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销售人员,或许一开始都不了解“五元体检”的真假,但一次次目睹了工作中的异常情况后,对于公司的业务,大家的心中都自有判断。当真相早已在大家心中浮现,究竟是选择留下还是离开,每个人却给出截然不同的答案。
人间故事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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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您好,我们是省二甲利民医院,现在做优惠活动,体检上门只需5元。有兴趣了解一下吗?”
“哦?在哪?这么便宜。我有空再说,再见。”
“您好,我们是利民医院,现在做活动体检只需要5元……”
“5元?我买点猪肉吃,不好吗?我感觉自己身体好得很,老子信你的邪!”
2010年我每天早晨6:50起床,从唐家墩站步行过马路穿过一个地下通道,再沿着车水马龙的大道小跑十分钟,十五分钟准时到达汉口火车站对面的老年公寓。
那时我23岁,在武汉找到了第一份工作,月薪只有八百加提成。
在医院大门进去左手边,有个单独的白房子,和有点偏暗的医院正房老建筑相比,它新得有点突兀。我们都穿着白大褂的工作服,进进出出,不知道的人会把我们当成护士。实际上,我们一般不会去医院里面,除了去上公共厕所。
从第一天走进医院大门开始,我就有种自豪感,觉得自己一个医学门外汉,居然也能在医院上班,莫名地高兴。六十出头还风姿绰约的奶奶级管理告诉我们,台湾老板和医院签了十年协议,会长期合作,为武汉人民普及体检做贡献,让我们放心工作,只要勤奋有业绩,不怕有被解雇的风险。连续一年业务达标的话,公司会奖励交五险一金。
那个时候,我和表姐在唐家墩合租,房租只需要400元,那一年一碗素面只需要3.5元,我对这份工作很满意,想在大城市稳定下来,对未来充满了期待。可是后来,才发现这份工作根本不需要医学知识,需要别的本事。
2
中午,虽然医院有食堂,但我们是不能在里面吃饭的,只能自己带饭在公司微波炉加热吃。小曼常常做了拿手的红烧狮子头来和我交换着吃,厨艺普通的我,也会被她夸土豆丝炒得好吃,她的小虎牙笑得那么甜,我没办法不相信她说的是真的。小曼是大学生,大学最后一年过来实习的,她的男朋友去了大连船厂,她对于是否留在武汉还在犹豫,悄悄跟我说还有武汉的男同学在追她。
基本上,每批体检结果里,总会有那么几个身体指标不合格的,尤其上了50岁的老年人,很容易中标。小曼在江夏一个家具厂的单子,就出了个岔子。那个单子我去跑过,没有攻下来,去了几次都没能见到负责人,说在出差,地段又偏远,我就放弃了。
3
同事们开着玩笑,让小曼发了工资请客,小曼笑盈盈地答应了,我也私下向小曼讨教,有什么拿下对方的秘诀,小曼谦虚地说运气罢了。
小曼有点手足无措,急得眼里装满了泪花,都要溢出来了。林艳立即起身,走到她旁边,拿过她的话筒听了几秒。林艳妄图用自己的主管身份让对方先闭嘴,听她讲,对方继续吼:“什么破检查?你们还上门,那些抽血的针管能确保是无菌的吗,我老爸每年都在三甲医院全套体检,我自己就是学医的!说我爸超标,你把乙肝的五项指数背我听听!不知道老年人血压本身就比较高吗?正常的!……”
我们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这样的事。一般来说对体检结果有疑问的人,我们都会劝他去复查,有的人复查没事,觉得我们医院是误诊,但也才花了五元,而且还是单位出的,相当于免费,大多数人都会算了。可是,就怕有人较真,如果他较真把事情闹大的话,对我们和医院都没有好处,虽然医院也不会为了几元钱的体检还去赔偿他什么,我们的推辞就是检查不是我们做的,是医院,我们只起联系作用。只是,对大家来说,毕竟是个麻烦的事。
下班时,小曼被叫到小办公室。我问干了一年的老员工眼镜大姐:“咱们医院是正规的吗?”“当然是,像咱们这样的公司都是承包制,和医院合作的,台湾老板,香港老板多得是,又不是只咱们一家。”
我本来想等小曼一起下班,在路上安慰一下她的,所以别的同事都走了,我最后一个走。当我经过小办公室时,听到比我头还高的小窗户里传出了小曼的笑声。
林艳说:“小曼啊,你长得这么漂亮,要学会利用自己的优势知道吗。本来刘阿姨想把你刷掉的,但我觉得你有潜力,把你留了下来。以后我出单拜访的时候你跟着我吧。学学。”
“嗯,谢谢林组长帮我摆平这件事。”
“谢什么,小事。不像那个钱月,总那么呆,公司给的几句话就车轱辘一样翻来覆去说,都两个月业绩垫底了。真好意思。”
听到我的名字,我没再等小曼出来,拿着包迅速离开,生怕被她们发现。
4
过了一个周末,再去上班,林艳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和大家谈笑风生。不过这次被请到办公室的人是我。
林艳很客气地给我倒了一杯水,让我坐在她的对面,我根本不敢喝。她看着我足足一分钟不说话,我如坐针毡,做好了主动离职的准备,本来三个月不出单的末尾淘汰制在很多公司都是这样。
“小月,你的声音很好听。”林艳不愧是做销售的老手,她不高兴的气场都被我感觉得清清楚楚,还能以夸我做开场白,不知道她有没有憋出内伤。我轻轻回答:“谢谢。”两只手在膝盖上绞动。
黄页薄上被我画了密密麻麻的叉,就在我连辞职书都写好了,准备月底交的时候。水果湖的一个老人和气地对我说:“上门来体检啊,真的吗?那可太好了。我们这群老骨头正好跑不动。小姑娘,你周五下午来找我吧。”
瞬间,我觉得胸口仿佛拿走了一块大石头,呼吸都顺气了。林艳还问:“有没有把握,要不要我陪你去?”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我谢绝了她的好意。
汉口、汉阳、武昌三镇组成的大武汉,堵车是常有的事。我在车上昏昏欲睡近两个小时才到水果湖,七拐八绕进了一个院子,是一个规模很小的工厂,像小作坊一样。门卫把我领到办公室,一个脸大肚圆,面相和善的老人笑着示意我坐,随后给我倒了一杯水,我有点受宠若惊,觉得别人年纪这么大有点受不起,连连道谢。
沟通中得知,老人是厂长,请的都是五十多岁的人做点手工活,和扶贫差不多,不赚钱也饿不死。老人没有能力给每个人买五险一金,还是头一次知道有可以上门体检的服务,他跟管理人员商量了下,大家都觉得不错。我递给他好几张医院的资料介绍,估计他也不怎么看得懂,草草看了两眼就把协议签了。
随后他说的话打消了我心中的惊讶,他有点感怀地说:“我有个老战友,住在那里几年了,前年才走了。那个地方我熟。”
“不过,怎么当时没看见你们?”
“哦,我是刚来的,我也不清楚。”其实,我们是从江汉路步行街的一座办公楼大厦里搬过去的。
我一直忐忑不安地等着体检结果出来,好几次跑去私下问林艳,大概因为开了单的缘故,她的态度和气了许多,安慰我说:“没事,放心哈。我出过那么多单呢,你就是第一单,紧张。”
“小月啊,幸亏你来帮我们体检啊,我的乙肝指数不正常。我又去复查,查出肚子里还长了个囊肿呢。”
“是吗?那您治了吗?”
“治了,已经手术摘了。花了点小钱,这都是小事。还是要感谢你,不然我还不知道,说不定拖成癌都有可能。”
“那就好,那就好,您注意身体。”
我把辞职书又藏了起来,这个老人给了我一点信心,让我想再在这里坚持坚持。说不定,真的是常规体检呢?为民造福,有何不悦?
5
转眼毕业季,有些职专的学生们要安排实习,林艳的老客户会帮她拉到这样的单子,实习单位会要求学生提供健康证,学生们必须体检,而每人只需要5元的标准,他们会觉得非常划算。
“不死人就不用怕”——小曼悄悄私底下跟我说,这就是当初林艳传授给她的镇定秘诀。
林艳作为组长,除了拿自己的业绩提成,还拿我们业绩的总提成,加上工龄她的工资几乎是我们的好几倍。她每天打扮时尚,身上戴的首饰也经常更换,我和小曼都很羡慕她。林艳给我的笑脸也多了起来。“争取一年后,咱们都还在,还是一个团队哈。”她拍拍我的肩膀。
“艳姐,有两个女孩子说要找你。职业学院的,说是毕业班。上次你的单子。”出去上完厕所的小曼回来说。林艳走了出去,我通过窗户,看到她两手插在白大褂里,对面站着两个十七八岁左右的女孩子。她们都穿着校服,高个子留着齐刘海短头发,比她矮半个头的女孩戴着眼镜,她像在请求林艳什么,林艳摇头,露出她一贯的温和坚定的表情。
林艳说了几句后,三个都对峙了一会儿,林艳走进来工作。她不屑地说:“哼,想改结果,哪那么容易。”
我出去上厕所时,看到女孩们还站在大门口,武汉的日头很烈,高温时感觉可以达到40度,我们从有空调的办公室去医院里面上厕所,都是小跑的。
察觉到我的视线,高个子女孩往我这边瞟了一眼。
我迅速进去换了衣服,想快步从她们身边离开,可是高个子女孩突然拉住了我,她明显比眼镜女孩有气势,她的目光咄咄逼人:“姐姐,你也在那里上班?”
“是,什么事?”我强装镇定,我最怕麻烦了。
“我们是上次参加你们体检的学生,我同学郑冉因为体检指数不达标,不能和我们一起被录取,本来单位都和学校谈好了的,是直接输送。就体检这关。”她顿了顿,“我觉得你们体检不准。郑冉平常身体很好,她还是我们班的马拉松冠军。”
“你们可以复查。”我模仿林艳的口气,不想和她们多说,这不是我的单子。言多必失,如果解释有纰漏,林艳一定不会放过我。
“我们没钱。我们怀疑结果,你们有义务复查。”高个子女孩重复她们的需求。原来,她们找林艳是说这个。
我轻轻推开她的手:“这不是我的单子,有异议就复查,这就是我们公……我们医院的流程。”
说完我就阔步向前,直到走出好远还觉得,好像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如芒在背。
6
我的业绩又垫了一个月的底,在一个周末的午后,我又最后一个关上办公室门出去时,那个高个子女孩走到了我面前。
她递给我一张照片,我情不自禁接了过来:是她和郑冉在爬山。郑冉依偎着她做鬼脸的样子很可爱,和那天蹲在地上哭的样子判若两人。
“你们现在适应新工作了吧?”我口气轻松地问。不知道她还找来干什么,距她俩上次一起来医院,有一个多月了。
“我也希望她还和我在一起工作,我也希望……”女孩喃喃着。
“她怎么了?”
女孩看着照片的眼里,突然溢满泪花:“她的爸爸妈妈一直在闹离婚,没人管她,小冉以为毕业马上参加工作了,就可以离开那个家,可是……我不相信她的体检结果,真的,我不相信!”
“你,不是来陪她复查的?”我回头望望医院大厅。
“她没有钱,我回家拿了钱去找她,她在洗手间割腕了……单位不要她,她爸爸离婚不要她,知道她有病,她妈妈也不要……呜呜呜……”
“你们体检没有出过错吗?真的一次都没有错过吗?我不甘心,我就想来问问。毕业前我请她爬山,我们约好工作第一个月的工资,她要请我吃饭,今天,是她的生日……”
这次换这个高个子女孩蹲在地上哭起来,她所有的气势瞬间溃散,肩膀止不住地抽搐。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林艳可能完全不会想到,一个体检结果,会改变某个女孩子的人生。好像有什么在胸内裂开,又鲠在喉咙,我张了张嘴,最终没能吐出只言片语。
我逃离了,将她留在原地。
三天后,我递交了辞职书。这笔体检单不是我的,可罪恶感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那两个女孩无数次走进我梦里。
每次,郑冉的眼睛都一眨不眨,问我:“你们的体检真的不会错吗?一次都没有出过错吗?”
我想大声回答:“可以复查啊,你可以到别的医院复查也行啊,为什么不去?”可再怎么使劲,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题图|图片来自《顶尖手术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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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需要努力工作去赚钱养家,需要努力工作去实现自我价值,但当工作的内容违背了道德,甚至会触及法律,我们又将如何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