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幽居小楼,喝酒、撸猫、孤独创作,
在病榻上翻译了日本古代文学的代表之作
《竹取物语》《伊势物语》和《落洼物语》,
但是直到去世,
他都没看到这几本译文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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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子恺译文手稿》
今年,三本物语翻译完成的50年后,
丰羽拿出已经泛黄的手稿,
结集出版,
这也是丰子恺的译文第一次以手稿的形式面世。
一条邀请丰羽先生来到上海,
聊了聊他记忆中的爷爷,
也一同回访了丰子恺最后的故居——日月楼。
自述:丰羽
编辑:鲁雨涵
1973年,丰子恺去世的两年前,他把自己很多作品的手稿,交给了他最小的儿子丰新枚,也就是我的父亲。我父亲去世的时候就全部到了我手里。
三本手稿都是用普通的格子纸,钢笔写在上面的,封皮是挂历纸做的,外面用报纸包起来,存放在皮箱里。到了每年的黄梅时节,拿出来稍微晒一晒。就这样用最简单的方式保存下来,也保存得蛮好的,也是保存人用心。
三卷手稿原件,用挂历纸做了简单的封皮
到我手里之后,我才开始用一些所谓现代化的手段,存放在恒温恒湿的保险箱里。这样整套作品得以完整地保留了下来,现在首次展示给大家看。
这三本都是日本古代文学的代表之作,是丰子恺在1960年代翻译了《源氏物语》之后,接着翻译的他比较喜欢的物语作品。既可以看到日本跟中国文化的同宗同源,也有日本文学自己的个性。
《伊势物语》,是日本平安初期“歌物语”的代表。主人公是一位吟游诗人,一共125回,丰子恺的翻译把它叫做话,每话就是他走到某个地方,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以此做一首和歌,相当于我们吟了一首唐诗一样。
因为很多都是写男女之事,丰子恺就形容《伊势物语》说:“此物语很像中国诗经的国风。国风好色而不淫,此物语亦然。”
这三本翻译本在不同年代都出版过,但都是铅印的,中间还要经过编辑的两三道工序,从译者到读者之间就有了距离,灵动性就有所降低。
这次是直接把手稿呈现在读者面前了。你感觉就是到了当时那个场景,丰子恺写好了,你就在这儿看。
他的字迹有的时候相对潦草一些,可能那几天的心情不是很好,或者急着赶什么事儿。有的时候非常端秀,今天肯定没什么事,心情特别好,慢慢写,不着急。只有手稿能留下来这样的痕迹。
我们还联系了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国文学研究资料馆、国学院大学图书馆,拿到了他们馆藏的三本物语的绘卷,都是江户时代前后的日本画家画的,是国家级的观赏文物。
文字与绘卷相呼应,共同还原平安时代物语故事的人物与景象。
但是很少人知道他也翻译,他一生著作170多部,其中翻译的有30多种。他的第一部文字作品就是翻译了英文版的《初恋》,可以说他的创作生涯就是从翻译开始的。
1921年,日本游学归国的丰子恺
那个年代,很多中国学生都会去东瀛留学,我爷爷也去了。路费是他卖了祖产,向姐夫借了四百元钱之后,勉强凑起来的,只够在日本待10个月,所以他叫“游学”。
没想到40年后,这个愿望实现了。
解放之后,因为种种原因,丰子恺的很多工作不能再进行下去了。但是他又耐不住寂寞,总是要做点事情,所以创作重心就转向了翻译。
丰子恺正在翻译石川啄木小说集
60年代,他主要翻译日文作品,包括《源氏物语》。当时国内还没有人完整地翻译过这本书,日本也很重视,东京的报纸上还登出过“丰子恺要翻译《源氏物语》”的消息。爷爷1965年交出了自己的译稿,可惜直到去世,都没有看到这本书出版。
译文手稿和和歌原文左右对应
他更愿意用中国传统的唐诗宋词,广为读者知道的名句,代入到翻译的作品里面。
“清光虽皎洁,不是庆团圆。
像《伊势物语》比较明显。日本的和歌本身是57557的构成,到了丰子恺的翻译,他用中国古代诗歌里七言两句或五言四句的格式,中国人读起来就会很顺畅。
“樱花香色今何在?剩有空枝向晚风。”
“蔓草生幽谷,连绵上顶峰。两情长好合,应与此相同。”
后来丰子恺去拜访鲁迅先生,表达自己的歉意:“早知道你在译,我就不会译了。”鲁迅也客气地说:“早知道你在译,我也不会译了。”稍后鲁迅先生还通过另一个同学,传话过来说,他感觉丰子恺翻译得比他的好。
丰子恺给丰新枚的日语家书,嘱咐他背诵《伊吕波歌》
爷爷很有语言天赋,而且有自己一套方法论,学外语特别快。
在日本游学的时候,他不像很多中国去的学生上日语课,他嫌那个教得太慢了。他报名参加了一个日本人学英语的班,英语他已经会了,但老师讲解的过程用的是日语,他就用这种方法快速地提高了自己的日语水平。
如今的日月楼
爷爷是一个存不住钱的人,他说:“钱一多,就会在袋里喳喳叫,所以非用不可了。”
50年代初,他有段日子稿费收入颇丰,就拿出几条“大黄鱼”(金条),买下了上海陕西南路39栋93号,长乐村里一栋三层楼的西班牙式连排别墅。
日月楼二楼半个阳台是丰子恺的坐卧之角
二楼的小阳台是他工作的地方。大概6平方米的一个小空间,最左边是一张床,也不叫床,其实就是一块木板,上面放了个垫子。因为他1米73,木板只有1米5几,创作累了的时候,只能蜷着腿在那里休息一下。
丰子恺的漫画:“日月楼中日月长”
在日月楼里,他的创作生涯进入了最后一个高潮。
1973年,丰子恺唯一存世的彩色照片
1972年,他在写给我父亲的信中说:“我最近早上翻译日本古典物语,很有兴味。因此幽居小楼,不觉沉闷。日饮啤酒二瓶,高级烟十余支,自得其乐。”
这几句话,你一副场景已经出现在你眼眶前面。我不会觉得这个人很苦闷,反而是觉得这个人很悠闲。
他以前抽烟,生病了之后抽得就少了,但是黄酒是伴他一生的,他的学生来看他,都知道要提两缸黄酒过来。
可能再撸撸猫。
我们可以看到手稿那么多、那么长,他写下来的每一句话,都是经过很久的思考才写下来的,这都是他一个人的过程。
丰子恺漫画《好花时节不闲身》,描绘了自己的工作场景
但是话又说回来,你去读这本书,你会发现他的翻译,从头到尾的情绪是基本稳定的。说明外界是一种情况,他自己内心的定力还是很强的。
我6岁的时候,爷爷去世了,所以实事求是说,我对他的印象不是很深刻。更多是通过我的父母、伯伯、姑姑的描述,还有他写给我父亲的家书,对他有更多的了解。
后来我住在上海,我的姥姥在带我,每周把我抱过来给他看。他给我父亲写的家书里,很多信都提到了我。有一次他发回了很多钱,他给了我父亲一点,还特别写明要给我20块钱买东西。
我是希望社会能够了解一个更完整的丰子恺,而不是一说到他,大家就想到一个漫画家。他是文学家,艺术家,翻译家,更重要的他是一个教育家。
通过这些手稿,我们仿佛能看到当初的古稀老人,在那么一个小小的地方,笔耕不辍。
他之前开玩笑,说自己翻译的动机“小半是趣味所在,大半是为稿费和版税”。其实他明明知道,那时候很多书翻译出来了,也只能他自己看,出版都出版不了,归根结底他还是喜欢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