胳膊。屁股刚碰上暖榻,就被王夫人一拍桌子,吓得跳了起来。

“你给我跪下!都怪我平日太纵着你,如今你年纪大了,料定了我和你爹不舍得狠罚你,这满京都,甚至整个宣朝,还有人能管得了你吗?!”

王一博跪在那儿,嘴里小声地嘀咕:“宫里那个就管得了…”

“你又在那说什么呢你!”

王夫人又拍了一下桌子,沉了沉气道:“宫里来了消息,舒大人家有个不错的姑娘,我明日去瞧瞧,若无其他,这事儿便定下了。”

“娘!”王一博抬头,梗着脖子说:“我不娶!”

“没让你娶她,只纳了来做妾。”

“那我也不纳!”

“你不纳她,那你想纳谁!”王夫人端起茶盏就要往王一博头上砸。

近山眼疾手快,高声叫着扑过去拦住她:“夫人别,千万别,这面相要是砸坏了,哪家的姑娘还看得上少爷啊!”

王夫人也没真舍得去砸王一博,此时寻到了台阶下,满意地瞧了一眼近山,这才放下了茶盏,但仍旧端着架子道:“拦我作甚,今日他就算是个断手断脚的,满京都谁又敢看不上他!”

“不成体统,无法无天!”王夫人顺了口气,冲王一博冷哼一声道:

“年纪小小,三天两头便往拢鹤栏跑,你要是敢起了把那些个女子领回来的心思,你爹就能被你活活气死,到时我便只能把你送进宫里,求陛下好好教教你了!”

王一博撇撇嘴:“他有功夫教我?谁知道他那点儿心思到底在谁身上。”

“住口!要不要脑袋了!”王夫人瞪了王一博一眼,轻声呵斥道:“阿眉承宠这么多年,皇上自然是把你姐姐放在心上的,谁给你的胆子揣测圣心!”

“放在心上?”王一博无所谓地笑了笑,说:“旁人说他俩情意绵绵,便当真如此?自己斗篷下头的汤婆婆,怕是只有自己才知道是冷还是热。”

王夫人的手颤了颤,看着跪在榻下一脸倔强的儿子,怒气消了大半,心也软了些。

到底才是个二十岁的孩子,不爱读书,又不喜政事,前朝后宫那些个弯弯绕绕一窍不通,人事未经又懂得了什么。

她叹了口气,软了声音,带了点怜悯的语气哄着道:

“只是个贵妾,并非给你娶妻,你就应了看看。听闻那姑娘性子独特,没准儿是你喜爱的。若你不喜,便搁置在后院就成,左右不过一个不受宠的庶女,亲娘也没了,没人顾得了她的死活。”

王一博顿了顿,垂眼不再吱声。

王夫人瞧见自家儿子噤了声,便知道他心软了,心下一喜,安抚着说:“灵昭,好好收收性子,该长大了。”

她满意地起身,同站着的下人们说:“愣着干嘛,还不收拾收拾,今晚少爷回自己的院儿里睡。”

随后又差人命小厨房做了好些王一博爱吃的菜,这才笑盈盈地回去了。

王一博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回了屋,一路上没有下人敢抬眼瞧他,都纷纷绕道而行。

他回到院里,关了房门,狠狠踹了一脚桌子,大声对近山说:“让近江滚进来!”

近山悄悄看了王一博一眼,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

近江进来的时候,王一博正倚在暖榻上吃着玫瑰糕,一脸随性的笑意,面上不见得分毫刚才的怒意。

“查得怎么样?”

近江行了礼,淡淡开口:“是皇后同贵妃娘娘提起的,说是江宁替皇后请脉时无意间说起的。”

“无意间?”王一博转了转盛糕点的玉碟,

“真是无意间啊…算来算去,倒是漏了个国子监祭酒,之前没查到舒澜清吗?”

“是近江的失职,舒澜清不在族谱里,据说是舒家放在江南养大的,前月里才接来京都,连舒桃阳自己都十几年没见过这个女儿了,可这消息被捂得严严实实,我们的人来说,连舒留歌都是今日才知晓家中回来了这么个妹妹…因此便漏了。”

近江抿着嘴,垂下了头。

“不怪你,舒留歌已是谨慎之人,同住府院内当一个月,他竟然半点都未察觉家中多了人…有意思…”

王一博直起了身,挑了挑眉,“她母亲是谁?”

“锦衣卫上右所千户徐康的胞妹徐静,少爷,怪的是,这个徐康是土生土长的京都人,但为什么舒澜清长在江南,似乎是舒家秘闻。”

“确定是他妹妹生的吗?”

“大致能确定,舒澜清的眉眼与徐康有七分相似,舒家的老人也提过,舒澜清同静姨娘似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们的人瞧了,没有易容的痕迹,身份应该没有问题。”

“再去确定一下身份,查一下徐静当年是怎么死的。舒家的秘闻…近江,你说,满京都有什么事儿是少爷我不配知道的,对吧?”王一博搁了玫瑰糕,笑看着桌案上的糕点残渣。

“是。”近江应了,似是有些犹豫。

王一博斜眼看着他,道:“有事就说。”

近江这才慢慢开口道:

“少爷…锦衣卫替皇上办事,查天下秘闻,若是徐静的死真有问题,徐康不会查不出来,可如今看上去,他似是对徐静的死因没有半点纠缠的意思,又这样急着替舒澜清寻个好人家,好似真的很疼爱这个外甥女。”

王一博嗤笑一声:“那就要看徐康的戏演得怎么样了。”

他瞥了一眼近江不解的目光,沉下了脸:

“我没想到,连锦衣卫都掺和进来了。近江,你说,连舒留歌这个嫡兄都不知道家里多了个人,徐康又是怎么知道这个从未谋面的外甥女是个泼辣愁嫁的性子?若他真心替舒家女求觅良人,又怎么会满京都只有江宁一个外人知道了舒澜清的存在?”

近江目光一震,猛地抬头看向王一博:“少爷…”

“查。”王一博冷笑着:“不仅要查徐静的死因和舒澜清的身份,还要给我查清楚江宁、徐康和舒澜清的关系,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后,敢把我王一博的后院儿当成他棋盘上的一个子儿!”

“是!”近江抬头,犹豫道:“那锦衣卫…”

“锦衣卫身份特殊,先不必查了,以免牵扯出些别的。”

近江躬身应了,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王一博叫住了他。

“少爷还有别的吩咐?”

“顺便再去查一个人…”王一博看着窗沿边那份江南山水的檀木木雕笑了笑,

“江宁的同乡,太医院院使,肖虞。”

注:

abo文慎入

王爷啵VS王妃赞

小夫妻恩恩爱爱甜宠日常罢了

全称爱妃过来本王抱抱(取名废我本人)

壹.

深宫丧钟在寒夜里发出悲鸣声,落在宫檐下的几只飞鸟因钟响惶惶奔走,大雪盖住红色的宫墙,如数万株梨花树齐绽却在一夜之间萧萧谢去。

“闻奴的声音落花荫,这景色撩人欲醉,不觉来到百花亭。”不知是从哪个角落飘出的哀怨唱腔,随着风来一大半散在了风里,打更的太监..................

“闻奴的声音落花荫,这景色撩人欲醉,不觉来到百花亭。”不知是从哪个角落飘出的哀怨唱腔,随着风来一大半散在了风里,打更的太监挨着墙根走着,张着一张耳朵伸着头细细地听,才大致听出好似是从冷宫一隅传出的。

冷宫可大着呢,里头住着少说也有近百位娘娘,有先皇的,还有当今圣上的,因此这曲儿究竟是谁唱的恐怕真是没几个人能知道。

唱曲儿的是谁,旁人不得知,但是这丧钟为何而鸣,这禁宫里怕是没有谁会不知道,这是先皇的太妃萧氏薨了。

萧氏是先皇的男妃,听说此人是先皇年逾六十才得到的美人,容貌身姿丝毫不逊色宫中任何一位佳人,甚至比她们都还要美上三分,因此在先皇生前受尽了恩宠。只是不知是为何,先皇临驾崩时竟特意留了手谕,将还年轻的萧氏送入冷宫幽禁且终生不得再出。

既是绝色,谁人不垂涎。

宫人都道,这恐怕是先皇保住萧氏最不得已的手段了。

既是先皇妃,又是入了冷宫的废妃,今朝便没有声张的道理,白日里按宫制安葬妃陵,子时这丧钟敲完也就算罢了。

“王妃,夜深得很了,咱们还是去请了王爷,快回吧。"

”莫慌,将这钟声听完再去。“肖战将身上的披风裹紧一些,不紧不慢地走在落了雪的长巷里“冷宫离这儿可不算近,这也不知是哪位娘娘唱的曲儿,竟能飘到这边来。”

王一博深夜不得进后宫,但肖战虽为臣妃,却是堂堂正正男儿身,御书房也不是去不得。

都一样,肖战只想找了人赶紧回府去,他已经困得迷糊了。

可是突然听见这哀怨的曲子,困意散没散他不知道,伴着钟声听只觉得可怜,步子不自觉就放慢了,就当是陪故去之人走一段吧。

“这萧氏是我这个肖吗?”他问前头举着灯笼的太监。

“不是,是萧萧黄叶闭疏窗的萧,王妃您贵胄侯府肖氏,那只承了几年先皇圣恩的薄命之人哪里配得上。”护送肖战主仆的小太监惯会奉承,但是可惜这马屁没拍上,肖战并不领会“都是金丝篓中的苦命人罢了。”

小太监赔笑不语。

肖战说这话可谓是没什么可信之处的,京师里谁人不知侯府金枝玉叶的小公子刚满十六就许给了帝后唯一的嫡子璟王。侯府这一代人丁兴旺,肖战已是嫡夫人的第三个儿子,三个姨娘又分别各有一个儿子,只是都是‖乾‖元,唯得了肖战一个长的水灵灵的小坤‖泽‖,因此肖战好似从出生就被养在珍珠蚌里过活,璟王府中的人往外说,都称王爷与王妃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不知是多好的夫妻恩爱典范。

但肖战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他看王一博顺着他敬着他,只当王一博是怕皇恩难负亦或是君子行径驱使,去年年根嫁进王府到如今又快过年,他们成婚了一整年了,王一博到现在都还没有‖彻‖底‖标‖记‖他,每晚两人都是和衣而睡,就连‖汛‖期‖时王一博也只肯给个临‖时标‖记‖搂着他安‖抚‖一会儿。

真说起来王一博与他恐怕是没什么夫妻情分可言的,更遑论情爱之谬谈了。

“王妃,前头就是御书房了,您还请门外稍等,奴才这就进去请王爷出来。”

“劳烦公公。”

雪依然稀稀落落地下着,方才他打的油纸伞上也落了薄薄一层,他与小厮等人等的无聊,就用手一点一点把伞上的积雪拂去,指尖很快就冻红了,小厮连忙想接过来帮忙,肖战却不给他,手冻得冰凉也不管,这怕是从侯府带出来的孩子气了。

“这样冷的天你玩雪做什么?”王一博终于出来了,他掀开厚重的门帘出了门就看见肖战不顾小厮阻拦执意玩雪,于是脸色不怎么好的快步向前夺过肖战手中的伞“回府的路还远着呢,你的汤婆子又不知道落到哪里去了,待会儿冻着了说不定还要长冻疮。”

王一博这么一说肖战才想起来他的汤婆子,他一直以为是跟随的小厮拿着,回头去找却发现小厮也是两手空空,好像是落在皇后宫里了,回去拿肯定是来不及了,罢了,不要了吧。

王一博绷着个脸的时候尚带了几分皇室的威严,肖战自小被宠着,很少看别人冷脸,于是他瞧着王一博脸色不好,略有些害怕。

“我已经很困了。”肖战声音困得黏糊糊的,听起来像是在抱怨王一博怎么这么久才好,但是又不明显地透着娇气“我们快些回去休息吧,明早的早膳我不起来吃了。”

王一博看着眼前人甚是熟练的转移话题,神色不由得柔和下来,唇上要笑不笑,身上却一使力把人打横抱紧怀里“那本王给你赔个不是,困了你就先睡吧。”

肖战的脸红的像被他弄丢了的那个汤婆子,两条腿开始扑腾挣扎着想要下来“这是御书房,王爷无状叫皇上看见了要领罚的,赶紧放我下来。”

肖战感觉王一博的臂弯好似他大哥的穿云弓,他从来拉不开他大哥的弓,就如同他休想从王一博刻意束紧的臂弯里出来一样“王爷!”

“你再凶本王都要以为你还会咬人了”王一博不管他,自顾自的走,步履在棉絮般的积雪上烙下鞋印,一步一朵花缀在地上“没人看你,这么晚了哪还有人,你回头瞧瞧你那小厮敢不敢抬头看,睡吧,待会儿到马车上就把你放下来。”

肖战瞥了一眼,果然,诺大的出宫路上,只有他们三人,跟在身后的小厮唯唯诺诺的,只敢远远跟着根本不敢抬头。

他确实困得头痛,又叫冷风吹了这么半宿,局局促促地在王一博怀‖里‖找了个完全遮住脸的姿‖势‖便睡了。

王一博没想到他能睡得这么快,上一刻还在害羞,这一刻连气息都规律安分了,他托在肖战腿‖上腰‖上的手又紧了紧,风雪避开他的怀襟,也避开被他呵护着的人儿,让他安然的入梦去了。

说是到马车上就把人放下来,可肖战真睡熟了,王一博不忍把人叫醒,只好抱着人上了车,车内被管家铺了厚厚一层绒毯在地上,还有一个绣上了苏锦的小枕头,王一博觉得这绒毯或许比他怀中舒服一些,刚想把人放下睡,就听肖战哼‖哼‖唧‖唧地不愿动,失笑一声又把人裹在怀里了。

肖战不知道这些,肖战只知道他刚暖热的褥子很舒服,虽然老是在动,但是休想让兔子换个窝。

王一博持枪纵马又回到前半程谷底。峡谷两侧羽箭已停,丛天海已分率众将分兵掩于山腰密林间或乱石后,局势初稳。

丛天海则寻了一处高约数丈,宽约三四人的峡谷石缝暂避。

王一博与丛天海汇合,二人眼神相交,不必多言,丛天海心领神会:“人已扣住,连同他手下校尉一并绑了。其余邕州兵都卸了兵器。”

王一博放下手里长枪,与丛天海一道席地而坐,石缝外,几个扬州兵举盾围列成一字阵,以防再有偷袭。

“人可要带来”丛天海问。

王一博点点头:“押过来。”

丛天海吩咐几句,身边心腹自一字盾墙后探出半身,向着对面山坡挥......

丛天海吩咐几句,身边心腹自一字盾墙后探出半身,向着对面山坡挥旗下令。

不出一盏茶工夫,三四个扬州兵押送了一个堵住嘴巴、五花大绑之人来王一博面前。那人正是邕州参军。

人被扔在王一博面前,滚了一圈,动弹几下起不来,只得躺着。

丛天海恨声道:“果不出所料,伏兵四起时他率邕州众将趁乱于背后偷袭,还想逃匿。好在我们早有防备。”

邕州参军“呜呜”两声,似有话要说。

丛天海问王一博:“小将军,此人可要审”

王一博十五岁入军营时,他便受老将军之托,教授王一博武艺。这些年他看着王一博一年年长大成人,外人不在,他还是惯于称呼王一博为“小将军”。

王一博不疾不徐道:“不着急审,等斥候探路回来。”

几人等了一个时辰,几个斥候回来,于王一博面前禀话。南诏人马伏击一场,羽箭耗损颇多,已于峡谷入口安营扎寨,严守隘口。

“峡谷以北伏兵已退,有南诏人于谷口处山林间扎营。营寨内军帐数十。”

“峡谷以南探得马蹄如雷,疑有大军前来围堵,只待我军出谷。”

王一博默默听完,命人扯开邕州参军嘴上系的布条。

邕州参军这会儿倒是一声不吭,死鱼一样躺着。

王一博倚壁而坐,冷声问:“方才不是还有话说,此刻为何一语不发?你领谁的军令?”

邕州参军开口狡辩:“王司马何出此言?下官护送司马南下,路遇伏击,仓皇间欲领邕州兵士出逃求援,无辜被擒,竟还被污蔑,冤屈无处诉。”

王一博又道:“若我没猜错,你领邕州府那两位的命,国境之内偷袭我与京中巡查使,欲取我等性命。”

邕州参军继续装傻:“冤枉,下官也不知南诏人竟敢偷越边关,伏击我军。”

丛天海勃然大怒,大吼:“你不知?南诏之西素有邕、交、桂、容四州重兵戍守,北又有蜀中兵、黔中兵犄角镇压。以南诏兵力,偷越边境不是易事,人数稍多边军定该有所察觉,更况乎他们彻夜不离,还敢堂而皇之安营扎寨。想必是有人广开门户里应外合,瞒过其余州府兵马,引狼入室。此刻峡谷南北皆有兵马把守,你敢说不是你岭南与南诏狼狈为奸?”

王一博稍稍倾身,俯视邕州参军:“我原以为你们邕州都督府顶多只是中饱私囊、揽权纳贿,竟不想你们胆敢通敌卖国,真是胆大妄为得出人意料。”

丛天海摩拳擦掌,嫌怨非常:“与他废话做什么?大刑伺候,审一审外头伏兵多少,好商议对策,跑出这山坳坳!”

王一博道:“丛将军,交予你了。”

丛天海欣然领命,拎了邕州参军就出去,大刑伺候。可这小子嘴硬骨头硬,被丛天海打了个半死硬是不肯吐露半个字,总顾左右而言他。

丛天海气不打一处来,进石缝里来告状。幕天席地,刑拘皆无,药草亦不够,丛天海怕一不当心真把人给弄死了,得不偿失,故而束手束脚很不痛快。

“要不先审他手底下那几个校尉,那几个里似是有一两个软骨头。”丛天海支招。

“他们瞧着不如这位参军知晓更多,先撬开他的嘴,那几个校尉自不在话下。”王一博道。

丛天海恨不能跺脚:“再打就死了,真得死了。死了那可就真一点用都没了。这杂碎可真忠心耿耿,可惜没用对地方。”

王一博若有所思片刻,起身走出石缝。

一小兵支了一张胡床给王一博落座。那邕州参军满脸青紫,口角渗血,一脸倔强双目紧闭。他身边几个被绑得结结实实的校尉眼看上官不肯招,也都攒着一股胆气不肯说话。

王一博左右打量他们几个,轻声慢语:“邕州都督府行参军,州府任命,未过朝廷明路,私拜苏都督为义父,秘改家姓为苏。有一胞妹,现嫁于广州府清远县,今年夏育有一女,生母随女儿暂居清远。我可有说错,苏参军?”

苏参军眼皮一颤,睁开眼来,有气无力:“下官惶恐,不知王司马何时查了我的家底。只是逃出眼下困局,调兵驰援才是重中之重,王司马何必在我这么个小人物身上浪费力气。”

王一博指尖点了点膝盖:“不算浪费力气,只是本官心善,送你走之前提醒你一句,下了地府记得等等你的母亲、妹妹和你的小外甥女,别撇下她们老弱妇孺自己先投胎。”

苏参军有些慌张:“你此话何意?她们好端端待在清远县府邸上,你能奈她们何?”

王一博不紧不慢:“我既能早早查清你的祖宗家世,自然能先下手为强,拿住她们以为筹码。你不必着急,若我出不去这处山谷,她们老小也活不过今年新春。”

苏参军依旧不敢全信,还犟着:“王司马不想着抵抗外敌,反在这儿威胁自己人,好一个朝廷命官。”

王一博抬头看了看天色。时值近午,快至饭时,因顾忌伏兵再起,谷底兵士皆不敢生火烧饭,都还饿着肚子。

王一博忖度几许,料想北边南诏兵马与南边不知何处兵马是想四面八方围守,将他困死在山谷之中,一时半刻也不会出兵。

如此一想心中有了定夺,王一博吩咐道:“快到晌午,将士们该生火炊饭了。粮草不够,那就先烹了苏参军饱腹。来人,架锅生火,今日中午弟兄们吃顿好的。”

丛天海忙招呼人:“来人!生火架锅,倒满酒水,将他剥干净,今日烹个醉人!”

被绑的几个邕州校尉俱是悚然一震,被一齐扔去一边,让出空地架锅。苏参军还懵着,已被人三下两下割干净身上衣物,连人带绳折成一团塞进了大锅里,几个扬州兵守着锅呼哧哼哧扇风。

王一博又从容吩咐:“苏参军年纪轻轻细皮嫩肉,应当是不必烹太久,丛将军,召几个副将来,拿好碗筷等着好肉出锅。”

“好嘞!”丛天海哈抚掌大笑,兴冲冲叫来几个扬州副将,人人都摘了兜鍪作碗,有筷子的握着筷子,没筷子的随意折两根树枝,一个二个馋涎欲滴,密密实实围坐一圈等着开饭。

奔波一夜,丛天海早饥肠辘辘,五脏庙还唱了几声,吓得他身后不远处东倒西歪的几个邕州校尉骇然侧目。

丛天海回头冲他们咧嘴一笑,咂嘴舔唇问身边人:“你们身上可有孜然没,一会儿分我一些蘸着吃。”

苏参军光溜溜躺在锅里,锅中酒水堪堪没过半张脸。他勉力抬头能看见锅外围了一圈两眼冒饿光的扬州主将副将。他们都等着吃他,此时此刻他便是刀俎鱼肉。

王一博麾下竟都是一群人人相食、丧尽天良的牲畜之辈。思及此,苏参军心下更惊恐。

身下的锅底已逐渐起热,灼烫得他凄绝丧魄。

王一博的声音恰又在此时响起,隔着那一圈围坐的副将和扇火的小兵,幽幽冷冷,犹如妖鬼之声。

“我军自军镇启程那日,广州府探子来报,令妹正带着女儿于一山庄休养,令堂陪伴在侧。我手下人已代苏参军时刻守在母亲与妹妹身旁,护从安危。等再过几日,他们自会送你们一家团聚。”

身下的锅更热,锅里的酒水也更热了。苏参军气息急重,愈发绝望。

“对了,苏参军的小外甥女甚是惹人怜爱,尤其眉心那一颗小痣,若有来生,望她能好生长大,做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锅里的人蓦然瞪大双眼,浑身打颤。

锅边丛天海起身搅锅里的酒水,不耐烦道:“怎还没煮熟?加火加火,饿死老子了!”

两个小兵又呼哧哼哧往锅底塞木柴。

一副将回头指着身后被绑得结结实实躺作一团的几个校尉,问王一博:“王司马,他们几个如何处置?锅里一个不够吃啊。”

王一博闭目养神:“那就再加一个,一顿两个,也够吃好几顿。”

那副将心领神会,拔了匕首欲上前:“那先刮刮身上的糙毛,要不然扎嘴。”

那副将越走越近,匕首出鞘。他身后那口锅已腾起热气,酒味儿飘散开,似是掺杂了肉香。躺着的几个校尉里有一个已呕出来,被秽物呛得咳嗽不止。

副将逮住了一个哆嗦最狠的,举臂就要下手。

被按住的那一个登时涕泪横流,凄然哭喊:“我招!我招!安南也去不得!去不得!去安南的路上也置了人马围堵!就等你们自投罗网!我招!别吃我……”

丛天海本在搅和锅里的酒水,闻言回过头来,与王一博四目相碰,心领神会,低头死死盯着锅里还活着的苏参军,沉声:“你招不招?”

苏参军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点了点头,吓得昏死在锅里。

*

苏参军醒来时天色已晚,峡谷之中四处不生火把,扬州军尽数隐匿于山势。王一博与丛天海又进了那处石缝,几个邕州副将受过审又被绑住扔去角落。苏参军浑浑噩噩睁眼,一个两鬓斑白的医官正替他身上烫伤之处擦药。

古大夫看苏参军醒来,回身禀报于王一博。

王一博淡淡瞥过来,吩咐身边人:“拖过来。”

苏参军被两个小兵拖去王一博脚边,身上未着片缕,何其耻辱。

王一博睨视于他:“多的我也不必问,此刻峡谷以南东西两军守将,苏都督的二位公子,依你所见谁更稳重谨慎,谁更急功冒进?”

苏参军本还想继续隐瞒,瞥见不远处被扔在犄角旮旯的州府同僚,看他们神色也知在自己昏迷不醒的当口早已交代清楚。眼看狡辩不下去,苏参军认命答话:“西南守将苏大公子更稳重谨慎。东南守军主将苏二公子急功冒进。”

与旁人供词无差,王一博了然于胸,道:“继续。”

苏参军跪在地上,一五一十交代:“苏二公子乃苏都督续弦夫人所出,生于岭南长于岭南,他也是苏府嫡公子,受夫人宠纵,却处处被先夫人所出的嫡长公子压一头,素日多有不服。”

“他与苏大公子,手上兵力几何?从何处招兵?”王一博问。

苏参军想了一想,答:“苏大公子麾下有些是早年自中原随他南下的中原人,身边有一支亲卫,祖籍多为潭州。二公子心腹则尽是随他一起在岭南长大的义兄弟,麾下兵士也全是岭南人,几月前招了个军师,乃广州府南海县人,受那军师引荐,近两月广征海南县壮士,也募了一支亲卫兵。”

王一博忖度片刻,问:“他募兵的动静,大么?”

苏参军点点头:“闹了挺大动静。愿受招募的没什么,可有些年轻人已服了朝廷的徭役,按理不该从军,不肯来。二公子两月前领兵自广州府过一趟,捉了不少人,为此苏都督还重罚了他一场,给广州府官送去厚礼赔罪。”

“嗯。”王一博沉吟片刻,吩咐身边副将,“左副将,依你昨夜所计扬州、邕州军各人籍贯,挑出里头所有出自潭州、广州的,招来我面前。曾居两州的也全带来。”

左副将领命去招,不出一炷香,外头已候了二十多个兵。

“二十多个?”

不太够,王一博沉思几许:“再去找些广州、潭州附近州县的来,另加几个你扬州的心腹兄弟,凑足一百人,平分两队,左队广州,右队潭州。”

“领命。”左副将又去找人。

等人凑齐,左副将点过,向王一博复命。王一博与丛天海走出藏身之地。

王一博借着月色向那些人下令:“广州府海南县人出列。”

有五六人出列。

王一博问道:“你们几个家乡话,如何骂人?”

几人面面相觑。

左副将踢了最边上一个小兵一脚:“回话!”

那小兵一个踉跄,摇摇头,叽哩哇啦说了一通。王一博听不懂,皱眉:“只说一句最容易的。”

那小兵憋了半天,细声细气憋出一句:“丢……丢雷老母……”

王一博看向左手边那一队兵:“你们,学着说。”

近五十个兵中气十足异口同声:“丢累老母!”

几个海南县的被吓一跳,头低得更狠。

王一博又问:“你们可学会了?”

左队兵士人点头如捣蒜。

王一博又道:“潭州人出列。”

走出来两三个。王一博依旧问家乡话如何骂人。

那两三个小心翼翼不敢高声,说了几句。

王一博向右偏头:“教会这些兄弟,一会儿由丛将军挨个考问。”

左副将上前来问:“王司马,可是有军令要下,尽管吩咐。”

王一博转身回去:“左右副将领命,与众人换上邕州甲胄与兵器。左副将领左军五十人,右副将领右军五十人,二更天后乘夜潜出峡谷,西东二边袭扰敌营,即攻即退,不可恋战,搅他个鸡犬不宁。”

走回石壁间,王一博回头嘱咐两个副将:“提醒他们,冲砍逃命时,新学的脏话,骂大点声。”

左右副将跃跃欲试,齐声领命:“末将遵命!”

外头,不知何人学脏话学得兴起,高声嚷嚷:“丢雷老母啊,痴线……”

三四更天,月寒风腥,山野猿啼,震骇心魂。丛天海在山谷里转悠了半天,被王一博叫了回去,坐着干等。

丛天海坐不住,拔了腰间陌刀在逼仄的两面石壁间比划。

一众副将与校尉一言不发,绷着一根弦与王一博一同死等,众人自前一日起,皆是一天一夜没合眼。

约至四更天过半,左右副将终于领袭兵匆匆逃回,近前复命。

“不出王司马所料,苏家老大守营不出,装聋作哑打死不出。”左副将禀报。

右副将兴冲冲说:“苏家老二沉不住气,四更天时分不堪袭扰,领了亲兵直奔西边,找他兄长算账去了,此刻东南隘口主将离营,兵力空虚。苏司马,机不可失。”

王一博取了刀剑挂去腰侧,一挥披风起身:“众将听令。”

众人齐声:“在!”

“吩咐全军,整顿军备,卸车弃釜、粮草减半,轻装夜行,即刻启程,随我冲关。”

众人又齐声:“是!”

王一博上马后,又观天色,今夜浓云缭绕,又是个阴沉天,怕过几日岭南又有冬雨要下。蛮荒之地湿寒瘴重,多雨难行,也不知肖战此时身在何处。

丛天海与列位副将先后上马紧随王一博身后,各校尉清点过各营人马,万事俱备。

王一博手掌按住护心镜。铠甲之下,是肖战留给他的那一枚签。

但愿真能逢凶化吉,柳暗花明。

王一博扯紧缰绳,沉声下令:“走!”

肖战随赵长千、齐一一等人逃出山谷,改了南诏人装扮,又赶路两三里,远远听见马蹄阵阵。

一行人连忙藏进树林中。赵长千眼力好,远眺看得一伙邕州兵于一里外安营扎寨。

肖战躲在草丛里问:“长千,你可敢猜度他们是忠是奸,我们能否前去求援”

“公子,属下也不敢擅断。属下以为,还是谨遵司马吩咐,迂回北逃,投奔黔州最好。”赵长千答。

肖战又问:“我们既能瞒天过海,从峡谷以南潜逃,如何小将军就不能?”

赵长千叹气:“能是能,属下相信以小将军的本事,定能解困。只是山隘狭窄,小将军麾下扬州将士一千有余,行军动静不小,若想神不知鬼不觉绕过他们逃出来,并非易事。公子,事不宜迟,还是快随属下继续赶路吧。”

肖战明白赵长千所言有理,虽然担心王一博,也只得听从安排。

他们三个连同近十个骑兵往西赶路,欲绕远一些再北上去黔中道,途径三四处村寨,买了些干粮又讨了几口水喝,天黑时到了邕州西南笼州城外的一处县,寻了处村寨落脚。

稍作休整,赵长千与齐一一来肖战房中共同商议对策。

“此处虽不在邕州本州内,可与周边共十六正州,及数十个番州番县都受辖于邕州都督府,往后几天,我们都跑不出邕管地界。”赵长千在油灯下,手指沾茶水,画了画岭南几大州县方位。

“番州番县是什么?”肖战不解。

赵长千耐心解释:“岭南各族分错杂居,大小部族众多,又与京城相距甚远,风俗不通,朝廷故于岭南设番州九十二,敕封各部族首领为酋帅,任州县主官,兄终弟及父死子继。”

“世袭罔替?”肖战吃惊。

齐一一点头:“岭南诸番州主官可世袭,更可州内自任五品之下文官武将,不经洛阳吏部封发告身和敕牒,只需朝廷派遣选补使与都督府一同监察核考。此等番州番县,多在岭南西侧,桂、邕二州。”

肖战“嘶”地吸了口气:“如此说来,岭南大小番州的文武官员多是当地豪族世代相袭,又或都督府自选自任?”

齐一一道:“也不全是,亦有一些为朝廷派任,或本地豪绅子弟科考入仕。”

肖战左思右想,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我记得邕州都督府都督与司马兄弟俩二十多年前就来岭南任官。你们说这二十多载经年累月,他们兄弟俩在岭南若花点心思结交酋帅、选任亲信,该能布下多大的网?”

赵长千恍然大悟:“公子是怀疑苏都督兄弟俩……”

肖战点点头:“小将军与我说过,我朝边军多要每隔几年外派新官,轮调州府军戍守,谨防不轨者在当地权势盘踞、一手遮天。可岭南与中原五岭相隔,又蛮荒湿热,调兵遣将须翻山越岭,多有难处,故以本地州府军、经略军常年镇守。”

肖战顿了一顿:“小将军又说,因岭南蛮族杂多,互有抵牾,世代不和,而难成反形,不易波及中原,故朝廷对岭南戍军之管束制辖不及西北。”

齐一一眉尾动了动,看着肖战。

肖战斗胆:“我胡乱猜的,若是此时有一人,多年苦心经营,想将原先杂错不和的岭南各州各县、各部各族合为一体,尽握在手,以他为尊。会否因山高皇帝远而得以瞒天过海?”

赵长千沉思不语。

齐一一深以为然:“有理。”

“想必南诏人偷越边关时小将军就察觉不对,南诏兵敢于山谷埋伏数以千计的扬州兵,人数一定不少。那么多人跑进我朝疆土,邕州军没察觉,难道桂州军,还有方才所说那些番州酋帅全都是酒囊饭袋,一无所知吗?”

肖战想起王一博在邕州都督府上与他说过苏都督兄弟俩有异,还命赵长千暗查过苏家。肖战蓦地恍然彻悟:“一定是小将军在此之前察觉了他们的阴私,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怕坏事败露,故意纵敌潜入,想借刀杀人。”

赵长千愁容不展:“依公子猜测,那邕州水深莫测,我们待不得了,得尽快逃,好将消息递出去,再搬救兵。”

肖战问赵长千:“长千,小将军此前可有命你往黔中送过密信?”

赵长千一愣:“有。”

王一博自军镇动身前一日差他一面选人送信,一面飞鸽传书,不过王一博未说信中所言何事。

肖战松了一口气:“那我想,小将军应当是已经搬过了救兵。黔中都是老将军的旧部,可堪大用。”

怪不得,王一博送他逃出峡谷时只嘱咐尽快逃去黔中,却未叮嘱要他求援。

齐一一似笑非笑望着肖战,把肖战看得一头雾水。

“怎了?”

齐一一勾了勾嘴角:“你当真让我,刮目相看。”

肖战赧然,挠挠额角:“我瞎猜的,不做数。只盼真如我所想,黔中的救兵就在路上,相信以小将军的本事定能拖到他们入岭南,那就化险为夷了。”

齐一一拿起桌上的短刀,起身:“王一博大仗小仗赢多输少,杀名在外,岭南贼子比不过西北强敌,倒不是人人都敢和他硬碰硬。我们不必太担心他安危,只管顾好自己。你先休息,明早天亮就走。”

齐一一走前将还在走神的赵长千一并拽了出去,留下肖战依旧心事重重。

屋外月已上中天,也不知百里之外王一博是安是危。

第二日天刚亮,一行人便已动身,打算往北经武勤县,绕过邕州治所,先去澄州。午间几人到了武勤县,路遇一队兵马,肖战躲在路边一眼认出领兵的主将,竟是他在邕州苏都督府上同席过的州官。

肖战大吃一惊,连忙低头避开:“长千,一一,低头,别叫他们瞧见。”

两人纷纷低头,身边随从也各自避开。待兵马离去,几人寻了处饭庄落脚,要了好酒好菜。堂上百姓七嘴八舌都在说方才路过的邕州军。肖战不能全然听懂,但多少能明白七八分。

“瞧那个阵仗,不会又要打仗了喔?”

“打仗,跟谁打喔?没听说有人打过来。”

“啊那个,前两个月不是征丁的哇。”

“什么时候不征丁哦,你又不是不晓得,啊那个苏……”

“嘘……不想活了喔!”掌柜的忙打断众人,“我店里可是常有官爷来的,小心被他们听见,要你们好看。”

肖战与赵长千、齐一一目光相碰。

肖战倾身,悄声道:“倘若邕州都督府继续各地调兵,难免我会再遇上那些认得我的州官。此地不宜久留。”

赵长千催促店小二快快上菜。

跑堂说着一口岭南话笑嘻嘻赔罪:“对不住各位客官,我们家今天生意好,厨子忙不过来,得多等等。小的给客官换一壶好茶,客官消消气。”

肖战想了想,道:“若我们的饭菜还没做,那就不等了,全换成好捎带的吃食,我们路上吃。”

跑堂为难:“客官莫气,小的再去催一催厨子。”

肖战无奈,掏出一锭碎银子放在桌上:“不是怪你,是我们着急赶路,差的价钱我补上,麻烦小哥快些将我们这些人的吃食包好。”

跑堂见有银子,眉开眼笑拿了钱去后厨,不一会子拎了许多油纸包出来:“客官,小的特选了本店最招牌的糕点、肉干,香得很,听客官口音是外地人,还请尝尝岭南的特色。”

肖战匆匆道谢,领着赵长千等人离去。门口一队衙差与他们擦肩而过,进了饭庄用午饭。

路上肖战思量先前遇见的邕兵。他们自埋伏之地北逃过武勤县,那些官兵说不定就是自武勤县南调去他们的来处。如此猜来,王一博兴许已然脱险。

几人加紧时辰出武勤县,路上时不时遇到官兵,或往西南或往西北去。肖战一行人不得以躲躲藏藏,以致脚程很慢。

午后申时,几人于山林间歇脚躲避时,肖战忧心忡忡:“看他们频频调兵,我愈发确信小将军已脱困。可他们一天之内多次增兵,分明是不置人于死地不罢休,又更叫小将军陷入危急。”

赵长千又凭着脑海中之前跟在王一博身边看过的堪舆图在地上画:“公子,看邕州军调兵的架势,还不知路上又要遇到几回,驿道怕是不能走了,我们只能走野路。”

“走野路的话,就得不断从百越人的村寨穿行而过。”齐一一提醒。

肖战沉默片晌,下定决心:“遇上百越人总比撞见邕州军好,长千,你来领路吧。”

一行人绕过官道走山路,临晚到了一处寨子,本想求个落脚地,奈何此处村寨里没有一个汉人,紧闭寨门不准外人擅入。

没法子,几人只好于寨外半里处林子里暂歇,生火烧水,吃些干粮。

月升梢头,随从四面守夜,赵长千与齐一一左右护着肖战,肖战奔劳一天,靠在树边昏昏欲睡。

赵长千正拨弄篝火,不远处有窸窣脚步。赵长千猛然握紧腰间刀柄:“谁!”

齐一一目光一冷,肖战也被惊醒。

不远处随从拨开草丛:“赵大哥,村寨里来了一群人,为首的是什么长老,说傍晚时守门小辈不懂事,多有得罪,他来请我们进寨中歇息。”

那随从让开,身后那群百越人举着火把,一头发花白的老者上前,说着不算利索的中原官话,向几人赔礼。

肖战心生疑虑,问道:“天黑前你们不是说村寨里不准汉人擅入,怎这会儿又来请我们去呢?”

那长老学着汉人作揖行礼:“今年初我们寨子与汉人因抢水闹过一场,原本是不许与汉人来往,可前几日老夫山路受伤,蒙一汉人搭救,老夫感念救命之恩,就改了规矩。那些小子没记住,失礼了。”

说罢,老者将腿上好了一半的伤口露给肖战看。

看肖战与身边人还在犹豫,那老者又劝:“几位公子,我们寨子外深山老林,多有蛇虫鼠蚁猛虎野狼,夜里还是别露宿在外为好。不留神会丢了性命。”

他说得也有道理,肖战与赵长千和齐一一商议过,答应下来,道谢一番跟着那群百越人走。

进了寨子里,那长老领他们去歇脚的竹楼:“我们寨上也是有专供外客休憩之所,今日还收留了另一群汉人。若非守门小子忘了规矩,你们几位尚能与那些人小聚一顿晚饭。”

“哦?还有别的汉人?他们是何许人?”肖战问。

长老笑而不语,停在竹楼前,上前一步推开竹门。竹门缓缓开,一楼正堂呈现眼前。当中木桌前坐了几个男人,最中间那人看见门口的肖战,扬起嘴角:“好久不见,肖大夫。”

齐一一与赵长千一同拔刀护在肖战两侧。肖战慌忙回身,门外已密密麻麻围满邕州军,未举火把,森森阴月下铠甲生寒。

身后那人起身,呵斥:“放肆,贵客面前舞刀弄枪成何体统!”

肖战抿了抿唇,回头去看那个慢慢走近的男人:“竟不知邕州府苏司马也在此,好巧。”

苏司马向肖战行礼:“行军路过,借宿一晚,不想竟偶遇肖公子。”苏司马左顾右盼,“不知王司马可在?”

村寨的百越长老得苏司马一记目光,悄然退下。

赵长千挡在肖战身前:“我家主公尚有要务,抽不开身,我们也不知他此刻在何处,如若苏司马欲找我家主公,还请另寻他路。”

苏司马笑道:“在下随口问问,这位侍从何必这么大气性。倒是肖公子,岭南最近不太平,你身边就带了这几个人,多有危险。不妨告知是想去何处,在下派人护送。”

“不去何处,只是四处云游,求见民间行医的老前辈。就不劳苏司马多虑。”肖战行礼,“苏司马领兵辛苦,这间竹楼让给苏司马,我领着我的人再找他处歇息。”

肖战转身出门,门外水泄不通的邕州兵寸步不让。

肖战皮笑肉不笑问:“苏司马何意?”

苏司马双手负后,似笑非笑:“肖公子,山路多艰,夜路难行,不妨留步,再不济天亮再走也一样。苏某是在关心肖公子,若你在我们邕州地界有个三长两短,过后我们不好和王司马交代。”

肖战一动不动。

苏司马拍拍掌,几个邕州兵披甲带刀围上来。苏司马扬声:“来人,送肖公子上楼安置。”

赵长千握着刀的手欲动,被肖战一把按住。

肖战勾起嘴角:“如此,多谢苏司马挂怀。”

几人被邕州兵步步紧跟,逼上竹楼,各自被关进房里。肖战轻手轻脚推开竹窗看楼下,早已重兵把守。

肖战背身倚墙,苦思冥想。

如若王一博脱险为真,那此刻苏都督兄弟俩最想尽快捉拿王一博,取他性命。如若拿不住王一博,他们得另想法子,自己就是能要挟王一博露面的筹码。如此看来,一时半刻自己不会有性命之忧。

肖战阖上窗户躺去床上。

只要暂无性命之忧,他就有法子逃出去。

第二日清早,苏司马堂而皇之借保护之名要押肖战回邕州。邕州城距此处也不远,当天就能到。

可若他被关进都督府,在苏家兄弟俩眼皮子底下再想逃出来就难了。肖战想了半天,掀开马车帘子:“苏司马何在?”

苏司马策马靠近:“肖公子何事?”

“敢问邕州城外可有驿站供我暂住?破落些也无妨。”

“肖公子哪里话,想找住所,去都督府就是。等王司马回邕州城,也可再去都督府住上些时日。兄长正好想与他叙叙旧。”苏司马浅笑。

肖战为难,央求道:“若夫君陪伴身旁,我自是可以与他一同借住,可夫君不在,我孤身借住,多有不便。望苏司马能全我礼数,免得传出流言蜚语。”

苏司马不应答。

肖战又咳嗽几声:“想必苏司马也听王司马说过,我体弱多病,常发旧疾。前几日赶路我受岭南瘴气所染,身上愈发难受,恐是有了什么病,去都督府上,怕过了病气给府上贵人。”

的确从前不少汉人来岭南,受不住湿气瘴气,染上疫病丧命。苏司马若有所思,不敢全信,也不敢不信。

肖战又长吁短叹:“我自个儿就是大夫,我什么身子骨自己最是清楚。原本我就是因担心身中瘴毒,才与王司马分别,想寻访岭南名医,对症下药调养调养。可看苏司马盛情难却,我只好斗胆求苏府收留,替我寻求名医。只是如若我真发疫病,还望莫害了府上的夫人、少君。”

看苏司马不说话,肖战又道:“苏司马,敢问上回我小住时,府上那两位刚开蒙念学的小少爷一切可安好?”

苏司马猛然回神。他兄弟两个最重亲缘,若肖战真有什么病传给府上的孩子,他该追悔莫及。

苏司马敷衍:“肖公子不必担忧,邕州城郊确有驿站,只是荒了些。待我接肖公子回去,与兄长商议商议,再安置公子。”

天黑时到了邕州,苏司马果然将肖战一行人安置于邕州城郊的一处破败馆驿,重兵看住。苏司马未说准许肖战就此住下,只说明早带名医来替他诊脉。

看来还是不信,肖战知晓明日若诊不出所以然,苏家兄弟依旧会把他关在眼皮子底下。

只有一夜,不病也得病。只有病了,肖战才好倚仗自己所学胡编乱诌蒙骗过去。

当晚肖战说要沐浴,求此处差役借个灶头,让他的随从给他烧水。扬州兵将浴桶被抬进屋里,忙前忙后倒满水,却是一桶冷水。

齐一一和赵长千知晓肖战的心思,不敢苟同这一下策,一齐拦住不让。

肖战长叹:“一一,长千,情势危急,不容犹豫,我有分寸。烦你在门外帮我看着,过会儿和随从一起帮我将水倒干净,别让差役察觉是冷水。”

赵长千还想劝,被肖战硬撵出去。

肖战脱了衣裳,稍顿,一猛子埋进满满一桶刺骨冷水里。

第二日苏司马领着个老大夫前来拜会,身边还跟了两个熟人,乃江翼和仆从阿金。

几人在门外求见,听赵长千说肖战病了。

苏司马微讶:“昨日还好好的,只一夜就病得起不来了?”

赵长千叹道:“其实公子前几日受山间瘴气所染本就不舒坦,前夜昨夜又没睡好,这才急发重症。今早下人去看,公子已浑身滚烫,向差役借了几味草药配了吃过,才睡安稳些。”

苏司马领老大夫进屋,隔着帷帐替肖战诊脉。老大夫抚须良久,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启禀苏司马,这位公子的脉象时而缓时而急,杂乱无章,恕老夫见所未见,这怕是……极虚极危之兆。”

苏司马震惊:“难不成真是疫病?”

“得细看面色舌苔。”老大夫道。

肖战隔着帷帐有气无力:“前辈,我是个坤泽,身份有别,恕不能从命。我也是大夫,我照着铜镜看了说给你听吧。”

“也好,也好。”老大夫连连点头。

肖战要了铜镜,隔着帷帐详说病容,帷帐外老大夫越听脸色越不好,出了屋子才敢与苏司马回话:“司马当心些,却实有疫病之兆,但会否危及性命还不好说。年长年幼体弱者要离远些。”

苏司马脸色大变,催促老大夫开药,先保住肖战一条命。

肖战染病,他不欲靠近,急匆匆要走,临走前特地将江翼与阿金留下:“江翼,你放机灵些看紧他,每日传信回都督府。我与兄长数年来重用于你,你莫辜负我们,若有差池拿你是问。”

江翼轻抚耳边长发,笑得媚而娇气:“我明白。”

肖战躺在床上,起热风寒,头昏脑涨。门开,有人进来,轻步来床边:“肖公子,起来喝药了。”

肖战听得声音耳熟,疑惑:“江翼?”

“是小人。”

“你怎会在此?”

江翼站在帐外,轻声细语:“小人受司马之命,特来侍奉肖公子。肖公子身为坤泽,身边有我伺候也能方便些。”

肖战浑身都疼,气息奄奄:“不必,当心我传病给你。”

江翼唉声叹气:“小人贱命一条,得病便得病吧,万不可耽误给肖公子侍疾。”江翼端起药一步步走近,“毕竟,你是扬州司马府未过门的少君,未来的朝廷官眷,我只是个下都督府的侍妾。纵使从前我与你有过一面之缘,也不能自作多情忘了身份。”

药被递进帷帐:“公子,喝药吧,喝了药好得快。”

药不对症,喝了也是白喝,乱喝一气反而会弄巧成拙。肖战轻轻推碗:“太烫了,你拿出去放桌上,我一会儿自己喝。”

江翼搅了搅药汤:“要不,小人一勺一勺吹凉,喂公子喝。”

简直阴魂不散,肖战头疼得厉害,实在不知如何撵人,只好发脾气:“我几时喝怎么喝,何时轮得着你做主!药放下,出去!”

帷纱外江翼没了声音。

肖战顿生几丝愧疚,又不好解释。

半晌,江翼轻笑一声:“是,小人领命,是小人逾矩。”

江翼放下药碗,一步步后退:“肖公子好生歇息,小人告退。”

江翼退出屋子关上门,手扶着门,眸子有些冷,也只冷了一瞬,忽而察觉身边有人,一转头是个高髻黑衣的圆脸少年。

江翼忙收整神色,笑容满面行礼:“小人还要去厨房看着厨子们给肖公子备饭食,先告辞。”

齐一一双手抱臂,望着江翼的背影,不知不觉眉心蹙紧。

这个人,有点不对劲。

肖战待在驿站养病几日,苏都督与苏司马都不曾露面。只那个老大夫来过一两回。

肖战故意不吃药,硬是拖着病,拖得老大夫以为一是自己医术不精,二是肖战病入膏肓。老大夫束手无策,欲禀明苏司马另请高明。

肖战知晓老大夫怕受怪罪,瞧瞧给他支招:“我也是个大夫,我的病不只是因岭南气候,还有我自己旧疾的根子。我自个儿开一副药,前辈过目,若无不妥,就让差役替我去抓药。这副药方子我可是吃了好几年的。”

老大夫如释重负,答应下来。

肖战写了方子,他看了又看,没觉得不对,就交予差役要他们每日去城中抓药。

这回的药是齐一一熬了送来,肖战放心喝下。

齐一一掏出怀里一包药草递给肖战:“我按你所说每样留了一点。”

肖战接过那一小包药草,麻利挑选,选中几样药材,还给齐一一:“后头每次熬药留下这些,各留够五钱,碾碎混在一起。你与赵长千想法子与此处差役官兵套近乎,寻机将药下在他们饭食酒水中。等将他们都迷倒,我们就能跑了。”

齐一一将药藏进怀里:“给我三日,你正好趁这三日好好养病。”

这三日肖战有了对症的药,可又怕好得快被察觉,惹来苏司马,故减着药量服用,继续拖着病。

江翼和他那个憨厚模样的小厮依旧每日来伺候,尽管肖战借病不肯见他,他依旧锲而不舍。

这日他又端着一碗粥在门外等了半日,肖战歉疚无奈,开门见他,没请他进屋:“我说过不必你伺候,你总来找气受做什么?你只管回去复命,说我的病还没好,尚须将养。”

江翼没头没脑问:“你催我向司马复命,是不想离开此处了吗?”

“你说什么?”肖战一愣。

江翼言笑晏晏:“肖公子可想离开岭南?”

肖战摸不准江翼的心思,敷衍:“没什么想不想,这儿住着也不错。”

江翼斩钉截铁:“你说谎,你想离开。”

肖战不耐:“你说这些不找边际的话何意?故意诈我?想陷害我?”

江翼笑脸赔罪:“不敢。不瞒肖公子,小人想离开岭南,本以为肖公子与小人不谋而合,或可齐心戮力。看来是小人多想了。”江翼作揖,“今日一番话乃小人肺腑之言,还望肖公子替小人隐瞒。”

肖战只说:“我就当没听过,我该歇息了,你也去吧。”

肖战关上屋门,江翼带着阿金散漫往回走。

阿金亦步亦趋:“公子,你若真有一日想跑,阿金肯定帮你。”

阿金自来身边伺候一直忠心耿耿,江翼也好奇:“你不想告诉都督与司马吗?万一我跑了丢下你,他们可是要怪罪你的。”

阿金傻乎乎摇头:“阿金不怕,阿金就想公子开心。公子待在岭南,不开心。”

江翼怔忡许久,没说话。

两人一同绕了半晌的路,江翼才喃喃自语:“那我也带你走。”

阿金耳朵尖听见,欣喜若狂,拍胸脯:“好好好,多谢公子,阿金后半辈子一定任劳任怨,舍命保护公子!”

江翼被阿金的傻样逗笑:“那咱们就胆子大一点,跟着他们一起跑。”

三日后,老大夫又来替肖战诊脉,诊得肖战脉象好转,但尚须静养。老大夫松一口气,觉着自己的命算是保住了。

老大夫叮嘱:“药你就按照你自己的方子继续吃,照这情形过几日就能好。我明日再来看你。”

肖战谢别老大夫,催齐一一再去熬药。

齐一一送药来,悄声告诉肖战:“今晚驿站众人用饭过,戌时我们走。你记得收拾好行囊。”

肖战一面喝药一面不动声色答:“好,你们多加小心。”

“放心。”齐一一收了药碗,面色如常出了屋子。

肖战在屋里躲到晚上将近戌时,齐一一推开屋门,喊道:“肖战,能走了,赵长千和随从已套上马匹。”

肖战拎上包袱就跟他出去,路过江翼的屋子时,屋门突然打开,齐一一眸光一寒,拔刀就将人抵在墙上。

江翼扬声求饶:“我是帮你们的,帮你们的!”

肖战吃惊江翼居然没被迷倒,忙按住齐一一的手腕,问:“江翼,你是有什么算计?”

江翼被齐一一反肘扣在墙上,动弹不得:“你是懂医术的,我看你总派这个少年去厨房转悠,猜你会动手脚,遂这些时日没敢吃馆驿里的饭食。阿金!阿金……”

阿金憨头憨脑抱着包袱从屋里出来,向女扮男装的齐一一求饶:“这位哥哥,你放过我家公子吧,我家公子是想帮你们一起跑的。”

齐一一冷声:“胡言乱语,不可取信。”

江翼忙不迭解释:“我受人牵连被流放至岭南,一路上吃尽苦头,在这蛮荒之地早就待够了。我家乡还有父母亲人,我做梦都想回去见他们!我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

阿金帮腔:“公子没骗人,公子刚来府上也跑过,没跑得掉,还被一顿好打。”

齐一一刀口用力:“灭口最好。”

肖战吃惊:“且慢!”

齐一一焦急:“肖战,别妇人之仁。”

江翼脖颈一疼,惶恐:“你们以为放倒驿站里的官兵差役就万事大吉了吗?苏司马吩咐过这儿的看守,每半个时辰去一里外报信,倘若到了时辰没去,一里外就有人赶来查看。你们自己想想,离这儿的人被迷晕,过去多久了!”

齐一一大吃一惊,驿站离差役官兵众多,用饭时辰不一。齐一一是等他们陆续全吃了饭食晕厥过去才出来找肖战,这样算来,已过了一个时辰。

齐一一与肖战面面相觑。阿金跪在地上磕头替江翼求饶。

赵长千在门口等不来他们几个,进来找寻,看见还活蹦乱跳的江翼和阿金,也大惊失色:“一一,你下药如何出了纰漏?”

齐一一眯眼:“遇上个滑头,没吃饭食。”

肖战急得团团转:“要了命了长千,恐怕外头又要来邕州军了!”

赵长千还没能说话,果然驿站院门外传来喊杀声。

齐一一与赵长千四目相交。须臾,赵长千箭步冲出去。齐一一横刀戒备,挡在肖战身前,一双眼环顾四周,眸光冷冽。

院墙上有人翻跳而入,一看齐一一,旋即攻来。齐一一举刀迎战,身形利落行云流水。

阿金被吓傻了,手脚并用爬到江翼前头,颤巍巍站起来护住他。

肖战也傻了眼,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齐一一竟有这么好的功夫,如此身手却屈就后院做妾室当真委屈。

齐一一那边打得难解难分,冲肖战喊:“躲进屋去!”

肖战拽着慌作一团的阿金和江翼躲进屋里,紧紧扣上屋门。

江翼稍微回过些神:“这儿也不稳妥,后窗外……”

“什么?”肖战病没好全,头晕眼花没听清。

猛然一声巨响,有人破窗而入,是两个邕州军。

江翼这才把话说全乎:“后窗一里外也有埋伏……”

“这么说一里外四面八方都给围了?”肖战惊吼了一声,要开门跑。

门开了一半,身后邕州兵已冲上来,因在外头杀红了眼,举刀就要砍。

肖战一个闪身,顺手掏出怀里药粉一扬,迷了那个小兵的眼。

那小兵睁不开眼,举着刀胡砍乱砍,挡着肖战去门口的路。肖战慌乱间扛起凳子就砸,将人砸晕了。

肖战一转头,瞧见江翼和阿金已被另一个兵撵得跌倒在地,阿金死死护在江翼身上。

那一个邕州兵居高临下:“叛徒,我要禀报都督,要了你的命!”

“愣什么,跑不过就干!”肖战看不下去两人被撵得穷途末路,怒吼道。

那小兵一听肖战的嗓门,转头看过来。

肖战一怔,暗道不好,转身就跑。那小兵一刀掷来,堪堪擦过肖战身边,险些砍了他的手臂。

肖战身法灵活,闪步躲开,说时迟那时快,捡起地上的刀回头就一通胡砍。那小兵一时脑热丢了兵器,被肖战的气势吓住。

“愣啥子!敲啊,敲死他!”肖战嚷嚷,边砍边往门口退。

奈何江翼和阿金都是木头一样不敢动,也不帮忙。

“仙人板板儿……”肖战暗啐。

那小兵看出肖战拳脚功夫不到家,欲夺刀。肖战忍无可忍,狠狠扔远刀。

小兵犹豫要不要去捡刀之际,肖战迅雷不及掩耳往他身上一撞,将人扑倒:“来帮忙按住他!要不然都得没命!”

阿金傻不愣登还趴在江翼身上,江翼脑子清醒过来,推开他上前帮肖战按住那小兵的手脚。阿金这才也踉踉跄跄跟上帮忙。

肖战手忙脚乱从怀里又掏出针包,找准穴位一扎,身下的小兵抽了几下就不动弹了。

江翼目瞪口呆:“你怎么什么都有?”

肖战满头冷汗:“要逃命,能救命的玩意儿都揣身上了。”

肖战舒一口气,起身出去。

齐一一不知从哪冲回来,身上发髻散了。她随手自衣裳上撕了一根布条扎好发髻,擦擦脸上几滴血:“后院外人也干净了,走吧。”

江翼扯住肖战胳膊:“带我也走,我知道些邕州的兵力布防,我能给你们带路!”

肖战迟疑。

江翼央求:“你信我,我是真的想走,若靠我一人能离开岭南,我早走了!我认得路,你们有功夫,我们各取所需!”

肖战细细思量,道:“一一。”

齐一一不欲再劝,收刀入鞘:“跟上。”

院门外马匹受惊,跑得没剩下几匹。赵长千和其余扬州兵已将尸首藏好。

赵长千拍拍手上尘土:“公子,走吧。”

肖战数着马匹,琢磨怎么分。身后江翼凄厉喊了一声“阿金”,众人这才察觉阿金脸色不对,唇上一丝血色也无。

齐一一蹲下查看,阿金黑衣背后早被血染透了。

料想是之前在屋里,他总护着江翼,慌乱间被那小兵划了一刀。

阿金傻里傻气地笑:“公子,我有点疼。”

江翼惊惶无措,拉扯肖战的衣领,推搡得他晕头转向:“你救他,你懂医术,你救他!”

齐一一决然拒绝:“不能救,赶紧走!”

肖战也知来不及救人,可又狠不下心,左右为难。

江翼又求:“那带上他跑,路上救,路上救好不好!”

齐一一又拒绝:“他伤重,就是累赘,你要么跟我们走,要么与他一道留下,我们没力气捎带他!”

江翼死死拽着肖战的衣裳,苦苦哀求:“肖战我求你,求你带他走,也救救他,在岭南只他对我最好!”

齐一一与赵长千异口同声:“公子!”

肖战已然懵了,慌乱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这是一条人命,可若带上他,路上根本跑不远。可这是一条人命……

肖战不知所措,眼眶微红:“长千,我不知道……”

齐一一看肖战发愣,拽上他就要走。江翼看他们要走,惶急想跟上,又撇不下怀里的阿金。

阿金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公子,这是阿金攒的盘缠,你带着。不用带着阿金,阿金不走了。”

江翼咬紧牙关不说话。

阿金咧嘴笑,把银锭子塞进江翼手心:“公子开心就好,公子离开岭南会开心,阿金不拖累,公子就能离开。”

江翼握紧沾血的银锭子,指节发白。

肖战浑浑噩噩被齐一一扶上马,众人上马欲走。

“等一下!”

肖战狠狠一震,惶然低头。

江翼站在他的马匹旁,定定地抬头看他:“带我走,我给你们带路。”

众人受江翼指点,躲过邕州城外驻扎的兵马,迎着山岚雾气逃出了宣化县,天快亮时,停下歇息,喝口水养养神。

江翼自丢下阿金后就魂不守舍,手心始终握着那一枚银锭子。肖战想起那个憨厚爱笑的仆从就觉愧疚,帮江翼打了些溪水,给他洗脸上血渍。

齐一一走过来拍拍肖战肩膀:“肖战,我与你说几句话。”

肖战将手上布巾递给走神的江翼,跟着齐一一到远处树下说话。赵长千也等在树下。

齐一一抱臂靠在树干上:“江翼留不得。”

肖战惊讶:“为何?”

齐一一道:“一来我们是逃命,路上多有险情,他手无缚鸡之力,我们分不开神保护他、照顾他。二来我总觉此人心术不正,留他跟在身边是个隐患。”

肖战嗫嚅:“他说他能带路……”

齐一一打断肖战:“他是知晓邕州兵防,可我们天亮后就能出邕州,到了淳州、澄州,他还能带什么路?”

肖战沉默片时:“那我们怎么办?丢下他吗?岭南崇山峻岭,他孤身一人怎么活命?”

赵长千支招:“也不是立马丢下他不管,等我们到了其他州县,看能否给他找个安身之处,若他想走,我们花些钱雇人护送他。只是我们不便走哪儿都带着他。”

肖战犹豫不决,脑海之中全是阿金的脸。

齐一一轻叹一口气:“肖战,逃命要紧,别怪我们心狠,他想逃出邕州府,我们已带他逃出来,也算仁至义尽。”

肖战闭了闭眼,无力道:“我知道了。”

休整不多时,又要上路。江翼还没从阿金那儿缓过心神,肖战拉上他与自己同骑一匹。因马匹不够,随从也多是两人同乘,只齐一一和赵长千各单独一匹,一人提刀在前开路一人提刀断后压阵。

几匹马于山间狂奔,踏破乱草,泥土飞溅。湿漉漉的风如软刀迎面,剐蹭得脸皮生疼。朝露晨雾之中,土腥气直冲肺腑,叫人喘息不得。

赶路一个时辰,肖战策马逃命,因病了好几日,神思恍惚,有些抓不住缰绳。身后与他同乘的江翼死死攥着他的衣裳,扯得他双肩与臂膀又酸又累。

赵长千策马靠近,顶着呜咽的风高声对肖战喊话:“公子,岭南各州深不可测,我们若走山路北上,一路途径各州各县,难免又遭奸细。属下以为最好走水路,水路快些,咱们乔装改扮,只要上了船,多少能躲过一些地上州县衙门的盘查。”

肖战颠簸间昏昏沉沉答:“好,听你的,我们从何处起走水路?”

“浔州、梧州都有渡口,我们尽早绕过去,想法子上船。”赵长千喊道。

齐一一也跟上喊话,她嗓门不及赵长千大,萧萧风声里肖战听不太清:“别去梧州,山路遥远易生枝节。去浔州,宁可水上多绕路,先去江南西道再转去黔中,都别在岭南地界多耽误工夫!”

肖战耳畔嗡嗡响:“行,听你们的,你们前头带路,我跟着。”

赵长千策马领路,在最前疾驰。

齐一一还在肖战身边,忽地喊了一声:“肖战,前头是武缘县,我们晌午可在那儿歇歇脚,商议商议往后安排。”

颠簸之际,肖战察觉对上齐一一的眼神。

齐一一目不转睛等他回话,目光之中意味深长:“我方才与你说的话,你可想明白了?”

肖战沉默不语,若有所思。

背后,江翼忽然抱紧肖战的腰,问他:“肖战,你会带我走吧?岭南的山路水路我熟得很,我能给你们带路。”

齐一一又喊:“肖战,听见我说话了吗?”

身后是昨晚刚刚帮过他一遭的江翼,身旁是齐一一。可先前齐一一对肖战所说的话,言犹在耳。

思及王一博临别前的叮嘱,肖战终于心一横,答应:“好,我们在武缘县歇脚。”

“好,入县后,一切我来定夺,你就莫要多想了。”齐一一喊道。

肖战点点头,没说话。

身后江翼也不说话了,当是颠簸赶路,又不善骑马,累狠了。

前头是一处溪桥,桥面狭窄,桥下水势湍急,浪涛奔涌不知何处尽头。

一行人分作一列,前后各几匹马,将肖战护在中间上桥。

身后,江翼模模糊糊又问了一句:“肖战,你会带我上船的吧?我不缠着你,只要你能带我出岭南就行。”

肖战抿唇思量了片刻,口是心非答应道:“行,我们晌午先歇歇。”

江翼听罢,手上越发使劲,箍紧肖战的腰身,缠抱住肖战。

肖战已策马上桥,当他是害怕摔下去,特地安慰:“你莫怕,我骑术尚可,摔不下去。”

“摔不下去吗?”江翼嘀咕。

“嗯?”肖战没听清,偏头。

不成想江翼双臂紧紧缠住他的腰腹,幽幽道:“那我帮你……”

耳边冬风呼啸,肖战实在听不清:“你说什……”

猛然间腰间一股蛮力,肖战没坐稳,整个人瞬时被拖拽下马,没摔在地上,一阵天旋地转砸进了桥下湍流之中,刹那间浑身刺骨地冷。

眨眼工夫一阵急浪打过来,卷了肖战冲出五六尺开外。肖战口鼻呛满水,沉沉浮浮中只见得桥上众人已小了一半。

耳边依稀听见马嘶,听见有人高呼。

“肖战!”“公子!”

肖战在水中奋力挣扎,忽觉有人游过。又一股水浪冲卷而来,待将肖战推得更远。肖战漂萍无依,说时迟那时快,想也不想死命拽住那人,那人又掰又抠,挣脱不开他,迫不得已拖带着他游水逃命。

因被肖战纠缠,那人施展不开手脚,连同肖战一起,被接连不断的浪涛拍打出几丈之远。

肖战如抓住救命稻草,手脚并用缠上那人,就如先前在马上那人紧紧缠住他。

等借着那人的水性,脑袋终于露出水面能稍微喘气,肖战总算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对他开口:“江、翼……”

“咳咳咳……”

肖战不知在水里漂了多久,借着江翼的劲儿,他也多少识些水性,才没淹死。可他浑身都湿透,本就风寒未愈,这会子身上更冷更难受。

江翼也躺在岸边粗喘气。肖战越想越恼,一跃跨在江翼身上想揍人:“你为何要害我!我哪点对不住你!你要害我性命!”

江翼眼眶通红,咬牙切齿:“阿金哪里害你了!你放他不管,任他送命!你不是济世行医,不是菩萨心肠吗?我看你的心硬得很!”

肖战掐他脖子的手有些松,说不出话,心一阵一阵难受。

这是肖战此生第一次,能救之人近在眼前却撒手没管。

江翼狠狠推开他,坐起身,手上握紧那一枚阿金送他的银锭子。他在水中生死一线时都没松开过。

江翼失魂落魄:“他对我最好了,在岭南,只有他对我最好了,什么都听我的,什么都信我。”江翼瞪肖战,“你可知你们留他在驿站,他被苏都督的人带回去会怎样?”

肖战沉默不语。

“他们一定会大刑伺候,让他生不如死,最后死无葬身之地。”江翼擦擦眼角,不知是水还是泪。

肖战始终不说话,浑身一阵一阵发寒,筋骨到处都疼。

江翼继续质问:“他受伤累赘,你们不救他,我不是累赘,还帮过你们,你们依旧要过河拆桥,扔下我。你竟还有脸问我为何要害你,不是你们先想害我的吗?”

肖战结巴:“我没,没想过河拆桥,你在说,说什么?”

江翼冷笑:“你跟你一男一女那两个随从在树底下鬼鬼祟祟说私房话时,难道不是想丢了我吗?以为我猜不出来。那个女扮男装的跟你说话时眼神之中分明有算计。”

肖战哑口无言。

江翼讥讽:“假仁假义,冠冕堂皇。”

肖战再利索的嘴皮子此刻都使不上劲,任江翼埋怨,默默摩挲胳膊,环顾四周。

此地陌生,山势稍缓,岸边路平。肖战身上太冷,随手扯了些杂草折了些树枝生火。

杂草与树枝都有潮气,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点着。肖战精疲力竭坐在火堆边,暗叹燧人氏钻木取火果真非常人能为。

肖战哆哆嗦嗦脱了外袍拧水,铺开烤,身上里衣又不能脱,只能等外袍烤得差不离再换着烤。

也不知赵长千他们能不能顺着水流找到自己。肖战缩成一团,手脚已冷得发木。

江翼也脱了外袍烤火,一个劲打喷嚏。他那张脸被冻得苍白,更显得额角的蝴蝶妖冶勾人。

肖战看江翼的面容,想起来自己,忙去岸边草丛树林里翻找方才见过的野果,碾碎成浆,临水照镜,抹在脸上。

江翼木然看他折腾脸。

肖战抹脏了脸,手上还剩一些果浆,问江翼:“你要不要抹?”

江翼移开目光,不理会。

肖战心虚,将包果浆的树叶轻轻放在江翼脚边,自己继续烤火。

等脸上干了,这种果浆不易蹭掉,能伪装作胎记,稍稍易容。

两人身上烤了个半暖不暖,打不远处走来一群村妇,端着洗衣盆嘻嘻哈哈靠近。

肖战想起那夜与苏司马勾结,引他们入瓮的百越长老,心有余悸,抱起外袍想跑。

江翼幽幽道:“她们就是寻常村妇,听口音是汉人,我记得这儿没有苏都督的兵。”

肖战顿住脚步。那几个妇人看见他俩,跑近,围着他们叽叽喳喳问话,脸上的担忧不假。肖战听不懂。

有一个胆子大的还伸手摸肖战身上衣服,忧心忡忡说话。

肖战听明白“坤泽”“身上潮”“冻着”。

江翼在一旁传话:“她们看出咱们是坤泽,问可是逃难的,要不要去她们村上换件衣裳吃点热乎的。”

肖战大喜过望,点头:“多谢,多谢。”

那几个妇人指着江翼额角的蝴蝶问了几句话,肖战见江翼神色微变,捂住那一枚蝴蝶道:“胎记,天生的,不是刺字。”

肖战没拆穿。

几个妇人放心,拉着两人去村里。

路上肖战悄悄寻树干划了些印记,只盼赵长千和齐一一万一找来,能看见。

妇人里最年长的一个将他俩领回了家,取了家里干净的衣裳给他俩换。家里男人烧了稀粥给他们果腹。肖战身上这才暖和些。

男人是个瘸子,曾从过军,在军营里学活中原官话,他跟肖战说话,好歹能叫人听得明白。

“周边村寨最近常有逃难的姑娘家和坤泽,有些逃来我们村上,配了我们村里的小子,有些托我们说亲,说去了外地。所以我婆娘看见坤泽和姑娘就会往家里带,村上还有些小子没媳妇呢。”

肖战不敢吱声,怕老夫妇俩下一句就要给他说亲。

江翼捧着粥碗道:“我们不能留这儿,有亲戚在北边,要去投奔,路上有人接应。”

男人笑:“明白,看你们两个气度,不像是村里出来的,要投奔的亲戚应当是富贵人。”男人指了指两人换下来的衣裳,尤其指了指江翼,“看这料子,我从前跟在将军身边,见过。是府上夫人少君才能穿的。”

肖战喝完热粥,心满意足,问:“老大哥从前在何处从军?”

“桂州,瘸了腿被撵回来了。”

“那敢问为何你方才说最近这一带常有坤泽和姑娘逃难?”肖战又问。

男人叹了口气:“躲人。”

“躲人?”

男人点点头:“躲官兵。”

肖战不解:“躲官兵做什么?她们不是本地人,还是犯了事儿?”

男人长长叹口气,不说话了。

江翼讥笑:“肖公子待在你家夫君身边享福太多,备受尊崇,都忘了兵鲁子的本来面目了。”

肖战哑然:“的确是会有官兵欺压百姓,但总不至祸害得一方百姓全都得逃难吧。”

江翼扯了扯嘴角:“在岭南有句话。”江翼望着肖战,“匪过如梳,兵过如篦。有些主将手底下的兵,遇上他们还不如遇上土匪呢。”

身边的男人摇摇头,叹气:“不太平,我年轻那会儿从军,也不是这样,现在军营里的后生,都变了。”

肖战与江翼吃过喝过,留在这户人家休憩,村上人不知听见什么风声,时不时有人跑来偷看他跟江翼。

肖战本来坐在门边晒太阳,总被人盯着,浑身不自在,只好躲回屋里去。

江翼一直没出去,看肖战进来,冷淡道:“你也真胆子大,敢去外头抛头露面。”

“怎么不能出去呢?”

江翼靠墙而坐:“我听得懂他们说话,他们在问这户人家,收留的两个坤泽可有婚配。”

肖战默默避开门口,往墙边坐了坐。

江翼侧耳听外头人说话:“他们又问,能不能买我们一个做媳妇,拿一头老牛换。”江翼瞥肖战,“问这话的听声音是个老头子。”

肖战浑身起鸡皮疙瘩。

江翼闭目冷哼:“偏蛮之地,穷山恶水出刁民。”

肖战想说人家才救了我们,不好诋毁,可一想起刚才那些人的打望,又不免心惊肉跳,觉得江翼所言也有几分道理。

这家男人进来了,肖战一颤,心生戒备。

那男人拉了自家婆娘进屋,拴上门,叹气:“饭都吃不上还想着娶媳妇,有命娶也不一定有命过日子。”

男人回头看见肖战滴溜溜的目光,笑着安慰:“你们躲一躲,等人散尽了,想走就走吧。”

肖战诧异,感激道:“多谢。”

男人摆摆手,收起江翼与肖战的旧衣包好:“我也是怕惹祸上身,你们的身份我不猜,但真留你们下来,万一你们背后的人找来,我们两口子都会没命。”

肖战默不作声,但是往江翼坐着的墙角又缩了缩。

四个人在屋里干坐到快中午,老妇人听男人的话出去烧饭。

肖战身上又起了热,支撑不住,靠着墙昏昏欲睡。迷迷糊糊间,听见外头吵吵嚷嚷,有人使劲推搡他。

肖战悠悠转醒,找不着北:“如何?”

身边江翼脸色苍白:“怕什么来什么,官兵来了!”

肖战一个激灵。

这家男人开门去找自家婆娘,一瘸一拐招呼两人跟着跑。肖战踉踉跄跄和江翼跟上,刚出院门就被一伙官兵堵了。那伙官兵身上棉甲像是邕州军,又不太一样。

十来个官兵团团围住四个人,举着长枪逼他们往村口去,撵到一处蹲着。村口已密密麻麻蹲满了村民。

肖战晕头转向:“这是在做什么?”

江翼目色凝重:“征丁。”

这户夫妻俩被分开,男人被拎去一处,老妇人被撵去另一边。肖战蹲在人堆里悄悄抬头,村里人被分作几群,老汉一群、老妇一群,姑娘一群,还有就是他们这些年轻男子。

姑娘那一群身边围了最多的官兵,一个个笑得古怪,动手动脚。有个小姑娘想跑,被拎了回来戏耍一番,一个官兵还撕了她的衣裳。小姑娘跪在地上求饶,哭得撕心裂肺。她越哭,那群戏弄她的官兵笑得越放肆。

肖战捂住脑袋不敢抬头,心里震骇。

那群官兵笑声渐息,似是来了一个上官,同他们叽哩哇啦说岭南话。

“糟糕。”江翼小声道。

“怎么?”肖战不敢抬头。

江翼低着头:“他们在说,这个村里有坤泽男子,要找出来,归去姑娘那一队带走,伺候他们。”

一瞬间,肖战浑身冰凉。

脚步声靠近,那群官兵在他们这一堆年轻人里挨个查看。肖战耳朵听见他们越走越近,心也越来越悬,不动声色摸摸脖子。他换衣裳时特地裹住了脖子,但愿那群官兵不会扯了他脖子上的布。

眼看那几个官兵挨个查探,就快到自己,肖战悄悄捡起一块尖石子,心一横,默默在颈侧划。

身边有人被踹翻,躲在人群里的江翼被拎起来,那个官兵看见江翼的容貌,两眼放光,回头对弟兄呜哩哇啦说了一通。刹那,好些个官兵围过来,对着江翼指指点点,要拖他走。

肖战浑是吓得脑子一片空白,抱缩一团,不敢去看。

江翼挣扎求饶,高声嚷嚷:“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还有一个坤泽吗?肖战抱紧脑袋闭紧双目,绝望。

有人靠近自己。肖战越哆嗦越厉害,被人拽起来。

有人以指尖刮过自己面颊,说了几句话。

肖战听清楚一个字,丑。

肖战壮起胆子睁眼。江翼被两个官兵扣住,因挣扎太狠,衣裳头发都乱了。一个副尉过来打量他,伸手在他身上摸来摸去。

江翼眼底凄凉,狠狠地瞪向肖战。

拽着肖战的官兵看见他颈上缠着布,颈侧那一块被血染红,扯开一看,一道伤口。

官兵摇摇头,回头看副尉。

副尉嫌弃肖战的长相,被江翼的模样勾住,挥挥手要底下人扔了肖战。

副尉说的话有中原官话腔。肖战听懂了。

“有这个就够了,这个漂亮。”

肖战双腿发软跌在地上,爬回人群里藏好,又胆战心惊偷看江翼。

江翼恶狠狠盯着他,咬紧牙关,恨不能撕了他,却没再指认拆穿他,随即让人捆住手脚,被副尉兴高采烈扛走。

肖战逃过一劫,浑身瘫软。

又一群官兵过来,清点人数,一根绳子捆住肖战与其余年轻男子的双手,栓成一串拉走。

不出半天,这座村落空了一半,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不计其数。

姑娘们被官兵们或捆着或扛着走在前头,肖战与年轻人跟在后头。远远的能他看见江翼趴在那副尉的马背上,一动不动。

肖战昏昏沉沉跟着走,回头看背后萧索村落。

怪不得说,匪过如梳,官过如篦。这哪是州府官兵,简直比土匪还猖狂。

那夜自明义坊回府,王一博忙于公务,好一段时日未再去应酬。

期间肖战又来了一次雨露,王一博抽了两日空陪他。后头两日肖战没那样难受,吃些清心丹也能过去,王一博才又拾起公事。

肖战这两天雨露,二人都干柴烈火,一天好几回。肖战灌了满肚子避子汤,撑得吃不下饭,雨露过去人都瘦了些。王一博命冯妈妈想想法子,好叫他以后别再这么受罪。

冯妈妈拉着大夫琢磨好些天,药不能不吃,也不能多吃,最后求个折中,他俩想法子给肖战制成药丸,与清心丹差不多大小,事后吃一粒,简单方便。

只是制药丸工序复杂,要费些工夫,怕是制成得到下回雨露了。肖战闲来无事去找他二人看看如何制药,借来两本医...

只是制药丸工序复杂,要费些工夫,怕是制成得到下回雨露了。肖战闲来无事去找他二人看看如何制药,借来两本医书读,若有不懂,好就近问问。

上回王一博又毒又伤,险些伤了元气,到底将肖战吓住了。王一博整日忙得脚不沾地,惯来不太爱惜身子。肖战知自己怕是要长久陪在王一博身边,不若趁机多学些浅显医术,平素多照料王一博几分,往后王一博若再有小病小痛,他也能眼尖早早瞧出来。

如此跟着冯妈妈与府中大夫读了些脉案名方,又认了几样药草,肖战渐起兴致,竟是有些入迷。

医术学了几日,老夫人来召见,邀他去房中谈了会子天,偷摸塞给他几本账。

老夫人冲他眨眼:“两本账,一本为主,一本为副。主账是府里的,副账是外头庄头送来的。你不必算,只须对着主账,查查副账有无缺漏和错处。”

肖战小心接下:“明白,自当为老夫人分忧。”

肖战鬼鬼祟祟抱着那两本账,上头盖着老夫人送的布匹遮掩,回了自己的院子,关起门摆好文房四宝与算盘,对起账目来。

账目对到快酉时,肖战看得认真,未觉天黑,亦未觉得饿,连王一博来了都没发觉。

等到他伸懒腰抬头,一眼望见站在桌边的王一博,险些扔了账本子。

“小将军,你可吓死人了。”肖战长舒一口气,心有余悸。

王一博弯腰来看账本,问:“母亲给你的?”

肖战点点头,收账本:“上月去老夫人房中,帮忙算过一些账,兴许老夫人觉得我可堪用处,就差遣我再帮点小忙。”

王一博看清楚了账目,道:“是我所属职田的农户缴租账册。”王一博刮肖战鼻尖,“这本账,可是宣平府的头等大账。”

肖战有些慌:“啊?那我这万一对错了,后果不堪设想。”

王一博在他身边坐下,安慰道:“无事,账本给你之前,或是再拿回去后,母亲定会亲自核查一次,她有分寸。给你也只是多一重稳妥。”

肖战这便很费解,觉得手上账本烫手,要碰又不敢碰:“这么要紧的东西,老夫人就给了我,万一丢了坏了,岂不坏了大事。”

王一博但笑不语,帮他拾掇文房四宝,收拾差不多才道:“拿着看吧,她既给你看,自然有她的道理。你学点事做,也是好的。”

肖战顿了下,忽地想起牢中合香所言,抿了抿唇,进里屋收起账本。

出来后,肖战才问:“合香如今怎样了?”

王一博倒茶来喝:“差不多审过,无他人从中指使,兵部地牢按律关押一阵子再放人。那时再定夺她的出路。”

肖战放心了些许,叫来小厮要传晚膳。

晚膳传了鸭脚羹、剔缕鸡、西江料、鳜鱼丝,主食一人要了一小块古楼子。

肖战咬着古楼子,嚼得香,道:“这就是胡饼吧,不过比我从前再街上买的多加了羊肉馅,香很多。”

王一博听肖战说起胡饼,不由得想起肖战成亲后进洛阳城投奔那日,临晚街上与他在胡饼摊子边所谓偶遇。

那时的肖战,头戴帷帽,一身灰扑扑的衣裳,在他面前说起话来总要先思量几许,处处小心翼翼,全不似如今这份灵动与活泛。

想着从前看着眼前,王一博不禁笑了。

肖战莫名其妙,舀了一勺鸭脚羹往嘴里送:“怎了?想起什么趣事?”

王一博摇摇头,笑答:“看你用饭,总觉得有趣,可人爱得很。”

肖战舀羹的手慢了一慢,满腹疑惑:“吃个饭,你也有这些油嘴滑舌的言语。”

王一博勾起嘴角,帮他夹一块西江料:“晚上陪我泡一泡药浴,解解乏。”

身边还有丫鬟,肖战面上泛起薄红,低头喝完碗里的鸭脚羹,才道:“我雨露才过去没几天,你又想这事。”

没成想王一博倒装起正经人,揶揄起他来:“沐浴解乏而已,我又想哪件事了?我没听明白。”

肖战闻言,叼着筷子瞪过来,二人目光碰上,皆忍不住笑。王一博笑得狠一些,肖战硬憋着,眼底也有笑意。

笑了好一阵,等王一博不出笑声了,肖战也装傻答道:“你不明白就罢了,没有什么事,只是晚上要沐浴,无他。”

王一博不顺他的话锋,吃起饭菜。

对面肖战嘀咕起来:“早先觉得你总一本正经不苟言笑,如今愈发觉得你其实也皮得很。”

虽二人饭桌上都说得冠冕堂皇,等到热水备好宽衣解带,又是另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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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好一场,肖战穿上丝绢亵衣,迈不动腿,由王一博背他回床上歇息。肖战面色倦乏,懒洋洋趴在王一博后背,被放进被褥后,拱了拱,钻进王一博怀中打迷瞪。

王一博替他顺长发,道:“后天起,我得几日休,要举家去郊外祖陵祭拜。”

肖战记得之前王一博在太夫人面前提过,迷迷糊糊问:“嗯,我在家等你,你有何叮嘱?”

王一博啃他鼻尖:“没什么叮嘱,你不在家待着,跟我一块儿去。”

肖战登时清醒了许多,睁大眼睛:“嗯?我怎么去?”

“坐马车去。”王一博笑答。

肖战结巴:“不是,不是呀……我又不是……按理说,祭祖我不该去……”

王一博不以为然,吻住他双唇,吮了几口,才道:“我说你能去,你就能去。我是家主,我带你去,府里长辈不会多言,府外的旁支自也不敢置喙。”

王一博这般保证,肖战不知该说什么,遂不置可否,又闭上眼要睡。他只闭着眼,看不见王一博神色,只是装睡欲睡间,察觉有人轻抚他面颊。

床帐内似有一声轻叹:“你也不必太……妄自菲薄……”

肖战在将军府里帮着老夫人又对了一天的账目。到了启程往南郊去那日,将军府的车队有三乘马车三驾,太夫人一驾、老夫人与二少爷一驾,第三驾里,挤了三个人。

车队启程,李茹茹双手抱臂,离那两人老远,抱怨道:“王一博,你将军府现今已落魄如斯吗?多一驾马车都备不起?不能给我单独一驾?”

王一博正襟危坐,把玩两只玉核桃,目不斜视:“今日你身边那个嬷嬷也硬要跟来,若留你单独一驾,我与阿赞一驾,怕是隔天她就要捅去太皇太后跟前了。”

李茹茹不耐:“那便让肖战与我一驾,你一人乘一驾。”

王一博瞥她一眼,不答话,其中不愿,不言而喻。

李茹茹自知说不动王一博,无可奈何,烦不胜烦扭过脸去。

肖战坐于王一博身边,看他俩这般剑拔弩张,为求缓和,开了吃食盒子递予李茹茹:“少夫人,可要吃些东西打打牙祭”

李茹茹随手拿了一只橘子剥来吃。

肖战又摘了一只葡萄,问王一博:“小将军,要吃葡萄吗?”

王一博点点头。肖战遂剥开葡萄皮,将晶莹剔透的一颗葡萄喂去王一博嘴边。葡萄刚沾上王一博的嘴唇,就听一旁李茹茹冷笑。

二人都停下,一齐朝李茹茹看过去。

李茹茹面上讥讽,问肖战:“他点个头而已,你就又是剥皮又是喂吃,是他自己没手还是你爱巴结奉承,天生是伺候人的?”

王一博蹙起眉峰:“他既是我的人,伺候我也是应当,不与你相干。”

李茹茹阴阳怪气:“嗯嗯,是了,他低人一等活该伺候你。”

王一博被噎住,欲言又止,忙看向肖战。肖战手上举着那颗葡萄,喂也不是,不喂也不是。

只听得李茹茹又冷笑:“肖战,你听见了没?我早就说过,他喜爱你,不过是贪恋你俯首帖耳、逆来顺受。”

王一博说不过李茹茹,向肖战解释:“你莫听她乱说,胡言乱语,不必理会。”

王一博刚要叼住那颗葡萄,就落了空。肖战收回手,将葡萄塞进自己嘴里,把食盒往他手边推了推:“小将军爱吃哪样,自己挑吧。”

王一博眼见着那颗肖战剥好的葡萄,喂到他嘴边又撤走,不禁有些傻眼。

“小将军既都不挑,那我与少夫人吃了。”肖战抱回那只食盒,又递给李茹茹挑了几颗山楂,再抱去自己腿上,爱吃哪样拿哪样。

马车里三个人,另外两个吃得开心,偏扔王一博一个两手空空甚也没有。李茹茹乐得看好戏,挑衅似地撇了撇嘴角,高高兴兴又拿了只石榴剥着吃。

王一博偷瞧了肖战好几眼,盼肖战能再喂给自己吃几样东西,可肖战倒好,自己吃得腮帮子鼓鼓,就是不理他分毫。王一博两头吃闷亏,下不来台,闭目假寐,自顾自盘核桃。

车队出长夏门,往南郊行五十里,到了王家的墓园。时过午时,车马劳顿,太夫人与老夫人亟待用饭与午歇,一行人先行在墓园二里外的庄子上歇脚。旁支的族老宗贵与庄子上的管家庄头出来相迎,引宣平府的几位主子去庄里吃一顿粗陋的团圆饭。

肖战也被王一博带上上,一起去了饭堂。耆老所设食案,太夫人坐于上首,金嬷嬷侍奉在侧。

王一博次于老夫人,李茹茹与王一博同坐。肖战本不敢入座,被王一博硬带着也在他身旁坐下。王一博居其中,李茹茹居右,肖战居左,显得王一博一妻一妾,很是有齐人之福。

李茹茹身边那位佟嬷嬷阴魂不散,一直侍立李茹茹那侧。有她在,肖战不敢逾矩,安分守己给王一博倒酒夹菜,伺候他吃喝。

王一博与席上那些宗族耆绅敬酒闲聊,说了半天,察觉肖战一直伺候他,也没吃几口,便于暗地悄默声拽一拽他的衣袖,端起酒盏遮住嘴,不动声色道:“自己也吃,不必总伺候我。”

肖战垂着眼眸,轻轻“嗯”了一声,给自己夹了两筷子鱼肉,挑鱼刺消磨时辰。

饭后,王一博要与族老们商议明日祭陵事宜,肖战便由丫鬟引着去了单独的厢房安顿。

厢房不大,处庄子偏院,此处也没书,肖战闲来无事,开了后窗望呆。他最百无聊赖时最爱待在屋子后窗处走神。

临近冬日,窗外树枝、花枝光秃秃,只几棵松柏尚绿。也没什么好景致。肖战叹口气,换了只手撑着下巴。今日一遭又一遭的事下来,他总觉着心里空空,没有着落。

不知不觉快到酉时,有丫鬟来敲门,问肖战是否觉得饿,可要备一些吃食送来。

肖战便问:“你可知小将军在何处?何时过来?”

来敲门的丫鬟在庄子里算是一等的丫头,主子跟前说得上话。

其中一个丫鬟不知,摇摇头道:“主子们在前厅议事,墓园一年一祭是祖上大规矩,主子们有的商议呢。”

另一丫鬟是个活泼话多的,插嘴道:“我打前厅过来,听见几位老爷与小将军和少夫人商谈续王家族谱一事,小将军成婚前几年太忙,且几次祭拜少夫人都没来,耽误了正事。这回趁祭拜时机,也趁少夫人在,正好要添上少夫人的名讳。”

肖战闻言默了默,点点头:“我不是很饿,你们不必给我送吃食,都去歇着吧,后头祭祀的日子怕是有你们的忙。”

那活泼的丫鬟赶忙福身,笑道:“多谢公子体恤,公子真是好心肠,奴婢们就在外头候着,若有事吩咐喊一声就行。”

丫鬟们退出屋子,肖战继续坐回后窗前,趴在窗棂上发愣,过了一阵子,打起盹来。

不知睡到何时,梦中忽然察觉有人动自己脸颊。肖战惊醒,一睁眼看见王一博。王一博换了身衣裳,淡青色圆领袍外套一件半臂,看着少了几分平日威严,多了几分少年气。

王一博在冲他笑。

肖战揉揉眼,回过头来看屋子里,还未掌灯,暗得很,显得冷清。

“你怎来了?正事可有说完?”肖战打了个呵欠。

王一博点点头,自身后提出一只食盒:“给你带的饭菜与点心,你中午没吃多少,晚上亦未吃,别空着肚子。”

肖战接过食盒,借着外头月光看,是几样好菜。

“多谢小将军。”

肖战拎着提盒去桌边,点亮案上蜡烛。屋子里虽登时亮了不少。肖战打开食盒布菜,问道:“小将军晚上吃了吗?”

“下午议事后,又陪那些老人家吃茶,用了不少糕点,这会子撑得很。”王一博答道。

肖战这便想起小丫鬟所说,王家宗族要续族谱,添上少夫人名讳。肖战没说话,拿起筷子自己吃起来。

王一博小心打量,察觉肖战有些黯然神伤,思量今日自己言行,便出言解释:“今日马车里,要你给我剥葡萄,也不是非要你伺候,只是我喜爱你亲近我。你喂我吃,我喂你吃,我都是高兴的。”

肖战“嗯”了一声,浅浅一笑:“我知道,我那会儿没继续给小将军剥葡萄,也是因在少夫人面前,不好显得太过亲近殷勤。”

王一博想说,他倒是很乐意肖战在外人面前对他殷勤些,好叫外人都看看他俩浓情蜜意。可肖战言语里不愿,他也就只好不提。

搜肠刮肚了片刻,王一博又想起一事,道:“午间席上,我要你伺候饭菜,也是因宗族乡绅面前,加之佟嬷嬷也在,总要做做样子。以后我们宣平府自家年里节里相聚,不必守这么多规矩。”

“嗯。”肖战只好又赔笑,“我明白,有佟嬷嬷在,我也知晓面上的规矩不能坏。”

肖战小口小口吃饭,吃得乖巧。王一博瞧他一脸和顺宁静,心口莫名其妙有些堵闷,也不知究竟是堵闷肖战的毫不在意,还是堵闷肖战不与他诉说委屈。

王一博头一回觉得有些束手无策,只得干瞪眼,守着肖战吃饭,二人不言不语,屋里落针可闻。等肖战吃个差不多,王一博忽然握住肖战的手。

肖战怔了下:“怎了?”

王一博轻轻叹息,绞尽脑汁琢磨言辞,劝说道:“知你今日有些委屈,往后吧……你等等往后,我总归能,叫你的日子越过越顺。”

肖战累了一天,没力气也没心思说道什么委屈不委屈,精疲力竭道:“我知道,小将军,今日我实在疲累,想早些歇息。这是外头庄子不比府里,按规矩,你今夜是要睡在我这儿?还是去少夫人处?”

既在宗族乡老面前,又有佟嬷嬷在,按规矩王一博是该去李茹茹那儿做做样子,可王一博今日心虚,总觉得自己若走了,肖战这儿该是会留下隔阂。

王一博斩钉截铁:“不去她那儿,我今夜陪你。”

肖战垂眸,似笑非笑:“嗯,但凭小将军安排,小将军传外头丫鬟备热水,我伺候你沐浴焚香,明日好去陵上祭拜。”

一听肖战又说“伺候”二字,王一博有些底气不足,脱口道:“你陪着我就行,帮我擦擦背,也不叫伺候。”

肖战于是陪着王一博沐浴,帮他擦背。

沐浴后二人吹了灯同榻而眠。肖战面朝墙侧躺,王一博自他身后拥上来。

王一博抱着肖战,始终睡不着,睁着眼到半夜,小声问:“阿赞,睡了吗?”

肖战没答话,想必是睡着了。

又过片刻,王一博摸摸肖战的腰侧小腹,口鼻凑近他沁宫深嗅。柔润的桃花香,顿时蔓延肺腑,即使深秋入冬,依旧叫人仿若置身春日。王一博对这一缕香气欲罢不能,正如对肖战这样的脾气秉性欲罢不能。

深嗅好几口,王一博转而想起那日兵部地牢中,偷听到的对话。王一博拥紧了肖战的腰,微声呢喃:“你不必害怕,我自是……不会的……”

自是不会不要你。若肖战觉得委屈,与他闹一闹,他还能安心些。偏生肖战这样不言不语只字不提,倒叫他不由得提心吊胆起来。

王一博搂紧了肖战的腰,一筹莫展起来。肖战这么不声不响的,万一心里头又攒了什么事憋着不说,憋着憋着憋到头,又脚底抹油跑了该如何是好

王一博头疼不已,照着肖战沁宫小咬了一口。妖精,折磨人。

肖战本都迷迷糊糊睡着,忽然被一口给咬醒了,睁开眼以为王一博想要他,他心里不舒坦,不愿迎合,干躺着不动。可等半天也不见王一博有动静,肖战狐疑转过身,王一博轻鼾平稳,睡着了。

肖战隐隐地一肚子微火,带着一整日集聚的委屈,冲出来,暗啐道:“宝批龙。”

翻身面朝里躺回去,过了片刻,肖战气不过,上手一拽,将被褥全裹来自己身上:“冻死你。”

可冻了王一博不一会儿,肖战又狠不下心,再度将被褥还回去盖好。

有气没处撒,肖战憋得难受,往远处躺了躺,挣脱腰上的手:“搂个锤子。”

王一博睡得沉,没听见肖战那几句骂,梦里动弹手臂,摸空了,摸索摸索又贴上来搂紧。

肖战无可奈何,半晌,脾气软和下来,闭上眼。

祭祀大事当前,有账改日再算。

PS没写到上次的预告,阿赞说的,有账改日再算,可不就是预告里那样。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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