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雨越发大了,瓦楞上飘起一缕缕青烟。
②我大步跑向一户人家。看到一个男人正站在四方的水泥池子前,池子里盛着面糊一样的东西,我一眼便看出那是捣碎的纸浆。男人双手抓着一张吊着的竹帘,斜着往池子里一舀,随即轻轻晃动两下,纸浆均匀地布满了整张帘子,随后把帘子往高处一扬,顺势一翻,接着一抖,一张半成品的手工纸落在了压榨台的纸堆上。纸堆已有二尺来高,方方正正,淡淡的米黄色,水还在纸上流动,边沿嘀嘀嗒嗒地掉着水珠。
③这样的画面熟悉而亲切,仿佛把我带回了童年。我二姐夫就是做手工纸的,我经常跟着他去纸棚里玩,他告诉过我这个环节叫抄纸,是所有工序中最富技术含量的一环。抄薄了,烘焙后一揭就烂了;抄厚了,等到焙干,纸就烧糊了;抄得不均匀,厚的地方纸浆堆成疙瘩,薄的地方一揭就穿孔。如何做到厚薄适度,平整均匀,没有别的窍门,靠的是一种感觉,就像炒菜一样,只有通过不厌其烦的练习,才能掌握好火候。
⑤湘赣边界做手工纸的历史悠久,可追溯到元代,到清乾隆年间,一度被列为贡纸,民国时期更是远销武汉、上海,出口到日本。那时候,湘赣边界到处都是做纸的作坊,几乎家家户户以此为生。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在机器造纸的轰鸣声里,手工纸作坊接二连三地退出了乡野。这些年,随着传统文化的复兴,手工纸再次受到人们的青睐。
⑦雨慢慢小了,我转到另一间屋子,看到桌上堆着焙干的纸,质地匀细,白里泛着浅黄,凑近闻一下,隐隐飘来竹子的清香。黄师傅告诉我,这种纸最大的特点是不上潮,韧性好,不易碎,不渗墨,不褪色,便于长期保存。机器生产的纸很难达到这个要求。
⑩雨停了,山林青翠欲滴,空气清新如洗。山那边,传来几声清脆的鸡啼。
炸豆①
阿慧
①天上是金黄的太阳,地上是金黄的豆田。数千亩黄豆在豫东平原成熟,没有遮拦的那种黄,每一片豆叶都似纯金的。
②露水一夜间打落金片似的豆叶,豆叶就在豆棵②下打了卷、褪了色。那叶面的金色被太阳光收了,凝固在豆荚里,黄豆就黄得耀眼了。
③农人们在豆地南头儿占好自己的田垄,就像运动员占好自己的跑道,人和镰刀都酝酿着黏稠的梦。掉光了叶子的豆棵、豆荚如紧密的鞭炮,从头坠到根,蓄意沉甸甸地爆裂。镰刀反射太阳的光芒,豆棵在农人的脚边齐齐倒下。
④割掉豆棵的田地,灰秃秃一片平坦。两个女娃从村子走进田地,黄衣的是姐姐,红衣的是妹妹,慵懒的土地就有了色彩和灵动。
⑤姐妹俩一进豆地就低头寻找,找到一粒黄豆就放进搪瓷茶缸,叮当响了一声,叮当又响一声,小姐俩在豆的音乐里喜悦。黄豆吸饱了晨露和潮湿的地气,胖胖地躺在那里,乖得如睡着的小娃娃。小姐妹爱惜地把它们捡起,粒粒裹带女娃的牵挂。奶奶患了严重的眼疾,眼睛红肿成一条细缝。夜夜枕边有炸豆的声响,奶奶似闻到黄豆的醇香。奶奶说:“有碗豆芽汤喝,该多好啊!”可是,豆还没有脱粒归仓。小姐俩就端起茶缸来到豆地,眼见各自茶缸里的豆粒,像太阳一样越升越高。
⑥突然,小妹锐利地一声尖叫,茶缸咚地掉在地上,豆粒惊恐地蹦跳,纷纷逃入草叶。一条蛇盘成腐败豆叶的颜色,小妹懵懂地扒醒它幽暗的梦。那蛇迅速伸展阴冷的身子,曲曲弯弯去追红衣小妹。小妹惊梦般逃向地头,那里有棵高大的苦楝树。小姐姐扭头发现小妹的危险,她大叫着追蛇。蛇昂起尖脑袋,麻花着软身子,追逐妹妹,小妹惊叫得不成样子,田野的空气忍不住战栗。小姐姐举起茶缸砸向蛇头,蛇疼得一抽,辨不清方向,冲向路边水沟。
⑦小姐妹背靠苦楝树,小脸儿如苦楝果般白白黄黄。镰刀割去粗硬的豆棵,留下钉子似的斜尖儿。斜尖穿透小姐妹单薄的布鞋底,扎破她们白嫩的脚板。麻麻扎扎的细小伤口渗着丝丝鲜红的血。小姐姐把树下的尘土,拢起一个温软的小丘,姐妹俩的伤脚埋进面粉似的细土。带着太阳温度的细土暖洋洋地抚慰了伤痛,小妹的泪水,在柔嫩的小脸上,渐渐干成两道白印。
⑧小姐姐蹒跚地找到搪瓷茶缸,沿着蛇追赶的布满豆茬的路,她把散落的黄豆重新拾进茶缸。姐妹俩回家的脚步歪歪扭扭。
⑨拾来的豆粒,被小姐俩放进黑瓦盆,倒上清水,蒙上毛巾,她们像大人一样端坐,等待豆的长大。夜晚,姐俩坐在眼疾奶奶的床边,更像两个大人了,她们在黄豆成熟的季节里长大。
⑩瓦盆里的豆发了芽,一根根白嫩嫩的豆芽,顶着黄澄澄的大脑袋,咧嘴朝小姐俩憨笑。那天,奶奶喝了三碗乳白、滚烫的豆芽汤,舒坦坦地睡了一天又一夜。醒来时,奶奶红肿的双眼消了不少肿,模糊的血丝消退了。眼清目明的奶奶,掀开盖着白毛巾的瓦盆,豆芽又长胖长高了。只是有些奇怪,有些豆芽,头上顶着透明的小白帽,有些呢,却戴着油亮亮的小绿帽。
小妹在黄豆芽瓦盆里,悄悄撒了一小把绿豆,那豆芽就黄黄绿绿的了。
快递里的深情
①从故乡的小镇上有了快递网点后,我隔三差五就会给老家的父亲邮寄一些物品回去。起初的时候,父亲听说需要凭借手机取件码才能取出快递,吓得不知如何是好。父亲平日里从不“捣鼓”手机,他生怕一不小心,就把银行卡里的养老钱“捣鼓”没了。
⑤一个春日的下午,我突然收到一份发自老家的快递,拆开一看顿时泪目。里面是一双父亲做的布鞋,这也是他老人家给我寄的第一份快递。我依稀记得曾在无意间和他说过,我特别喜欢穿他做的布鞋,真想要一双,没想到随口说的一句话,父亲竟然记在了心里,并重拾起搁置了多年的手艺给我做了这双布鞋。父亲的视力虽大不如前,体力也每况愈下,但针线活的功夫依旧不减当年。那一针一线犹如他那鬓角的白发,洗尽了平凡岁月的铅华,凝结着血浓于水的真爱。捧着那双布鞋,我再度潸然泪下。
⑦快递,让相隔两地的父子,忘却了时空上的距离。我们频繁地给彼此邮寄的东西,并非都是对方真正所需之物。我在多少个无眠的夜晚,看着父亲寄来的包裹泣不成声,但我希望父亲不要像我这样伤感。我期盼自己寄出去的每一份快递,都是一剂疏解思念之苦的灵丹妙药,更祈愿这一份份蕴含在快递里的绵绵真情,会馨香衡远、历久弥坚。
(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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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育群
①桃红柳绿时节。“哗哗”声响了几夜,鲤鱼成群地击打着河面。一天,雨水从屋檐落下,成了瀑布。天亮时雨停了,湿润的风带着油菜花的清香吹来,开门就看见一条鲤鱼晃动着尾巴,它从大河游到地坪产卵,被冲到了檐下的水沟。
②一直到夏季阵风刮起,广袤的田野才见蓝天白云,河水也由浑黄变得清亮。夏天的河流是热闹的,游泳的、洗衣的、挑水的,吆喝声一阵响过一阵。夜幕降临,一张张竹床在岸上铺开,人们横七竖八地躺着,听说书,听唱道情。微弱的星光,河中的月亮,夜风微凉,四周弥漫着淡淡的水汽。
③村庄叫“连尔居”,河流称“黄金河”。整座村子的人都是从河的上游迁来的,以熊氏、胡氏两大家族为主体。这里芦荻丛生,野鸭成群,人们在荒洲上割芦苇、搭新村,秋天割了冬天扎。
④我就在芦苇棚里出生。
⑤很多年后,我知道了黄金河就是汨水,是汨罗江故道。
⑥高考恢复,我被同济大学录取。入学前,听到一位老人说起屈原,他说“屈原夫子”,像在说他的一个老乡。
⑦端午是屈原的祭日,这一天家家户户飘着粽香,门前插菖蒲艾草,喝雄黄酒,胆大的敲锣打鼓划龙舟。《水经注·湘水》载:“汨水又西为屈潭,即汨罗渊也,屈原怀沙自沉于此。”屈原怀沙自沉时,汨罗江水倒流,湘资沅澧“四水”倒灌入江。烟波浩渺的江湖,只有汨罗山、玉笥山与一座孤峰磊石山耸立,见证诗人的千古一跳。屈原投江后,楚人在磊石山和汨罗山建祠祭祀。最早前来凭吊的是宋玉、景差,后人为他们立了塔。之后,贾谊、司马迁、孟浩然、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也来到这里,无不感怀,写下诗篇。
⑧后来,杜甫穷困潦倒,流落湘江一带,他两次来到汨罗江,最后带着病躯溯江而上,投友求医,病死舟中。汨罗江上游平江小田村有他的墓祠。徐介写他“手接汨罗水……来伴大夫魂。流落同千古,风骚共一源”。
⑨家门口的河流,历史如此丰赡!她是余光中笔下“蓝墨水的上游”。
⑩但在童年,我眼中的汨罗江只是一条普通的河。无数次,我游过河去,在落日的余晖里眺望河面,她宛如一条跃动不宁的金光大道;萤火虫低飞的晚上,痴望河底的月亮银光闪耀,如梦似幻。夏天顶着炎炎烈日,采摘莲蓬、芡实,潜水时踩到过一条鳜鱼,我把它抓了上来;冬天在滑溜溜的冰冻的河床上,解救被冻住的野鸭……某个时刻,记忆蜂拥而至——诗意出现了,情感涌动,怀念像水一样流淌。
从乡村进入都市让人生出自卑,没有自信说出出生地,说出那条清可鉴人的河流的名字。记得一位专家来学校开讲座,我第一次听到“莱茵河”“多瑙河”的名字,仿佛它们是天堂一般的存在,心中充满无限向往。后来,我不但见到了莱茵河、多瑙河,并沿河岸散步、驾车,还前往塞纳河、伏尔加河,踏足中东的约旦河。游历世界,也是重新打量和认识故乡,我突然发现岁月深处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才是生活在仙境之中。汨罗江的美毫不逊色于这些河流,甚至比它们更富性灵。漫江凝碧,从岸边到崖上,苍苍松树、苦楝与樟木,绿冠如云。江南的雨雾与霜雪赋予她潋滟与空灵,青瓦木屋上的炊烟袅袅给予她人间温情,渔舟唱晚和龙舟锣鼓使她生发诗情画意和勃勃生机。屈原的辞赋与乡野古老的仪俗至今仍在流传,悠远的吟唱声不时在两岸响起……
一次次返乡,连尔居都在变化中,红屋顶大玻璃窗的小楼早已取代了茅屋,候鸟消失又飞回,雁阵声声划过寒夜,叫声清越、辽远,让我无穷回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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