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19年第6期|周晓枫:男左女右(节选)新作品

2018年10月6日下午的临时决定,让我在那个十一假期的尾声里充满悔意。悔意浓重,到悔恨的程度。我对即将到来的日子,满怀绝望。我一边沉浸在沮丧无助的情绪里,一边听着“唰唰唰”那种忽大忽小、不规则的噪声持续从卫生间传来。那是混合着屎粒的石粒垫材,被带着怒意扬出笼子的声音。这双激烈劳动的手非常袖珍,它们,只有我的指甲盖那么大。

我错了,不该信任它们幼萌的长相,害人精造成的祸患远超预期。我觉得自己在精神上遭受的摧残,相当于娶了祸水女人的倒霉蛋,一时的失控可能换来多年的悲剧。

一个星期以前,我偶然从网上看了几张黑尾土拨鼠的特写,当场意乱情迷:天哪,怎么有这么可爱的萌物?无论站坐、发呆或窃窃私语,它们都让人忍俊不禁。胖墩墩的身材,肥圆的小肚子,短短的爪子,吃东西时用双手捧着的姿势、快速咀嚼的嘴巴和鼓鼓囊囊的腮帮。土拨鼠的身体比例关系就是可爱的,企鹅也是这种类型,日常行为也逗趣。

我想到宠物店里看看,没打算买。我承受不了养育的麻烦,从孩子到宠物。每天到阳台报到、等待喂食的十只流浪猫,已经是我甩不掉的心理包袱。何况,养鼠?猫与鼠,对付这两个相互敌对的关系,我缺乏平衡的技巧与耐心。

宠物店的场地中间,用玻璃围成几米见方的围栏里,圈养着二三十只黑尾土拨鼠。这是些小小的移民,它们来自遥远的北美大陆。据说国内尚未掌握繁殖技术,所以宠物店的墙壁上粘贴着海关检疫证书,说明小家伙们通过了人类的卫生要求,不携带鼠疫等令人闻风丧胆的病菌。养这类异宠,往往要从幼龄开始,否则它们终身保持着警觉的距离,不易与人亲近。没有刚刚断奶的,一窝两个月大的适龄幼鼠已被预订,只剩这些已经快四个月的土拨鼠——对我这样的新手来说,它们也许属于年龄偏大了。即使要养,我也等明年的新生鼠崽吧;这个期间,我正好冷静一下,想想自己能否承受宠物带来的拖累。

店家是个眉目清朗的小帅哥,他一伸手,几只大胆的土拨鼠站直身体,踮起脚尖,尽管站立不稳,它们也摇摇晃晃,尽量上举手臂……我不知道那是它们的好奇心驱使,还是出自一种索求抱抱的渴望。总之,它们擅长营造出一种“你非常被需要”的幻觉。

大概一个月以前,我开始构思新童话。这个选题属于“命题作文”,要求是发生在动物园里的喜剧。我感觉吃力。写散文时,我的思路是顺畅的,语言障碍少;写童话,我需要进行思维上的转译,需要在情节上不断推进——这超出自身能力,让我分外焦虑。仅仅勾勒动笔前的梗概,多普勒测试仪显示,我已出现明显的脑血管痉挛现象。养个宠物,或许能够分散我的注意力?不不不,太麻烦,还是算了。

多数土拨鼠都缩在玻璃箱体的一个夹角里,除非从天而降的一把食物,否则,它们挤成几乎不动的群体。个别的,沿着边线跑场子,唯有一只土拨鼠特立独行——它兴致勃勃,在玩跑轮。它一会儿在外面推动跑轮空转,一会儿钻进其中蹬踏,古铜色的金属跑轮像复古的电扇那样转动起来。别的土拨鼠,尾巴像毛笔头儿;这只与众不同,尾巴呈斜梯形。问店家,得知土拨鼠情绪紧张的情况下,尾巴容易奓开;但看它,不像,更像是尾巴的造型天生不同。它在困境里自信且独立,积极而逍遥,甚至是怡然自得。土拨鼠长相酷似,像从同一模具里翻制的月饼,群体中难分彼此;凭借这条独特的尾巴,我能一眼认出它。何况,它是摊平了趴在地上休息,小脚丫像“外八字”一样撇在两边;其他的,都是缩成自我防御状态的球体。我观察了一会儿,它自娱自乐,旁若无人。它打动了我,改变了我的主意和心意。虽然得知它是女宝宝时,我略感意外。

本来只买一只,这个女宝宝是我心仪之选。可土拨鼠是社会生活发达的群居动物,想到以它开朗活泼的性格,却要终其一生,孤独地生活在陌生的巨兽之间,相当于一个人被独自运往火星,然后生活在一群恐龙之间……我心一软,算了,给它找个伴儿吧。

店主隆重推荐一位男宝宝,它的脑门上,有一道马克笔画出的黑线用以区别——马克黑身价最高,二千五百元,其余都是一千八百元。马克黑并非因长相俊逸而成为王子,是因性格超好,即使陌生人,把它凌空抄起,翻仰向上,后脑离地隔着足以致命的高度,它依然抱以高度的信赖——不抓、不咬、不挣扎,它摊开四肢,露出柔软的腹毛,长久保持被迫的姿势。

看马克黑的表情,我怀疑它的温顺中,更多是畏怯。我略一犹豫,店主就挑选出一只毛色最浅的雄鼠,说它好看。这只男宝宝眼神晶亮,端正健硕,经过长途的颠沛流离和集体生活的你争我夺,它的皮毛顺滑而完整,不像有些小鼠,磕蹭痕迹明显。但我有种奇怪的预感,觉得这个男宝宝会比较麻烦,所以要求店主再换一只,不想要它。店主还是力荐这个男宝宝,说它与女宝宝的大小和色泽,匹配度高;他建议我在它和马克黑之间,挑选一只。犹豫之下,好吧,就是它。就这样,在品性和颜值之间,我选择了后者。

取了名字,男的叫左左,女的叫右右。

2

然而,这位鼠左左,英俊而暴躁。就是它,当晚就让我崩溃。

我知道它是土拨鼠,天生就是人肉挖掘机,可左左强大的决心和破坏力,还是令我震惊。左左用它那比缝纫机还高频的门齿,把笼子的塑料底边啃破了角;用它那看起来火柴梗般脆弱的手指,把沙石扬得像火热建设中的建筑工地。

带左左右右回家是仓促的决定,各方面的准备都没有做好。店家垫材缺货,没有木屑或玉米芯那样的软料,给了我一包替代的爬宠沙粒,质地干燥坚硬,更适合龟或蛇。这成为左左发动攻击的武器。沾着尿味、裹着屎粒的沙粒,被它扬撒在铁笼四周,散发出让人恶心的啮齿哺乳动物的臭气。

我购买的玻璃饲养箱几天之后才能到货,它们暂时在这只原本的刺猬笼子栖身。说暂时,是因为空间狭促,的确委屈两只热爱运动的小家伙;另外,也关不住,黑尾土拨鼠智商高,会开锁,越狱易如反掌。只能趁它们尚处于不了解情况的不安全感中,拿小铁笼当个权宜之计。铁笼的弊端立即显现。仿佛有场隐形的地震,震源,有源源不断的臭气和噪声,通过一双精巧的小手,向周遭呈涟漪状扩散开来……振幅如此辽阔,不仅我的房间里弥漫鼠气,包括被“熏陶”的我,闻起来,都臭味昭彰。

左左,这个叛逆的问题少年,令我当晚几乎一夜未眠。天亮以后,左左的强烈反抗夜以继日,体力不减。我发现自己被严重干扰,几乎一天,水米未进,从忧心忡忡到精神恍惚。我还以为养宠物能缓解脑血管痉挛,没想到不切实际的一念之差,导致我感觉自己的脑血管都快爆裂了。

男左女右,作为配合默契的搭档,它们肩并肩、背对背,锲而不舍地扬撒沙粒。这个迅速组成的反抗联盟,让我们两个临时家长一筹莫展。我羞愧地联系了店家,希望能够完璧归赵,愿意为此赔付一千元钱。提议遭到拒绝,人家答复:各行有各行的规矩,店里以黑体字明示过了——售出概不退换。

怎么办呢?同在一个屋檐下,它俩的余生,会让我的余生苦不堪言。

男家长想出一个新办法:“要不,我们直接送回店里?它俩连同买的用品和粮食,都白送,我们不要退款,不耽误他卖给别人。”这回行了吧?毕竟,这对尖牙利爪的小祸害刚刚到家。我苦笑,自嘲这是比嫖妓都贵啊,一夜花了四千多;还没能近身,我压根就没摸过人家。

算是砸在手里了。黑尾土拨鼠的寿命,有的是五年到八年,有的甚至更长——我估计这些年自己都不会消停。

也许觉得室温低,也许需要相互安慰,左左和右右晚上睡觉的时候,脑袋深埋在抱缩的指爪之间,团成两个紧张的球体。它们挤靠着,样子可爱又可怜。我凑近,它们一动不动,不肯也不敢抬头观望。

我想象它们漂洋过海而来,想象在很大很大的飞机舱里,它们也曾很小很小地蜷缩自己。大而轰鸣的黑世界,对比着两条孤弱的小命,像长篇小说里两个不起眼的标点。我叹了口气,心生怜惜。

睡吧,左左右右,晚安。

3

我在网上查资料,看看经验之谈。笼子至少要静置一周,让土拨鼠充分适应环境;要增加手喂机会,以建立亲近感;不要很快放出笼子,不要贸然抚摸;等等。

左左和右右刚来时,样貌酷似,不容易分出张三李四;观察中渐渐发现,它们从外表到性格,都大相径庭。左左是浅金色的,右右是熟杏色的,不仔细看分辨不出来,像两个成精的猕猴桃。左左圆头圆脑,眼睛是橄榄形的,有时呈莫迪利亚尼油画中的人物那种眼形。拍出的相片里眼仁漆黑,日光照射下瞳孔的颜色没有那么浓,但它依然可以用咖啡豆一样的眼睛,表达对我的怀疑。右右眼睛小,在土拨鼠里算是眯缝眼了,腮颊微陷,比左左略瘦。乍一看我经常在恍惚中弄混,后来左左越吃越多,右右越吃越少,差距才逐渐拉开。

左左的吃相,倒是有几分庄重和威严:站得笔直,腰背挺拔,两脚叉开,手里抱着一截草棍,就像站在麦克风前进行讲演。左左多吃多占,如果自己那份吃完了,就从右右手里抢。右右吃东西时,驼着背,像只掉了尾巴的秃松鼠——不过黑尾土拨鼠本来就属于地松鼠科。论仪态和神情,左左气宇轩昂,右右略显平凡,这是颜值和做派导致的落差。

左左是美男子,长相英俊,仪表堂堂。右右长得没那么好看,显得獐头鼠目的。一共就两颗门齿还没长齐,一颗有点往前,一颗有点往后,但尖嘴猴腮,照相好看。不过,土拨鼠的好看或不好看,有多大意义呢?性格好才是最实在的。土拨鼠体现了心灵美比外表美更重要的原则。

左左的毛病多,情绪易激动,有时无端大喊大叫,像头袖珍的驴。声音古怪,既非大鸟又非小兽,高亢、短促而持续——声音也是袖珍的驴叫。刚到家的左左扬撒垫沙,我以为那是偶尔的应激反应,错了,左左就是有这个人类看成恶习的毛病。不仅如此,土拨鼠嗜好拆家。虽然到处嗑咬和翻刨是土拨鼠的本性,可家里来了惯偷的感觉也够烦的。当然右右也爱搞破坏,尤爱撕扯。结实的棉窝很快变成碎布头,得三天两头地换——右右和多数雌性土拨鼠一样,是名副其实的“败家娘儿们”。可右右亲人,它的缺点可以被视为淘气;左左像是生性顽劣,经常拿出攻击架势,不知是虚张声势,还是痞子式的尚武。

我很快发现,左左体形壮硕,其实胆小。如同有些动物面对猎食者,防御措施是突然扩张自己的体积——左左进食的威武姿态是出于紧张,反而是右右的驼背塌肩代表松弛。因为紧张和过度焦虑,左左才反应过激。数天之后,我第一次打开笼门,让它们在阳台附近跑动一下。大胆而果断的右右抓住时机,立即展开探索;左左相反,完全不敢迈步,它退回角落,疯狂刨沙——这同样是在宣泄紧张。我强制把左左带出来,它的确吓得屁滚尿流——留下一连串屎粒,它跌跌撞撞地逃回笼子,抱缩角落,再也不肯移驾半步。隔了两天,我第二次给它们放风,左左吓得在外面疯跑,几近癫狂——抱头鼠窜,这个成语形容的状态非常准确。我只好戴上防咬手套,抓它回窝。惊惧之下的左左,隔着牛皮护具手套,下死劲咬了一口,几乎又是上回的指肚位置,疼得我从食指到肩头的一根血管像被突然烧红。怕摔着这个小混蛋,我忍着剧痛也没有脱手;但把它扔回窝里,忍不住咆哮着用手套打了它两下。左左表情狰狞,龇牙尖叫,美色全无。

左左既粗鲁又神经质,是个外强中干的家伙。当我趁左左睡觉紧缩四肢的时候,从笼子缝隙小心地伸进手指,我触碰的,像是包着一层皮毛的混凝土,没有任何弹性。我尝试握左左的前爪,冰凉的小拳头握得很紧,肘部以超乎想象的有力夹牢,抗拒着我的善意;有时甚至张嘴,露出示威的长牙。我悔意浓重,唉,当初不要它就好了。对比左左的不堪,马克黑在我的虚拟回忆里,越来越成为一个趋于完美的理想男性。可怜的右右,命运悲伤,要和左左这个小混蛋厮守一生。别看白天左左是个打劫食物的强盗,到了晚上,就成了伪娘;即使它不再把自己抱成紧张的球体,也采取侧卧姿势,头非得枕在右右的怀里,还要被右右的胳膊搂住才踏实。

4

相比睡眠中依然紧得像个铅球的左左,右右是放松的。右右到家没几天,白天就把头扎进垫料,像小舢板那样划开水面、破浪而行,休息的时候伸长手脚、摊扁身体,像靠岸停泊下来的船;晚上,右右摊开手脚,睡得像个大大咧咧的老爷们儿。我只要一伸手,胆子大的右右就靠过来,把脸贴到笼子上,带着温驯和满足的表情,享受铁丝缝隙里有限的接触。之所以成为视频里的网红,是因为土拨鼠可能患有皮肤饥渴症,抚摸能为原本群居的动物带来安慰。土拨鼠闭起眼睑,扬起下颏,它有一张陶醉到迷离、几近晕厥的高潮脸。只要一摸上右右腮帮,它从鄙视眼秒变高潮脸,扬起下颏、摊开肚腹,仿佛丧失所有自主的意识。很快,右右学会站起来,像是机场过安检那样奓起胳膊,让我搜身般把它的全身摸索一遍,还常常就势抱住我的手指,脑袋赖在我的掌心。

右右聪明灵巧,胆子大,心眼多,好奇心重,热衷冒险。关在暂时栖身的刺猬笼里三天,右右就学会了溜门撬锁。我用铁丝把侧门拴死,用最沉的字典压住上面的出口。右右隔着笼子,把字典啃出一个很大的缺角,然后大力推举——幸亏我在现场抓个正着,它才逃跑未遂。随后,左左右右以其利断金的决心咬断铁丝,搞得我手忙脚乱,赶紧修补。

熬到它们到家的第九天,玻璃饲养箱到了,专门用于阻止越狱的,连我都需要按平双手,掌握着分寸,平滑用力,才能打开玻璃推拉门。就凭它们分币大小的袖珍手掌,那点微不足道的面积和力气,根本不足以“愚公移山”。

我组装箱体,直到晚上十一点多,才算安装完毕;把它俩抱进去,就像完成了潦草的乔迁。第二天清晨四点半,我怕它俩抵抗不了秋凉,起来给它们放了一只新棉窝。右右马上会意,率先钻进去;笨左左跟着,它做什么都不得要领,好在它懂得妇唱夫随。

两个小时以后,天光放亮,我隐约听到异响。我赶紧前去查看,惊讶地发现,光脚的左左站在玻璃缸门外——见到我后,它发出一连串高亢叫声,几乎相当于得意的仰天大笑了。玻璃缸的配线口,不知怎么被打开了。那是个直径几厘米的孔洞,用内有旋卡的扁圆塑料钮堵着。我昨晚肯定扣上了圆钮,但它现在分明脱落在地上。

左左围绕玻璃缸四周打转,在我的监控下,它才敢向外围小幅度探索几步。不用说,左左是从犯,主谋和肇事者肯定是高智商的右右。但右右毫无踪迹,无论我怎么呼唤,它一点声音也没有。

所有房间搜查一遍,没有。难道,去了地下室?那里堆积书籍,收纳着过季的衣物,使寻找变得非常困难。我在地下室驻足,倾听,一片寂静。右右仿佛人间蒸发了。

可它再心思缜密,还是被自己的屎粒出卖行踪。看来,右右探索了地下室所有的边边角角,所有能够抵达的远方,它都已独立造访。我颇费周章地翻翻拣拣,同时感觉可笑,因为自己的行为正像一只巨型土拨鼠。我确信,右右此时正躲在某个角落的阴影里,窃喜。我抬起跑步机的液压轴,终于在合页深处,在这个最不易被发现的藏身之处,捉拿了自鸣得意的潜逃者。

等我把千辛万苦找到的右右送回玻璃缸,眼见它补充了半块草饼和几片胡萝卜之后,熟悉地回到那个配线口。右右再次试图转动旋钮,动作娴熟,就像电影镜头里的劫犯在转动银行金库的大门。

右右对食物不感兴趣。如果说左左有近处的苟且,右右就有诗和远方——从性情上看,右右像个文艺女青年。它喜欢被抚摸和自由,尽管两者存在矛盾:一个需要靠近人类,一个需要远离人类。或许右右觉得,只要逃出笼子,可爱的自己就能同时赢得自由和爱抚。尤其清早,右右疯狂地嗑笼子,声音巨大,它大概觉得自己是只公鸡,是负责把我叫醒的。它爬上爬下,寻找越狱之路,运动天赋惊人。

阳台上有个亚克力材质的书报架,整体透明,中间只有几根细而光滑的不锈钢横杆——相距遥遥,超过左右体长。男家长判断,纵使土拨鼠拉长身体也够不着横杆,就没有移开放置到书报架顶端的塑料喷水壶。我第一次听到响声,发现喷水壶倒在地面上,以为是左左和右右撼动基底震落下来的。同样的情况发生第二次,我就猜到,大概是它们之中的谁爬到上面去了。

男家长不信,于是右右在他眼前当场表演一场精彩绝伦的攀缘。我们错愕地发现,右右以流畅的速度很快抵达顶端——快到,它借力用到横杆,侧板的孔洞,搭在后面的空调缠管,我们甚至不能复述它的行走路线。右右手脚的每个落点,都处于不可能的边缘,然后它完美地利用自己攀岩运动员般的头脑和肌肉,成功抵达。右右花样迭出地冒险,乐此不疲。

我愿意放出来散养……但猫狗在人类居室里可以随意走动,它们的自由,是因为彻底放弃反抗带来的,是人类可以控制的自由,可以随时给予或收回。而黑尾土拨鼠,还不习惯受到限制。别看黑尾土拨鼠有金属光泽的皮毛那么顺滑,别看它们的爪子精致而脆弱,可它们的指甲长而尖,就像库克船长的铁钩手。就是依靠看似易断的关节和弯成弧度的小镰刀指甲,它们能释放出不可思议的能量和耐力,快速掘进,徒手开凿庞大而复杂的地下隧道。现在英雄无用武之地,它们只能到处啃咬和翻腾,来小试身手。无论是苹果枝还是火山灰的磨牙石,它们对这些专业磨牙用具不太感兴趣,更喜欢给人类带来烦恼的方式。它们啃家具、窗帘和鞋子,用它们的嘴来入木三分地了解这个世界。

最愁人的,是它俩没学会上厕所。

5

视频里介绍,黑尾土拨鼠不乱拉乱尿,会定点在笼子一角排泄。这样的传说,我有幸见到两次。左左右右初来乍到的几天后,我半夜起来观察,惊喜不已。尽管笼子空间极为有限,左左右右竟然自觉划分区域:筑起相对的高台睡觉,屎尿分别位于距此最远的两个角落——哇,它们还分男女厕所呢。不仅如此,屎粒码整齐,都快成摆上地摊的工艺品了。这都是在半梦半醒的迷糊状态中完成的,我不禁感叹它们深入灵魂的文明。早晨起来,屎尿已经被它们到处乱窜的小脚丫,搅匀在整个场地。我当时不担心,毕竟空间狭窄,闪躲不过,等有了大笼子,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我错了。曾经目睹,有如幻觉。

我买了陶瓷、金属、普通塑料、亚克力等各种材质,三角、矩形、半圆等各种形状,敞开、半封闭、封闭等各种方式的宠物厕所,可它俩通通不会用,分不清食钵和屎盆。也许是垫材的问题,它们以在干燥清甜的玉米芯中埋屎为乐,当作游戏?换了木粒也一样。我改用尿片,效果更糟。我早晨起来一看,它俩把屎粒摆放得如此均匀,像围棋盘,每个交叉点上都布置了一枚——屎粒几乎等距间隔,布满除棉窝外的几乎每寸空间。两个黑暗中的数学家,得有多么缜密的心思,才能完成这种掌控和布局。

我的呵斥无效,左左反抗般怪叫;右右开始一声不吭,后来学左左,有种泼妇般近于叫骂的音频。一个不遵守规矩,另一个遵守规矩的大概觉得自己吃亏了,立即效行。它们两个比着捣乱,劣迹斑斑的左左把乖巧的右右也带坏了。最可恨的,它们有时拉在窝里。我看着左左沿途掉屎粒,就气不打一处来;在左左带动下,右右肆无忌惮,一边在跑轮上健身,一边甩动屎粒。也许是因为无论怎么维护家庭环境,左左转瞬就能把它变成屎食混合之地,右右索性迅速放弃了无效的清洁努力……笼子里,右右秀气的屎粒和左左粗犷的屎粒交相辉映。

宠物厕所,外有围挡,下有格栅。左左和右右似乎反感踏上台阶半步,讨厌踩在硌脚格栅上——只有厕所里是干净的。把厕所垫高,每天倾倒带着屎粒的垫沙,洗被它们弄脏的棉窝,我真是烦死了。我羡慕那些把生活打理得诗意盎然的女人,我非常不喜欢也不擅长家务,房间潦草而混乱,像就要搬家或刚被窃贼打劫过似的。我只把自己收拾利索,我出门相当于“鸡窝里飞出金凤凰”。但我偏偏强迫症一般,忍受不了它俩的狼藉,希望它们规整而清洁——这种心态,大概相当于,失意的父母指望孩子实现未酬的壮志。

后来我想想,也许怪不得它们。在最初的四个月里,它们生活的条件是和几十只鼠群宿,沆瀣一气,无法养成良好的卫生习惯;现在开始教育,也许能够改善和纠正。

我一发现左左和右右想要拉尿,就马上把它们推进厕所,并迫使它们待在那里。如果定点排泄成功,就给予零食加抚摸的奖励;如果相反,就用卷成筒状的报纸,轻打它们的小脑袋。从事教育的过程,令人沮丧,我整天像一个下流的窥私狂,专心盯着它俩的肛门。持续努力,结果基本失败。让我意外的,倒是左左偶尔会打破我的绝望,眼看它抬脚踏入厕所,煞有介事地出恭……可惜,是偶尔的。面对处罚,原本松弛的右右偶尔惊慌地横冲直撞,一旦镇静下来,就用不驯服的眼神瞥我。

不管怎样,左左和右右拒绝定点上厕所。有的猫不会用猫沙,轻度的不会掩埋排泄物,重度的几年都搞不懂这些沙粒的真实用途。我开始怀疑,左左和右右就是这样。

6

右右留在原地,体格健硕的左左放在与客厅连接的封闭阳台上。北京的秋夜不算太冷,我怕突然降温,还是准备了很厚的棉窝。左左右右相见,声耳相闻,就是不能相互依偎——它们跟对山歌似的此唱彼和,大概在抒发想念和对我这个强权者的愤怒。我幻想两个小魔鬼能平静下来,早日对自己的排泄物各负其责,不要在屎尿的问题上彼此连累,只有左左右右共同努力,才能维护好一桩美满自在的婚姻。

两小无猜的它俩从来交颈而眠,现在只能孤枕长夜。分居不久,不知是因为想念还是恐惧,左左很快学会了一定要到厕所才开始屎尿,并且至少一半的屎量是准确投放的。左左的姿态稳健,表情凝重,上厕所的时候非常专注。当然遗撒现象时有发生,左左算不得从善如流,但对比自己的女友,它所创造的,已是令人瞩目的佳绩。

左左排泄有专门姿势,右右没有改邪归正。右右只有锥尖大的私处,所用尿片面积,却堪比十几个妇女所需卫生巾面积的总和。右右毫不克制自己,须臾不能忍,它毫不在意括约肌的状况,无论是在眺望还是跳跃,随便什么姿势,右右的屎球就“噗噜噗噜”肆无忌惮地掉下来,它的排泄就像呼吸那么自然。甚至,是躺在我身上、眯起幸福的眼睛、享受抚摸的时候。它根本不在乎。分居期间,右右尿床,枕着自己的很香地入睡。左左,从来没有。

这才发现,我可能冤枉了左左。我想当然地认定:大屎粒属于左左,小屎粒属于右右。左左不停地吃,它有足够的原材料来进行各种规格的实验,有粗大的屎段,也有秀气的屎粒;右右同样,屎粒有婉约的尺寸,也有豪放的尺寸。通过更为仔细的观察,我逐渐被迫承认一个事实:窝里排泄的罪魁祸首,竟然,是右右。

右右在精神上更自由独立,不在乎别人看法,所以校正起来比左左困难。这位聪明过人的文艺女青年,以自我为中心,凡是有利于自己的本事都会,凡是给自己带来麻烦的技能都不会,并拒绝学习——可爱就够了,还要怎么样?我怀疑,右右甚至会因为起夜时外面温度更低而懒得起来,它贪图棉窝里彼此共同的体温带来的暖意。

左左比右右更容易养成好习惯。没想到,浪子回头,比起文艺女性从良……良家妇女的良,反倒容易些。右右始终不改。也许在行动受限的情况下,无所拘束的排泄是右右唯一表达自由的方式。右右喜欢做所有我不喜欢它做的事情,去所有我不想让它去的地方,反正只要我不喜欢的,它都喜欢……这是一种带有淘气而倔强的挑衅。

在试用了十几款厕所之后,我放弃了努力,不再像其他土拨鼠家长在玻璃缸里分区明确。我定制了超大尺寸的不锈钢架子,把玻璃缸改造为整体厕所。这下,左左和右右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厕所。我们仨就不受困扰了,从此解脱。

左左和右右,重新团聚。所谓的离别之苦,对右右来说仿佛并不存在,它见到左左无动于衷,跃上跑轮开始日常的健身;而左左,激动得跌跌撞撞。当右右摊平身体小憩,左左卖力地用啃梳的办法,殷勤打理右右——顺毛修甲,状若男仆。

7

厕所问题解决之后,我大大减少了给它们洗澡的次数和麻烦。洗澡对左左和右右来说,就是劫难,是名副其实的“洗劫”。

作为享有社会生活的啮齿类动物,它们依靠自己的气味来标明领地,释放信息。这种气息是左左右右之间现在相互信任、未来彼此迷醉的;但作为人类的我,顾不了那么多,一切只以人类的喜好来决定。我自己倒是频繁洗澡,我怕自己在让别人的鼻腔里飘过一丝可疑的鼠味而不自知。它俩必须清洁,我才能少受连累。

为防抓咬,我用洗猫笼。没有插销,洗猫笼采用扣环设计,门边对称的小圆环沿着由窄而宽的边门滑至底端,完成锁死。进入其中的宠物插翅难逃,因为它们无法均匀分配力量把两侧圆环同时推向顶端。担心它们害怕,我让左左和右右一起经历初次洗澡。

哺乳动物,从啮齿类到灵长类,感到恐惧的反应,常常是排泄系统的括约肌失控。猴子是这样,土拨鼠也是这样。进入洗猫笼内,魂飞魄散的左左和右右,各自拉出可观的屎量,真的被吓得屁滚尿流。尽管水流温热,经过缓冲才淋洒在它们身上,左左和右右依然恐惧和绝望,求生般拼命嗑咬铁丝。

还是左左,最终在吹风机的暖意吹拂下,似有所悟,终于平静下来。左左以一种理解的眼神凝视着我,过了一会儿,在吹风机的噪声中开始梳理自己。

右右在整个过程从未放弃反抗,它以强烈的怒意,全程奋力啃咬,把笼子晃得地动山摇。右右曾咬断过简易的笼子越狱,所以它刻不容缓地想要复制成功经验。但洗猫笼粗硬的铁条,远超它的预判。有两次,右右发狠咬住伸进笼子的洗浴毛刷,传递到我的指端,我能感受到发自它牙根的恨意。

当淋浴过程中,我去拿浴巾的短暂间歇,右右曾想从笼子里挤出来;结果,脑袋钻出来了,铁丝紧紧卡住脖子。右右进退不得,被憋得窒息。我惊恐万状地想拉开间距,但铁丝硬度太强,没有弹力;而此时的右右紧闭双眼,身体几乎悬吊起来,一动不动,并伴有仿佛是临终前的失禁。我几乎崩溃,手边没有任何脱险的工具,最后用尽蛮力,才让右右退回身子,缓上那口压在胸腔的一丝余气。我惊魂未定,估计右右也吓得不轻。

即使在我不停宽慰和暖风烘干的舒适中,劫后余生的右右依然表现出与平时截然不同的狂暴。它继续发疯啃咬,以致架在洗漱台上的铁笼摆幅剧烈,整体倾斜,“咔”的一响,一端掉入洗池凹陷的底部。我吓了一跳,这并未吓退右右,它没有中断,也没有减缓动作。右右罔顾自己站在陡峭的倾斜面上,它像一台电量充足的微型发动机般,似乎是与死亡的倒计时争分夺秒,以惊人的爆发力和耐力,对抗着前方想象中的死亡。

吹干它们浸湿的皮毛,我把洗猫笼放在地下,准备到厨房拿点零食作为犒赏。就在我转身走出几步之时,我听到身后一阵狂啸……不可思议,右右竟然从洗猫笼脱身而出,它大叫,听起来像过分激动导致的打嗝声。我颇为诧异,不知道右右是如何做到的,它怎么会如此精通物理学,能够匀速推动圆环、抬升笼门?连我都控制不好,它竟然秒破难关?数日之后,右右重复了过程,我才知道,它是从一处稍宽的间隙中挤出来的。这样破解,如果无关智慧,至少是和勇气密不可分。刚刚被卡得几乎窒息,仅仅十几分钟过后,右右就敢再次向死而生。

除了第一次洗澡,右右曾经逃脱,以后它就不逃了。其实右右心眼多,我只要拿出洗澡笼,它就瞬间躲远。左左不长记性,洗澡笼里放半个坚果,就可以非常轻松地请君入瓮。如果单独洗澡,右右能从略宽的那个格栅里钻出来;如果把胖左左也放进去,右右能跑也不跑了。如果往抒情文摘的方向,是不是可以说,彼此的情感,让它们觉得分离的恐惧大于其他?这种恐惧,限制右右的行为能力,哪怕一起面对灾难,它也放弃了对自由的尝试。

8

总体上说,左左右右相处不错,算是两个关系和谐融洽的小朋友。多吃多占的左左从右右手里抢吃的,右右不在乎,抢就抢呗。右右在意的领域,膀大腰圆的左左未必能赢过右右。

有一天我看完晚场电影回家,天气降温。我看到两个色泽迥异的球体:一个棕黄,一个粉红。棕黄色的,是蜷缩着暴露在外的左左。右右呢,垫着一块小毯子,把另外一块粉红色的珊瑚绒毛巾紧紧盖在自己身上,并且掖好被子的边边角角——如此严丝合缝,以至把毛巾完全包裹成自己的体形。

再比如,小时候的左左右右,都对蹬跑轮乐此不疲。右右总在跑轮上,左左抢不过。我不用看,就知道谁在跑:右右有腾空动作,像啮齿类里的小豹子,连收窄的腰腹也像;左左无论怎样抵达自己的极限速度,也总有一只落地的脚,它不会腾空,它的体重无法形而上。我就像个竞走裁判一样,知道这是两种节奏,两种运动。灵巧的右右捷足先登,也想玩的左左就朝相反方向推动——它们在秋千一样晃来晃去的跑轮附近吵嘴。在这个问题发生冲突,右右必占上风。有时,左左把身体趴卧跑轮的底弧,想阻止右右上机——直到,它的腹部被右右的小脑袋生生垫起来,活活掀翻在地。

记得最严重的一次,我在卧室听到连续两三分钟的激烈争吵,两个小家伙,你一言我一语的,谁也不示弱。等我去客厅看个究竟,发现左左和右右分别占据玻璃缸两个距离最远的边角,背对背,互不理睬,处于明显的冷战状态。我为了调节对峙的气氛,打开音箱,放了几首经典的古琴曲。它俩竟长久驻足,一动不动,凝神倾听。我没想到,它们是如此专注的音乐爱好者,半张碟片放完,左左和右右依然没有改变姿势。我大为感动和震动,它们的情感如此丰富,如此具有艺术鉴赏能力……当然,是我想多了。仔细一看,原来是左左右右的争执和抢夺,让跑轮的螺扣滑脱,轮盘从转轴上掉下来,不转了。左左右右在赌气,并非是音乐让它们“灵魂出窍”。

好在,随着左左越来越胖,越来越不爱运动,加之我升级为转动轴固定的不锈钢款,有关跑轮的争端,终于得以解决。

9

缺少运动,长期的室内饲养,易于导致宠物缺钙,我定时让左左和右右阳台上晒一会儿太阳。第一次日光浴的时候,右右颓坐之后马上开始打理皮毛,啮噬自己的肘臂,偶尔双手抱头,从后向前胡噜一下自己的脑袋,就像刚刚剪了寸头的小男孩那样。而左左急速抓挠光滑的笼子底网,幻想逃遁的样子分外滑稽,它总是不得要领。土拨鼠喜欢待在幽暗的地下,太阳光线本来就容易让左左紧张,何况,左左看到透明的玻璃推拉门外——有猫。

我住一楼,有个几近荒废的小院,七八只流浪猫在此安家,每天早晚等着喂食。猫猫们见到左左和右右,它们愣住了,挤在门边,兴奋得像在看色情表演。它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想当志愿者冲出来帮我抓耗子。我没有驱散围观的猫,在潜意识里,我想用天敌来恐吓左左右右,由此凸显我是它们唯一的保护者——离开我,它们立即就会大祸临头。

二橘从来不会离我很近,这只被绝育的公猫始终保持警觉和畏惧,它不会围着我的腿打圈,宁可放弃先到先得的罐头,也要等我远离,才靠近其他伙伴的剩饭。可从发现左右那天起,二橘就成了日夜盯防的警察:它站在离土拨鼠最近的地方,等待一声令下的那个缉拿时刻。后来,我的保护和偏袒,让二橘对我深感震惊和鄙夷——在这两者的合力之下,二橘前所未有地靠近,即使我与它相隔的,只有一层薄而透明的玻璃,二橘也没有半步退缩。它法官一样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凛然中压抑着愤怒;或许它想用这种无言的谴责和批判,唤起我的觉醒。

作为天敌的猫,难以理解鼠辈获得的宠爱,许多的人,也把小型啮齿类当作该死的东西。自然条件下,生活在草原的黑尾土拨鼠都是草食,除非偶尔吃掉在吃植物时遇到的昆虫。它们依靠草原活着,而别的动物依靠它们活着。猎食者来自四面八方,熊、獾、貂、猫、狼、狐狸、蜥蜴等等,从鹰到蛇,天上地下的,谁都吃它们……它们卑微如草芥,它们繁殖力惊人,因为它们是最底端的肉。每个日子,都相当于一场苛刻的生存考验——它们颤抖着,知道自己的身体对众多猎食者来说,只是被包装好的重量不同的肉块。是的,几乎被所有动物吃——这种严重的不安感,世世代代,追随它们一生之中的每时每分,乃至,作为一种恐惧的基因沉降在它们的血液里。

10

我多年前养过一对仓鼠,取名为瓜子和花生豆。在街上售卖的摊主为了解除我的疑惧,说这种号称金丝熊的宠物,天生不怕冷。信息误导,致使它们的生命在大学宿舍入夜的低温环境里难以为继,我亲眼看到,瓜子如何在我的掌心死去。最后的刹那,不透明的雾,瞬间覆盖了瓜子晶体状的瞳孔——它像瞬间变成了白内障,变成了盲人,湿润而闪烁的光熄灭了,只在秒钟的一次颤动之间。

另一次,是在我去体验饲养员生活的动物园。其中一项工作是喂养红鹮,我却体验到日常而让我触目惊心的残酷。

红鹮,是世界上颜色最红的鸟类。那是一种鲜艳到辉煌的红,一种极其明媚的猩红。我想起“Scarlet”这个词,所谓猩红,指的是一种象征罪孽的深红色。我此前看过红鹮的资料,发现在同一条的注释里存在着相互矛盾的说法。一说,红鹮的叫声高昂而忧伤;另一说,红鹮的叫声单调而喑哑……因为气管里没有鸣管和鸣肌。红鹮和鹦鹉一样是晚成年,不像小鸡那样出壳就能活动觅食,它们需要从亲鸟的喉间取食半消化的食物。红鹮是吃肉的,刚刚出生的幼雏无法处理肉块,在动物园的环境中,必须由人工育雏,用泥鳅、虾、面包虫等打浆填灌它们的食道。

饲养员早晨为红鹮剥虾,去掉小虾的头尾,只留节状的背,免得幼鸟被虾的额剑和须刺划伤。众多被掐断的虾头堆积在塑料袋里,一动不动;而许多虾身的细弱附肢,还在频繁抽搐。桶里盛满清水,翻涌着身体光滑的泥鳅们,将被捞出来碎尸万段。陪着虾和泥鳅一起要被剁进馅儿里,要被粉碎机打成浆泥的,还有一日龄的幼鼠。

比一粒花生大不了多少。之所以选择一日龄鼠,因为它们皮薄骨脆,因为它们浑身软糯,因为它们没有覆毛,因为它们的眼睛来不及睁开,因为它们的嘴巴没吃过这世界上的一粒粮食、没喝过这世界上的一滴水,所以没有不洁与感染的可能。这是每天送给红鹮的祭品。将近二十只幼鼠拱动在木屑里,盲目地寻找并不存在的母亲。它们的皮肤薄得像一张糯米糖纸,难以抵御早晨的微凉,而我掌心的一点暖意就让它们安静下来。作为哺乳动物,它们命如蜉蝣,甚至来不及朝生暮死。它们生来的目的,就是为了速死。

那些喂鸟的饲养员是最温存的天使。他们爱抚雏鸟,陪它们玩,叫它们小名,和它们说话,吻它们的颈羽……为了它们做什么都可以,包括日常的杀生。但没有谁愿意忍受幼鼠被刀剁成馅料时几乎发不出声的惨叫,忍受它们喷溅的血滴和抽搐的残肢——所以饲养员先把幼鼠泡进盛水的透明塑料盒里,让它们溺死。

一日龄的幼鼠,像缺氧的鱼一样游动,靠频繁蹬腿的力量,把口鼻伸出水面,挣扎着呼吸。最弱的被踩在最下面,最先死。很快,水里躺着十几条被杀的、贱死的、小小的命,它们体色煞白,像被清空了血槽,呈现出一种失真的矿物色。

我从水里捞起一只小鼠,它冰冷,一动不动。不知为什么,我用食指的指肚,持续按压它的心脏。它竟然,慢慢恢复呼吸……开始是一顿一顿地,渐渐,手脚抽搐。它有着极其精巧的半透明指爪,它蜷卧的样子,看起来就像电视纪录片里的熊猫幼仔。我捧着它,为了让它取暖,把阴影里的手心伸到阳光里。它本能地把右爪搭在右眼上,似乎承受不了突然到来的光亮——它太小了,还没睁眼,眼睛的位置只是眼皮下一团小小的青蓝。它右手搭在右眼上的姿势,看起来,就像在委屈地哭。它有个小丑模样的发红鼻头,它从针尖那么大的嘴里叹气。它的皮肤如此细滑,它的身体如此软糯,它的指爪如此晶莹,它的姿态如此乖巧……假如它诞生在实验室的无菌育婴箱里,假如它能长到成年,它的皮肤像白雪公主那么白,它的眼睛是深琥珀的棕色,它的指爪终生保持婴儿一样的粉红色,它的叫声奶细,连尾巴都像根干净的刺……然而,它被宣判悲惨的死刑,似乎它根本不配活上一天。它的命运,远不及它那些被人类视为丑陋、肮脏、猥琐的同类。人人喊打的老鼠不曾拥有宠物的幸运,不曾被哺喂营养,不曾被抱拢在人类的怀里;它们的童年或成年之间的区别,只是经历着睁开眼睛还是闭上眼睛的恐惧。

我手心的幼鼠,半透明,像个袖珍的工艺品。小小的幸存者,生命力极强,几分钟之后,它缓过来,苍白的体色渐渐变得红润,只是体力尚未恢复。我不知拿活过来的它怎么办,这样离开母亲的幼鼠根本不可能养活。饲养员过来看了一眼,从我手心拿起,再次把它淹到水里。原本虚弱的幼鼠求生欲如此强烈,它突然疯狂蹬踢,再次努力把口鼻探出水面。看它那么倔强地抗争,我不忍心,又把它捞出来。

其后几个小时,它一直活在铺着垫纸的塑料盒里,直到被饲养员送到猛禽或毒蛇的嘴边,去经历第三次的死亡。这只无辜的幼鼠,我什么都没有给予,只是给过它所用不到的人类短暂的怜惜,以及更多次的恐惧和死亡威胁。即使它多活几天又能怎么样呢?我随后在动物幼儿园里,看到了数只稍稍长大却依然娇小玲珑的白鼠,它们被喂养,是为了给薮猫之类的动物玩耍——至死的。

红鹮需要肉酱。即将被处理的食材里,包括泥鳅、虾、小白鼠、熟鸡蛋、奶粉状的进口狗粮,还有平常储存在冰箱的一把面包虫。面包虫力图从周围混合的粉末里钻出头,漫长的饥饿之后,它们似乎终于有什么可以吃的——可惜,它们来不及享用半口最后的晚餐,就被旋转的飞刀打成残末和酱泥。即使是头部只有绒毛的小红鹮,也相当于成熟的杀手。

动物身上会聚美与自由,也会聚日常到无辜的暴力。在饲养员或兽医的眼里,不能说杀就是恶的,不杀就是善的。甚至不能说,杀比不杀更近罪恶。每救助一只食肉动物,就有无数牺牲品被献祭;救一只,等于杀一群,如同放生毒蛇到群鸟之中。存在的价值观,被相对论所动摇。没有绝对的慈善与温柔,没有绝对的残忍与冷酷,极致之中,必有彼此——我们如此看待动物,神如是看待我们。

可我始终难以忘记那只作为口粮的幼鼠,难以忘记它未曾睁开的青蓝眼窝;难以忘记,我短暂延长它的生命,却在一次次增加死亡的重量。

两次与小鼠的近切接触,给我留下的都是悲伤的回忆。这是第三次机会,作为有罪的人类,我希望自己能善待左左和右右,让它们能体会到来自异类的宠爱。

11

黑尾土拨鼠之所以成为网红宠物,除了萌态可掬,还有个重要原因是性格各异,它们不像鱼那样千篇一律,远比兔子和豚鼠生动。

右右体重轻,不仅是胖瘦的问题,它仿佛有着禽鸟那样中空的骨骼。左左沉,浑身都是体力劳动者那样结实得发硬的肌肉;即使在它睡着的时候,搬运它就像搬运一块大而圆滚滚的鹅卵石。没办法,右右挑食甚至厌食,而左左实在太爱吃了。左左的胃有多大,栗子那么大?乒乓球那么大?它怎么能塞进那么多东西。我时有错觉,左左每天吃下的东西大于它的体积。它们主要吃手指饼干似的专用土拨鼠粮,吃无限量供应的提摩西等牧草,包含蔬菜、燕麦和坚果等零食。左左对胡萝卜强烈热爱。咔嚓咔嚓的,清脆的汁水在鼓胀的腮颊里溅开,它吃得兴致盎然,嘴唇附近的须毛染上菜汁的微黄。

左左视若珍馐的,被右右弃若敝履。情感需求强烈的右右,只要有玩耍,只要有摸摸和抱抱,茶饭不思。食物只要掉在地上,它十有八九就不吃了。不像左左,什么时候都能捡起来大快朵颐,我怀疑,哪怕沾了屎味对它来说只相当于抹了点腐乳。

左左永远在吃,右右永远在玩。换句话说,左左活着只是为了吃,右右不得已才吃,只是为了活下去能接着玩。

12

跑轮是锅状的,外面有个正方形支架,整体是不锈钢材质的,光滑得缺乏摩擦力。两个月以后,右右像是蜘蛛侠或者FBI里无所不能的特工,它两脚踩玻璃,两臂仿佛单杠的引体向上,它竟然能爬至细窄的框架上方,并用头撞击天花板的纱窗。右右攀到跑轮光滑的顶端上去,把自己运抵左左仰头都看不见的地方。这个鼠里的女特务没有什么颜值,但本事天大。右右每天进行野战军训练,并不断拓展新技能。在有限的空间里,它开展许多健身项目,分别是奔跑、竞走、举重、跳高、跳远、自由体操、单杠——它可以完成标准的引体向上。无论我把它俩的小环境整理得多干净,把右右放进去半分钟,就给你折腾得天翻地覆:水壶倾倒,铁架床哐哐作响。右右通过执拗地拽动下面的衬布,竟然不可思议地掀翻了跑轮。我怕砸伤它们,从此再也不敢在跑轮下面放衬布了。

奇怪的是,胖左左并未因贪嘴而失去帅哥的美貌,甚至因为胖,睡起来都仪表堂堂。左左越来越懒,偶尔在跑轮上比画两下就适可而止地站定,像个微型北极熊似的默默打量着我。然而,半夜能清晰地听到静音跑轮的运转声,有时跑得地动山摇——不用问,一定是健身达人右右。

有一次,我仿佛看到谋害亲夫的交通肇事现场:右右蹬踏着如汽车轮毂的跑轮,下面躺着不省人事的左左。左左的一半身子被压在下面,一半身子露在外面,这样跑轮底端始终摩擦左左的腹毛,跑轮的外缘蹭着左左一只半举的手臂。右右有时停下来,低头嗅嗅左左,看看它是否一息尚存,然后继续狂奔,发泄尚未挥霍完毕的充沛精力。

这样说来,好像左左除了好吃懒做,一无所长。其实不是。我不知道土拨鼠的性格会像香水一样散发前后不同的调性,不到最后,无从得知它们真正的味道。

13

不错,左左显得笨拙。看人家右右,吃玉米时转动带芯的薄片,就像转动微型汽车的方向盘。左左什么都拿不住,半个栗子壳都捧不住,能嘀里当啷地不停地掉落到地上很多回。左左的智商可能不如右右,但它有情商。左左懂事,慢条斯理,有种敦厚的温柔。

尽管对食物的态度狂热,左左从我手里接食物的动作非常缓慢,缓慢到失真的程度,像电影中的慢动作。自从发生因抢食而误伤我的事情,左左对待喂食过程,变得极为慎重,就像包含了某种仪式。它需要反复确认,自己衔住的到底是什么,才肯用牙轻咬下去。它细嚼慢咽,像个法国人那样吃饭,啃过的栗子只剩油亮外壳和里面一层纤维状的棕衣。不像右右,狼吞虎咽,吃过的栗子必然留着一层薄厚不均的参差而浅黄的栗子肉。好在不浪费,左左会爱惜地捡拾起来,把剩饭打扫干净。左左需要减肥,右右需要增重——我给右右喂营养膏,左左是用来收尾的,它舔食过的餐具至少能达到洗碗机的清洁标准。

如果说右右是个捣蛋拆家的“败家娘儿们”,左左就是居家暖男的类型。它也参与拆家,但更像是附和右右的一种讨好。刚来的时候,两个小坏蛋几天就彻底拆毁一个棉窝。拆到第六个的时候,它们想出了新主意,掏出其中棉絮,转移到笼子另外一端,铺成很大一团。右右主要负责破坏棉窝,左左最爱叼着棉絮来回奔波……它一嘴白胡子,弄得跟圣诞老人似的。睡在蓬松暄软的棉团里,白天沉湎于“白日梦”,晚上继续享受“云上的日子”——这样的云床,就是左左献给右右的笨拙的浪漫吧?

也许因为珊瑚绒毯子的质地和自己的皮毛类似,它们很少破坏,不会像撕裂棉窝那样暴力。原来从棉窝里用力拽拉取乐的右右,第一次见到铁架床的时候愣在原地,它张了张嘴,咬了咬空气,大概体会到了某种陌生的虚无感。受挫的右右拒绝换新,它赌气地缩到跑轮后面,思考鼠生。几分钟以后,不甘的右右重返战场,沿着铁架床一个又一个的镂花空隙,尽其所能把左左铺出的床单扯出来一角。再看睡成一团的左左,就像包子长了饺子边儿,半个床单都快被右右掏出去了;直到左左的部分肢体,仰躺在刑具般祼露的铁网上,右右才善罢甘休。而左左,在铁架床的持续震荡中或者接着睡,或者醒来,岿然不动,听凭自己的野蛮女友胡作非为。

最早左左欺负右右,后来右右欺负左左,最后它们培养出默契的相处模式。左左已经从一个莽撞的坏小子,成长为一位举止优雅的绅士。左左微微伸开胳膊,清理自己的腋下,就像要掀开皮毛大氅那样有派头。胖是胖点,但它胖得体面,胖得仪表堂堂,睡觉都气宇轩昂的。左左不再像曾经那样以右右为靠山,反而罩护右右,而且非常惯着右右,从不抱怨。即使熟睡的右右偶尔又拉尿在床上,左左默默爬出来,在棉窝外,另找地方凑合一夜。

好奇心强烈的右右在笼子里整天拨拉,到处翻腾和搜查,它登高下低地寻找逃遁之路。左左属于姿态型的革命家,每天挠墙,一副为自由而奋斗的样子;其实它满足于在屋里喊口号,坚决不上街——真的门户大开,它半步都不肯迈出来,是个典型的宅男。我本来以为,带有推拉门的饲养缸是对越狱的终极解决方案,没想到,鬼机灵的右右竟然开始啃滑槽,这样让玻璃无法立住。帮助右右实现理想的左左,啃得比右右还卖力气。我一不留神,它们已在平常出入的左边把金属滑槽啃下去三寸的长度。我赶紧把推拉门调换一下位置,让这侧的玻璃贴紧内槽,让它们无从下嘴。没用!我吃个午饭的工夫,它们换了方向,跑到露出内槽的另外一侧,如法炮制,一寸的金属槽又被啃掉了。我只好在豁牙槽上,用棉签涂满辣椒酱,这才暂时遏制了事态的发展。可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太乐观了。左左为了右右好像什么都干得出来,可能过不了两天,它俩就学会吃辣了。

14

就像厕所教育一样,左左因为自尊心强,批评它,管用。如果我大声呵斥来制止它的行为,左左会停顿,慢吞吞地找个角落,反省似的低下头。扬沙子和铺床单等心理焦虑外化带来的小动作,左左基本克服了。最初阶段,左左并非早睡的那个。如果我晚上在客厅看书,左左就跟陪着我值夜班似的——我不睡,它也不睡。我误把这理解为宠物的忠诚,后来想想:左左可能太敏感,开着灯,它睡不着。炽灯如昼,右右已熟睡,左左倒是半梦半醒,强迫自己睁着防范的眼睛。我必须去漫长抚摸,哄它睡觉,甚至情不自禁地即兴编曲哼唱:“好宝宝,坏宝宝,叽里咕噜肉宝宝。”左左这才放心,一旦睡着,它只差打起嘹亮的鼾声了。和体重相匹配,左左心重,它只有在充分获得安全感的情况下,才肯放开自己。

羞怯的动物往往谨慎,但它给予的情感更饱满,更可靠,更长久……似乎是经过了理性的选择。左左就是这样,它害羞腼腆,有着和它超重体型不相匹配的细腻。它渴望亲近,喜欢被抚摸,但它很少表现得像右右那么不管不顾。爱惜脸面、像是害怕被拒绝的左左,总是装作若无其事地经过;等听到我语气温柔的招呼,才把自己圆圆的脑袋和胖胖的身子靠拢过来。左左很享受,但它克制,表情不像右右那么夸张;有时它会装睡,把脸埋进毛巾里,以掩饰自己。右右一会儿歪过脸,一会儿抬起下巴,指引和指挥着我下一步的按摩应该如何进行,应该前往哪个方向。可无论我的手轻手重,无论速度是快是慢,左左对抚摸从来逆来顺受,什么都是好的,都是对的。曾被当作小混蛋的左左,分明是个暖男。

我每天都要花几个小时照顾左左和右右,抚摸它们聊胜于无的袖珍耳朵,就像是从黄木耳上掉下的两粒碎渣,抚摸它们原本野生却已驯服的沙质皮毛,以及皮毛下面细滑如丝绸的皮肤,喂它们新鲜的牧草和偶尔的零食,清洗和更换它们弄脏或者撕成褴褛的毛巾……我得承认,土拨鼠的萌态也会产生审美上的倦意和疲劳,另外,黑尾土拨鼠上镜,本尊没有网上的盛装图片那么出彩——它们穿上衣服“人五人六”,脱了衣服“不三不四”的。但它们有种特别可爱和生动的性情,当它们浴后散发微香,我会忍不住亲吻这两个小家伙。

就这样,当左左在我指甲上制造的咬痕还没有上升到可以剪除的边缘,这个心重而情痴的傻孩子,已经信任我了。我每次咳嗽,左左和右右都会热烈地呼喊回应;跟它们说话,它们倒未必接茬。大概因为咳嗽时,气息来自更深的胸腔,这跟土拨鼠的表达方式酷似,它们的每声叫喊,都气灌丹田,都像发自肺腑。左左像经过变声期的男孩,不那么怪腔怪调了,只是有时声音大到声嘶力竭,感觉它像是用尽胸腔和腹腔里全部的力气。

15

我最大的感慨是,谁也别说什么大话,因为我当年不屑成为整日除了晒娃、自身毫无存在感的女性——她们却对别人的客套和敷衍熟视无睹,真以为自家孩子是个万人迷。结果,我自从养了土拨鼠,跟别人聊天时,绕山绕水又无休无止地扯起这个话题,罔顾别人对陌生的啮齿类动物的根本无感乃至反感。我沉浸其中,体会不到我享乐式的饶舌,在别人看来是多么讨厌的多嘴。

自从养了左左和右右,我出差期间就有点神情恍惚,常把酒店里玻璃隔间的淋浴房,虚拟为它俩自在的空间,并仿佛看到它们用灵巧小脚跑来跑去的活动身影。出差时,我把左右寄养在我的图书责任编辑郭悦那里。售卖的店家有托管服务,毕竟空间狭小,人家也不可能像对待宠儿那样纵惯着它们。郭悦是善良而聪慧、细心且靠谱的姑娘,喜欢动物,对动物的办法颇多,小朋友们在她那里既娱乐身心,又学习本领,每次都玩儿得不亦乐乎。尤其是迅速适应新环境的右右,更是从卖萌中赚到便宜。郭悦说,右右应该出版一本《马杀鸡姿势大全——如何更好地享受人类按摩》,一定会在土拨鼠界成为畅销书。

帮我照顾左右,郭悦也由此解开童年之谜。

她曾住在外搭出去的阁楼间里,曾以为精灵就住在自己的屋顶:白天悄无声息,夜深就听见精灵们像是用小笤帚走动的唰唰声。她深信,那绝非老鼠。因为不仅不用开灯,不仅是只要她在黑暗里坐起来,声音就停止;甚至是只要她睁开眼睛,一切就归于安静,刚才的窸窣之声仿若幻觉般消失。老鼠再敏感,怎么能在绝对黑暗中隔开数米之远,感知到有人睁开眼睛?

左左右右的玻璃缸就放在郭悦的卧室,她在家时不关门,任由它们出入。深夜,巧合也好,异样也罢,入睡的郭悦明明听到什么翻倒的动静,等她睁开眼睛,周围安静。开灯,左左右右两个无辜地酣睡在小窝里。只有一次,她抓到右右掩盖行迹时刚刚抽回的小脚和装睡中有所眨动的眼皮。小小的啮齿类动物,也许远比我们想象中聪明,它们或许能感知人类的心跳,感知人类眼皮张开时瞬间改变却难以察觉的风向。

对左左和右右来说,去郭悦家,大概相当于度假或者走亲戚。每次接回来,它俩是一副还没耍够的样子,但愿它们不要感觉自己从仙女又落到巫婆手里。

养到两个月的时候,要出差十天,这次我没往郭悦那儿送,让男家长代班。平常是我一个人喂食、打扫、陪它们玩耍,反正我不坐班,整天在家。男家长早出晚归,上班时它们还没起床,下班时它们早已入睡——所以在它们看来,那只是个“熟悉的陌生人”。我不放心,反复叮嘱男家长,如果它们淘气,他必须要像个君子一样动口不动手:可以口头批评,不能打——因为黑尾土拨鼠非常记仇,它可能由此终生怀恨在心,难以再与人类亲近。

结果,忙碌且怕被咬的男家长,一个星期都没有给它们放风。这打破了它们的生活规律,尤其剥夺了右右短暂而重要的快乐。是否,右右由此焦躁不安、深感不满?是否积怨总有爆发的一天?男家长说,正在享受抚摸的右右毫无征兆地咬了他一下。虽然下口不重,也令人意外,因为右右从来不咬,无论怎么揉搓和摆弄,它都不张嘴。问题不在右右身上,右右肇事后立即逃逸,钻到跑轮后面的狭窄缝隙里,躲着不出来。反而旁边看热闹的左左,不知是为右右叫好,是要安慰受害的男家长,是不安,还是怕殃及自己而夸张地表示惊讶,它连续大叫起来。此种高亢之声,通常发生在左左表示问候或者得意炫耀的时候。我当时不在现场,难以从男家长的转述中做出判断。然而,恼羞成怒的男家长不解其意,以为即将遭到来自雄性的第二轮攻击,他举起卷起来的报纸筒,连续暴击左左。

16

出差之前,我和左左右右已经建立信任,从来徒手抱来抱去,不用担心受到攻击和伤害。不管它们在做什么,我只要伸手抚摸,它们像胖嘟嘟的肉雕塑一样,立即被时光凝住。左左已经放松地把宽阔的颌骨和短粗的前肢,搭在我的虎口,昏昏欲睡。它暂时还没有右右的胆量——我晚上写作或者阅读,有时会把入睡的右右抱出来,让它躺在我腿上接着睡。尽管这会让左左略有不快,也许并非嫉妒,而是左右习惯相互依偎。我相信,不久以后,就能把左左和右右抱在一起,当我晚上的暖手宝……没想到,左左无辜遭受男家长的体罚。

正因为左左懂事,突然的委屈和受辱,让左左一度心理扭曲。就像是人遇强光要抬起手臂遮挡视线那样——我回来后,只要我的手一靠近,左左三条腿撑地,头侧扭过来,用一只前臂挡在胸前,摆出持盾般的防御姿态。那个缓慢而稳重的左左不见了,它格外警觉,反应过激,像电影里的沉默武侠那样突然出招,快得暴躁和粗鲁。好在,它只是做出佯攻的样子,其实更像是一种外强中干的抵挡。

数日之后,委屈的左左对男家长耿耿于怀,对我还是解除了芥蒂。给它挠挠下巴和肚皮,左左会带着分外的珍惜去享受,同时带了一些担忧我突然翻脸的防范。它更谨慎和小心,唯恐自己的行为招致无端责罚;直到确信我的宠爱,左左才翻过身,重新向我袒露圆圆鼓鼓的肚皮,以示它还在坚持信任。左左胆量本来就小,能够有这样的举动,算得上努力了。

好性格的右右无端要咬人,这件事在我心里是个疑团。直到,不久之后,左左完全复制右右的行为——都是在男家长抚摸它们的情况下,都是在看似并未招惹它们的情况下,突然袭击。并非复仇。男家长回忆发现,两次被咬的共同点,都是发生在自己酒后。男家长恍然大悟,他当时喝高了,几近醉酒,没轻没重地抚摸它们。原来,这两个小家伙就像缉毒犬一样,对酒精极端敏感和反感,它们给予一个醉鬼切肤的教训和惩罚。

找到了隐蔽的原因之后,我格外小心。哪怕只是喝了临睡前的半杯助眠红酒,我也决不招惹左左和右右。试探出彼此的喜好和厌恶,我尽量不碰触它们的边界,以免冒犯。这对彼此来说,都是一种尊重。

对男家长不再放心,我出差就把左右都送到郭悦那里了,免得爱喝几口的男家长再次失控,酿成冲突。

17

郭悦认为,左左比右右年龄大一点,它们之间的形体差异不仅仅是食量和运动量导致的。证据来了,到了2019年1月下旬,开始偶尔传来短促的打斗声和尖声的求救声,那是想初试云雨的左左激怒了不谙情事的右右。

此前,我数次摸到右右的皮肤有很小的疹粒,一直都有,此起彼伏的。它或许是对什么过敏,还是洗澡时皮毛没有被吹干?右右是如此天真烂漫,我根本想不到别的,以至很久以后才反应过来,那是它小小的乳蕾。右右的心思和兴趣,都在儿童游戏般的玩耍里。右右不管不顾,奔行到哪儿都视左左为无物,每天踩踏无数回——不论左左在沉入冥想的脸,还是它熟睡中袒露的肚腹,右右用带着尖钩的小脚丫,踩着从上面呼啸而过。以前左左对右右会绕行,它万分爱惜自己娇小的女伴;现在,左左开始试探和追逐它的新娘。

据说黑尾土拨鼠在发情期性格不稳定,行为表现不一。有的雄鼠非常暴躁甚至是暴戾,会咬人;有的,变化不明显。为了保险,许多人建议选择绝育,免生后患。可我对此事犹豫,一是左左温柔而憨拙,我怕它在被伤害后改变性情;二是我可怜左左,如果左左在野外的自然环境,怎么着也得三妻四妾,到如今只有唯一的伴侣,只有笼子里被迫的忠诚;再对受限的情欲斩草除根,我多少有点不忍。三是我存有侥幸,那些发作明显的雄鼠,也许因为孤独得无处发泄,才暴跳如雷,如果是雌性存在的情况下,整天和右右耳鬓厮磨,是否会减少焦虑和压抑,也许情况会好些?

作为宠物的它们,被囚禁,终身都将维护没有其他选择的忠诚婚姻,这是无法变节的爱意,就像没有自由一样,它们也没有背叛的资格。左左不必通过激烈决斗和漫长奔波去寻欢,它的新娘近在咫尺,它的性爱唾手可得。也许,不必冒险和竞争,这会让左左的平和延续下去?手术计划渐渐拖延下来,我不打算带左左去医院了。

随着左左的阴囊变成日渐凸起的狭长豆荚状,笼子里经常传来右右鸟叫一样的声音,我不太分得清,那究竟代表抵抗,还是诱惑。后来,我发现右右有了一些变化。没有遭遇任何威胁的情况下,右右睡眠时团成球形,这通常是紧张和低温时的表现。不是温度的问题。右右变得谨慎,门铃的响声,塑料袋的窸窸窣窣,风吹草动,都让它迅速躲入跑轮后面的角落,甚至对我也存不必要的警觉和提防。怎么啦?这不像是右右不管不顾的性格啊。我恍然有所悟,右右不再是无辜少女,变成妇人就可能受孕,它以潜在的小母亲心态重新看待世界。右右无忧无虑的纯真时光结束了,因为成为一个母亲,出于保护孩子的目的,首先给雌性带来的,是警觉和隐忧。

无论左左还是右右,所作所为,终将是一场徒劳无功的努力。因为在家庭饲养环境下,黑尾土拨鼠的繁殖率极低,低到几乎不孕。它们不会有真实的孩子,只有幻觉中的后代。

18

2019年春节,大年初一,男家长回老家了,只剩我独自在家。我给左右放假,听任它们四处探索。春节是人类的节日,与它们无关,我的做法大概有点古代帝王因为自己的喜事而大赦天下的意思。我彻底打开笼门,眼看右右四处游走,开辟多条旅游路线;心存疑虑的左左只是趴在玻璃门框上,略略探出的肥胖上肢在上面摇晃了几下,许久,未敢越出雷池。我稍稍远离,左左终于可以跳出,两次把脚掌落到客厅的地板上,又像站到了烙铁上似的立即跳回窝里。

我决心给它点儿教训,不能让它小视我的威严。我故作生气地让左左看看它所制造的伤口,不知道是女人潜在的戏剧性倾向,还是要给它心理上制造教训,很奇怪,说着说着,我竟然流泪了,索性放声大哭了两三分钟。玻璃门里的左左,以一种特殊的眼光看着我——尽管物种不同,我依然从直觉上判断,那是一种关切和歉意。我决定不轻易原谅,免得左左养成咬人习惯。事实上由于我的娇纵,它俩已经养成挑食和不定点上厕所的毛病,不能再增加坏习惯和恶行了。所以,尽管接收到左左眼神里的愧悔信息,我还是冷脸转身进了卧室,不再理睬左左。

我偷窥,发现左左一直没睡。它平常下午四五点就不省人事了;此时情形相反,是右右早已入睡,而晚上八九点了,似乎知道自己惹祸的左左,依然圆睁着毫无睡意的眼睛,不安徘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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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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