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父亲是一所镇中学的总务科长,负责校舍、食堂、水电和校园绿化管理。她母亲在中学食堂做炊事员,偶也接受亲戚的请托,拎一只装了羊肠线、镊子和小手斧的木箱,在农历二三月间去乡下帮人骟猪。
她人生的头一桩建树,是在体育方面。初高中,她均是校女子800米长跑冠军。高一时,跟随体育老师练了一个月跳高,在省中学运动会上夺过铜牌。
15岁时,一天她走在下晚自习回家路上,有男生骑车追来,自行前轮胎轻刹在她小腿肚心,泛青磁银光的车龙头拦住她去路,学香港电影台词:“送你啊,靓女。”是她18岁之前,唯一一回感到过自己竟拥有对异性的魅力。
她18岁进入一所寒带的工科大学,念航空宇航科学与技术专业。专业由父亲为她填报,招生简章里,这所高校的航空专业在全国排名第9。既然她有位姑父在当地的航空职业学院任教,按她父亲筹划,“毕业后,你姑父好托人安排工作”。
进入大学的第一周,她得知自己已成为“级花”。一个班4个女生,整年级女生不超过20人。多少是山中无老虎。她审慎揣摩"级花"的名头,即使无反讽意味,怕也是满腔悲怆。早上她把热水壶放在开水房外,夜里发现,已有男生把水壶灌满,一定拎着送她到宿舍楼下。有个姓李的吉林男生,一天骑摩托车撞了另一个姓林的福建男生,辅导员找她谈话:“把心用在学业上,太多你这样的漂亮女孩,眼见的最后走了歪门邪道。”她感到冤屈之前——她从未和那两个男生讲过一句话——仍是一惊,“我是漂亮女孩”。像手挝叫银行验过两回的真钞,一夜暴富。
一回她在图书馆做题,一个穿橡黄色灯芯绒短外套,留一绺山羊胡子的瘦白男子走过来,敲她桌面,同学你好。自称来自美术学院,正在为毕设预备作品。
“肯劳劳神,做我模特吗”看出她将拒绝,他改口,“不必真劳神的,你看你的《飞行器概论》就好,我在对面画就行。”
他敲她桌面很轻,样子又秀才似的文秀,她只好答应。她俯身坐在一把蓝色塑料椅上。再没比图书馆更高脊空阔的地方——菠萝格木地板,玻璃纤维墙布,天顶撑得老高,底下一列列生锈的黄铁皮书架,摞一排排数学、物理、矿物学、药剂学、轨道设计学书目——像怕人读一本书,忽然读着就成了个巨人,颅顶轰然撞上天花板去。整座空间里,她是最不值一“看”的细瘦一个。瘦白男子手持碳素笔,偏挑她看。是验钞机再验她第三回。每回看她,他似乎从她颅顶正正往下锯下一半肉,填进画纸里去了。她冒出冷汗。两手狠掐住《概论》教材,叫他锯下一块,她从书里再吸一块,书皮的薄塑封膜覆叫掐得空鼓起来。画完他请她吃饭,她没有不应的道理。她劳了神,应得的。后来一同散几回过步。他叫许,已25岁,是美院的大三生,考中央美院,考3年落榜3年,“改卷老师哪瞧得懂我画的人体”他险些跳涪水河自尽,第四年终于委曲求全,来了这所“全是野蛮人”的工业学院,念全国排名倒数的美术系。
许邀请她去看美术系的画室,一堆雪白丰腴的石膏像里,他指来点去:“还是那堆古希腊胳膊,古希腊屁股,画了几千年,画腻了。”太清高的丈夫,厌倦了俗腻的三妻四妾。他向她坦诚,上次在图书馆见到她,他马上跑去求素描课教师周,说他发现了一樽“新女神像”,“不比总画那些阿里阿德涅、维纳斯、雅典娜好得多”周也因此跑去看过她一回,回来说:“不太敢找她搭话。”
她几乎晕头转向,但一个女神尚能叫她保持一点批判力,三樽女神同时献给她,只为衬托她,她到底答应了“真正”给他做一回模特。心想,如果他要我脱衣裳——我当然赏他一耳光。他搬来一把竹椅,请她坐在上面,从一旁的静物写生台上拿一只剥开的血红石榴,递给她,让她随便怎么拿捏。她并不知道怎么摆姿势,他起初说:“你随便就好。”到底又凑过来,告诉她怎样把肩打开,怎样微微低头,但脖颈处千万要保持笔直。
“吸住一口气,”像从前练跳高,他做她那功法的教练员,令她下颌骨收敛,手肘贴住腰侧肋骨,“好,呼一口气!”他令她两侧肩胛向后翻夹,想象从脖颈到尾椎的一条线条,像松柏正遇到清风,松快但坚挺。
“对,是这样。”他终于露出似乎痴迷的神态,下刻又收回去,对她的骨与肉厉声再下令:“绝不能坍缩!”
连续两周下午,她翘了公共课给他做模特。画完那天,他绕画转几圈,搓挲着手,低声宣布:“杰作!”吸口气,音量摆高:“再过一百年,这就是新的维纳斯!”画上盘踞一团桔梗色缠了青绿色的烟雾,雾中侧身坐一个绯红色的瘦条女人,她看不很懂,但那画中女人手捏石榴,像肉露出鲜艳横截面纹理,确是她身上切下来的。新维纳斯。他既这么断定。她一阵迷醉,像照镜子,又飞快拧头避开画布,怕照太久显出过于自恋。他在画旁贴一贴,飞步跳来她身旁贴一贴,再一次摆出了痴迷,惋惜道:“他们现在哪能看懂,总要再等一百年……可惜我不生在一百年后啊!”这回的痴迷似乎可靠许多,他也许会借机吻她。“艺术家,艺术家,”他只贴住她求她伸冤似的,“一百年后的艺术家,倒注定只能生在一百年前。”
她逐渐学会对着镜子,摆出做模特时的姿势,驱走她身上像虫的部分。许说有个叫什么欧的西洋人,说仕女图里的中国女人活像一条条蚕虫。“中国人就是不会撑开身体里的线,只好去请维纳斯——维纳斯也无非是几条线”。她渐渐领会了自己骨骼里的曲线,原来下颌骨这样一挺,肩胛骨这样一掣,就能从身体里调遣出一个维纳斯。她举一反三,留意同宿舍的女同学,她们的护肤品、化妆品,从上铺偷偷扫看对面的肖为约会化二十分钟妆,眼线这样一勾,口红这样一染,就能修复文物似的,从女人面颊上复原一位赵飞燕。
一天,室友告诉她:“你去看看,李把你男朋友打了。”又是那个李,两个月前打过林姓福建男生的,这回在食堂门口打了许,听说打得血沫横流。她难免惊疑,李连句话都没有同她说过,怎么到处“为她”打人
但她只能分辩一桩:“你说美院的许他又不是我男友。”
于情于理,她不得不去校医院探望许。许右胳膊打了石膏——是桡骨骨折,半边脸青紫肿胀,人瘫在病床上,脸上仍是刚画完一幅“杰作”后的痴忪。她打量一眼,觉得可怜。他是为她挨了打。她红了眼,叫他一声:“许”
他一见她,一跃而起,踉跄一下,仍扑过来,“我正在想——画你坐在一个废旧电器元件堆里——想想看,带点基弗的色调——拉一把梵阿玲……”
“梵阿玲”
“梵阿玲,”他用尚好的左臂,捉了她的手,“说梵阿玲起源于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五百年了,想想看,旁边几只废冰箱、坏手机,我这回要画的是古今打擂台。想想看,现代性是容易损坏的,但五百年的梵阿玲依然能拉响——画拉琴的笔触,要回调到米开朗琪罗——米开朗琪罗也仍有两样可取之处……”
他顿一顿,吩咐她,“你最好学学小提琴入门指法,小提琴入门不很难。”
他的艺术构想,她不很能拿准。但他痴迷地拖住她的手,令她紧挨他坐下来,热的腿贴过来,这回他的痴迷再不容她狐疑。他低声覆在她耳边,“米开朗琪罗的第一桩可取之处是好色”,一边吻了她。她也算胸有成竹。他是为她挨了打。他没一句抱怨。他当然是真爱她。
他这回是她男友了。她尽量不缺课,每天下课去医院陪床,替许记住医嘱,一天吃两次头孢菌素,饮食要清淡,剔除辣椒。护士演示过几次后,她学会了三天一次,给他创口处换药与无菌纱布。督促他多喝水,多排小便,伤口绝不能用手挠。
她借不到小提琴,校音乐室里的乐器出借需要院系开具证明,去琴行租又不合算。一天,姓林的福建男生在下大课后拦住她:“听说你要学吉他我室友有把吉他。”他个子不高,丰满,穿翻毛领黑色皮夹克,一双杏眼像几年前的流行电视剧女主角,被人戏称做“格格”。想起他也莫名其妙“为她”挨过打,她说不用,“我不是要学吉他。”
那把木吉他,第二天叫林送到了她宿舍。大概彰显他神通广大——或不能白挨一回打。林那时正在学校四处推广一款男士电动剃须刀,另有一款随身听,请过一回系里的副教授去他父亲的纺织品有限公司做“科学讲座”。琴头处有“红棉牌”商标。她问许,改画弹吉他行吗许起先说,吉他对不上他的主题构想,“现代吉他是十九世纪的产物了——再说弹吉他早叫马奈和马蒂斯画尽了。”过后又跃跃欲试:“也未必不行。梵阿玲未必不能换成鲁特琴吉他可作为鲁特琴的原型嘛。”鲁特琴简直更有五千年那样老了,可把他画作里的古今战线拉得更长。
她把吉他的费用补给乐器的原主人,林的长发室友,对方不肯收。说只算借给她,不必掏钱,掏钱也未必够,“是型号MG9331,虽然只是单板吉他,请崔健在红馆弹一首《一块红布》也勉强凑合。”这长发青年以为她是眼高手低,对那琴的档次有鄙夷。她脸上露一点茫然的笑,他才看出她根本外行。问她:“你平时都听什么音乐”她说:“邓丽君。”一个保守,隐藏品味,或没有音乐阅历的野蛮回答。或者还配不上学弹吉他。她对他恳切笑一笑,“我该听什么歌”用头发,香波,体态,表情,将她身体里刚操练入门的维纳斯综合呈现给他。她额外获得了三页他亲授的“吉他新手入门须知”,用4a纸打印装订好。上有几个吉他爱好者的交流论坛网址,一份长发的私人“推荐歌单”。另有一本《吉他入门基础课》教材。他告诉她,吉他有一年多闲置,没松弦。他特地去帮她换了几根弦。
将琴身横在怀里,琴头墩在腿上,她才发现这把41寸的吉他对她过于巨大。从练习搬运什么建筑材料,改为练习拥抱一只会叫的兽。她花了几天功夫,尝试练习弹奏3/4拍和4/4拍,击弦、勾弦和滑音。她把吉他抱到病房,弹一段教材上的12品格谱例,问许:“有点样子了吗”
“你这东西叫起来像辆公交车。”
天刚入夜,民房里点一只黄绒绒的污浊灯泡,她对着灯泡,先粗笨地献上Am和弦和Dm和弦,随即旋向旧报纸封死的窗楞,一边拨弦,木肤肤唱那歌词:“……喜爱冬天的人儿是,胸怀宽广的人,像融化冰雪的大地一样,是我的母亲。”最后“剥”一下弦,同旋律道别。琴弦停止震动的地方,分明一簇簇雪在屋里落下来。她一只手扣住瘫软的另一只,脊椎微微发麻,她到底小觑了《四季歌》,这儿歌也足以开启音乐的充气泵,在琴弦停止震动的地方,令凛冽的气流灌满9平米幽暗房间,如灌一只冰雪热气球,令房间从城中村的夜色中掠地而起,载她飞入一处巨大、无尽的地盘里去。在琴弦停止震动的地方,她如生了阴阳眼,头一回看清音乐的轮廓。金碧辉煌的无尽殿宇,远超过图书馆。她听到它在召令她,对它叫一声“饶命”,或叫声“领旨”。在琴弦停止震动的地方。
2.
她如今翘掉一切公共课、一半专业课。翘“矩阵论”或“高等空气动力学”,取决于她练C和弦的下午,何时抓准那每4拍的一按、一松。除吃饭,照料许,她整日在出租房里练琴。她对《月光》狐疑了几天,在《阿狄丽达》里几乎丧失自信,依靠《鸽子》才又重新振翅飞行起来。有几回,吉米·佩奇在《StairwayToHeaven》里的吉他独奏把她摁在水中,仅前15小节,那蒸汽灯似的Am7和弦、大c和弦,攀岩索般的大d和弦、大f和弦,对照佩奇的版本,她练一遍,再练一遍,天才是如此辉煌残暴,令初学者恨不能自沉而死。有几回,她练到天黑后,误了烧饭,挣开吉他,拎着外卖盒跑去医院。菜里有猪肝,许艾怨:“你忘了我从来怕吃猪肝。”
去医院复查,照了片,医生说:“恢复得不错,作不了画可能是心理因素。”再让他开药方,那医生只说:要么就多吃点骨头汤,补补钙吧。每天清早五点前,她骑车去三公里外的菜市场买牛腿骨、猪棒骨,这寒带城市的人自古虔诚地爱吃酱炖大骨,餐馆、饭店都青睐棒骨,六七点后,只能买到脊骨、排骨。出租房没有冰箱,她一次只买当天的分量,用红色塑料袋拎回去,在灶台上炖一上午。一条牛棒骨,他几乎全嚼吞下去,相信吃一条就补一条。他越发瘦,“咔咔”嚼那骨头,咽下去,臂膀上一条条肉青筋从白皮肤下弹颤出来,叫那未吸收的骨碎片,顶在下头似的。她心惊肉跳,“慢点吃。”这几斤骨头吞下去怎么消化,拭他嘴角溢出的一帘髓油,他汤底的碎胡椒粉都喝干净,怕里头仍有一滴骨髓。医生说,最补益的是骨髓。她隐隐膺服,他势必也发过什么毒誓。怕是画不了画,他一天会跳楼。再画不出来时,他依旧撕了画纸,“我是坏了,”他很不敢抱怨她,“我是坏了,”他自恨地搂着她,“我是坏了……我一望见画架,心里直冒火。”盯着她,等待她大约能谅解他冒火,他才反身一脚踢翻那画架。中国功夫。她走去收拾。踹翻画架,总胜过他跳楼。
“你走吧,”一天他对她说,“我没救了。”说他心里害了急病,或一天会烧了整只楼。“我这时丢下你算什么”但她既有了誓言,未必就没有一点侠骨,她咬定:“你是为我挨了打。”她保他好起来,“我保你比从前更上一层楼。”
两个月后,他画出了一幅背景满是牛棒骨、猪棒骨的水粉画,前景里有个躬身劳作的淡灰人影。她已会鉴赏一点画,一丝列宾《播种者》的因子,叫他在自己的田里繁殖。他春风满面,这算作他重新恢复了画家身份。扔下画笔求她抱他,“是你救了我。”求她含住他,他射出时呻吟,“一百年后,一百年后……”
他不再提画那副画。弹什么梵阿玲。她也不问。一个主题迟早会杀死另一个主题。他正痴迷于画骨头。做考古学家,做骨科医生,水到渠成。“骨才是本质,”他在画纸上构绘一头只有骨骼的牛,“肉都是修辞手法。”他找到明路,敦煌壁画上的牛,马奈画里的牛,毕加索画里的牛,好的肉历朝历代早画尽了,他去画骨头,或画肉里隐含的骨头。这还有救。他花一大笔积蓄,请托在医疗器械公司供职的堂兄,给他定购一台私用CT机——得知必须和医院合作购买,他退而定购一副医学院专用人体骨骼模型,他不如意,嫌那骷髅架子组合得呆板,“不如买一车筷子”。
这回她成了他的教练员,教他在她身上一块块摸清各部位的骨,他从她颅骨往下数,浑圆的顶骨,稍平的颞骨,蜈蚣似的颈椎,梁柱似的胸椎,地基似的腰椎,尖尖向下,如向地心出剑般的骶骨……
一天,他请她站在画架边,公布他已初步探明她肉里那一副妙不可言的骨架,“你最美的还不是椎骨一带,”他拇指下按,透过皮肉,按她的尾椎,“是这一带,喀骨、坐骨和耻骨,你看,你看,这构成的盆状,你看,你看,简直是蝴蝶。”
水杯,锅鼎,花瓶,一切器皿都在模拟女人的盆骨形制,但不过鹦鹉学舌。他惊喜极了,尚还没任何器皿、机械模拟出过女人盆骨的万分之一曼妙。他或可以。他告诉她,他下一幅画主题即是“维纳斯骨骼里的蝴蝶”。人人都小觑了画骨,只当做二维的线,但骨也是有头有脸的,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骨截然不同,一个人身上的一块骨和另一块骨也截然不同,每一只骨,密度、颜色、轻厚、气韵,连击出来发出的声响,都有的像笛,有的像鼓,他要画骨,像达芬奇画鸡蛋那样的憨厚。他用拇指和食指,推开横在她喀骨上的每一绺皮肉,“吸口气,”他鼓舞她,“呼出来!”相信一点瑜伽吐纳会令她从中受益。他加上一把镊子,一只黑铁皮画夹,近乎外科手术,用力,更用力,令包裹她坐骨外层的皮与肉被推、夹到薄到如一线,供他视线透进去观察他的模特,她的骷髅,描上画纸去。
一天夜里,他为她喷涂云南白药,清凉的液体,轻冷覆过她腰部和臀部被铁钳夹出的紫色瘢块。“你生气了,”他把药膏放在床头柜,鼻尖抵住她后颈,从后方拥住她,“你生我气了——好久不肯给我挠痒痒。”他喃喃说,或他幼时曾这样祈求他母亲“挠痒痒”。他鼻头渐渐有水声,他照例睡前要为她垂泪,“维纳斯,维纳斯,”他换回画家方言,吻她的肩头,“受伤的维纳斯,明天就画完了,只差几笔。”下一秒他睡着了,发出也如啜泣般的呼声。她忽而想:他醒来会把我抽筋剥皮。
她踮起脚尖,怕吵醒他,只捡一件他掉在地上的脏污白体恤。她回头望他,他半张嘴,睡得很熟。他总画到筋疲力尽,像建筑工人那样倒头就睡。或她点一团火烧了他,他也不会醒。她踅摸到桌边,真摸到他点烟的打火机,“哒”得一声,她几乎丢向他,但她怔住了:这声“哒”,是个3/4拍。她蹑足走到画架边,借打火机照那画布:画布上是一尊彩色的女人骷髅,交织着象牙色、银色、镍黄色、深红、钴蓝,骨骼外有一层半透明的膜。这是摄人心魄的“杰作”么一百年后会有人看懂,从中悟出几句关于骨骼的警句么她不知道。她开了门,走出去。
3.
月光正暗柔地像块赘肉,大抵照不穿她的盆骨。她踉跄走在过道上,没穿鞋。心想这毒誓已算了结。红棉牌木吉他,丢在过道的杂物堆里,她拨开一条烂掉的竹笤帚、几只空奶粉罐、一些电器包装纸盒,那D型木吉他横躺在底下,深赭色琴箱在月光下微泛出橘红,六条琴弦映着钛白色冷光,这乐器竟夜色里比白天明亮抖擞,或她叫它一声,它将一跃而起。三个月没再摸它。她看它半晌,握它在手里。不知怎么,一握它,她觉得自己又胖了回去。这些天瘦掉的脂肪、肌肉,所有的重量,似乎不过顶一把吉他。
她走下楼。寒带的凌晨,所有的店铺都打了烊。街道是冷灰色,初夏的银中杨、黑林杨,高直地擎在路边。她胃部的饥饿令她一阵阵晕眩,她需要一家面馆,或随便半夜开张的什么餐馆。她走到路口,随便选一个方向转弯,不远处有一家酒吧亮着灯光,爵士音乐声从里头传来。两个年轻男人站在酒吧门口抽烟,吃铁签上的炙烤牛肉。
她走过去,请他们给她一串肉。她没说“你好”,“请”,括起背脊,勉强调遣那身体里的维纳斯。他们停下交谈,诧异地投向她。风情没被人领会。她恨自己饿脱了相,只调出半副饿死鬼的青绿截肢。她说她五天没吃东西,大前天早上,倒从枕头下抠出一颗盐渍话梅吃了。“一串,两串也行。”
他们大概嘀咕了几句,近处看,叫她的皮包骨,衣不蔽体、说话颠三倒四吃了一惊。他们递给她半把肉串,问她要不要水,她说可以,但他们递来是一罐啤酒。她不喝酒。最近一次喝啤酒,是高中毕业聚餐,不比喝柴油好受多少。她都接过来,一串一口吞下去,半把不过五六口,剩下一罐啤酒,三口喝完。头一回,她喝到啤酒里有卷饼、馒头,面食的余味。
她同他们道谢、再见。亦没说还钱。
她唔一声。
“判了几年偷金戒指口红还是偷了鸡”他望向她脚下,她赤脚踩在砂石路基上,“最好偷双鞋——”
“杀夫。”她冷冷道。
她一径往前走。身后传来一阵哄笑。
“吉他也是偷的吗”
她竟勃然大怒:“不是。”
酒吧里的音乐换成了乡村布鲁斯,他像躲避那首《睡吧宝贝,睡吧》里的吉他solo,跳下人行道,追几步避到她身后:“怎么证明”未等她另一番勃然大怒,他提议:“弹来听听”
我刚学了半年,不,三个月——后三个月我只是在做骨头美人。她几乎拒绝,但余怒未消,一股恨意涌上心头。
“你以为我不会弹”她取下背在右肩的吉他,横抱在胸口,“老子是大师。”她弹得绝不比酒吧里弹《睡吧宝贝,睡吧》那一位高明,她从未如此自吹自擂,但那恨意令她更进一步,“老子弹一弹,你吓得鸡巴乱颤到一百年后。”许倘使教了她点什么,大概是“一百年后”。
她真正拨弦时,刚击出第一个音,对方两人再度爆出一串大笑。她该停下,扭身跑掉,是那恨意挟裹她继续弹。她起先弹《鸽子》,这首她练得最熟。但忽又中断下来,换成《StairwayToHeaven》。这不明智。初学者绕过练习直抵完美,是迪士尼动画片里才有的情节。这曲子,她在最美的梦里方能流畅弹出一小段。她最多说,她掌握了其中几个和弦,远不如佩奇,但比教学视频里的敏锐一丁点。她铁了心肠弹下去。他们笑死好了,他们倒地好了。她要弹。又是个毒誓。她指下的吉他音色,因此变得骇人了,“龇龇”迸出,是越狱犯爬监狱外围的通电铁丝网。太骇人,这回他们倒不敢笑她。怕她真杀过夫,转身来索命。
弹完时,那年轻男人说:“酒吧里那点鸡巴磨拉链,也算轻音乐了。”
两只男士皮鞋,一前一后扔到她眼前的夜路上。
我不嫌臭,她对自己说。她没回头。她也没什么不敢穿上男人的鞋。她仅纵容她掉了一滴泪,又吞入口中,否定这滴泪。眼泪也不过是面食的余味。
学校给她记了过,因逃了近半学期的课,到底保留住了学籍。人人看她目光带有愕异,室友朱告诉她,“说你被接去了温州,被一个包工头,修体育馆那个。”她恢复了上课,去校医院做了一次体检,窦性心律不齐,重度贫血,其他倒也无碍。是叫饿的。心是经不住饿。她恢复了一日三餐,起初吃多了拉肚子,不久又能一次吃半碗红烧肉。校外的租房她退掉了,担忧遇到许纠缠。他来宿舍楼下找过她一回,她没下楼,他没再来。随信寄了一副她的素描肖像来。那肖像侧了脸,微微俯身,手擎一只白玫瑰,像灵堂相框里谁早逝的亡妻。肖像下签一句苏轼的诗:不思量自难忘。大概怕她告去警局。
她清早五点去学校外的烧烤店,帮穿两个钟头的牛、羊肉串。每天只在傍晚下课后练吉他。她去学校后山的亭子处练,那坡上向来叫几个学乐器的人割据,吹笛的,练萨克斯的,拉二胡的,多她一个,不过再增十分之一的鬼号。竟花了半年,她才自忖把《StairwayToHeaven》练得醇熟。
是个初冬的下午,开门的不是他,一个小个子女人。穿山鸠色v领无袖丝质上衣,怀里抱一只漆黑缅因猫,皮肤偏黑,眉眼浓烈,大概三十岁,开门卷一出股焦烘烘的热带。她说她找“管青”。
“他不在,进来吧。学费交过了吗”女人递她一张a4报名表,叫她填,“是报初级班,还是中级班”原来这里是个青少年吉他培训班。
“我不报名的,”她没钱报名,“他叫我过来。”
那女人睇她一眼,左侧鼻翼一颗痣也睇她,痣灼灼艳黑,抹了深浓口红似的性感。颈部戴一条蓝宝石项链,银链条一颗咬一颗,长长拖坠在女人丝质v领口下方,顺着胸脯的谷口拖成一枚向下的箭簇状。她忽而倾倒到畏惧,“他说他乐队在找个吉他手。”
“他说的乐队招吉他手”
她肯定。这一句近乎嗫嚅了。
“他几时有过乐队”女人哈哈大笑,嗓子才掣出一点沙哑,她吸入女人身上很清淡的香水味,“缺德,总归又是骗招生。”
女人让她回去,“要是刘斌他们在这儿,按着手印也要你把钱交了。”又骂了两声缺德,脸上并无义愤填膺,只抚一抚怀里拱动的猫,仿佛那缺德倒可爱似猫,安抚一番也就罢了。
“他们没收你定金吧如果有条子,我退给你。”
女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红钞票,她几乎肯定,就算她并无定金条,只须一口咬定自己交了三五百块钱,那女人也会数一把钞票给她。到底是受了骗。她心里一阵失落。只骗她报吉他班。甚至不是卖她去印度做娼妓。世间本没有那么多奇遇。
“我没交定金,”她望那女人,鬼使神差地,“你知道——哪里有乐队吗我听说,有这种乐队,”世间大抵有这样一群乐队吧,其中一两只大抵也缺吉他手吧,“上哪里找他们”是住在桥洞下,还是歌舞厅里
女人一愣,大抵意识到,方才是太善意令她得寸进了尺,“不知道。”口气近乎漠然了,从里头关上了门。实在巧。她下楼时,正碰到那叫管青的年轻男人。他怀里抱一台老式唱片机,嘴里咬一只烟。他打量她两眼,却径自上楼。她犹疑半刻,叫住他:“管青老师。”一叫了“老师”,多少前倨后恭。
男子回身疑惑看她,忽露出一点了然:“哦,你来了”
他没认出她,是要骗她学费。但他热情邀请,“上楼啊,家里没人”她没动,他说:“来都来了,上去吃杯茶再说嘛。”他“嘶”一声,怕那唱片机从臂间滚落,“先上楼,先上楼。”他匆匆嘀咕两声,自己往上窜了。
她到底重新上了楼。门没关,她推门走进去。旺烈的暖气流里,这才打量房间。是间破旧的波西米亚风格客厅,靠墙两只做旧的赤铜色绒布沙发,一边已叫坐得半坍,一张原木茶几,上头堆满外文书籍,几本电影杂志,四只烟灰缸,她在别处从未见过烟灰缸像四盘凉菜似的堆在一起。脱漆的红棕色老式样电视柜,没放电视机,正上方墙上打一绺钢钉,并排挂三只吉他,菜市场肉铺挂猪后腿的式样。一本报名册或点名单之类的东西,也悬吊在那里。印有金茶色波斯大丽菊的地毯,一只半人高的青花秋葵花卉纹抱月瓶,独这两样家具辉煌到惊悚,垫脚站在仆众里。男人把黑胶唱片机小心放上电视柜,一比,唱片机也辉煌到惊悚。“你先坐,”他不知往哪里喊,“郑莉!郑莉!递把螺丝起子给我。”
他没请她吃茶。忙于修理那宣称从二手市场淘来的唱片机,指针坏了——只花他1600块,实在这一年里捡的最大便宜,“是台老Victrola,二战期间产的”。其间又大声叫“郑莉”递了几回砂纸、松香、测电笔。那女人终于从卧室里令他“滚蛋”,他开始指挥她,她从房间各个角落里,为他找到了绝缘胶布,两圈铜线,一盒红梅牌香烟。半个钟头后,Victrola机器里推出了女黑人嘹亮、快活的歌声。他听半刻,舒心如意点了头,旋掉音乐:“好了,《StairwayToHeaven》是吧,你开始吧。”
他原来真记得她。她怔一时。心里浮起十分恩情。怕太受宠若惊。暗道是他一面修唱片机,终于绞尽脑汁才想起她来。
“我没带吉他,今天。”她才愿仔细打量他,他鼻梁直挺,眼黑而长,竟意外俊美。可印在CD封面上做明星,引少女自杀。
他从墙上悬挂的一排乐器中,随手摘一只递给她,“郑莉,”他照例高叫一声,“郑莉老师,出来,要你打分。”那女人推开卧室门,做个瑜伽展臂式,靠墙立住。黑缅因猫这回立她脚边,也作评审席一员。
她起初弹不顺手。原来吉他和吉他也不同,有大块头,有小块头,有指板宽,有指板窄,有的弦松,有的弦紧。自己指下的音色,叫她吃一惊,一从这陌生吉他里冒出竟实在黑污,排气扇里的油垢。她花了点功夫和陌生吉他搏斗。清洁音色里的污浊物。80小节后,她和乐器达成一致。一旦拿下乐器,乐器本身的成色会给演奏加分。这吉他原来是匹上战场的骏马,她那把来自美术生收藏品的红棉牌单板吉他,原来只用作驼米粮。从第138小节到158小节,她自信她弹得堪称精爽。两个评委仅挑了挑眉毛。猫至少没勃然大怒。它“喵”一声,她当做它的喝彩。
她弹完后,男人问,“你明天几点过来”
她不知这是个什么类型的评价,“我没钱。”
“明天下午三点过来,”他扫她一眼,同那女人商议,“你来我怕刘斌把她弄坏。”
“三点到四点我要冥想的——你把她弄来,你自己教。”
“算你的房租。”
“房租”女人忍笑似的轻斥一句,“好么,小王八蛋,你这身阿玛尼,你中午吃的阿根廷牛腿肉,”下巴点一点那新落户的唱片机,“这台破玩意儿——喔,连你上个月割掉的半截阑尾,小王八蛋,算起来,你半拉肚子都是我付了账的。”抱起黑缅因猫,回了房间。那斥责是近乎征讨檄文的,但两句“小王八蛋”,十足哀艳,倒不至于折损他的权威。年轻男人嘿然一笑。
“你先回去。明天下午三点过来——这周最好自己买把雅马哈,f300或600都行。”
她决意不饶恕他的含糊,要问清楚,“我弹得可以吗”
他说,还得多练,“指法小毛病挺多,要纠正。”
“哪个音弹错了”
“错倒没错,音准可以。”
她硬了头皮,“我刚学了快一年。”
她盯住他,颈骨、椎骨挺到苛厉,作出个歹毒的维纳斯,逼迫他要赞美她一句。
他确乎恍惚了一下,他说:“天赋不错。”
她仍是美的,20岁,远不至走下坡路。她暗松口气。下一刻近乎狂喜,天赋,天赋是个比维纳斯更高不可攀的词。或她还能更进一步,逼出更高的赞誉。但这一个已着实令她餍足。她决意放过他,未再一径逼问许诺的“乐队吉他手”。在心里添一句,她可绝对不交钱。
4.
次日她按时上门。是郑莉教她。她以为会是管青。郑莉说他不在,去埋鸟了。家里猫咬死了隔壁一只画眉。“让他赔一千块,他多精。”他情愿去花鸟市场再买一只赔人家。她隐隐一阵失落。再怎么赞她有天赋,他看她还是牙牙学语。郑莉纠正她的指法,练《卡伐蒂娜》,听说她是自学,说该庆幸,她至少没把指法练到像杀牛。拇指拨弦时,压弦太蛮,力度要减一成;另三指拨弦,很不够利脆,书上说,应找到扣动手枪扳机的感觉。“胡扯,几个人打过手枪”女教师从一纸袋糖炒栗子里拣出一枚,“会剥栗子么就是拨栗子壳那一下。”练一个课时,递一盒牛奶让她喝。喝了牛奶,恐怕“营养费”是坐实了要缴。她捏了软包装,说不爱喝牛奶,只肯去外头喝杯水。小个子女人说:“你想他教你,你又不肯出钱。”睇她一眼,半含笑意,问她:“你同我交个底,你攒了多少钱——我帮你问问他。”早看穿她似的,笑话她出卧室门是想打探他回来没有。她喝了那牛奶,决心就算要她交钱,交了就是。不能叫人比下去。
她每天跟郑莉上两节课。管青时常不在。有时在隔壁教一个姓王的女中学生,一个姓余的瘸腿男生,都只十四五岁。另有一个姓陶的高个子女生,偶尔才来,是另一个叫刘斌的在教。刘斌本职是鼓手,会一点吉他。当时在一只叫“迪克罗叔叔”的乐队里打鼓。郑莉仿佛没别的学生照拂,照例上完课,女教师穿玫瑰色丝绒吊带衫,曼步走去书桌前,从玻璃水壶中倒半杯水入直身玻璃杯,胳膊张开,微黑的皮肉裹出上臂的匀圆肌腱,浓黑微卷的发覆在肩胛处,有皮革似的光泽。女教师做旁的事都三心二意,倒水、喝水倒是一天中最虔诚的光景,她一杯一杯灌下白开水,像肌腱和头发都需要浇灌,不知唇何以永远那样猩红。喝完水,从唱片架上挑一张——比倒水懈怠许多,躺在床上听,并不赶她走,随她和猫也坐在床沿一角。有时是帕克版《肖,不用多说了》,有时是克劳迪奥·阿劳版《槌子键琴奏鸣曲》。女教师问她,平时听什么音乐。听音乐的人,照例互相验证血统。她回答:平克弗洛伊德,齐柏林飞艇。以为沃特和佩奇足以庇护她。“你音感还可以,”女教师说,“听得太少,脑子又憨,得多听。”两个课时之外,额外加一个课时,“音乐赏析”课程。
女教师很少自己摸琴,偶尔一两次示范,出手精确、举重若轻。管青说,女教师至少会四种以上乐器,钢琴、小提琴和吉他都奏得绝好,单簧管也吹得相当不赖——教初级班毫无问题。她起先猜测,女教师果真是哪所音乐学院的教师。后又猜,她是位成名钢琴家,或某交响乐团小提琴首席,只因伤病(譬如手伤)处于一段无可奈何的休假期中。这能解释女教师只信任乐器,不轻信人的嗓音。女教师的唱片总是古典器乐演奏作品,没一张声乐,说人一开口,再杰出的喉咙,免不了唱十句里夹一句言不由衷,她听不得那一句言不由衷,“不如听器物求实”。有几回,管青大抵写了歌,请女教师对编曲提意见,女教师手指在沙发上打拍子,如揣摩盲棋,一回也不哼唱出声来。管青早学会不向女教师请教歌词,“你是没见过谁那么不讲理,‘尽骗人,加个调子骗人就不是骗人了么’”孔子、孟子,管青偶尔叫女教师“郑子”。在网上,她搜不到音乐界有女教师这一号人物,任何音乐期刊上,从未有过郑莉的独奏会、巡演消息。或郑莉只是她微服私访的假名,这女教师另有一个煌煌如天的艺名。可音乐家在演奏时的面孔不是机密,她从未在任何公开的音乐新闻里见过相似脸孔。
女教师从上海回程,送她一瓶香水。四方的玻璃匣子,一只圆嘴,像化学实验室里的烧瓶。里头是栀子色的液体。女教师向她解释前调、中调、后调,从柑橘,到玫瑰,到茉莉。“音感好,嗅觉也不会坏,”女教师抹一点到左手手背,示意她嗅一嗅,她鼻尖凑过去,更像嗅女教师皮肤纹理间的温热,“说鼻子和耳道是联通的——我其实不太懂香水,懂什么都耗费功夫,要我说,‘一瓶植物的尸油’,但想不到别的礼物,送这个总不会错——你随便喷,我也是胡乱喷,有回被人说,像大扫除擦玻璃。”觑她一眼,脸上露出一点影绰的笑:“管青还算喜欢这味道。”她吃一惊,以为将要正面交锋。怕女教师像严厉纠察自己一个大横或DM7的指法。
“我和他没什么,”她解释,想推脱给他。他抚她头发那回,或算是她故意勾引,她终于只说,“对不起。”
“你就憨在这一点——什么年头了,这圈子,人人自由,谁还干吃醋,要笑掉大牙。”女教师同她解释,“开放式关系”早不是个新词。陈芝麻烂谷子罢了。在艺术圈,伴侣间的忠诚尤被视作一种返祖、退缩和愚蠢。不久后,她自己也去读了波伏娃和《女宾》。女教师令那缅因猫坐在双腿间,感慨它恐怕胖了两斤,毛也打了结,“他一向不给它洗澡,有回洗,它挠他——他这人,倒不坏,蠢也不很蠢,就是么,装腔作势,作茧自缚。他恨死他父亲,其实两个人最像——”女教师止住话头,照例放一张唱片,阿尔弗雷德·布伦德尔版《C大调第二十一钢琴协奏曲》。午后的管弦乐,捶打她太阳穴,令她瘫惶下去的心境又微微撑起一角来,她仰面躺着,斜乜了眼悄然打量女教师的身姿,女教师背对她侧躺,手抚着那缅因猫的长尾,胡粉色印绀青色缠枝纹的无袖连衣裙,托出女人黧黑的颈线、鼓起的肩角,腰线舒展在灯光下是一段亮金属色泽,《协奏曲》里琴键弹出来的身体。她真不怪她么,她目眩神迷。管青有时看这年长的女友,也露出一点自我懊恼式的着迷。她想起该把钱补给女教师,竟难以启齿。
一回她问过管青,怎么不请郑莉和你组乐队。她已隐约晓得,管青“栽培”她,多少真算作招兵买马。他确有个计划中的乐队,计划了多年,迟迟未成形。他自己弹键盘,鼓手大抵定下了刘斌,尚需个吉他手。世间技术已纯熟的吉他手固然多,他看得上的,或因女人、音乐品味打过架,或喝酒时忽然瞧不惯对方竟穿了一条“DEMOCRACY”印错成“DAMOCRACY”的T恤,就此绝了交。一些愿意同他敬烟的吉他手,他或断定“已到了上限,再没进步空间”,或鄙薄对方“一副摇摆不定的小丑像”,“弹吉他弹得再好,也一股讨好味”。管青听她所问,露出一点愕然的神色:“她哪可能出去抛头露面”
她因此有了第三类猜测,女教师怕是一个不可企及的家族(皇室)千金,或某高官太太。她那时尚且对奢侈品一窍不通,只从管青、刘斌那里得知,女教师的吃穿用度,无一不是高尚大牌。“愿和你挤这张破床,还不是阿玛尼定制款里没有13厘米的大鸡鸡。”背了女教师,刘斌才敢这样顽笑。管青耸耸肩,脸上不无得意。
她有回问过女教师:“你写过什么没给我瞧瞧”如果不肯在台前表演,或许在背地里写过很多曲调。女教师有一本石竹色皮封厚笔记本,偶也在上面写画什么,或是一串串宏大交响乐音符。女教师反问:“还能写什么”音符不过是排列组合,巴赫没写尽的,到莫扎特也写尽了,莫扎特再没写尽的,到了斯特拉文斯基也写尽了。“一流的可能性已经终结了,只剩下一堆黏腻的二流和三流的可能性”。近乎许的论调,写尽,画尽,都恨伟大的先贤占了早生几百年的便宜。一回,一位吴女士拜访,大抵是管青的一位长辈,女教师去客厅待客,她踅到女教师的写字台前,翻开那笔记本的厚门,一些潦草的账目,事件记录,描述一天下午看过的电影,某本书,质量太坏的一种船袜,对那袜子的七八行谴责下,她发现了两行曲谱,离奇地摄人心魄,她飞速合上纸页,感到恐惧,那是振聋发聩的音符吗,还只是一些对袜子纤维的抱怨。
5.
女教师郑莉教了她近一年。她大二由于缺课太多,险些重修。进入大三,管青和女教师认为她“成色已差不多”,不必天天跑培训班。她分出一些精力到学业上,每天独自去学校亭子山练吉他两个钟头,一周只去培训班一回。大三暑假,她没回乡,找了份数学家教,两天去拜访一趟女教师。有时家教的学生家塞她一小兜枇杷,她拿去和女教师吃。她的学费女教师不收,拿这金黄的水果借花献佛。女教师笑:“算是徒孙的孝敬了。”近乎吃供果。正感冒咳嗽,用一只白手绢垫着,一粒粒剥那黄色果皮,一粒果肉轻咬一半,咳一声,吐出印度红色的果核,比她吐出的更猩红,像九尾狐妖吐出修炼千年的妖丹。不知怎么,她暗藏一粒抓在手心,告辞出门后方打开看,疑心上头有女教师的一点血。攥住走到楼下,仍不舍扔,走到公交站台才依依丢进垃圾桶,暗骂自己心里有鬼。八月间,一连几回,她没在培训班见到女教师,问刘斌。“走了,两人崩了,”那鼓手说,他大抵习惯于重重地击出大音量,一旦小音量开口,向来有一点鬼鬼祟祟的神情,“你别在他面前多提,他怄着呢。又和他爸干了一架。”
“是么。”
多门考试挂科,毕业论文未通过,她大四需重修一年。到底在22岁时选择放弃,办理了休学。管青的乐队建起来了,除了她,刘斌,还有一个叫余明的贝斯手。16岁,已上高三,因“奥林匹克数学竞赛”金奖,刚拿到了清华大学的通知书。一年后将去那里念数学系。
她主动对他说:“我们不互相管。”不能输给女教师。“但不能招摇撞骗,”她已熟练运用“肉体”“精神”“生理需求”“情感陷阱”几个大词,“玩在一起可以,但不要伤别人心,骗别人”。也不能惹一身梅毒。他说:“我们不互相瞒着,‘猜来猜去’,低等文明,我有什么事,你有什么事,我们都像知心朋友一样真诚讲。”她一阵刺痛,怪不得,是他主动向女教师真诚讲了她的勾引,她故意弹破的指甲。一天性事过后,他说:“你放不开。”他讨厌混杂刺耳的音乐,像重金属,也不欣赏hiphop,但欣赏女人在他身下尖叫乱嚷。她叫得不如他想象中热切。他说:“出去应付,是要端个样,软踏踏地四处赔笑,人家瞧不上——床上真诚一点。”他露出一点赞赏:“郑莉叫起来,你可差远了。”又故意刺她似的:“她从不怕像个婊子。”他不经常这样刺她,但肯定也隐隐发现提女教师对她管用。但他失了算。她反手把这当做一个恭维。原来她究竟有一处地方可以胜过女教师。
他们早上八九点睡觉,夜里八九点起床,那时节的酒吧凌晨场,50元一钟头,四个人,每天合挣200元,偶尔有小费。管青把录制专辑提上了日程,总归要凑出七八首歌,卖不了钱,放上网也是好的。先要出名。他拿出章程,出了名,总归有人千方百计来捧场。
第一张专辑《电子月食》发行是四年后。歌曲是现成的,管青数年间写了不少歌,不过需从二十余首里挑选最具说服力的几首。起先他们签了一家独立音乐制作公司,管青挥动碳色水性笔,在一系列约束条款下签了名,对籍籍无名的音乐人来说,条款不算很宽宏,但也是市场行情。一次饭局上,管青喝了酒,把一盘罗汉豆倾入公司老板瞿西服后领里去,说后者“只配听皮鞭抽女明星的肥屁股”,因瞿说,在他经营的几家公司中,“就属你们这帮音乐贩子在赔钱”。不久管青单方面代表乐队撕毁条约,退出公司。代价是13万违约金,已进入后期制作的新专辑,以及此前他所有签约作品10年内的独家发行权。
作为一点退让,管青允许她为《电子月食》专辑中一首《鳄鱼皮革》作词,并在编曲里加入了她的署名。向朋友们介绍:“这首里加入的风铃音色,是孙琦的提议。”在一首歌里加入风铃音色,如建议专辑封面设计融入一点波普元素,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伟大创意。专辑发行后,离技惊四座固然很远,但圈内的音乐杂志、报章上,开始有了他们的名号。有人称赞管青编曲风格“冷峻、贪婪、一丝不苟、天马行空”,有位乐评人盛赞那首《射箭的人》,“能听出迷幻的底子,效果器神手,模拟出箭镞离弦、破空飞行,终于射中那卫星如射入女人肉体的声音”“天才的大盗贼,将凶器藏在音轨里,倘若地球上的旋律写尽了,他仍能抢劫月亮”。那乐评人邵后来成为管青的“知己”,胰腺癌过世之前,每年两人结伴去甘南旅行七到十天。
专辑发行半年后,他们搬去南方一座大都市,签约了新的经纪公司。管青吸取教训,必要时可从孤傲里匀出五分风流,他坚持讨价还价,签订了更符合利益的条款。新经纪人邓为显神通,为他们顺利在当地筹划了第一次、第二次专场,春节前两个月,在南方5个城市,做一次小型巡演。次年乐队发行了第二张专辑《贝类》,第三年是第三张《调色盘》。近三个月,管青在邓陪同下,温文有礼地一位位拜访圈中大人物,一位文化部任职的老先生,送他一副亲笔书法题词:“君子居之,何陋之有。”邓做主,将书法挂在了公司的英格兰古典装潢风格会议室。《调色盘》获得了华语乐坛年度最佳独立音乐制作奖,同一场颁奖典礼中,35岁的管青代表乐队领受了“独立音乐创作歌手奖”。
也是这一年,在昆明机场,管青遭遇了歌迷的袭击。后者是乐队的6年歌迷,自称曾在“甜甜圈与马桶垫俱乐部”陆续打赏过乐队“2800元”。袭击管青,因管青在新专辑主打曲《调色盘》“第34小节里用两个下滑音羞辱我”。新闻报道里,“管青的腹部被曾经的‘伯乐’用一把弹簧刀捅伤,如今正在华西第一医院紧急救治”,不久,那姓姜的乐迷被证实患有双相情感障碍。正如列侬的遇刺身亡,管青的声名因这次事故几何增长。住院一个月后,管青一出院接踵接受了十余家媒体采访,其中一家称他为“写歌的杜尚”。他颇感振奋。另一家比他做“梵高”,则令他倍觉冒犯。其时一位获得青歌赛金奖的陕西农民,也正被比作“唱信天游的梵高”,荷兰天才画家的含金量正因被大量转赠而极速贬值。不久,公司通知乐队,一次西欧八国巡演已经在筹备当中,乐队的声誉即将正式卷入全球化风潮。
6.
刘斌在6年后出版的《摇摆往事》里写:“小丑、无名之辈、班门弄斧、冷场、轻蔑、质疑……一场彻头彻尾的失败。”欧洲巡演结束后,他即退出乐队,半年后,彻底告别音乐圈,不久成为一家淮扬和粤系混合菜餐饮机构的会计。
管青从未承认那是失败。他只在一次喝醉酒后总结:“首先是语言,其次是时差,再次是食物,最后是场地和设备……那次巡演准备不足。”仿佛多准备两个月,他们在旅行箱里多塞几瓶老干妈和真空包装中式香肠,多学会一句西班牙语“你好”“滚蛋”,他们就能誉满全球。
下一站,卡托维兹,失败;下一站,弗罗茨瓦夫,失败——巡演里甚至没有这站,他们在一个莫名其妙的“本市最大南瓜大赛”开场前,唱了两首歌,《紧身胸衣》和《太快的》;柏林,失败,在一家名为“Sturm”的酒吧里,管青特地选了创作灵感为当地一家汽车制造厂的《轴心》,唱到“野蜂穿过工厂,蜂蜜渗透曲轴”,一个身高两米、穿格拉茨风暴队9号队服的男子冲过来一拳打翻了男主唱,把他们当作了庆祝维也纳快速队获胜的对家球迷;安特卫普,失败;伦敦,失败;巴黎,失败中的失败,他们表演了NoirDésir乐队的《VentNousPortera》——接踵的失败中,从伦敦站开始,他们调整策略,放弃表演乐队原创,选择各国经典曲目——巴黎人倒颇为文雅,未丢来酒瓶,拖鞋,他们表演结束后,一个年约10岁的小女孩,在母亲的鼓舞下走上台,用自带的小号吹奏一遍同首曲子。诚然,不同的乐器,不同的风格,但他们一败涂地。
巴黎一役,连管青也有些晕头转向。此前他尽量用“德式固执”坚持面对嘘声和倒彩把表演进行下去。刘斌已提前从伦敦转机回北京。他们本该第二天飞往圣马力诺,那里是巡演的最后一站。管青做主,多付一天酒店房费,他们在酒店里睡了一天一夜。只有余明精神尚好,这23岁的数学硕士弹贝斯只是玩票,几年间在博客玩票连载“编程教程”,当年已集结出版,其时正玩票设计一款名为“哺乳模拟者”的3D游戏。她一人去观光了先贤寺和莎士比亚书店。
公司方面,对巡演复盘,得出结论:“一次激进策略导致的必然失败。”媒体策略自然是打点好关节,请求各家记者“笔下饶人、不予渲染”。大约本来风声小,圈内倒也平静。仅有一位女诗人黄,不知哪里得来他们的柏林酒吧演出录像,在社交媒体上发出,写了一首歪诗《国际化跳桌》。这女诗人从前和管青结过梁子。女诗人爱好诵读自己的诗作,奔赴一切圈内饭局,伺机大声朗诵。一回散场前,趁人人吃龙虾扒着壳,她跳上饭桌朗诵:
“啊,我途径婀娜这个词,
我途径一切造给女人,
并冠以‘女’字部首的词,
这些词拖儿带女,走得更慢。
啊,我途径“婀”这个字
‘婀’!本身就是一声喊叫:
女啊!女人啊!
这里为女人一声喜叫,
那处为女人一声悲叫,
汇成一个将喊叫恒久凝结的‘婀’字……”
有几回,饭局组织者听闻女诗人将来,临时改了聚会地点。管青曾当面笑她“跳桌式创作”,赠她封号“翻译腔朗诵软件派诗人”:“那回从桌上跌下来,她喊的那声‘啊’,都带翻译腔——想出名想疯了。”这一回女诗人反戈一击,讽刺管青被德国人一拳击倒时,他那声“唉”喊得近乎“矣”,倒很有孔孟之风。
经纪人邓安排了一位蒋姓心理医生给管青做疏导,管青配合了一次,第二回坚决拒绝再治疗。乐队的事务——如果只剩她和管青还存在乐队——由她和邓对接。原本计划开年后的全国巡演,只好搁浅。媒体采访、商务活动,一律暂停。预备在当年9月发行的第四张专辑,进度停滞:仍只有管青在西欧巡演前写的两只歌。一天,经纪人大约从哪部电影里获得灵感,告诉她,他给管青安排了一次儿童福利院“专场”,去给那些可爱的小朋友唱歌。听起来逻辑是:如果不能征服西欧,至少能征服一家本市残疾儿童福利院。济贫式治疗,扶弱式音乐。她不反对试一试。管青面色阴沉地坐在福利院音乐教室里,用脚踏风琴弹奏了一首《圣诞歌》,弹得像《地狱颂》。回程车上他砸烂了车窗。他抱怨她隐瞒了他,他以为真是去“郊外看野鹿”。
不能说欧洲巡演对她全无打击。有几次站在台上,尤其是安特卫普、巴黎两次,她羞愧欲死。过去,她依稀相信自己仍有一点天赋,现在她彻底接受了她毫无天赋的事实。她顶多做到技术无误,汽车技工。音乐气质上,农妇、小孩的弹奏也轻易胜过她。她到底接触音乐太晚。听说艺术品位的上限,由14岁以前接触的艺术作品上限决定。她14岁以前听什么《潇洒走一回》还是《难忘今宵》或这就是命运。或换做郑莉会不同,她又频繁想起那女教师,以后者的精密,大抵不至于被巴黎儿童一拳放倒。她已好几年不写歌。每天结束巡演表演,她夜里伏在廉价酒店的梳妆台上逼迫自己写,像枪指着自己太阳穴,逼迫身体交出一些音符,作为不杀的赎金。
她开始再度写歌。回国后,陆续写了《荔枝》《龙船》《红袍》。困了打呵欠,饿了吃面条,看见蟑螂尖声大叫,写歌对她来说成了自然的事。旋律是不是新的。暂不管罢。写出来罢了。为令管青打起精神,一回心理医生建议,改变环境是一种策略,“你们可以去旅游”。他们在广西短暂呆了三天,管青受不了漓江上撑船人唱《世上哪见树缠藤》。在阳朔,她原以为她会为那江水写点什么,夜里她在江边夜跑,遇到一对推销乳胶床垫的母女,那做母亲的将她拉入一间暗黄店面,做女儿的将她推入一张亮白床垫,“躺躺看”“软不软”,跌倒的一瞬,《胶》的铜管前奏就已在她耳边响起。
她几次犹豫,是否把新作用邮件发送给经纪人。是否说:我手上有几首歌。是否问:你听听行不行。准确说是6首——三天前刚写完一首。写管青。直到浑身臭得惹来苍蝇,他才肯走进浴室。夜里,他需要她哄他入睡,要么就需要一瓶威士忌。起初还有性爱,刚回国时还有,不久他发现难以勃起,要么早泄,愤恨地不再求欢。一天半夜,她被他的动静弄醒,他悄然跨坐在她身上,大抵想悄然验证一回,他仍有救药。她该怎么办,她能和谁商量。我应该先帮我爱的男人恢复射精能力,还是先帮他恢复音乐才华。还是她应该一个耳光打醒他,还是应拽住他的阳具塞进他屁眼。在白天,他把脸埋在她肩头,对她说“我恐怕活不过今年了”,在醉意里把他的剩下17万存款的存折交给她之后
这显得有点卑鄙。她把他遭遇的灾难写成了音符。她猜,如果不是对他的暗杀行动,至少是趁火打劫。她上传了音乐附件,又退出了邮件编辑。
7.
一天,她回租住的房子,取电动理发刀。管青向来不留超过半寸的发,这回已经齐耳,终于叫嚷她为他剪。下楼时,有人叫住她:“孙琦老师。”是个陌生女人,身高超过一米七五,健壮,脸颊宽而妩媚,穿一套办公室风格的英伦风粗呢套裙。自称姓于,说找管青,不敢正面看她,双臂畏拘地拧弹着,经不得细看,一细看几乎是初学生的清秀。
“有几个月了,他不回我信息,”这女孩子望着地,说可能有些唐突,“你大概听过我罢——他说他的事从不瞒你……我论坛ID是‘青玄如羽’,他一般、他叫我‘小羽’。”
她从未听管青提过“小羽”这号人物。疑心对方是未成年人。对方自报已20岁,体育大学的大二生。
“他最近不便会客,你有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么”女孩显出焦急。
她说倒也不是,含糊归因于一堆焦头烂额的工作。
青玄如羽(4/1222:33):反正没什么用,不像下面,一摸会湿,这里怎么摸都没反应,两大块挂着,只会碍事。
管青(4/1222:40):应该还是有反应吧
青玄如羽(4/1222:41):没有呢。
管青(4/1222:43):小姑娘,只有对的人摸才有感觉。
青玄如羽(4/1222:43):玄学,真的
管青(4/1222:50):你不会还没有过第一次吧
她不再看下去。这女孩子不知为谁辩解:“他本来不理我的,我每天找他私聊,上次你们在M酒吧做专场,余明的贝斯弦断了,场下借了一把贝斯重新弹……还有印象么那把IBANEZ是我的……这样他才开始和我在论坛里聊起来……答应如果我做缩胸手术,在手术前,帮我摸一摸,真的,不做别的,只是摸一摸。我想知道那生理反应是怎么回事,就当个实验那样的。说是做过手术后,那里神经系统会不太灵敏,没人摸一摸,怕错过后悔……”
她回到酒店房间。管青面色铁青,坐在床沿瞪她,半天不出一句话。她只说:来吧,剪头发了。拍拍洗手池。把香波、毛巾、梳子和电动理发刀在置物架上排好。他到底恨恨走过来,弓下去。任她揪住他一撮发,一下故意揪得很老,他痛呼一声。大喝她:“孙琦!”她嗯一声。他欠她一回公道,她也欠他一回公道。姑且算作平局。她掀开一瓶海盐味洗发水,往他发上抹。胃酸上涌,几乎跑去马桶处干呕。心里惊疑。她忍耐住。晚上独自走去药店,验孕棒显示阳性。月经已停了一月。两天后,她拿到了医院的检查报告,已怀孕7周。
“我们结婚,”他一把拉起她,“结婚,马上结婚。”
欧洲巡演的悲剧终结,拯救他的并非他的音乐,是他的精子。
8.
胎儿的纪年是“周”,9周,10周,11周,每一周狂飙猛进一点。未从母体里嚎哭闯关之前,它们是小人国的公民,另一维度的生命体。
她对照《现代婚姻:健全配偶人格分析手册》,一一列出和管青结婚的优与劣。管青是个36岁的健康男子,HIV抗体、梅毒螺旋体抗体、乙肝抗体均呈阴性,本陷于阳痿危机,刚刚战胜了自己。在音乐领域,获得过年度独立音乐人奖,算专家,精英人物。今年陷入谷底,如伺机调整,收入将逐年改善。他尚无暴力倾向,有基本同情心,有时会掏出十元钱,丢进路边乞丐的搪瓷碗。性格方面,很难说怡人,或不如说,他是那种凭借身体里的“怪物”获得魅力的人物。过几年,她或会彻底憎恶、厌倦这怪物,当下她仍为怪物所吸引。漫长的8年同居,她和怪物磨合得尚可。小伤、挂彩,即便同居对象是圣诞老人怕也难免。她没叫这怪物真正咬伤过。她想。尚未到肢体不全的境地。“能熬8年,你们已算圈中奇迹”。女主唱冬妮曾同她玩笑。可封为“当代梁祝”。
做完12周的b超,她和管青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结婚证内的夫妻相片,说是管青和她,不如说是那胎儿的彩超单。机器拍摄下她的子宫,是幅黑色的墓穴主题油画。医生指着侧躺的灰白色小人轮廓——只依稀分辨出头部和上半身——告诉她胎儿发育健康,能看出鼻梁很高,“像妈妈”,四肢也强健有力。她得知,胎儿已能泌尿。多盛产一份尿液,是这生命给母亲的初一份问候礼,从此刻起,请当母亲的时时刻刻体验排尿的焦灼罢。
怀孕8周以后,她吃什么呕什么,领证当天,早起心悸得厉害,在卫生间吐出黄黄绿绿的酸水,吞维生素B6,吞叶酸。他们没举办婚礼。领证之后一周,请双方父母一同吃一顿饭。两边父母此前从未正式谋面。她母亲送了玫红色床上三件套,管青母亲送一套纯金的12生肖多子多福娃娃。她父亲拘谨地品尝了管青父亲的狮峰特级龙井,同那三甲医院退休院长谈论气候变暖,他背着手,在亲家母的介绍下,参观了亲家的小别墅楼。
这镇中学总务科长照例视察过女儿女婿的婚房,对女婿将收入大半用于收藏各类高价限量版乐器(如一台165万的施坦威钢琴),新婚夫妻仍在外租房颇有微词。私下嘱咐她:“往后要孝顺公婆,勤俭持家。”出租婚房客厅的电视柜旧了,料子倒好,她父亲拍着那木柜板,“是黄翅木,柜门松了,铰链要换。”沙发要重新包一层皮,龙骨倒还结实。厨房没有通风窗,怕煤气中毒。浴室的热水器已有了多少年八九年那过了最佳使用寿命,最好要换,最好要安上防水插线板。“60升的热水器小了,要80升!”这总务科长感慨,可惜城里不烧锅炉,我们乡下学校的公共浴室烧锅炉,用不尽的煤,用不尽的不知多么滚的水!床当然也最好换,这种铁架床,倒敦实,但新婚照例要有一张新床。他去当地家私城,挑选了一张深檀色的实木双人床,一天下午哐里哐当请人驮进屋。管青说,配张八仙桌,正好躺在上头吸大烟。他对岳父的“乡村官僚”派头很不以为然。
娘家人回乡前,她妹妹对她说:姐,兰兰说,爸送姐夫的那只手表,他给了冬冬。她妹妹比管青妹妹大1岁,两个小姑娘常凑在一起。冬冬是管青小姨的孩子,念初中。
她对管青说:“把表要回来。”
“我本来又不带表。”他歪在沙发上吃一只枣泥糕,说他又不掐点上班,给小孩子正好。
“是我爸的一份心。”
“床不是收下了么”这也是你爸的心,那也是你爸的心,“石榴籽也没那么多心。”
一天,她倒在卫生间,半晌爬不起来。下头仿佛有液体淌出来。她松口气。管青吓得冷汗直流。送她去医院检查。胎儿竟没事。她打了一向营养针。双方家族里的女人,都来给她传授经验。她母亲忧心她,从老家再来城里,照顾了她几个月,说大抵因为是第一胎,第一胎总是更难熬。“我怀你时,也是吃不得东西,吃肉咽不下去,胆汁都呕出来。算命的说,你怀了个观音菩萨,要你茹素,勉强吃白菜萝卜,连橘子味都闻不得。倒喜欢吃糊锅巴,光吃锅巴吃了一个月——你孕吐来得晚,怕也要比别个多打熬几周。”
她不知道,她需要多熬几周。每个月一次,她做一次产检。照医生说,胎儿一次比一次更健硕,发育得更完整,如今已快有半斤重,一条大老鼠大小。她睡眠略有好转,一天能睡着两三个钟头,但仍太阳穴刺痛,恶心,时时想呕吐。一天,管青去了公司,她母亲陪她出门散步,医生嘱咐她适量运动。她沿小区的林荫道走,脚下是鹅卵石路,凹凸不平的颗粒感,如果她跌一跤,孕妇本来容易跌跤,或许那老鼠会跌碎。但恐怕不会,那小东西修了个刀枪不入的金身,只会令她再一回空欢喜。再令她母亲垂泪自责许多天。她时时能感到那老鼠在身体里窜动,据说它已能听到声音,嗅到味道,能四下打探母亲子宫的环境。有回碰见小区的八哥犬,那苦眉皱脸的狗双耳立起,胡须轻颤,朝她前肢伏地,做出戒备,不久嘴里发出警惕的吠声。它嗅到了什么,也许她怀了天生的杀人犯,虐狗狂。
在医院拿到22周的b超后,她让管青和她母亲先回去,说去探望一个住院的朋友。她没有这样的朋友。她独自一人前往医院肿瘤门诊楼,告诉护士,她有位在4楼住院的姨婆。她上到四楼,假装未察觉她母亲拖着脚跟在后头。她一间一间病房走进去,她并不知她在做什么,大抵只想闻闻消毒水味,汗和食物的闷臭味,癌味。那综合的绝望味道令她有亲切感。一间病房里,有个50余岁的枯瘦女人躺在床上,脸是铬黄的,穿一条鼠灰色保暖内衣,穿反了,肩、领的接线处翻滚在外头,像一台未缝合完的外科手术:“曹老师出去了,你在她床上坐会儿——她陪隔壁王奶奶去超市了。”把她当做了那曹老师的儿媳妇,她儿媳妇大抵也怀了孕。她不置可否,问对方:“您怎么样痛吗”女人说:“怎么不痛,玛咖都不管用了。”把一块卷起来的纸尿裤向她展示,“儿子给买的,这东西我不用。痛的时候往嘴里一塞,免得把舌头咬掉喽。”
“几个月了”女人问她。
“22周。”
哦哟,女人赞叹。顺势接过她手里的彩超单,赞赏那黑洞洞的胎儿成像,“好个乖宝宝,胖乎乎,软乎乎。”从那b超单里吸取了一点新成分止痛药,说她下周预备第二次手术,2期了,手术希望不大,多少往淋巴扩散了,又压迫了脊椎,但不做怕要瘫痪,“医生说,能切除一些是一些吧,多一年是一年。”
癌症的瘤子,到底公认是该切除的。她肚里的那团东西,不亚于癌的痛苦,人人却只说:“好好养着这小东西,一天比一天大啦。”
每天她们互相梦呓几句,“梦到生了个黑糊糊的东西,一落地就蝙蝠一样撞到天花板上去”“和我妈吵架了,听不得她穿拖板鞋跟着我走来走去的声音,她已经尽量小声了,她半月板做过手术,有点瘸,我有时恨我自己”“晴天你会觉得好点吗,我晴天会好点”“有时晴天心情会好点,但多晒一会儿太阳,马上整张脸都过敏脱皮”。两只枉死鬼,挤同一间炼狱,凉凉地互相抵握,像种新婚燕尔。
一个痴迷对象是“人类痛苦时嚎叫”的同好聚集地。实在不很体面。她下载了几个压缩包,影视作品人物尖叫、嚎叫剪辑合集。多数对她不管用。能贯穿她的嚎叫,通常是真人自己在卫生间、深山里尖叫的自制视频。论坛里格外青睐一位印度女演员拉克希米,认为她的嚎叫堪称世界第一。她下载了印度女士在电影《椒麻大街》里被轮奸鞭挞时的痛号,她提取转存为MP3,有几个月,需要睡前听一听方能入眠。
音乐早就对她失效了,莫扎特不行,舒曼不行,斯特文斯基也不行。怀孕17周时,管青母亲给她买了几盒《胎教音乐》,怕辐射对胎儿不好,让她距离音响2米听。室内乐,世界音乐,轻音乐,还有几首不知怎么掺杂进去的newage。看起来大家也觉得胎儿很不好惹,最好屏声静气接近,像驯服什么侏罗纪恐龙,先隔着栅栏喂它们几块麦芽糖。
管青不认可他母亲的品味,“会把我女儿教成一个银行出纳”。他倒很自信他不久将有一个女儿,软渥甜蜜。他尚没完全恢复工作,但已恢复了创作。每天早上8点开始,坐在他的工作室内按按键盘、拨拨吉他,到12点。偶也接受经纪人邓的推荐,替乐队去“面试”一位新鼓手或贝斯手。一天,他捣鼓出一首曲子,耳红面赤,说是写给“女儿”的。让她坐在工作室的沙发上,他要在键盘上弹奏那新曲给“女儿”听。她忍住怒火和头痛,她没理由阻止一个充满爱意的父亲为“女儿”写歌。她揉着浮肿的腿,把恶意投向墙角水泥盆里一株散尾葵,那非洲灌木长长的墨绿叶鞘里,她听到一些高音,一些低音,一些强拍,一些弱拍,这是杰作吗,还是一堆狗屎。她失去了判断力。在孕育这生命的几个月里,她成了一层皮套之类的东西。没有味觉、视觉、触觉、听觉,或原本的味觉、视觉、触觉、听觉,已通过胎盘输送给了那新生命,像输送一些氨基酸、蛋白质。她肚子里的东西,对它父亲的音乐给予了一阵狂翻乱踢。管青跳起来,狂喜说:“她喜欢!”或许是的,她身上那些从音乐里获得快乐,磨炼品味的能力,那些或可称为乐感、天赋的东西,或也全输送给那胎儿了。皮套唯一的作用,是保护那胎儿。
曲子应当叫《热带》还是叫《b超》,管青拿不定主意。热带因他近来感到又一次进入了旺盛的生命季节,B超则因他每晚睡前忍不住要一张一张重温那3张彩超单……他少有这样举棋不定,欢喜到失措。她斩钉截铁命令他:热带。她听不得b超,听不得b超由他的琴声写出来。他又不用做产检b超,他又不用忍受孕吐和失眠,倒是他抢先她写了《b超》。
有时家里堆满双方家族的人客,人的味道,一只只口腔的味道,一个个胃囊的味道,衣料上沾的烟草、地铁和甜品店奶油的味道,她实在忍受不了时,会一声不吭,关门走进房间。人人理解孕妇的荷尔蒙,“嘘,别说她”“怀孕时是这样”,体谅她,这样粗暴待客。羡慕她,孕妇才享有随时翻脸的自由。她拉上卧室窗帘,在笔记本电脑上插耳麦听印度女演员的嚎叫。看几部bbc摄制的动物纪录片,动物会令她感觉稍好一些。在那些关于狮群的故事里,母狮总在怀孕后独自离开狮群,几个月后带着幼崽重新归来。中间那几个月呢凭空消失了。
半年多无法写出音乐后,她重新试着抱着吉他,从六只弦里挤出一些调子。她并未克服包裹身体的那一堆恶心、肿胀和疲乏。纯是出于一种和丈夫的暗中竞争,较量。管青若知道,会怕她中了邪。最终她写出了一堆充满了噪音、恐怖、焦灼和恨意的音乐碎片。
这就是人类音乐仍未写尽的部分吗
这就是她结婚生子,想要体验的全新价值吗
难怪从来没有什么妊娠协奏曲。也许就该承认,孕育生命就是一堆堆纯净的痛与倦,没有任何琴弦能让那凝结成英雄主义。母亲的伟大,就是一次比一次耐受更大的苦,获得无机物般的包容力,像填埋那些无法降解塑料袋的垃圾场吗把其余有机的、能转化的东西拱手让给别人,像那些在战场里死去的士兵从没写过自传,倒是站在一边拍摄他们中弹死亡的摄影师举起了反战大旗,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吗
还是她仍缺乏天赋,仍缺乏感受力
郑莉会做的比她更好一些吗
她不知道。
9.
婴儿床放在双人床边,床沿和床沿之间不留缝隙。家族墓园里,女儿的墓地挨着母亲的,从出生开始,就在婴儿床的摆放中预演。假如她因神志模糊,不能亲手抱着那柔软、温热的幼体,床的框架是母亲责任感延伸的一部分。那婴儿一嚎哭,身材娇小的月嫂会匆匆走来,她先吩咐:“床推过来点。”听到那女人把樱桃木小床朝花梨木大床推挤,木料与木料碰撞,发出轻的“砰”声,跨海大桥一次次和龙。她确定每一回竣工的过关。才允许那女人为1个月的婴儿换尿不湿。仿佛这孩子的恸哭,首要原因不是冷湿的尿布,是她的小床离母亲的更远了2厘米。
血、粘液,是婴儿被排出后的余势。她仍在和自己的排泄物同床共枕,恶露在分娩近四周后才彻底排完。不断在颈部、背部、臀部游牧的荨麻疹。严重脱发。腹部结肿块。有一向,她无法控制尿液失禁。人能稳定掌控自己的排泄物,被看做从幼儿到儿童的巨大成长喜讯。纸尿裤,护理垫,特大号卫生巾,她从不知道,变成母亲,需要重历一次幼年考验。只能通过。未通过,几个器官被画上叉,丢入老年阿兹海默的候诊区。她婆婆安慰她:“自古女人生孩子是过鬼门关,十个里头四个熬不过去。现在好了,医学发展,我那时生管青,胎位不正,他脚在下面,只能打麻醉剖腹产,她奶奶说,‘你这是过年’。”当然,宫开八指,侧开手术,阴道内壁外膨,高烧不退,她也过了大年。
预产期未到来前,管青母亲已给她买了三款吸奶器,手动式,单边电动式,双边电动式。母乳,永恒的传说,菩萨的柳枝水,据说新生儿吸食母乳,免疫力会更强。“那就母乳好了。”被推入产房之前,她对她婆婆许诺。年长的女人并不马上喜形于色:“看看吧,如果你实在熬不住,到时退奶也行。”原来她身体里经营一家订奶站,雇一位好脾气的售货员,可随时同他联系退货。她母亲同她打预防针:“坐月子前十来天最痛,还没彻底通,通了以后就不碍事。”
女儿出生第五天,她乳房被凝固的奶水从内撑满,硬如柏油马路,轻轻一触,万支长矛刺来,一左一右,各锁住两个上古冷兵器战场。起先是月嫂帮她按摩,她痛得嘶嚎——恐怕也能入选嚎叫论坛。她婆婆请来了通乳师。恍惚中,她被像通灵师施法。世上竟然还有这样一桩职业,唯一的客户是各式各样痛苦的哺乳期乳房。原来她已经有了乳腺炎。
她从未那么爱过谁。那小小的,脆弱的,贪婪的婴儿。这是没道理的,这婴儿是她的仇人,磨她肉,摧她神,令她变成一个臃肿迟钝、筋疲力尽的动物。进产房前,她心想:好吧,就要把你生出来了,总要打红你屁股。从她肚子里出来,护士抱着那红而胖的东西给她看,告诉她,3.6公斤,再没见过这么标致的小婴儿,头发都生出来了,油黑的。她心里带哀哀的恨,“抱抱,快抱一抱。”人人催促她,仿佛胎儿剪下脐带仍不够,须经母亲一抱,才最终出生似的。她抱住那孩子,脸颊抵在那红而小的脑勺上,又飞快松开,怕恨贴在脸颊上,太硬,压坏那软踏踏的婴儿颅骨。那轻轻一贴,觉出婴儿脸那样红,肉那样软,滚烫的,带有腥味,谁的心做的似的。她的心,她的心啊,她流出泪来。
这婴儿是个陌生人,她一哭,她一叫,那细细的猫似的声音填满房间,填满她,同她的心跳混在一起,再辨不出。人怎么不痛爱自己的心。她曾试图放下奶瓶,让两个月的婴儿直接吮吸自己的乳头。那充满爽身粉味道的肉团,刚刚6公斤,展示了她杀手般的狠辣,不熟悉的乳头,远不如奶瓶的硅胶奶嘴驯服,这婴儿哼哼着,捉抱住母亲的乳房,柔道选手般牢牢捉抱住对手,在她怀里踢打着,她试图挣开,但输给那婴儿不肯罢休的贪婪。第二天,乳头化了脓。她啐她:谁能比你狠心她高声喊一个谁,把婴儿抱出房间去。可谁把她抱走多一小会儿,她又忍不住怄气。
激素。她不明白。或者那串根植于女人源代码里的指令。可她怎么不一天天爱上这婴儿。有几回,她怀疑是生产后医院给她打了什么针,或在她昏睡的时候,管青掺在了她的止痛药里。一天她问管青:医院的病历还留着吗她令他从储物柜里一并翻出月子中心的药品收据。管青得知她的想法,哈哈大笑,对婴儿床里的孩子说:“小混蛋,针管藏在哪儿啦你给你妈打了什么迷魂针”那孩子已懂得笑,躺在婴儿床里,脸上有细细的红色湿疹,肚子发出水烧开时的声音,一面跟随父亲咧嘴笑,那样得意,一面放出一个热而腥的屁。
她再不能恨她,可恨仍在,要挪往哪里去她放下那睡去的软白婴儿,便去恨那造物的主,恨他专为了男人造出这世界。为他们不分时令的性欲,才造出女人,把她们造得那么脆弱,一半在生产时死去,免于把人类繁殖得像老鼠一样繁多。把她们造得那么糊涂,一半在哺乳后爱上婴儿,免于和他们争夺王座和牛羊。她有时故意转过身,背对那婴儿床里的孩子,看一眼忍不住要多给她一点爱。难怪女人容易爱上土匪,爱上强盗,爱上只会索取的奴隶主,她幸福到顶,又几乎绝望到顶,因由都在这小小的婴儿身上。
每天夜里,她在乳房的胀痛里醒来,摸黑用电动吸奶器,从两只被婴儿操纵着不断生产乳汁的乳房里抽吸。现在她知道了,乳房的目标客户,除了男人,还有婴儿。总体并不效命于女人自己。去欧洲巡演时,安特卫普那回,他们几乎算是在一个农场里对着一群爱尔夏奶牛献唱。她抱着吉他靠近那些穿深蓝色工装,给奶牛挤奶的农妇,用蹩脚的英语问她们,“它一天产多少奶”“4磅。”“真多。”但她那时根本不知道多不多。她自己每天吸奶五六次,每次大抵100ml,奶牛的四分之一。当挤奶工戴着手套在它乳房上操作时,那巨大而温和的动物,偶也发出低低的“哞”声。它像她那样痛么。她呢,会像它那样一天被分割开,做成冷冻肉排或罐头么。
管青曾翻找那挤奶机器的说明书,试图找到它的功率,没有标注。“毕竟是通电的玩意儿。”几回深夜,他被吸奶器低低的震动声吵醒,嘀咕着:“分贝标注在45以下,不可能,这绝对超过了60。”一回,他将那机器的乳贴贴在自己手心,从20个档位中,谨慎打开第5档,“功率估计和电动剃须刀差不多,”他下了结论,“3w到5w,不会超过10w。”他彻底放了心,这台吸奶器不会要了他妻子的命。他自己每天被一堆240w的调音台、监听音箱、麦克风所环伺,看起来他自己的触电风险更大得多。
10.
有了那婴儿,她似乎不必再用音乐证明自己。女儿半岁时,出于一点残留的好胜心——实在未残留很多——她坚持参与了乐队新专辑最后两只歌的吉他部分录制,早先,管青从另一只乐队“租借”了对方的主音吉他手。她弹得已有点走样,六条弦在她手指下,六个绝交的旧友,一条比一条疏冷。管青没说什么,令她多录几遍,安慰她,后期也能修音。他总体遵循那一套,“不要惹哺乳期的女人”。她感到自己逞强,自恋,不识好歹。录完走去公司宣发部,和负责专辑上市推广的女副总监琳聊几句,打点媒体,录MV,抽奖的礼品,或可同某次时尚走秀合作。琳面上是笑笑的,从前她们一起报过高温瑜伽班,是不是这39岁的女副总监其实也隐含怒火,恼怒她入侵领地、越俎代庖她横竖插上了几句话。她想。
她婆婆小心建议她:“有时也多出去走走,公园,文化广场,别在家里闷着。”有几回,管青放一两本再版新书到她床头柜上,《悉达多》《爱的艺术》,假意问她:“最近没见你看书”疑心她当了妈,是返了祖,怕要重新识一回字。她因此时时警惕自己对女儿的偏心,怕一天成了坐井观天,时时忍住那埋怨,当初你们怕我不爱孩子,现在又嫌我太爱。
只有那幼儿能抚慰她,她把她抱起来,人人近来都提防着把这孩子举远一点,因她正学会把胖脸猛然撞上别人下巴。一回,管青的下巴叫她撞得青紫过两三天,叫了那孩子几天“小冤家”。孩子只撞她时格外留情,熟门熟路挝着她那肉痣,嘴里叫她“妈妈”,又高声叫几声刚学会的“椿树”“柳树”“大槐树”,识字卡片上的一棵棵树,为博当妈的亲吻她几下。只有小孩是这样,全心全意忠贞于妈妈。
她没主动问。一天,管青躺在床上,问她:“你们女的最多几天不洗澡”她说,她坐月子一个月没洗澡。“坐月子不算,”管青答非所问,“再没见过那么不爱干净的女的。”他在暗示,她可以问。她说:“你忘了,你那时候蜷在汉庭酒店,两个多月不肯洗澡……都生了褥疮。”他冷哼一声,是她自己不问。算是她辜负了他,一片坦诚的交心。
不久,她在音乐播放器原创新歌榜单上,看到歌手为梅娜的上榜曲目《——》,年轻人故弄玄虚,不知是两个1,还是一只破折号。她点开播放,低音提琴从地心穿来,震着她脚跟,这24岁女歌手开了口:
“一些人,至少有两个,
事后向我透露,
曾有一些瞬间,
想将我掐死、捅死、绞死。
一些争执场面,
我看过一些人脸,
眼睛发红,肌肉翻卷,
我凭感觉,我凭想象
这人脸想将我掐死,捅死、绞死……”
她吃一惊。凶杀电影里,被绑架杀害后,遗体嘴里塞着破布条的音色——如果遗体可以有某种音色。每一句,像求救,又有死者的孤高无理。这24岁女歌手是个天才。她发出一阵难言的,介乎嫉妒与欣慰之间的哽咽。她想,那回管青是被拒绝了,因此说人坏话。管青会说她脑子有病。神婆福尔摩斯。喝符水,吃香灰,每分钟破一次关于丈夫的案。典型的“哺乳期女人”。
她有时把那些音乐中的一段哼唱给女儿听。女儿会亲她面颊,或把屁股撅起来,跑向一只管青新买的玩具长颈鹿。女儿是不赖的乐评家。女儿最喜欢的是“15”号作品,不知怎么,女儿命名其为“小歌歌”,女童把玩具盒里的娃娃们分成“大人人”“中人人”“小人人”,这不满两岁的孩子也把握住了当母亲的每首歌的尺寸。睡觉前,女儿要先听一遍“两仪师奈妮薇听风”的故事,检查过自己的枕头、床单,确定没有爸爸掉的饼干渣——人人说这小人和妈妈一样爱干净——等钻进干干净净的褥子里,才请求她:妈妈,我要小歌歌。她该庆幸,还是担忧。女儿钟爱的是那最小的一只,像她自己刚长出的一颗最小的乳牙。
11.
“他让我别再找他,说是我得了钟情幻想症。10月11日他要给我2万块钱,让我治病,是现金,记得是用嘉华地产还是华盛置业公司的牛皮信封装着,我没收,当时也忘了拍照取证。我是在吃抑郁症药。如果他问心无愧,需要给我钱吗”
并没有她想象中缜密的语序逻辑。她快速浏览了聊天记录,未能看出问题,似乎只是一个普通乐迷纠缠着偶像,每天向他倾诉她的境遇。其中几张,女子不断描述她听《集体》的感想,管青在那首歌歌词里写:“伤损的头颅总有另一只伤损头颅毗邻,当你伤损你已注定找到了集体。”女子不断表达“谢谢你这首歌”,说她每天喝药前后会翻覆听,她以为能在那个写歌的人身上找到集体么管青只是出于客套做简洁回复。女子给他发过两回100元的红包,截图显示红包也未领取。她听了分别注明录于年初乐队成都、长沙巡演(她均未参加)结束后的音频文件。一段几乎只能听到人群嘈杂的噪音,一段似乎是在马路边,有救护车驶过的鸣笛声,她把音量放到最大,隐约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你好自为之,不要再跟踪……报警……”是管青的声音么,她不很确定,也许他故意粗着嗓音说话,他能模仿辛普森的声音,《狮子王》里刀疤的声音,把女儿逗笑。一段深夜马路的低频白噪音后,是一个女人断断续续的哭声。
这个人精神不太正常,她心想。没有回复。她把对方从通讯录里删除。仅将聊天截图保存下来。
一天,管青在尝试给女儿冲泡奶粉时,假装不经意说:“最近你要是去公司,注意点,有个女的不太正常,戴个红墨镜,背个军用水壶的,经常在侧门那里拦人。”
“怎么回事。”
“就是胡言乱语。”
“胡说什么”
“就是老郑啊、我啊、还有徐昆啊,反正公司里的男的都和她是真爱,都背叛了她。”
她重看了树袋熊发来的聊天记录。这回她注意到两个日期,9月12日,23:21开始,有一段长达43分钟的视频通话记录。另一次是10月15日23:40,3分钟。管青说,第一次通话,是他出于好心,当时对方缠着徐昆,他劝告对方。他哪料对方就此认定他才是真爱。10月那次,他只匆匆和她说了几句,让她不要再夹缠着他。
“你给了她两万块。”
“没这回事。”
“你明知道她脑子不正常——她——”她说不出那几个字,产后抑郁,全是她的假想,说起来像为自己摇尾乞怜。
“大题小做了吧,你这两年真的——”他大概要说不可理喻,“第一天结婚妈的,早没说好说了不玩忠诚度考验那一套,不玩那一套!”他啐了一口,怕女儿在隔壁被惊醒,压低音量,“低等文明。”
“2万块是买什么——高等文明的良心”
还是艺术家的特赦令艺术家就是一群人哄抬敏锐性、炫耀感受力,在一首歌里精确写出别人的伤口,关掉音乐,给别人制造真实伤口么。
“你只说她戴红墨镜,拿水壶,”她望向他,“你不敢说她还抱个——”
“妈的,”他打断她,她的唯心主义定罪,耸耸肩:“随你怎么想,行,行,拟协议吧。”
12.
她的第一张个人专辑《九个日期》,在女儿4岁生日当天发行。也算一种自我防御。蛋糕、蜡烛、彩带、饭店包间里的《thebingdongsong》背景乐,女儿在她脸上一亲,至少取得一方战场的胜利。另一头的冷清,不至于伤心。
“我不懂音乐,”第一回聊天时,这女诗人强调——后来每一回试听她的新作,女诗人都再强调一回,“但我认为是佳作。我是个外行。我不知道,我有没有颁发音乐方面‘杰作’的资格,可能外行最多只能颁发‘可能是也可能不是的佳作’‘感动本人之作’‘外行选择奖’——考虑到昨天有个军事博主声称某首诗是‘杰作’,让我笑掉了大牙。”
她猛然想起,这女诗人黄是哪位人物,多年前管青口中的“翻译腔朗诵软件”,她确乎感受到了女诗人的翻译腔,女诗人用那郑重其事的翻译腔宣布:“……但我把外行能颁发的最高音乐奖项颁给你。”
她从未得到这样的褒赏。“翻译腔朗诵软件”颁发的也好,“想出名想疯了”的怪胎颁发的也好。是她近二十年获得过的最高奖项。女诗人成了她后来90%作品的首批试听者,她渐渐熟悉了女诗人的评价风格:“不是那种会让人瘫软进去的歌,不是那些沙发、床垫一样的歌。一首找听者决斗,寻衅意味很浓的歌”“这首让人想手淫,不断让人产生应激反应,交配欲,交配欲,交配欲”“这首关于道德,还有海,这么说有些俗,但这首歌是溺水者最后一刻听到的歌,一些只有把脸埋在水里时才能通晓的道理,我听到水草,珊瑚,或者还有一些沉船的遗骸”。
“……直到敢吻一滴落入煤灰的泪,
否则去征服海浪是可笑的。
直到敢听一个女人在地面读诗,
否则去开采太空是胆怯的……”
第二张个人专辑《十条边角》在两年后发行。收录两年内的新作。这回勉强有了发行前的预热宣传。其中一首《杜鹃口感》,和当年上映的动画片《杜鹃的小女儿》合作发行。公司安排下,她作为单期嘉宾,参加了一期风评颇佳的“沉浸式文物故事讲述节目”,穿蚕青色曲裾深衣,梳倭堕髻,打扮成三千年前的汉代女人,一一介绍自己的随葬品。照例请数位圈内乐评人“品鉴”专辑,每人照例写一段或真或假的推荐词。其中一位身价最高的写:“尤其钟爱《砧板霉菌》《排水口》两首,听到切菜、洗肉、从地上拾起排水口堵塞头发的音色,发现厨房和浴室里富有的异域风情,如新疆、西藏和中东的异域风情。”管青这回也早打好招呼,扮高等文明的绅士前夫,帮忙转发推荐:“十条边角,敬请期待!”
13.
女儿似乎未受到什么破碎家庭的干扰,管青偶尔一两回也遗憾:“好像太开朗了”。不够他的阴郁,也不够她的“小肚鸡肠”,以后怕做不了艺术家。只能勉强做个女亿万富翁。有回女儿做梦时叫:“爸爸,把猫给我。”醒来后对她说,“妈妈,爸爸给我买猫了,你这周还没给我买艾莎发夹。”这父爱母爱的竞赛,连他梦里买给她的猫,都被能被记入投篮得分。
女诗人打断她:“8个月。”
“现在没办法即兴写东西了。”
“到岁数了。”
女诗人感慨:“20岁出头时,一周写完15万字。真混账,到处说,顶李白一辈子的字数。”
黄次日给出了反馈:“有人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嗜人’,笔触从不在环境里停留,只是一径的进入人人人里去。你这些东西简直不仅嗜人,是嗜心,连人穿什么衣裳、多高、胖或是瘦都不很愿交待,音符里恨不得只有一堆血淋淋的心在吵来吵去——但我听出她是个女人。”
或算是得到了基本认可她已学会从女诗人的“反刍”里抓自己要的部分。她才敢添加邮件附件,增加试听收件人。她拖着常用收件人到最底端,找到了两个久远的id。收件人棉1123,她写道:“这两首,你说能放上嚎叫论坛吗”收件人ZhengLi:“这是莫扎特也曾到过的地方吗”这过于挑衅了,过于青春期。她删除。改为:“有空听听,回复我。”她没指望会有回复。两天后,她收到了一封一行字的回复:“我在车上,我听了,刚才哼了哼。”
情人节,她收到一条短信:“想见你,有些话想当面和你说”。她对那串手机号码回忆半晌,手心沁一层红汗,几乎咬定是女教师。对方又打来两个字:定西。哦,她舒口气,那18岁的鼓手。谈不上失望或惊喜。两人在乌鲁木齐路一家24小时书店见面,他黑了许多。聊了他晒黑的皮肤,新购的一只非洲鼓,她正在读的《哈德良回忆录》,她不久前陪女儿学滑板时扭伤的脚踝,道别时他从后忽然抱住她,慌忙说着“可以吗”,仿佛这就是他那了不得的、非当面讲不可的话。他吻了她的手。他们开始正式约会。他竟也将25岁了。
她买的机票吃了大亏,周四的机票从未这样贵,可能这周四飞机上的乘客全要赶去为谁庆生或奔丧。鼓手在机场接她,戴蓝鼠色渔夫帽,穿千岁绿碎花短袖衬衫,年轻的下巴,年轻的腮,这样的老头扮相也像小孩子贴假白胡子,隔了十米,他已对她喊:“你穿这么多。”她穿乳白色长风衣,从北纬39度到10度,她是过于防备,温带土著对赤道的威力总保留一点迟疑。他冲过来抱起了她,她抱女儿的姿势,他总能跳起来,蹦起来,随时随地可以拥抱。她问他,沉不沉
“你只有我一半沉。”
“你多沉”
“早上73公斤,睡前是74.6。”
“再等20年,等我死了,干尸可能有你一半沉。”
“干尸还是胖点好。”
这样无休无止的无意义玩笑。刚上完埃及金字塔地理课的高中生,大概才会和18岁的恋人这样沉迷。前往停车场的路上,他们手拉手,他有时故意往上扬一下,往后掣一下。25岁,他离他的18岁也刚过去7年。她像所有多少过了年纪的人,对年轻人的爱意感到受宠若惊。走到停车坪路灯下的车辆前,鼓手停下来,看车窗里映出的两人:“你真美。”刚离开那尺寸浮华,似乎造给猛犸象作战场的巨大候机厅,走到停车坪,尺寸陡然变小,密密麻麻的车辆,是玩具尺寸的客机,轿车车窗里,映她和他,一白一绿,也是玩具尺寸的两样季节,窄的冬,浓的夏,“6000块的风衣当然美。”到了三十五岁往后,总格外需要硬挺的风衣,水泥似的,把内部随着年龄逐渐软囊的部分从外头抹平抹直。她有时也忘了,她身体里曾借住过一位维纳斯。
“乖,”她终于推开他,“先回酒店。”
她不想在胡思乱想里度过这夜晚。她坐上驾驶席,让鼓手去后座睡一会儿。25岁的年轻人难以置信似的摔了车门,爬上后座。呼呼的睡眠声,很快从后座响起。年轻是这样,轻纵地对待睡眠,三天不睡,或三秒入睡,那么轻易。有时她深夜从管青母亲家接女儿,女儿把脸贴在车窗上,告诉她:“妈妈,树!树!树!”道路也是她的识字课本,她总在路上高声叫出她看到的每一棵树,下一秒,女童在“树”的余音中入睡了。
可这样的胡思乱想是无法摆脱的。既然她不是一个和他同岁的女大学生。既然她是一个36岁的女人,有一个6岁的女儿。她只能保证,车继续行驶。深夜通往城市中心区的机场高速路,是巴赫和莫扎特没有覆盖的,这条高速公路上一个女人的胡思乱想,是斯特文斯基和勋伯格尚未见识的。一个大而不当的保证。她听着橡胶车轮划过公路沥青混凝土路面,悠长的“嚓”声,是肺活量极大的一声长号,一枚无休无止的八拍。只要车继续行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