琛的推荐LOFTER(乐乎)

喜欢淅淅沥沥的小雨,这种雨声打破一种寂静的呕吐、炫耀、声称,覆盖夜里所有人的苦痛,这种雨声给人一种空隙,是眼泪流下来的空隙。

是约稿

圭:我平等的爱你们每一人,都是我心尖尖上的人(我的心是榴莲)

jp跟卡卡

朴金朴。我爱1026

1.纪录片有感

看了个还原1026当天情况的纪录片,一下子很感慨。除虫射日一件事拍了七个版本,各有不同,我觉得除了作为历史的重大转折的意义以外,更是它本身包含的戏剧魅力和人心之复杂造就了耐人寻味各有侧重的影视作品。可能也是我这么爱看的原因。还原细节的四共,基本还原且加入戏剧性的五共,以及那时那人和南山的部长两个版本更是强烈体现了导演的个人倾向——即使这两版被认为改编得太偏离真实,这一点之后详细说

很有意思的一点是,自带bgm的1026完全可以从演唱的歌曲来判断作品的性质——志在还原还是改编?四共严格遵循了历史............

很有意思的一点是,自带bgm的1026完全可以从演唱的歌曲来判断作品的性质——志在还原还是改编?四共严格遵循了历史:先唱了《那时那个人》,然后《我爱你》刚唱了几句就突然枪响。五共有着把握全局的野心,因此甚至补上了另一首《泪洒图们江》(四共为了紧凑并没有唱这首),为了戏剧性,在《我爱你》唱了一半,宴会的氛围正轻松愉快时开枪(什么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

而反观《那时候那些人》和《南山的部长们》放弃还原,选用匹配影片气质的其他歌曲,像是宣告观众我们用的旧瓶,装的却是新酒。前者唱了一首日本演歌,简直无厘头,但是跟刺杀时用高木正雄称呼咔咔呼应。后者唱了一首日据时期的民歌《荒城遗迹》我个人最喜欢这一首,凄凉悲远,幽幽地勾起对过去的回忆,为最后的谏言营造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这一版没有和其他改编一样侧重于“突然性”,反而导向别无他法的必然性。既然进言不成,那么唯有选择最后也是最惨烈的方式了。

说回纪录片,里面对于参与起事的警卫员们当天行为的勾勒与《那时候那些人》的精神是高度一致的……有人好不容易有空去买了双新鞋,有人上班时带着请柬准备发给同事,全然不知道自己会被卷入这么大的事情中。就连总统的警卫员们,在宴会时也终于能卸下包袱,放心地在秘密设施的休息室里看看电视。心事重重的,唯有一个人而已。可是枪响之后,在场所有人的命运都因此天翻地覆。

纪录片关于安全屋宫井洞的介绍很有意思。由此可以一窥二人曾经的信任关系。对外保密,甚至对内部工作人员都不透明的秘密设施,警卫和后勤人员只能在负责的区域内活动,不知道其他建筑的状况。为了保障总统的宴会不被打扰,私人的警卫不能进入,一切安保交给宫井洞负责,就是私密到这种程度的设施,唯一的问题是这里直属于kcia,效忠的对象是部长而不是总统(金载圭的办公室也在这边,想来也是,南山离青瓦台远)呵呵呵,我们是知道这时候咔咔和金部长已经有矛盾了,甚至打算除掉他,但是依旧选择在此聚会,大概是一种安抚或敲打,仍说明咔咔尽管对他的办事不力有意见,却没有怀疑过其忠诚,因此放心地将自己的人身安全交给他负责。(反正又让我嗑到了)

2.嗑

首先我不搞史同其次我不搞史同,最后我去这太好嗑了不能不搞了。1026,主要是正史本身就已经重量级到世界范围内难逢对手了。其实会想到Ham里那段

MeIdiedforhim,

MeItrustedhim,

MeIlovedhim,

AndmeI’mthedamnfoolthatshothim。

呵呵,为此骄傲吧,尽管是渗出劣等感的可悲的胜利,这是胜过任何亲密关系的,独属于凶手的荣誉。然而1026的情况不限于此,事实上包含以上所有:忠,信,爱。子弹穿透时才意识到原来阁下也是与常人无异的血肉之躯。把你拽住,扯下来,太阳坠落,变成凡人,从此你不再是遥不可及的人。历史书中你的名字永远光辉,而我的名字站在你身后,像谦卑而恭顺的影子。

我感觉金朴(or朴金无所谓,都好吃)好嗑的一点在于非常有古典味的封建君臣关系套在一个具有现代荒诞性的壳子里。

荒诞性因此萌发,实际发生的事比起其历史重量显得轻率得荒谬。没有掷地有声的遗言,没有声泪俱下的演说,甚至没准备后手,草率到让他人无法接受,同处一室的三位幸存者不懂,等待权力地震的野心家们不懂,为落日而哭泣的人们更不懂——事实上这也是醍醐味所在,这本就是二人之间的事,一个已经打不开了的黑匣子。一件改变国家命运的历史转折,归纳到最后没有阴谋诡计,没有利益纠葛,竟然变得如此……私密,这种情况真的很难不嗑。

3.日语

比较容易分析的是五共那句自言自语的殺します,突然用外语说这话有点中二,原因呢?或许是用韩语这样威胁过很多人了,但哪一次都不能与这次相提并论,外语赋予这一行为特殊性/陌生感,一为郑重,二为壮胆。

其次,《那时候那些人》。第二次开枪前用日语直呼高木正雄,并且很不敬地说你死了什么都不是。我觉得很值得玩味,因为称呼的改变意味着身份的改变,不喊大名而喊日语名,像是逃避。朴正熙这名字有魔咒,金灿灿一道护身符,那人有天命护着。不敢碰,只能躲,于是喊道:高木正雄!像是要把对方拉回起点,否定这些年的一切。态度是轻蔑的,可惜蔑不起来,毕竟连自己一起也否定了,你金本元一有资格否定他吗?

最后来看看《南山的部长们》。“那时候,真好啊。”咔咔这样说,金部长复读了一遍。这里特别好的一点是,日语作为二人的共同纽带,也是记忆的钥匙,外语和记忆难道不是有很多相似的属性吗。突然旧事重提像是在说“我们的关系是特别的”,这是主君笼络人心的技巧,还是只是一位孤独老人的感慨呢。曾经他能因为这点“特殊”对待为阁下肝脑涂地,而如今越是提起旧事就越是不禁追问现在他们究竟怎么了。“那时候真好”,一切都变了啊阁下。

4.电影

我觉得南部的好处是,它是唯一一部试图深入金部长内心的版本。各种导火索:自身的病情,米国的施压。担心像自己除掉的前部长一样落到兔死狗烹的结局。十八年不落的太阳已引起民怨。最重要的诱因还是咔咔被小人蒙蔽,错误判断釜马事件的性质,自己意见相左而受到疏远。真的要定性为有计划的起事呢,各种证据都说不通,但比起临时起意,不如说刺杀的想法已经酝酿了许久,只缺煽风点火罢了。我觉得南部很好的一点是没有试图找到唯一的理由,而是呈现了可能影响这个行为的各种因素,为国还是为己,报复还是尽忠,这些因素的轻重没有答案。

(这段是我给圈外朋友讲南部,逆天同人女发言警告)

前情提要是,前任部长,也是金部长的好友,叛变了。虽然很不忍心但是为了阁下,金部长还是对朋友痛下杀手。结果这并没有挽回阁下的心。然后金部长得知阁下和小老婆(姑且这么指代吧!)聚餐喝酒竟然没有邀请他,于是冒雨去听墙角。这一段!!我靠,我觉得堪称是……!这不就很像老公出轨,苦主在床底听着嘛!还不是普通地听,人家是情报部长,是拿监听设备戴耳机听的,听了还他妈录音了回去在办公室反复听

冒着雨翻墙爬窗户,带着监听设备去听墙角……哎呀,哎呀,西装革履的部长,狼狈地翻窗户进入平时自己堂堂正正就能进的地方,浑身都在滴水,蜷缩在隔间里。雨声,监听设备调试时尖锐的电子噪音……调好了,耳中传来的就是小三给老公嚼舌根,想想房间里两人吃吃喝喝多融洽,自己惨遭抛弃,以前觉得跟小三一起和老公吃饭很耻辱,现在连这种耻辱都不配有了

哎呀,这段太好了,金部长未说一字,但是心情的跌宕起伏尽收眼底,正由老歌追忆起曾经的时光,却急转直下,一切情谊和信义都已如歌所唱的只剩下荒城遗迹,最后一下彻彻底底的心寒来得残酷而猝不及防

然后再结合《滚滚红尘》讲点感想。剪辑开头看到“奏不出惊世故事只得沙哑声音”我心想这还不惊世呢,刺杀国家元首的事不少,您这在戏剧性上绝对能排前列了。“爱似爱亲难亲,拥抱尽头是黑暗”,kcia的部长,再怎么权倾朝野,也终究只是个干脏活的,是上不了台面的人,他为他做的一切只能被掩埋在阴影之中。听到“或许这就是荣幸”我才明白,原来前文对应着这里,既然做不到琴瑟和鸣那么干脆留下撕巾裂帛的绝响吧……“令今生不爱我的人,子子孙孙流传着,他与隐秘的我相爱的传闻”这不就正好适配我们同人女吗()的的确确流传了下来。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我好爱看1026,真是百看不腻,hgr什么时候修宪进入第七共和国啊,快点拍六共,然后再除虫射日一遍

顺便一提,我觉得《首尔之春》这个标题其实不合适,或者说如果叫这个名字就不该这么拍,根本没凸显春天在哪,搞得不了解历史的人以为首尔的春天就是新军部呢,其实恰恰相反。这样拍只能叫西比西比。1026的枪声结束了一个严冬,而冰雪消融,春天到来的迹象,起码得拍一下三金的活动吧!或者拍一下普通人对未来的盼望也行啊。完全聚焦西比西比呈现出来的只是一个冬天到另一个冬天,没法给不熟悉历史的观众“春天不会到来了”的悲哀。

感觉首尔之春是完全比着五共拍的呀,重要节点做出的调整一只手数得过来,尤其是一边西冰库一边开香槟,以拍照片作为结尾并且一一放大介绍(顺序调整了一下,不如不调)简直完全一致。当然也可以说西比西比留下的历史资料很详实,事实定死了,没什么发挥空间……

创造性演绎就是人物的性格更对立了,给张泰玩加了戏,然后让全小将那边显得没那么团结和胜券在握(但也稍显脸谱化)不过从戏剧张力来讲,首春我看得真的很紧张很揪心,五共这边就只感觉“陆军本部的人都是傻子吗?废物啊,带不动一点”

发现南部的卡卡跟首春的郑总长是一个人演的真的太惊讶了,摘掉眼镜那个气质阴冷了几个度,好厉害,真的没看出来。以及这是什么“被刺杀,然后重生成为目击证人。我要查明上一世死亡的真相,夺回属于我的一切!次回予告:西比西比

看《那时候那些人》,感想: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所有人都普通地在干自己的事结果突然之间天翻地覆了啊!反过来说金部长在里面就是一个被上司冷落被下属嚼舌根的中年社畜诊断发现自己时日无多于是决定报复社会“我精神状态很好呀哈哈大家都完蛋!”全片有种做梦一样的荒诞感,从咔咔的“你开枪呀我活够了”到郑总长“肯定是发生枪战了”(淡定吃东西)

已经不是草台班子的程度了这世界是一个巨大的梦游症病房

四共的朴正熙感觉就是:每天早上从白色的公主床醒来,大大伸个懒腰,抱起我可爱的小白狗铃铛,带着太监(车室长)去遛荡。冬天有光秃秃的树林,夏天有热热的阳光。九点准时坐进青瓦台,怎么又有事情要烦恼。“卡卡,大事不好了”,别说大事不好了金室长听得人心慌。崔圭夏呢叫崔圭夏,李厚洛呢叫李厚洛,金龙泰呢叫金龙泰。开完会独处时伸手摊在桌上:唉~怎么油价又上涨~怎么得票率又下降~唉~工程大桥还造不造~出口百亿要怎么搞~~米国真狗崽子,日本两面三刀,北傀总绑人跑,中东塑料不得了。喝喝酒还要给丁葱理背艳遇锅,没没没夫人你请相信我,练练枪把地下室炸猪排送走,打打高尔夫球顺便把人fire掉,换换...

四共的朴正熙感觉就是:每天早上从白色的公主床醒来,大大伸个懒腰,抱起我可爱的小白狗铃铛,带着太监(车室长)去遛荡。冬天有光秃秃的树林,夏天有热热的阳光。九点准时坐进青瓦台,怎么又有事情要烦恼。“卡卡,大事不好了”,别说大事不好了金室长听得人心慌。崔圭夏呢叫崔圭夏,李厚洛呢叫李厚洛,金龙泰呢叫金龙泰。开完会独处时伸手摊在桌上:唉~怎么油价又上涨~怎么得票率又下降~唉~工程大桥还造不造~出口百亿要怎么搞~~米国真狗崽子,日本两面三刀,北傀总绑人跑,中东塑料不得了。喝喝酒还要给丁葱理背艳遇锅,没没没夫人你请相信我,练练枪把地下室炸猪排送走,打打高尔夫球顺便把人fire掉,换换换内阁全换掉,换换换军部全换掉。车室长不如朴室长好,诸大将不如全小将好。我们的未来在哪里?大韩民国要完蛋辽!金部长!你枪在指哪里?!!……………我…没…有…事…………

卡卡:你咋骂了我还来吃饭,我贴脸开大

你们集体戴墨镜是有什么心事吗?(卡卡跟jp像是一个不高兴一个没头脑)

私稿

(不定期更新。最近对这对cp心态有些变化,但依然会喜欢下去。)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整理一下宪渭资料——总督大人和他家师爷的甜宠日常,以及逃不掉的BE结局。

文盲一个不怎么会断句,影印本繁体手动转成简体会有差错,每则材料都贴了出处,建议对照原文。

主要来自于lof上太太们贴出来的资料、乐此不疲地拆我cp的知网论文和自己看书看到的嗑点。我能想到的看到的有的没的真的假的正史野史都收录进来了。非常感谢各位的帮助!如有遗漏欢迎补充!

有非常严重的自我理解和cp滤镜!!!因为两人的立场问题会不可避免地黑到某些人(比如李春芳和徐阶),请注意避雷orz

先是我们世界第...

先是我们世界第一徐渭厨袁宏道老师的《徐文长传》:

文长为山阴秀才,大试辄不利,豪荡不羁。总督胡梅林公知之,聘为幕客。文长与胡公约:“若欲客某者,当具宾礼,非时辄得出入。”胡公皆许之。文长乃葛衣乌巾,长揖就坐,纵谈天下事,旁若无人。胡公大喜。是时公督数边兵,威振东南,介胄之士,膝语蛇行,不敢举头,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信心而行,恣臆谈谑,了无忌惮。会得白鹿,属文长代作表。表上,永陵喜甚。公以是益重之,一切疏记,皆出其手。

对兵士严厉,对文长却以宾客之礼相待,允许他随意出入幕府,纵容得不行。胡梅林,做人不要太双标!

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凡公所以饵汪、徐诸虏者,皆密相议然后行。尝饮一酒楼,有数健儿亦饮其下,不肯留钱。文长密以数字驰公,公立命缚健儿至麾下,皆斩之,一军股栗。有沙门负资而秽,酒间偶言于公,公后以他事杖杀之。其信任多此类。

老胡:好好好,都听你的。下一个要做掉谁?

胡公既怜文长之才,哀其数困,时方省试,凡入帘者,公密属曰:“徐子,天下才,若在本房,幸勿脱失。”皆曰:“如命。”一知县以他羁后至,至期方谒公,偶忘属,卷适在其房,遂不偶。

老胡为了文长能考上竟然滥用职权事先跟考官交代,妥妥的内定了。结果有一位考官迟到了老胡没有吩咐到,偏偏就是他黜落了文长的考卷,造化弄人啊。

(然而袁老师后来有点脱饭了,说有些内容没有查实,当时之所以这样写是为了给爱豆出气,在重新修改的传记里删了很多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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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是袁宏道好友,徐渭同乡陶望龄的《徐文长传》:

公以是始重渭,宠礼独甚。时都御史武进唐公顺之,以古文负重名,胡公尝袖出渭所代,谬之曰:“公谓予文若何?”唐公惊曰:“此文殆辈吾!”后又出他人文,唐公曰:“向故谓非公作,然其人谁耶?愿一见之。”公乃呼渭携饮。唐公深奖,欢与结欢而去。

归安茅副使坤时游于军府,素重唐公。尝大酒会,文士毕集,胡公又隐渭文,语曰:“能识是为谁笔乎?”茅公读未半,遂曰:“此非吾荆川(唐顺之)必不能。”胡公笑谓渭:“茅公雅意师荆川,今北面于子矣!”茅公惭愠面赤,勉卒读,谬曰:“惜后不逮耳。”

原来文长的爱豆唐荆川是老胡介绍认识的(吸气)

渭性通脱,多与群少年昵饮市肆。幕中有急需,召渭不得,夜深开戟门以待之。侦者得状报曰:“徐秀才方大醉嚎嚣,不可致也。”公闻反称善。

《明史窃》的说法是:宗宪大喜曰:“甚善甚善。”宗宪素豪武,其能折节渭若此。kdlkdl

军中有急事找不到文长,就在深夜大开戟门等他回来。有人来打小报告说文长在酒楼摸鱼,老胡不但不责备反而还夸他。宠妻狂魔胡梅林,毫无底线

时督府势严重,文武将吏庭见惧诛责,无敢仰者。而渭戴敝乌巾,衣白布瀚衣,直闯门入示无忌讳。公常优容之。而渭亦矫节自好,无所顾请。

官方盖章的恃宠而骄:

○总督胡宗宪招致幕府,与歙余寅、鄞沈明臣同筦书记。宗宪得白鹿,将献诸朝,令渭草表,并他客草寄所善学士,择其尤上之。学士以渭表进,世宗大悦,益宠异宗宪,宗宪以是益重渭。

督府势严重,将吏莫敢仰视。渭角巾布衣,长揖纵谈。幕中有急需,夜深开戟门以待。渭或醉不至,宗宪顾善之。

渭知兵,好奇计,宗宪擒徐海,诱王直,皆预其谋。藉宗宪势,颇横。

——《明史·徐渭传》

零零碎碎的小故事(附会的比较多)

徐渭,为胡总制幕客,甚被亲遇。胡尝戏语曰:“卿文士耳,无我那得显。”徐应声曰:“公纵英雄,非我必不传。”

——郑仲夔《清言》

同时期曹臣的《舌华录》也有这个段子,不知道是谁抄谁的:

会稽徐渭,嘉靖间为胡梅林公幕客,甚被亲遇。胡谓徐曰:“君文士,君无我不显。”徐曰:“公英雄,公无我不传。”又语公曰:“公惠我一时,我答公以万世。”徐渭真长者哉!

确实,两篇《进白鹿表》惊动人主也惊动天下,后世提到他们中的一个必然会捎带上另一个。胡宗宪之于徐渭,徐渭之于胡宗宪,对彼此来说都是知遇一场。就算非要说是相互利用也好般配555

徐文长为胡总制公客,有一将士病疟,恐胡公督练急,乃转求宽于徐。徐曰:“君正当求我,不当求胡。”令将士急磨墨,取笔书旧作一首,付之曰:“君可谨佩,百鬼自不敢来。”

——曹臣《舌华录》

虽然看不懂这个操作但我觉得文长一定在使坏。

山阴徐生渭,字文长,雅负俊才而狂。胡襄懋延至麾下,文长与公约:弗能以诸生巾服庭见。性善酒,酒后不耐钤束,不时出入公门,即早暮幸不为禁。公许之。

公方酣饮,徐生辄先醉。公度其有所请格于酒,索其袖中,有讼谍,即手批,阴纳其袖。夜半酒醒,诸居间者竞问生,诘前谍,生大恨曰:“吾醉,偶忘之!”出其谍,已批且印矣。其人立馈数百金,为生客舍资,生故尘视阿堵者也。

——丁元荐《西山日记》

啊这,妥妥的利用影响力受贿啊!文长还没说呢,老胡就懂了,抢着要当片面共犯233

胡宗宪开府浙中,值迎春节,张筵江馆,集引名贯。选伎女二百人侍,每十人以佳者一人领之。傍无几席,屏去仆役,酒炙乐器,具伎手承。又穷极精好,兰辉绮错,灯火数里,竟夜乃散。有中贵赏金,胡少之,曰:“天下法锦在公手,遂乏缠头耶?”

有馈徐文长洮绒十许匹,遂大制衣被,下所嬖私亵之服,靡不备者,一日都尽。

——吴肃公《明语林》

有钱也不是这么花的,你俩也过于骄奢淫逸了吧!!!文长:不够了再找令公要就是了。故事真假暂且不论,至少文长在老胡那儿有大房子住,有鱼吃,不用担心挨饿受冻,哪像后来的《廿八日雪》,唉。

胡襄愍提兵在吾郡,时有健儿买酤肆醇酒肉鲊饮啖,而不酬其值,且痛殴之,酤者不能平,诉之行台。胡立命缚卒至,卒力辨云无之。胡不能决。时徐文长在坐,谓当剖腹以验之。胡笑以为然,谓酤者曰:“腹中有鲊则已,不然汝当抵偿。“酤者听命,立剖之,则鲊尚在,遂释酤者,而倍偿之,军中股栗,不复敢肆。徐以书生而有胆决乃尔。

——沈德符《万历野获编》

……我只能说疯批贴贴!

就连我们的拆cp拉郎小能手欣欣子写同人的时候也没有把他俩分开:

山阴徐渭,字文长,高才不售。胡少保宗宪总督浙西,聘为记室,宠异特甚。渭常出游,杭州某寺僧徒不礼焉,衔之。夜宿妓家,窃其睡鞋一只,袖之入幕,诡言于少保,得之某寺僧房。少保怒不复详,执其寺僧二三辈,斩之辕门。

——冯梦龙《情史类略》

这什么胡作非为徐妲己和昏庸无道胡幽王的画风!

然后是——文长本人的诗文!(后面没有标明作者的都是)他写给老胡看的东西大部分是完成工作任务或者吹上天的彩虹屁,要真情流露得到老胡下狱身死之后(。)

说实话他跟老胡说话语气非常非常乖,一点都不飞扬跋扈,有时候还有点委屈。

(这里尽量不选那些老胡定制的、除了令公真帅以外没啥私人感情的纯彩虹屁)

首先是正主盖章的、在我看来的宪渭第一大糖《酬字堂记》:

镇海楼成,少保公进渭曰:“是当记,子为我草。”草成以进,公赏之,曰:“闻子久侨矣,趣召掌计廪银之两百有二十,为秀才庐。”渭谢侈,不敢。公曰:“我愧晋公,子于是文乃遂能愧湜,傥用福先寺事,数字以责我酬,我其薄矣,何侈为?”渭感公语,乃拜赐,持归,尽橐中卖文物如公数。买城南东地十亩,有屋二十有二间,小池二,以鱼以荷。木之类,果花材三种,凡数十株。长篱亘亩。护以枸杞,外有竹数十个,笋迸云。客至,网鱼烧笋,佐以落果,醉而咏歌。始屋陈而无次,稍序新之,遂额其堂曰“酬字”。

少保公属作镇海楼赋,赠我白金有二十为秀才庐,予以此款作筑室资,额曰“酬字堂”。

——《青藤书屋八景图记》

看看,都看看,给的稿费能买一套房,还说自己给的不够多,这哪是约稿,简直是包养太太让他给自己写文(不是)文长也很骄傲地把房子命名为“酬字堂”,新居落成后还请好闺蜜沈明臣来玩了几天,分明就是在炫耀。沈明臣表示:谈恋爱的人真讨厌。

不知道是老胡先自比裴度还是文长先把他比作裴度(文长在另一首彩虹屁诗里说老胡“晋公雅望复英姿”,在老胡五十岁生日的贺文里也把他比裴度),总之老胡很自动地把自己对标上去了233

说起来老胡还让文长代作给严嵩的贺表,这不就是逼迫(?)太太给对家写文。文长:我本来不想写,可是他给的实在太多了,要恰饭的嘛.jpg太励志了!只要给的钱够多就能让太太给对家写文(停)

——《自为墓志铭》

可以看出来文长在幕府其实内心一直都很矛盾,也经常因为老胡结交严党而担惊受怕……他也承认自己确实很难请得动,有一点点傲娇(是在等老胡三顾茅庐吗),中途跑了几次,最后都拗不过老胡又回来了。也印证了老胡确实对他很好,让袁宏道他们的故事看起来不那么像民间传说了x

老胡看文长一直单身,张罗着给他娶妻,文长对此非常感激。虽然就结果来说这是个天大的错误:

明公宠以书记,念及家室,为之遣币而通媒,遂使得妇而养母。然渭始议之日,会陈再让之辞,蒙召中军,托以斯事,久而不报,付之无缘。畴知白壁之双遗,竟践黄金之一诺,传闻始觉,坐享其成。

——《谢督府胡公启》

……老胡对这事怎么比文长本人还着急!应该也是为了让文长安定下来不要再有逃走的想法,乖乖给他打工。老胡心机boy

吸引小动物体质的文长最钟爱白鹇鸟,老胡二话不说就送了他一只:

【注:少保公所遗。】

片雪簇寒衣,玄丝绣一围。

都缘惜文采,长得侍光辉。

提赐朱笼窄,羁栖碧汉违。

短檐侧目处,天际看鸿飞。

——《白鹇》

文长在幕府中作了许多有违良心的应酬文字,这里明显是觉得笼中鸟和自己同病相怜,借题发挥发了几句牢骚,也不怕给老胡看到233

某初闻玉体违和,即买舟渡江,连日诣幕下,恭候消息,以为趋侍进止。旋知起居万福,又闻旌节日下便还,喜忭交集,遂投寓省城,伏侯振旅。……隆冬远道,全赖节宣,决策酬纷,翻宜暇豫。伏愿少亲细务,时适寒暄,暂远壶觞,多就眠息。

——《奉答少保公书》(袁宏道评:爱之深非言之诣)

乌乌,听说老胡生病就马上赶过来照顾他。虽然摆了乌龙,但末尾还是劝老胡不要太过劳累,要少应酬多休息。老胡是东南的长城,不能倒下,文长也看到他平日里很辛苦吧,只是由文长来劝人少喝酒真的一点说服力都没有233

《过胡汝□留赏牡丹》那首,梦醒了。查到文长同事王寅认识一个叫胡汝吉的人,应该就是他了(这名字突然的二贞???)

花之魔术师(胡)梅林:

占年未慰三农望,祷雪真悬万姓忧。

稍喜琼枝撩碧汉,转看银海映神州。

随车细片疑飞盖,扑马轻团类打毬。

坛畔班行应共讶,天心原自答君侯。

——《次韵仲房瑞雪之什与方衡州大夫并呈幕府》

这首虽然也是彩虹屁诗,但是想象一下老胡带着一群幕僚祷雪就觉得好可爱!感觉祷雪这么庄重的事情,老胡应该会让文长写大作业。

这里不得不提另一首彩虹屁诗《寿胡令公》的尾联:“更取一卮飞作雨,江南无地不阳春。”老胡说下雪就下雪,说春来春就来,是魔法!这个问雪唤春的彩虹屁真的好浪漫好喜欢乌乌

桃花枝上息金衣,何处雄禽赌胜归。

莫道画工无意思,分明一叚写知几。

——《黄头鸟桃花画少保公索赋》

嗨呀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老胡拿画索赋的!我以为老胡只喜欢听彩虹屁。如果这画是老胡画的就更有趣了:“莫道画工无意思”,文长尬吹不起来,我人都笑没了

偏将分驰日几程,高牙犹复事东征。

江云隔岸来迎舸,海雨随风去洗兵。

奏章每从灯下换,捷书又见马前横。

西还即是朝天路,双佩行看朝玉京。

——《胡令公镇浙,海寇远遁者逾年,至是有为风所迫者不得去,已分遣将吏,指授方略往击之,而公犹亲出视师,因以拊循郡邑。旌盖出郭门,诸将告捷者纷至,抵萧山,又至,章疏再三易而复上。是日渭自家门诣幕中,禀烛燕语,不胜欣庆,赋此奉呈》

这里要说一下:文长入老胡幕不只是想赚个名声,在这之前他就参加过民间的抗倭活动,混进军队里刺探敌情。文长少时学剑,身上是有些侠气在的,“渭为人度于义”,一片丹心图报国。这可能也是他后来不想帮李春芳写青词的原因之一x

生叨奉管毫,辱下客,愧古国士之流,虚书记之室,至如今兹所陈,使幸而采之,则有冒功叨进之疑,不采之则有被弃取羞之笑,而生之志则固不在是也。……今侍奉明公之车尘,亦既有日矣,而未尝敢以一言冒进诸将吏,或过客满座,议论云兴,生亦窃听之而已。其自处如此,亦可以知其为人矣。惟明公垂揽,而少加择焉,东南幸甚。

——《拟上督府书》

不过《罪惟录》里这一段写得还是很让人心潮澎湃的:

渭亦负才略,喜谈兵,海寇引倭深入,渭从宗宪出观海,窥贼垒,因上书论兵事,自以为鉴之可行。后宗宪亲履戎行,捐钜万金行间,竟歼群寇,从渭画也。

给岳母(?)写的寿文:

——《奉寿少保公母夫人序》

—————————————————

到这里先给各位打个预防针:老胡也有渣的时候,并不是时时都对文长无条件宠信和纵容的,毕竟两人存在幕主和幕僚的身份差别:

【注:少保公视师广信,遂入龙虎山祝圣寿,予方侯于齐云,不至。是日冲雪还歙,寒甚,僵于驴背。】

西江一战捷书闻,转向名山祝圣君。

铙吹乍飞萦法曲,旌旗渐上绕宫云。

冲泥踏雪凭遥岫,拂曙垂鞭到夕曛。

却羡从行青幕士,高崖应勒纪游文。

——《西江篇》

老胡视师广信,文长本来已经赶路过去了,但因病停在齐云,因为老胡回程会经过此地,文长也事先去信说自己在这里等他。然而老胡却临时改变路线绕道龙虎山开庆祝趴体,文长就这样被放了鸽子,只好一个人冒着雪回了歙县。这也太委屈了……

文长请病假,老胡怀疑他是装病,派人去他家试探,吓得文长赶紧辩白,整封信语气都战战兢兢的:

渭犬马贱生,夙有心疾,近者内外攻,势益转剧。……前日禀辞明公,疾已发作,道远天暑,抵家日增。今者伏奉使书,其人亲见渭蓬跣不支,亲友入视,送迎之礼全废。渭有此阻滞,自信不欺,辄伏枕定思,摩仿尊意之万一,谨以草就谢疏,投附使人?上,少备采择。须静养稍验,天气入凉,渭即驰诣门下,仍备任使下列,渭不胜欢喜悚惧之至。

能看出来文长精神状况一直不是很好。老胡还是不放心,再次派人探望,还送了慰问品:

伏蒙明公差人赍赐手札、俸金、考卷、诗序,渭谨对使人四叩首,如数祇领讫。……今者使人入门,突然见渭仍旧蓬跣,并非饰诈,缘此不敢弃远家室,冒暑涉进。渭谨昧死请乞再假旬日余之期,天气稍凉,病或消减,渭即驰赴函丈,伏聆德音,陈谢谨伸,谴责甘受。渭不胜感激瞻恋之至。

虽然老胡明面上没有责备他,但从使者的态度文长应该也感受到老胡在怀疑他了吧,拼命解释自己是真的病了不是装的,等病好一些就会回去。感觉老胡这次真的有点过分了。

还有,送考卷是怎么回事?#胡梅林你这是在干什么#

渭伏奉钧命,谨当如期呈稿,不敢违误。

生病了还要赶稿,卑微打工人

——以上均出自《奉答少保公书》

知网上的大佬都将这件事作为两人信任关系出现裂痕的证明,我还为此伤心了很久……这时候就需要启动cp滤镜了:老胡一方面担心他的病情,另一方面也怕他真的会像脱笼的白鹇一样逃离自己身边(更糟糕了好吗)而且后来老胡也没怪罪他什么嘛,也不是不能圆回来。

BE预警,快逃.jpg

老胡出事后,曾经的“宠礼独甚”成为压在文长身上、能置他于死地的罪名:

四十三岁。移居酬字堂。冬,赴李氏(李春芳)招入京。

四十四岁。仲春,辞李氏归。秋,李声怖我复入,尽归其聘,不内以苦之,盖聘之银为两,满六十,……是岁甲子当科,而以是故夺,后竟废考。

——《畸谱》(文长晚年的回忆录)

上方崇祷事,急青词,柄政者(李春芳)来聘,而文长知少保与有郄,不应。后少保以缇骑收,文长恐连,遂佯狂,寻乃即真。

——张汝霖《刻徐文长佚书序》

文长这些年已经被老胡惯坏了,心气也养得高傲。李春芳毕竟不是胡宗宪,不会允许他自由出入幕府,不会以稿费的名义给他买房子的钱,不会为了他能中举而上下打点,不会给他送考卷,而是用恩主的案子来威胁他,最后甚至迫使他废考。当然这些情绪在他给果子的分手信里是不敢摆到台面上说的。

及宗宪被逮,渭虑祸及,遂发狂,引巨锥刺耳,刺深数寸,几殆。又以椎击肾囊,碎之不死。

——陶望龄《徐文长传》

这段大家应该很熟悉,象征性地贴一下,不想打第二遍了。你们俩怎么连自杀都像约好了一样啊……

而宗宪亦竟以冒破府藏金,为言官论,逮下狱死。渭冤之,私念生平国士亡过胡公,公用吾言死,吾当以死报公地下。

——尹守衡《明史窃》

在文长出狱后,好朋友张元忭也邀请他来自己这里做事:

狱事之解,张宫谕元忭力为多。渭心德之,馆其舍旁,甚欢好。然性纵诞,而所与处者颇引礼法,久之,心不乐,时大言曰:“吾杀人当死,颈一茹刀耳,今乃碎磔吾肉!”遂病发,弃归。

大张是他很好的朋友,尚且这样,更不要说别人了。借用某抗日神剧的一句话:“这世上能用徐文长者,唯胡宗宪一人而已。”

文长纪念老胡的诗文:

常痛少保功而谗死,冤愤不已,而力不能报,往往形之诗篇。狂中画雪压梅竹而题:“云间老桧与天齐,滕六寒威一手提。折竹折梅因底事,不留一叶与山溪。”其感慨激烈之意,悲于击筑,痛于吞炭。而人徒云虑祸故狂,知之政未尽也。

大小张不愧是文长的好朋友,真的太懂他了555文长陷得太深了,没办法像沈明臣和茅坤他们那样理智而冷静地为老胡申白冤屈,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借手中的笔一吐心中不平气。

万丈云间老桧萋,下藏鹰犬在塘西。

快心猎尽梅林雀,野竹空空雪一枝。

——《雪竹·其二》

云间老桧=少湖,梅林雀=老胡,野竹=文长自己,因为一眼就能看出来也不算什么隐喻了。这是我第一次在文长的诗文里看到“梅林”二字。

雪压烟迷月又蹉,前村昏黑水增波。

梅花也自难张主,数尺寒稍奈尔何。

——《雪竹·其一》

这几首都以雪竹为题,思想感情应该是一样的。而且这首完全离题,分明就是在写梅花嘛。在把老胡比梅花的时候他倒是会把自己比竹子。

还记得老胡送他的那只白鹇吗?

【注:少保公至闽,提供馈之鹇一,兼丹笼以付我,我尝作五言律以谢之,后死于虱。】

生平好此鸟,驯养已三度。

始来过广州,失去蚬港渡。

再受令公笼,死于虮虱蠹。

兹者以书得,有似鹅易素。

门人长驯者,自许物无忤。

曰为余往驯,两僮挟之去。

日日饲鱼虾,时时伴杂鹭。

如是者五旬,就掌取所哺。

乃予忽剧疴,不食但坚仆。

四大且告捐,一鸟安得顾?

俄闻东邻子,就观启其笯。

盻睐未及施,一触死阶树。

往者犹可云,太息此何故?

——《白鹇殇》

既然这只白鹇已经养了五年,它身死的时候老胡也已经不在了吧。“一触死阶树”一句似有隐喻,不知说的是老胡还是文长自己。太息此何故,太息此何故啊。

这也提醒大家记得上动森给小动物抓虱子

文长也很后悔当初没有劝告老胡,让他离严山高远一点:

【序:予被少保公檄,自获白鹿而令代表于朝始,其后踵至者凡十品,物聚于好,殆非虚语欤?时予各欲赋以讽公,未能也。公死于华亭氏,予寄居马家,饮中烛蚀一寸而成十章,讽故无由,且悲之矣。】

——《十白赋》

其实文长个子那么高,以前又练过,要是和少湖打一架应该稳赢(喂)

于乎痛哉!公之律己也则当思己之过,而人之免乱也也则当思公之功,而今两不思也遂以罹于凶。于乎痛哉!公之生也,渭既不敢以律己者而奉公于始,今其殁也,渭又安敢以思功者而望人于终?盖其微且贱之若此,是以两抱志而无从。惟感恩于一盼,潜掩涕于蒿蓬。

——《祭少保公文》

——《刻幕抄小序》

文长一直想去看看老胡,但始终缘悭一面:

司马功高旧主人,君真父母匪邦邻。

坟头松槚今何似?匣里弓刀暗却尘。

由来壮士悲罗雀,我亦因之感死。

今来已是十余春,金钱银钱不一缗。

我复何辞君不嗔,会须上冢拊愁云。

一哭裂却石麒麟,下来与君谈苦辛。

——《寄郦绩溪仲玉,乃钱氏门人》

(以下扯淡)加粗的这句,我一开始觉得是飞鸟尽良弓藏之类的隐喻,然而翻茅坤的《白华楼吟稿》,在《过督府胡公祠赋诗四首》里看到这一联:“战骨已云没,遗弓尤在兹。”查了一下“遗弓”作典故是帝王崩逝……不能这么用吧!那是不是可以理解为真的有这么一把弓放在祠堂里呢?奇怪的知识增加了!

顺便鹿门对老胡真是一片痴心。

少陵鸬鹚唤不来,汪家鸥鸟了无猜。

非关野老能争席,自是菩提无镜台。

范式鸡尝明岁约,羊昙泪是几年哀。

会须一哭胡司马,共踏黄山顶上苔。

——《寄答汪古矜》

这位汪古矜也是徽州人。从颈联的用典来看,两人应该是约好了一起去祭奠老胡。(以下扯淡)我比较在意这首诗的小注是“汪徽贤也有忘鸥园”,这个“也有”就很妙……查了下好像没有特别著名的人用过这个园号。照这样说,这个忘鸥园不是文长的就是老胡的。结合“鸥鹭忘机”这个典故,如果是老胡的,呃啊我又被捅了一刀。

五十八岁。春,某者起。孟夏,拟至徽吊幕,至严,祟见,归复病易。

——《畸谱》

【注:沈往吊少保公,故有后绝。】

此去长江非浪游,两行别泪不胜秋。

寄将三尺竹如意,为我严滩敲石头。

——《嘉则衷绯衣而西二绝·其二》

文长终于动身去绩溪祭奠老胡,沈明臣知道后也欣然陪他前往。本来两个人都挺高兴的,结果文长中途病发,最后只有嘉则一个人去了。这时老胡已经去世十多年了,他原本应该有好多话想对老胡说的吧……

说起来文长发病这个地方啊,他和嘉则陪老胡来过,有诗《从少保公视师福建,抵严,宴眺北高峰,同茅大夫、沈嘉则》。故地重游的文长到底在幻觉中看到了什么,很难让人不多想。

看到了什么呢?是大蛇!

如绩,风雨江涨,住杭,不得住者旬余,至严,觉变而返。一黄蛇粗可拱把,长四臂,时讲涨,阔数里,蛇自东涉西,附舟而行,棹桨亦不惊,又不登西陆,忽没不见,张子先同见也。

——《纪异》

他经常能看到蛇的异象,应该真的很怕蛇x

【纪恩】

嫡母苗(继母苗氏)

张氏父子(张元忭和张汝霖,是张岱的曾祖父和祖父)

绩溪胡司马

他这七十多年的人生里,始终感恩的人只有四个,其中一个就是老胡。

选选老师偶然发现的嗑点:

【序:与某子夜酌,索我书字,落笔即成“胡”,因作此赋。】

——《胡麻赋》

……这是我等卑微铜仁女配看的东西吗!“其实你我这美梦气数早已尽”,我的眼泪不值钱TT

看得比较粗糙,写到这里也差不多了,用文长不是写宪渭,但很有宪渭味道的一首诗作结:

谁写孤山伴鹤枝,早春窗下索题诗。

今朝风景偏相似,是我寻他雪下时。

——《画梅时正雪下》

毫无疑问文长是喜欢梅花的,喜欢把它们写下来画下来。不知道在这些梅花里,他是否看到了老胡的影子?

文长啊,你找到他了吗?

END

啊!最后再为大家提供一个代餐思路——《九万字》的每一句都很好代!

老胡万种风情实非良人,而文长有幸错付终身。

青瓦台算是对仗《红楼梦》。还真挺贴的:

为官的,家业凋零。——朴全卢金都惨淡

富贵的,金银散尽。——还被追征两千亿罚款

有恩的,死里逃生。——应该指金大中赦免了他们

无情的,分明报应。——指的是卢搞五共断绝论,到金泳三把他俩全搞了

欠命的,命已还。——欠命指卢泰愚调白马来救他

欠泪的,泪已尽。——指他常逼得卢泰愚汉江边哭

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合聚皆前定。

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

看破的,遁入空门。——全跑去百潭寺并信佛了。

痴迷的,枉送了性命。——金朴爱恨送命算不算?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全卢都死在今年冬天。还真白茫茫的。

我看到面前的漩涡难道它没有好的结果

(是约稿)

——我以我血绘你形

又名自残小寡妇思夫记)

卧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画师太牛逼了

最近身边有一位高三的同担感觉自己压力山大,安慰她的同时我顺理成章的想到了韩稚圭——

19岁中榜眼,25岁召试馆阁,30岁服紫

我想他一定有超绝的政治才能

那么像他这样的“天选政治家”,在仕途上遇到过挫折么?

答案显而易见的肯定

虽然平时总开玩笑说他“悦媚君上,平步青云”,但严肃来讲你琦确是承受了一个成熟士大夫一生必遇的所有不顺

初入仕途就遇生母丧,丁忧两年半以后才重回朝堂

调任东京不久被分配去监左藏库(类似于皇家珍宝仓库)

刚升三品就被安排去赈灾,回京不到四个月又马上支援了西北前线

好水川遇上急功冒进的任福(orz我知道任福也很惨)将近...

好水川遇上急功冒进的任福(orz我知道任福也很惨)将近两万精兵折损在他手上

宋夏缓和后,他回京和范老师等人一起搞新政,可是那么大一个新政却草草宣告失败了

周围几乎所有亲友都被强加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罪名放逐出京,仁宗呢?甚至连水洛城事件都不愿意再支持他

再后来就是心灰意冷自请外放,一走就是十二年——扬州、定州、并州、相州

这中间的“坏”事似乎更多了,范老师、苏子美、晏先生相继病逝,他自己也是病得半死

嘉祐初仁宗第一次性命垂危,我为什么把这个也算作韩琦的挫折呢?(当然是因为我CP脑并不)因为仁宗一旦撒手人寰,就没有你琦后来的一切故事了,他大概会在地方过完后半辈子

幸运的是这次一切都挺过去了——

可嘉祐八年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仁宗死在了春闱结束的半个月之后,并留下了一个十分不让人省心的儿子——赵曙

因为这个倒霉孩子,他治平年间从来没消停过,从还政到濮议再到宋夏战争,他四年间老了许多

后来这个糊涂孩子居然也没了,大宋换了一位更能折腾的官家——赵顼,你琦如愿以偿罢相了,虽然不是走的常规流程……

他晚年过的并不安稳,全国各地的乱窜,收拾各种烂摊子,不得不说,赵顼是觉得他很好用的,需要了就用一下

最后作为贵宋劳模,他顺理成章地死在了任上,结束了奔波操劳的一生……

所以——他过得好像也没有我想象中那么“顺风顺水”

要是再深入挖掘一下呢?

韩琦可以罢相,可以离京,甚至如果他想,致仕也不是不可能……

但大宋的路呢?他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和仁宗共同缔造的盛世一点点地走向衰落吗?

当然不能。

为着这个,直到生命的尽头,他依旧希望自己能为大宋做点什么

因为做一点,便多一点……

——end

本来只是单纯地想要写篇文激励一下同担,告诉她——

“人中龙凤尚且举步维艰,我等鱼目又岂能安然一生”

结果写着写着就真情实感了(鞠躬)

tag私信打了祯琦,反正也没什么人嗑这对(目移)

《瑞雪》byprophet

其他:本文又名我脑补的1587:海瑞与张居正。正剧。

#修了一遍

【万历十年冬】

松江府这日下雪。这几日秋冬不知怎么,只是干冷。好容易落得一场瑞雪来,徐阶于家中坐着,恰见窗含飘絮、无花只有寒。若往昔他须得腹中作些诗,备在金銮殿上吟诵一阵。可那些日子都已过去了,只有作诗的潜意识冲动仍在。“我老了,”他想,骤然,管家徐成匆匆进来,脸色灰白。徐阶手颤颤得抬起来,只听他一句话:“人死了。”他没听清,耳朵隆隆响,那人又说了一遍。...

松江府这日下雪。这几日秋冬不知怎么,只是干冷。好容易落得一场瑞雪来,徐阶于家中坐着,恰见窗含飘絮、无花只有寒。若往昔他须得腹中作些诗,备在金銮殿上吟诵一阵。可那些日子都已过去了,只有作诗的潜意识冲动仍在。“我老了,”他想,骤然,管家徐成匆匆进来,脸色灰白。徐阶手颤颤得抬起来,只听他一句话:“人死了。”他没听清,耳朵隆隆响,那人又说了一遍。

只见徐阶神色惨白:“死了。”

他骤然跌坐了下去。想喊又喊不出来。儿子徐幡听见动静,拄着拐走了进来,手里提着小暖炉,戴着旧落魄的貂帽。徐阶瞧见儿子的腿,心里便是一阵痛和惭愧。那是十多年前下狱的旧伤。那段惨痛的近乎抄家的经历仍然夜里反复梦回,让他自号叫涕泣的梦中惊醒。

徐幡见他歪倒,急急问:“爹,你怎么了?你说话呀?”一下慌了神,丢了拐杖,匆匆跑来跪在塌前,探着徐阶的鼻息,徐阶勉强推开他的手,开口道:“扶我去桌边,我要写……”

“爹要写什么?”徐幡转回头,和听他大呼小叫赶来的二弟徐琨一起问,他们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麻衣,却小心翼翼的、不敢叫起身。

徐阶看看他们,挣扎的目光忽落到窗外的大雪。他恍惚想起上一次也这样大的雪,朝中风起云涌、哭嚎遍野,也是从一个人的死讯开始。

“可是天气再冷,织工场也不能停啊。”走进院里来的是年纪轻轻、意气风发的徐幡、徐琨和一位姓高的棉布商人。“徐老爷说的是。”对方说,一边小心替他们挑开帘子。房中一片红碳蒸腾的热意,徐阶正靠在四方铜炉畔。见了他们,冷不丁问:“前几日家门口是怎么回事?”

“爹,不过是一二刁民闹事,我已经摆平了。”徐幡说,用眼神示意弟弟。

徐琨连忙说:“正是如此。这些田,百姓留着不种桑,就算种来,也只会卖给小作坊,倒不如我们买来,种桑、养蚕、织布。那刁民庞五签了地契,却又后悔,死活不肯卖了。来门口闹事,才吵到了爹。”

却见徐阶沉默半晌,忽然感慨说:“唉,老了,我不过是一个辞官在乡的前首辅,谁的话也不禁用了。”

“爹!”二人一听,慌忙跪下来,眼前正是钟鼎之家的绸缎,地上铺着波斯毯子。到底还是冬天,冷气透过丝绸篡进膝盖来,耳边的西洋钟一分一秒切过去。二人本锦衣玉食惯了,哪里吃得了这等苦头,心里不由又埋怨起爹。

“徐幡,你去把桌边那本《传习录》拿来。”徐阶终于开口了,说的话却很奇怪。下人连忙扶起徐幡,替他交来王阳明的书。上头有聂豹的印,还有他留给徐阶的知行合一四个字。二人垂头,满以为又要听一番从小到大,不知多少遍的心学。却见徐阶问:“你们知不知道一个叫李卓吾的人?”

“爹,李贽不是疯子吗?”

曾经有个疯子叫李卓吾,李贽,他很喜欢张太岳。又极其鄙薄清流。说:有清节之士,可以傲霜雪而不可任栋梁者,如世之万年青草。

但是,他却认为海瑞是:“青松翠柏,在在常有。经历岁时,栋梁遂就。”他还曾说过。眼下朝中诸位都是终日言扶世,而未尝扶一时,唯独海瑞是“真悯世,方可真扶世人”。

徐阶轻声说完了,接着把《传习录》放到塌边的几案上,丫鬟替他倒来水解渴。徐阶润了润喉咙,问儿子们:“你说,海瑞这样的人,天不怕地不怕。既可傲霜雪,又可充栋梁。会顾虑我一个赋闲在家的首辅吗?”

“爹,那是不一样的。“徐幡狡辩道,他任过工部侍郎,偶尔也摆着朝廷二品的威仪。只是自他的身上,徐阶常常想起一位故人之子。

他说:“海瑞做京官的时候,位卑言轻,要搏名出位。眼下他可是堂堂巡抚,怎么能不顾虑自身。何况,这南直隶又不是他一个人做主。”

但徐阶到底和那个饿死于墓地的故人不一样,他点了点头,却道:

“是啊,他连下诏狱都不怕。今天会因为老夫曾救下他一命,便知恩图报吗?”

华亭县县衙的大门前正聚集了一群农民百姓,沸沸扬扬、群情激昂,中间几十号民众哭号着喊冤,喊到了大中午,却没有丝毫动静从森严的衙门里传出来。有人犹豫劝道:“还是走吧。”、“眼下都没有人敢出来接。”、“毕竟官官相护啊!”

这些议论纷纷所围绕着的最前方,是一具灰绿的烂草席,草席下尸体的两条腿露出来,天空飘下的白雪将脚底的污泥染湿,和一团红艳艳的鲜血混在一起,分外醒目。草席边,一个白发苍苍老头就跪在雪里,他听见周围纷扬的犹豫和退缩,不由悲从中来,哭得更痛。

人心浮动之余,一个人却忽然站出来说:

“大家听我说,不要怕!当年的海青天,在淳安县的时候,敢于得罪一品总督胡宗宪,还有巡盐御史鄢懋卿。他是个大清官,会为我们做主的!诸位且和我一起去击鼓。”

县衙堂内肃杀阵阵,一道光明匾额高悬。海瑞穿着朱红的官袍,肩膀上还有未扶去的雪花,显然是刚从外头巡视回来。他端整了衣冠,走上堂来,巡视一圈,没人敢和他森冷的目光对峙。听他道:“带人上堂。”一阵衙役的咆哮如雷后,他问:“堂下何人,鸣冤所为何事?”

“草民是华亭县庞小五。”

“你要申什么冤?“

“草民要状告华亭徐家,活活打死了我的儿子!”

“听说他接了一纸华亭县民的状纸,说徐家强行兼并买田,为此打死了一个人。”京城冬天已经四处结冰,高家宅院中的香炉里正烧着檀香,袅袅烟雾自盖子里升腾而起。房中只有两人,御史周深正站着,对内阁首辅高拱说这件事。

高拱忽然睁开眼。他说:“海瑞?”周深点头:“眼下闹的南直隶狼狈不堪。相爷,恐怕明日就会有弹劾他的奏折了。”

高拱不说话,只哼了一声。谁能想到,时隔不过几年,朝廷上下的目光,便又聚焦在了东南。

“以民告官,先受杖二十!”华亭县令自一边站出来,对堂下的庞小五厉声呵斥道。他刚说罢,两个衙役拿着板子围了过去。

“且慢,”海瑞说,“徐存斋公已辞官在乡了。”

“大人!”华亭县令尴尬的说,“咱们是否稍微缓传片刻。”地方上人尽皆知的潜规则,这样的乡愿比当政的官员更不能得罪。因他们每一个人的背后,都是同年、师生构成的巨大能量网。

高拱应邀到了张居正的府邸中,进门前,高拱忽然多看了眼对门的六必居酱菜店铺一眼。他听说张居正买下了严嵩的一小部分原宅。也有说,是有人送给张居正的。但这些传言都飘在他的心底。二人到书房中坐下后,他问:“海瑞能办成这件事吗?”

张居正抚须说:“肃卿,眼下是你主政。既然我们要执行新政,至关紧要的,便是这第一场挥剑。要挥得漂亮、挥得干脆利落!利剑之所往,绝不动摇。”张居正安抚完高拱的质问,心下却很清楚,朝中突然授意要针对徐阶,个中又有着什么隐情。

只见他忽然话风一转:“但是朝廷的脸面,也不可不顾虑。”

高拱自茶碗边抬起眼来一瞥,哦了一声,忽然笑到:”当年,太岳可是说过,眼下朝廷唯一的一道出路,在于改制。“

却有几分凉意。

内阁论改制时,面对兼并问题,是张居正提出必须用新政解决。眼下,抄起于手心里的茶还滚烫,不知怎么却有几分冰冷倒胃。张居正被高拱一语挤兑的微微尴尬,沉思片刻,不由叹息说:“让我去给海瑞写封信。”

高拱点了点头,环视四周,张居正拿到宅院不过几年,却有了几分昔日严府门庭若市的影子。抄严家前,他年年踏着门槛来,以至眼下,有时还有些恍惚。

可到底是不一样了。那些奢靡的富贵和荣华,如此轻易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崭新的锐意进取。

他和张居正曾与海瑞讨论“一条鞭法”试点,在信件中再三恳求海瑞做出成绩。张居正思索半晌,在这一次的书信里写下了一句话:

“得失毁誉关头若不打破,天下无一事可做。”

海瑞果然如他们所愿,他是能扛住风雪的栋梁。

南京上司的警告、松江商人的利诱、徐阶家仆的傲慢反抗、友人的恳求,如猛烈的暴雨和狂雪洒落了整个华亭。但海瑞应之以沉默。透过这一片争先恐后的暴风雪,海瑞看到的是他们的的恐惧。

“他是个六亲不认的怪物。”有人朝中纷纷大喊,可徐阶三个儿子被抓起,富户纷纷退田,南直隶万民呼青天。

“不肖受知于老师……”

张居正沉默得回信。庭中冬日阳光暖暖晒下,可他心里却只有一片被迫妥协的冰冷。华亭县令没有讲错,这是个再明白不过的现实。

徐阶来信了。那天他念完李卓吾,只给张居正去了一封信。

只一封信,扭转乾坤。

张居正不得已,私下劝海瑞放下徐阶,说:“三尺之法、不在吴中行之久矣”。

同时,朝廷方面派出了都察院御史王用汲,去了东南。

“润莲,”迎接的海瑞眼中是喜悦,也有一丝提防:“许久未见。”

酒杯摆在普通的桌子上。二人话家常一阵,顿时贴近很多,方才各自觉得几分释然。暖融融的酒燃烧在腹中,好似火炉在胃里点起。

自出诏狱后,海瑞被派去了南京,王用汲却被留在北京。海瑞听完他的来意,忽然说:“润莲啊,你还记得那次我上疏前。大病一场,是你扶起我、喂我吃的药,也生生从阎王爷手里救了我一命。”

那一次也是瑞雪的夜里,海瑞是小小的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去京师的大宛、昌平几个县发粮,见到的却是满路的尸骸。

烛光下,王用汲的笑意顿时微敛:“我懂了,那我接下来的话,本不必说。”

海瑞低声道:“你甚至不应该来。”

王用汲叹了口气:“可我还是要说。刚锋兄,此事你务必当心些。徐存斋公和昔日的案子不同。”

海瑞忽然激动起来,他冷笑了一声,说:“在我的眼里,徐党,也不过是又一个严党罢了。”

骤然而起的谣言在京城里飘满了冬天,隆庆忽然传高拱、张居正来:“外面谣传海瑞不仁不义,此事是真是假?”

和眼下已经荒芜衰败的西苑相比,乾清宫却永远森严,没有斋醮和纱帐营造的飘渺。隆庆的问题回荡在殿宇中,激起一片回音。

他对海瑞印象颇佳,因嘉靖去世前的那句话:“海瑞,是我大明朝的一把神剑。”而他生疑的是,为何这把利刃还未对敌人见血,却被泼上了污泥。

张居正和高拱对视一眼,立刻问道:“可是说有人诬告海瑞饿死女儿一事?”

隆庆点头:“正是。都给事中舒化、给事中戴凤翔都弹劾他。一个说海瑞,迂腐滞缓。一个说他,庇护奸民,卖直求名。一味让刁民钻空子,如此并非国体。”

“那是有人借此机会来诽谤朝廷!”

高拱说,殿中空气冷了片刻,他走近一步。“近年来,凡是政府欲用的,他们便反对。凡是政府反对的,他们便支持。由海瑞去巡抚执行一条鞭法,是臣和张居正商量过的。”

张居正接过了话头:“皇上,要执行新政,首要丈量田亩。而以南直隶为例,七成以上的土地,都为豪绅吞并,海瑞正适合做这把利刃,剖开毒疮,砍掉那些吸血的猛兽。”

高拱忽然发难道:“诚如张居正所言,那并不是小数目,报上来徐家吞并的,乃有十万亩之巨啊!”

张居正脸色微变,看了一眼高拱。

隆庆却站起来,走到屏风边,他忽然说:“那些年在王府里,徐先生一次次来看朕,他就是在这面屏风下,给朕讲的汉景帝故事。那时候朕还如履薄冰,若不是徐阶,未必有朕的如今。”

高拱语塞,看着曾和他同心一体的皇帝,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苍白的冬阳下,湖面泛起白雾。

“老夫若不避开,你们一个个都要收到我的牵连。”秃木衰林一片连横间徐阶涕泣道。他身后的一家人追着他,潸然泪下,说叔公、爷爷、太爷、不要走。可徐阶却一脚深、一脚浅踩在泥上,踉跄走到到湖畔来。“今日来捉一个、明日来捉一个。辣椒水灌鼻,牙签戳指头。说白了,是针对老夫来的!”

他又挣扎着往湖边走去,被一路闻讯连忙赶来的友人陆树声狠狠拉住:“少湖!你在做什么?”

“只有我死了,我的子孙方可生。”徐阶说。他叹气,忽然指天画地质问着,“高拱啊高拱,老夫昔日待你如何?为何你偏偏不肯放过老夫?”

陆树声道:“少湖!你糊涂。这事根结只因海瑞一人身上!他们要执行新政,哪个地方不可以?余姚、福建都是首选。偏要挑在华亭。根本是一箭双雕,高拱泻私愤还在次要。更要紧的是杀鸡儆猴——连致仕的首辅,都无所畏惧,看日后还有谁敢阻挠新政!”

但是徐阶如何不懂,他摇头说:“别的都不必说了,一家哭,何如一路哭?”

“来人,带主犯徐幡。”

“依照大明律:杀人偿命!”海瑞说,满堂寂静。眼睁睁看着他伸出手,就要从筒里拿起判签。做一场天道好还!

忽然,一骑而来打破了衙下的安静。

“圣旨到!着海瑞即刻调任南京粮储。钦此!”

海瑞接了圣旨,却不起来,反而问:

“敢问圣使,这旨意是在我今日接过之前生效,还是在今日之后?”

那年轻的小小宦官叫张鲸,他却不怕海瑞的质问,自负得冷笑起来:“怎么,海青天也要学包龙图,来一场先斩后奏吗?”

西湖畔泥泞的雪地里,陆树声正牢牢拉着寻死觅活的徐阶。徐阶说:“不要再说了。”正提步,要跳下冰冷的湖水,忽然一阵远远传来的喊叫打断了他:“老太爷!海瑞被调职了!”

海瑞愤然辞官,一身布衣回了琼山老家。

平民百姓听说海瑞解职而去,呼号哭泣于道路。他走后,南直隶家家户户都绘制了他的画像,挂于屋中祭拜。

万历元年,张居正主持国政,朝中屡屡有人提起海瑞严峻刚直,应当予以重任。

张居正道:“福建的巡抚谭纶回来了吗?既然如此,派王用汲去巡按考察福建、广东二省,看看他最近如何。”

王用汲本来就是福建人,眼下正好,去广东考察海瑞。海瑞见到他,杀了只鸡做菜添酒。

“润莲兄,不意你涉海波来看我。”海瑞说,摘下草帽。他虽肤色黝黑,神色却健朗自若。

王用汲叹气:“你呀你!昔日叫你不要轻举妄动。眼下是朝中派我来勘查,预备用你,未知你怎么想?”

海瑞却摇头:“眼下已无我用武之地。朝廷上这位张相公,更要施展翻新天地。他也不会用我。”

王用汲和他边吃酒,沾了点蝤蛴,这是海南地方的特产,听了顿时好奇问:“你怎么看他?”海瑞却答非所问:“国朝以来,我只佩服一个人,是王阳明。他是完人、圣人。”

“那张居正呢?”

“他是要做工于谋国的张文忠,”海瑞说,指的是张璁,“昔日先皇在位,满朝皆妇人,无一敢言。他说了什么话吗?可唯独这样的人,才能救国……”

王用汲听的兴味盎然,问:“这又是为何?”

海瑞说:“能忍一时者,方能谋万世。昔日他借高拱之手清扫江南,恩归了皇帝,怨却归谁?要我说,他倒是像一个人。”

“谁?”

“他有霍光、李德裕、韩琦之才。”海瑞拿筷子点了三点,可王用汲神色骤变,险些喷出口中的酒来,不由咳嗽起来。

这三个人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匡扶救事,却功震幼主。

海瑞见此大笑,戏道:“你大可把我的话原封不动告诉他。”王用汲埋怨说:“刚峰你胡说些什么,我就当没听到。”临别时,见房屋居舍,冷清简陋,不由微微叹息。

“朝中不缺一两棵青松翠柏,”他回到京城后,按规矩去相府回报,张居正听了却只笑笑。

他说:“海瑞,他还是那等固执。但是眼下,朝廷暂时不需要宝剑。宝剑还是藏匿于匣中,方才能获得精全。”

王用汲还想为好友争一争。边上的谭纶阻拦他说:“润莲,你知道,海瑞他格格不入。只要有江南的事情在,我们都无法用他。”

看着他黯然离去的背影。张居正神色冷淡下来。

他接过侍女奉上的雪白的松江棉布,细细擦了擦手,坐回椅子上。谭纶和申时行对视一眼,问道:“太岳公,听润莲所言,海瑞似无心朝堂。”

“海瑞此人太严酷,又太聪明。”张居正抚须一笑,又说道,“他是一把利刃,用得好,可以拆解最难啃的骨头。正如当年高拱用他拆去了徐家。但现在,治大国如烹小鲜。我不用海瑞。”

申时行揣测得问:“恩师是怕,如果用了他,咱们身边的人都会跑到对面去?”

张居正微微一笑,他说:“可傲风雪、又可充栋梁,李卓吾评价甚高。但真正的风雪就要来了!”申时行见他走到屏风边,上面一直以来都挂了四个字:允执阙中。

这是人尽皆知的大学中庸,因张居正知道,他必须按下一切冲动或欲望,小心谨慎到极点,才能行走到最高点。

儿子张嗣修这天问起张居正北宋变法的事,问他为什么王安石当时是圣贤,配享孔庙,可如今的名声却一败涂地。

张居正对他严厉,但有问必答。他说:“好比将帅用兵,若不先团结起朝中的多数力量,自不可能成功变法。王半山要变法,就必须先做成圣贤。”

“那爹在朝堂上说的新政,和王半山的变法,有何不同?”

对这个大胆出奇的问题,张居正微微一顿,看见稚子坦然的清澈眼眸。

“我要的并不是王半山的理财之术,北宋灭亡,斯未远矣!他要开边拓土,重整河山。”张居正说:“而我要的是百姓乐业,是法有明,必有行。”

万历十年,居正去世。

徐阶正站于纸前提笔,想要写学生张居正的祭文,可写着写着,笔杆子却从他发抖的手里落下去。他自言自语,我是真的老了。便让徐幡来替他执笔,他口述了一整夜,原本灰白的头发,一夜全白了。

大雪无声笼罩了大地。

瞬间激荡的朝局,就如同一场场的季节更替,跌入寒冬的轮回。

恰似阳春未至,北方冰湖初化的一瞬间。浪花携带着碎冰猛烈拍向岸边,所过之处,一切绞成粉碎。

万历十一年,徐阶去世。终老他也不敢回华亭,而是躲在离家乡四十里远的湖州。

万历十二年,张居正抄家。

申时行当政。吏科给事中王用汲再度上奏,恳请拟用海瑞为左通政,正月召海瑞为南京右佥都御史。

自海南进南京的一路上,海瑞的须发已皆白了,他已经七十二岁了,一路只见新法被败坏殆尽,稍有些蒸蒸日上的国家再度堕入旧轨。各地恢复旧册,追比弊连,泥沙俱下,不举溺子。一边是苏杭人间天堂,一边活似人间地狱。

他沉默着,一如既往,是一团烈火在心底酝酿。

海瑞骤然叹息:哀乎!

——满朝文武皆妇人乎?人人皆知,人人不言!

北宋灭亡尚远吗?腐儒说北宋亡于变法、亡于王安石,实是亡于司马光起复,导致的旧党的剧烈反扑。但是,这些真相,都与眼下的大明主流说法格格不入,绝不能说出来。

谁敢说,就是自绝士林,灭顶之灾。要到六十年后明亡之时,才经由王船山之口道出。

眼下,唯独只有海瑞这个举人出身、格格不入之辈,敢这样想,这样讲。

“但宋史一贯说,北宋亡于王安石。”

海瑞摇头道:“理学之流毒,不能更胜于此!”他一向不屑于理学,眼下更是尖锐地批判:“理学之士,是为豪强兼并代言,毫无为国建树之意。不过空谈心性罢了。国家事,都被这些歪秀才坏了!青草芝兰,半点无用于国,倒是泼污水起来分外顺手。”

他端起碗上的烧饼。把它翻过来。

“北宋晚期的政坛像翻烧饼,任何新政,一旦不能坚持,一朝推翻倾覆,旧党便只会有加无己。翻来覆去,变本加厉,苦的只是百姓。……可叹朝廷百凡经理,却垂成中止,何等可惜!可恨!

而今人知之而不鉴之,难道要等后人复哀吗?”

“客官,您对谁说话呢?”店小二给他沏来茶水问。海瑞身子一颤,对面的身影消失的一干二净。

他忽然想起,他的朋友和敌人,高拱、谭纶、张居正,严党、徐党、高党,都已去世了。

世事留给他的只是一片冬日未知的阴云,就好似眼下暮沉沉的南京。

“若果如此,朝中申首辅为何要举荐你?”

海瑞冷笑一声,他对申时行的行为极为不屑:“他不过是想借助我的名声,以证自己虚怀若谷,广开言路,博取美名。”

还有一个理由他没说,海瑞从来很聪明。一些话他不会讲出口。

此时此刻,申时行恰好静静站在北京的宅邸中,苏州的太湖石假山不远万里移植到了北京城,萧条冬日虽有几月,但肃杀过后,必有阳春。他看向南方:“恩师说过,海瑞是一把利刃。”

他又自言自语:“皇上亲政,压了他整整十年,自然不会不想到启用他。”

到了南京御史台,海瑞刚上任的第二天,却有个老人来拍门求道:“海青天,救救我们。”他的女儿被前礼部尚书董份家霸占。状子递交到苏州府,却被原封不动打回来,连儿子都受了顿毒打,回家没几日病死了。

董份是申时行的老师,亦是联姻,还是徐阶的亲家。

海瑞扶起老人家,看见他拿残破的衣袖抹着眼泪,蓬发一片草灰,可神色里却是绝望,和一丝几乎泯灭的微弱期待。这个佝偻身影的背后,他却仿佛看见……看见庞小五、看见齐大柱,最后他看见了张居正。

“宁斩于猛兽之颈项乎?”张居正问。

海瑞上疏,言:衰老垂死,愿仿古人尸谏。

他要求严惩贪污,甚至不惜恢复剥皮实草,八十贯判处绞刑。还要求谋时政,整顿朝纲。

乾清宫中的皇帝却震怒了,把奏章丢到地上:“这个海瑞果然是不识抬举!”

张鲸小心翼翼捡起海瑞的奏疏递给他。许久,万历平静下来,重新把奏折拿起来。他说:“朕的祖父都可以容忍他,朕也可以。”

紧接着,内阁授意御史梅鹍祚弹劾海瑞“卖直”,却被下旨免去俸禄。但是天下人知道,万历已经恶了海瑞。

南京城中,这把利剑,时隔十六年的沉寂山野,终于再度出鞘。

海瑞闻此,沉默半晌,只嘲讽得说了一句话:“林下何曾见一人?”

他抬起孤独的目光,如鹰隼仰望向北方。他的君父、他的知己、他的道义在那处都城里,曾经他的敌人也在,而如今,他们都离他如此遥远,留的他一人在东南的漩涡中央。

而他,能一一己之力,抗浊浪排空、滂渤怫郁吗?

能以缈缈之躯,为万人践踏、为千夫谤怨,如大坝拦汛,如他亲自在吴淞江、白茆河上高筑的百年雄堤,面临的是汪洋淫溢的肆虐洪灾;想护住的,是身后苦楚柔弱,口不能开、身不敢言的百姓。

海瑞说:我终已老了。垂垂朽矣!满面尘灰,须发皆白,尸谏已上,音讯杳无。朝廷徇徇苟因,粉饰太平,只差喊出丰亨豫大。人情事态,天下事亦止如此而已矣!能有成乎?

可他不能退。

他不过是炎热的琼山岛上来的一把乡野之火,曾教大僚杨博赏识过,身后空空无根、绝嗣绝统。一无所支的立在悬崖,好似一推即坠,分明粉身碎骨。

剧烈的言官战争中,首辅申时行始终不急不缓。恰如今日,他赶到乾清宫门口,张鲸笑着说:“申先生来了。”主动替他摘下耳毡,又轻轻说:“皇上正宣海瑞的事。”申时行颔首,转头去,只见雍容的玉阶铺陈开来,巍峨宫殿依旧,像他正莅临于人间顶峰,却始终被亘古的穹宇凝视。

“今日下雪了。”申时行进殿来说,“真是天大的喜事。皇上担忧几日,彻夜未眠,宵衣旰食、握发吐哺。这场雪,是皇上求来的。”

万历满意笑了笑,道了赐座:“正要与申先生说海瑞的事。”

乘着谢恩,申时行抬起头,看了眼年轻的皇帝,只见他的神色里隐约有几分捉摸不透的惫懒,似是冰雪中,埋藏着些许蛛丝马迹。

“统统留中吧。”乾清宫里龙椅上的皇帝说,“此皆不过是言官套子。自今往后,一切海瑞有关的奏折,内阁都留中。”

万历十五年,公元1587年十月十四日,海瑞于任上病逝。佥都御史王用汲亲自赶去,主持了丧事。

南京城中的高官大多住在临近皇城的地方,唯独堂堂二品大员的海瑞,却住在民居最便宜、最浅陋的城南里弄。街巷砖道崎岖、道路歪扭,四周比邻,皆是操持贱业的贫民。泥泞小雪混在一起,扫在青苔路畔。

王用汲推开柴门,只闻见葛布帏帐下是哀哀的哭声,院中,寥寥几件一担就能挑起的破烂竹器散落着。这竟是海瑞的全部家当。

他说不出话,只是禁不住悲泣而下。

四周来祭拜的都是百姓,见到霜鬓绸衣的王用汲,不敢靠近,纷纷避开些许。

只见他从怀里将一套旧绸衣轻轻放在海瑞的棺椁上,这套衣服,他最终也没有送出去。

不过几日,海瑞的死讯传遍大江南北,金陵城中的百姓痛哭,自觉罢市,沉默得用无声说出悲愤,说出他们从不曾留在史页上、被迫消声的那些痛苦。

潇潇大运河畔,海瑞的灵枢装上了船,王用汲抬起头,但见白衣孝帽的百姓纷纷站满了大运河的两岸,一路送轻舟远去。祭哭之人,绵延百里不绝,好似闻见一阵沉重的钟磬,在天地人心中敲响。

王用汲潸然泪下:“刚峰兄!”追了几步,探出的手终究缓缓落下。只见他目中所去之极,只有青山间远逝的一叶孤舟,和波涛滚滚的冰冷河水。

亦是扶灵归乡这日,忽落下小雪如盐豆。纷纷落撒在沿途送行队伍众人的肩膀上。须臾,城外的雪大了,好似与百姓丧服融为一体,一并淹没覆盖了大地,也覆盖了海瑞一生期盼的大明春天。

朝廷追赠海瑞太子太保,谥号忠介。

(完)

其他:瑞雪兆丰年,终是虚兆而已。

写正剧太难了。阵亡。

我脑补1587一直是从松江的高瀚文说起的。

《荆棘》

byprophet

简介:十六岁的张居正,遇到了来自万历十二年的张居正。

*最近看荆州县志,发现张文忠公墓,在城东三里。

(正文)

张白圭第一次见到老夫子,是去安陆拜访时,顾璘点他来,笑着说:“你既然领了乡荐,应寻个好的经学师傅。李长白尝与我说,荆州此地,治礼经的大师不好找,我做主替你找一位。”说罢请了一人出来。

白圭感激得称谢,他家并非富贵书香门第,寒门之家,全靠自身读书提携。他道:“中丞大人,学生不知如何感激才好。”

顾一摆手:“提前说一声,老夫子学问极深,但高人脾气...

顾一摆手:“提前说一声,老夫子学问极深,但高人脾气古怪,能不能得他青眼,还得看你自己。”

老夫子身材颀而修容肃穆,颇教张白圭不敢亲近,看上去似是冷眼寡语的一个人,斑白的胡子颤了颤,道:“你是张居正?”

张白圭一下不知如何说话,顾璘在边上含笑看着他们。他道:“是,老先生。晚生姓张名居正,字叔大。”这个字是他原本经学师父起的,故很喜欢。

老夫子道:“十六岁的举人么?很是厉害。“他言语里有一股教人不敢触折的锋利,听得张白圭心底不高兴,但却不敢说出口。“你知国朝最年少的进士几岁?”

张白圭摇头,道:“不知。”老夫子笑了笑:“也与你一般大。好了,我去了。酒还烫着呢。”

说罢走了。

留得白圭一人目瞪口呆。顾璘笑着站起来,拍拍肩膀:“他已认你了。”

老夫子就是这个怪脾气,张白圭至今不知他叫什么,只知他家住在荆州城东一座小宅,宅子里栽满了绿竹园。离张家远远的,每回天未亮起来,星夜兼程,要走小半个时辰才赶到,彼时,天不过方五更而已。

顾璘派了两个家丁照顾老夫子起居,张白圭不至懂为什么巡抚大人待此君这般厚重,但是他看得出顾璘很尊敬他。一回听见书僮叫他“太岳翁”或者“岳翁”,张白圭琢磨着这大概是老夫子的号,没想到他喜欢家乡武当山。

第一天,他来时候,老夫子问他:“你为何读书?”

张白圭本下意识得想用“修治齐平”圣人的话搪塞他,但却卡在嘴边,他说:“为圣人之道,践行吾志。”

老夫子盯着他,张白圭感到心里被看穿似的,一阵发寒。其实也不是搪塞,他过目不忘,诚心立意,自己读得书,读了进去,但有时候也不尽然理解了全部意思。

“回去再想想。”老夫子说。

说完起身。张白圭惶恐跟着站起来,他突然想起来,自己今日还未敬茶拜师。老夫子却不给他说话机会,指了指边上的小桌子:“上面有三道题,你答了今日便可走。”

“是,先生。”他说。

老夫子背影一颤,转过头来说:“不要叫我先生。”

疾言厉色里,张白圭添了分不知所措,他讷讷道:“是……夫子。”

老夫子似是被他呛了,久久无语。儒学师弟间称呼,一般学生管西席蒙师叫先生、恩师,更亲密、更尊重些叫老师,最尊重的方叫夫子,乃自比孔圣人了。眼下话一出口,张白圭方觉不妥。但见老夫子脸色黑了阵,拂袖走了。

张白圭心里撇撇嘴,想此君果真怪脾气。移步走到台前。看向那三道题。

老夫子写:花架浮寄,凭此就考,三场亦不得中式。

他又在“生财有道”那卷子上头写:汝果读书乎?

张白圭气笑了,但是用心默念,一字不差把人修好的卷子通篇记了下来。闭上眼从头到尾背了一遍,发觉果真上了一个台阶。

学者以达为先。

他瞧见桌边上又放了三道题。

今日张白圭心中憋着气,文思泉涌,写完天甚早,又见桌头搁了本宋史,便兴致勃勃去翻书。往昔他的老师不让他治史,怕分心。经史,经史,总是先读十三经,后读二十史。

傍午时分有人替他端上茶,忽然老夫子进来了,见到他一愣:“你怎么在此地?”

张白圭抹了一把嘴边的点心屑,连忙站起来。心下有些无语,不是顾璘大人让您教我的吗?

老夫子高瘦的身子走近来,又见他在读宋史。问:“汝知王半山否?”

老夫子捻须皱眉,最后道:“坐。”

张白圭这日赶来的路上,荆州昨夜刚下过暴雨,一地泥泞。他家不富,雇不起每天车马费。老夫子也好似不知道,整天看着他跑来跑去。

讲完后,他平淡得问张白圭:“青苗法何以偃?”

张白圭谨慎得不做出头鸟。当今读书人大多把王半山骂得狗血淋头,只因他喊出了“天变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畏。”大逆不道。他说:“学生以为,因众势涛涛,无可挡。”

老夫子莞尔,张居正读出那大概是“夫子哂之”的那种。于是脸红了。

“法令欲使上下践行,以何贯之?宋时宰相,卑主立名,违道干誉,可乎?贾长沙说楚棘弥道,是何意?”

他带着这三个问题回去了,连带着老夫子问他的每一个问题,汝以何而读书?贾谊《劝学》里说,要寻觅圣人之道,不惜“步陟山川,坌冒楚棘,弥道千馀百舍,重茧而不敢久息。”而夜里居正想,宋时宰相卑主立名、违道干誉之事,任何一个读书人,该当所薄而不为。可为何老夫子却似无褒贬得提起王安石?是因事知不可为,而为之吗?

那五百年前的王安石脚下,踏的又是何样荆棘?

忽而窗外骤起一阵淅淅沥沥打竹子的雨声,打断了思绪,张白圭提笔,看向卷子。写毕看见桌角不知何时摆了卷新的宋史。他翻了下,看到几页添了熟悉字迹的注释。

又说,某年会试,曾有翰林房考官,自称得一奇卷。主考一看知其轻狂之士,绝非令器。奈何房官固请,乃填中。事后,果如其鉴。

张白圭听了,不由对他的身份愈加好奇。

几日后,张白圭仍按时进门来,却看到老夫子端坐着等他。

他神色严肃,让张白圭也跟着严肃谨慎,搁下东西,老夫子手一指,他坐下了。

“你可想清楚了?为何而读书?”

张白圭道:“愿以此身报国,但为天地生民立心命,为往圣继绝学,万世开太平。”

“汝之名居正,何也?”

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是知府李士翱替他改的名字。

他说:“但行天下大道,为大丈夫也。”

老夫子神色依然很严肃,苍老的面容上紧簇剑眉下,一双星目仿佛蓦得燃起。张白圭忽然发觉他长得和自己爷爷有些眉目相似,但气质迥异,竟好似是自己的堂祖叔。

老夫子厉声问:“天下人赞你畏你,誉比尧舜,而不骄矜自得,你可持否?得失毁誉,滔滔谤言几死,你可持否?虽机穽满前,众镞攒体,而不之畏,你可持否?”

张白圭战栗起来,他不知自己如何说话,但他挺直了胸膛。原本满脑子的圣贤话,忽然莫名其妙只剩下了王荆山。

“唯一死而已。”

老夫子看着他,目光忽然变得模糊凄凉。张白圭听见他几不可闻自言自语:“一个两个都是这样。”

他福至心灵,忽然再顿首:“请先生教我。”

老夫子半晌不说话,忽而,一只手轻轻放到他的头顶。

他抬起头来,只见老夫子自嘲得笑:“我没什么可教你的,一生所付,到头了空。你既想学,这三年里,我便教你。但我教你的不是那些圣贤大言,而是理财、诡计、兵法、施政,律典。你要想清楚……”

张白圭听的心潮澎湃,他磕了三个头,这正是他想学的东西。这回老夫子没有阻拦他。

敬过茶,张白圭脸一红,期期艾艾说:“夫子,束之事……”他今日什么也没带。

张文明听闻儿子拜了新师,并不放心,年节特意趁顾璘离开安陆前,带着几件礼物去寻他。一顿热隆隆酒宴后,张文明问起老夫子的事。

顾璘喝的有些醉了,他说:“实则是在城东三里地发现的他。发现的时候,形容枯槁,神色惨然,目光呆滞,只不停嗫嚅喊:阿母、敬修,懋修……便猜是他儿母家人。既身无分文,也无路引,想来是遭了强盗,一家老小,皆死于斧刀。”

张文明听了恻然,他叹道:“亏中丞大人收留了老先生。”

顾璘摇摇头:“一开始我也只道他是个寻常人,只因恻隐,想着替他寻个医馆。谁知他病重得很,还不肯治。只是闭着眼睛硬捱着,偶尔说的话,还让人以为疯疯癫癫的。喊这是黄粱一梦。但我一日去看,他看我一眼,随口道:你生性融朗阔达,精于吏理,仕途先险后达。我顿惊知此乃不世高人。”

张文明惊道:“竟是如此,小儿何其有幸。不知老先生得是什么病?”

乃痔病,后来我闻之乡间一医生有马氏密膏可治,喊人来说与他,却见他脸色阴沉,打翻了盘子。道:

“为甚么十年不呈上来?”

我听不懂十年那话,只猜是儿孙老母死,与他心智打击太大。后来他病糊涂了,我喊家丁来,压着他,从阎王爷那里捞回了人命,也算是替子孙积德。

张文明唏嘘不已,又道:“我听白圭说他学识极富,但是脾气怪?”

顾璘苦笑一声:“若非我这人性好侠,且总想着救了他一命,也断然和他相处不来。此人性如楚棘,倔傲难近。实则,那日我和他说给他寻了一个好学生,他本不屑。听我说了居正的名字,方才动容。我想,他之前可能亦为人师。心底对这等良才美玉,还是喜欢的。”

偶尔,夫子会带他去四地采风广纳民情。走在田间,他说:“汝未知欺上瞒下,官场俗情,何以见治乱世之太平。”

张居正知道他这些话不是对普通学生说的,他是将自己当成了衣钵传人,事之益恭敬。老夫子却一脸无所谓,捞着酒袋与他转悠,一次醉倒了,居正去扶他,却听他睁开眼,看着自己,说:懋儿。

他想,那是他死去的儿子么?

其实,所有事情里他最喜欢和老夫子出去采风。三年足以让他发觉这人私下里古怪的可爱,但还是好酒,偶尔还发呆,那种凄怆,连张居正读了再多的书也不懂。就好似看着什么东西走上命运的天台。

一回他问:“老师,听说世外高人懂天命,看穿世情五百年。你懂不懂?”

老夫子骂了他一顿,说:“这等虚妄天命,最可笑,避如地震,它总要震,比如雷电,总要击人。勿不得信。”

居正唯唯应了。

但是,老夫子还是那么神秘叵测。他没说自己的名字,由居正“老师、老师“得叫。只有居正叫他“夫子”的时候会挨骂。

三年之约到了,张居正离京赶考前,老夫子带着他到了城东三里地方。

居正看着这片荒郊野外,绿草茵茵,他想起张文明告诉自己老夫子谜团搬的身世。这里是不是顾璘当年发现他的地方?他说:“老师,此地甚荒芜,不过风景不错,前山后水,倒是宝地,适合下葬。”

老夫子漫然应道:“是啊,是块葬坟宝地。”

回程路上老夫子又变得脾气古怪,张居正敏锐觉察得道。他也说不清楚,就好似这是种直觉,他能觉察到他心里的郁郁。

他想问老夫子在烦恼什么,想问他的名字、生平,问他之前有没有教出过有名的学生。想告诉他,纵使许多人畏他怕他,但是张居正喜欢他。

老夫子忽问:

“此路一去,皆荆棘满山。世间全部,皆树敌满野。乃至同年恩援,背弃漠行。盈朝谄媚,无一知己。汝可悔?”

“我不悔。”张居正说。

他不知老夫子是在随口预言,还是在描述某个历史中的人物。他年轻的脸庞上只盛满朝气。还有三年里被一次次催问明志所砥砺的坚定。

老夫子凝视着他,如此哀伤,仿佛一遍遍注视着远去游子的老父。可他知道,他留不下来。冲天鹏终要展翅,留他只困于过去遍体鳞伤的原地。

公车赴京那日老夫子本说不来,却还是背着手来了。城外里亭,洈水滔滔,马车边张居正的心里骤然浮上一层莫名的火焰,他问他:“夫子何以师?”

是师陆王?师史?是师天地?是否古今往来,君王将相,都可学、可辩、可师、可弃?是否圣人之学早已埋没,尧舜禹汤尽皆太平幻影,唯独百姓困顿饿殍,他脚踏之楚棘,分明是黎民历历白骨。

“吾平生学在师心。”老夫子说。

有那么一刻,张居正觉得他这才懂了自己的名字。

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他想着,一时毁誉,万世是非,于我何加焉。知我罪我,与我何计焉?

见他骤然深深一揖,老夫子皱起眉头:“何以如此?”

张居正抬起头来说:“只是想在老师面前,立一宏愿。愿我读书人此生在世,百姓皆有所生养,老有所依。自治乱至升平,非纸上所述了了几字,而落于大明万千子民。为此,宁死也。”

老夫子看着他,久久不言。居正看见他松手丢掉了酒袋。

“老师,居正再拜了!”

张居正说。他涕泣不能言,却看见老夫子转过头去,抬袖遮掉脸上的泪。他说:“汝去吧。”

吾道南矣。

其他:

1.万历元年,答阅边吴尧山曰:“二十年前,曾有一宏愿。愿以其身为蓐荐,使人寝处其上,溲溺垢秽之,吾无间焉。有欲割取吾耳鼻者,吾亦欢喜施与。”

2.好多典故没解释。楚棘这个我在王世贞的书里看到,还以为是黑料。道南,就是衣钵传人的意思。《宋史》载,福建人杨时求学于“二程”,并有“程门立雪”的佳话,杨时学成南归,程颐高兴的说:吾道南矣。

3.大意是居正死后,目睹了万历十二年抄家,魂魄未去,怨气凝结。被困在了嘉靖二十年这个时空漏洞立。一遍遍遇到这个少年白圭,一开始自暴自弃,后来发现无论他怎么折腾这个学生,他永远还是会长成自己的样子……遂弃疗,就说,我教你,我什么都教会你吧,你去吧……

4.题名是双关。既指张居正是荆人,老夫子性格执拗如棘,如同荆棘。也指张居正将脚踏荆棘,登顶巅峰。

最后自我吐槽:我本来想写虐文的,写着莫名其妙变欢脱了,我果然是嬉笑怒骂,虐文苦手qaq欢迎抽打作者

简介:完全走史向线的二贞,假如他们交好。

胡梅林的拜帖被退了回来,还附上了字迹熟悉的手札,大意是虽脱罪籍,量移至此,仍惧牵连士夫,恕不待客。

胡梅林看了一眼,就吩咐管家备马,打算直接上门去,若是找到门口大洲还是不肯见,那便就此一刀两断。

赵大洲租住的小院很是僻静,胡梅林抵达之时已过了申时。时已深秋,院外的路上积了厚厚的红叶,想来也是车马稀疏。胡梅林径直上前扣门,开门时候管家一愣,他是认得胡梅林的,似乎拒绝也不是,不拒绝也不是。

赵大洲像是心有灵犀地从书房走了出来,站在院落里,定定地望了他片刻,终于道:“进来吧。”

赵大洲说着,便转身进了屋内,管家也侧身让开了路,胡梅林匆匆跟上前,...

赵大洲说着,便转身进了屋内,管家也侧身让开了路,胡梅林匆匆跟上前,只见大洲蹲下身将炉火烧得旺了些,又添了水,淡然道:“瓜片茶很是清爽,梅林可要来些。”

“恭敬不如从命。”胡梅林笑了笑,“大洲兄在此可还过得习惯?”

“徽州山水灵秀,能在此任职,倒是幸事。”赵大洲说着,壶中水沸,拎起来凉了片刻,娴熟地掺入茶盏,刹那清香盈室。

胡梅林留意到他瘦骨嶙峋的手指,伤痕已淡。赵大洲做了十多年的翰林,笔走龙蛇,握笔的手原本也是温润不失劲节,分外好看。

胡梅林觉得盯着看太失礼,便移开了视线——赵大洲如他所料沧桑了不少,双鬓染霜,旧道袍被窗外吹入的风鼓起来,透出清瘦的身形。赵大洲倒不在意,只觉得风凉,便走过去掩上了窗,而后坐下来,安静地喝茶。

“听闻梅林兄巡按湖广,扫平贼寇,圣心大悦,又将赴任浙江抗倭。大明正待梅林兄这般栋梁之才靖平,又何必再见我这罪臣,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倒是赵大洲先开口,开口却是逐客:“粗茶一盏,我已算尽了待客的礼数。”

“圣上何等英明,岂不知大洲兄为奸人陷害。如今仇贼之罪已明,圣上必会再重用大洲兄。”胡梅林语气终于波澜骤起——可太多往事,他甚至不能开口关心过问。而且在挚友身在地狱之时他什么也做不了,现在关心不过是揭开伤疤,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也不必安慰我,我心里有数。梅林,我倒是很想做些事,可知府大人说州府事务琐碎,何况徽州府诸事已有同知与通判分掌,说我来此只因通判无定员,也不过是个过渡,想来等南京出缺便调过去,让我安心休养便是。我想看些卷宗资料,小吏也说已有他人负责,暗示我不要插手。”赵大洲言及此处,自嘲一笑道:“梅林,你看,这或许就是我的命数,做不成什么事情。失职无画的罪过我也早就认了,圣上赏罚分明,仇鸾亦是罪有应得,你大可不必为我不平。”

大洲的语气依然淡淡地,片刻停顿,续道:“梅林兄你不同,你是担当大任之人,你该怎样做便怎样做。”

胡梅林一怔,大洲这番话刻意撇开了严嵩与赵文华,却也是他先把责任全部归于仇鸾。或许对着大洲这样说太过欲盖弥彰——但他在开口之时就放弃了坦诚,他已经做了选择,赵大洲也有意成全他。

何况他们的交往本就是秘而不宣,而缘由便是彼此都感受到非同寻常的感情。胡梅林豪爽,做事大开大合不拘一格,奇正并用;而赵大洲气高,平生留心皆国事与学问,对钻营干进之事不屑一顾。两人对好友皆热切,他们成为知交本是酣畅淋漓之事,可胡梅林在赵大洲的面前,总会下意识收敛心性,而畅谈之后的寂静里,赵大洲却也不会直视胡梅林——莫名的回避,或者说,情动——彼此之间不说出口,又都了然的秘密。

可若说破,对彼此身份而言又那样尴尬而不合宜。胡梅林倒是有贼心有贼胆,只是潜意识总不愿牵扯太深,何况他一直外任,来去匆匆,一念犹豫,也就这样维持下去。

可现在,他们都选择了放弃。

选择之后反倒轻松了,胡梅林也将盏中茶汤一饮而尽,应道:“大洲兄谬赞了,胡某岂敢不为所当为,大洲兄也要……多保重。”

赵大洲闻言笑道,“梅林兄不必担心,救我之人曾对我说,世人常言鱼死网破,可鱼在网中总是易死,网却难破。这件事对我而言已经过去了,倒是梅林兄一直征战沙场,身冒矢石,该保重的是你”

心迹已明,言谈便再难继续。时过境迁,胡梅林再也不会像过往一样拿着阳明心学当由头去找赵大洲一聊一整夜,赵大洲也不会再要胡梅林教他骑射,说着翰林院呆着太无趣不如去九边这样话。现在他们就相对而坐,沉默着。

命运岔路的那一年,胡梅林回到京师之时,赵大洲已经离开了。

那时胡梅林做着宣大巡按御史,仇鸾贿赂俺答使其避开大同,由古北口长驱直入。京师危急,胡梅林镇守防区也无法救援,只从邸报上得知赵大洲奉诏去了一趟仇鸾军中,回去便下了诏狱。他做宣大巡按,自然是知道仇鸾其人阴狠贪毒,治军无方,但仇鸾受宠势盛,自然不可能强行弹劾。可赵大洲此去欲激励仇鸾力战,必为仇鸾所忌。

胡梅林从未想过赵大洲会忽然惹上这么个煞星,心头百般焦急,却无可奈何。胡梅林只得安慰自己道赵大洲好歹做了十几年的翰林,在京中师友众多,总会有人出手相救吧。可回京师复命之时,赵文华来找他喝酒,闲聊间说起赵大洲的事,却道他敬酒不吃吃罚酒,圣上与严阁老不欲战,自己好意想劝他抽离此事,反被骂回去,不让他吃点苦头怎么出这口气。

赵文华又猛喝了几杯道,现在人去烟瘴之地,最好死路上别回来了。

胡梅林神色一滞,酒杯差点打翻在地,赵文华见状问道,你不会跟这号人熟吧。

“听说过而已,在心学上有些名气。”胡宗宪扶稳酒杯,慢慢喝下去,强压心绪道:“好好的翰林不当……”

“可不是,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书生,惹上这事,连徐阁老都没出面说话。你在宣大做巡按御史,内中之事你知道得比我清楚。不过也算这赵大洲命大,诏狱也里头有人保他,不然他估计别想活着出来。”

“兄弟,消消气,消消气。”胡梅林敬了赵文华一杯酒,心下已了然原委。他倒是很想喝醉,陪着赵文华一杯杯喝,却一杯比一杯清醒。等他辞别赵文华,径直去了赵大洲在京中的住处,只见陌生的妇人从小院中走出,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胡梅林连忙道歉道,不好意思,找错地方了。

赵大洲终于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说,梅林兄,天色已晚,你还是回去吧。

胡梅林与之前并无太大分别,爽朗利落,眸含精芒,而他自己已变了太多。以前胡梅林开玩笑说等他入阁拜相,记得给户部打招呼,给够他粮饷,他笑着说指望他赵大洲入阁拜相,还不如指望自己能如杨一清杨阁老那般出将入相来得实在。这个世道,翰林能做什么事,该言的亦不敢言,他这个官做得随时都想辞了回家,不如山僧野客来的自在。

话虽如此,可俺答兵临城下,他还是挺身而出,却是命运最残酷的作弄。在军营那个夜晚如何能从记忆中磨灭,严嵩夺去了他的护卫与督战权,当他带着愿意陪他涉险的小弟避过敌军来到军营时,仇鸾却拒绝接收赏银,他只能骑马遍走诸营,一遍遍宣读诏书,把银两分发下去。等他侥幸避过敌兵回城时,仇鸾却扣下了他的奏疏,而他以未竟职事被下诏狱讯问。

他想过将仇鸾所作所为一并揭露——反正已经下诏狱了,那便以性命与奸佞一搏。可他也清楚这样做的后果,他必被追问主使,而严阁老与仇鸾向来有交。仇鸾想趁机开市,自然少不了严阁老的好处,他闹这一出,严阁老也必不会放过他。哪怕死劾,他成功的可能亦微乎其微,甚至可能累及向来与仇鸾交恶的好友赵时春。

可不指及仇鸾呢?他要承认些什么?当主审官问到他在军营中所为,提到仇鸾之时,犹豫之间刑具便套上他的手指。精疲力竭的他猝然痛晕在地,醒来之时却已回到牢房中,一个锦衣校尉走进来道,指挥使大人有两句话让我带给你,一是世人常言鱼死网破,可鱼在网中总是易死,网却难破,二是两害相较取其轻。”

他坐在冰凉的地面,想过要上疏申辩,可手指已弯曲不得,泪水一滴滴落下来。

翌日再审,他便认了自己无谋失策,贸然行事,并在供状上画了押。

再往后的廷杖与远谪烟瘴之地,反倒没有那么挣扎,选择了活,那便怎样都要活下去。仇鸾失势后他回了家,不久之后新任命便下了。他还是选择了赴任,既然科举入了世,劫波历尽,也脱不开红尘。

胡梅林点点头,便与赵大洲别过。赵大洲站起身,把他送到了门口。他骑马走开几步,蓦然回头,赵大洲还在门边站着,红叶落在他脚边。

他还是打马离开了。赴任浙江之前,他还有太多准备要做。巡按湖广之时他在武当山遇到一位道士,说他毕生功名在海疆。他知道赵大洲喜欢隐士的故事,本想与他说起,最终没有开口——他知道他想得到这功名,要用什么去换。

胡梅林之后便再未见过赵大洲,他在浙江忙得不可开交,只听说他很快去了南京吏部任职。南京多名士,赵大洲与他们多有交游唱和,讲学论学。胡梅林倒是松了口气,这才是他觉得赵大洲应该有的生活,而他自己一面指挥军队冒死杀敌,一面把搜罗来的好物送到京中贵人手中——他们本该是不相交的,就算相交,也不过至于官场才是。

而赵大洲在南京从来不缺胡梅林的消息,行事不拘一格的胡司马总是东南文士们热衷谈论的对象。有赞美他亲冒矢石不避风险,奇计百出敢作敢为,东南海防松弛已久,有此一人,安定有望;也有说他行事放荡不羁,荤素不忌,说着说着掩面而笑,还有人指责他攀附严党陷害忠良。赵大洲坐在众人之间,反常地沉默,喧嚣之中只觉得故人的形象逐渐模糊。有人问起他怎么看梅林这人,赵大洲才回过神来,应了句:“传言归传言,仗总要有会打的人去打。”

大约是觉得有理,这句话竟刹住了场中关于胡梅林的话题。闲聊得差不多了大家开始提笔作诗,大洲取出带来的墨,惊觉竟是多年前胡梅林送的极品徽墨,不知什么时候被他从旧物中翻了出来。

那场文士聚会上他认识了茅乾,他的弟弟茅坤是梅林的同年,得罪权贵罢官在家,便入了胡梅林的幕府。茅乾也好佛道,很快便与赵大洲成了知交,两人在金陵城边山上筑了个庐,闲来便去习静或研究炼丹。论学修习之外茅乾偶尔也聊起从茅坤处听来的八卦,比如胡梅林有次水战差点落水,被发现不会游泳,并吐槽说统领东南水师怎能不会游泳。

“哦,早知道我教他了,我也是江边长大的。”赵大洲随口接了一句,才发现说漏了嘴。茅乾问道:“大洲先生与胡大司马可是旧识?”

“算是吧。”赵大洲淡淡地说,“不过你别告诉你弟弟。”

茅乾愣了愣,大概猜测或是严党的缘故,又不便深问,答应了赵大洲。

胡梅林只是偶尔听到赵大洲的事,大概是说在南京又操心军务,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也有意招揽各路名士替他做事或者疏通关节,茅坤提到了赵大洲,说自己的哥哥跟他很熟,但凡涉及保家卫国,总是古道热肠。大司马在东南平定贼寇却惹来朝中猜忌,赵大洲不会袖手旁观。

胡梅林没说什么,茅坤只道是东家默许了,回头就给哥哥写信。赵大洲答应得很爽快,随后便拜访了南京兵部尚书张鳌,请他帮忙澄清朝中对胡梅林的误会。

朝中这一轮飞语平息的倒快,毕竟张鳌觉得赵大洲愿意帮的人不会是奸邪之辈。茅坤很高兴地把这件事告知胡梅林,胡梅林倒是意外地冷淡。

茅坤道:“大司马倒不必多虑。赵光禄以前虽跟严阁老与赵侍郎有旧怨,但如今他在南京升得快,少不了严阁老首肯,他也没拒绝,至少不再敌对。此人又有些直臣名气,与徐阁老亦有往来,大司马何不趁机结交?”

胡梅林却反问道:“他是徐阁老的人么?”

茅坤一怔,应道:“应当不是。若是徐阁老亲信,当年庚戌之事也当与徐阁老通过气……”

“那有什么用。”胡梅林的语气异常冷淡,“如今我头疼的只是徐阁老那边,他既不是徐阁老的人,又不为圣上所喜,没什么结交的意义。文韬武略之辈,我不缺他那一个。”

茅坤很难得被胡梅林把话堵回去,觉得赵大洲好歹帮了忙,胡梅林不写信感谢却如此冷漠,实在反常。或许东家只是不喜欢赵大洲这类人,觉得表面上高深莫测却不实在。

胡梅林见茅坤有些沮丧,心头默叹了一声,他只是单纯不想让赵大洲卷进他的事。他知道,自己功名渐进,路却越走越险,越走越窄。

好在唐荆川终于答应出山抗倭,应了严党的推举也让他一世清名受损。向来威重东南的胡梅林难得对荆川表露歉意,唐荆川倒是笑说不碍事,大家同心为国,何惧流言蜚语。赵大洲也来信支持他,说此为大乘渡世法门。

又听到赵大洲的名字,胡梅林一怔,他知道赵大洲一直在那里,从未离开过,赵大洲亦是如此。

彼此的岁月沿着各自轨道的流逝,不久茅乾来拜访时,正巧遇到严阁老的门客带着文集向赵大洲求作序。赵大洲看了看茅乾,便答应作序。

待严阁老的门客离去,茅乾道:“大洲先生此举,倒是有古人分谤之义。”

“分谤?若能为荆川兄分去一二也罢。”赵大洲笑道:“我真没想那么多,作序而已,不是什么大事。我自信千百年后史册间,不会以我为严党。”

“不为梅林公么?这文集,我听说严阁老是要交给梅林公刊刻。”茅乾脱口而出方觉失语,他只是直觉赵大洲内心惦念着胡梅林,不便言说罢了,但直说终究不好。

赵大洲闻言,刹那收敛了笑容,叹道:“我一介闲人,拿声名何用,写与不写无甚差别。他是任事之人,需要声名,却也拒绝不得。”

序很快作好了,完整的书稿交到胡梅林的手中。胡梅林翻开书页,看到赵大洲的名号,却是闭了眼,不愿再多看。

不通书信,亦不复相见,却始终不愿辜负。

赵大洲终究离开了金陵,回家服丧,后来起复北京,又很快得罪了严阁老被罢免,彻底作了闲人。那时胡梅林还在东南带兵与各路贼寇血战,朝中却又渐起非议。有人不想见胡梅林全功,他知道,可也彻底帮不上了,此刻的胡梅林,也退不了。

赵大洲盼着在某一日的邸报上看到胡梅林功成致仕,解甲归田,然而两浙倭患逐渐平息时,等到的却是胡梅林下诏狱的消息。他清楚严党倒了,胡梅林受牵连难以避免。焦急之下,他想提笔给李春芳写信询问一二,好在信还没送出,就听说梅林被圣上赦免。

终于彼此都解脱了,那时的赵大洲这样想,他终于决定给胡梅林再去一封信,轻松地说如果梅林兄不方便入蜀,那他便去徽州,反正他现在身体很好,跋山涉水不是问题,不知梅林兄是否还愿见他一面。

不过赵大洲等了一年也没等到回信,或许是没收到,也或许胡梅林已不想见他,也罢,反正他们早就缘尽,那就彻底放下吧。

胡梅林收到了信,只是烧掉了。他随着青烟叹息一声,大洲兄,我已是过去之人,没有将来。你知晓世途险恶,却终究不曾以阴暗揣度曾经的师友。如今回徽州是不得已,圣恩难庇,我亦如砧板上之鱼肉。我会争到底,成败生死却不由我。过往你不欲牵累我,如今我又如何能连及你。

两年后的一天,赵大洲一身斗笠布衣,从山寺访僧归来。邸报之上,胡梅林已瘐死狱中。

赵大洲倚在家门口的墙边,四周青山云雾缭绕,眼前却依稀是当年胡梅林离去时,徽州深秋满地的红叶。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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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狗狗腹泻全指南(以宠物为主)养宠技巧狗狗腹泻的症状有哪些? 除了大便次数增多、便便变软或稀溏,狗狗腹泻还有其他一些常见的症状,如呕吐、食欲减退、腹部胀气、疲倦等等。 如何诊断狗狗腹泻? 如果主人发现自己的狗狗有腹泻的情况,应该及时带它去看兽医。兽医会根据狗狗的症状和身体状况,进行相关检查和诊断,以确定狗狗的腹泻原因。 https://www.pettb.cn/article-27123-1.html
13.辅助训练方法(精选十篇)摘要:基于对体育实践和理论的研究,本文分析了诊断训练过程的系统方法,主要目的是确定教育诊断。作者研究了各个训练阶段个体化训练模式——诊断评估标准,制定统一的教育分析与监测方法、模拟与预测工作,解决训练控制中符合竞技教育方法学要求的问题。竞技教育学诊断应结合监督、模拟和预测有机地融入到整个运动员培养体系中。https://www.360wenmi.com/f/cnkey3fc2bjf.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