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王:街头混混的自责

《蚁王》由青年作家郑小驴近年来创作的多部优秀中篇小说结集而成。

郑小驴的小说有直面现实的勇气,为年轻一代思索自己的命运提供了一个面向:不仅仅囿于描述现状与诉说苦难,而是向深处探索,找出症结所在,为“怎么办”打下基础。

郑小驴是近年来文坛涌现出的最优秀的青年作家之一,深得阿乙、冯唐、韩少功、阎连科、残雪、毕飞宇、葛亮等名家的赏识。《蚁王》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其创作才华与叙事功力,值得读者细细品读。

作者简介:

郑小驴,作家,著有小说集《1921年的童谣》《少儿不宜》《痒》,长篇《西洲曲》等。曾获湖南青年文学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最具潜力新人奖提名等多种奖项。现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首届创造性写作研究生班。

【试读连载】

可悲的第一人称

1

车子到了拉丁,前面就没路了。老康告诉我,越过那片丛林,河的对岸就是越南。那时我头回看到榕树,巨大的树冠遮盖了大半个天空,像片树林一样。四周寂静得让人发慌,仿佛时光遗忘之处。在北京很多个失眠的夜晚,坐在黑暗中,好几次我都幻想过会有这么一个场景:站在葳蕤的原始丛林前,周围空旷无人,四面八方都是我的回音。我泪流满面。不知怎么,想哭的冲动最近越来越频繁。而离拉丁越近,这种感觉就越强烈。

那天刚下完雨,阳光刺透密林,给草地铺满了碎片般的光斑。我踩着这些光斑,独自一人沿着林间小道朝深处走着。光折射在我的脚上,我走哪,它就跟哪,怎么也没法摆脱它们。我默默走了许久,抽完了烟盒中剩下的几支烟。空气湿润,林子里只有我的呼吸声,比失眠的夜还要静。这就是拉丁,终于没人知道我在这了。

回来的时候,天色渐晚,老康建议在拉丁留宿一晚,等明天一早再出发。就住老康家。院子里的母鸡咯咯地叫唤着,我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了。一位过早衰老的女人正在宰杀母鸡,旁边站着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孩,帮忙扯着鸡脚。小孩羞涩地偷偷打量着我。老康女人将鸡头用鸡翅反剪着,吩咐小孩将盛血的碗端进厨房。她手中血淋淋的菜刀麻利地往鸡身上揩拭了两把,扑通一声,鸡已被丢进柴房。鸡还在动,两只脚不停地蹬踏着,有一刹那,我的心猛烈地颤抖了几下。

小孩像过节似的,在院子里滚着铁环,被他娘呵斥着去烧火去了。老康在煺鸡毛,只有我坐在院里的黄槐下,像什么也插不上手的闲汉。拉丁小得像个拳头,从街的这头走到那头,三五十步就搞定了。我几乎看不到什么青壮年,几个牙齿掉光瘪着嘴巴的老人眼神里充满了好奇,纷纷瞥向我。他们一定嗅到了我身上带来的陌生人气息。

唯一的小卖部在拐角处,我去买了盒烟。老板是个老女人,吸着旱烟,她用拉丁方言问我哪里过来的。我回答说从北京,她的嘴巴半天也没合拢。天很快黑了,白天的光在拉丁全面退却,稀稀落落的几个窗口开始亮起了灯。我听见山上的黑鸦叫唤得一声比一声凄厉,就在旁边高大的梓树上,像是不欢迎我这位不速之客。老康咒了几句,黑鸦就不叫了。老康就说村里谁谁怕是要落气咯!女人骂他是屁眼口。这话把我给惹笑了。

回来的时候,晚饭已经弄好了。老康正打发儿子喊我回来吃饭。见到我,小孩立刻转过身,蹦蹦跳跳地跑开了。钨丝灯很暗,不超过十五瓦的功率,灯壁被烟熏得乌黑。老康问我喝不喝酒,还没等我做出回应,他提高分贝说,男人嘛喝点嘛,示意他女人去倒酒。五步蛇泡在玻璃酒坛里,足有小孩手臂粗。我定睛瞅了一眼,便不敢再看。我问老康,林子里有蛇没有。老康哧哧地笑了笑,说:“怕蛇?怕蛇你可别去了。”只一下我心里就没底了。“蛇肉好吃呢,怕它个卵,只有蛇怕人,没人怕蛇的。”老康也不懂敬酒的规矩,自己端起碗独自喝了一大口朝我说道。我不想被这个人看低,就说不怕。女人大概早就知道我要去那里了,眼神中难免露出一丝不可理喻的神色,有些不自然。好几次我看见她似乎想问了,但是又担心我听不清她的方言。我猜想她内心里会想些什么,大概是我脑子进水,或读书读傻了之类云云。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老康牵了匹老马,领我去了昨晚的小卖部,我买到了一些生活必需品,包括香烟和蜡烛以及一双高筒雨靴。那个老女人听说我一个人要进山住,嘴巴张得比昨晚更圆。我已经开始习惯这些。当初老康听到我的计划时,嘴巴张得比她还圆。老康是我远房的表叔,这些年他以为我在北京发了大财,没料想有天竟然要来这里,惊讶得半天没合拢嘴。

从拉丁到那儿,要穿过六十多里的原始丛林。一路上沿着河谷走,进入了喀斯特地貌区,山峰峻拔,典型的石英砂岩峰林峡谷地理特征。走了大约二十多里,路过一座木头搭建的桥。那桥身已经有些年月,踩上去摇摇晃晃的,而脚底下水流湍急,走在上面有些心悸。马站在岸边不肯过河,老康费了一番心思,才牵过来,我看到马腿在打战。

“就怕山洪,每回一涨水桥就冲掉了,一两个月都过不去。”老康像是在告诫我。过河后,开始正式进山。早些年开垦的小径,都被荒草掩盖,不用心分辨,很难再找得到方向。若迷失在茫茫林海中,最悲观的想法,是成为一个野人。

我们一番忙碌,将物品从马上卸下来,房间一下子就显得逼仄起来,堆满锅碗瓢盆和棉被,到处都是碍手碍脚的东西。我说得有张桌子,还要一把椅子。老康愣了下,说:“下回给你带。”面露难色地补了一句,“我家也只有吃饭的桌子……”他答应每隔半个月给我送一些生活必需品和吃的过来。我说每趟给他一百元辛苦费,其他买的东西另算。他假意推辞了一番,露出一排被烟熏得发黄的牙,最后将钱装进了兜里。临走前,他留下一把砍香蕉用的劈刀,说防身用,刀被他磨得很锋利。他提醒我房梁上有几斤煤油,装在一个金龙鱼油瓶里。又说晚上最好生一堆篝火,以防夜里有野兽过来惊扰。要是真来了野兽怎么办,我问他。“下次我给带杆鸟铳来吧。”他说。

他牵着马走了,马脖子下的铃铛响了一路,消失在林野中。他临走的眼神就像一个早已猜到结局的赌徒,胜券在握地朝我微微一笑。我知道他们在等着我几天后狼狈不堪败退回北京。有水,有食物,有火,我想足够了。我不想回去。

2

头几个夜晚有些难忘。天黑前,我准备了大量的枯木,烧起一团熊熊的篝火。毕剥作响的火星高高跃起,直奔夜空而去。在这儿能看见璀璨浩瀚的星河。在北京那些年,我已经记不得星星的样子了。我贪婪地仰望着夜空,浩瀚的星河像命运的图纹,一下子像回到了小时候。那时我常高抬着头走路,我走,月亮也跟着走,我故意停下脚步,它立马停滞不前。那时我常担心自己长不大,现在想起来,长不大多好。晚饭用地瓜解决。一边烤火,一边随手往火堆中扔几个地瓜,不一会儿就煨熟了。地瓜是从老康家带过来的,在他家那是喂猪的。我说给我几个地瓜吃时,女人不加掩饰地笑了。地瓜很香。夜空中的星星让我仿佛回到了旅程中的西藏境内的怒江边上。那是我和李蕾在一起为数不多的几次旅行。也是这样繁星密布的夜空,怒江在脚底下奔涌,像上帝的咆哮,令人胆寒心怯。李蕾抱着我,将脸贴在我胸前。我分明感觉到了她在微微地颤抖。那一刻我像个爷们儿,紧紧地搂住她,我觉得应该保护她一辈子。

床铺上是新铺的蓝色条纹被单。那是她有天逛西单打折特价买的。她心血来潮,一次买了三个四件套。我们小心翼翼地躺着,谁也没有说话。进入的时候,她咬着嘴唇,眉头拧了一下。她始终闭着眼,这么多年了,她一直拒绝做出某些改变,这种表情曾经让我愤怒过。很多次,我感觉身下躺着的不是李蕾,而是李蕾的尸体。她一直拒绝我窥视一下她下体的好奇心。有几次,我感觉像在强奸她,但是最后关头,她依然没能让我得逞。白天做爱我们还是头一回。我们闭上眼,尽量不去看对方的脸。我感到内心深处某些虚伪的东西,在白天里被赤条条地暴露了出来。她依然一声不吭。完事的时候,我的手不小心触碰到了她的下巴,发现她在流泪。我没想再说什么。一切都是多余的。房间的角落里除了那只巨大的拉杆箱,还有她的耐克包。她将一切都已经收拾停当,随时做好撤出我生活的准备。

“你不准备说点什么吗?”

临走的时候,我送她去车站,我说。

“还有什么好说的吗?”她冷冷地瞥着我的脸说。我一下子感觉到不自在起来,意识到自己说了句废话。“我终于要离开这座讨厌的城市了!”她装出一副得以解脱的样子又补了一句。

我陪她过了安检,一直送她上了卧铺。行李安置妥当,她耷拉着头,坐在铺位上,目光直直地盯着窗外。我说拥抱一下吧,她站起来,动作僵硬地回应了我的请求。所有人都朝我们侧目而视。火车将启动的时候,我和她道了声再见,她依然冷冷地瞥着我,像是看清了我的本质。火车徐徐启动,我下了车,望着她的影子渐渐远离我而去。那一刻我意识到,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有那么几天,我感到了一种彻底的解脱。那些日子,我天天盼着天黑,像个昼伏夜出的幽灵,在路边的烤串摊前,喝到烂醉,似乎在庆祝单身得解放。我有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和我一样,他们从南方来,是资深“京漂”,熟悉这座城市的每寸肌理。他们说起这座城市,如数家珍,他们甚至知道这座城市平均每晚将有155人出生,99人死亡,而这些生命大多开始或结束于这座城市医院的共94735个床位上。我觉得他们熟悉北京,比自己家乡还要熟。酒精带来的短暂麻醉让我感到无比的充实和虚空。我们在深夜坐在马路牙子上,干号着汪峰的《北京,北京》和崔健的《一无所有》,一路踉跄着各自回家,回到空无一人的房间。李蕾一定是将我内心里的某个东西带走了,几天过后,这种空缺感越发强烈,我开始感到了难过。

3

说来就是那时认识小乌的。

我在医院里被观察了一个礼拜,直到退了烧,方从“非典”的恐惧阴影中挣脱出来。小乌是医院护士,她观察了我一个礼拜。她问我,是不是某校农学系的。我错愕地点了点头。她“全副武装”,透过镜片,我看见她似乎微笑了一下,像是印证了刚才她大胆的猜测。

稍熟络点后,她告诉我,原来她曾经去过我们学校,一起联谊搞过一次活动。

“我知道你写东西,写得不错,在你们校报上曾拜读过你的大作!”即便戴着厚实的消毒口罩,我也能察觉到她的笑容。

“幸会幸会!”我有些尴尬地应承道。

“可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这个大帅哥了!”她收住了笑容,换了一副正儿八经的模样继续说道,“幸好不是‘非典’,我们院已经死了八个了,上星期还死了个护士。”

“怎么称呼你?”

“叫我小乌吧。”她说。

因为失散的手稿,我不得不重返医院,设法找到小乌。除了那天来到我房间的几位护士,我再也想不起谁能动我的手稿。她见到我,有些惊喜。我只好把缘由向她说清楚。

“这部手稿对我很重要……”我咬了咬下唇,望着她说道。

她二话没说,开始四处帮我打听。她竟然寻到了那天来我房间里的医护人员。

“能帮你问到的人,都问了,都说没有……”她的语速慢了下来,仿佛担心这个结果会让我一时半会接受不了,“我猜人家也不会拿,人家那会儿当你是‘非典’病人呢,这手稿人家敬而远之都来不及!”她说的倒也是实话。排除了医护人员,最后一点线索也断掉了。这个打击让我万念俱灰,成天游荡于郊野,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时值毕业季,大家都开始陆续办理离校手续,忙着找工作和道别。只有我像个局外人似的,似乎一切都与我没啥关系。

她安慰我,说兴许是有人拿去看,看完就会还回来的。这个美好的期待在七月份的时候,随着毕业季的结束而彻底破灭。我不得不接受手稿丢失的事实。它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面前,仿佛压根就不存在一样。

我们一起爬过一回长城,在京城待了四年多,竟然还给黑导游骗了,说是爬上长城得好几小时,于是坐了所谓的缆车上的长城,结果还没十分钟就上去了。是秋天,风和日丽,带着秋天独有的凉爽,树叶已经泛红。我们站在箭垛前,一起遥望远处的崇山峻岭。有一会儿,我们都停止了交谈。我能听见她微微的喘息声。她的肩头有意无意地往我这边靠了靠,仿佛带着某种暗示。我的手下意识地搂住了她。小乌仰起头,脸颊有些红,和当时的氛围显得很贴合。我若不亲她一口,显得有些虚伪了。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我只想亲她一下,再没别的企图。她的嘴唇很柔软,接下来是舌尖的部分,她在回应着我,蛇一样缠绕着我,我想退出,她紧紧抱住我脸颊绯红地唤了我一声:

“小娄……”

当时我做了什么呢?我有些尴尬地掏出烟,迎风点了。烟熏得我睁不开眼。我感到她的手朝我伸了过来,两手紧扣……然后松开。我们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接下来,聊起了某某明星最新出的八卦新闻,最后一起下了山。天快要黑了,我们搭末班车回了城。当时我刚搬出学校,与人合租了一个两居室,在北三环附近,她说住得远,我没问具体远到哪,我们在地铁站分的手。地铁呼啸而去,一切都像梦一样。

“这是怎么了?”我一把扶她起来,她一个趔趄,扑到我怀里呜呜地饮泣起来。“她们欺负我……”“谁欺负你了?”我说。“室友,她带男友进来……说好彼此都不带异性进来的……”她像受了极大的委屈,没再说话,抽泣声更大了些。哭声在夜空有些刺耳。我只好把她先领进屋再说。

事实上,她已经醉了。她一头栽倒在床上,连鞋子都没脱就睡了。像摊泥一样。我打热水给她洗了脸,她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蒙头继续大睡。半夜的时候,她突然醒来,说很难受。我给她倒了杯水,她一把搂住了我……那是第一回有女人躺进我的被窝,以至于第二天早上洗漱的时候,室友带着男人们心照不宣的眼神朝我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4

我甚至打起了那块无人看管的地的主意来。这真是一块好地。这么肥沃的土地,插根筷子也能长出芽来,闲弃在这儿,真让人心疼。

老康再来,我就向他打听了这块地。

“上次是几个广东人承包的,在这试种,种了些天麻和三七。头两年长势很好,快要收获的时候,没想害了场奇怪的大病,全都烂地里了。”

“没打药吗?”

“打了,但刚好碰上连月的大雨,打也白打,最后都没效果。”

“我猜这地有问题,之前也有人尝试过种党参,结果也是一无所获。”

“那现在这地归谁管呢?”

“名义上是村里的,不过这地方谁来啊,那么远,给人都没人肯要。”

老康走后,我有点动心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种点什么。每天我在这块地里忙活一会儿,将地里的蓬蒿砍掉。蓬蒿是很好的肥料,几场雨下来,它就腐烂发酵,变成了肥沃的养分。

这真是块好地,种什么收什么。我种了几蔸胡萝卜,长势意外的好。当我吃上自己种的蔬菜水果时,甚至对老康的告诫嗤之以鼻起来。这儿根本没什么虫害,蔬菜水果没有天然的敌手,压根不用撒农药化肥。想想自己曾经吃下的那些带有农药残余成分的东西,顿时觉得这才是真正的人间食粮。

我是认真考虑过才这么说的。二十万,可不是想拿就拿得出的。好比身上的一块肉,全拿出来,我整个人都给掏空了。它是我在北京这几年下来的全部,曾经它也带给我一丝希望,那是在楼市还没这么疯狂之前。我问过老康,那些广东佬每天都住这儿吗。老康目光中带着疑惑,摇了摇头。“我和他们不同,我天天就住这儿,我懂它们,我天天侍弄着它们呢!”我仿佛找到了底气。

家人将信将疑,没再来骚扰我。

我在拉丁雇了二三十个老汉,帮我进去挖地和薅草。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扛着锄头箩筐进了山,像是去干一件新鲜事儿。几天后,偌大的地里沟壑纵横,都种上了天麻和三七,蔚为壮观。他们干完活,我让老康给他们结了工钱。老汉们对我充满了好奇,眼神中夹杂着玩味和几许不解。干完活,我打发他们都回去了。

山里又回归之前的寂静,所不同的是,现在陪伴我的不仅仅是画眉、山涧和白雾,还有这百十来亩的药材。像赌博一样,我将所有的赌注都押在这上面,期待它们冒出新芽,开出梦想之花,结出希望的果实。

我开始感觉到了心态的变化。刚进山那阵,我只想将内心里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赶紧释放出去,洗涤得越干净越好。而现在,仿佛一颗空空荡荡的心,开始了某种期待与守望。这个举动很疯狂,几乎没有退路。

5

一连几天,我都在做同样的一个梦。我抱着一个婴儿,从医院的走廊出来,孩子已经死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去安葬他还是要把他带回家里。我的身后总是响彻着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在梦中,我一刻也没回头,硬着心肠,一直让自己消失于车流熙攘的大街。

醒来的时候,我感到烦躁不安。已经记不清李蕾是多少次出现在我梦中了,和她一起出现的,还有两个被我们杀害的婴儿。确切地说,是我们的两个孩子。

后来失眠的很多个深夜,我脑海中都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天的场景。她软绵绵地朝我扑了过来,如同找到了一个投靠。而我无力接住她,摊上了一个大麻烦似的,只想甩手走开,逃离这个令人厌憎的地方,一个人走得越远越好。

我还记得李蕾第一次抽烟时的样子。那天晚上,我们看了场电影,很晚了,我们依然在等末班车。是很冷的冬天,站一会儿,脚都冻僵了。她说要不打车回家吧。我没作声,在一旁抽着烟。末班车等了许久也没来。我们只好打车回了家。因为那忍着寒冷白等的十几分钟,她回来就发了火。

“不就为节省那十几块钱吗,有这个必要吗?”

她仿佛点燃了我。

“就是了,怎么的?”我的火气腾地冒了上来。

“没怎么,跟着你,这辈子就这样了。”

那一刻,我们都停止了争执。空气仿佛凝滞了,这句话像抛出的矛,狠狠地刺中了我,也连带着伤到了她自己。她意识到这句话的分量,却不知怎么收尾好,索性一把抓起桌上的烟盒,掏出一根点上了,狠狠地吸了一口。片刻后我就看到了每个头回抽烟的人必然经历的狼狈相。她剧烈地咳嗽着,眼泪都咳出来了,弯着腰,将头深深地埋在怀里。不一会儿,我听见了她嘤嘤的啜泣声,夹着烟的手在微微地颤抖着。我走过去,接了她的烟,捻灭在烟灰缸,她扑在我怀里,向我道歉说刚才不是故意的。

她这么说,倒真让我难过了起来。

完事后,李蕾通常沉默地坐在床上,一言不发,从桌上的烟盒里抖出一根烟点燃。我一步一步地看着她吸烟的动作从笨拙到熟练。她已经无师自通,能张嘴就吐出一个个浑圆的烟圈来,连珠炮似的。这不足五平方米的隔断间里,被她一个接一个的烟圈占据着。她面无表情地盯着我,或者墙壁,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那真是一段暗无天日的时光,想想就令人沮丧。看不到任何希望。

6

这些药材长势良好,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它们从没害过病,大大出乎我意料。我时刻观察着它们,每天薅草,定时追肥,时刻留意虫害。外边的药材行情一路看涨,据说每个月一个价。甚至已经有外地的收购商得知了我种植药材的消息,提前就打了招呼。一切都顺利得出乎人意料。连老康都换了表情,有些艳羡起我当初做的这个决定来。每天我都要围着我的地转上一大圈,累了就坐下来吸根烟。我的头发越来越长,我只得找根绳子将它束起来。有天我在水面上看见了自己的模样,邋遢的头发,乱糟糟的胡子,如此糟糕的形象属于我,如果不是定睛看,我一定以为那是别人。那个我如此陌生,带着一股子脱离文明社会的野蛮味,仿佛早已告别人间烟火。

就从那天起,我暗自下了决心,不干出点名堂,决不出山。

有天夜里,我梦见自己咸鱼翻身,药材丰收,卖了一百万,大赚了一笔。我几乎是笑着醒来的。屋外正下着大雨,电闪雷鸣,透过窗户,我看到一道道强烈的闪电像上帝执鞭,愤怒地抽打着天空。我将被子裹得紧紧的,梦里的喜悦顿时荡然无存。那个晚上我再也没合眼,内心反而充满了焦虑,这么大的雨,将我心中那团刚刚复燃的火浇了个透心凉。

我的地会不会遭殃?天刚蒙蒙亮,我就跳下床,冲往我的地。还好,尽管有些损失,但总体来讲,已经逃过一劫。

无聊透顶的时候,我去捉树蛙,用荆刺将它们开膛破肚,处以凌迟;有天我碰见两条蛇在交配,捡了块石头,将它们砸成了肉泥。它们死后的身子依然紧紧地缠绕在一起。我变得越来越烦躁不安,体内像安装了一个引爆器,随时都会爆炸。我会面向一片虚空,无缘无故地发出怒吼,或大声地呼喊自己的名字。咆哮是我最常用的发泄方式。

有几次,我竟然梦见了小乌。

我的第一次给了小乌,她不是。这也是后来我心里对她有些芥蒂的原因。虽然那晚她喝醉了,但并不妨碍她下意识地做出本能的反应。我的第一次笨手笨脚,以慌乱而告终。然而第一次的经历永生难忘。这位看上去瘦弱的女孩身上迸发着一股令人吃惊的力道,像蛇似的紧紧地缠了上来。在梦中,我又体会到了这股力量,她让我着迷,如痴如醉。我开始频繁地手淫,这是我短暂逃离孤独的办法。有时想着小乌的身体,有时则是李蕾,反复回味着她们俩的不同。我甚至幻想着她们俩一起出现在我面前的场景。这种念头越强烈,对孤独的体验就越深。我梦想她们马上来,然后极尽疯狂地干那件事。每晚我都被这种念头折磨着,直到东方发白也难以安眠。在黑暗中,我不厌其烦地数着绵羊,带着极度的疲惫,才能睡上一会儿。而白天,则萎靡不振,像丢了魂似的。

7

我的药材是唯一能给我慰藉的。我看着它们一天天地成长,尽管过程那么漫长。但当梦想一点一点地往所希望的方向发展时,心里便充满了光。它们在支撑着我这具疲惫之躯。

最后的一年,我靠着这种信念一路勉强支撑着。

这一年,我差点丢了命。

那是我第一次体验弹尽粮绝的窘境。大雨把我的蔬菜冲得七零八落,那包铁砂和火硝也受了潮,鸟铳顿时变成一块废物。大雨天,我唯一可做的就是生堆篝火,坐在那儿干挨饿。那时我还对老康多少抱有一点幻想。我想每天尽量少吃点,尽量不做什么运动,就这么干等着他来解救我。但直到我吃光了屋里能吃的一切,老康也没来。雨倒是弱了下来,但依旧断断续续的,没有停歇的意思。我必须面临一个严酷的事实,家里已经颗粒无存了。能吃的东西都已经落肚。不能这样坐以待毙,接下来我只能冒雨进入丛林,去赌运气弄些吃的。

雨水一直没有断。我最担心的是那座独木桥,我想起老康曾经的忧虑,说如果遇到山洪,独木桥十有八九会冲毁。没有桥,老康即便有来解救我的心也没法子。他不可能挑着东西飞过来。我不敢想象接下来的事,它只会击垮我的信心和毅力。

头回吃野木薯,把我给整惨了。

发现野木薯的时候,我高兴了好几天。我找了好半天才发现它们。我冒着雨,兴冲冲地挖了一筐回来,煮了一大锅,结果吃完后,晚上就不行了。

我不知道木薯食用前必须清水浸泡几天,必须将它的氰苷溶解干净才能吃。那天晚上我上吐下泻,浑身像着了火似的,那团火在体内焚烧,我听见一个声音在体内不停地呼喊:

“结束吧,结束就解脱了!”

我醒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窗外有阳光倾泻进来。我虚弱得连动下指头都困难。唯一让我确定我还活着的,是天花板上的那只肥硕的蜘蛛。它一直在不停地织网。看到它忙碌的样子,我知道我死不了了。我静静地躺着,山涧那边轰然作响的瀑布响了一天又一夜。只在雨水充沛的季节,它才发出这么大的响声。这一天一夜,我都在昏迷状态下,醒来又昏过去。等我彻底醒来时,那只蜘蛛已经不知去向,我看见头顶上方的天花板上挂着一只巨大的蜘蛛网。它已竣工,只须守株待兔了。

老康依然没有来。我拖着虚弱不堪的身子下了床。我的脚一沾地,极度的饥饿感迅速而来,一个趔趄,我又歪倒在地。

8

在最后的几天里,我就吃锅里剩下的木薯。横竖都是死,还不如当个饱死鬼,我当时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态的——结果反而没事了。锅里的木薯不知施了什么魔法,突然没毒了。后来我才知道,木薯浸泡了几天,毒性已经消解。每天我就靠着这几小口,躺在床上,等待着死神的光临。

我没能等来死神,却等来了小乌。老康来的时候,距离雨季开始已有一个月之遥。他身后跟着的还有小乌。那时我虚弱得连吃惊的表情都没有了。我抬了抬眼皮,看见已经剪了长发的小乌,她看上去那么陌生,然后我就听见了小乌的哭声。她抱着我哭了起来。

小乌她怎么来了?她怎么找到这里的?我的脑子乱成一团,那时我还处在极度虚弱中,意识依然游离于世界之外。老康解释说外面下了近一个月的雨,独木桥给冲走了,所以等了这么久才来。我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他一脸苦相,笨拙地解释和道着歉。

“你不怕它们吗?”她愕然地问道。

“难道你没发现我才是真正的丛林之王吗?”我带着夸耀的语气说道。

“我可没发现,我来的时候,你已经饿得只剩半条命了。”她戏谑道。

她告诉我,她已经从医院离职,受了施洗,每个礼拜六都会去教堂和其他信徒一起做礼拜,参加他们的集体活动。

“唯有主的恩典是无私和博爱的。”她换了种虔诚的语调,她这么说的时候,我觉得就像面对一个陌生人似的。

“那你现在做什么?”

“做房地产置业顾问。”

她告诉我,自从我离开以后,房价已经疯了。她说出的那个价格,让我感到某种庆幸和解脱。

“知道我怎么找到这儿的吗?”她神秘地扬了扬眉头说。

“我也想知道。”

“全中国有几十个地方都叫这个名字,只有这儿,符合你的个性,我赌你在这儿,感谢主,果然没错!”说到这儿,她有些得意起来。“你这副造型,都可以直接去演《启示录》了,回北京肯定得把他们雷死啊!”她建议我把长及胸襟的胡子剃了,那样会更帅些,我没答应。

我想象着有朝一日出去的尴尬场景。他们一定会把我当外星人或猩猩来围观。想当初我一意孤行,那么坚定,打好主意再也不回这个该死的世界。小乌的到来,扰乱了我的计划。她告诉我国安的最新战绩、新增的地铁线和太阳宫附近新开的台湾咖啡馆。最后她皱着眉,给我清洗了一大堆臭气熏天的衣服,那些衣服已经大半年没有洗过了,长满了霉斑。

小乌一共陪了我一个月。她问我走不走。我迟疑了一会儿,说:

“这还有我的地,那是我这几年的心血。”

“这能卖多少钱?”

“一两百万吧!”

她有些吃惊,眼光闪亮了一下。

那个数字一出口,把我自己也吓着了。我还从没有想能卖这么多的钱。

小乌临走前的那晚上,我陷入了疯狂之中。像是将身上的最后一点力气要在她身上消耗完。我想着她早点走,我将重新回到熟悉的孤寂环境当中,我已经习惯了这儿的一切,甚至对外界充满了恐惧。然而我又对这个女人充满了不舍。我乞怜于她的爱,没有她,我又将独自置身于这孤独无边的黑暗里,一个人忍饥挨饿,甚至这个世界再也不会有人关心我的生死。我不过是一滴掉入大海的水滴,功不成名不就,死不足惜。这么想的时候,我又害怕她的离去。

9

送小乌走的那天,我的心异常空落。焦躁的情绪显露无遗。片刻的欢愉过后,意味着永恒的孤寂。她告诉我,她忘不了我。“我会等你回来,我爱你,小娄。”听到这话的时候,我的心猛然怔了一下。就像听到孟姜女对丈夫说出的承诺。然后我看到她眼角溢出的泪水,扑簌扑簌地掉。我一路送她到了拉丁,临别的时候,她试图再次劝我:

“跟我回吧,小娄!”

我扬了扬手,制止了她继续说下去。

我说:“你赶紧走吧,不然就赶不了路了。”几个山里的汉子和女人远远地盯着我看,我的模样把他们都吓住了。他们从来没见过头发胡子这么长的人,简直跟野人一样。有人背着我朝我指指点点,像围观一个怪物,将我评头论足一番,然后下了结论,此人肯定是个疯子,要不就是逃犯。

我几乎是逃回了那片丛林。那个世界是如此陌生,和我格格不入,分外隔膜与生疏,唯有回到丛林,才能让这颗慌乱的心彻底安定下来。

我的药材依旧长势良好,到年底就可以收获了。这也是我唯一的寄托。听老康说,这几年药材的价格都在水涨船高,节节攀升,根本就不愁买家。我想象着卖完药材的场景,钱包鼓胀,仿佛又回到刚来北京那年,整个世界都不在话下。

正当我们信心满满的时候,李蕾却意外怀孕了。

看见那个卖鸽子的人,是在回家的路上。就在医院对面,一条简陋的胡同口。一个戴着雷锋帽、穿着笨重棉服的男人,叼着烟,熟练地煺毛、解剖,剪刀使得比医生的手术刀还熟练。地上满是煺去的羽毛和鸽血。关在笼子里的鸽子眼中放出垂怜之光,它们可能已经意识到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我顿时想起医院平台上的那只受伤的鸽子。它似乎想着要逃,扑棱扑棱,却再也飞不起来。那几尺的距离,是它最接近天空的高度。

那真是难忘的一天。我们彼此都不说话,生怕一言不合,就点燃了火药桶。上天桥的时候,一位常年在这附近乞讨的老翁坐在台阶上眯着眼打盹儿,脚旁放着一个洋瓷碗,里面放着寥寥无几的钢镚。李蕾走到老乞丐前,蹲了下来,从坤包里抽出一百元放在老乞丐的洋瓷碗里。我没看错,是一张崭新的百元大钞。我以为她疯了。她什么话也没说,站起身来快步上了天桥。留下目瞪口呆的老乞丐和诧异的行人。

想起李蕾的时候,每次心里都会痛一下。这不仅仅是因为一起有过两个孩子,更重要的是,我们曾经一起心怀过同样的梦想,一起为之奋斗过。每当想起那段经历,我的心都会不由自主地颤抖,然后就是无边无际的哀愁与伤感。我们曾无限接近于那个梦,眼睁睁地看着它一步一步地远离而去,一切破碎,一切成灰。

10

我的失眠症不知何时又悄然回来了。这真叫人绝望。曾几何时,我以为战胜了这个恶魔。特别是在这丛林的两三年,它消退得无影无踪。每晚我都枕着松涛入眠,在这儿,没有任何东西能干扰到我。

然而失眠和焦虑在这个冬季频繁地光顾。老康告诉我,今年的冬天似乎和往年有些不大一样。

“冷,这儿从来都没这么冷过。”他是穿着笨拙的羽绒服进来的。

我倒也不怕,再冷能冷过北京?我准备了足够过冬的劈柴,将房屋加盖了一层茅草,又缝补好漏风的窗纸,老康也带来了充足的粮食。我担心的,是我的这些药材。老康说,年前就可以叫人来收购了。但药材贩子最远只到拉丁。我叫他到时多叫些帮工来,帮忙挖出来,运到拉丁去。老康满口答应了,说要得。刚好过年,外出打工的年轻人也都回来了,劳动力是不成问题的。

干完这些,我踏实了不少。

“冇卵事呢,放十二个心吧,都包我身上,等那群后生回来,吆喝一嗓子,随便就是几十个,一两天准给你弄完。”

老康走的那天,天气晴好。第二天便变天了,下起了毛毛细雨,此后天气越来越坏,老天就没再开过眼,每天都是湿冷寒潮的鬼天气。我隐隐约约有些担心起来,察觉有些不妙。离过年还有一个礼拜的时候,天气更糟糕了些。这时老康来了。

他身后跟着七八个老汉,比他还老。

“你不晓得吧,南方冰雪灾害呢,听说百年难遇,现在高速公路,火车都封了,一步也走不了啦,后生们堵车上都两三天了,还没吃没喝的!你讲老天害人不害人?”

这结结实实给了我一棍子。我可没想到情况是这样子的。带来的老汉倒也不多废话,埋头就干起活来,晓得这天气的厉害。这些娇嫩的药材,这样的天气里,挨不了几天就会冻烂,腐化掉,变成一堆肥料。坏运气始终在我身旁徘徊。腊八这天,上午竟然下起了冰雹。即便是这些老汉们,也很多年没见过冰雹了。更要命的是,下午时分,一场蓄势待发的大雪,飘飘扬扬地落了下来。真是一场大雪,即便在北京,也是罕见。鹅毛大的雪从午后就没停止过,一直下了一整夜。半夜的时候,被大雪压垮的树枝噼里啪啦地响到天明,放爆竹似的。第二天大家哆嗦着起来时,发现整个世界被白雪厚厚地覆盖,已经分不清哪儿是哪儿了。那一刻,我体会到了什么叫功败垂成,我曾离成功那么近……我只差点没当着面哭出来。这就是我的命。

雪依然在下着,经朔风一吹,变了硬雪,滴水成冰,到处都挂着长长的冰棱条。那些老汉们个个惶然起来。活这么久,他们极少有人见过雪,更何况这么大的雪了。他们已经顾不得挖药材赚那份工钱了,还不赶紧撤,大雪封山,估计能不能回家过年都成了问题。

他们叫我一起撤,我拒绝了。

死我也要死在这里,死在我的地里。这儿是我最后的阵地,是我的战场。我了无牵挂,坦坦荡荡。那些财富、信仰和爱情以及尊严,在这场百年难遇的大雪面前,贱得像个婊子。

11

小乌再没回来,然而我将必须回到她身边。一个月后,冰雪开始融化。老康找到我,当时我正坐在一棵树丫上。他问我在干吗。我说:“在钓鱼,你说话小点声。”他惊愕地望了我一眼说:“地里哪来的鱼?”

“你下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什么话,我今天还没钓到一条鱼呢!”

“你要当爹了!”

“母亲是谁?”

我扑通一声,直接从树上滚了下来。

“她说回去后才发现怀孕了,要给你生个娃!你还是赶紧回北京吧,待这儿不是个事……”

我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瞪着他,然后爆出一长串浪笑来。我的样子像是吓到了他,他说:“你冇事吧?”我没空理他,在我的地里一路狂奔起来,像匹野马,长长的笑声统统给抛在了身后。我走进我的地里,像走进自己的家园,在雪地上撒着野。然后扑通一声躺倒在自家的大床上。那张床大得无边无际,整个一片洁白无瑕的世界。我腾地坐起来,抓了一把雪,大声吼了起来,整个丛林都在回应着我。我闭上眼睛,世界就排除在黑暗之外。我假装我已经死了。我默数着来自黑暗中的声音,一下两下三下,直到心跳越来越快,快到要从里面逃出来。

路上的祖宗

去年的这个时候,夏蝉也和今天一样,在梓树上拼命叫着,雨点一样,一阵比一阵密集。眼看夕阳就要逼近脚尖了。我当时坐在门槛上问姑妈:“姑父今晚会回来吗?”正埋头择菜的姑妈说:“已经在石门寺吃了两天斋了,该回来了。”小黑狗摇着短尾巴,吓小母鸡玩,它的身上沾着几根青草,怎么也抖不掉。

我看远处的稻田叶穗已经发黄,也不知是夕阳的缘故,还是本来就到这个季节了。当时山谷里半天来也没见一个人影。我坐在门槛上,将小黑狗唤过来,用脚挑逗它。它向我摇摆着尾巴乞怜,我将脚丫子伸进它热气腾腾的嘴里。小黑狗用牙轻轻地咬着,斜着眼瞅我,撩得我痒起来,于是将它赶走了。后来它又陪我去路边扯了几根茁壮的狗尾巴草回来。我一路将狗尾巴草撕成两半,将毛茸茸的草尖儿偷偷塞进小黑狗耳朵里,它忙用前爪去挠痒痒,在地上翻滚着,露出紫红色的肚皮。我数了数,一共八只乳头,一排四个,小黄豆粒那么大。

黄昏将至,姑妈开始烧火做饭了,要我帮她生火。山里烧的都是粗柴,硬木很耐燃。火光将我的脸庞映得红红的,火星在灶膛里毕剥作响。

“火笑了。”我告诉姑妈。

“祖宗们今晚就要回来了。”

“昨天我吃饭又咬着了舌头……”

“那你有口福了。”姑妈眼睛里有了笑意。

鬼节就要到了,她告诫我这几天不许在家吵闹,惊扰祖宗们;也不许吃丝瓜,因为丝瓜像蛇,会吓着祖宗。“这几天祖宗们都在看着你呢,你要乖,祖宗们就会保佑你的。”

我说好。

一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外边的蝉叫得激烈无比,发起了冲锋号。有一瞬间,我分明听见门外有人在叫我名字,“双喜,双喜!”那声音特别像姑父。我拿着火钳飞也似的跑了出来,门外什么也没有。夕阳下的稻田更金黄了。我憎恨那只常叫我名字的鸟,我老被它骗出来。小黑狗对着山谷虚吠了几声,躺下了。四周又重归寂静,连蝉也不叫了。我只听见姑妈的菜勺在铁锅里发出的叮当声。

姑父的饭都是另准备的。他吃斋,大多数是擂钵青椒茄子和香油煎豆腐。炉子上是正在煎熬的中药,烧得黑乎乎的药罐子里面飘出一股浓郁的药香味。院子前边的小路上的药渣越积越多,姑妈每次都是趁清晨无人之际,将它悄悄倒在路上。“踩的人多,你姑父的病就会被他们带走。”

每次经过那儿,我都蹦蹦跳跳,尽量使脚不去碰它。这次来,那些药渣依然还在,还没给雨水冲刷走。我想雨水永远也冲不走它了。

我期盼着祖宗们早点来。姑妈家还有群鸡鸭,鬼节期间总会宰杀几只,鸡腿鸭腿必定非我莫属。昨天我咬到了舌头,咬到了舌头就该有好菜吃,今天火也笑了,祖宗们该来了。

我们吃完饭,天色已经慢慢暗了下来,远方的群山只能看清一个大概的轮廊,而西边的云霞像血块一般浓稠。不知怎么,我心里突然失落起来。

姑妈收拾停当,从抽屉里拿出几个大炮仗,用纸包着,点了根香,问我去不去赶野猪。我点了点头。每次赶野猪,我都很兴奋。出门的时候姑妈叫我穿上凉鞋,小心路边碰上蛇。“这个时候,蛇、野猪、石蛙都要出来讨食了。”“那鬼魂怕它们不呢?”我随口紧跟着问了一句。“不要乱讲,祖宗们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会听见的。”

我套上鞋,小黑狗在后面欢快地跟着,一会儿就冲到前头当开路先锋去了。被青草掩盖的小径只容得下一只脚,再过些日子,小径就该被这些草掩埋了。我们爬到山头,山坳那边就是姑妈家的玉米地。有一两亩。苞谷长势正好,胡子已经变成了深褐色,露出壮实饱满的苞谷粒,再过一礼拜便可以掰。

我看到有几处已经被野猪糟蹋过了。野猪的尖嘴巴一个晚上可以拱一亩地,像耕田机来过一样。“野猪真可恨!专搞破坏,咬了几口就去吃新的!”姑妈说。野猪在这边已经是公害了,一到农闲的时候,大家就背着鸟铳去赶野猪。一群一群的,嗷嗷地叫。野猪皮厚,用鸟铳打有一定的风险。一枪撂不倒它,它就会掉头没命似的朝你冲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特别是那一两百斤的,没两三个人奈何不得它。

姑妈将炮仗交给我,问我敢不敢放。

我点了点头,一手拿着香,将点燃的炮仗高高地抛上天空。清脆的巨响,在山谷中一阵阵地回荡。野猪听到炮响跑得远远的,夜里就不敢来。这办法是姑妈的独创,很多人已经效仿并获益了。有一阵子,野猪的确是惧怕这种巨响。但是后来似乎它们已经习以为常了,炮仗过后,依然在山里蠢蠢欲动着。一到夜深人静,就跑到地里来了。果然听说后来有人苞谷地里被拱了个底朝天。野猪们像报复似的,地里没有一株苞谷树是立着的。

放完炮仗,我们开始回家。青草上已经开始起露水了,我的脚背感受到了潮湿。月牙儿从山那边跃了出来,悬挂在幽蓝的夜空。山涧就在我们脚下,水流一级一级地往下奔涌,形成无数个小瀑布。那块巨石上好像有个白色的人影。我问姑妈看见了没,姑妈说没有,问我是不是看花眼了。我再定睛看,那个影子便模糊起来,再也看不见了。我想自己眼花了。

去年我就是在那看见姑父的。他当时正坐在那块巨大的石头上面,只一个小黑点儿那么大。要不是他吸烟时那一闪一闪的光,我也许就错过他了。我当时有些激动,对姑妈说:“姑父在那儿!”

姑妈沉默着。青草绊着我们的裤脚,发出一阵阵窸窣声。一只青蛙从草丛中跃进水稻田,咕咚了一下。那只青蛙足有二斤吧!能听见它双腿蹬水的响声。继而是出奇的静,我听见背后的姑妈声音带着哭腔。

巨石上的姑父背对着我们。大热天他依然戴着那顶帽子,穿着长袖,将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我有些不敢目视他。他几乎脱了人形,颧骨高耸着,眼窝则深深地陷了进去,一脸的土灰色。我瞅见了他身边的那本地摊上买的《长生不老术》。

我姑妈就问他:

“在石门寺感觉还好吗?”

“还好。”姑父依然坐在那儿,头也没抬说。

“回去吧,饭已经给你弄好了。”

“你们不要管我了。”

他的声音在月光下越发衰弱。

“我只是在这坐坐。”

那时小黑狗不知从哪钻了出来,跑到主人面前甩蹄子摇尾巴,汪汪地亲昵着。姑父伸手摸了摸它的头。山涧中似乎有什么动物的声音连绵不断地传了过来,尖锐的叫声划破了夜空。水流訇然而下,巨石下面是一个巨大的水潭,整个山涧就数这个水潭最深,据说十八副麻绳也探不到底。月光下的山涧像天梯一样,一级一级地折叠而上,直通云霄。我那时特别想哪天爬上顶去看看,据说卢公真仙就是在山顶羽化成仙的。

后来姑妈一个人走在前头,姑父跟在我的后面。我们仿佛已经把刚才的事情忘掉了,然而姑父又说了一声:

“我只是在那坐坐……”

姑妈没有接他的话。青草一路摩擦着我们的脚,脚背上已经沾满了草籽。我后来才听到了姑妈的哽咽声,她压在喉咙里,不想让人听出来。

那天回到家,姑妈端着搪瓷碗放在桌上示意他喝了。“不要再熬药了,没用了的。”姑父摆摆手说。“怎么没用,张大万就是喝的这副药治好的。”“我现在练功,不吃药也能好!”他坐在长凳上,挺直着腰板,一动也不想动了。不断升腾而起的热气漫过他的下颌、额头和头顶……他灰白的脸上呈现出一种被死亡笼罩的不祥之气。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怀疑他已经死了。

那盏钨丝灯被几只扑扇着翅膀的飞蛾包围着,昏黄的灯光被撞击得在堂屋中摇曳不止,时明时暗。他们说夜里的飞蛾都是鬼魂变的。姑父没有患病时,我曾问过他。“这世上哪有什么神鬼呵,人死就化为灰了!”我依然还记得他当时回答的表情。然而他后来改变了自己的看法。

“我看这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做好事的人死了是能升天的。”

“像卢公真仙一样吗?”

于是他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来。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微笑,想想弥足珍贵。

后来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以至于被姑妈抱上凉席也没有醒来。在梦中,我听见了一声脆响。我努力想睁开眼,沉重的睡眠牢牢地粘住我的眼皮。

第二天早晨,姑妈正在清扫堂屋,我看到地上的瓷碗,已经碎成了三四块。地上有股浓浓的中药味。我问姑父去哪了,姑妈告诉我,姑父又去寺庙了。这回他没再去石门寺,而是去了更远更大的南槐寺。听说南槐寺那有个老和尚,能参透生死寿夭,说不定能帮帮他。但是很多天过去了,姑父也没回来。打听来的消息令人失望,他既没去过石门寺,也没去过南槐寺。有人说在山涧曾碰到过他一回,可我们寻遍了山涧也没见到他的人影儿。

我们回到家。姑妈把我叫到水井旁,舀水净手。然后端出早准备好的香纸蜡烛和果脯、大米,泡好香茶,一一摆放在大门口。今晚是鬼节,每年的今晚,祖宗们就该回家了。姑妈点燃香纸蜡烛,嘴里喃喃自语,开始正式请祖宗们回家。小黑狗一直对着无边的夜空狂吠。众多祖宗的名字,一长串,一一从姑妈的嘴边经过。最后念到姑父的名字时,姑妈停顿了一下,像什么东西卡住了她的喉咙,她闭了会儿眼睛才继续下去。

“刘志祝,我知道你回来了……你这剁脑壳的……你也晓得回家了。”

那是我头回知道姑父叫刘志祝。好几天的夜里我都在做同一个梦,穿着青色长袍的姑父站在山涧的一块巨石上,旁边依旧放着那本书,他身边立着一只白鹤。我问他这一年来去哪儿了,为什么不回家。他望着我笑了笑,什么话也没说,后来他就骑着白鹤飞走了。

枪毙

我是被那个噩梦惊醒的。外边天刚蒙蒙亮,我听见梓树上已经响起知了的声音。没想到它们起那么早。我赤脚跑到娘睡的房间敲了敲门,娘在里头迷糊地应了一声。不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娘问我怎么起这么早,我揉了揉眼角说,我梦见我爷被人害了,他血淋淋地过来和我告别。我娘连朝我额头扫了三下说:“大清早莫乱讲!”

秋天的晨雾透过纱窗一阵阵地袭了过来,我感觉有些冷。天边已经露出一线鱼肚白,像割开的伤口,慢慢溢出鲜血般的红色。我赤着脚跑到庭院的南瓜藤下,撒了泡尿。宽大的南瓜叶上落满了露珠和垂死的萤火虫。尿滴落在叶上的时候,我又想到了爷爷。“水壶,替爷爷报仇,爷爷是被他们害死的。”爷爷矍铄的面容仿佛就在眼前,他浑身都是血,把他的山羊胡子都染红了。

再过几天就是中秋节。按照惯例,每年的中秋节我们都会回老家过。这个计划半个月前就和爷爷讲好了。爷爷一听见我会回来,高兴得不得了,他的声音都在颤抖。小时候他曾带过我五年。那五年是我最自由快乐的时光,我成了小伙伴们的核心人物,我给他们讲在洪江玩的电动火车和遥控坦克,收获了小伙伴们一片艳羡的目光。那时他还没留山羊胡子。放牛的时候,他就把我放在牛背上,然后笑话我坐在牛背上吓得哭鼻子。我已经记不得他早些年的模样了,这几年他衰老得很快,以一种我措手不及的速度老去。

我们回来的时候,家里已经站满了警察、法医和无数乡邻。他们将爷爷栽种在庭院里的茄子辣椒踩得东倒西歪。我一眼就看见倒毙在墙角的老黄狗,心里顿时一酸。它跟随了我家十年了,忠心耿耿。我猜它一定是护主心切,碍着了他们手脚,才遭的毒手。

我看到被绑在椅子上的爷爷。他被一副麻绳五花大绑着,嘴里塞着一块毛巾。和梦中不一样,他身上一点血滴都没有。我听见娘在号啕大哭,父亲站在一旁,脸色苍白。爷爷的眼睛是睁着的,他直直地望着我们,甚至夹杂着一丝愤怒。

我家的大彩电、冰箱、洗衣机、DVD被洗劫一空。这些都是父亲孝敬爷爷的,爷爷引以为豪,夸父亲是个孝子,得到乡亲一片啧啧的夸赞。因为这个,我们回家次数也一年比一年少。生意很忙。爷爷每次问我们什么时候能回趟家,我们找到了一个天经地义的借口:不做生意,就没钱,也就不可能买这样那样的东西。终于有一天,爷爷再也不催问我们回家的事。他只沉默地注视着我们。有时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庭院的老藤椅上翻看那本破旧的《圣经》。

五斗橱和床、衣柜被翻得底朝天。爷爷总爱将钱藏在米缸底。父亲探手进去,果真掏出一沓钱,三千块整,用橡皮筋扎着,那是父亲这些年给他的零用钱,他一分也没舍得花。父亲的眼泪就下来了,他剧烈地哽咽着,脖子一梗一梗的。我仿佛又听见爷爷在说:“嘿嘿,这钱我给你存着,等你长大考上大学当学费呢!”

我的眼泪也下来了。泪水滑过鼻翼,被分成两半。我尝到了一股又咸又苦的味道。我想暑假如果答应爷爷回家,或许他就不会遭此横祸。

一连几天,我都在回想着那个梦。爷爷临走前,只向我告别。他一定舍不得唯一的孙子。我想象他那略显孤寂的眼神,心中顿时燃起一团复仇的怒火。我非亲手宰了他们不可。不管他们是谁。

一个礼拜后,放牛的阿三在后山的一个岩洞里,发现了洗衣机和电视。那个岩洞我小时候也曾去玩过,里面黑乎乎的,散发着一股野兽的臊味。他们常恐吓我里面有蛇。前年一对男女躲在里面偷情,被女人的丈夫逮着了,赤身裸体地扭送到村支书那里。这桩丑闻在很久后,依然是赶集的路上一个绕不开的话题。

要将这些电器搬到岩洞,需要一番力气。而且知道这个岩洞的人,基本是本地人。想想爷爷可能死在一群熟人手里,我心里更加难过起来。没想到这些电器最终害了他,给他带来了杀身之祸。警察们按图索骥,陆续又找到了DVD和冰箱。前几天这里刚下过雨,泥土松软,现场留下了无数只模糊不清的脚印。警察们正在忙碌着,从众多的脚印中提取有价值的线索。中午的时候,又下起了稀稀拉拉的小雨。那些小雨滴在芋头叶上不断聚集着,形成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珠子。风将阔叶轻轻地摇曳着,这些雨珠不留痕迹地沿着叶脉滑动。我的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张张熟悉和陌生的脸。他是谁?

娘唤我回去吃午饭,她把嗓子哭哑了,听上去像换了一个人在说话。我蹲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毛毛细雨透过树叶缝隙,钻进我的脖子。我想象老黄狗伸出热气腾腾的舌头舔舐着我脸的情景。它被爷喂得油光水滑,人见人爱。爷挂在堂屋墙壁上的二胡还在。每到夏季傍晚在院子乘凉时,爷就会取下二胡,拉上一曲。他拉《二泉映月》就像阿炳在拉一样,有回我见他拉着拉着,就哭了。

墙上的李小龙目光像刀子似的扑了过来。我顿时想起《唐山大兄》里他那怒火燃烧的拳脚。有那么一刹那,我听见了捏拳头时发出的声响。再用力,却什么也听不见了。我用力掰着指关节,让它们逐一发出响声。房间有些潮湿阴暗,已经进入了秋天的雨季。我感觉到爷就在我旁边,在黑暗的角落里,静静地看着我。他看着他的小孙子如困兽一般,却再也无能为力。

街上罗屠夫的摊前稀拉地立着几个人。每个人嘴上都巴着一根过滤嘴。他们在聊六合彩的事。有人建议罗屠夫今晚把“马”的四个数全包了。

“不信我的你就等着后悔吧!”

有人表示反对,说买“猪”才对。他都去问过神婆了,说今晚的生肖是猪。

大家七嘴八舌起来。他们中有人已经留意起我了,眯着一双被烟熏得睁不开的眼说:“你就是莫廷才的孙子吧!”

还未待我点头,已经有人提前插嘴替我说了是。

他们的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话题的中心点便转移到了我爷身上来了。他们说我爷生前如何的好,做了多少善事。大家对这个突然的遭遇表示唏嘘和感叹。我的目光一一从他们脸上滑过。换作以前,我肯定早红着脸低头走了。爷死了,我现在倒什么都不顾了。我想他们被我的目光镇住了。我看到有些人脸上流露出了不自然的表情。仿佛我在盯着一个凶犯看。肉摊旁边不远处,摆着一张破台球桌。几个我不大认得的愣头青正光着膀子挥杆击球。台球碰撞的声音在阴雨天显得有些沉闷。光头李搂着他的马子坐在一张塑料椅子上——那位在广东认识的贵州妹,染着一头酒红色的长发,穿着牛仔裙,在他怀里嗲声嗲气地发出夸张的笑声。那样子让我莫名地想发火。光头李嘴角轻轻扬了扬,有些不怀好意地侧视着我。扛着球杆的几位纷纷朝我望过来,都是我不认识的面孔,仿佛都是些一夜之间从石门冒出来的家伙。我看见池塘边的水泥墙上画满了各种涂鸦。黑色字迹,上面写着“枪支、迷药”,下面留着手机号。

我们刚吃完早饭,准备收拾碗筷的时候,就听见了哥的摩托车声。贵州女人提了一只以纯的袋子,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装着什么,提前踏了进来。我娘问她吃了没,她冷着脸,说还没。贵州话听了些时日,我也能听个八九不离十。我娘办不到。我娘是文盲。我爹也好不到哪去,出石门百里,他就摸不清东南西北了。她穿一身红色的紧身运动套装,扎着酒红色的马尾辫,远远看去就像一团火。有那么一瞬间,我的目光被她浑圆的屁股吸引走了。那迷人的曲线想让人犯罪,我的脸顿时热了。

我听见门外传来狗的亲昵声和我哥不耐烦的呵斥声。他脸色铁青地走了进来。恹恹的,一看就是熬通宵打了一宿的牌。我看见他上衣兜里的那盒拆开的软芙蓉王,蓝色过滤嘴的。他的新皮鞋上沾满了黄泥,进门的时候,使劲地在门槛石上揩着。“你这几天去哪儿了?”按照惯例,我娘开始数落他。他叼了一根巴在嘴上点燃,没理她。“我八字苦呵,怎么生了一个赌棍和败家子……”我哥将嘴边的烟摘下来,伸手一挥,我娘就不作声了。他将烟深深地吸进肺里,许久也没见喷出来,仿佛在里面酝酿着情绪。“这几天有人来过没?”他斜睨了我一眼问。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他眼里涣散的光一点点地往我身上聚集:

“谁来过?”

“前天村长带了两个人,问你最近做什么去了。”

“你怎么回答的呢?”

“还能怎么回答!就说没见你不晓得呗,总不至于说你买六合彩和赌博去了吧!”我瞥了瞥他的蓝色过滤嘴说,“打牌赢钱了,还是买六合彩中了?”

他乜斜了我一眼说:“不要对人说我回来过。”

说完他显得疲惫不堪,眼睛布满血丝,满怀心事似的,没打算再理我。我爹端着一只海碗,蹲在院子的桂花树下继续吃昨晚留下的剩饭。他吃饭总是发出很大的响声。吃完饭,他瞅了一眼我哥,丢下一句“没得救了”,不声不响地扛着锄头出门干活去了。这些年来,他的话越来越少,而我娘的话越来越多。

他们吃完娘煮的面条,打开电视,开始看电视。电视信号不稳定,贵州女人让他去房顶摇天线。我哥表示了烦厌。趿拉着拖鞋爬上天台摇了几下,越摇,电视屏幕的雪花点儿越多。家里这台21英寸的长虹电视年龄已经赶得上我家的老黑狗了。贵州女人在底下骂起来,忍无可忍,也爬上天台去了。几分钟后,他们在上面不知为了什么吵了起来。我听见了从天台上传下来的争吵,一声比一声响亮、尖厉。

“我要回家!”

贵州女人哭号着扬言不想活了,要从天台上跳下来。我哥从身后紧紧抱住她。她的双脚在空中一顿乱踢。扎的马尾散了,酒红色的头发遮盖了她的半边脸。

她的尖叫声吓坏了娘。她捶胸顿足地站在院子里,还没从中弄清来龙去脉,只大声央求他们赶紧下来,有话好好说。“我再也不相信他的鬼话了!”贵州女人哭得最响亮的那会儿,我哥放在茶几上的手机震动起来。是一个叫张金发来的短信,我随手拿起来摁了下,上面写着:快跑,大肥被抓了!

我走出来的时候,他们终于已经冷静了下来。我哥沮丧地蹲了下来,双手抱头,那样子看上去像个被抓现场的通缉犯。贵州女人开始收拾衣服行李。显然她还没有从刚才狂风暴雨的情绪中刹住车。她麻利地收拾停当,拉着拉杆箱就要走,就像半年前她从广州跟随我哥回到石门一样。我娘说:

“好端端,你们这是闹哪样?”

“你去问你儿子,看他干了什么好事!”她仿佛不甘心,瞥了她一眼继续说道,“我才晓得我存折里的钱全给他买六合彩了!这天杀的!我再也不管他了!”她气得脸色发青。

我哥没好气地说:“去他妈的,要走赶紧走吧!”这句话一出口,女人就像听到了发令枪,我娘怎么拦都没用了。我看见那两瓣被运动裤紧紧裹住的屁股一扭一扭地迈出我家的院门。那是二○○五年的一个秋日下午,天气阴沉,没有风,没有阳光,而院里落满了银杏叶。我哥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抓着手机,脸色死灰,眼角布满了无数条纵横交错的血丝,像张不可预测的命运之网。他哆嗦了一下,仿佛很冷的样子。“……莫老爷那事,是我干的……我最近手气背,买六合彩和打牌统统输……”我妈听了直接晕厥了过去。

他开始胡乱地抓了几件衣服,问我妈钱藏在哪儿。我妈醒过来,喉咙像堵了个东西,许久才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号。他转头问我:“你那有钱吗,警察就快来了!”

他的眼神突然让我感到很陌生和害怕。

我摇了摇头说不知道。“别说我回来过!”他一阵小跑出了院门,紧接着门外的摩托车轰隆响起,我跑出去的时候,那条灰白色的小马路扬起一长串扬尘。他的背影越来越小,最后化为了一个小黑点,彻底消失在二○○五年的秋天。

阳光很好,夏天已经接近尾声。再过一些时日,即将迎来秋天。秋去秋又来,这漫长而短暂的一年,终于快要熬到了尽头。昨天晚上,我吃到了这大半年以来,最为丰盛的一顿晚餐。看分量,盘子里是一只完整的鸡,甚至鸡屁股都留给了我。此外还有一盘红烧肉和凉拌三丝。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们默默地望着我吃,垂怜的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感叹。我的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怎么也咽不下去。我问他们今天多少号,他们回答是九月五号。我开始哭。还有两天就是我二十岁生日。有个警察同情地望了我一眼,掏出打火机,啪啪啪地连打了二十下,说当是给我点生日蜡烛了。没有接下来应该出现的歌声,四周又陷入了我熟悉的寂静中。走廊里有节奏地响着皮鞋踩在水泥地面的声音,继而传来武姓狱警因患流感而接连不断的喷嚏声。我将很快告别这种熟悉的生活。黎明破晓,我的生命就将终止,永远停留在十九岁。听上去多么美妙的年龄,永远都不会再衰老一步。

一个月前,我就预感到了会有今天的结果。我记得和我一样戴着脚镣的老克曾问过我怕不怕死诸如此类的问题。老克是个基督徒,他的胸前文着一个耶稣受难的头像。进来之前,他们搜走了他佩戴的十字架。他的妻子给他戴了一顶长达十年之久的绿帽子,甚至连儿子都不是亲生的。得知结果后,他一怒而手刃了“一对奸夫淫妇”进了大牢。之前他是一个米粉店小老板。“赶紧求主饶恕你的罪吧!”我想起他在胸前画着十字架时那茫然无助的眼神,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他让我向上帝祈祷,请求老天爷赦免我的罪行。他临刑前的晚上,我半夜醒来听见他那粗犷嗓门传来的哭叫声,那声音让我一宿没睡,我睁眼闭眼全是莫廷才,他正用一种悲悯的眼神在考量着我,像是上帝派来的使者。

那晚我们突然的造访,他脸上并没流露出太多的表情。他问我:“光头李,这都是你的朋友?”我点了点头。“莫老爷,最近手气背,手头紧,到您这先借点钱活络活络。”他们开门见山地表明了来意。

“我有什么钱,你们都是做大生意的。”他有些不自然地干笑了两声。

“你儿子不是在洪江做木材生意嘛,还不给你钱花?”

“啧啧,这套电器家具,只怕石门没几户置办得起吧?”

他们探头探脑地上下打量着房子。

“光头李,我真没钱……”他开始哀求我。

“你要说也没钱,那全石门就没人敢说自己有钱了。”

他们纷纷露出嘲谑的表情。他的脸上逐渐显露出一丝焦急,惶惑地望着我,指望我这时能站出来说几句公道话。他要是知道我已经因买六合彩债台高筑,成天被人在屁股后面追着讨债,贵州妹已经和我提出分手好几回的话,就不会拉着我的手苦苦哀求了。那只老黄狗一直在院内汪汪地厉吠,它的叫声让人心神不宁。大肥抡起锄头过去,黑暗中传来几声狗的哀鸣,院子就沉寂了下来。莫廷才脸上的沟壑聚成一团,痛苦地抽搐着。“你们是强盗啊!”他哆嗦着指头,指着我的额头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啊!”为了避开他的目光,我只好打开电视机,拉了把椅子过来坐下。大彩电看起来就是爽。而他的愤慨被激发了出来,依然不依不饶地说:

“你年纪轻轻的,干什么不好,非得去打抢?”

我霍地站起来,冲他吼了声“闭嘴”。他被我的暴跳惊吓到了,愕然地望着我,半晌都没再说话。

我们手忙脚乱地开始翻找钱物。张金在棉衣兜里翻出五百元的零钞,用一个盐袋装着,厚厚的一大把,可最高面额不过十元。大家开始逼问他别的钱藏在哪儿。他拉长着脸,说全在这儿了。

“就这点吗?”

“我又不开银行。”

“你骗崽呢!”

大家骂骂咧咧地,继续翻箱倒柜。夜里十一点多钟的时候,大家又累又饿,再无半点新的收获。大肥说他家亲戚有把钱藏在猪圈的习惯,问是不是去猪圈找一下。张金表示同意。“你最小,你去看看!”他让我拿手电筒钻进猪圈,四处翻找了一番,一无所获。莫廷才冷冷地瞪视着我,仿佛刚才在臭气冲天的猪圈里找钱成了一个大笑话。我恼怒地剜了他一眼,问:“钱呢!”

“伢子你还小呵,回头还来得及……”他带着教化般的语调说道。这种语气,我娘现在已经不敢在我面前讲了。我从小到大,他们都是这样教化我的。我迅速地敬了他一个嘴巴。他摇晃了一下,嘴角开始流血。打完后,我也有些后悔。那是我头回打老人。他们提议要是万一找到不钱,就把家电拿出去卖了。这么大的目标,而且还是一件体力活,想想就头疼。我们开始轮番逼问他钱藏在哪里。莫廷才硬是一声不吭。我已经记不得是谁先拿出绳子的了。我们七手八脚地将他绑在靠背椅上。即便这样,他也沉默着,一言不发地望着我们。

“他不怕死哩!”大肥说道。

我想起来了,他是一个基督教徒。二十多年来,他是石门迄今为止,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信徒。我瞥见了饭桌上的那本翻得破旧不堪的《圣经》。我走过去哗啦啦地翻着。他的目光紧紧地跟随着我的指头跳跃。他挣扎了几下,仿佛想过来制止我。我故意和他对视,随手撕下几页纸。他像被电击了一下,胡子都气得翘了起来。

我想我找到他的软肋了。

“你告诉我钱藏在哪儿,我就把书还你。”我说。

“我没钱!”他气呼呼地说。

他索性不再理我。

他可能知道我想要挟他的意图了。

“好,叫你不理!”

我将书撕成两半,揉成一团,狠狠地砸在他脚边。他脸色黯然了下来,换了一种悲悯的口气说道:

“上帝都在上面看着呢!”

“人死了就化为灰烬了,他老人家爱看就看好了!”我的回答逗得他们哈哈大笑起来。

凌晨三点钟的时候,我们开始抬家电。我人小,负责背彩电。这台34英寸的大彩电比我想象的要重得多。我想起年前的时候,贵州女人曾央求我给她买台长虹彩电,就是这个牌子和尺寸的。我没沾染六合彩的时候,她还指望过我。

大肥背着冰箱。张金背着一台洗衣机。我们看上去都如此臃肿不堪。他坐在堂屋的木椅上,目送着我们这群不速之客的离开。

“主啊!”

他的声音悲怆洪亮,我们纷纷回过头来。我当时走在最后面,他的目光几乎是冲着我来的。愤怒。嘲谑。憎恨。悲悯。怜惜。那时我真的感觉到这位二十多年的信徒那一刻成了上帝的化身,朝我投来审判的目光。

我放下电视,转身从洗脸架上扯下毛巾,几乎是带着愤懑,狠狠地塞进了他的嘴。他呜呜呜地发出急促而沉闷的声音,双眼充满了恐慌。我心满意足地瞅了他一眼,吞了块毛巾的嘴,再也无法发出这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呼声了。他俩望了我一眼,带着嘉许的眼神,什么也没有讲,我们背着各自的东西趁着夜色往山洞爬去。我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也没想过这块毛巾会要了他的命,并最终也要了我的命。

石门那天还从未出现过如此众多荷枪实弹的武警和警察。长龙般的车队从石门唯一的街道鱼贯而出,直接往石门小学驶去。枪毙的消息整个上午就传得沸沸扬扬了。学校早早地停了课,商店也关了门,大家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往正午的操场拥去。

秋天的阳光依然余威未消。死刑犯被五花大绑,背后插着一块打着叉的木牌,上面写着李秋生的大名。他踉跄地从囚车中钻了出来,两个荷枪实弹的武警左右架着他的胳膊,走上操场的主席台。待了近一年的监狱,光头李看上去比之前还显得白净了几分。他穿着一件灰色的圆领汗衫,神情木然地看向围观的群众。人头攒动,大家踮起脚尖,都想一睹杀人犯临刑前的最后风采。正午的阳光燥热,几乎没有一朵云,阳光大咧咧地直刺头顶,晒得头皮发麻。远处是一片片金黄色的原野,偶尔能听见几声农民摔打稻谷的声音。有一会儿,大家都在聚精会神地聆听着审判宣告。“……死刑,立即执行!”众人的喧哗顿时掩盖了大盖帽的声音。

“枪毙!枪毙!”有人激动地喊了起来。

汗水首先从他的光头上冒出来,然后一滴一滴,一排一排地沿着脸庞往下滑落。光头李的汗衫很快被汗水浸透,被浸透的地方,凸显出结实有力的肌肉线条。武警拧开一瓶矿泉水,凑到他嘴边,他轻轻地摇摇头,拒绝了。他开始在人群中搜寻什么。与他目光交集的人,纷纷低垂下眼帘,嫌不吉利,生怕死后被他惦记。只有一个小孩满头大汗地从大人们的大腿丛林中费力地往前钻。最后,他终于挤到了最前面。有那么几秒钟,死刑犯和小孩的目光像黏住似的,直直地对视着。小孩紧咬着牙关,眼神里充满了仇恨的怒火,以至于那张通红的脸像着了火似的。他们就这么僵持对视了几眼,谁也没有发现小孩是什么时候掏出手枪的。那黑漆漆的东西凶狠狠地对着死刑犯,大叫一声“爷!”旁边的武警都还没回过神来,只听见啪啪的两声,死刑犯双眼放出绝望的光芒,霍地倒了下去。

小孩很快被缴了械,依然气咻咻地盯着死刑犯。一个胖警察拿着小孩的枪,准备研究一下,枪的弹夹却突然坠落下来,掉在地上,从里面弹出几颗五颜六色的塑料弹丸来。死刑犯依然躺在地上,武警不耐烦地踢了他一脚,将脸色苍白的他一把拉了起来。光头李彷徨地望着人头簇动的人群,在即将押往囚车的时候,又扑通一声瘫倒在地。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他眼眶滚了出来。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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