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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当初斯内普进了格兰芬多而彼得没有

01.

分院帽:爱使人变得勇敢,你将会成为一个勇敢的、了不起的人。

11岁的斯内普:真的吗?

分院帽:永远不要怀疑你的勇气,孩子。

分院帽:格兰芬多!

——我真的会是一个勇敢的人吗?

怀着疑惑,斯内普走向了格兰芬多那一桌。刚刚在火车上认识的詹姆和小天狼星站起来向他招手,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让出一个座位。

02.

——既然分院帽说我有埋在心底的勇敢,那我就试试看,先从交朋友做起吧。

“我是混血,爸爸是麻瓜,妈妈是女巫。”斯内普看了看身边的两位纯血朋友,决定先从对他们坦然承认出身做起。

“我宁愿是混血。”小天狼星吃下一块派,“我全家都是斯莱...

“我宁愿是混血。”小天狼星吃下一块派,“我全家都是斯莱特林——不过现在不是了。”他短促地笑了一声。詹姆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我父母和姐姐都是麻瓜。”红发女孩莉莉伊万斯也开始自报家门,仿佛这并没什么大不了的一样。

斯内普的心立刻落地了。他的新朋友们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以血统取人的人,因为他们的话题已经拐到魁地奇选拔上了。

03.

晚宴后回到宿舍。

斯内普躺在自己的四柱床上,旁边詹姆正在贴魁地奇海报,卢平正在收拾箱子行李。小天狼星盘腿坐在床上挥舞着魔杖,打开《标准咒语:一级》练习咒语。

小天狼星:西弗勒斯快看这个咒语一点都不难——

斯内普:你就不怕把床烧了?

小天狼星:你以为我没烧过?

詹姆默默把魁地奇海报往远处挪了挪。

04.

詹姆:西弗,魔药论文借我抄一下,

小天狼星:我发现了一条秘密通道——

卢平:你们不要给格兰芬多扣分了!

詹姆:反正我变形课上还会再加回来——

西弗:还有魔药课!

05.

圣诞节。

斯内普收到一大瓶魔法洗发水。詹姆送的。

这一大瓶能用到暑假。斯内普想。

小天狼星送了一面镜子。

在那镜子尖叫着提醒他“你该洗头了”时由衷地想揍他。

卢平送了一些糖。

斯内普回赠了一些自制的发光药水和魔法胶带,可以用来装饰魁地奇海报。

06.

三年级时,他们终于发现。

他们的好朋友,卢平。

是个狼人。

詹姆: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拿着一页阿尼玛格斯变形术笔记)

小天狼星:我支持你的想法。

西弗:(读笔记)曼德拉草叶我可以去找斯拉格霍恩要。

07.

终于迎来了第一次变身的时刻!

斯内普变成了一只蝙蝠。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一只鹿和一条狗能笑成那样。

哈哈哈哈哈哈!

笑屁啊笑!爷会飞!羡慕吧?

鹿和狗不笑了。

艹啊,凭什么!

小天狼星无能狂吠中。

08.

按打人柳节疤的重任就落在了斯内普身上。

卢平很感激他的朋友们,同时不忘委婉提醒他们去登记。

委婉提醒无效。

09.

活点地图制作中。

有了斯内普制作的显形墨水,进度出奇顺利。

月亮脸Moony

大脚板Padfoot

尖头叉子Prongs

飞爪子Flyclaw

共同献上活点地图

10.

研究歪门邪道的魔咒中。

“倒挂金钟!”

詹姆从床上飞起来,“真有你的,飞爪子!”

然后眼镜掉了下来。

然后长袍翻下来,露出金色飞贼图案的胖次。

小天狼星毫无形象地笑出鹅叫。

11.

斯内普以蝙蝠形态倒挂在床幔上。

詹姆拿着魔杖盯着他发呆。

小天狼星:?

詹姆:我在思考,如果给飞爪子一个倒挂金钟,能不能把他正过来。

小天狼星:噗

詹姆试了。没打中。斯内普飞下来,俯冲到他乱糟糟的头顶,拼命揪他的头发。詹姆嗷嗷直叫。

小天狼星又一次毫无形象地笑出鹅叫。

12.

魁地奇球赛。

斯内普和卢平制作巨大条幅,为格兰芬多激情加油。

并且在斯莱特林击球手对詹姆冲撞犯规之后大声骂街。

追球手詹姆和小天狼星的波斯科夫挡拆堪称完美,连连上分。

第一次参赛就不幸和自己亲哥哥对位的,斯莱特林新人追球手雷古勒斯:快把我哥带走。

他比赛结束第一件事就去申请改打找球手位。

13.

詹姆抢先一步对莉莉表白。

当看到莉莉的守护神时,斯内普释怀了。

他们本来就更般配啊。

他为自己的朋友们祝福,并且认为詹姆以后绝壁妻管严。

小天狼星不置可否地吠了一声。

闭嘴,你个单身狗。

14.

作为詹姆和莉莉共同的朋友,每次这俩人一吵架,斯内普都会被夹在中间。

以至于多年之后,看到魔药课上坐在互相不说话的罗恩和赫敏中间的哈利,斯内普表示我当初也是这么过来的。

15.

七年级。

飞爪子拿着一张《欧洲魔药》杂志剪报。

《两名意大利巫师发明狼毒药剂,狼人有望融入正常巫师社会》

飞爪子:话说我们要不要把它改良一下?

鹿&犬:怎么改良?

飞爪子:比如,把它做成巧克力味的?

16.

毕业。

小天狼星离家出走了。

斯内普也不想回家住。

卢平情况比较特殊不好租房。

这三人一合计,在对角巷合租了一个公寓。

对角巷地皮这么贵,合租还划算些。小天狼星傲娇地说。

得了吧,谁都知道你最不差钱了。斯内普无情揭穿。

詹姆每天定点来打卡蹭饭,蹭到另外三人想让他分摊房租的地步。

17.

黑魔法势力越发恐怖。

詹姆和莉莉战斗在一线。

小天狼星:我就知道,我家里出了不只一个食死徒。

斯内普在后方,为凤凰社提供医疗与情报支持。

他的阿尼玛格斯是天生的优势,不用白不用。

18.

斯内普:大脚板!!!我看见你弟弟了!!!

小天狼星:哦。

斯内普:还带着你家小精灵!!!

小天狼星:哦?

斯内普:我看见他写了个纸条,是这么写的……

小天狼星:!!!快带我去!

19.

雷古勒斯做梦也没想到,当自己正在进行人生中最隐秘而伟大的冒险时,自己那不靠谱的亲哥会从天而降。

还带着半个凤凰社。

甚至惊动了党中央,哦不,惊动了邓布利多。

20.

在一干人的努力下,挂坠盒提前GG。

克利切喝下了魔药。

斯内普:申请治疗师职位的话,要不要把“成功医治家养小精灵一只”写进简历?

21.

雷古勒斯:哥啊,你们是救了我,但神秘人要报复我咋整?

小天狼星:要不你先来我这躲一躲?

邓布利多:等开了学再回学校?霍格沃茨是最安全的地方,而且辍学不是好行为。

于是布莱克家又多了一个离家出走的。

而对角巷三人组又多了一个分摊房租的。

22.

詹姆和莉莉结婚了。

小天狼星当伴郎。

斯内普和卢平参加了婚礼。

斯内普真诚地祝福他的两位朋友。

莉莉把捧花扔给了斯内普。

我的朋友,希望你也能够早日找到真爱。

而小天狼星在詹姆旁边小声吐槽,

她瞄得有够准,看来你家真的有追球手的基因。

23.

哈利出生了。

特里劳妮按原计划求职。

邓布利多按原计划面试。

只不过偷听的人换成了彼得佩迪鲁。

然而谁也没注意房檐上挂着一只蝙蝠。

斯内普在猪头酒吧的房梁上挂到快要脑充血,才终于想起来这个人是谁。

一个贼眉鼠眼的斯莱特林。

他前脚走,斯内普后脚就告诉了邓布利多。

24.

斯内普成了波特夫妇的保密人。

小天狼星假装成为保密人。

贝拉特里克斯情报不力,把假的当成了真的,于是带人满世界追杀小天狼星。

却意外发现了叛逃的雷古勒斯。

贝拉:你这个叛徒!

雷古:姐你疯了吧!

小天狼星:你敢动雷古试试!

今天布莱克家的familyparty还是一样热闹呢。

25.

与此同时,邓布利多对隆巴顿宅加强保护,严防死守,生怕伏地魔再盯上这一家。

26.

飞爪子跟着彼得飞呀飞,来到伏地魔的总部。

彼得:有这么个阴森的宠物还挺拉风的。

贝拉翻白眼:你是吸血鬼么。

然后飞爪子听到伏地魔决定万圣节动手。

27.

万圣节到了。

波特家呼朋唤友开万圣节变装party,隆巴顿全家大宴宾客庆祝纳威第一次展现出魔法。

波特家邓布利多把自己变装成甘道夫参加了波特的party。隆巴顿家麦格正握着奥古斯塔奶奶的手喝茶叙旧。

这么说吧,凤凰社年会都没到这么齐过。

伏地魔:……我怀疑食死徒中间有叛徒泄露了我的计划。溜了溜了。

伏地魔开始怀疑彼得和贝拉。因为他俩最早知道预言这回事。

28.

彼得冤死了。字面意义上的。

贝拉因为堂弟雷古勒斯叛逃的事(是她介绍雷古勒斯加入的伏地魔),又怀疑她对小天狼星放水,伏地魔始终不敢信任她。

贝拉:……玩我呢?这年头黑魔王也搞政?审?

29.

贝拉不可信。伏地魔想。

于是伏地魔把金杯和冠冕都藏到了霍格沃茨。

30.

骄傲自大的拉文克劳学生吉德罗洛哈特,在一间破教室里发现了拉文克劳冠冕,认为戴上能增加智慧。戴上以后却被黑魔王附了身,陷入膨胀的妄想之中,差点丧命。

挂坠盒事件后,邓布利多立马警觉,让洛哈特入院治疗,并且想办法毁掉了魂器。

不过因祸得福,经此一事洛哈特也吸取了教训。他从此不再到处夸口,而是变得谦虚低调,脚踏实地学习魔法。

毕业之后,他成为一位旅行作家,到处游历,结识了世界各地许多朋友,把自己和他们的冒险故事写成书出版,十分畅销。

这次他可没用遗忘咒。

31.

与此同时,斯内普继续以飞爪子的形态进行情报工作。

谁说红方就不能当间谍的?

32.

终于,

在魂器毁得七七八八的时候,

这只蝙蝠后知后觉地引起了伏地魔的怀疑。

33.

哈利上学了。

伏地魔想去学校做掉哈利。

控制了新来的黑魔法防御术老师奇洛。

魔药教师斯内普:不,你不想。

34.

多亏了飞爪子情报的前期准备。

伏地魔成功挂在了魔法石这关。

“一个必须杀死另一个。”

预言也算是应验了。

斯内普老泪纵横:不愧是你!我两位最好的朋友的孩子!

35.

另一边,小天狼星和雷古勒斯成功把贝拉送进了阿兹卡班。

打仗亲兄弟,这话不假。

36.

伏地魔死了。

哈利成为英雄。

而凤凰社之外,没有多少人知道飞爪子的功绩。

别多想,主要是因为他是个阿尼玛格斯。

非法的那种。

是的,他还没有去登记。

和他的朋友们一样。

卢平:我早就劝过你们的!

37.

大脚板和尖头叉子通过了傲罗训练。

月亮脸得到了黑魔法防御术的教职,和飞爪子成为了同事。

月亮脸的第一堂课。飞爪子以蝙蝠形态挂在教室天花板上。

月亮脸:……老兄你很闲?

飞爪子:给你的教室增添一点恐怖气氛。

然后,斯内普在看到纳威的博格特时,终于没撑住,咣当一声从天花板上摔了下来。

詹姆和小天狼星听说了这事,毫无形象地笑出鹅叫。

38.

至于活点地图。

哈利关禁闭时,无意从斯内普的办公室偷到了它。

斯内普:是你偷走的我就放心了。

39.

大脚板、月亮脸、尖头叉子和飞爪子。

勇敢的格兰芬多精神万岁。

40.

我终于成为了一个勇敢的人。比我当初想象得还要勇敢得多。

西弗勒斯·斯内普这样想着。

感谢我身边一路走来给予我勇气的朋友们。

在他四十岁生日的时候,大脚板、尖头叉子、月亮脸和唐克斯夫妇,还有莉莉和哈利,以及波特家的猫,都来给他过生日。

他不太喜欢热闹,但他还是非常感动。

————————END————————

因为三条短信全是其他猎手代发,有人在问他是不是老年人不会用手机,其实只是精神不太正常,日常没有用手机的需求而已。银狼明确说他“除了任务联络几乎不用手机”,那就是任务里会用。

但应星可就不一样了,我有理由怀疑应星不是会用手机,他是可以给你手搓一台遥遥领先。

因为他最著名的四件作品都是武器,一般大家的对应星的印象应该是铁匠,干将莫邪欧冶子那种高端铁匠,但我从文案边角料里翻出一些奇怪的东西:

「据说在那场百冶大炼中,为了刁难应星先生,他们给了他一堆残次品和废物。但在一个昼夜后,他造出了一头机关狮子,进退栩栩如生。」

我尝试用落后的地球科技解释一下他干了什么。不要被称谓......

我尝试用落后的地球科技解释一下他干了什么。不要被称谓的古风表象迷惑,应星这是去参加了机器人大赛,花了二十四小时用一堆废料手搓了一台具有高端仿生功能的机械生命。

而且百冶大炼这种,必不可能给你联网,最多给个拷了点源代码的硬盘这样,也就是说应星不仅做了一个狮子外壳,还做了处理器,甚至手打了一份操作系统。

所以他不仅是个铁匠,还是个

码农。

“进退栩栩如生”,这几个字看起来很简单,但实现起来绝不容易。

首先需要制造者有一定的设计基础,你做的假狮子得充分具备真狮子的外表特征,否则人家可能会说你做的是个老虎。

其次,按落后的地球科技,想要让机关狮子做出像真狮子的行为,需要用大量真狮子的行为数据搭建一个数据库,通过反复训练和玄学调参使搭载的AI能够像真狮子一样思考。

而“栩栩如生”,意味着处理器性能要非常优越,才可以赶得上活体的神经系统。既然给他的是一堆残次品,那这个优秀的处理器,大概率也是应星手搓的。。。。

会画工图,会做机械,会做精密电子元件,会搞底层代码,会调参,甚至具有相当高的审美能力。。。。

大哥这你不当百冶谁当啊!

软硬件结合这种东西。。真的很难,虽说发到用户手里的都是一个整体,但做起来简直隔行如隔山,双修的大佬那都是要供起来参拜的。(星哥脑细胞分我一点【跪】)

工造司的工匠倒一般都是这个规格,对地球人来说每一项想要做到成熟都需要花几十年来练习,但对长生种来说,几十年并不算什么,他们可以花大几百年把自己变成一个全方面人才,但应星。。。最多花了三十年而已。。。。

天才这两个字用来形容他都有点太苍白了。

这个发现也把云五的牛掰程度在我心里又拔高了一个档次,我现在开始有点想不通了,如果我是罗浮管事儿的我一定每天把这五个放眼皮底下看着,怎么能让他们出事儿呢。

不知道阿刃对当年的事还记得多少,如果没有忘干净,感觉他和银狼会有共同语言,虽然一个搞的是开发,一个搞的是攻防。

总之应星哥在我这里的形象现在发生了一点微妙的转变,原本是狂傲但忠厚生气也说不出话只能鼻孔看人的老实铁匠,现在叠加了一些别的属性,比如说宅,比如说,毒舌。。。

日常沉默寡言但逼急了就开始高强度输出的暴躁百冶。。。想看。。。

*来点娱乐圈死对头。

*影帝刃×歌手恒(但演戏。x

*前男友现死敌文学。

*爱情刃恒的,ooc我的。

彩蛋是仙舟大学F5时期。bushi

可能迫害点彦卿。(挨打。

丹恒没有吭声,他的眼睫微颤,没有再去看刃,只是面色冷淡的与他擦肩而过,他的头发半干,用毛巾擦了擦敷衍一下就放下了。

说罢,就关上门走了。

刃一个人坐在床边,扶额握拳眼神狠戾。

他好像又做错了。......

他好像又做错了。

明明想和人道歉,告诉他其实我还喜欢你,告诉他我们能复合吗,告诉他不行的话我可以重新追你。

可看见那双冰冷的眸子后,刃的歉意好像随着冷而消散了。

他还是那样,刺得伤人。

就像玫瑰长满了刺,丹恒也是。他将柔软藏了起来,用锋利的长刺来伪装自己。

冷淡、寡言。

可曾经的刃知道,丹恒是个温柔的人。

熟悉丹恒的人都知道,因为丹恒向他们露出了那份真实。

而作为男朋友,刃有着专属的,来自于丹恒的爱意。他喜欢丹恒的爱,如同喜欢这个人一般。

现在丹恒将内里又一次包裹起来,独属于刃的东西消失了,明明是他提出的分手,可他却不甘心。

想要成为猎人,在深夜撕咬猎物,享受自己所赢得的“战利品”。

房间里传来一声轻笑。

“我不会放手,丹恒。”

“丹恒——”穹挥了挥手中的烤串,大声喊着刚刚出来就开始坐一旁发呆的人,“再不吃烤肉都要凉了!”

这可是好吃到可以让人抵制住垃圾桶诱惑的烤串!

“嗯?”丹恒回神,“放那里我待会儿吃。”

穹咬了一口肉,瞪着眼看丹恒想要说话。他努力咽下口中食,猛地灌了半杯果汁才开口:“凉了就是对美食的玷污!”

看着穹一脸“你不吃我就在这里一直盯着你看”的表情,丹恒无奈叹了口气,挑了一串抬眼看着人,道:“我吃。”

竟是意外的美味,肉质鲜嫩也不油腻,调料合适不觉得过于咸,小番茄中和一下口感使得更加清新起来。

丹恒默默吃完一串。

“怎么样?我都说了好吃的吧。”穹抱臂骄傲道。

“嗯。”

“氛围挺好,”景元坐在一旁看着这边,他靠在椅背上笑,明里暗里强调着,“看起来也够养眼睛。”

刚来没多久随景元一起蹲角落的刃:谢邀,拳头硬了。

刃闭着的眼睛终于睁开:“你眼睛几度近视?”

看似是关心,景元笑着扶了扶根本不存在的眼镜,礼貌道:“挺好的,谢谢关心。”

虽然不是当面人,但是也能猜出些什么。

但景元明显看出了这两个人之间余情未了,又怎么能因为镜流而耽搁了两人谈恋爱。

丹恒平日里就是冷着那张脸,情绪不容易在脸上看出来,毕竟和他认识这么久了,景元能不知道吗?

——丹恒的眼睛是会说话的。

一直都会,云上五骁时也一样。

他表面冷静,眼睛却在诉说一个落水的人,如何求救。

最后沉溺水底,无人救他。

所以景元会说:抱歉,让你当了恶人。

谁是不疼的?丹恒只是在自救。

那有什么错?

刃也无罪,他们站在不同立场针锋相对,这盘棋说不准谁会赢,刃进丹恒退,丹恒进刃则退。紧盯着对方行动,他们在找合适的时期扑拥而上。

丹恒或许是想逃的。

但刃不会放手。

正如景元所想的那样,丹恒想逃,却无处可逃。

“打「帝垣琼玉」吗?”青雀随时携带时刻不忘的东西大概就是它了。

停云想了想摇头:“四个人未免太无趣。”

“不会玩。”彦卿抱臂。

青雀的目光瞬间移到他身上,一双眸子瞪大想在看什么神奇生物。直到彦卿终于忍不住放下烤虾看向她:“看我干什么?”

“竟然还有人不会玩「帝垣琼玉」!”青雀不敢置信。

不会玩怎么了!彦卿不满。

狡辩。停云笑着不说话,有些人明明在某娱乐节目里提过自己曾经玩「帝垣琼玉」玩不明白,景元怎么教都无用的事。

还能记得彦卿当时气得耳根发红,语气愈发激烈,差点没当场指责「帝垣琼玉」的发明者为什么要制造这一危害全仙舟的娱乐项目。

青雀摊手故作可惜,叹了口气道:“好吧好吧,那你来说我们玩些什么?”

彦卿沉默了会儿。

他平时只喜欢玩些舞剑,连景元都吐槽他唯独这点像个老年人。彦卿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忽地记起仙舟大学曾经听同学玩过的游戏。

叫什么来着……

哦对了!彦卿眸子一亮。

“那我们来玩真心话大冒险吧!”

Attention:包含对怪物大师管理协会的私设。

我是冤种,当被推搡着往后拖的那一刻,我知道,我的消息已经成功传出去了。

相比以往传信给八卦记者,这一次,我赌了一把——以匿名举报信的形式,将一切传给了怪物大师管理协会委员长狮子堂。

-

狮子堂刚坐上龙蚯,就收到了怪物大师管理协会高层集会的视频要求。

他皱着眉头,和一旁的精英队三人对视一眼,剩下三人便分别坐开,保证自己不会被摄像头录进去——他们包了整整一节车厢,做到这个还是轻而易举。

刚一展开视频,一位胡须斑白的老人便阴沉着脸色,直视着狮...

刚一展开视频,一位胡须斑白的老人便阴沉着脸色,直视着狮子堂:

“赛琳娜叛逃了。”

未等狮子堂反应过来,他紧接着说:“并且是由她曾经的导师,白鹭,亲自颁布的通缉令。”

狮子堂的呼吸仿佛停止了,指甲掐进手心里。

……什么?

白发老者是如今的怪物大师管理协会三大委员长之一,也是唯一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

怪物大师管理协会的领导分为负责管理协会尖端技术和前沿科学的委员长,负责管理协会怪物大师人事统筹调动的委员长狮子堂,以及负责管理协会怪物大师个体惩戒与立法的委员长。

管理协会尖端技术和前沿科学的委员长曾经是在四神基地与吊车尾打过交道的天乙。由于天乙后来被证明是食尾蛇女王安插在协会的卧底,新一任委员长低调处事,不会轻易踩踏浑水,暂且按下不表。

而另外三分之一,无论是曾经的狮子曜还是如今的狮子堂,目前在管理协会起主导作用;而剩下的三分之一,则起着监督狮子堂的作用——这位老人品德过硬,不徇私情,得到协会内外一致的赞许;但是同时因为迂腐守旧,固执己见,强势蛮横,被不满他作风的人私下称为【老东西】。

此刻,老东西似乎是发了狠,脸色青的难看,胡须都随着急促的呼吸一抖一抖。过硬的政治素养让狮子堂暂且抛开私情,出口安慰着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

“您先冷静一下,这其中一定有——”

他的话还没说完,屏幕中就弹出一条匿名举报信——由于怪物大师管理协会的最高上访信箱随时开通,此时此刻,这封举报信暴露在参与会议的所有高层眼中。

老东西皱起眉头,声音严厉地说:“打开!我倒要看看里面说的是什么!”

在众目睽睽之下,背负着最高管理者名号的狮子堂只好点开匿名信,让里面的内容展示在所有人面前。

“摩尔本十字基地校长赛琳娜与劫持长生皇子的通缉犯帝奇·雷顿及其随从蛇鼠一窝,在盗窃凶兽四不像之后,正前往时空裂缝——混账东西!!!!”

老东西抓起桌面上的茶杯就往地上摔去,嘴唇都在颤抖:

“瞧瞧她做的好事!!!瞧瞧他们做的好事!!!他们是要把整个蓝星都毁掉才罢休啊!!!”

狮子堂下意识想出言为他们辩解,但是举报信后面附着的照片不像是伪造——他抬眼望去,屏幕上缩小的摄像头里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领导,一个个神色凝重,有些眼里已经燃起了愤怒的火焰。

老东西站起身来,颤颤巍巍地转身,当着所有人的面翻出了一沓怪物大师登记资料,刷刷地翻着页,然后猛地拽起一张贴近摄像头:

“这就是你昔日的同窗!!!——狮子堂!!!”

饺子趴在马背上,愁眉苦脸地打着算盘:“受不了了——怎么这么贵——怎么这么贵!!!”

帝奇翻了个白眼,一针见血地指出:“她不是一向如此吗?执掌德西兰家族多年,鬼市的实权现在依旧在她手里,你以为这是怎么做到的?”

饺子激动地一拍马屁股:“我们和她芬妮也算是出生入死的交情!拜托她干点活竟然要我那么多卢克!!!”

“我还以为全都在我这报销了。”

帝奇,白眼,plus。

“你的钱不就是我的钱!”饺子依旧痛心疾首,十分肉疼地呲牙咧嘴:“但凡狮子堂没那么光正伟岸,我都拜托他去做了。”

估计他也不好意思找我要钱!

赛琳娜在旁边伸手敲两个男人的后脑勺(帝奇努力拉了兜帽也没有避过去):

“往怪物大师管理协会层层叠叠的官僚体系中插眼线不是那么容易的,北之黎不像塔拉斯那样,权力都握在皇族手里,殿下。芬妮已经仁至义尽了,这件事情一旦出风险,她很可能从家主的位置被赶下去。”

曾经的摩尔本十字基地校长倒是很欣慰:

“芬妮贪财,却也胆小。但这一次,她虽然赚的多,但有很大可能为了我们,把整个人都赔进去。”

布布路耳力惊人,不用像赛琳娜那样凑过去才能听到同伴们的回答。这次被揪着耳朵交代以后,他罕见地跟上了整件事的节奏,远远骑着马就兴高采烈地说:

“怪物大师管理协会的领导们应该想不到这次重要的会议已经有八卦记者混进去了——”

“会议上的一切,是不是很快就会在整个北之黎人尽皆知了呀。”

老东西翻出学生档案,在所有人面前赫然陈列的,竟然是那一届摩尔本十字基地两支队伍的详细名单。

他又调出那封举报信里附着的偷拍照片,怒吼道:

“看看!!!你们都看看!!!他们本来就是一伙的!!!那个狐狸面具眼熟吗?他可不只是雷顿族长的跟屁虫!!!他们曾经是一起在十字基地就读的队友!!!”

“再看看赛琳娜!!!你以为她和雷顿族长只是公事公办的交情吗???”

“——这几个人分明早就同流合污了!!!”

“委员长!”

狮子堂提高声音,严肃地呵斥到:“学生档案是个人隐私,的确,除了摩尔本十字基地的校长和学生的导师,只有拥有监督和惩戒职权的您有这个资格——”

“这样光天化日下抖出来,没有做到保护个人隐私,保守秘密,您对得起自己的职责吗?”

老东西已经听不进任何话了,闻言将矛头转向狮子堂:

“还有你!就算看在狮子曜委员长的份上,这次我也不会轻易放过你!当初怪物大师管理协会和尼尔科校长沟通后,有意将威利·普拉卡外交官世家的继承人,桑玛利达家族的小姐,还有世代守护蓝星的御风者一族的族子安排在你的小队里,难道是为了如今的局面吗?你们不同心协力守护怪物大师的威名和荣耀,反而包庇,协助那些犯下大罪的混账们,你对得起怪物大师管理协会对你的照顾吗???”

——TBC

狮子堂(疲惫合眼):下一次别拜托芬妮了,来找我,我免费。

狮子堂:但是你们必须告诉我你们在搞什么鬼。

帝奇:你是想破财消灾吗?

狮子堂:对。

帝奇:没用。

帝奇:破财消灾根本没用。

帝奇:你钱没了人也会赔进去。

帝奇:别问我为什么知道的。

饺子:等等,那位老东西先生算不算狮子堂或者精英队线的工具人?

我想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狗头保命)(狗头保命)

二编,新加两个角色

我说怎么有那么一丢丢似成相识

意识到的时候人傻了……

帮帮我!垃圾桶先生!

画完感觉我仿佛有那个大病,浅尝一杯垃圾桶先生倾情制作的催吐剂压压惊

不像演的

p2是原图

《破产被死对头捡回去后》

作者:咪哈油

在读大学生海参x研究生咔。

青梅竹马,天作之合,破镜重圆,双向暗恋,先婚后爱,欢喜冤家,都市现纯,年下,HE(?)

画到一半画不动了(猝

不能让我一个人被创

画完感觉功德没了

对不起刃哥,我是爱你的

*原作背景+40年。第一人称。全文5万字。

我确信自己老了,就选了一个春光明媚的清晨,把退休申请报告交与新来的小书记员。他对我恭敬地笑,双手捧着贤者专属的荣誉勋章递给我,说:“卡维大人,恭喜您,可以休息了。”那双绿荷色的眼睛在我眼前晃。我脑中不免浮现出某张生硬的脸。

嘴上说:“按照我这工龄,退休金应该是最高那档吧?”

年轻的男孩忍俊不禁:“那是当然。感谢您这些年为剎诃伐罗学院做出的贡献,卡维大人,我们永远记得您。”

接过勋章的时候,我瞄到他的手。“戒指?”

小书记员脸红,下意识用另一只手挡。眼睛羞涩地看向一旁,告诉我他最近同相识多年的爱人订婚,准备...............

小书记员脸红,下意识用另一只手挡。眼睛羞涩地看向一旁,告诉我他最近同相识多年的爱人订婚,准备年底置办酒席。我向来容易受他人的喜悦感染,禁不住为他高兴,从手提箱取出一份我手绘的须弥常见户型室内设计的图纸,塞到他手中,跟他说有装修疑问随时可以约我咨询,我就住在上城区。

那双绿眼睛里流露出炽热的温度与柔和,让我心中一块被我遗忘的空缺孔洞久违地回响起孤寂的风声。可能发觉我在滞愣,男孩忽地一惊,腼腆地抿嘴:“抱歉,我太兴奋了……”

“我确实没成过家,”我调笑道,“可这不代表我不懂你的幸福,坏小子,真叫人羡慕啊。”

怀抱着喜悦与说不上来的复杂心绪关门离开,我一步一顿朝前走,乘坐电梯到一层。去往教令院大门的路上,很多同事和学生出来和我热情道别。“卡维先生年轻的时候长得很美,倒是想不到他会做个孤寡老学究,潜心向学到现在,”有个老同事抚着胡须看我,对他身侧的助教说,“但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是啊,”斜阳从熟悉的焕彩琉璃窗中射入,落在我们的侧肩,在墙面撒下版画似的剪影,“我实在是干不动了。每走两步,膝盖骨就咔嚓响。”

帮我拄拐的梅赫拉克做出代表微笑的表情。“它倒是不会老,”我的老同事微微低头,“小梅,你跟着卡维先生这么多年,和优秀学者的距离应该只差一个学籍了吧?”

梅赫拉克不理解他的玩笑,疑惑歪头,导致我差点没站稳。围着我的学生神情突变,争先恐后地伸手扶我,生怕我再像前几年去大赤沙海考察那样摔成左腿骨裂,以致卧床半年,至今还有后遗症。我尴尬地哈哈笑,慢慢走出这个我待了六十余年的地方。沐浴着夕阳时分带着涩味的空气,风从头顶上方的拱门缝隙无声吹拂过去,听院门在我身后合拢的声响,恍若隔世。

远景沉睡着平缓的山峦,烟霭漫布。东部山麓连着山崖,从高往低徐缓地扩展开去,西部的水泽同矮小的疏林一起消逝于水天一线。学院大门的坡路蜿蜒穿过圣树的缺口。我一下一下往前挪,经过一个独栋,我很久没去过的。我在门口停留一阵,想赌世界上是否有巧合。

事实证明愿望总会落空。

“这人又是旅行去了,”我说,“反正那没良心的肯定不知道我今天退休。没所谓,我只是心血来潮想看他最近过得怎么样,不在就算了。”

想了想,改口说:“不在家就算了。”随年岁增长,有些不好的话,就不便再挂在嘴边。

屋主艾尔海森是我的前室友,以前是教令院书记官。此人与极富社会责任感的我不同,是坚定的提早退休分子,宁愿放弃再做五年提升退休金比例的机会,也要早早卸任。

我当时在去交报告的路上,见他在职员存包处收拾行李,顺口问他要去哪,才知道那天他退休。他一反平日生硬的态度,语气里多出几分上扬的姿态,说:“你也应该还有两个月就能休息了。”

“我刚签了返聘合同,还得再干五年。”我摇摇头,回答他。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语气又回到常态:“……什么时候的事?”

“‘刚签’,”我嘲笑他,“小老头,你先自个儿玩去。找提纳里陪你也行,我还得继续上班。”

那是我跟艾尔海森最近一次的对话。往后的五年里,我对他的印象停留在偶尔的纸面交流,和他那天手提公文包、头也不回和我擦肩而过的动作。我记得他因衰老而微微前倾的脖颈,不再如年轻时紧致、只剩依稀肌肉线条的身型。那双曾经能灵活翻动厚重书籍的手,也被皮肤松弛带来的青筋突起毁坏了应有的美感。在我在他身上闻到陌生的味道,后来回家后也在自己的衣服上闻到。那是走到这个年岁自然会有的东西。我不喜欢,但它客观存在,就像艾尔海森和我之间长久的隔阂。即便是友谊也跨不过去的沟壑。

“前任大书记官好像是月初出发的,”酒馆里,前三十人团成员哈坎说,“有够潇洒,艾尔海森先生,从以前到现在都是这样,真叫人羡慕。工资又高,事情又少。什么都有,就差个女人。”

继续笃定地:“他应该有个女人。”

“总不会是男人。”

“确实,”几人嘻嘻哈哈地哂笑,有一个说,“我听北边来的一个游商说,他们那头刚效仿西风的国度,通过了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的婚姻法,说是什么捍卫‘爱情自由’。”

“难以想象律法的国度也如此前卫,这或许算是一种politically-correct吧,”开口的人一听语气就知是知论派的学者,“作为具备理性与智慧的须弥人,我等实在无法理解,多巴胺带来的生理快感就那样重要吗?”

另一人道:“说来,以前任大书记官的英明,他怎么会错过和须弥的聪明女孩结成连理的最佳时段?他的智慧不能得到基因链的传承,实在是无比可惜。”

“他国自有国情在,内部事务轮不着我们评判;须弥的女孩们也都很优秀,自己过或者和爱人过都是好结局,倒不必便宜了那家伙,”我忍不住打断这一话题,“你们几个的思想太过落后,应该去伐护末那学院接受社会学改造。”

“卡维先生言重了,我们只是说说闲话,”好在其中一人自己打圆场,“说起来,很久没看过您和艾尔海森先生一起来喝酒了。”

另一个说:“能常常见到您二位一块的日子,得追溯到三四十年前。”

想起来了,我落魄的几年都跟艾尔海森住在一起。那栋房子的产权本来是我们共有,但后来归了他。我倒不在乎。做建筑这行久了,我见过很多家庭因为房屋的归属争得头破血流,四分五裂。艾尔海森能平静收下,不跟我做无谓的纠缠也算是和平的结果。我正常交房租,他也不借此为难我,对此,我在心中一直抱以感激。

在两年后,我终于存够了房产首付的钱,就立刻行动,在离他附近不远的地方买了一栋,才算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倒不是我死皮赖脸要凑过去,只是考虑到那处的地段好,方便工作。我一度以为艾尔海森会拿我的房屋选址打趣,但他却没这么干。那日我告诉他的时候,他语气里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意,内容却是在跟我攀比:“我家离办公室更近。”

我说,早知道天天上班都经过你门口,我就该多等半年,买另一朝向的一栋。

他摇摇头:“按照如今房产的性价比,你哪栋都不配买。”

我当场气得去再接了两单外务,去酒馆找人一块嫌弃这位嘴上不饶人的朋友。

随着肌肉萎缩,吞咽酒液不再像过去那样轻松,度数稍高,胃里便有些液体反流。我忍住把辣味的酒精闷在口腔等待酸水回落,才把酒液吞下。

摩挲酒杯的杯身,在酒精带来的迷幻中全心感受、拥抱。是我手指上的茧变得厚重,才认为是酒杯的材料变了。自然中的物质变换速度远不及人类。我很久没有摸到过自己年轻时的身体。认识到自己不如从前,只需要某天一觉睡醒,我盯着镜子,发现疲惫下垂的泪沟没有像往日那样在好好休整后就能减淡。它黯淡得像我学生时期用水泥做的模型。

一个人生活确实自由,我可以在酒馆喝到天亮,没有人会用让我痛得瞬间清醒的力道猛拍我后背,让我回家。我也不用在被带回去的路上惶然地思考对方说的到底是不是我家。退休的第一夜,我在酒馆吧台,紧抱梅赫拉克,睡足一个通宵。

等我次日腰肌酸痛地起身后,兰巴德往我面前放下一碟鱼肉卷,凑到我耳边说,艾尔海森回来了。

敲门声撕开春夜厚重的潮气。

我拄着单拐出去开门,和站在我家门口的某人对视。

“怎么是你?”我惊讶中带着欣喜,因为我确实没料到他会主动来找我。自打我搬离他家,我们又各有工作,交流的机会便少得可怜,我很多时候都要通过旁人来了解他的近况。与我记忆中又有了出入,他的脸上出现深浅不一的新皱纹,肤色也不再如多年前那般白皙中透着血色。

他也老了。我深刻认识到这一事实。

艾尔海森被植物在夜里吐出的闷涩气味覆盖,微垂的眼睑下,视线依旧如鹰隼般直勾勾钳在我眉眼,嘴里很快发出一串喑哑的声音:“舍得离开工作岗位了?”

“还有蒙德。”他说,“赛诺帮我写了信函,我在骑士团图书馆找到不少新出的古代文本,他们那位不老的炼金术士也带我去了龙脊雪山,实地考察。”

“一把年纪的人,怎么还爬雪山,”我勉强侧过身,给他让出走路的位置,“进来坐。”

鹅黄色门廊灯下,艾尔海森轻轻从我身前走过,步伐也不快,腿有些抬不高的样子,留下一条狭长的背影。他扫了眼梅赫拉克,问我:“你腿还没好?”

“年纪大了。仅靠保守治疗,恢复慢很正常,”我下意识说,而后感到违和,“等等,我好像没跟你讲过我受伤。”

“贤者受伤这种新闻,几天内就能传遍全须弥。”

“是吗?我以为你终于有了人性,学会关心别人了。”我向来反感他这种把我当成蠢货似的语气,自然就说出口了。

他瞥我一眼,毫不客气在我客厅的单人沙发坐下。“你也是一点都没变。”

我给他拿了个空瓷杯,敲在他手侧的台面。他却径自开口。“我很快就走。”他毫不考虑接下来的话是否会令我震惊,径直道,“卡维,我不认为以你的年纪和身体状况,选择独居是安全而合理的。我家有空房间,你稍微带点必需品就跟我过去。”

“啊?”

他抱着双臂:“听得见么?”

“我是老了,又不是聋了,”我说,“只是,为什么?你不会觉得两个近七旬的老汉住一块很浪漫吧?”

他侧头,眼神流动,露出反感的神色:“建议你把丰富的想象力留作他用,前任贤者先生。”

“那你是想干什么?”

我不满地再次看向他那张脸。方才在门口光线不足,我没太留意更多的细节。但现在我意识到,艾尔海森和我一样,也不再年轻了。他嘴角有剃胡渣留下的细疤,显然是手抖时意外留下的。而这对于常年惯于持剑的他而言并非常态。我找到了能讥讽他的事,却高兴不起来。“行啊,我不近人情几十年的学弟突然想起来要伺候我这个老单身汉了,我可要好好享受。”我咬着后槽牙说,“等着,我去收拾东西。”

我不知道自己做出这个选择是因何缘由。可能有几分是积压的怨气。我半靠房间的木椅,将业果木柜里的衣物取出,叠齐放入外出用的手提箱。艾尔海森在客厅倒我的枣椰奶昔喝,杯具碰撞的响声传到房内。我实在嫌他那副事不关己的习惯,干脆打断他:“你也太自觉了,有空喝饮料不如进来帮我收。”

“我以为,大建筑师有一双巧手,收拾行李这等小事是不必惊动我的。”杯底落在桌面。艾尔海森面带不耐推门进房。我倒没料到他会应允——不过他也从来如此。过去我们住在一起,每次让他收拾房间,他虽然嘴里不会说我爱听的话,但行动倒从来干脆。我将长裤叠起,反手接过他传来的外套。指尖掠过树皮般的皮肤纹理。他很快把手指往衣物后藏了两寸,不再让我触碰到他的指尖。

我怀抱手提箱,看艾尔海森用他那把打磨精细的黄铜钥匙拧开门锁。门口打开一条缝,里面的果木摆件的味道幽幽飘出,随着艾尔海森的左臂伸向我。我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他也不解释,从我手里取走了手提箱,半扛在肩头走向客厅。我心头一动,步伐比思绪先一步迈进,跟在他身后走入屋内。

某人丝毫没有过问我要住哪个房间的意思(他家客房不止一个,之前我租住时是自己选的),就直接把我的手提箱撂在我原先住的房门前,不声不响离开。

“你进去放完东西出来搞卫生。”他说。

我耸耸肩,懒得计较他教官似的命令式语气。知道他只是在客观陈述需求是一回事,何况半夜吵架容易影响邻居的休息。

把手提箱留在客厅,我推开木门,回到阔别数十年的房间,却一时不敢往前。屋内的陈设位置正确得令人发指:我选的竹编枕照原样斜放在床笠上,连我刻意留出缝隙的衣柜柜门都维持住半掩的30度角,保持着我从这里离开那天最后的模样。我没摸到桌上有落灰。房内看似不需要大面积打扫。我需要做的只有把带来的衣物鞋袜,惯用的物品整理到它们该在的位置。“你不会这么多年都没动过这里吧?”

艾尔海森在客厅说:“你不要自我感觉良好。这是我家,我当然会收拾。”

我心头闪过一个念想,他会不会是旅行到家后听说我退休,就立刻把我房间整理干净,把我留的东西拿出来一一摆到我习惯的位置就去找我。很快这个幻想就被打断:“别把东西放在路中间。”

放着我贴身衣物的手提箱被他用笤帚随意地推回房门,像驱逐什么虫蚁。这成功刺激到我的神经,我简直是把最让自己开心的事在脑海迅速过了一遍,才不至于跟他计较。

考虑到自己的年纪已不太允许大喜大悲,和这样说话不中听的老单身汉相处,我得随时催眠自己不要和此人置气,免得咬碎牙齿,还得去健康之家花半个月的退休金做树脂牙冠,得不偿失。

始作俑者对我的情绪波动毫无自觉,单手抱来一床干净的被褥,丢包袱似的扔在床榻,又鬼魅般地离开。

我走进艾尔海森的房间,见他桌上叠放着几本书,书堆的边上有个驮兽皮制的笔记本。我记得这样款式的本子是他祖母留下的,数量相当多,他一般用来记一些私人的事——是我以前住在这里想偷看的时候,他会拿词典敲我后脑勺的级别。

我简单拢起艾尔海森床上的棉被,让梅赫拉克帮我把它盖到熟睡的艾尔海森身上。他果然不比过去那样精神收放自如,连我给他掖完被角都没醒来。

又洗了个澡,我换上寝衣站在沙发边,就着煤油灯凝视他的睡脸。大脑里回想酒馆里因他而起的讨论。

我确信,即便我几乎未赞同过艾尔海森的大部分言行举止,许多人对他的了解也远不及我。随年岁增长,他扎根于心脏的理智之种只会蓬勃生长,将一切小题大做的错误避免。他不会徘徊于“家”与“家庭”的论辩与情绪感知,即使他清楚自己会因时事变迁而逐渐失去选择的权利。某种角度而言,他算是一本通俗的读物。

厅堂里的寂静正如午夜本身一般深沉,而沉睡的艾尔海森神情如天鹅绒般柔软。浓烈的反差使我按捺不住自己奇异的心情,就像第一个看到万花筒内部的孩子。我并非文学系出身,无法准确描述此时此刻我的内心所想,但他让我想到冬日里的炉火,我仿佛能听见火苗在柴木上扇动羽翼的噼啪声,直到倦意与奇妙的安逸占据我的大脑。

等到进房间前,我才发觉他没摘隔音耳机睡觉,就撩开被角帮他关机,拔下接线口。指尖擦过他脸颊时,他轻哼一声,鼻尖微微一缩,吸进去什么,似乎在无意识地确认气味来自于谁。我一转身,在茶几上发现一个被我忽略的小物件:盒盖朝上打开,不起眼的木盒,里面放着我以前用的那把系着狮子玩偶的黄铜钥匙。

想来,他方才在这里等我,是想把钥匙交给我再去睡,只是老人的体力实在跟不上。

我胸口暖洋洋的,自觉地捞起那把钥匙,顺带用指关节轻戳一下他的脸颊,拿着取下的耳机去他房间插充电线。

做完如上行为后,我回到房间躺下,用心感受着熟悉柔软度的床垫,闻到数十年前常感受到的清洗剂香味,伸直双腿,沉眠至天明。

即使晚上熬夜,早上还是天蒙蒙亮就醒来,这就是老年人。我打开房门,看见沙发上空无一人,而对面房间的门没关严,漏出缝隙与屋内的灯光。

“艾尔海森,”我喊我这位久别重逢的朋友,“既然起了,要不要去吃点什么?”

按照惯例,我默认他不拒绝就是同意,进房间更换外出的衣物。再推开门时,艾尔海森果然整装坐在沙发上,低头在看一本蒙德文字的书。他日常总不像个知论派的学者,习惯用行动替代语言。见到我,他合上书,站起来,很平常似的朝我伸手。

我摆摆手表示拒绝,告诉他梅赫拉克足够让我站稳。他便收回手,环抱在胸前,那双尾部已被眼睑压下的上挑眼露出不耐:“那就先走。站着不动,是想负责锁门?”我白他一眼,故意用拐杖下端把他家地板戳得咚咚响,边戳边走。

他在后面冷冷地:“捅坏就用你养老金付。”

脾气还和年轻时一样臭。我心虚地减小力道,停在路边等他。

我们一前一后走,开门进咖啡馆。店员回头看见我们,惊讶不已,表示看到我们一同出现就像岁月倒流。我爱听这样的话,感觉心里那丛名为青春的森林仍旧苍郁,乐得像从树冠顶端窜过的飞鸟。我一把揽过艾尔海森的肩胛,朝他们大笑:“好,给我们上点好酒。”

店员动作一停,看向艾尔海森。艾尔海森只是皱眉,也不看我:“给我一小杯就可以。”

“艾尔海森,你这是早早在养生了?”我冲他吹了声嘲弄的口哨。

“正视身体的自然变化没什么值得被批判的,”艾尔海森瞥我,“除非有人已为耆老却依旧热衷于自欺欺人。”

我听出来某人又是拐着弯骂我,一时语塞,一走一拐拉开离他两个位置远的高脚椅,坐上去。梅赫拉克自觉跳到我手边的桌板休息。咖啡馆的店员露出几张见惯不怪的笑脸,其中一个走过来把我们之间的两张椅子抽掉,搬去别处,又与我们聊起昨日的教令院趣闻。我边聊边笑,仰头吞下去两杯酒,大脑便开始闷热。咖啡馆内的香气令我陶醉不已,但我几次开口都想不起来要起些什么话题。

“卡维先生,”一个新来的年轻店员把新烤好出炉的枣椰糖饼推到我面前,“您已经盯着咱们墙上的挂钟发呆十分钟了。是咱们店里的钟走不准了吗?”

没等我开口,艾尔海森便道:“这位长者只是还没反应过来从此以后都不必上班了。”

他咖啡馆众人哄堂大笑。我颇感尴尬,忍不住反唇相讥:“我是比不过你这提前退休的懒鬼。明明身强力壮,脑子也还转的动,稍微多一点贡献都不愿意做。属实是薅规定的羊毛薅到极致。”

眼见我们又要起争执,店员连忙打岔,扭头问我:“卡维先生退休后有什么打算?”

实话实说,他问倒了我。老去固然是不可控的自然现象,但人要如何优雅地老去,发掘自己往后的精神需求,却是个值得讨论的哲学问题。几年前的我正是因为想不到自己离了毕生挚爱的建筑学该如何生存,又看到新来的学生们还俨然嗷嗷待哺的模样,才选择了留在岗位。当一切尘埃落定,我就一时不知何去何从了。

我正发愣,远处一位和我们年龄相仿的妇人起身,笑眯眯地怀抱一叠传单朝我们一摇一摆走来。“两位英俊的先生,”她声音慈祥而婉转动听,带出微微后延的尾调,“如果没什么安排,要不要来奥摩斯港的相亲角看看?”

半白的发梢间,她半掩着嘴笑,脸上绯红:“有很多适龄的老姑娘在等着你们哦。”

两张新世界的画卷在我们眼前缓缓展开,下一秒艾尔海森便出手将他的那张快速卷起并丢弃:“谢谢。但我没有这种需求,以后也不必邀请了。”

妇人的神情转瞬间变得有些尴尬,我又一次被艾尔海森的无情所震慑。“女士,您别在意,他说话总是如此,算是个屡教不改的顽劣分子,”我伸出手,将她落到额前的一绺银发轻轻拨回原位,安慰她,“这样傲慢的家伙不去才是对姑娘们幸福生活的保证,您说是吧?”

妇人又盈盈笑起来,戴着翡翠玉镯的手抚摸我已布满皲裂的手背:“要是我的老伴儿能有卡维先生这样温柔该多好。”

“您谬赞了。”

“这么多年,卡维先生依旧英姿不减,我们有时聊起天来也还是忍不住要说到您,大家伙儿可都一直等着您退休呢,”她说,“所以,您愿意来赏光吗?”

我正思考着,艾尔海森又突然放下瓷杯回头。“不想去就直接说,我知道于你而言拒绝别人的请求是很困难的事,”他对妇人说,“你如果是诚心邀请,就应该把宣传单留下,留别人回去思考,而不是立刻要对方作出答复。”

我像读报似的看完上述内容,借此机会找到了提出心中疑问的时机:“艾尔海森。”

“什么?”

“说起相亲,我很好奇,你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出家了吗?”我说,“还是说,你是不婚主义者?为什么?”

“你这是想我一次性回答你三个问题么,”他紧锁眉头看店员给我又倒了杯酒,“第一,我从来没有为自己施加新信仰的打算;第二,我不是,所以我不必回答你的第三个提问。”

“你怎么可能不是,”我快速扭头去看他,想到个滑稽的可能性,笑出声来,“噢,让我来猜猜,是不是你这嘴上不饶人的家伙在年轻时一见倾心看中了某个人,结果人家自得其乐,根本看不上你这副怪腔怪调的作态。而后你爱而不得,就一直寡到现在?”

敢开这个玩笑,是基于我了解我这位朋友从不会在意他人直截了当的评价,拿他开涮也并不会被他当真的前提。果不其然,艾尔海森将一小包摩拉放在桌面,起身朝咖啡馆门口走去,只落下一句听不出情绪的评价:“有趣的推理。”

我心里一惊:“不会被我说中了吧?”

他在门口侧头看我,一字一顿:“大错特错。”

众人大笑。我也哈哈一笑,摇摇晃晃跟上去。与旧友久违的共进早餐环节,对话竟还是以我的胜利为终结,这极大地愉悦了我。我得意地笑着和店员击掌,拄着梅赫拉克,怀抱没得到答案的问题和一整天愉快的心情离开。

春夏的几个月就这样过去。

在那日之后,我把相亲活动一事抛诸脑后,全部心血倾注到培养建筑以外的其他兴趣爱好。当然,我也不会刻意避开过去已具备的学识。比如我回自家院落里收拾出了一块空地,又特地去了趟化城郭,找几个巡林官陪同,一起去山里带了几只蕈兽回来养,顺带给它们打了几间小房子。

“谁能拒绝孩子们亮晶晶的目光呢,噢,是我们前任大书记官艾尔海森先生,”我给地上的黏土添加胶合剂,“喂,把我放门边那只喷壶拿过来。”

“你怎么不早说!”我急匆匆放下手中的黏土,喊客厅的梅赫拉克,一瘸一拐擦过艾尔海森身前,选择性忽略他那句“别把泥点子甩到客厅地板上”。

提纳里一看到我两手泥泞地过去,高高挑起双眉,快速将尾巴卷到背后。“这几盆东西放你家还是放艾尔海森家?”

我抬手点了点自己后院。提纳里便咳嗽两声,冲那处喊:“赛诺,是放那里。对,按我说的方式摆好。”

行动依旧迅捷的白发中年男性很快从围栏边翻出,朝我走来:“卡维,早。”

“大风纪官今天不用出勤?”

“我昨天刚处理完阿如村那桩走私大案,犯人于昨晚招供。一早又见提纳里进城,就顺路也来看望你,”他说,“几个月过去,我还没空跟你说恭喜退休。”

我对赛诺这等身获神力,不容易步入老年的体魄很是艳羡。但他本人并不如此认为——如今仍活跃于前线的他,在某次酒醉后向我和提纳里表示,不能与挚友同步迎接衰老是他终生的遗憾。祖上有耳廓狐血统的提纳里倒是豁达,对自己最有可能成为我们几人中率先入土的角色表示十分满意,早早与我们商定了待他魂归大地时要在石碑周围种什么植物。当时的艾尔海森听得一副左耳进右耳出的模样,一问,理由是提纳里抚养多年的徒弟兼义妹柯莱自会处理她师长的后事。

见我不语,提纳里侧望艾尔海森家的方向,问我:“你又跟他住这么久了?”

“不久,”赛诺倒有闲心调侃友人,“还不到‘九’个月。”

见提纳里滑到嘴边的后话硬生生哽在喉咙口,我不禁手扶梅赫拉克大笑出声。赛诺也绷着嘴憋笑。“艾尔海森还收你房租吗?”

“怎么可能给我免除,”我义愤填膺,“他根本就是按照我养老金开的数字,卑鄙的老东西。年轻时就是吝啬鬼,老了只会变本加厉。”

轮到提纳里对我笑:“挺好。你和他一块住,我们也放心。年纪大了之后,总得有个依靠。毕竟我们不像赛诺这家伙,花甲的年纪却还是壮年的体魄。”

“主要柯莱是好孩子,到独立成家的年纪心里还惦念着你、粘你,”我说,“我就不同。万一哪天在家摔一跤撞到头,人咣一下倒在地上没了,恐怕都得等晨扫的勤卫工闻见臭味才知情。艾尔海森这个独来独往的老光棍更是。我俩无儿无女,别的家人又早都不在了,实在有些危险。”

想想,又补充:“我基本只是在他家过夜,饭点前去买菜做饭吃饭。没事干又懒得跟他呆一块的时候就回家,反正就这几步路。”

“在理,”提纳里说,“你情况还好一点,你为人热情,跟你熟的人多,你消失个半天都能有人问东问西;但艾尔海森那个独来独往的……我不好说。”

我们同时默契地往那间隔着十多米远的房子看了一眼,那房子的主人不知什么时候开了门,半倚在门套上注视我们的方向。“进我家坐吧,”我对身边的两人说完,也冲那人喊,“艾尔海森,你别傻站在那,来我家尝尝我做的树莓蜜酱果茶。”他关上门朝我家走来。

客厅里,三人围坐在桌边,赛诺让艾尔海森帮忙洗牌,自己从兜里掏出一包七面骰子。提纳里走来厨房帮我端水果,等我一去,赛诺便把牌往我面前一推,我们就又开始打七圣召唤。

关于打牌的技术,我们几人算得上不分上下。毋庸置疑,赛诺是我们几个里面技术最好的,胜率最高,胜负欲也最强。此外,胜负欲最弱的是艾尔海森,其次是提纳里——我坦白了,谁不喜欢赢的感觉呢?我们连打三轮,战绩是赛诺两胜,我一胜。我得意地往艾尔海森的胳膊上一拍:“来,记账,半个月酒钱你出。”

“我看来是真老了,”提纳里慢悠悠地喝果茶,“脑袋都转得慢了,血量不够都忘了喂食物牌,手气还差。要是柯莱在,可得让她帮我投些好数字。”

“你的语气根本不像是夸徒弟,像在夸孙女,”我调侃他,“柯莱什么时候结婚生个小朋友,好让你做曾祖父?”

洗牌的赛诺直接呛出嘴里的茶水,噗嗤一声笑了。艾尔海森没发出声音,但看他微动的嘴角也能猜出他在憋笑。大受震撼的提纳里把眼睛闭成倒八字型:“……卡维,你偶尔语出惊人的时候实在也是让人无法招架。”

“说起孩子,”赛诺擦完嘴,开口说,“提纳里,我上次在奥摩斯港外勤时,听说你们化城郭那边有户人家似乎因为孩子闹出些很不愉快的事。”

我们就听提纳里讲起这个故事。说是城外原先有个做生论学派研究的普通学者,以前兼任过学堂的教师,与妻子育有一女。原本幸福的生活却因突如其来的冲击解散——此人不顾一切爱上他的一位同性学生,婚姻走到尽头。可那学生来自沙漠地区,家中有些古老的信仰,加上他们的关系存在诸多违背伦理的事实,这段感情便没得到任何人的认可。于是,那学生从崖壁上一跃而下,将悲剧推向高潮;那学者则终日沉浸在失去爱人与家庭的惨痛教训里,近日被发现死在山谷中的一处小屋附近,死因是长鬓虎的袭击。

我脑海里很快浮出那个画面:滂沱的雨,无尽的荒原,沉寂之地,变作死黑色的血液;拖拽的痕迹,被压倒的草叶,横陈的被肢解的尸体。

“死者的前妻与孩子当前境况如何?”我一时做不出反应,只在心中郁结,“那学生的家人呢?需要申请生活津贴吗?”

“放心,后续他们的生活问题教令院已经处理好了。那位女士是因论派的学者,经济上还算宽裕,只是那孩子,”话到嘴边,提纳里略一沉吟,“我见过两次。或许是从小缺乏关心,说话总有些带刺。”

我一看赛诺的脸色就知道他是在心里暗暗否定的,而艾尔海森依旧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看不出喜怒。

再打了半局七圣召唤,我心里一直走神,手上出招速度也变慢,结果牌面血量直接被艾尔海森一轮清空。“卡维,”他说,“有些一开始就注定是错误的事情是没有解决办法的。”

我没理他,闷头喝了口果茶,靠在沙发上,转过去看提纳里:“那人一开始就是非常规的婚恋取向吧?”

赛诺大概也是想安慰我:“你在苦恼吗?”

我很诚实地点头,并婉拒了他们后续的关切言论。想起那日在酒馆听到的言论。

在须弥,同性间的婚姻并无明文禁令,但并非主流。这符合群众对智识的推崇。大部分人认为婚姻制度的实质是财产与权力的结合,繁衍后代是结果;至于情感,那是不重要的东西。

我心里那个空洞又浮出来了。我恍惚中看见自己站在洞口前,看见自己坐在山崖前眺望远方被雨雾映掩的卡萨扎莱宫,听见除去死域的巡林官从我两侧走过去时,雨声里皮靴与枯草摩擦的声响。

那位抛妻弃子的学者被野兽啃食死去的时候会是在等待什么?是在等如天启般的曦光落下,抚慰他的内心么?

“卡维,”那慵懒的声音从餐桌那头传来,“听不到吗?叫你吃饭了。”

今夜,提纳里和赛诺并不留在我家吃饭,打了一下午的牌就各回各家。我就跟着艾尔海森回去吃晚饭。我久久注视桌面的饭菜:“艾尔海森。”

他从饭碗上边抬起眼睛看我。

“我突然感觉人生有点短,想起来很多事情还没尝试。”我说。

他又无言地吃下去几块烤肉。“那就做。”

有他这句话,我便心里有了底。由此,我往后两年的退休生活堪称精彩。除了养出一批又一批蕈兽,把它们轮番送回山野,我还托以前的妙论派同学推荐,去做过半年的老人速写模特,后来因为学生反馈说我的面部肌肉太流畅,不好画,我才辞了职;提纳里送来的须弥蔷薇和帕蒂沙兰花都是好养活的品种,我很轻松就让它们开满了自家院落;我还和城中的蔬果商联络,跟他们的商队去沙漠里,将新鲜瓜果卖去各个沙中部落。

艾尔海森在我邀请的情况下会跟我一起出门,我在路上给他比划哪处建筑来自自己学生的手笔。不过他说什么都不乐意跟我去卡萨扎莱宫,理由是看得腻了。每逢这时,我就会啐他一口,并毫不上心地带他去下一个点。

我们还在沙漠里吃烤肉。我烤的禽肉热气腾腾,脆皮紧致爽口,色泽金黄,咬下去滚烫滚烫,肌肉间的汁水和额头上汗水一起滑落。我懒得揩拭——我不认为有人会责备一个年逾七十的老人不注重吃相,所以我当着艾尔海森的面,左右开弓,一只手扯一只腿,一只手抓一块全翅,轮流撕啃。商队里的人轮流夸我,我这位老友也会给我递手帕,或者在我提出要求时面露不耐地帮我擦嘴上的油。

我在人堆里就像回到鱼群,灵魂在热闹纷呈的气氛里快乐追逐,追到星月升天、追到旭日高照,在锣鼓喧天中跳着祭祀幸福的舞蹈。

唯一的一次危机是,我去集市里买水果吃,和赛诺、艾尔海森去的。我在摊位前跟摊主聊得兴起,恰好瞧见身穿长裙的多莉从远处走来,我便一个不慎将墩墩桃的桃核卡进了喉咙。

多莉原本还在跟我笑着打招呼,见状连忙转身,顺着赛诺指的方向去找艾尔海森求救。赛诺给我拍后背,未果,想给我做海姆立克急救,身高又不太够。好在艾尔海森步伐还算矫健,几个箭步过来,双手在背后很有力地抱住我,用拳头冲撞我的上腹部。我立马吐了一地,丢了面子,但万幸保住了小命。

赛诺和多莉帮我清理地面,而艾尔海森抱着我不动,我后背紧贴着他的胸口。我从不知道他胸口那颗心脏也会跳动得如此剧烈,如此慌不择路。我听见他在我耳边的声音有细微的恐惧,不认真捕捉都感受不到的程度:“喂,就这样别死了。”

我后来和酒馆的年轻人聊到这个事,说:“人没到那个年纪,就不知道小事都可能丧命。”

这两年里,我和艾尔海森的相处依旧是那样如饮凉白水,不痛不痒。我乐得多个聆听我说话的对象,他也不在意多了双吃饭的筷子。即便这间房子多年来过的,除了各类目的水电修理工,就只有数十年前那位来自星海的旅行者和我。但到现在,我们依旧会为各种琐碎的小事争执,吵到怒火上头的时候,我就会甩下一句“我今晚回家睡”,然后摔门出去。走到自家门前,觉得刚刚关门有点用力,就又灰头土脸撑着梅赫拉克走回去,拧开门锁,轻轻带上。最硬的语气配最怂的力道。

在我再几乎遗忘那个空洞的时候,一个噩耗撕裂了我趋于稳定的退休时光。

提纳里去世了。

那个没有一丝风的午后,我是被艾尔海森背去健康之家的。起初见到来门口通知的风纪官后,我光着脚就扶着门廊往外跑,连梅赫拉克都忘了拿,也忘了自己几乎不能独立行走,直接腿一软翻滚到斜坡下方的石墩,脚踝剧痛难忍,怎么撑地都站不起来。艾尔海森锁门,追出来找我。我一看到他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就忍不住流泪。

某人今日原不打算出门,连泛白的胡渣都没剃干净,但他用力把我从地上拖起来,背到身上,去最后看了一眼我们相识数十年的朋友。

柯莱撕心裂肺的哭声震耳欲聋。她跪坐在病床边,死死抓住提纳里从白布间垂下的双手,哭得面容扭曲,嘴里大声喊提纳里师父。不再是少女模样的她此时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凌乱的发丝像失去大树依凭的藤蔓一般在风中摇曳。

前面的人给艾尔海森和我让出位置,艾尔海森刚把我放下,我就连滚带爬扑过去,看着友人那张灰白色的脸难以自抑地痛哭出声。柯莱泪眼朦胧地喊我,我便和她紧紧抱着哭作一团。队伍后面发出重物坠落咚的一声,而后是风纪官手忙脚乱的声音。我看都不用看就知道倒下去的是赛诺。

艾尔海森是我们当中最安静的。他走过去,手在提纳里的脸上和手上反复摸,最后将白布轻轻盖上。我看到他眼睛很快地红透了,眼底盛着泪水,但一滴都没掉出来,什么都不说,也什么都不表示。

据巡林官那边的说法,提纳里是前一夜走的。那天早上有个年轻的巡林官牵着猎犬经过。那猎犬在提纳里家的门口停下,朝里面叫。小巡林官便走进去,便见满头白发的提纳里躺在床上,双手搭在胸前,动作平静得像只是陷入沉睡。桌上留下几封手写的信笺。一封给柯莱,一封给赛诺,我和艾尔海森也有份。从页数来看,提纳里是最后写到给艾尔海森的那份时开始脱力的。

“亲爱的卡维,”字迹没了平日里的工整,纸上有笔杆没拿稳掉落后留下的墨点,“不要为我的不辞而别难过。人生就是在不断相遇与失去之间来回转圜。让你参加我的葬礼我很抱歉,但希望你知道,与你的相处使我终生愉快。”

“生命不是永恒的,不过,我由衷希望你的后半生能过得更加幸福。”

署名是“你忠诚的朋友提纳里”。

葬礼那天下着雨,浑浊的空气带着秋风的味道。队伍穿过伛偻的行道树,暗绿潜入大气中,折射出晦暗的光斑。提纳里教过的数百号学生,带过的巡林官全来了。风纪官团队也来了大半。蒙德那位叫阿贝多的炼金术士和他的女学生也来了。很多年后,他们都说提纳里的葬礼是排场最大的,场里的花圈是最多的。

阿贝多接管了站在灵柩边久久不愿离去的卡卡塔,带它回了蒙德,据柯莱说那是提纳里先前约定好的。赛诺走在队伍前方,跟在怀抱遗像的柯莱后面。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关心他——很惭愧,我几个整宿都睡不着。

走过一条小路,忽然有刺耳的声音从旁的村庄边传来。我看清楚了,是两个个中年男人。一个嘴里咬着草根,朝队伍前头斜斜地瞟,嘴里呸一下,对他旁边穿汗衫的男人说“那棺材里的不是大官吗,抱照片的怎么不是他婆娘”。

“可能婆娘早走喽。”

一人嘻嘻地笑:“或者根本就没婆娘,你看,走前面的都是……”

大脑里有什么东西迅速地涌出来,我很确信我一生都没有出现过此时的情绪,愤怒像火焰般以我的血液为燃料迅速点燃我周身。我两个箭步朝那方向冲过去,想抓住那种嚼舌根的混球痛骂,却差点跌倒在地,被后面一个默默流泪的女巡林官扶住。我只能在给提纳里坟边播撒花种的时候边撒边哭,哭得连赛诺都看不下去,伸手拍我后背,我就又抱着他流眼泪。事后一想,心里更是愧疚。

总之,我那晚回去还是睡不着。从房间到客厅来回走,一直流泪,不忍再看桌面的信纸。某人多次被我的脚步声吵醒,走出来看我,眼底也是黑黢黢的一片。

他扶着后腰慢慢落座在我对面,说:“卡维,伤心事既成事实,想再多也不能改变。”

我问他:“提纳里给你写了什么?”

他只是摇头。

我疲惫地揉眼睛,问他:“我能看吗?”我只是想再看点朋友留下的痕迹。

艾尔海森知道我不是偷窥癖。他点点头,但是说:“提纳里让我烧了。”

“那你就烧了?”我苦笑,“他让你这么做,你就这么做了?”

“尊重朋友的意愿更重要,”听上去还有别的理由,但他没说出来,“况且,我确信我记得住。”

“好。如果有一天我比你先走,你也要记得住我的话……不,我不想,”我想说的哽在嘴边,几次试图讲出来,鼻腔都酸得发苦,“艾尔海森,我不想像他那种走法。”

某人给我倒了杯水,用眼神示意我说下去。我就描述噩梦里见到的画面:一个人躺在林间的小屋,身体的力量慢慢消失,可能会因呼吸困难而颤抖。冰冷的医疗器械。想叫人,也叫不到。夜里黑漆漆的,只有阴森的灯,灯芯跳啊跳啊,声音轻轻的,像自己的心跳一样。

“我以前一直想要个家。但现在看,连提纳里这样家庭美满的人都是自己走的,”我沙沙地说,“没有爱人,没有孩子,房间里就只有自己在等死。人类来到世界上是那样热闹,家人在笑,医生在笑。但死的时候什么都没有。”

“留下的只有名声,还会被愚者弄脏,”我悲愤道,“他们根本不知道提纳里是何等智慧的人。”

“我也听到了。”他没否认。

我想了很久,说:“我的想法可能很自私——名声能好一些最好,人类本就该干净地来、干净地走,但最希望走的时候不要一无所有。答应我吧,我太害怕孤独了。”

艾尔海森沉默地看我,沉重叹气,说:“生死并非人能决定,你的愿望太过无理取闹。我当然可以假意答应你,而后呢?”

他的话像一盆凉水浇了我一身。

我不记得那天晚上我拄着拐杖冲出家门之后是去的哪片野地,只知道自己一直往前走,经过提纳里的新墓碑还停下来哭了一阵,心里想到他往后就像山野里的花朵一样孤独,又难过起来,漫无目的地走。我走得像无头苍蝇,像是怕某人找到我,又怕某人找不到我,天蒙蒙亮就又回去了。

那段日子我过得都如同行尸走肉,直到大半年过去,我还在昏朦的歧路上走,看到花花草草都能眼含热泪,不时去公墓还能撞见赛诺。除开眼里的疲惫,他的精神反倒比我好些,每次都会送我回家。艾尔海森也都站在自己家门,确认我朝他那里走,才自己先转身进屋。

我足足用去了一年有余,才勉强从提纳里离世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心中无名的空洞愈发深邃。多少还是需要感谢艾尔海森——我能看出他的情绪也很低落,但他却私下帮我联络了珐露珊,让对方给我找了些编写建筑机关学科普书的私活。而他自己则是从草神纳西妲大人那边接了点文学稿件任务。

顺带一提,珐露珊前辈的心情也不大好,但似乎是她送走的后辈数量已经数不清,所以转变情绪的速度远胜于我。

我一忙起来也确实没太有力气去悲伤,成日在制作模型和编写讲解词之间游走。在某人的默许下,我还将养的蕈兽和花搬到了他家后院。这样我就不必总是拄着拐杖回家处理。

那是提纳里给我留的最后一批花种了。

我回头想喊房间里的艾尔海森帮忙,却突然瞧见雨中黑色的身影——艾尔海森穿着暗色的斗篷,正抱着一盆须弥蔷薇朝门边走来,雨水成股顺着他的鼻尖滴落,滑过他已布满皱纹的脖颈。

艾尔海森淡淡看我一眼,转身走进厨房。我扶着沙发边站起,慢慢跟过去,见我的花果们都整整齐齐排在厨房的地面,瓷砖上湿淋淋一片。呆滞的蕈兽们摇头晃脑,抖着身上的水在炉灶间蹦跶,有一只还向艾尔海森滑稽地吐了个泡泡。艾尔海森将斗篷脱下,露出不再宽阔的后背。

他甚至连上衣都没来得及穿。我凝望着他已变得半白的短发,心中五味杂陈,突然就很想哭,觉得自己真的要振作起来,好好珍惜还在眼前的人。

艾尔海森冻得浑身发抖,虽然我很快帮他烧起壁炉的火,又拿了厚衣服给他换上,但他还是患上了重感冒,低烧了几天才好转。

那天我坐在他床头写文案,突然说:“喂,艾尔海森。我想起两个事。”

“你又有什么异想天开?”他带着厚重的鼻音问我。

“我当年退休的那天你去游山玩水了,那晚赛诺和提纳里又刚好都在外勤,就留我一个人在酒馆,”我说,“后面你回来了,他们两个回来了。结果到提纳里走的时候,你们还是没来得及给我庆祝过这个重要的日子。”

“这样,等我七十五岁的时候,你无论如何都要陪我补过一个退休仪式。”

他蒙在被窝里先低声说了句“幼稚”,后面说“知道了”。

“然后,”我无视他的调侃,对他郑重地说,“从明天开始,我想去一下奥摩斯港的相亲活动。”

听完我后面的话,艾尔海森似乎是一直看着天花板,没有出声,我低头继续写稿,没太留意他别的反应。很久之后,他从鼻腔里“嗯”了一声。我转过去看他,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相亲的地方在奥摩斯港的一个老旧餐馆。没人坐在室内区。因为内里的位置都闷热而潮湿、终年发着霉,我几乎都想要询问店家是否需要改造建议。万幸,我上学时参与改造的货梯还能照常使用,只是运行时发出的声音嘶哑又拖沓,时刻提醒着我已经是个垂垂老矣的家伙。

室外的桌椅上坐着二十多位同我年龄差不多的人,他们见到我时都面露惊讶,下垂的面部肌肉里挤出灿烂的、如花开似的笑脸。有些在教令院上过学的,还冲我喊前任贤者大人。我便一一和来和我聊天的妇人交换联系方式。她们当中许多是成过婚、也有孩子的,也有将一生献给学术研究,最后错过婚恋年纪的。我完全不介意她们的过往,倒不如说我对需要改嫁的妇女抱有更深切的同情与关怀,可能是她们令我回想起自己曾经孤身一人的母亲。

可每当有人垂着眸子看我,面露羞色地说是否乐意做她后世的伴侣,我又都无法打从心底应承下来,最后内疚地留下一句:“感谢您的欣赏,但时候不早,我得回去做饭。家养的小蕈兽饿了。”

她们靠在门上等我的模样,让我很容易联想到某个人。包括她们低头拿着放大镜看报,安静思考的姿态,总让我看见心里那个挥之不去的人形。

我便觉心头有冰河淌过,想快速逃之夭夭。

星霜荏苒,又是一个新年。

天色缓慢黑下来,罩住我们住的上城区,像戏剧到了下一场似的。

我校对完珐露珊前辈要的稿件,怀抱配图的草稿,在傍晚经过酒馆,提了一箱啤酒回艾尔海森家,庆祝我们两个老东西又平安无事地熬过了一年。那晚雪下得很大,风吹得玻璃砰砰响,窗户外什么都看不清楚。艾尔海森喝了小半口酒,问我:“还没找到能收留你的女人吗?”

“也不是没人乐意,”我实话实说,“但很奇怪,我都没有和她们再走后面十几年的想法。”

“可能我这个人真的不需要老伴吧,”又乐呵呵地补充,“说不定我没有自己想得那么脆弱,不用人陪也能走到那个阶段。”

他用指尖捏着酒杯摇晃,没说话。我看他花白的眉毛已经软得垂到了眼尾,那双草叶色的眼睛却还是澄澈的,心中不由一动:“艾尔海森,我有没有说过你其实长得挺漂亮的?”

某人终于抬起视线跟我四目相对。“……我很遗憾你到这个年纪才能发觉身边人的优点。”

“说什么呢,”我笑他,“我年轻时就这么想。只是那时候觉得夸你容易让你尾巴翘上天。”

他放下酒杯,已经有些干瘦的后背朝前微倾,在风声与柴火焚烧的声音里拉近我们的距离。“那么,你想让我做那个人吗?”

“你做我老伴?”我一想那个画面,身体就诡谲地打了个寒颤,“那倒是不必了。两个干巴巴的老男人搂在一块睡觉,想一下就怪吓人的。”

艾尔海森点头,似乎是在认同我的话,但也可能有更多我没读懂的情绪。我心里便有些发虚,补了一句:“喂,我不是嫌弃你,我觉得你作为老伴会是个很不错的选择。只是我本人觉得跟男人在一起实在是个崭新的选项,在须弥不多见。你也是,都这把年纪了,还开这种玩笑……等一下,喂,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某人一边嚼肉一边听我越描越黑,脸上浮出略带戏谑的笑,唇角的胡渣也跟着抖。

“还笑,我忍你很久了,”我说,“你就这么乐意见我相亲失败?”

“多思多虑,情感脆弱,难怪久久找不着归宿。”他用自己的酒杯把我那杯往前推了推,就当是碰杯,“新的一年,有想做的事就去做,卡维。”

寒潮来的日子就在新年之后。

某晚我起夜,去看了眼蕈兽们有没有保暖措施,忽然听见那边房间里顺着风传来低沉的咳嗽声,像还含着痰。我就一步一拐走过去,敲开门:“你又着凉了?”

“可能是,”艾尔海森在黑暗一片里回答,“拿个手炉给我。”

我就去客厅,往那铜制的暖手炉里夹炭片,用带纹路的布包好,拿进去房间,就着柔白色的月光坐在他床边,掀开被褥的一角,朝他怀里塞。我摸到他的两只骨节分明的手,布满皱纹,冰冰凉凉,好像没什么血气。“真荒唐,”我发觉他的身体素质大不如前,心里难过,怕他看出来,又开他玩笑,“你以前壮得像头牛,没想到还有今天。”

他在睡眼惺忪中回握我的手,指尖穿过我的指缝,松弛的皮肤在我带厚茧的掌心摩擦,像是在确认我存在。我听不清他在被窝里说什么,弯下腰去听,才听出来他困得迷糊也在怼我“你才像头牛”“牛比你聪明”。

一周后。

“你想做腿脚手术?”酒馆店长兰巴德的眼睛瞪得像鱼。酒保们也纷纷摇头,表示不认可我的计划。

我正义严辞地辩驳:“你们这些年轻人会反对我,是因为你们对靠自己走路这件事没有兴趣。你们可能暂时无法理解,但我们这些上年纪的人都是生活的斗士,是有意志力继续活下去的人。我就是要抗争这种依靠外力才能走下去的结局。”

说这话的时候我满腹激情,就像当初即便一无所有也要把卡萨扎莱宫造出来一样。优秀的建筑师就是要懂“无中生有”。

年轻人们都住口了,较我年长的兰巴德倒是没被说服:“手术有风险这句是老话了。你有没有想过,卡维,你一旦躺到那个床上,可能就永远下不来地了。你当年六十出头的时候为了能继续教学生,都选择保守治疗,现在人近七十反倒冲动起来。艾尔海森,你不阻止一下你这位异想天开的老同学吗?”

某人没开口,我就急不可耐地替他说了:“他说他支持我。”

“怎么可能,”兰巴德看艾尔海森,“你答应他了?”

“他自己都考虑好了,只是给我下通牒,不存在我答应或不答应的选项,”艾尔海森优雅地将一块鱼肉慢慢送到嘴边,在兰巴德的目光中,击碎对方的希望,“何况,就算我反对,他也会去做的。”

“很好,够了解我。”我十分满意,给他倒了半杯香料茶。

兰巴德不解:“可你这又是何苦呢?”

我早想好了理由:“是这样。我在某人家里看了不少他出游那几年写的游记,觉着挺有意思,和我年轻时那种为游学外出而准备的路线全然不同。”

这就是我的两个决定。一个是手术,一个是旅行。我过去一直为职业梦想而活,从未怀抱纯粹的欣赏之情去游山玩水。在离世之前,我想作为一个纯粹的旅人走遍提瓦特大陆。

“我想去走你走过的路,”我跟艾尔海森前一夜是这样说的,“也想带你看我走过的路。”

同样,健康之家的医生们一开始也对我的想法呈否认态度。出乎我所料,一言不发的艾尔海森在我舌战群儒未果时站了出来,力排众议支持我。我后来笑他:“你是多想跟我一块去玩啊。”

他用那种略带鄙夷的神情看我,手里拿着手术知情同意书。

“签啊,”我理直气壮,“你看我也没用,我没别的‘家属’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就在家属那栏爽快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勾选知情。“小心点,别死在里面。”

“放心,”我躺在狭小的手术床上,推开他另一只握住我的手,被医生推进病房前还冲他比划,“作为回报,以后你的我来签哈。”

“你那张嘴巴到老都还学不会控制,”他的声音好像在发抖,但还是随着手术室门关闭而消失,“知道了。”

“你差点大出血两次,”他狠狠瞪我,“你还好意思说你醒着,真是傻人有傻福。”

我尴尬地哄他:“咳,我这不是好好地出来了?”

等三天观察期结束,我就被送回了家——准确来说是艾尔海森家。他让人在门口停下,把我抬进客厅内。来帮忙的赛诺第一次进来了客厅。趁艾尔海森进房间收拾,他坐我隔壁对我笑:“我没想到这辈子还有坐这几张沙发的机会,提纳里都没来过。”

“想来可以提前打声招呼,”艾尔海森从房间里走出,“你们又没说过想来。”

赛诺笑笑,没有吭声,只是去集市买了点食材回来,放下就走了。说是去化城郭的老树屋看看柯莱。

手术完至少半年不能动弹。我躺在沙发上,享受了一把指挥官的乐趣,指挥的还是艾尔海森这样伶俐的部下。让他给我拿水果吃,他会洗好切好,泡在盐水里插着竹签送过来;让他给我拿书,他会连带着书签和我惯用的划线笔一块塞我手里,顺带给我拿靠枕和架在腿上的小桌板。

到晚上十点多的时候,我感觉身上黏糊糊的,就说,送我去浴室,给我拿个桶,我给自己擦擦身子。艾尔海森就去取了梅赫拉克,看着我把它变成拐杖形,扶着我,我们两个一起颤巍巍走进去。他把我抱到浴池的边缘,转身出去取了几条浴巾,往桶里放温水。站到我跟前,让我把衣服脱完。我就脱下上衣扔给他。做完手术之后几天我都没穿长裤,从医院光到家里。艾尔海森把我衣服抱去丢进脏衣篓,搬来一张矮凳坐我面前,一手抱起我那条完好的腿,用沾湿热水的毛巾给我擦拭皮肤。

实话说,我心里是非常不好意思的。主要在于给对方添了巨大麻烦的愧疚。我脸上烧得像烙铁,赧然得不敢看他,通过讲话掩饰情绪起伏:“喂,艾尔海森,开个条件吧,我该怎么感谢你?我不习惯欠别人人情。”

他似乎一直紧盯着我的身体,根本没有避嫌的意思。“你要继续跟我算这种账?”

“哪有无条件接受别人好意的,”我说,“你想想,我还得再让你这样照顾至少半年呢。我年纪比你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做同样的事报答你。”

某人没立刻回我,像是在思考。他挥手示意我转个身,然后帮我搓后背。在蒸气缭绕里,他那双发皱的手落在我多年未让他人触及的皮肤上,我闭上眼睛就会想象到他的表情——忽略那人其他的五官不看,只要他不开口,那双眼睛看什么东西都永远是深情款款的。他对待我的力度很合适,仿佛是在抚摸一座珍贵的雕塑,而动作在大脑里模拟过无数次。

下一秒,他说:“我想好了。”

“说。”

“很简单,”艾尔海森的语气平淡得就像是在酒桌上谈生意,“我做的是类似护理的工作。你应该按照须弥的老人护工的平均价位给我发工资。考虑到我已是退休的年纪,又跟你相识一场,还非专业出身,价钱可以给你打个八折。就每个月跟你的房租一起交给我吧。”

他很爽快地在我背上写下一串摩拉的数字。

“你……”这笔飞来的开销直接把我堵得连呛都不想呛他,“你这年轻人不讲武德,来骗,来偷袭我这个年近七十的老同志!”

“首先,我早就不在年轻人的行列里;其次,你那点微薄的不动产不至于让我动心思;”艾尔海森慢条斯理道,“再次,我给你开出的价格并不需要你通过卖房来解决问题,希望你活动一下许久没使用过的大脑。”

我转过去指他,指了半天还是想不起来骂什么合适。直到最后,我猛地想起一个可能性,立即一阵急火攻心,闭上双眼:“你告诉我。我们须弥上城区租房的平均价格是多少。”

某人开口说出一个我预料中的数字。

“你做得好啊,算盘打得响啊,艾尔海森,”我咬牙切齿,“把我的房子租出去,刚好就够付你给我加的这笔钱啊。”

艾尔海森丝毫没有负罪感地跟我对视,并看着我气急败坏的样子悠然自得。

“一肚子坏水!”我转过去不再搭理他,一开始的愧疚感已然烟消云散,理直气壮地指挥他帮我擦身洗衣。

次日,我便骂骂咧咧地给学院的老同学写信,让他们以正常偏低的价格把我空置的房子按单间分租给有经济困难的学生。某人全程在旁边翘着腿隔岸观火,还很是主动地询问我是否需要他帮忙把我的全部东西都搬来。

对于已付费的服务,我自然是毫不客气地答应。但他一走出门我就又后悔,怕他搬重物受伤,紧急联络几个熟识的老邻居去帮他。

“我就是太善良才会每次都狠不下心罚你,”我气喘吁吁看着他和我叫的的邻居帮手们走到房门前,“你跟我认识这么多年,怎么一点都没被感化。”

“让一个岩神信徒去蒙德风神像参拜一辈子,他也不会觉得自由比契约更重要。”某人平静地谢绝邻居们把我行李搬进他屋内,独自忙活起来,“你下次找人来我家之前,麻烦先把自己的裤子穿好。”

我猜测他根本只是不想让不熟的人进他家门,就不疾不徐拉过旁边的毛毯,把打着石膏的下肢盖上。

拆石膏的那天,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回家后在地上连蹦几下,被艾尔海森按回沙发上坐下。

在得到医生的确认后,我和艾尔海森收拾行囊,将家中的蕈兽和花草托付给赛诺,就一块出发,按着这几个月里计划好的行程周游列国。

“半空白雾皑皑,绕山之河游鱼戏水。以寒天之钉为柄,致密雪层覆盖植被,整座山体宛如一只被巨人弃置的手摇铃。”

我啧啧叹奇:“你不去应聘做旅行社主编,真是业界一大不幸。”

“有魅力的是景物本身,”他说,“听再厉害的吟游诗人传颂也比不过亲眼所见。”

“你就非得要怼我才会说话是吧?”

我们就慢悠悠地并肩走,奔赴下一场盛景。

在西风图书馆中,我寻来一些蒙德建筑学的书籍看,艾尔海森则是坐在我对面看些音韵学理论。我们从清晨看到日上三竿,临近饭点,我就托着下巴,看他手持放大镜,侧头思考的模样。我瞬间就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也是在图书馆里,被木质书柜与草叶芬芳环绕的那个午后,我原本只是抱着模型路过,远远瞧见他专注的神情,不知怎地,脚步就迈了出去,像是冥冥中受到蛊惑一般。

我们一见如故,携手并进,虽中途分道扬镳,却又再一齐面对生活的考验了。

我正为到了嘴边的鸭子飞了而失落,艾尔海森就用齿尖撕去鱼鳍的一角,不紧不慢:“希望下一个变成鱼饵的不是你的其他重要物件。”

“万一真有那种情况,我就不能跳下去捞吗?”我白他一眼。

他皱着眉看我,唇角的胡渣抖动:“如果你只是为了反驳我而提出这个荒谬的观点,我可以忽略你话中的反逻辑性。”

我听出来他是担心我,心里高兴,就低头吃鱼,不和他争辩。

有神之眼傍身的我俩,能随便深入一些人迹罕至的山区游玩,撞见小型魔物也并无压力。我们走走停停,用着这个年纪应有的速度,从不赶急赶忙。我负责看地图,艾尔海森负责记录日期。至细雨弥散于河流之时,我们便会找些高地,用元素力支起营地,脱下鞋袜,闻着湿灰的气味,坐在地上观望翠绿的林海。

而到璃月无人的海滩边,我们脱去外衣,只留一条短裤,两个连吃烤肉都要切成拇指大小的老人,踩着水花滑稽地打慢动作式水仗。湛蓝的海水清波粼粼,将我们闲适的心情如花卉般绽放开来。只是打闹了一小阵,我们便双双脱力,坐在水里湿淋淋地感受清凉。

夕阳下,他那消瘦的、逐渐布上象征老去的斑点的身体印在我心头。快乐之余,我确实感觉到,那些永不知疲倦的少年岁月,就像扑到沙上的浪花,就这样消失,再也不复返了。

傍晚,我们去客栈落脚。常规情况下,我们是会要一个套间,某人睡一间、我睡一间。由于恰逢大暑,客房已几近被订满,我们只能住单间。夏蝉彻夜鸣叫,我把窗开到最大,都还是热得直流汗。我便脱了外衣,躺在窗台内侧的床扇风乘凉。

艾尔海森冲洗了身体,裹着浴巾出来,一眼看见我大翘着腿躺在床边摇扇子,忽地目光一闪,警觉地抬头看向窗口。我冲他吹口哨,调笑说:“这么老了还讲究这个?多秀一秀,说不准早就不用被调侃打光棍喽。”

“用这种方式寻找的伴侣岂不肤浅至极?”他语气里很不满,反手将浴巾解下来,甩到我脸上,“我跟你不同。你明明有成家的愿望,却连自己想要什么类型的伴侣都搞不清楚。年轻时装得自由自在,老了相亲相一半没下文,现在又摆出那副寂寞的嘴脸。你建的那些楼,难道不用画工图就能自己从地基里长出来?那真该说一句生命的奇迹。”

“早说你的脾气不好,”我把浴巾抓下来,扔回他手上,脸上还留着他连同洗澡水夹在一齐的味道,“明明是我失败,也不知道你在着急什么。你一个不想成家的人,反过来指导我,合适么?”

“我从来没说过我不想成家。”艾尔海森没好气地坐到我旁边,准备擦干头发。

我一时兴起,拿回浴巾,跟他说:“我给你擦。”

他颇感突然,眨眨那双已经被白雾蒙了大半的眼睛,没有反抗,安静坐在原位。

我意外于他没有出言损我,心里高兴,就更乐得伺候他。手心托着布料,给他从发尾开始吸水。他的发丝已不比过去的弹性十足,发梢变得柔软,发根也有些稀疏,是岁月蹉跎的印记。我翻开他的发缝,小心地擦拭着他的头皮。忽然,我擦到一撮雪白色的发茬,指缝里上还挂着两根,心中不由一动。

“怎么了?”艾尔海森感受到了我的情绪变化,开口问我。

我伸出手:“你长好多白头发。”

他接过我递过去的白发,把它放在手心细细摩挲:“人总是会老的。”

“那是自然,”我笑了笑,“我比你只多不少。”

“况且,老不是问题,关键是老得有滋味。”我继续说,“就像这样,有人陪在身边,哪怕是擦擦头发,也很温暖。”

“你这是做教令院导师上瘾,”他抬手搭在我的手腕,“别说教了。”

“哈哈,也许吧。”我哭笑不得,“你这人真没情调。”

他拿下浴巾,侧过脸看我,眼里带着我看不懂的情绪,同时语出惊人:“卡维。”

“嗯?”

“我们确实都老了,”他说,“我也知道你一直想成家。”

我没否认他的说法:“所以呢?”

“既然你相亲失败已是板上钉钉,”他说,“为什么不考虑领养小孩呢?”

我愣了一下,想了想说:“领养?”

“你可以领养学龄期的孩子,”他说,“你如今距离七十五岁还有将近三年。即便你八十岁就彻底干不动了,几年也足够盯着一个半大孩子上完义务教育。”

艾尔海森的建议十分合理,我一时竟觉得没什么破绽。思考半晌,心里感觉有些不安,但又有种莫名的期待,就没吭声。

他见我不说话,就当我接受了:“等回须弥,给赛诺写信问问。他应该有经验。”

“我这几年过得很充实,你介绍的风景区我都去了,现在在继续寻找幸福的路上,”我摸着那已被他人擦拭干净的墓碑,“一切还算顺利,感谢你的祝福。”

扶着地面站起身,我侧头问艾尔海森:“你有什么想和他说的?”

艾尔海森摇头:“该回家了。”

“无情的家伙,”我又转过去对墓碑小声说,“他老大不小还害羞,把什么话都藏心里。先欠着,等下次我来帮他讲。”

巡林员将我们送回城中心,我们走螺旋形的水泥楼梯回去。往上城区的路蜿蜒上升,伸到圣树中心的青绿里去,越往上层人声越热闹,楼宇幢幢,我的心跟归巢之鸟一般雀跃,一路和每个认出我的老友或后生打起招呼。

意识到自己心态确实有了转变,是我不自觉地走到艾尔海森的家门口。恍然间想起,刚经过自家房产的门前,竟然没想起来要回头看一眼。艾尔海森似乎也发现了,但既不提醒我、也没调侃我,想来也是默认我本来就会跟他回家。

他动作好像是停了几秒。我才发觉自己说错话:“哦,我是说,你家。”

“就算房产证写的是我的名字,”他语气听上去很轻松似的,“以你知名建筑师的专业知识,住了这么久,还看不出我家的套内面积是多少?”

他真是在和我抠字眼。我心里很不舒服,就提起笤帚去厨房清扫,不想在他半径两米的范围里呼吸同一片空气。走进厨房,我意外瞧见除开地面还未清扫,桌上已被擦拭干净,砂锅里在煮东西。提起锅盖边角,一闻,香气像冬眠苏醒的穿山甲的四肢一般从内部舒展开来。我立刻就知道这是我爱吃的石榴核桃炖禽肉。

在早年我们同居的日子里,我们就差不多轮流做饭——倒不是我不乐意为他承包,实在是我俩口味各有倾向。我常熬夜,消化不好,就偏好些汤汤水水的食物;某人则是连吃饭都想抱本书在旁边看,所以喜欢煎炸、烘烤、干煸类的菜式。我们虽会揶揄对方的口味,但在下厨时还是会互相考虑(排除吵架期间各做各的情况)。直到四年前。某天我做早餐,香料不够去邻居家借,借的过程里被邻居家孩子缠上,一时竟忘记回家关炉火。

冲天的灰烟直入无人之境,不仅在铁锅锅底大炼钢铁,还将整个房子填满,甚至无孔不入,钻进卧室,硬生生把在睡回笼觉的艾尔海森给熏醒。等到我拿着香料拖着步子走回家,就瞧见他靠在门上狠狠瞪我,脸色铁青,衣服上的每道褶皱里都在散出烟味:“我如果没醒,你现在回来刚好能给我收尸。”

我全然知道这是我老了的缘故——我从来没犯过如此弥天大错,差点失手害我最重要的朋友丧命。那天,我立刻给他还上买新锅和厨房清洁费用的摩拉,午饭晚饭都食不下咽。倒是他看不下去我一直愧疚,在两天后就不作声地承包了下厨的任务。我也没胆和他讨价还价,只能心虚地承受他独特风格的关心,专注于买菜、备菜和洗碗。

想起那件事,又看到他做了我爱吃的菜,心情便平复许多。

作为微不足道的报复,晚餐时我当着他的面把长粒香米直接倒进锅里,狼吞虎咽,把汤汁吸出很大的声响,吵到他几次抬头看我,最后留下一句“蕈猪吃饲料都比你优雅”。

距离花神诞日还有两个月。我抽空去做了次全面体检。几天后,艾尔海森在沙发上看我报告单,前后来回翻动。纸页的响声也不小,吵到在客厅插花的我。“怎么,我指标还有啥问题吗?”我说,“医生都说只是些常见的小问题,像你说的,都是‘自然就会有’的东西。”

他语气还是很平淡。“嗯,不用我伺候,挺好的。”

“你就别想着伺候我了。就你这大大小小的毛病,稻妻怕是去不成喽。”

我哼着小曲继续插花。插完后,抱起一整个彩瓷瓶慢慢踱步去客厅边几,放在一幅我早年买的挂画下方。我喊艾尔海森:“喂,等会再看,看我有没有放在正中间。”

艾尔海森顿了两秒才抬头,显然没在听,只又低头下去,手里不知道写什么东西:“摇摇欲坠。”

“我是问花,不是画,”我不满他敷衍的态度,走过去看桌面,“在干什么呢?”

“你不要孩子了?”他瞥我一眼,“你不是说,等你体检完,身体没什么问题就开始申请?”

“要。”我连忙鸡啄米似地点头,立刻就不想花的事情了,跑去房间拿纸笔坐到他隔壁去,跟他讨论该怎么写给赛诺的信。写到最后,干脆让他这思路清晰的人给我代笔。

艾尔海森的行动力是毋庸置疑的。几乎是第二周,我们就收到须弥几处恤孤院送来的信件。和院长们交流之后,我决定先作为普通的爱心人士保持接触,再看孩子们的意愿来决定。

秋日的须弥城郊仍旧那般华美。金黄的落叶里,我们坐在湖畔,看放风的孩子们在羊毛毯似的草地上打滚、嬉戏,笑声化作音符落在水中,荡出阵阵微波。我事前已和孩子们玩得气喘吁吁,累得动弹不能,就侧身去看一直没动的艾尔海森。

某人就这样静坐,观看山野里迸射着活力的画面。他微皱眉头,白色的眉毛压在眉骨,略微掩盖威严的眼眸,那双曾经清亮动人的淡湖绿色的眼睛,早在几年前就被一层可悲的白雾笼罩,失去应有的光泽,浑浊的眼球上泛起细血丝。他下垂的脸颊深深内陷,唇上被修剪整齐的胡须随着呼吸在抖动。

孩子们在他身前纵情奔跑,其中一个捡了几枚野果,摇摆手臂小跑来,把战利品送给我们。我又在视线的余光里看艾尔海森,他干裂的嘴唇露出一个不明显的微笑,嘴角挤出单侧纹路,用满是厚茧的手拂拭那孩子的头顶。

飘摇的秋风里,我突然就觉得他其实也孤独得很。所以,在他问我说有没有合眼缘的孩子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摇了摇头。

他一开始是点头,但后面可能是觉察到我情绪不对,就也默不作声把这事搁置了。

这一磨,就磨到了这年的花神诞日。

我早起出门去,路过邻居门前,见他们早在房门口摆好各种菜品,从月莲到香辛果应有尽有。在早市买完雅尔达糖果,我一步一步走回家,将东西放到餐桌上。听见我的动静,艾尔海森打开房门,看我一眼,算是道过早安。

“去看花车巡游不?”我问了一句废话,因为某人显然已经换好外出的服饰。早饭后,我们就推门出去,朝奥摩斯港走,一路听见响彻社区的鼓声和铜制号角的呜叫。我是跟艾尔海森并肩走的,走过街头摊贩,闻见烤肉和咖喱食品的浓郁香气。摊位上有数不尽的手工艺品,比如彩色丝绸和绣花挂布。

我们跟在花之骑士法里斯的花车后面,听达布卡鼓拍击的响声和阿卡贝兹清澈的轮指奏乐。到月上梢头时,灯火辉煌的奥摩斯港被须弥群众挤得水泄不通,人们手捧糖果、欢呼着迎接盛大的花神诞日。在港口中心停泊的帆船上,一排排通体发亮的烟花燃放开来,要将黑夜都点亮。从遥远的角落里逐渐传来了肆意的欢呼声和嘈杂的交谈声,人们跳着舞、手舞足蹈地欢呼。

我和艾尔海森站在人群边上,肩膀靠着肩膀,手臂贴着手臂。他肩上的神之眼隐隐闪烁着,脸被五颜六色的焰火反射的光芒映照,双眼半眯着看天空。

某人的声音像羽毛一样拂过我耳畔。“我们又一起度过一年了。”

我突然就想起,他出现在我家门口,强硬地要求我和他同住,让我们的生活轨迹再次拥有交点的那晚,他那张灰白色的脸。如果我就这样领养孩子,将他一人留在那房子里,那游弋于巷口的炊烟、灶台上的塔吉锅、深夜里的铜制手炉,便永远要从我的生命中消失。

这种情绪令我震惊而茫然。

“卡维,”艾尔海森打破我们之间的沉默,“在想领养的事?”

他指的是旁边一群抢糖果的孩子。

我摇头:“是在想你。”

某人面露不解地看我。我也不敢马上回答他,只是盯着眼前的景象出神。人们欢呼的声音如鼓点般热烈,在我心中却像秤砣一样慢慢坠下去……脑子里想的浑然是某人少年时那个意气风发的模样。

“这样,就当是感谢你过去对我的帮助,艾尔海森,”我说,“我是认真的,比起领养孩子,我想以照顾你为优先。”

过去了很久,我没等到他的回答,再次回头,只见他仿佛是被雷击一般,胸口略微起伏,像是听到不可思议的回答,眼中闪烁着迷茫:“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猜他是听觉退化导致的反应迟钝,“呃……总之,家人不一定得是孩子,对吧?”

我眼看艾尔海森困惑、惊恐中夹带震悚的表情,忍得很难受才没有大笑出来。“行了,和你开玩笑的。一把年纪还这么不经逗。”

他这才松了口气:“要我说多少次你才记得讲话要过脑子?”

有个诡异的念头也在我脑海浮现:跟这人一起走下去,就当这辈子已经成过家了吧。

发觉自己对一个人怀抱特殊感情其实不难。我陡然想起青年时和同学合作做课题的日子,许多人在若千年后好不容易突破知识瓶颈时,会顺嘴说一句“也没有那么难”。我过去不理解,直至现在才知道他们的感慨是由衷而发。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的生活里只剩艾尔海森。现在的他和年轻时的他在我眼前重叠起来,构成我一生的情感波动。

心脏慢慢跳起来,起初是轻轻地叩响胸腔,而后速度渐渐加快、力道愈发放大,从我心底很小一片地方扩散到我的整个躯体,啸聚于我的灵魂,充斥我的大脑。迟到的,为安心而雀跃的狂喜跨过屏障,在参会群众的脸上绽放出来。我像被灌满糖蜜的琉璃樽,摇摇晃晃、天旋地转,甚至急得唇干舌燥,想直接叫他,等他回头,然后就这样在五光十色的烟火里看他的脸。

我过往的旅程就像是一本毛边纸书籍,而艾尔海森无疑是这本书中最独特的一页。

我决定要把这份心情好好整理一番,留待重要的时日再和他剖白。

很快,我选定了日期——次年,我的七十五周岁生日,也是我早计划好的退休纪念日。我暗自做好被艾尔海森调侃的心理准备,决心在那天向他诚挚倾诉我多年和他相处下来的感悟和感激之情。

考虑到从青年时的同居开始,我总是处在被动位置,包括落难时从酒馆去他家借宿到连续几年的长租,大部分情况都是他提出邀请,我选择接受。

艾尔海森考虑事情的风格很“独”,不像我那样总会在乎他人的情绪,参考的变量很少,因此总比我更快做出判断,从来不需要我去冲锋陷阵。所以我很看重这次表明心意时的主动权——直白点说,我很清楚自己是什么德行。如果我连这次都不主动,可能后半辈子都再没其他机会对他表达真心。

我的生日在漫长的盛夏之初。我早起梳洗打扮,换上最符合我个人喜好的服装,在客厅香炉点上喜欢的熏香,去餐桌给自己动手做生日蛋糕。

我烤了块香草蛋糕胚,搭配葡萄干,拼出须弥传统的“破饼干”蛋糕,外形参照年轻时考察过的赤王陵,削成金字塔形状。倒不是我不想做成别的,只是年纪一大,手远不如年轻时灵活,只能弄个基本的几何体。艾尔海森本来提议说他来做,被我拒绝。一个是他弄的蛋糕造型实在缺乏美感,另一个则是我自己特别想纪念这个日子。除了是退休纪念日之外,也是我和艾尔海森重新同住的十周年纪念日。

我猜他不会理解这种独特的意义,干脆独揽为自己庆祝的筹备工作。为了能和他有机会谈心,我一个老朋友都没邀请,就打算只跟他一块过。

中午饭是艾尔海森做的,他特地做了两份汤菜给我拌饭吃,搭配家里我们自己弄的发酵酸奶。我心情很好,吃的时候一直盯着他看。他几次抬头见我都在看他,浅浅笑一下,又了无踪迹:“我以前做这菜都不见你这么好胃口。”

“因为以前没觉着你长得这么下饭。”我美滋滋道。

他啼笑皆非,埋头把餐盘里的炸饼吃完。

“我们在一起生活很久了,”我在大脑模拟那个场景,思考自己要把彩条扎到哪个位置,才可以确保在光线合适的画面里,紧紧握着他的手说,“往后也和我一直走下去吧,艾尔海森。”

某人不紧不慢抿了口藏红花咖啡:“怎么起来得这样早?”

我近几年午休确实贪睡,自然也没理由反驳,只能有些尴尬地转移话题:“还有水果吗?”

“厨房倒是还有赤念果,”他示意我看桌面剩的几颗枣椰,“给你洗两个吃?”

我心思根本不在水果上,只想着赶紧找机会布置客厅,装上我好不容易设计制作好的彩条、黄铜煤油灯,再在餐桌的陶瓶里插上选好的品相完美的花:“怎么还在家,不是说好你买菜吗?”

“我可没有把重要事情留到截止日期当天做完的习惯,”他表情没动,眼神却在实打实地调侃我,“昨天早市就一起存好了。”

“你又没问。”他又顺口预判了我的下一句话。

我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舌头打结:“你……”

不行,他要是一直待在家,我就没办法为他准备惊喜了。我心急如焚,手指挠门框。艾尔海森神态自若地看我,手上优雅地抓握咖啡杯:“还有什么事?”

“……墩墩桃!”我急中生智,终于寻出一个看似合情合理的借口,“艾尔海森,我突然想吃墩墩桃。你去大巴扎的果摊给我买点回来,成不?”

我滑稽的神情尽数映在他眼中。我都想象到他会怎么拿我蹩脚的表演寻开心了,他却只是垂眼又喝了口咖啡,再将瓷杯和瓷碟放回桌面。

他转过去,按着沙发扶手慢慢站起,拿过手边的钥匙包和放零钱的腰带,一步一步地挪出空位。

“想一出是一出。”

他是我生命中重要的一道光。

我跟他挥手道别,扭头就跨进房间里,幸福洋溢地、满心期许地拿出我准备好的装饰品们,打扮起我们的家。

没错,这个房子是属于艾尔海森一人的,我自己也不是没有独属自己的房子。但至少对于我而言,任何再美丽的房产也不是“家”。

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

从青年时至今,我终于不再是繁茂雨林里的孤魂野鬼。我等待这一天已经太久太久,数十年来,我从未对建筑之外的事物产生这样大的期盼之情。我甚至跑回房间拿滴管给帕蒂沙兰的花瓣末梢滴水珠,让它们保持鲜活的模样。

我的未来也要像那盛开的花一样美丽而坚强。

完全准备好后,我瘫在沙发上,欢天喜地地等待家门口传来熟悉的拧动钥匙的声响。秒针的滴答声前所未有地悦耳。

饭点。我心里开始纳闷,隐约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心道去大巴扎买东西怎就需要去一整个下午。甚至站起身,到门边等。

直到月光撒在窗边。

我最终没有等到艾尔海森回家。

来报信的是个惊慌失措的教令院学生,等他搀扶我到达城区边缘的斜坡底下时,我看到的就是一场令我惊惧终生的事故:

艾尔海森后脑着地倒在路边的石台阶上,头部下方鲜血如注,泼洒一大片刺眼的红,染到脖子衣领上全是血。而在他手边不远处,滚落一地的,是十余个新鲜饱满的墩墩桃和一个空塑料袋。

我当时就已经做不出别的反应,四肢一软就倒了下去,大脑无法作出任何有效判断,只知道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有好心的路人提前叫了救护车。几个身着白衣的人走下来,迅速检查地上那人的状况,把他抬上救护车。

“家属!”一个医生回头,四处张望。

我成了失去理智的疯子,只在听到这句才大叫着从地上挣扎着举手:“我!我!”

“家属上车!”

我哭得走不动路,几乎是被两个护士硬生拖上车。路上,几个急救的医生一直围着担架床忙碌,把我视线挡得严严实实。我急得要扭头去看。一个男医师转过来:“别影响病人抢救。”

一听影响抢救,我就不敢出声,连呼吸都闭着气。各种我认得和不认得的仪器突突地响。还要不断听见骨骼断裂的声音,他们说着“病人无自主呼吸”,“立即启用应急预案”,就毫不吝惜手中的力道。我浑身都在发抖,又闻到空气中弥漫药物、血液与呕吐物的恶臭,满心都是绝望和痛苦。有旁边插不上手的护士过来安慰我,拍我的背,嘴一张一合在说话,但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车很快到健康之家。他们把担架床推下去,一个医生跪在床上做心肺复苏,另外几个也鱼贯而出,跟急诊室里跑出来的同僚汇合,将担架床往通道里推。我一手把要拉我的护士往前推出去,自己跟着跌跌撞撞跑出去,推开堵在大厅里的人,从他们之间一个一个挤过去,朝担架床去的地方跑。

手术室的大门在我眼前十米的距离沉沉关上,我被追来的护士搀扶着,瘫倒在旁边的长椅。门上的红灯亮起,嗡鸣声从门内响到我的胸口,像有人拿刀子在我心上捅。

在家属签名那栏用最快的速度写下自己的名字后,这世界的其他声音我都听不见了,只知道紧抱自己颤抖的身躯,在手术室门口绝望地等待。

我知道,每每我多等一秒,艾尔海森都在门那头多受罪一秒。那些平日里看着不起眼的手术器械变得像怪物一样可怖,我控制不住去想象它们一分一分切开艾尔海森身体的样子,心脏也跟着骤缩着疼痛。

我想起自己当初从手术室出来,艾尔海森慌里慌张骂我的时候露出的那个像哭又像笑的表情。

他坐在手术室外等我的时候,也是怀抱着和我如今同样的心情吗?

我双手捂着脸,缩在长椅的角落,眼泪淌到掌心,在一闪一闪的廊灯下苦等到天明。在我即将因疲劳和饥饿失去意识前,手术室绿灯叮一声亮了。

艾尔海森从铁门里被推出,灰白色的发丝凌乱地散在枕上,糊在额前。他双眼紧闭,脸上扣着呼吸罩,吸气管顺着鼻腔捅入,身上也插满各种导管和针头,包括裸露在外的腿侧。他的外衣与长裤被剪成了几片,装到袋子里,由后面跟出来的护士递给我。

仅次于那个最糟糕的结果。艾尔海森因严重的颅外伤导致脑干出血,脊椎和盆骨也存在骨折,目前还处于深度昏迷之中。医生立刻将他转去危重症病房。我跟着进病房时,恰好内里有离世的老人被推出,盖着白布,就在我面前离开。

艾尔海森被安排在两人间靠窗的病床。医生调了他的个人资料,确认他没有任何家属,只能将我这个唯一赶来的朋友定为紧急联系人。

我知道,从今天起,有些事就再也回不去了。

艾尔海森的深度昏迷持续了近一个月。在这期间,我责无旁贷地担任起他的护工,每日给他擦拭皮肤,定时倒尿管流出来的液体和清理护垫的排泄物,学着其他病房的护工给他做下肢按摩。赛诺中途来过五六次,严厉要求我回家休息,并帮我替班看护。但即便是躺在床上,我也依然夜不能寐,耳畔里回响的全是仪器数字跳动的声响,休息不足半日,就扶着梅赫拉克回去。

在只能鼻饲进食的状况下,艾尔海森肉眼可见地瘦下去,脸色从过去还算良好的淡色变得彻底晦暗。

我每天就扶着病床的扶手看他,看他好像没怎么呼吸,心里就忍不住害怕,跑去卫生间用温水暖手,再试他的心跳。

大量无法承受的痛苦和担忧转变成对自己的责备,我在医院卫生间角落狠狠咒骂自己,恨自己不能代他躺在病床上受罪。愧疚感如荆棘般缠绕着我的心脏,我每天都在与无尽的窒息感做斗争,看到艾尔海森的脸就难以呼吸,生怕哪一天自己眼睛一睁开,就再也见不到他。

在我情绪濒临崩溃的边缘的某个正午,艾尔海森的手指动了一下,碰到我的手心。我茫然地看向他的脸,见有眼球滚动的痕迹,不作多想便冲出病房,跑去前台喊护士。

一群医护人员像白色的鬼魂浩浩荡荡涌进来,又让我去走廊等。

我坐在门外祈祷了整个午后,又回去继续照顾。不知是幸运亦或是不幸,次日早晨,艾尔海森醒了过来。长达一个月的深度昏迷使他的口舌都变得有些歪斜,在我恳求的目光里,他很艰难才能用气声缓缓对我吐出一句模糊的话。

“我没事,”一阵断断续续的喘息,而后说,“不是你的错。”

他醒来的第一反应就是安慰我。我眼泪立刻就控住不住流下来,滴在自己手背上,握着他的手,多一句话都说不出。他也一直看着我,透着混沌的虹膜看。我能看出他很难过,却不知道他难过的原因是什么。

“你会好起来的,”我只能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你的。”

我那时还太单纯,不知道他这句话的分量,只知道那天的天还没亮全,半冷的月光落在地面,病房阴寒的灯光下,艾尔海森松弛的嘴角抖了抖,像是在笑。他的目光越过他脸上的呼吸管,又无声地看着我,眨了眨眼睛。

“好,我们约好了。”我自顾自地说。

我们一路磕磕绊绊地走,在疾病的阴影下勉强前行。艾尔海森病得愈发厉害,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的顽强。

他被推去做电磁波检查会疼到发抖和抽搐,被几个医护人员按住才能勉强拍出较为清晰的成像;因肺部感染的加重,大半年里,他有六七次呼吸衰竭被带去抢救,医护多次按断他的肋骨,强迫他喉口插入更宽的呼吸管;鼻饲管在他鼻唇接触处擦出一个血迹斑斑的裂口,连我这个旁观者都得强忍巨大的心理压力,才敢用医用酒精直接给伤口消毒。但他只是沉默地承受这一切。

从病历单的记录来看,他原本甚至撑不过三个月。但他做到了,即便命运的考验孤独而残忍,他依然顽强地活着。

我们便如此疲惫地走过不堪的一年,各种节日都在病房内为伴,闻着刺鼻的药水味。我再没仔细打点过自己的生活,自己也因疲劳过度进过两次输液室,连生日都是赛诺来找我送礼物,我才想起时光如此匆匆。

赛诺出门后,艾尔海森的眼睛就盯着我,嘴里含含糊糊像要说话。我就趴过去,轻轻贴在他的呼吸罩上听。这个动作我已经做过无数次。我听见他说“没有礼物”。我只能苦笑。“别想礼物了,”摇摇头,想起他年初生日那天还在抢救,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就说,“你还在就是我最大的礼物。”

他闭上眼睛,没有说话,枯枝般的手臂动了动,像要来拉我。我就和他十指紧扣。

而后是一场冬天。第一片雪落在窗沿,我抓起来,放到他面前:“换季了。”

艾尔海森半眯着眼看我,眼睛里有些湿润的样子。我紧咬着下唇,对他摆笑脸,说“再加把劲”,就被敲门的医生喊出去,说我那张卡的存款已经都用完了。

我收拾行李,把自己银白色的长发挽到脑后,跟艾尔海森说“怪你总收我房租,把我钱都收完了”,就走路回家拿别的银行卡。

须弥治病倒不用花钱,就是在病房养病需要。我很快在艾尔海森房间翻到他自己的卡,刚走的时候瞧见抽屉里面好像还有东西,伸过去一摸,是另一张做了标记的卡。我就都拿出来,连着他的个人医疗证明一起去银行取。

那柜员很快把第一张卡的改密码权限给了我,第二张做了标记的却不让。我一边登入查余额,感慨艾尔海森也是个败家子,存款只约摸是我两倍不到,一边问剩下那张卡为什么不可以开。

柜员很平淡的语气:“艾尔海森先生当初签署的是,里面的钱等他过世后作为遗产留给继承人,非特殊情况不能取出。”

“他哪里来的继承人,”我再看了眼手上这张卡的余额,在心里盘算,确定至少能再用一年多,就没再强求,“至少告诉我那张卡里有多少钱?”

柜员看一眼屏幕,报出一串令我惊讶的数字。

我就拿着两张卡走了。一路上心里琢磨第二张卡那余额,对数字残存的本能在我脑海盘旋,总觉得这笔额度很是熟悉。在我把第一张卡交给医院登记的那一刻,我才想出来,那数字分明恰好是我多年以来上交房租的八成。某人将我房租生吞了去,竟只是每回拿二成的金额作为生活用途。而大头的吃穿用度则全出自他自己的收入。想起他早年爱指责我的“为了做所谓行善开销无度”,我就一路抽噎回到病房,看着昏睡的他偷偷掉眼泪。

多年过去,我只是暂时不想着别人了,他却一直是想着我。

他醒来就又见到我在啜泣,呼吸罩上呼出气息,我趴过去,听到他很小声说“别这么脆弱”。

在他卧病后,我愈发怀念他这种毫不客气的斥责,或许因为这能让我强烈地感受到他还在身边的事实。我破涕为笑:“多说点。以后不跟你斗气了。”

而这个冬天来势汹汹,寒潮压迫,撞得窗框直摇晃,跟匠人给钢铁淬火一样凶狠。这晚,我穿着柯莱送过来的棉外套,把暖好的手炉放到艾尔海森的身边,就给他按摩冰凉僵硬的脚底。

他昨晚又进去抢救了一夜,裸露的手臂上都是淤青和红色的针孔。他直直看着天花板,默默不语。我看见他小腿肚下溃烂的皮肤,胸口的痛感愈发深重,能做到的也仅有给他换上冷敷贴。回到床头,我坐在他旁边吃医院的盒饭。饭菜冷硬干涩,我因此还得过一次急性胃病,去了门诊大半天,回来就见他焦躁地左右扭头,像要挣脱脸上的呼吸罩,看到我才没再移动。

他视线在我身上,一直看到我把饭吃完。

福至心灵,我突然就觉得他好像有话想跟我说。我就凑过去,贴在他身上。

他果然开口了:“……卡维。”

嘶哑的声音,我知道他声带已经在多日抢救时的惨叫中损坏了。“我在。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他的话很含糊。“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他犹豫了一阵,在怕后半句话会刺伤我,“如果我不在了。”

我鼻尖在刹那间酸涩到无法呼吸,扭过头去看窗外,才没让眼泪涌出来。“我会再去稻妻走走,之前没去成,”我无法再继续想象下去,赶紧掐了话头,转过去看他,“之前的日子,都是你在问我有什么遗憾。你自己呢?”

他又想了很久,在认真思考要回答我什么内容。最后他闷闷地开口,吐出一句话。

我毫不犹豫起身,走去救护站。

“他这辈子没求过我别的事情,”我把完整的过程转述完,拉着旁侧的扶手,对面前的医生鞠躬,“我知道他身体情况可能不适合出门,但是……他有好久没有看过提瓦特的星空了。”

医生长叹,将我扶起来,走进门内和同事商议,又带着人去病房。我再进门的时候,就看见艾尔海森身上的管子都被暂时拔除,只有呼吸管接到便携氧气瓶上。医生对我说,大雪天容易风寒,早去早回。我对他们千恩万谢一阵,走过去揽艾尔海森的身体,将他从床上捞起来。我抱着他,给他套里衣,又把自己最厚的外套换给他,单膝跪下去给他穿棉袜,套靴子。他浑身都没有多余的气力,只能任由我摆弄,但我看到他眼里的笑意。

我好久没见艾尔海森这样高兴过。

那晚,我们迎着风雪出去。我背着他,他抱着我的脖颈,脸埋在我的肩窝,呼吸管从我身前绕过,连在梅赫拉克拿的氧气瓶上。我们走走停停,他几次示意我放他下来走,我就拒绝他。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有多轻,轻得让我感觉根本不像在背着一个人,有的只是沉重的悲怆。我直接背着他去了城外的公墓,沿着斑驳的石路与两旁杂乱的枯草,我们坐在了一座墓碑前。艾尔海森的肩上落着月光,银色的星辰在我们头顶闪烁。他挪过去,静静注视着上头的墓志铭。

我看着他瘦弱的肩上,变长的白丝垂落,他那双碧绿色的眼眸落寞而踟躇,抱着双臂的指尖绷紧、颤抖,只是看着那个方向。“足够了,”杳杳风声里,他微笑着,眼底却是红的,语气从未如此眷恋而温柔,“这样就足够了。”

我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动摇,在他背后抱紧了他。我知道他是想念祖母,想念家人,但奈何世事无常。我们就这样在冬日的夜里静静待着。“走吧。”我扶住他的上身,想背他回医院,“我们明天来看。”

他很缓慢地摇头,气若游丝:“我还想再去一次……”

约莫两个小时后,我们坐在了一处高崖。夜风将我们的衣摆与长发吹起,我们依偎在对方的肩膀,坐在瀑布上。艾尔海森朝远方的那处建筑看去,眼里很快浮上一片水雾。

卡萨扎莱宫。

那不是我一生中最优秀的作品,但却是最重要的作品,是我建筑师梦想起航的锚点,也是我与艾尔海森初次重逢的契机。我依旧记得多年前的那个月夜,自己也是坐在这样一处高地,看着被死域毁损的地基与宫殿,沉默、冥想,等待将倾的大雨。

飘落的雨丝在我和艾尔海森身上落着,我知道他不舍得走,就用神之眼的力量给他圈了一片位置,能勉强挡去一些水珠。“怎么突然想来这里?”我拉着他的手,手心那头传来的力量渐渐清晰,一颤一动,在我的心头划过。在我的注视中,他垂下头去,沉沉呼了口气,白雾打在氧气罩上。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深陷的眼窝,没有一处完好的肌肤,都在向我诉说着一切。我忽然就又想到那片废弃的楼宇,想到从指缝流出去的沙粒。

艾尔海森微微转过头看我,徐徐开口:“它很美……但我并不想让你认为,你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

“我可以帮你一次,”他转回去,注视着那座雨中的华美宫殿,“但我不可能帮你一辈子。”

释然的语气。“‘愿我的孩子艾尔海森过上平静的生活’,”他枕在自己并拢的双膝上,像在对彼岸的家人汇报,“我做到了,甚至还有陪着走到现在的……朋友。”

“你问我有什么遗憾?”他闭上眼睛,说,“卡维,我的人生很圆满,没有什么遗憾。”

他最后那句话一出,我的灵魂便如从神殿坠落,堕入荒芜。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奋战是徒劳的,他的生命已如这雪夜中的残烛那般岌岌可危。我想起他那句带着犹豫的“一起面对”,意识到是自己期盼他活下去的愿望成为了他的牢笼。

我泪潸潸不住地流,但赶在他出言安慰我之前,抓住了他的手腕。“你累了,对吧?”我看他,“和我说实话。艾尔海森,我没有那么脆弱,不要再把自己的痛苦建立在哄我这种蠢事上面。”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接触。我看着他的眼神从疲惫到讶然,而后是山体崩塌似的疲惫、恐惧与悲伤从识海中滚落,重砸在地。他回握住我的手,压抑着声音中的痛苦,把头埋在我的怀里。

“……每一次抢救都是又一场折磨,”他垂着双目,“学长,对不起。”

我两眼热得疼痛,声音也变得哽咽:“别这么叫我。”

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依靠着神明的照拂获得了支撑至今的力量,但事实完全不是这样:我亲眼看着他的肋骨在抢救时被一根一根按断,连痛苦的呼救都发不出来;透明的管道刺破肌肤,将他像死物一样钉在病床上。我给他擦拭身体的时候,他会沉默地注视着自己身上四处溃烂的皮肤,久久不语。

过去的我不明白,艾尔海森作为教令院公认的“天才”,他的理想为何仅仅是过上平凡的生活。以他的实力,完全可以干成大事再隐退山林。可我后来明白了。在我还有家人能依靠时,他就一直是孤身一人。而对于这样的人而言,能平凡地活着就已是难以企及的梦。

他从不声张自己的苦痛,是因为能倾听他苦痛的人早已不存在这世界上了。

在很年轻的时候,我问过艾尔海森一次,为什么从不叫我学长。那时的他双目炯炯,眼中闪着明亮而锐利的光,反问我“你是如此在意辈分尊卑的人吗”。

我们相识已有数十载,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叫我。他显然已经油尽灯枯,而我也不想再看到他受苦了。

“听着,艾尔海森。你今天这么叫我,那就给予我与这个称呼同等级别的信任,”我的胸口涌上前所未有的勇气与力量,紧紧把他抱在怀里,同他耳鬓厮磨,“把一切交给我,我来背负你的生死。”

从这日过后,我们再不去管顾头顶那柄终会坠落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只闷头走进看不见的倒计时。我们回到健康之家,熬过跨年,熬过寒冬,每天都在祈祷那个日子来得再晚一些。在他的要求下,医生给他拔了鼻饲管。我恪守他朋友的身份,给他做流食,往来于家与病房。他从不挑剔食物的卖相,总是含着含着就吞服完毕。他看起来甚至还精神了些许,能在赛诺来看望我们的时候作出回答了。

在二月的第一个周末,也就是春日转暖的天日,那个午后。

仪器叫魂似地发出警报,刺眼的红点映入我的眼底,我没去管屏幕上的线形图,翻开被褥一看,身体下侧的肌肤已经泛紫。医生像往常那样快步跑来我面前:“家属,是否还要再抢救?”

他们都习惯直呼家属。我定在原处沉默片刻,觉得是时候了,就跪到他身边去,拉住他的手。

这是我和他预先做好的约定:不论前提如何,放弃下一次的抢救。

“艾尔海森,”我的本能在抗拒我说出这句话,但我还是开口,声音颤抖得几乎要消失,“还撑得住吗?”

“撑不住的话,我们就回家。”

他几乎听不清我在说什么,只在听到“回家”的时候拼尽全力点了一下头。我就回过头去,压抑着胸口迸裂而出的疲惫与悲凉,对医生说:“有救护车吗?我们出院。”

我就带着艾尔海森回到他阔别一年半的住宅。救护车一路呜叫,救护人员把我们送到房内才离开。走之前,我刷卡付了用车和临时氧气瓶的费用,就开门走进艾尔海森的房间,拉开他的工作椅,坐在他床边。做好上述一切后,我俯下身握他的手。“我给你拔呼吸管,”我的声音抖得厉害,一句话一次说不清楚,只得又重复一遍,“我没这么做过,可能会有点痛。”

艾尔海森半睁着眼睛,“嗯”一声,很安静地看我,眼里是鼓励。

他现在只有我了。我就鼓足勇气,咬紧牙关,一只手牵着他,另一只手摘下他的氧气罩,俯身跪上去,一寸一寸地抽出沾满血丝与黏液的呼吸管。艾尔海森长长呼出一口气,嘴里很含糊地做口型。我看得出他说的是“谢谢”。

“要听你一声谢谢真是好难,”我强忍眼中的湿意,同他打趣,“怎么样,艾尔海森,回到家的感觉如何?”

他很不明显地笑了,干裂的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弧度。

“其实你这房子没什么好的,”我说,“设计很平庸,就是上城区的常规居民房,胜在格局方正。而你的室内装修又十分缺乏艺术美感……要不是我这些年来认认真真布置……”

“……嗯,”艾尔海森从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声音,“以后也是你说了算。”

他好像又暌违地活过来了。晦暗的眼底闪烁着感慨的光,用平静的语气开始设想更多以后的事,语速渐渐快起来。他说,以后这栋房子和里头的书都归我,我可以随便看,柜子里的他都没锁;他的衣服我也能随便处置,捐献或者烧掉都随我喜欢。

总结就是,他早已写好遗嘱,他的一切,包括那张取不出钱的银行卡——包括他没说的,他这个人,以后都是我的。

可是我们没有以后了。

按照他的要求,我给他翻出在教令院的时候,我们课题组的合影。当时我站在正中间,把他拖到我隔壁拍照,那会儿我们还不曾针锋相对,只有打从心底地尊重彼此。他指着他的脸说,等他走了,就把这张照片的他裁下来做遗照。我问他为什么,他看着我说“我以为你会很怀念这段时光”。

他说对了,但也没完全对。他知道我很理想主义,总喜欢一些纯白无瑕的事物,但能在我身上留下痕迹的东西,不论是伤口还是别的,我也同样珍惜。更何况,那是他留下的。

我看着他,就像看着自己的前半生。

就在星月升空的某一时刻,艾尔海森忽然加速了呼吸的频率,伸手圈住我的手腕,像是挣扎,在大口吸入空气的间隙里,发出结节似的喉声,跟我说:“还有两件事。”

“我书房地面箱子里的记事本,”他竭力呼吸着,布满淡斑的脸上憋得发紫,“把皮面的都烧掉,然后、然后……”

“别急,”我反复揉搓他愈发冰冷的手背,“我都会记住的,你慢慢想。”

他宽慰地点头,看着头顶,半晌,竟带着绝望地:“我忘记了,但这件事很重要。”

“没关系。你以前不是说过,‘许多疑问永远不会有答案’?”我握紧了他,“没有什么东西现在比你更重要,艾尔海森,我会处理好一切,就坐在这里,陪着你……走到最后。”

他怔然看向我,口型动了动,好像嘴里还有话要说,但喉咙发不出声音。我读不出他的情感,就也只是和他对视,看着他眼里的光渐渐暗淡下去。夜里的时钟指针走着,和他的呼吸一样微弱,他手上的力道也在消失,回握我的力量愈发减小。“卡维,我……”

他挣扎着要开口,却还是没能把话说完整。“你太累了,”我只能伸出手,为他慢慢合上眼睑,对他轻声说,“谢谢你,为了陪我撑了这么久。你该休息了。”

灯影憧憧,艾尔海森闭上双眼,空气中只剩他微弱的呼吸,他枕边那枚神之眼的光芒也在消逝。我为他盖好被褥,摆好手脚的位置,让他躺得舒服一些。

“别忘了我,”我把脸凑到他耳边,“我警告你,别一下去就忘了我。我们下辈子也要一起。重新做朋友也行,做前后辈也行,继续做没名没分的室友也行。”

“……做家人也行。”

再没有别的声音。他已经走了。

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他说,可是我已经说了很久,喉咙累得又干又苦,眼前也无法聚焦,连深呼吸都做不到,只知道用额头去埋他的颈窝,双手抱着他,浑浑噩噩地昏睡过去。

这是我第一次和艾尔海森共枕而眠。

我不是没想过改变自己去成为一个理性的人,让沉着的精神成为主导我人生的光亮,可我的灵魂总难以舍弃为热忱和感性所吸引的心性。所以我几度被波动的情绪叨扰得无法提笔,去荒野里散心,因为家中无处不是逝者生活过的痕迹。我侧卧在草地上,看灿烂的积云在头顶展开,湛蓝的天空微起雷鸣。雨湿的草叶碧影婆娑,在我眼前扑朔迷离地晃着,又使我痛苦地想起那双美丽的眼睛。

艾尔海森的葬礼来的人不多,远不及提纳里那次壮观,这是在我们意料之中的;倒是多莉看在我的份上送了相当数量的花圈,算是撑起了这位前大书记官应有的排场。赛诺找了书记官旧部给我打下手,登记帛金数量。我几宿没怎么合眼,精神是麻木的,只知道双手接摩拉,很多次连道谢都忘记说,心里全是那躺在木棺里的人。我给他选了最昂贵的刺葵木——如果他还在,恐怕会就“人死后是否需要贵价棺材”来跟我争论八百回合。但主持者是我,我就是想给他最好的,因而不可能采纳他这套观点。

后续的事就是纯粹走流程。我读完悼念词,就跟随队伍绕棺材一圈。我最后一次看艾尔海森的脸。入殓师将他的面部恢复得还算红润完整,神态和遗像上那张桀骜的面孔相似了个十成。

我很容易想到一句话:死亡并不意味着结束,有时它象征重生。

于是,我久久站在棺材前想他,直到工作人员上来向我鞠躬,让我离场留给下一批预定好的来宾,我才回过神,同意他们把合上的棺材拉走。

赛诺和柯莱帮我去张罗白事宴,我就一个人抱着遗像,跟去火葬区。四周是空旷的回声,呈现一派奇妙的肃穆,好像有什么声音在炉火的那头在呼唤。我亲眼看着棺木被滚动的轮轴带入焚化炉中。他走的那天我没有哭,写悼词、念悼词的时候也没有哭,连看到他躺在棺材里都没有哭。但直到赤色火光升起的那一刻,似大梦初醒,我立刻就泪流满面,喊了句“再见”,就蹲在地上发出喑哑的号哭。我哭得耳鸣不止,手握着本该一同投入火炉,却实在难以割舍的,那枚早已熄灭多日的神之眼。在那一刻,我终于刻骨铭心地认识到,我和那个人已经阴阳两隔,此生不复相见了。

火葬区的工作人员走过来安慰我,问我是死者的谁。我抹开满脸的泪水,心里升起无数个选项,最后还是说“朋友”。

从头到尾,我们只是朋友。还没有来得及再朝前走,我们的关系就永远定格在这个阶段。

下葬日后第三天,我打包好艾尔海森的全部衣物,留下我能穿的,其他都丢进壁炉里烧掉,连带着他说的那十来本驮兽皮制的记事本。我也明白了他为什么能果断烧掉提纳里给他留的最后的信,因为是他想把秘密带到地下去,我这活着的人又有什么权利去左右他的意愿。

我做了他爱吃的烤饼,放在他照片前面,而后坐在位置上,想着他大口吃的样子。他算是很不挑食的人,不论我从外面打包回来什么东西,他都吃得很香。

我没有养成对照片说话的习惯。赛诺那天说,艾尔海森告诉过很多人说我很脆弱。我怕某人回来看见我在自言自语,会坐实了他的指摘。我就很安静地泡茶,又剥水果吃。平时这个时候,他应该在我身旁看书、写作,或者干脆就靠在沙发上小憩。可能他往后也会继续这么做,只是我看不见。

没关系,我可以一直等。

我决定卖掉自己青年时期另外购置的住宅,专心守着这套从我名下去而复返的房产,在这里度过自己的余生。

初春的天气每日都很相似,但我心里总想着那个夏日的午后。我很难控制自己不去想,如果那天我没叫他出门,我们两个就简简单单吃顿饭,喝个酒,也许他就不会意外从斜坡上摔下去。而每逢我坐在门槛上,看天空杳霭流玉,他就会走过来教训我,让我别用肉眼直视阳光。

下葬日的半个月后,购置我住宅的买家联系我见面。我不再隐瞒自己的住所,让对方直接来家里面谈。令我讶异的是,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信仰的神明,纳西妲。

叫外表年幼的神明瞧见我桑榆暮影的模样,我一时有些慌乱:“见过草神大人。”

“不必多礼,卡维,”她向我略一颔首,“艾尔海森过去于我有救驾之恩。于情于理,我早应到现场缅怀。”

我就请她入座。纳西妲坐在沙发上,一直在观察屋内的布置。“我希望能按照市价买下你那套住宅,作为了解须弥人民生活的参考样本之一,”她说,“你似乎许久没有清理过这间房子了。”

“……抱歉。”

“请不要说‘抱歉’,”纳西妲温柔地看向我,“你或许应该先从修整自己开始。我知道,他的离开一定给你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痛。但,他的人生已然画下句点,你的路却还很长。作为神明,我理应为子民实现力所能及的愿望。你可以向我提出一个愿望。”

我们的神明走过亘古时空里互相角逐的舞台,见过的生死轮回数不胜数,却仍然否定奥古斯丁式的预定论,要为我们驱散无益的迷茫。“感谢您的慈悲,草神大人,但愿望应当是人类靠双手去实现的,”我内心感动不已,但还是保持了应有的理智,“如果可以,我只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以您的智慧,想来是可以给出答案的。”

“请讲。”

我便抛出埋藏于心底的那个空洞:“我有一个朋友曾在遗言中和我说,‘人生就是在不断相遇与失去之间来回转圜’,可他同时又祝我在余生能获得幸福。您说,人类这样渺小无力,能握在手中的事物总不过须臾就流逝了,自身的生命也不是永恒的。那么,于人类而言,究竟什么是幸福的?什么是永恒的?”

纳西妲沉吟片刻,说:“很有价值的提问与迷思,我会回去慎重思考。”

纳西妲携着慈祥而静谧的面孔,在客厅中转了一圈,停留在地毯前的空地。“那还未清理的残渣中,似乎蕴含有强烈的情感力量,”她看向地上的壁炉,“卡维,可以告诉我那些残渣来自何物吗?”

我仔细回忆一番,将衣物与那我从未看过的驮兽皮笔记本之事告诉了她。神明小步走去,用那孩童般稚嫩的双手捧起一抹灰烬,用指尖擦开尘土,找到一隙未焚烧彻底的纸片。“也是很有价值的情感沉淀物,”纳西妲征询我的意见,“请问我能将它们带回净善宫吗?”

“作为谢礼,我会赐你一场梦,”她看出了我多日以来因颠乱作息,精神与肉体早系在悬崖上的事实,也看出我为孤寂和悲叹所困、辗转难眠,只垂眸看着手中的灰烬,“我想,我也许能在它们当中找到你想要的答案。希望你能获得前行的力量。”

是夜。

四周峭壁环绕,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山崖。我用指缝擒住石间的沙土往上攀,使不上力,又像无头苍蝇在茫茫林海里狼狈地追逐远处的一个人影。我大喊人影的名字,求他回答我,而后在跑过一处山丘时跌倒在地面,浑浊的河流倒映出一张年轻的面容。

人影回过头,和我对视。我想起来,我和他相遇的时候就是顶着这样一张脸。那是我人生里最自信,最闪闪发光的时段。我曾想他做我最锋利的矛,与我刺破世间的万般不平;他却实在是枚无趣的盾,堵死了我们之间的所有可能。但我不受控制地走过去,拉他的手,走到他站立的位置。

于是我的眼睛成为了他的,我的大脑成为了他的。

他在图书馆坐着翻阅古花神史文献,听见一个热情洋溢的声音,就抬起头,和年少的我撞上视线。他在心里等着我向他伸手,而后紧紧扣住了我伸过去的手腕。

……

高耸入云天的世界树前,纳西妲将灰烬洒向根系处。飞回她手中的,是数十本早前被卡维投入壁炉焚烧殆尽的笔记本。她端坐在世界之前,将这样珍贵的文本细细查阅:

——致亲爱的祖母:

抱歉,我确信自己成为了赫希菲尔德那般的精神异常者,我选择了一个没有结果的人。

要怎样向您概括这个人呢。用我在书上看过一段话来说吧:

“我谴责那些赞美人类的人,也谴责那些谴责人类的人,我只赞赏那些一边哭泣着一边赶路的人。”

我认为“一见钟情”是生物繁殖本能压制人类理性的产物,仅在文艺作品中为拓展剧情而服务,放到现实中则庸俗不堪。由此,我确信我一开始对他仅有好奇之意,绝无他想。我甚至一度对此人感到反感。因为他不论是言行还是举止都像是要强硬地证明我的生活哲学是错误的。您知道的,我不喜同他人交换自己的观点。不过,有一点我必须承认,他是独特的,和教令院里的所有人都有着天壤之别。只是我们有太多的不同,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会互相认可,我们的初次合作也以散伙告终。

我不会忘记那个夜晚,我在酒馆见到了卡维。他自以为能保住自己的体面,被梦想与世间蹉跎的痕迹却从来不是轻易能被掩盖的。

“我们一个烧火,一个做饭炒菜。她看看我,我看看她。我们的孩子在餐桌边看着我们笑。”那时,身穿教令院制服、醉醺醺的卡维傻笑着,靠在我肩膀上满脸幸福地幻想未来。而这个未来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等他醒后,我再次确认他的想法,让他以租客的身份借宿我家,而后将他上缴的房租取出少部分作为生活用,大头存入定期。

我可以直接给他一个家,可以比任何人都对他更好。但我唯独不能让他获得拥有自己血脉的孩子,获得那个弥补童年缺憾的机会。

自然,我相信卡维会是一位十足的好父亲,他的孩子也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其中之一。毫无疑问,他会用尽一切努力陪伴在孩子身边,用自己破碎的心去滋养一个全新的生命。

他以前太苦了。我不想让他后半辈子活在无法消解的愧疚中。哪怕我心里清楚,这意味着我会走上无止境的苦旅,我也希望他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即便不能和他成为伴侣,至少也要做那位在他婚礼上给他致辞的友人。这就是我的私心。

我看着他从我家离开,走向光辉灿烂的事业殿堂,成为聚光灯下最耀眼的一分子,又因岁月不饶人而隐退幕后,成为教令院导师,甚至坐上学院的贤者之位。他的所为均无愧于“妙论派之光”的称号。

荒谬、可笑。他对待其他人用足了心底的共情力,却从不稀罕在我身上用情。我知道这是自己纵容的结果,许多时候还是难以忍受,只得强忍怒火,告负离开。

只是,在决定成为那个他唯一不需要照顾情绪的对象的那一刻,我心底早已觉悟。因而怒火早早在旅行中消散,惟留无法说出口的思念。而等到我日夜兼程,赶在他退休的次日回到须弥,只在和他重逢的第一面,我就可悲地意识到一个无法更改的事实:

和杜拉斯那本《情人》写得一致:“和过去一样,我依然爱你,我根本不能不爱你,我爱你将一直爱到死为止。与你年轻时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貌。”

在大陆游历的日子里,我在蒙德教堂的广场上站立,环视被青蓝花环、音乐和花海环抱的城市。街尾的吟游诗人被淹没在彩旗与人群之中,石板路缝隙间长出生命的痕迹,但我的灵魂留在潮热的雨林里,和我见不得天日的情感终日纠缠,和眼前的狂欢格格不入。在世界里随便找个人爱很容易,但仅有那只聒噪的天堂鸟能令我的大脑陷入高潮。

我半胁迫地让他搬到我家,赌的是过往他对我多余的感激与责任心,还用了不少诸如提升租金和生活费的手段。如此,我们的故事才再度开启新篇章。

提纳里早已看穿了我对卡维的想法。在给我留的绝笔信中,他尽量用简洁的语言写明了我与卡维共同生活后会遇到的困境,并在结尾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我支持你,”笔划变粗,大抵是写信人犹豫了许久,笔尖流出更多的墨点,“但如果卡维暂时没有这方面的心思,我建议你把我这封信先烧掉,未免他看到之后留下心理负担。”

我拿着信纸的一角,放到烛火上方,让其化作永远的秘密。心中不免感慨,连他这个做朋友的都能想到的事,我如何会想不到?

我就在心里盘算,想着如何潜移默化转变我们的关系。筛去一切能利用他心理弱点来攻破的方式,我还是决定用最和缓的一招,从他的愿望着手。

我没有想过要成为一个父亲。但如果这是成为卡维家人的必备要求,我有信心做得比他更好。我甚至做好计划,在他找到自己想要收养的孩子的那天,就给他一份作为家人证明的惊喜。

一切在朝着美好的方向前进。他终于开始主动留意我的言行,看我因他相亲失败而窃喜也不会恼火。在数次尝试结束后,自花神诞日他向我剖白伊始,我确信他是喜欢上我了。在我为这个迟到多年的愿望即将成真而窃喜时,我因不可抗力,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成为了他人生中又一场噩梦。

我本该是就此离开,如果话题的主角是我,我甚至连驻足去听的兴趣都没有。但我很难不想起卡维那极其在乎的“名声”。他过去就不愿声张与我同住,何况如今已入迟暮。

于是我转身,走到他们面前,两人一见是我,就如惊弓之鸟一般朝我身侧逃去,其中一人力道奇大,径直将我撞了个趔趄。我便失去了意识。

可世界的恶行较史书的记载只会更加残忍。我在倒下去的那一刻,就知道卡维会为此自责终生。而那份“惊喜”也因我的记忆中枢受损,被我忘得一干二净。

我终究是变成了他心上一道丑陋的伤疤。

我跟很多人都说过卡维很脆弱,目的是让所有可能和他有交集的人都照顾他一下,理解他是个抱着泡沫般美梦前进的单纯的理想主义者。毕竟谁都能看出来卡维很坚强——谁都能看出来的事实,我也不必挂在嘴上夸耀,以免长了他从不顾惜自己的恶劣气焰。

听到我答应他努力活下去的时候,他高兴得手都在抖。但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和永远能找到下一阶段人生追求的他不一样,我早早完成了所有生命中想实现的目标。只是想到他,心里才会升起一种不舍得死去的欲望。

我下定了决心,不能让卡维在往后余生中再次背负家人因他而死的痛苦。所以,我必须做出一生毫无遗憾的样子,仅作为他的一个普通朋友,在圆满中死去。

“所幸,爱而不得是人间寻常之事。”

“能与这等无畏世间丑恶之人相识已是幸事一场。因而,此生无需任何意义”。

“我不妄想来生还能相遇的幻梦,只希望他能一直没心没肺地活着。”

纳西妲转过身,手捧的青绿色投影状书页化作齑粉,追随没入深海的洋流去了。

我和艾尔海森又走过了一生。

我看到年少时的艾尔海森和“我”在做课题。仅从学术角度来说,课题毫无疑问是成功的。当然,我从来不知道,在我对同课题组的同学屡次伸出援手时,他的视线从未从我身上离开。我过去认为他全然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可等他回去家里,他又细细检查起被我多次提醒又更改过的同学的文本,乘着夜航船在学识的深海里独行。直到其他人全从组里离开,我因他的“不作为”而怒火中烧,他就手握已有成果,同我据理力争,同样怒浪涛天地指责我不应当将余力放在无才者的身上。

曲终散场,我爽快地划去自己的姓名,抽身离去。他握持我留下的一切,在负责修改变更成员的办公室门口长立,直至下一场钟声回响。而我被命运催促着从人生出发,迈向下一个时期,建起我的两幢卡萨扎莱宫,又搬去了他的家中。而数年后,且算是功成名就的我自以为扬眉吐气,拖着行李箱,同他在玄关处告别。

“我要奔向我的新生活了,”我说,“当然,还是要感谢你这些年的帮助。以后在教令院见到学长我,可还是要记得打招呼。”

彼时的我满心激动,急着思考新家布置的方案,却未注意到,他是听到我说的新住址离他很近,脸上才浮出那带着戏谑的神色。更不知道,在我离开后,他依旧站在原处,抱臂而立。不论在过去还是未来,他都是以这个姿势等我回家。

由于行业差异,我们的工作少有交集,我更不会想到,自己跟同僚勾肩搭背地去饭馆喝酒时,偶然擦肩而过的艾尔海森总会回头看我。我们便如此生分地走过数十年,就像从未结识过一般。我几次逼着“我”去追随,那幻影般的画面却全然无法撼动。

时光流转,再次重逢时,我终于穿破屏障,走过去,在那个他敲开我房门的时刻,张开双臂抱住了他。我为自己终究能这样和他毫无芥蒂地靠近而欣喜若狂,说出了那句没能说出口的:“我想成为你的家人。”见他还似记忆中的那日一般毫无反应,我又说:“艾尔海森,我陪你到最后了,你不会再孤独了。”

他先是很无措地看我,而后反手扣住了我的后背。

“我爱你。”似乎仅仅一次还不够,他放慢语速,一字一顿,像是最虔诚的信徒对他的神明做祷告,“我爱你,卡维。我一生都爱着你。”

我的眼泪在一刹那间遏制不住地涌出。胸腔里一度冷却的热度又涌入大脑,挟卷着无数流转的时光,被一种异教徒似的狂热与苦痛摇撼。图书角里安静坐着阅读的艾尔海森,和我做课题时看着我写的板书笑的艾尔海森,争吵时看似面不改色实际下颌都在颤抖的艾尔海森,面色淡然地看我走进他家门的艾尔海森,跟我一起布置家居装潢的艾尔海森,无言目送我离开他家的艾尔海森,和我无意中愈行愈远的艾尔海森,再次同住后和雷雨抢夺盆栽的艾尔海森,悉心照顾我的艾尔海森,疲惫苍老的艾尔海森,雨夜里坐在墓前沉思的艾尔海森,陪我一起在高崖处眺望我一生中最重要作品的艾尔海森——那个惊艳我年少,还要我用后半生去思念的男人。

我们之间的过往却那样短,短到一段话就能概括完。

人生贪欢。人生澎湃。人生苦短。人生苦短。

“草神大人,”意识到这只是一场神明赐予我的梦境,我的泪水大量地涌出,闭上双眼,胸膛抽动,“谢谢您,但他是不会对我说这种话的。”

脑海深处却响起一个女声:“卡维,你所看到的艾尔海森,包括他的所思、所想,都来自世界树的记录。”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话,睁开双目,看着身前的另一个身影怔愣在原地。

大吉祥智慧主神色悲戚。她周身生出蔓枝,现出原形,向我微微欠身:“他为你写了一部漫长而伟大的童话。”

我在失重感中醒来,陷入混沌的恍惚。须臾,我冲出房门,摇摇晃晃,丧家犬般撞进书房。我翻箱倒柜寻找纸笔,一手开灯,一手摊开稿纸,蘸墨水,写,六神无主地写,想写下梦里的故事,却慌张得写不出一颗形状标致的字,只能任由梦境随着太阳升起而被我遗忘。我的眼泪滴落在纸面,擦过眼眶后还是在流泪,一开始还咬着牙关忍耐,后面干脆哭得一塌糊涂,最后只能趴在桌面上啜泣,哀悼从指缝不断流逝的黄沙。

梦境的结构是混乱无章的,艾尔海森是有跟我这样说过。但我没料到有一天我会因为遗忘梦境的内容陷入绝望。我的一生中造出过无数伟大而瑰丽的建筑,却无法为这场梦筑起它应得的记忆宫殿。

又过去了许多日。我站在等身镜前,给镜中面容沧桑的人换上出行的服装,携着小件行李,去完成我们过往的约定。

我百无聊赖地把玩这半个拳头大小的木盒——我从来没有仔细地摸过它。就在我手指第一次触碰到底板边缘时,一条隐秘的缝隙使我颇感困惑。我立刻直起身,借着月光端详内里的乾坤。冥冥中,我有预感,这就是艾尔海森临终前提及的,他遗忘的那件事。

两分钟后,我开启内里的暗格,手一抖,金属撞击木饰的清脆声响传出,两枚素戒从盒中滚落到地面。在我猝不及防的时刻,一枚弹了几下停在甲板上;另一枚则是从甲板与船舷的边界处滚落,纵身一跃落入海中,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了。

我捡起仅剩的那枚,上头毫无雕饰,看上去就只是个普通的饰品。我起身,举起那素戒对着船上的灯光看去,在戒身内侧看到了一串我一时没辨认出的语言。照了许久我才看出,那上头刻的是艾尔海森的名字。

漫长的沉默后,我意识到一个事实。

人生的末路好似时空,就像黄昏总有来临的时候,夜晚也会随之而来。我听见港口里浩瀚的海洋传来海鸟的叫声,那是在呼唤,就像少女呼唤着情郎,草木的国度呼唤着下一场雨季,无望的爱恋呼唤着奇迹。

“因为曾经相遇,即便失去也是幸福;虽然生命终有休止,但爱是永恒。”

这便是神明给我的答案。

我永远都不会记起那场梦境里的具体内容,但我已经知道,自己经历的一切不再是彻底的悲剧。我获得了新的,足以支撑我独自走向迟暮的东西:

——其名为“希望”。

不确定,拿掉脑袋再看一眼

我俩拇指一哆嗦唰唰造谣

目前游戏里西拼八凑的线索理出来的东西我是真不理解刃对丹恒哪来那么大的仇,不仅追杀他本人,连他待过的船都要屠上一遍?而他俩之前还是朋友,发生了啥事能反目成这样?

关键导火索......

关键导火索应该就出在狐狸身上(这里说一下为什么是狐狸不是镜流,因为是镜流的话那代价有三个这句话我对不上),现有的线索剧情看起来就是,狐族本来就活不长,狐狸估计是寿数到了要蹬腿了,刃和丹恒就想办法想给她续命,结果续出问题来了,狐狸成了丰饶孽物,最后镜流不得已噶了狐狸(这点是由镜流光锥推出来的)

((人有五名,需要付出代价的有三个,估计就是镜流,丹恒和刃。狐狸是苦主,景元?景元被云上五骁80的一生..(bushi)可他真的没干什么吧,属于是五个人拉了六个小群只有一个有他,,所以刃会说他不是其中之一。景元:我不到啊?))

这不对啊,这样的话刃和丹恒不该是一起干错事儿吗,这刃怎么还追杀上丹恒了,要蹲号子你俩一块蹲啊?退一万步,刃的出发点是把人都噶了然后自己去死,三个人一起为做过的事赎罪,那也犯不着要把丹恒待过的飞船都切个稀巴烂,这太恨了,没被灭过满门演不出来(),况且再退一万步,刃也没有资格来当这个“结果正义执法人”啊?再重申一遍,狐狸变丰饶孽物这破事儿是他跟丹恒一块儿干的,要是就因为这个疯狂追杀丹恒,要么他脑血栓,要么文案脑血栓,不然我就要脑血栓了

饮月之乱从明面上直接推断的话是丹恒力量暴走,估计死了很多人。那问题又来了,怎么暴走的?而且综上所述,刃文案里的“挚爱”看起来也只能是狐狸来当了,可是狐狸明显和镜流是cp。

仙舟剧情里的丰饶邪教头头丹枢给主角吃的大力丸(bushi)药方里面有持明髓,这玩意不会是丹恒他们当年搞来救狐狸的吧?研究后不是发现短生种吃了会暴毙变怪物吗,这不就对上了(?)狐族在仙舟上算短生种的,而且这样的话我能理解为什么持明一族会恨丹恒,毕竟他身为龙尊,一族之长,研究拿本族骨髓入药……这指定忍不了,封杀,绝对封杀

当然就算真的是丹恒他们研究出来的,用的肯定也是他本人的持明髓,想到此刻我不禁回忆了一下目前爆料的饮月龙尊,丹恒的小龙人形态,是,没有尾巴的……当年切了?(小林家的龙女仆:这我熟,嘎嘎好吃)

那刃的情况又是怎么回事?药做出来了,但是没有临床试验,俩小伙心一横,决定自己上?

然后被丰饶之力侵蚀,人与人不能相提并论,狐狸是短生种吃了变丰饶孽物,刃和丹恒本身就是长生种,一个被丰饶之力侵蚀,再生之力极强,变成了不死不灭的怪物(刃),一个被丰饶之力影响,导致力量暴走,引发饮月之乱。

造谣到这里,我可以理解为什么仙舟人记恨丹恒,或者说对他印象非常负面,因为饮月之乱死了很多人;也可以理解为什么持明族要他死,因为持明髓入药;但还是想不通为什么刃要杀他?

这一切捋下来,我感觉伊人、挚爱这些字眼都无关紧要,毕竟就算不出现也不影响剧情……所以饮月之乱到底发生了什么?能编快点吗我倒要看看怎么圆回来,马哈鱼你必须交代清楚为什么这俩人会他追,他跑,他们都无处可逃

况且为什么刃的剧情里提到的旧日挚爱、伊人,不能是丹恒呢!!持明龙族的设定是轮回清空记忆,饮月之乱后丹恒自己被判了轮回之刑,重生成丹恒了,一直关押到成年才给他逐出罗浮放逐,挚爱已逝说的是有记忆的饮月死了。刃恨的是把饮月判了轮回的持明族,恨导致了悲剧的丰饶之力,简单的造谣,极致的CP享受!泰爽辣!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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