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免费,中长篇,一次性发完,大概1w7千字。ooc致歉,建立在原剧情基础上,但有很多更改与私设。别人家都有的花吐梗,我们舟离也不能少。
晦暗空荡的山谷本该寂静无声,可此时却传来阵阵规律的轰鸣回响,这声音每响一次,就伴随着强大妖力的溢出。空谷中央的石台上,坐着一位身似鬼魅的乌衣男子,他右手双指并拢,正一阵一阵的敲着另一只手中拿着的物拾,细看,竟是一只哄孩童的拨浪鼓,却又有所不同。
离仑目光幽深的看着手中的鼓,固执的敲着鼓面,咚,咚,咚,就像一个孤独的孩童摇晃拨浪鼓哄自己玩儿一般。像是想起了什么,离仑目光变得玩味,缓缓勾起一边唇角,咚,咚……伴随沉闷的鼓声,略微沙哑的声音响起来...
离仑目光幽深的看着手中的鼓,固执的敲着鼓面,咚,咚,咚,就像一个孤独的孩童摇晃拨浪鼓哄自己玩儿一般。像是想起了什么,离仑目光变得玩味,缓缓勾起一边唇角,咚,咚……伴随沉闷的鼓声,略微沙哑的声音响起来
“八年了,赵远舟,你还会记得昔日故友吗,你又交了这么多新朋友,我该从……。”
突然,胸口与喉中同时传来一阵刺痛止住了离仑的话头。离仑微皱起眉头,轻咳了一声,那股不适感又消失不见,离仑略感奇怪,却并未放在心上。他盯着拨浪鼓看了一会,重新扬起笑意,眼下,可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呢。
眼前的陌生男子俨然一副崇武营士卒打扮,可赵远舟依旧认出这人的真实身份,在看到眼前人手中拿着一只拨浪鼓时,赵远舟记忆回涌,他忆起那年风驰雨骤,在闹市长街站立的少年人长身玉立,过往人群来去匆忙,唯有他手中执一哄孩童的玩具,一席白衣格外晃眼,神情淡淡,任由雨水降落在自己身上,不避不躲。赵远舟回神,笃定似的开口
“离仑,你又在玩寄生那一套。”
“离仑”微微一笑,幻化出本样,嘲讽似的朝赵远舟询问
“没了破幻真眼,很不习惯是不是。”
赵远舟并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
“你到底想干什么?”
离仑状似不经意的扫了一眼赵远舟护在身后的白泽神女,玩笑道
“我就是想和老朋友叙叙旧,怎么了。”
赵远舟没想到离仑来凡间是这么纯粹的理由,一时有些怔愣,沉默不答,想到自己刚才质问的口吻,略有些内疚,默默移开了看向离仑的目光。可几乎是下一秒,他蓦地转向文潇道
“中计了。”
离仑看着两人反应似乎感到心情颇好,他愉悦的翘起嘴角,看向赵远舟时笑意更甚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立刻飞身遁形,赶去救你的朋友们,把她,留给我,或者留在这里保护她,让你的朋友们,自生自灭。”
你会怎么选呢,赵远舟?真想看到你难以抉择的脸色啊,朋友和“恋人”?离仑想到这个字眼时,笑意微顿,他眯起双眸观察着眼前的两人。
果不其然,离仑听见赵远舟对着白泽神女说
“我和你结了血契,我必须保护你。”
离仑笑意僵住,有些不可置信的看向赵远舟
他竟与凡人结血契?
胸口的钝痛突然袭来,与上次的痛感如出一辙,离仑微皱起眉,忍下胸口痛意与喉中诡异的痒意。恰巧这时赵远舟转过身来,明明是询问的口吻,语气却是笃定
“你故意现身,就是为了把我引开。”
“愚蠢的崇武营,他们不配与你动手。”
“动手还要讲般配?”赵远舟看向离仑的目光多了一丝意外不明的意味。
看来,八年过去,他还是如此。
“天地万物,皆要般配。”末了,他似乎是觉得赵远舟身边的人格外碍眼,指着文潇嘲讽道
“她这个没有神力的神女,和你并肩站在一起,就不配,老朋友叙旧,这个碍眼的大荒笑话,我就替你杀了吧。”
赵远舟目光一凛,抬手把文潇护在身后
“那你可以试试。”
离仑见赵远舟袒护她至此,眸中一暗,随即,他似乎又觉得可笑至极,扬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嘲讽笑容询问赵远舟
“你能护她多久,此时此刻,还是生生世世呢?”
山中林道远离喧嚣,枯萎的黄叶打着旋儿飘下来。
离仑看向赵远舟覆着文潇眼睛的手骨,食指无意识的蜷缩了一下,曾经熟悉的好友温润轻缓的声音从远处传入他的耳际
凭什么。凭什么他对凡人这么好?
熟悉的钝痛再次翻涌上来,离仑烦躁的压下去,他下意识的捂住胸口,感受着另一道陌生的情绪。
这是什么?
……恨?
不像。
那为什么会有些难受?
烦躁的情绪压得离仑眼眶有些泛红,他调转语气,恨恨的朝赵远舟扎下一刀
“你是怕他看见你真正的样子吧。”
离仑说完正欲出手,却忽然看到一阵白色粉末朝他撒来,便抬手迅速用衣袖遮挡,却是毫无用处,当即手脚瘫软,意识涣散起来。
可恶!这是何物!
意识模糊间,离仑只来得及收回附身。
天香阁向来是红纱暖账,香气萦绕,叫人闻之欲醉。可此刻,却杀意凛然,戾气横生,女子腰肢纤细,声音软糯,可吐出来的话却令人胆寒,她用玉葱般的手掐住黑衣男子的喉颈漫不经心的问道
“我问你三个问题,答对了,活,答错了,死。”
身下人忍不住的瑟瑟发抖,眼中的惊慌与恐惧毫不掩饰,离仑感受着手下如蝼蚁一般的凡人的颤栗与畏惧,心情稍好了一些,于是稍放轻了手中的力道。
他还没问,玩具可不能就这么死了。
黑衣人感觉到眼前这被妖物附身的女子陡然泄了力,求生本能令他欣喜若狂,他大口的呼着气,断断续续道
“咳…你…你问…。”
他只听见那媚如春水般的声音响起
“你觉得是做人好,还是做妖好?”
他毫不犹豫回答
“妖…!”
离仑目光一凛,毫不犹豫拧断了他的颈脖。他恢复原貌,轻飘飘的朝这个可怜的蝼蚁丢下一句。
“错了。”
“你杀我崇武营的人也不跟我打声招呼吗?”一道沙哑的男声由近及远。
离仑恢复神色,不动声色警告对方
“你动赵远舟的时候,也没告诉我一声。”
离仑似乎并不想跟此人多话,不耐打断他
“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我一定会帮你找到白泽令。”
此人走后,离仑回到封印之地,一片槐树叶缓缓消散,他擦了擦嘴边鲜血,恨恨的琢磨刚才的问题。
做妖好。
呵,做妖好朱厌为何要当赵远舟?为何背信弃义远离大荒到凡间当人?
离仑恨恨的想起赵远舟护住那凡人的模样,周身黑气萦绕,眼眶带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血丝。他突然涌起那股称为难受的情绪,神色有些痛苦
凡人沧海一粟,仿若蜉蝣,做人有什么好…
这个问题他想了八年,却从未想透。
红杉林水汽氤氲,大雾弥漫,赵远舟眯起双眸打量着眼前这个羸弱的“齐小姐”。齐小姐眼神有些闪避,却并无其他破绽。赵远舟心下明了,冲“齐小姐”喊道
“离仑,别躲了。”
“齐小姐”见被识破身份,哼笑一声,转而化为离仑的模样。
一旁的卓翼宸握着云光剑横在身侧,防备道
“他是谁?”
赵远舟微转动手中的伞,伞沿的坠饰碰撞着,他斟酌着口中用词
“一个见不得光的,败类。”
离仑轻缓的合眼帘,感受着心中微微刺痛
见不得光的,败类?我么?
可这一切都是拜谁所赐!永生永世望不到头的囚禁,离开诞生之地便会被不烬木烧成灰烬,他有得路可以选么?可眼下,这个让自己落得这样下场的大功臣,却说他是见不得光的败类……
离仑心绪百转,一发而动全身,只要心中的不甘与愤懑越大,身体的不适感就犹如附骨之蛆,痛得变本加厉起来,这股不适感不似往常,他用尽全力也无法将其压下,喉中痛痒异常,像是有什么东西即将喷吐而出,离仑下意识捂住心口,伸出的手却有些颤抖。
众人见离仑神色有异,皆不敢轻举妄动,赵远舟看向离仑痛苦的神色,默不作声的拧了拧眉。
他这是怎么了
附身后的后遗症么?
还是……不烬木?
赵远舟思及此,下意识的抬脚想上前,却不料离仑当即发难,操控冉遗与他们缠斗。卓翼宸面色微讶,抬手挽出一道剑花问赵远舟
“这是怎么回事?”
赵远舟与他一齐制住冉遗
“妖力弱的妖,容易被妖力强大的妖控制。”
离仑见两人并肩作战,甚觉碍眼,他朝卓翼宸嘲讽道
“卓翼宸,你的血海深仇,不想报了吗?虽说他身不由己,但你的父兄的确是他亲手所杀。如果你死去的父兄,看到你和仇人一起并肩作战,九泉之下,如何心安啊?”
卓翼宸果真有些动容
“我杀不了他。”
离仑继续循循善诱
“你可以,有了我的帮忙,你就可以。”
卓翼宸上前一步
“好。”
但下一秒,便挥动云光剑,猛的朝离仑刺去
“赵远舟我自然会杀,但在这之前,我要先杀了你这个邪恶的东西。”
离仑施法抵挡,面上厌恶之色更甚。
邪恶?有什么比人更邪恶的。
哼。
趁着卓翼宸近身的空档,离仑勾唇一笑
中计了。
随即猛的朝卓翼宸身体打入一枚冉遗鱼鳞
“今日,就让他好好的沉沦一次吧。”
锋利的剑刃刺破肉体的声响是细微的,可听在离仑的耳中,却是犹如在耳膜边炸起,他猛的转头朝赵远舟看去,眸中尽是不可置信,带一抹难以察觉的悲意,喉头血腥气翻涌,离仑再也忍不住,梦到吐出一口血来。
卓翼宸陷于梦境无法挣脱,与赵远舟对峙在一起,赵远舟见卓翼宸深陷梦境,心知一时半会唤不醒,而一旁的离仑已然逼近文潇,他深深的看了一眼离仑,继而转向卓翼宸,单手握住云光剑剑柄,毅然朝自己腹中刺去。
云光剑刺入赵远舟皮肉的那一刻,卓翼宸猛然惊醒,愣愣的看向赵远舟,赵远舟无甚在意的擦了擦嘴角溢出的血,捏动一字决
“碧海茫茫无去路,却在人间,星河渺渺执子手,天地同游,破。”
冉遗倏地转醒,离仑压下心口悸意,冷淡开口
“无用的东西,便留你一条命。”
说罢,便撤回附身,只留下一片片槐叶随风飘散。脱离附身,齐小姐轰然倒下,冉遗飞速移动身形接住她即将落地的身躯。
“卓大人,我知冉遗有错,我们愿意受罚,但恳求缉妖司网开一面,请求卓大人成全我们…自缢,就当是为那些枉死的人赎罪了吧。”
“…好。”
夜色朦胧,红杉林的湖泊中缓慢的飘荡着一叶小舟。白色的花瓣铺满船身,上面载着的是齐小姐与冉遗。
“你曾经对我说,要带我去大荒,回你的故乡。”
“嗯。”
“我带你去看天之树,海之滨。”
小舟驶过的湖面带起阵阵涟漪,不消一会儿又重归平静。三人默默看着舟渡远去直至看不见,徒留一湖雾霭,才转身回缉妖司。
赵远舟放缓脚步,落于二人身后,悄无声息的来到白日离仑临走时消失的那处。离仑本体消散时,赵远舟隐约看到他口中吐出一口血,血无甚奇怪,离仑使用槐叶附身,对本体有极大的耗损,受内伤是情理之中。可那血中,好像还带着别的东西。白日情形略急,赵远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看错,但他还是不放心寻找起来。冷月皎洁明亮,撒照大地为人间带来一片幽光。
赵远舟俯身查看,发现血迹早已暗红干枯,周围也并无其他,见无异状,他稍稍放心,正欲起身离开,却闻到一缕槐花清香。赵远舟目光一动,望向四周,并未发现槐树。
那为何会有槐花香气?
突然,赵远舟反应过来,面无表情的想
离仑本体是槐木,也不该走了这么久还残留有香气吧……
赵远舟摇了摇头,垂下眸子看向血迹,神色沉沉。
“咳……”
离仑伸手捂住口唇,接住血迹,他震惊的看向掌心,一朵沾了血的白色槐花瓣俨然躺在他手心,触目惊心。
离仑缓缓擦去血迹,面上难掩惊异,他自诩活得久见得多,可这是何病症?为何从未见过,也没听过,妖怎会好端端的吐出带血的花瓣?思之无果,离仑镇定心神,抬手捻出一缕妖力唤来敖因。
“大人,有何吩咐。”
离仑思忖着用词问道
“你可知有一病症,时常…心口疼痛,吐血时会带出花瓣么?”
敖因略微抬眼,看向石台上的英俊男人
“不曾听闻,真是奇怪的症状,我去问问大荒其他妖兽。”
离仑疲惫的捏捏眉心
“不必声张,你回去吧。”
“是…。”
敖因走后,离仑看向一旁孤零零躺在石台上的拨浪鼓,思考着这病是何时开始的。
莫约是半月前后。难道是中了什么毒?
啧,总归一时半会死不了,当下要紧的是解开身上的白泽封印,这些小病不足挂齿。
想到这,离仑森然一笑,碾碎了手中的槐花瓣。
缉妖司众人经乘黄布置的日晷一役后,机缘巧合下白泽令回归,一行人兜兜转转再解决了思南水镇的瘟疫,便往昆仑出发。
当今昆仑山脉将倾,二十八星宿已然全部寂灭,大荒也即将命悬一线。
英招立于山神庙门前,对文潇与赵远舟诉说如今的现状。
“拯救大荒需开启星辰阵法,注入白泽之力,一旦开启,便不可中断,你们二人,准备好了吗?”
赵远舟与文潇同时点头。
英招与烛阴微微颔首,启动阵法,赵远舟与文潇紧跟其后。
终年不见阳光的空谷阴暗异常,离仑望向谷顶透进来的一丝微光,眼中满含兴奋
星辰阵法启动了,很快…很快他就可以解开封印出去了!
呵…赵远舟。
离仑双手捏决,刚想启用附身之法,却察觉妖力滞阻,一时竟运转不出来,随即胸口传来一阵阵钝痛
“咳…咳咳。”
离仑恼怒震惊的摊开手掌,发现这次吐出的花瓣比上次还多出一片,顿时一股怒火从心底蹿上来。他本就被不烬木日日灼烧,附身的禁忌之术更是对妖力损耗极大,如今还被这不知名的病因缠身,让他的身体变得弱不禁风苟延残喘,离仑最痛恨懦弱无能,他强大惯了,从未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变成这副模样,怒火中烧间心绪更加起伏不定,竟气得他猛的吐出一口淤血来。
彻底昏迷前,离仑忽然想起数年前朱厌笑嘻嘻的冲他说的一句人间谚语
“哈哈哈,气死人不偿命啊!”
少年人开朗的笑声犹在耳边
嗯,令人生厌。
果真是气死妖不偿命。
“烛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少了一个人的护法,大阵的压力让文潇感到重若千斤,她看向前方负手而立的古老龙神,由衷发问。
一道沙哑男声由远及近“因为他和我,有一样的目标。让大荒所有生灵,不再受困于这荒芜,贫瘠之地。”
文潇与赵远舟一齐转头,只见来人披着一身黑袍,脸上带着一副诡异面具。
“是你。”
“赵远舟,好久不见啊,今日,我会给你带来一份大礼。”
赵远舟微眯双眸“本大妖魅力果真如此大,饶您惦念。”
“口舌之利。”
赵远舟轻声一笑,施法取出一滴妖血送出阵外,血滴触到云光剑的剑刃,迸发出耀眼的蓝光,英磊与他对视一眼,转身退出战斗迅速朝山神庙门里飞身而去。
“爷爷,我来助你。”
英招苦苦支撑的压力瞬间减轻,他呼了口气转向烛阴
“你可知山脉动荡,山门倾覆,大荒多少小妖会因此丧命!”
烛阴眼神闪躲,沉默不语,旁边的面具人沉声一笑
“为成大事,总要付出点牺牲。”
文潇缓了缓,朝烛阴道“天地之分,既分两界,便要遵循自然法则,人天性懵懂,所以要学理,妖天性是嗜斗,所以要管束。”
烛阴面色淡淡“白泽神女,你这套说辞,我都听腻了。”
面具人不耐催促
“烛阴,时机到了,开始吧。”烛阴合上眼帘,天地为之变色。
文潇仰头看天,神色焦急,面具人看向远方落日,叹息一声
“上古龙神,开眼为昼,闭眼为夜,白泽神女,看来你终于意识到了。”
片刻后,天地血红一片,血月高挂空中,散发着不详的红光。赵远舟感受着无数戾气汇集在自己身上,看向面具人的目光杀意渐起
“卑鄙。”
面具下的人仿佛愉悦极了
“赵远舟戾气失控,你们就等着人间血流成河吧。”
说罢,便猛的往星辰大阵中央隔空抓去,白泽令只剩文潇一人支撑,仿若风雨孤舟,一声清脆的断裂之音随之传来,白泽令毁。
空谷中的离仑倏地睁开双眼。敖因及一种小槐精见他醒来,慌忙拥上去。
“大人,你好些了吗。”这是敖因担忧的声音。
“老大,您怎么啦?”
“老大!您吓死我们了!”
“老大老大,您怎么晕倒了啊,呜呜呜,嗝…。。”小槐精们有大有小,大的稍微稳重些,小的哭成了泪人。
离仑听着这些略显嘈杂聒噪的声音,无由来的心底一暖。
“咳…无事。”
小槐精们不信,还是哭哭啼啼,离仑捏捏眉心,挥手让敖因把它们带下去。小槐精们走后,山谷立马重归安静,离仑出神的望向谷中透进来的幽光,露出久违的笑容,那是一个重归自由的发自肺腑的微笑。
白泽令毁了,他的封印解除了。
只是,他需要一个好的身体,否则走出封印之地,撑不了多久便会化为灰烬。
“大道之行,天下为公,胸怀天下,心系苍生。”“赵远舟戾气失控,你们就等着人间血流成河吧。”
烛阴想起数年前的白衣书生,想起那本烛台上的《礼记》,他实在活了太久太久,见过无数生死离别,沧海桑田,但他总会记得凡间新生儿啼哭,大荒幼妖化形时的喜悦。
“君子慎始,差若毫厘,缪以千里。”
他与英招是旧交,偶尔去英招府邸饮茶品茗时,常能看见朱厌,那是一个生性纯良的孩子,却生来便是世间戾气的容器,生不由己。烛阴看向戾气失控的赵远舟,忆起那年递给他核桃的幼童双眸天真无邪,笑容真挚。
胸怀天下,心系苍生?
他不是善人,但也算不上十恶不赦,天理公理法理,他只是由心而动罢了,只是倘若人间血流成河,大荒妖怪痛不欲生,那他的“理”真的是正确的吗?
烛阴深深的看了一眼空中高挂起的血月,他见过人间皎月,洁白无瑕,与血月大相径庭。
就当是赎罪吧,在一切还来得及之前。
烛阴看向英招,英招好似知道他要做什么般,目光中流露出深深的不忍。
再见了,老朋友。
手中法诀不停变化,烛阴大喊一声
“法相。”
法诀终止,烛阴停住动作,余音回荡整个昆仑庙宇。
“归离。”
白泽令断裂,星辰法阵终止,大荒依旧命悬一线,当下之急,是找到神木与瑶水,修复白泽令。
于是,一行人启动山海寸境,来到昆仑山门,大荒与人间的交界处。赵远舟有些出神,他听同僚们的讨论,不知想起什么,眼中显露一抹怀念之色,他提醒道
“槐江谷除了有瑶水,还是离仑的封印之地,也是他从小生活的地方。你们都决定好了吗?”见众人无异议,赵远舟再次拿出山海寸境,回想起那个熟悉的地方,一阵白雾过后,众人来到目的地。
白玖惊奇道
“没想到啊,还可以用山海寸境,大妖你以前是不是来过这个槐江谷啊。”
过了会儿,他又转了个圈,面露诧异
“哎?大妖,你刚刚是不是想错地方了,你想到缉妖司啦?怎么把我们又送回来了?”
卓翼宸看向眼前高立的大门道
“不对,这里不是缉妖司,应该是离仑的幻境。”话音刚落,离仑的声音便环绕而来
“瑶池水早已干涸,这世间仅存的最后一点瑶水,在我手里想要的话,就过来取。”
赵远舟询问
“文潇呢?”
“文潇和我在一起,你们进来找她吧。”
众人对视一眼,抬步往门内走去,门内摆设与缉妖司如出一辙,却又处处透着诡异,浓郁的白雾笼罩着整个空间,前方路中间隐隐显露出一棵巨大的槐树,众人一齐止步。
“姐姐,哥哥,小弟弟。”
一道清脆得犹如山间溪涧般的少女声音乍然出现。
白玖惊奇转头
“诶?这里怎么有个小姑娘。”
赵远舟看向少女,提醒道
“小槐精,你挡我们的道了。”
少女微微一笑,银铃般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知道啊,我让开可以,但你们得陪我玩个游戏。你们赢了,我就放你们走,要是输了,你们其中一个人就得跟我走。”
“好啊,你想怎么玩。”
小槐精滴溜转着眼睛,似乎在分辨赵远舟话里的真假
“我听说,说谎是人类的天性,我希望你们向我证明,这句话是错的。”
赵远舟无异议
“我可以第一个,但其余的,听小卓大人的。”
卓翼宸刚想说直接把槐树连根拔起,赵远舟就打断他
“小卓大人,毁掉槐树是无用的,她只是一株槐树枝桠,没了她,还会有更多的槐精出来。”卓翼宸无语凝噎。
片刻后,卓翼宸第一个坐到了地上,面无表情道
“你问吧。”
小槐精开心极了,笑着答应
“我的问题是,你是人,还是妖。”
卓翼宸答
“自然是人”
“你很诚实,下一个。”
赵远舟主动上前
“问吧,什么问题。”
“你是人,还是妖。”
赵远舟疑惑
“问题都不换的吗?”
小槐精似乎看他格外不顺眼,少女微怒道
“要你管。”
朱厌莫名其妙,无奈道
“显而易见,我是妖。”
小槐精见他态度转变颇为满意,恢复笑容洋溢的模样
“很好。”
这次轮到裴思婧,裴思婧答是人,小槐精很守信用的允许她通过,下一个理所当然的轮到白玖,白玖纠结许久,最终还是小心翼翼的坐在众人坐过的位置,乖乖等待提问。
小槐精意味深长的挑起一边嘴角,俏皮提醒白玖
“要坐稳哦~”
白玖眼神略微闪躲
“问来问去都是这个问题,也太无聊了吧,换一个有趣的问题吧。”
小槐精不肯
“这个问题最有趣了,不想换哦。快回答,你是人,还是妖?”
白玖犹豫着断断续续道
“我……我是人。”
身后槐树藤条突然朝白玖袭去,牢牢把他包裹起来,小槐精灿烂一笑
“有人撒谎了哦。”
白玖害怕极了,猛的上前扒住牢固的藤条,失声大喊
“小卓大人救我!”
卓翼宸握起云光剑,对准小槐精
“把他放出来,否则我把你劈了当柴烧。”
小槐精面露不解
“说谎的人最坏,按照约定,他理应跟我走,你们凡人都如此不守信用吗?”
“我没有!”
赵远舟看热闹不嫌事大,意味深长的笑着说
“小白兔竟然也有秘密瞒着我们啊。”
白玖双眸含泪看向卓翼宸
“小卓大人,你们上次在思南水镇,也是这样怀疑我的。”
卓翼宸顿住,随后看向白玖
“小玖,我问你,你到底,有没有事瞒着我们。”白玖急道
“小卓哥,我真的不是妖怪”
卓翼宸点点头“好。”随即便走到白玖面前。
白玖欣喜道
“小卓哥,你相信我?!”
卓翼宸不答,默默将云光剑伸到白玖面前
“我只相信云光剑。”
白玖怔住,看向云光剑,又看向卓翼宸,眼中含泪,半晌,他缓缓把手伸到云光剑剑刅,云光剑并无任何反应。卓翼宸猛的把剑抽出,指向小槐精
“小玖不是妖,说谎的是你。”
“可说谎了就是说谎了啊。”
赵远舟见状,隔空握住她的喉颈把她放在地面“你说得对,这里的确有人撒谎,但不是我们四个,是你。”
指尖红光微动,赵远舟施法让藤条缚住槐树精,小槐精见势不妙,想要逃走却已来不及,她惊慌喊道
“你们不守信用!!我要带他回去救……”
赵远舟眉头一皱,赶忙刹住法术,可惜槐木最惧烈火,遇火则燃,那只小槐精话尚未说完便跟着槐树一起消散了。
一日槐江谷内
“傲因姐姐,老大为什么吐……”少女似乎觉得即将说出口的话有些不好,连忙刹住嘴。
傲因微叹一口气,知道少女想说什么
“我也不知,大人前几日问我可否知晓一种病,心口疼痛时会吐出带血的花瓣,我当时感到诧异,可大人不愿多说,我也不好再问,没想到是大人自己患了这种病症……”
少女面露忧色,好看的眉毛拧在一块
“这可怎么办呀?大荒又没有大夫,要不我去人间抓大夫回来给老大治病吧!”
敖因连忙制止
“万万不可。不过……”
不过她倒是想起一个人来,天都城内最有名的小神医。
赵远舟心不在焉的想着方才小槐精未说完的话,心中犹疑更甚,离仑是槐江谷最强大的妖,他虽不强求,但依然有不少槐妖愿意追随他。那方才小槐精未说完的话到底是什么,四人当中,她只想带白玖走,救?救谁?是槐江谷出了什么事么?不对不对,妖怎么会需要救治?莫非是离仑出了什么事?那更不对了,离仑法力超群,且如今白泽封印也已然解了,又怎会出事……
赵远舟猛然顿住
不烬木。
白泽封印一解,神力不再维系,不出几天后,不烬木便会将离仑烧得灰飞烟灭,他是槐木,最怕烈火。
想到此,赵远舟心口微痛愧疚不已,双目已然有些泛红。
幻境中缉妖司厅堂的大门倏地打开,大雾弥漫而来,一身形高挑修长的乌衣男子缓慢走来,来人正是离仑,白玖吓得赶忙躲在隔着铁笼的赵远舟身后。
离仑看向铁笼里的赵远舟,似乎心情颇好,主动问好道
“赵远舟,好久不见。”
“其他人呢?”
见他不理会自己,离仑笑意渐敛
“这一关还没过完呢,急什么,通过了,自然让你见你的好朋友们。”
好朋友三字被离仑故意放慢加重,赵远舟眉心微跳,预感接下来不会是什么好场景,只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他仔细将离仑上下扫了一遍,并未察觉有伤,只是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嘴唇与眼尾却是红得异常,略显妖治的病态,赵远舟不动声色的微皱起眉。
他这是怎么了。
离仑见他不作答,还盯着自己,略感不满
“你看着我做什么?”
赵远舟状似不经意移开目光
“你想玩什么?”
“二选一。”
话音未落,离仑便迅速移动身形朝白玖的颈脖抓去。
赵远舟瞳孔剧缩,厉声道
“放开他。”
“原本想第一关就让槐精把这小子留下,没想到你居然没放弃他。”
“小玖是我的朋友,我就算放弃自己也不会放弃朋友。”
离仑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般,手中力气收得更紧,他紧紧的盯住赵远舟
“不会放弃朋友?你又在撒谎,我现在,要你用命,来换他,你愿意吗?”
赵远舟眸光微动,缓缓道
“我愿意。”
离仑忽感心口一痛,他自嘲一笑,望向赵远舟的目光带着深深的怨恨与悲痛
果然如此。
片刻后,他恢复神色,玩味的笑起来
“二选一,听好了,你选白玖,还是选卓翼宸。”“选来做什么。”
“选一个人生,选一个人死。”
赵远舟沉默不语,沉沉的看向离仑,看向他的昔日挚友,他嗓音沙哑的开口对离仑道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没有长进,专门造了缉妖司的环境,真是用心良苦。”
离仑垂下眼帘,睫毛落下一片阴影,似乎在怀念一段遥远的过去
“我只是希望你别忘了,凡人是怎么对待我们的,曾经有多少妖族,都死在这个用兽血涂抹的铁笼里。”
“你生气,是因为你看到我什么都有,而你却两手空空。”
离仑似乎是被刺中逆鳞般陡然凶狠起来
“没错!我的一无所有,都是拜你所赐。”
“赵远舟,是你先背叛了守护大荒的誓言!”
赵远舟眸中镀着一抹微不可查的水雾
“我从来没有背叛誓言,只是我们守护大荒的方式不同,你到现在,都还不明白。”
离仑听后放开白玖,白玖倒地大口呼吸起来。
“赵远舟,你以为你有了凡人的名字,就真当是人了,你当他们是朋友,可他们真当你是同类吗。”
白玖虚荣的趴在地上看向赵远舟,艰难道
“当然,赵远舟,是我的好朋友,他在挑拨离间,你别听他的。
离仑忍着心口传来的阵阵痛意,用仿佛控诉的语气说
“我曾经,也是他的好朋友。”
半晌后,他似乎真的极度疑惑,想知道答案般询问赵远舟
“你明明无所不能,为什么要跟这群蝼蚁做朋友。”
赵远舟想起挚友,眸中多了一丝温润。
“你理解不了的,这个爱哭的小白兔,却总是冒着生命危险,和我们出生入死,共同进退。裴思婧看起来冷若冰霜,却是外冷内热,爱恨分明。而卓翼宸,我虽不想夸他,但他的确,君子如兰,性若金石,至于文潇,在所有人都视我为一只恶妖,怕我,恨我,敬畏我时,唯独她,还在以温暖悲悯的眼神看向我。”
“离仑,这么多年,你终究还是没懂。”
离仑不耐的听赵远舟说完这些夸赞,扯出一抹嘲讽的笑容。
“呵,懂?强大的妖不需要无用的情感,蝼蚁般的人类才需要。”
蓦地,他话锋一转,怒极反笑
“既然你这么珍惜他们,那我就让你亲眼看看,你最珍惜的朋友,在你面前一个个死去。你不是说我什么都没有吗,放心吧,很快,你也会和我一样。”
话音一落,离仑猛的朝白玖天灵盖抓去,白玖立马发出痛苦的呻吟。
“放开他!”
“小玖!”
一道声音伴随着强大的剑气从门外猛的冲进来。
赵远舟趁势破开铁笼,与卓翼宸一齐并肩而立。
离仑看向白玖,喃喃道
“原来是我低估了你。”
离仑看向与卓翼宸并肩而立的赵远舟,漫不经心的挥了挥广袖,身后一白衣身影被藤条缠住于空中缓缓降下来。
卓翼宸大喊道
“文潇!”
随即猛的朝离仑施展凝水诀,与其缠斗在一起,赵远舟接下文潇,小心把她放在地面,与卓翼宸一齐对付离仑。
离仑难以置信的看向赵远舟攻击他的武器,心口疼痛更甚,这使他连带着呼吸急促些,便会变本加厉,犹如千根银针扎向心脏,他紧皱起眉头压制痛意,看起来极为痛苦,说出的话沙哑异常。
“没想到我送你的伞,最终却指向了我。”
赵远舟看着离仑悲伤的表情,心中万般滋味,胸口像是被人压了一块巨石,让他呼吸都变得急促困难起来,他眸中痛苦与不忍的神色皆显,同时在心里后悔的想道
刚才一时心急,他本该换个法器的,他怎么能……
卓翼宸看向两人,似是明白了什么
“所以我们人间挚友之间,从来不送伞,因为伞,就是散。”
赵远舟沉默不语,眸中隐有泪光闪过。
离仑苦笑一声,拿出本命法器悬浮于空中准备施法。
突然,一道白色的身影冲上前来抢走了拨浪鼓,变化来的太快,离仑有些茫然的看向文潇,随后猛的反应过来,他惊慌失措的大喊道
“住手!”
心口的钝痛加上不烬木的灼烧之痛像无形的钟鼓,像是在脑中重重敲了一记,离仑看向残败的鼓,忽感头晕目眩,于是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倒地,他掀起衣袖,果然,不烬木焚烧过的印记又加深几寸。
赵远舟缓慢上前,看向离仑右臂不烬木的印记,心疼不已,两行清泪无声滑落,他轻声唤了一句离仑。
离仑抬眸,恨声道
“没错,如你所见,我变成这样,都是拜你所赐。”
“我当时……并不知道。”
离仑感觉眼眶酸涩不已,喉中又有吐血的趋势,他艰难开口
“不烬木的灼伤,无药可医,你给了我永生永世,都无法治愈的折磨。”
“离仑,我无意用不烬木伤你……是我的错。”
“槐木最怕烈火,在不烬木的作用下,你迟早会魂飞魄散,我当时……想不出别的法子,所以只能请求白泽神女,白泽敕令可抵消不烬木的诅咒,我……”
我想你活下去。
“可笑!永世困于方寸之地,生不如死,苟且之囚,有何意义?!还不如被不烬木烧成灰烬,撒向天地……”
赵远舟似是想说什么,嘴唇颤抖微张,半晌,他痛苦的握紧手中的伞,只无声的流着泪。离仑缓慢艰难的站起身,朝损毁的拨浪鼓走去,他蹲在地上,像一个孤独顽固的孩童,极轻的摩挲着鼓面,不知多久,他突然轻笑一声
“这只鼓,还是你当初送我的。”
“咳……咳咳…咳。”
酸涩已久的眼眶终于在剧烈的咳嗽中得到释放,离仑烧得通红的眼睑因为咳嗽的生理性带动,往下滚落了几滴泪珠。
地面的血红触目惊心,夹杂着几朵雪白色槐花。赵远舟瞪大了眼睛看向离仑,一时不明所以,就连卓翼宸和文潇也一脸震惊。
离仑咳完,虚弱的看向文潇
“白泽神女,又是你,每次都是你。”
“不死不休…”
“咳咳…”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离仑伸手接住血迹和槐花,眼中又滑落两滴泪珠,他自嘲一笑,然后再也支撑不住,晕倒在地,雪白的花瓣染着艳红的鲜血,随着他的动作掉落在地。
赵远舟怔愣的看着,仿佛被定住了似的,半晌,他终于反应过来,猛的朝离仑奔去。
可有人比他更快,是傲因。傲因眸中含泪,看向离仑时全是心疼与不忍,她轻缓的擦干净离仑脸上的血污,颤声道
“我们回大荒。”
说罢,傲因恨恨的看向在场所有人,一手扶起离仑,一手捏诀,消失在原地。
赵远舟眼睁睁看着傲因带走离仑,连出手制止都做不到,他怔愣良久,缓慢的蹲下,死死盯着地面的血迹与花,一股槐花的清香萦绕在他鼻尖,赵远舟忽然想起那一晚。红杉湖边,他亲眼看见离仑临走之际吐出一口血,那血中似乎带着别的东西,冉遗一案告一段落,众人重返缉妖司,他因为不放心便去查看,那时,干涸的血迹传来清浅的槐花香气,和现在一样,他心觉有异,却并未放在心上。
只不过那晚他并没有发现什么,而此刻,他却发现那真的是槐花。难怪他每次看到离仑,总能看见他行为怪异下意识捂住心口,似乎在忍耐极大的痛苦。还有方才,小槐精未说完的话,带白玖去救谁呢……,赵远舟想起离仑苍白的脸色,想起离仑无比痛苦的剧烈呕血吐花,以及那些眼泪,他是第一次见离仑流泪。
赵远舟的目光被酸涩的泪遮挡住,地上几朵孤零零的槐花变得模糊起来,泪水掉落,晕染一小片槐花瓣上沾的鲜血,变得浅淡,心口出现一股无比陌生的剧烈疼痛,疼得他呼吸都微弱起来,赵远舟紧皱着眉头压下苦楚,却发现喉中出现一丝诡异的痒意与血腥气。
爱会隐秘发芽,带着血液吐出鲜花。
槐江谷内,昔日晦暗阴森的空谷此刻攀满了槐树枝藤,无数白色花朵挂满藤蔓垂下,谷中偶有风吹过,槐花便轻轻飘落下来,带起阵阵清香,有数只流萤时不时穿梭其中,让花墙发散着暖黄的微光,这本一副极安宁的画面,此刻却被无尽的悲伤笼罩。
傲因好看的五官皱成一团,她双眸含泪,默默的给离仑输送妖力,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不管,让其无声掉落,像是极怕惊醒了那憔悴病弱的主人。她想起八年前,她被关押于地下牢笼,看着同族一个个凄惨死去,而她,与尚且活着的妖,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地牢昏暗不知天日,她只记得那时身着白衣的离仑在昏暗阴森的牢房内恍若谪仙。他将禁锢打破,将牢笼碾碎,温声对她说
“我带你回大荒。”
于是,离仑拯救了她的往后余生。
握着的手微动了一下,傲因连忙松开,她急切又轻缓的喊道
“大人,你醒了…”
离仑艰难的撑坐起身,扯出一抹安抚的笑意看向傲因,他温声道
“把手给我。”
傲因试探着伸出身,掌心有一道极深的伤口,离仑将手覆上去输送法力,像一位耐心温润的兄长对待幼妹一样。
傲因鼻尖泛酸,她略带哭腔道
“大人妖力所甚无几,我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离仑轻缓的放开她的手,抬头看向谷中泄出的幽光,沉默不语。
光撒照在离仑身上上,给他整个人都镀了一层银边,像极了一只漂亮又虚弱的鬼魅,傲因追随离仑的目光,一齐抬头向光看去。
白色花瓣还在不停飘落,显得悲凉,又美好。
离仑无声的勾起唇角,泛红的眼尾好看的勾起来,他沙哑道
“咳…,之前被囚禁时,日日夜夜,看着这周遭的景色,心生厌烦,天天想着出去,虽然每一次附身,我的寿命就会减少一半,但还是忍不住,就像,贪恋甜美的毒药一样。
不断附身于他人,在他们身上,我也感受过了很多,人间百态,七情六欲,江河湖海,山来,水来,但是现在,我还是没有找到自己的容身之所……”
离仑深吸一口气,无声的让眼泪滑落,他的神情看起来孤寂又悲戚。
“丧家的流浪之犬,也会有一个躲雨的屋檐,风雪夜行的旅人,也渴望,一盏为自己留的灯,但是我……”
“但我来来去去,只有这里,真是可怜。”
傲因已经哭成了泪人,她不住的哽咽
“大人,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我…我不会让你死的。”
离仑笑意不减,轻叹一声,替傲因擦去眼泪
“不必了,我已是风中残烛,先不说这病,单是不烬木,也足以将我烧成灰烬…。”
“你怕吗?”
“不怕,我可以随时为大人去死。”
离仑轻眨了下眼
“我是问,你会怕我死吗?”
“怕……”
“如果大人死了,我也去死。”
离仑笑着摇了摇头,抬手轻轻拍了拍傲因的肩。
又是一阵心痛,离仑弯下弯,将咳声闷在喉咙里,抬手接住一簇雪白的槐花,他面色淡淡的用手帕擦干净血迹,温声遣退傲因
“你下去吧,不必待在这,我一时半会死不了。”
傲因不放心的默默退下。
离仑目送傲因离开,缓缓呼出一口气,他像是累极了一般,靠着墙边坐下,开始等待自己的归宿,谷中已设立结界,没人能进来,他不希望能有人见证他的死亡。
“朱厌。你来干什么?”
傲因始终不放心,并未远离,而是守在谷外等候,却等到了一个不速之客。
赵远舟。
赵远舟微怔,看向傲因,除了离仑,很少有人叫他本名,他们都叫他赵远舟。
“我来找离仑。”
“大人变成如今这样都是拜你所赐,你是想趁机杀了他吗?”
赵远舟惊奇的想着,这傲因怕是对自己有误解。
“我来救他,你不想知道你家大人患的是何病症么。”
傲因分辨着他话里真假,一时无言。
“白泽封印已毁,不烬木诅咒重燃,他会烧得魂飞魄散。”
末了,他话锋一转
“再者,我想进去很容易,只是不想出手伤你罢了。”
她没有办法能救大人,如果朱厌真的有办法…傲因慢慢放下戒心,让开路来。
赵远舟迅速朝谷中走去,却被离仑的结界拦住,他转头问傲因
傲因也面露疑惑
“我不知,我出来的时候大人没布置这个结界。”
赵远舟眸中痛苦之色过闪,显然知道离仑是什么用意,手中捏动法诀
“破。”
结界轰然破开,只留一地法术震动的余音。
赵远舟有些犹豫不前,他闭了闭眼,还是轻轻的抬起脚步朝谷内走去,封印已解,谷内覆满了柔白色的槐花,清香四溢。赵远舟想起从前,离仑还未被封印的从前,也是这般,充满生机。
他本该一直这样的。
结界被破,施法者理应有感,谷内却寂静一片,不见来人,赵远舟心下疑惑,加快脚步。
离仑安静的躺在石台上,浅淡的幽光顺着谷内裂缝落在他半边脸,打下一片阴影。纤长的羽睫于眼下投落一片阴影,他嘴角是早已干涸的血迹,掌心安静的躺着几朵沾染血迹的白花,偶尔有花瓣飘落在他散开的乌发中,或雪白的面颊旁。
四下安静极了,泛着诡异的不安,赵远舟机械性的迈着步子,来到离仑身旁,他似乎是怕极了,身体开始不住的细微颤抖,伸出的手也是,指尖缓缓靠近离仑的鼻尖,像是又过了三万四千年般那么长,直到指尖感受到一丝微弱的鼻息。赵远舟紧绷的神经陡然放松下来,紧接着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身形猛的一颤,赵远舟弯腰捂住口鼻,接住一口气急攻心吐出来的血,上面俨然带着几片白花花瓣,散发出与四周如出一辙的清雅槐花香气。赵远舟顾不得其他,胡乱抹在身侧,小心翼翼的抱起离仑,看见他乖巧安静窝在自己臂弯,赵远舟心窝一软,既心疼又心软,他拿出山海寸境,脑中浮现出缉妖司的景象。
赵远舟抱着与他身量相似的离仑,却丝毫不见吃力,他一边疾步走进缉妖司,一边喊白玖
“小白兔!”
众人听见声音,纷纷放下手中事物,一齐走前来,见赵远舟抱着离仑,都面露诧异。白玖听赵远舟喊他,欢快的跑来
“大妖回来啦,你见到离仑了没?!”
“啊!你怎么把他带回来了,还是用抱的!”
白玖有些害怕离仑会再次冲过来掐他,这小孩被离仑掐出心理阴影了,害怕的抓住卓翼宸的发带。
卓翼宸上前询问道
“他这是怎么回事?”
上回在离仑的幻境,文潇与卓翼宸都亲眼看见离仑吐出带花瓣的血。
赵远舟看起来疲惫极了,沉声道
“我也不知道,所以才带他回来让小玖看。”
卓翼宸点了点头
赵远舟轻手轻脚的把离仑放在榻上,离仑依然在昏睡中,没有一丝要醒来的迹象。白玖见离仑弱不禁风,不再躲着了,看向卓翼宸,卓翼宸安抚性拍拍他的脑袋,示意他去。白玖拿出把脉枕,替离仑把起脉来,片刻后,他惊呼一声
“他的妖力几乎全部消散了!”
“天呐,他的体质怎会一下子变得如此虚弱。”
“大妖,你说离仑本体是槐木是吧?你要是晚去几日不烬木就要把他烧成灰啦。”
“郁结之气积压的这么多呀,啧啧啧。”
“口吐血花我还是第一次见,我还需翻找医书研究几日,这可难倒我天都第一小神医了,怎么从未见过……”
白玖一边把脉一边啧啧称奇,说是从未见过离仑这样的病人,赵远舟每听一句,神色就冷淡一分,白玖把完了脉,拍拍衣领站起身,便看到一行人盯着他,特别是赵远舟,脸色黑得像煤炭,白玖吓了一跳,连忙解释道
“你们怎么都这样看着我,咳咳…”
“他的病症我是第一次见,我要去翻阅古籍看看能不能查到,如果查不到我没法对症下药,只能靠普通的汤药给他续命,但不出三日,依然会……”白玖看了看赵远舟,没能说出口
“他体内的不烬木无药可医,除非有人引渡到自己身上,诶诶!大妖你干什么?!”
赵远舟上前握住离仑的手腕,看向白玖
白玖结巴道
“是…是的。”
“但是!最多减缓一两日而已,他的病还是好不了。”
“够了,我相信你。”
说罢,赵远舟将手覆在离仑手腕,指尖红光一闪,让不烬木流渡到自己体内。他身体有戾气可与之抗衡,只要过个百年千年,不烬木自然会消毁,可离仑本体是槐木,火是木天生的克星,最怕烈火,没有白泽敕令的束缚,不出一月便会将真身焚烧殆尽,更别提他现在了……
顶多就是痛了点,这不算什么,赵远舟如是想着,不烬木便顺着静脉扩散到心脏。
“咳咳……”
“大妖!”
“赵远舟!”
白玖哇的一声,惊恐的扒开赵远舟的手,鲜血中的白色槐花尤为刺眼,缉妖司众人皆惊恐不已的看着赵远舟,赵远舟擦了擦嘴边血迹,无奈一笑
“前几日就这样了,没事,没他严重。”
白玖学医近十载,看过无数病人,从来没有这么急过,两位大荒里最强大的妖的妖命,不知道病因的马上就要嘎嘣脆妖的病!他一边翻看古籍一边翻看医书,一边调药一边试药,可谓是忙的焦头烂额。文潇和裴思靖见小孩儿忙得不可开交,主动承担起煎药的活,卓翼宸则帮着翻看医书。
第二日,英磊喜气洋洋的来到缉妖司,死气沉沉的去到藏书阁,他抱头喊天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远舟一直守在离仑身侧,焦急无用,他只好镇定下来。人一静百事皆现,妖也是。于是他这几日还真发现了些别的,这病似乎在他想到离仑,看向离仑时,就会格外疼痛,然后喉中腥甜,吐出花瓣。赵远舟用目光描摹一一过离仑精致的眉眼,苍白的面颊,发起愣来。
为什么会这样?
赵远舟的记忆从几万年前开始想起,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修炼化形,一起重建白帝塔,发誓生死与共,守护大荒的誓言,以及游玩人间,互赠礼物,再到后来的分崩离析,重逢后故作镇定的心神,互相刺向对方的言语,与下意识的担忧,以及现在想着他,看着他,心口就疼痛的苦楚隐含一丝满足与贪恋,赵远舟一边心绪百转,一边蓦地弯下腰细细察看离仑漂亮好看的面容。
为什么?
会这样?
他睫毛好长,我的有他长么?
为什么脸色如此苍白,眼尾却是红的,是天生的,还是因为生病?我好像从来没有这么仔细看过离仑。
他长得真好看。
难道是因为我……
一缕槐香从离仑身上钻进赵远舟鼻腔,他眯了眯眸子,喉结缓慢滑动了一下,不自觉的靠得离离仑更近,那个即将呼之欲出的答案却被突然睁开的眼眸打断。
赵远舟猛的睁大双眼,像离弦之弓一样飞速站起来,他迅速捏了捏虎口强定心神,心跳得飞快。离仑睁开眼便是赵远舟离得极近的脸,残留的温热呼吸都好似还残留于他颈侧,惊吓不比赵远舟小,正当他以为自己在做梦时,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捂住他的眼睛,赵远舟温润低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离仑,你醒了。”
离仑视线被遮挡,下意识眨了眨眼想道
竟不是梦?
纤长的眼睫轻而缓,像一片羽毛一般扫过赵远舟的手心,让他的手心微有些痒意,连带着心里也是。
赵远舟瞬间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做出这个堪称愚蠢的动作!
离仑刚醒时,眼里带着懵懂与茫然,双眼像是受不住强光,微微眯起,含着刚醒之人生理性的水光,赵远舟被这双眼睛看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面上咻的泛起一阵燥热,于是,情急之下他慌忙遮住了离仑的眼睛。
“朱厌?”
“把你的手拿开。”
“嗯?哦……好的。”
离仑靠在床榻上,目光扫过缉妖司众人,半晌,他垂下眼眸,变扭的道出一声
“多谢。”
众人似乎也颇为尴尬,胡乱的偷瞄彼此,离仑从前虽总给他们使绊子,但却没造成实际性伤害,还让他们成功拿到了瑶水修复白泽令,且这些他们心知肚明,那都是奔着赵远舟去的,他们俩之间暗戳戳的心思,一行人早已吃瓜讨论过了,只是还没下定论而已。
文潇咳了一声,偷偷捅卓翼宸,示意卓翼宸赶快拯救场面,卓翼宸眨了眨眼,开口道
“不必,我们还没找到救治之法,而且,你应该谢的是赵远舟和小玖,你没发现你体内的不烬木消失了吗?”
赵远舟瞪向卓翼宸,卓翼宸目不斜视。
离仑掀起衣袖看手腕,洁白如初,果然没有不烬木灼烧的印记了,他笃定的看向赵远舟,眸中情绪万千,赵远舟与离仑对视,谁都没有移开目光,两人皆是心口一痛,吐出一团带血的槐花来。
离仑瞳孔一缩,瞪圆了眼睛
“你怎么也……”
他话未出口,便被白玖与英磊两人喜悦的惊呼打断了
“我们找到啦!!!”
两人一股脑冲进来,兴致冲冲的扬着一本古籍,卓翼宸连忙问道
“是何病症?”
白玖咋咋呼呼把书放到英磊手臂,面露尴尬道
“我们只看了一眼,发现相似便冲过来了,让我好好看看!”
众人皆是一阵无语。
白玖缓缓念道
“古书有记,世间有一奇病,患病者少之罕之,上至妖神,下至人鬼,皆有可能患病,病因不详,通常是因为思恋爱慕心爱之人无果,起初只是心口疼痛非常,喉咙微痒,严重后则会吐出血与花朵,神患之神力消散,妖患之亦如是,倘若一直得不到心爱之人的爱慕,思念成疾,不出一月,便会花吐而亡,所以此病名为花吐症,唯有得到心爱之人真诚的吻,方可痊愈。”
白玖念完,摸摸下巴思考道
“唔,果真是极其罕见的病啊。”
“嗯?你们怎么了?怎么都不说话?”
众人自听见白玖念到“通常是因为思恋爱慕心爱之人无果”时起,便呆若木鸡,面如菜色,仿佛天塌了也能为之不动如山,心中却是仿如五雷轰顶。
“什么?什么?!”
“什么爱慕???”
“什么暗恋无果?!”
“什么心爱之人的吻?!!”
白玖似乎终于反应过来了,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看赵远舟,又看看离仑,最终他爆发出一声尖叫,手指哆哆嗦嗦的指着两人,一路尖叫着狂奔出去。
“啊!你!你们!你们俩!啊!!!”
缉妖司众人晃如木偶,机械性的道喜
“哈哈。恭喜,恭喜啊。”
又机械性的道别
“那个,那个,我们就先走了啊。”
“哈哈,不打扰了,不打扰了。”
不消一会儿,房内徒留赵远舟与离仑两个人。离仑还没反应过来,怀疑自己真的在做梦,看看赵远舟又看看自己,脑中一片混乱
这是什么意思?
他爱慕赵远舟?
这就是凡人说的喜欢么?
他?喜欢朱厌?
赵远舟走向离仑,握住他发凉的手塞进棉被里,半晌,他欲言又止道
“离仑……”
离仑挣开他的手,把头撇向一边
“赵远舟,这些话,你不必放在心上,我不通情感,你不是也说过我不懂吗。”
赵远舟抓住他的手,强硬的把离仑的脸掰过来,他轻笑道
“撒谎。你说你不通情感,那你怎么知晓我说的是七情六欲,人世情感?”
离仑似乎被抓住了把柄,他忍着心口疼痛反唇相讥
“懂又如何,不懂又如何,我们之间,只有输赢,妖不需要无用的情感。”
赵远舟蓦地捂向胸口,吐出一口沾了艳红血液的槐花,离仑见状急忙扶住他,赵远舟双目泛红,抓住离仑的手腕,恶狠狠道
“那你为什么关心我?嗯?我心悦你,喜欢你,爱你,所以我会和你患一样的病症,你呢?你是为什么,你敢说吗?离仑。”
离仑没想到赵远舟会这么直白,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有什么东西在心底生根发芽,所有的悲愤与不甘,爱与恨,一齐吹落谷底,吹落心底,开始疯狂抽出枝桠。
于是,他心底开了一株历经三万四千年的柔雪般的槐花。
泛酸的眼眶再也忍不住,无声的滑落泪水,赵远舟右手扣住离仑的后脑,抚摸他柔顺乌黑的长发,左手缓缓替他擦拭泪水,缓慢的靠近离仑说
“我有私心,我想你活。”
说完,他极轻,极虔诚的吻上离仑的唇瓣,心口的疼痛化为无尽雀跃,赵远舟克制的加深这个吻,得到了一树芳华。
掌中花,苦海无涯,一句甘愿,远舟靠岸。
千舟难载,镜花水月假,别害怕,苦难生花。
一个关于缉妖司小分队养小离仑的故事。
缉妖司前厅最近突然长出一棵槐树,因着矮小不显,好几次撞到人,运气不好还有人踹他一脚,枝干时常被折断。
小槐树很生气,给自己挪到后院,每天吸收很多水,没有人给他施肥他就吸收天地精华,短短一个月就占了缉妖司后院一半的位置,让人很难不发现。
经过缉妖小分队的努力,恶妖大多都被斩杀,队伍名字没变职责更广泛,刚找完城西马场丢失的一百头羊,回来就听到后院喧嚷,进...
经过缉妖小分队的努力,恶妖大多都被斩杀,队伍名字没变职责更广泛,刚找完城西马场丢失的一百头羊,回来就听到后院喧嚷,进去被参天槐树吓了一跳,这要多少年才能长这么茂盛。
几人面露疑惑,却见赵远舟难得情绪波动,呼吸加重,奔跑向前拨开人群蹲在地上,颤抖伸出手触摸槐树根。
感受到熟悉的气息,槐树伸出枝干缠在赵远舟手臂上,新生的嫩芽彰显出茁壮的生命力,树枝逐渐幻化出一只手,慢慢一个人显现出来,学着赵远舟的样子蹲在地上,小心接住赵远舟留下的眼泪。
手突然亮了一下,悲伤、喜悦、不舍、遗憾,复杂的情绪传递到槐树身上,他长开嘴尝试着模仿人说话,用陌生的声线问出化人形后说的第一句话:“你不开心吗?”
赵远舟望着他泣不成声,嘴唇颤抖想说很多话,见人两只手都伸出来接眼泪赶紧胡乱擦掉,拿出腰间修好的拨浪鼓递到他手上,“我只是有点激动,见到你很开心。”
槐树拿着拨浪鼓上下动,赵远舟握住他的手教他左右摇,鼓声响起,槐树很开心,而后又恢复成枝干,拨浪鼓摔落在地上。
“不要!”
这已经是第三次离仑消散在他眼前。
槐树叶不再发光,整棵树安静下来仿佛刚才的一切是场幻觉。
“离仑!”,多年后赵远舟再次喊出这两个字,没有人回应,又怕大梦一场,伸手给枝干输送妖力,树叶渐渐恢复生机,好在只是妖力不稳,并没有消失。
深夜,赵远舟坐在槐树下陪着,靠在沉睡的枝干上感受失而复得的喜悦,卓翼宸和文潇他们站在门口神色复杂。
许久,赵远舟叹气道:“是残存的妖识汇聚在一起形成的。”
英磊疑惑问:“那他还是离仑吗?”
“是也不是”,树叶正在吸收天地精华,一闪一闪,赵远舟继续道,“模样不会变,记忆却重置,他是个崭新的妖。”
“那为什么感觉他很依赖你,因为你是妖吗,可小卓大人现在也是啊”,白玖问完,除了卓翼宸,其他三人都跟着点头想知道原因。
这也是赵远舟看到离仑后一直思考的问题,唯一解释就是离仑将他刻在魂魄上,所以仅有一丝妖识也会亲近他。
见他沉默,大家也没再问什么,经历的事情多了,他们似乎能理解离仑的偏执,理解却不认可,至于这棵没有记忆的白纸槐树,只要引导得当定是他们一大助力。
自那日见到赵远舟之后,有了他的妖力离仑修炼神速,一化成人形就跟在赵远舟身后,别人同他说话也没有反应,好似听不懂人话。
“他就是听不懂人话,都没人教他怎么会懂。”
卓翼宸一句话点破众人疑惑,怪不得呢,于是众人纷纷开始对离仑进行不规范式训练。
第一日,文潇教离仑吹树叶,有点失误,因为离得近,没注意直接在槐树上揪了片叶子吹,离仑认为这是在对他吐口水,离她远远的。
第二日,白玖拿出一堆药材,说一个名字放一个进锅里,离仑听完记在心上,白玖拍拍他的肩膀夸他学得快,英磊冲进来以为在炖药膳,偷喝一口倒在地上,离仑连锅带人赶出二十米外。
第三日,英磊因为没病硬喝药给自己喝出病失去教学机会,裴思婧顶上教人练武,不出十回合教学结束,文潇在门外等着看人出来惊讶道:“这么快,还是裴姐姐有教学经验”,裴思婧用手指蹭着鼻尖有点不好意思,“我打不过他。”
第四日,卓翼宸被众人推出去,离仑上前一步,卓翼宸立刻呈防备姿态,离仑以为这也是来教他打架的,二人一句话没说先打了一架...
半炷香后,卓翼宸出来了,下摆被划破,众人围上来见状偏头掩唇偷笑,好久没见小卓大人如此狼狈。
赵远舟笑的最开心,卓翼宸越看越气,“你不是说他是残存的妖识化成的嘛,怎么那么厉害。”
“噗——”,英磊实在没忍住笑出声,赵远舟解释道:“离仑是大妖,之前是因为重伤在身才变弱,现在吸收日月精华长大,没有以前厉害,一般人也是打不过的”。
“你!”,卓翼宸脸被气的涨红,赵远舟立马补上一句,“不过我相信,小卓大人一定是收手了,不然一定是你赢。”
“谁..谁在乎胜负了..”,卓翼宸有被安慰到一点,突然想起今天要做什么严肃开口:“我们都不行,你去,总得让他学会交流。”
赵远舟收起笑意叹气,他没有把握,从前就在他这里出现偏差,再来一次会有变化吗。
教到后来他也分不清对错的界限是什么,角度不同看待事物就会不同,对错只在一念之间,这太难,他不想离仑再去纠结,离仑也不似当初那般偏执,除了赵远舟在一定要挨着赵远舟,其他都还好。
就是多了个莫名其妙的习惯,睡觉前一定要听到赵远舟的声音,不然就一直睁眼,谁劝都不听,缉妖小分队被迫提前带他出门办案,气势更加强大了。
【假如英招死后,卓翼宸见到赵远舟引雷刑自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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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翼宸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要找到赵远舟。
英招死去了,文潇师父的死因也真相大白,极恶大妖再次失控,伤害了缉妖小队的同伴们,再次直面失控的朱厌,让他重新忆起了八年前那场惨剧的痛与恨。
他本来应该更加恨他,恨到欲除之于后快才对。如果不是他看见了大妖清醒过后心碎的眼神的话。
...
卓翼宸烦躁地扯了扯袖子。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对赵远舟的感情会这样矛盾。
于他而言,赵远舟是杀害他父兄的极恶之妖朱厌,是害文潇失去师父的罪魁祸首,手染无数人的鲜血,万死难赎,是注定会死于自己手下的仇敌。
哪怕一路走来,他逐渐发现赵远舟不是他所想的那样穷凶极恶,他从不滥杀,也会哭,会笑,会孩子一样恶劣地逗弄别人,看人气鼓鼓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满足地牵起嘴角。
即使这个极恶之妖曾经救过他,拦在他身前,即使他能感觉到在那张玩世不恭的面容下,有很多压抑的,痛苦的,挣扎着的什么东西,那些东西,让人看一眼都觉得难过。
但他把它们都刻意地忽视掉了。
有苦衷又怎么样呢?不是个坏人又怎么样呢?难道自己的痛苦,文潇的痛苦,那些死在朱厌手上的人们,他们亲人的痛苦就能一笔勾销吗,他们就活该去死吗?
不是,不能,不该。
那些血和泪,痛与悲,那些在撕心裂肺里沉沦黑暗的日子,只能同样用鲜血去偿还。
至少在今天之前,卓翼宸一直坚定地这样认为着。
在今天,山神英招死去之前。
英招之于赵远舟有多么重要是他亲见,在英招面前,赵远舟全然没有大妖朱厌的样子,被英招追着打的时候,那种鲜活是他从未见过的,发自内心地开怀,他只是阿厌,是英招看着长大的孩子。
但当他戾气失控时,对他这样重要的,视若父亲一般的英招,也无法让他清醒片刻,戾气的失控是绝对的,无法抵抗的,不由赵远舟选择,不由他反抗一点点。
当大妖从失控中清醒,掠过英招,掠过自己,掠过文潇,掠过缉妖司的所有人...那样深切的悲哀,一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恍惚间,卓翼宸以为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夜已深了,月亮高高地挂着,四周静悄悄的,在寥寥几盏灯火的映衬下更显萧索。他突然就迫切地想找到赵远舟,找到他,然后验证一些东西,他想要直面赵远舟的痛苦来证明他的愧悔,潜意识又害怕见到他的愧悔。
见到了又怎么样呢?见到了他杀人后的心碎,见到了他年年以雷刑自苦,见到了他的“无辜”,那自己的仇恨要怎么办
如果一个人被另一样东西占据身体杀了人,那这个人有罪吗?如果杀掉一个人,最痛苦的是杀人者自己,那这个人值不值得原谅呢?
可杀人的戾气是天地间无形之物,如果不去恨杀人的朱厌,他该去恨谁啊?
该去恨谁,
该去恨谁
该去恨谁!
满地的鲜血和尸体,沾满血迹的云光剑,冷落空寂的院落,多少个无眠的夜,淌过的泪,没人再推动的秋千和高处摘不到的果子,他躲起来,消失不见,也再没有人循着铃铛的声响来寻他。
兄长不在了,父亲不在了,大家都不在了,岁月残忍地在那一夜画下了一道分水岭,留他孤身一人。
仇恨,是相当长的时光里唯一能支撑他走下去的东西。
而这些想法,在见到满院亮起的雷光时戛然而止,雷光映亮了整个小院,在无云的夜空里无比突兀。
所有的声音都被结界阻隔在这里,如果他今晚不来,就无人再能窥见半分。
“赵远舟!你在做什么!”
即使他在英招的叙述中早有想象,也远不及亲眼看到让人震颤。
碗口粗的雷聚集在高高撑起的结界里,雷光凝结成鞭,笞打在赵远舟后背,流转在他周身的经脉,鲜血浸透了那人后背的衣衫,伤口不断被复原,再被残忍地撕裂,周而复始,经脉也在雷刑的摧折下寸寸断裂又寸寸接续。
平日里总风轻云淡游戏人间的大妖,跪坐在血泊中,痛得浑身发颤,好似已经有些神志不清。
卓翼宸的喊声被隔绝在结界之外,他下意识地有些怔愣,这大概就是英招所说,赵远舟用以惩罚自己的雷刑,八年前血月之夜,他戾气失控,杀死了太多的人,自此之后他就自囚于桃源小居,这酷刑,每年一次,他也生生受了八年。
亲眼所见,卓翼宸才领会到这刑罚有多么酷烈残忍,却被赵远舟用在自己身上。
结界在云光剑的斩击下寸寸破碎,扶住脱力跪倒的人,卓翼宸恍惚地想,看着一心想杀死的仇人这样痛苦,自己却并不感到开怀,一种愤懑的感情挤压在心里,闷闷的有些疼。
“赵远舟,赵远舟该死,怎么让这些雷停下来!”
卓翼宸挥剑止雷无果,伸手拍在大妖脸上,摇晃,拍打,输灵力都试过一遍,赵远舟终于有了反应。
失焦的眼神重新聚集起来,第一眼就看到黑色衣袍的青年欲拍下来的手掌,下一刻,八年前满院的尸体与英招双手合十的样子交替着重新显现在脑海,巨大的窒息感重新笼罩了他,周身经脉里游走的雷光和背上的剧痛都提醒着自己无法洗去的罪孽。
“走开”
“什么...”
“我叫你走开,小卓大人,卓统领,请你,离开。"
因为不断劈下的雷霆,赵远舟的话断断续续,几经停顿。
这人一直小卓、小卓大人地叫自己,再听见卓统领的称呼,卓翼宸竟感觉有些不习惯。他敏锐地感觉到赵远舟的情绪非常不对,他在近乎自毁地伤害自己,却又让最后一丝理智控制着不让自己死去。
赵远舟不会死,就不会有下一个戾气宿主诞生,也不会影响自己亲手报仇,只是痛而已,卓翼宸告诉自己,那么多人死在他手里,他难道不该痛吗?他甚至应该死一百次,死一千次,在每一个无法入眠的黑夜里,卓翼宸也这样想了千次百次,为他心中面目可憎的朱厌想象了千百种死法。
可不该是现在这样,不该是现在这样...自己手下扶住的人在剧烈地颤抖着,苍白地像极地的冰雪,脸上湿淋淋的,分不清是泪还是汗,混着嘴角不断流下的血,沉默地一滴滴砸在地上。
这个人,这个人啊。
是自己最深恨的仇敌,是一路走来信任的同伴,他杀死了自己的父兄,却又在某些一晃而过的时刻,让他想起自己的哥哥。
朱厌,赵远舟,极恶之妖,纯善之人。
想起英招讲过的薄皮核桃,卓翼宸的心似乎要揪成一团。
"朱厌!赵远舟,停下来,听见没有,停下来,你要杀了自己吗?"
“我让你走,都走!听不懂吗?我会杀了你,杀了你们,我会害死所有人!”
赵远舟剧烈地喘息着,双眼通红,他用力推开卓翼宸,自己却流下泪来。“我杀了你的父兄,杀了婉儿,现在连英招也因我而死,他们都不该死,该死的是我。”
“你是来杀我的吗小卓大人。”
他似哭似笑地用手指向自己的心口。
“动手吧,该到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风很凉,亭台俱都寂静,只有雷霆呼啸,劈啪作响。卓翼宸从来没见过失态至此的大妖,今天的赵远舟,似乎是要把心里的痛苦和恐惧都宣泄出来似的。
像是雷雨夜里,自己救过的一只重伤惊惧的小兽。卓翼宸想,明明已经痛到忍不住颤抖,却还是逞强地推拒所有人的靠近。
发了一阵疯,赵远舟有些力竭,也更清醒了些。他单手撑在地上,撑下了又一道雷霆,咬着牙道:“不杀我吗?那就走。这阵法在天明前是不会停的,我也不会死,我答应过你,会死在你的云光剑下,你应该放心。”
放什么心呢?卓翼宸突然地感到愤怒,他本已站起身,又猛地转回去揪住大妖的衣领:
“有什么用呢?赵远舟,有什么用!我的父亲和哥哥,文潇的师父,还有那些已经死去的人,你再怎么折磨自己,他们也都回不来了。你以为这样你的罪孽就能抵消了吗?扮作这样可怜兮兮的样子,我们就会原谅你吗?没用的,赵远舟!”青年的眼里也蓄满了泪水。
“除了减轻一点你心里的愧疚感,就算生生把自己疼死,过去了的也都不会改变了你明不明白!”
“所以停下来,别再...别再”
别再什么呢,他说不下去了,因为赵远舟反过来攥住了他的手臂。
原来大妖的温度也是暖的,卓翼宸不合时宜地想,但他颤抖着喘息的样子,好像冷极了,冷到下一刻就会死去,连声音也都嘶哑。
“我知道改变不了了,我也不配你们的原谅。
“但是小卓大人,我能怎么办呢我太累了...你懂那种感觉吗?某一天你醒来,发现你的周围是尸山血海,所有人都死在你手里,但你甚至一点点都不记得。”赵远舟颤抖着举起双手,手掌沾了地上的血,鲜红色分外刺眼。“我甚至记不住自己是怎么动的手,记不住这些令人作呕的画面,我该记得的,该记得,我怎么能不记得!”
“一次又一次的失控,一次又一次地杀人,我试过无数的方法,可是没用的,我...我没办法阻止自己,缉妖司里你的父兄,我的妹妹婉儿,现在英招也为我而死了。”
“我害了太多太多的人,未来还会有数不清的人,也许还会有你,有文潇,有裴大人,有英磊小玖。”赵远舟哽咽到几乎说不下去“我不想,不想,不想,不想...”
狼狈的大妖抬起眼,卓奕辰在那里面看到了深切的恐惧,而这恐惧是源于失去他们。
“阿厌其实是个善良的孩子。”
英招曾经这样说。
因为善良,所以一定要死在云光剑下,只因害怕死后戾气新的载体为祸人间。
因为善良,所以在戾气失控杀人后日日自苦,用这样残忍的方式惩罚自己。
因为善良,所以亲手封印自己的挚友,救下文潇,维护自己,原谅小玖。
一个人,如果被其他东西控制杀了人,那这个人是否有罪
如果杀人者才是最痛苦的一个,那他值不值得被原谅
朱厌是自己的仇人,赵远舟呢
卓翼宸终于不能再控制自己,眼泪落下,他揽过大妖颤抖的肩,让他靠在自己的肩头。
雷还在落着,甚至有几缕落下时波及到了自己,刀割一样的疼,耳边是细碎的,赵远舟痛到极致时隐忍的闷哼。
太疼了,他想着,把大妖揽得更紧。
他第一次在赵远舟面前平静地想起哥哥,哥哥是亲切的,温和的,有时候又很喜欢逗他,他会帮自己推秋千,赠他铃铛,怕他走丢,会在自己睡不着的时候给自己讲故事,还会在出任务前熬上一碗甜甜的冰糖雪梨羹,温好留给自己。哥哥身在缉妖司,却从不对妖赶尽杀绝,他总说,是人是妖,总不由自己选择,人会行恶事,妖亦有善举,若不问缘由,尽皆除去,与滥杀之恶妖也并无区别。
他这样想着,就也断断续续地讲给大妖听,讲他的哥哥,讲他的童年,讲他和文潇的初见。
哥哥是那样好的哥哥,缉妖司是那样棒的缉妖司,所以他无法原谅毁掉一切的朱厌。
但
只是这一会,就一会儿
卓翼辰对自己说
等到一切完结之后
等到一切罪孽都赎尽
我一定会
你一定要
亲手杀掉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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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雷,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听大妖的心
这一集是这部剧唯一把我看哭了的地方
小卓苦,大妖也苦,众生皆苦
到这里为止,小卓的苦大妖知道,但大妖的苦,小卓还不够了解。所以我私心想让小卓直面赵远舟的痛苦
这里的小卓还没有彻底放下仇恨
但也快了
赵远舟
你还会记得昔日故友吗!
我卓宝儿捧着的不是核桃,是一颗无比纯挚的真心啊
纯纯因为我女小心翼翼的眼神冒出的脑洞,全员痴汉暗恋向(自然包括出不来只能暗戳戳窥视的某妖),ooc归我。
清风徐徐,皎月朗朗,不远处是熙熙攘攘、举着灯笼游玩的人群。
彼此间都已渐渐熟悉的六人围坐在一张小桌前,被百姓的欢歌笑语所感染,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意。哪怕是向来紧皱眉头,不苟言笑的卓翼宸也舒展了眉宇,在昏黄烛光的映衬下,变得格外柔和娴雅。
小二刚端上来一盘核桃,白玖和英磊便开始了惯常的争抢。少年人之间的打闹本就来得毫无......
小二刚端上来一盘核桃,白玖和英磊便开始了惯常的争抢。少年人之间的打闹本就来得毫无缘由,另外三人加一妖也不插手,而是坐在旁边静静的看热闹。
“呦,没想到咱们的小玖这么厉害,小山神你不行呐。”赵远舟趁玩闹的两人没注意,偷偷拿了一颗核桃,嘴里还不忘拱火。
卓翼宸对他的行为简直没眼看,对面的文潇和裴思婧忍俊不禁。
“小玖,英磊,别玩了,快坐下来吃吧,不然核桃就要被某只馋嘴的猴子吃净了。”卓翼宸一本正经的说道,丝毫不顾及突然被点到名字,神情无辜的大妖。
“好你个大妖,不讲武德!”白玖指着赵远舟控诉,随即蹭到卓翼宸身边抱住他的胳膊撒娇,“小卓哥,他欺负人。”
抬手轻抚白玖的头,卓翼宸眼中含笑,食指指了指自己面前盛着的一碟核桃果仁。
“方才剥好的,吃吧。”
轻柔的声音,温柔的眼神,与这样的小卓哥对视,白玖不免有些愣神,尚且稚嫩的小脸肉眼可见的变红。
“谢、谢谢小卓哥。”少年羞涩的连话都说的磕磕绊绊。
“卓大人好偏心啊。”
听着身边大妖满是哀怨的语气,卓翼宸嘴角一抽,刚准备开口,又是几道声音响起。
“文潇,怎么连你也?”
“我也想要尝尝小卓大人亲手剥的核桃,小卓不愿意吗?”
“我…我自是愿意。”卓翼宸眸光闪闪,耳朵瞬间通红,低头拿起核桃一点点的剥着。
他的心神放在手里的核桃上,自然错过了桌间弥漫的诡异气氛。
剥的差不多的时候,热菜美酒陆续送到,卓翼宸将核桃一一分了,这才使他们略感平衡。
氛围正好,卓翼宸难免多饮了几杯,他的酒量并不算好,不一会儿就有了些许醉意。他于是支着头,强打精神,晕晕乎乎的听着另外几人的谈笑。
最先察觉他喝醉的是赵远舟。
难怪人们总爱在灯月之下看美人,的确是风采更胜白日,大妖在心底默念。
青年眉目低垂,冷然清尘的面容在烛光下浮出几分暖意,长睫轻颤,在眼下投落一小片阴影,白皙的肌肤染着浅浅薄红,更显细腻莹润。
赵远舟不由得忆起自己往日碾碎的种种宝玉,思绪飘飞:不知道摸起来是不是和那些玉是同样的手感。
视线下移,酒液浸染过的唇瓣红润饱满,唇上覆着淡淡水光,流露出要命的色气。只看了几眼,大妖便心如擂鼓,默默收回目光,不敢再细瞧。
同样脸红心热的自然不只赵远舟,除了无知无觉的卓翼宸外,其余人都各怀心思。
“酒足饭饱之余,我们是不是少了点助兴的逸事?”
“听闻卓大人的剑舞为天都之最,不知道我等有没有这个福气,能得见卓大人舞剑的风姿?”
赵远舟和裴思婧一唱一和,卓翼宸迟钝的抬起头,猫儿似的圆眼无辜澄澈,蓝色的眼睛在酒气熏染中雾气蒙蒙,转动时波光潋滟洩出不自知的媚意。
青年微微歪头艰难的辨别他们的意思,随即眉眼弯弯,略带沙哑的声音是众人不曾听过的软糯。
“好啊。”
既已应允,卓翼宸立刻撑着桌子摇摇晃晃地站起,坐在他旁边的大妖和白玖下意识伸手护着,生怕人摔倒。说实在的,两人心里其实蛮期待青年能够跌入怀中,偏偏走路不稳的人硬是从两人中间安然走出了,他们刚有些失落的收回手,转眼就见心心念念的人倒入另一人的怀抱。
英磊颇为无措的两手扶住他的腰,隔着衣物都能感受到掌下腰肢的清瘦柔韧,鼻间异香浮动,勾的人心猿意马。
惊吓之余卓翼宸的醉意跟着散了几分,低声道谢之后便轻轻挣开腰上箍得越来越紧的手。
那人仿佛是抓不住的风,偏偏抽身而去时飞扬的发丝多情拂面,有意无意的缱绻撩拨,留下一阵酥麻痒意。英磊眯起眼睛,无人看到他眼底飞快划过的幽幽暗芒。
黑金长袍的卓翼宸持银剑立于水中,随着一道清亮剑鸣,青年衣袖翻飞、身姿蹁跹。
本该冷硬伤人的利剑在他手中犹如灵蛇般灵活,剑刃藏锋,柔似渺缈秋水,让人不再心生畏惧,反而陶醉其中。
衣上缀着的细钻熠熠生辉,却比不得万千灯火下,风华绝代的人,一舞惊鸿。
等那抹人影再度出现在面前,从沉醉中回神的几人面红耳赤、目光游移,纷纷偷觑正拿着手帕擦拭脸上水珠的人。结巴着抛下赞叹之词便捂着脸脚步匆匆的离开,只留不明原因的青年茫然驻足。
而他脚边,还有不知从哪掉落的一片已经枯黄的树叶。
主宸舟,是一个口是心非说不喜欢大妖的长发又悄悄拽在手里的小卓大人啦,保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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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远舟说他们妖族审美与人族的不同,总是喜欢一头银白且长到拖地的发丝,在大荒里,这就是妖力最为强盛的特征。
彼时卓翼宸正要调查水鬼娶亲案,虽然实在是没有闲心听赵远舟扯得那么远,下意识用脚踩住了他的头发,但是脑子里还是不可控的想了想赵远舟一头银白长发的样子,他生的好看,那一副样子定然也是好看的。
只是可惜他现在是一头灰白色的长发,倒是见不到那漂亮的银白了。
卓翼宸现在走在赵远舟的身后,终于仔仔细细且正大光明的盯着他的头发看。
赵远舟现在的发丝虽然不是像他说的一样达到了拖地的那种长但也但也到了腿弯往下,白发与黑发相交的发丝当中混着亮晶晶的一串流苏,有点不配他现在的这一幅装扮。
卓翼宸皱了皱眉,不知不觉的突然开始想起赵远舟本来该有的样子。
他的本体是只白猿,又喜欢银白的拖地长发,然而如今却总爱穿着一身深色暗沉的衣服,倒是衬得他有些老气沉沉的。
卓翼宸看着他的时候满脑子想着的赵远舟该是穿着一身白衣,一头银白色长发,发上还挂着许多小配饰,走起路来上上下下的直晃悠才该是他的模样。
卓翼宸越想越这么觉得,不知不觉的就出了神,他和赵远舟离的很近,至多就不到一尺的距离,很清楚的就可以看到那头长长的发丝在眼前晃悠,看着软软的,好像很好摸的样子。
白玖也喜欢扯他的辫子,拿在手上总觉得安心,但是卓翼宸却没有别人的辫子可以扯,他总是在保护其他人。
卓翼宸也体会到了被别人保护的感觉,于是他悄悄的伸手,趁着所有人都没有注意,一点一点的把赵远舟黑白相交的发尾揽在了手心,牢牢的握着,反正他的头发很长,只要他不用力,赵远舟就不会发现的。
然而他却不知道身为已经活了那么多年的大妖,对于周围的敏感程度那可不只是说说而已的,早在卓翼宸第一次抓到他的发尾时赵远舟就感知到了,只是他没有转身也没有说什么,任由卓翼宸拽着,背对着他勾起一丝笑容来,纵容着他所有的小动作。
触手的发丝果然是软软的,一点都不硬,卓翼宸悄悄的将发尾在自己的指尖上绕了几圈,发丝登时就服帖的缠了上去。
他像是发现了新世界的大门似的,眼睛一亮玩的可开心了,把那捋头发卷起来又松开然后又卷起来。
这时候天气冷,空气干燥,卓翼宸就这么玩着赵远舟的头发,而那头发又软的很,很轻易的就炸了毛,变成了一根根蓬松的朝着四面八方延伸过去的模样,像一朵灰色的蒲公英。
卓翼宸等到把头发捋的炸了毛之后这才悻悻的住了手,又想帮赵远舟重新捋顺,结果吧这不碰还好,一碰倒是让这发丝炸开的更加厉害了,使得他有一种再碰下去这只活了三万年的大妖就会顶着一头海胆头去查案的直觉。
要是真让大妖变成那一副样子保不齐就被猜出来他这个领队的竟然还这么幼稚案子不好好查,躲在后面拽赵远舟的头发了。
卓翼宸连忙松开了手,再也不拽他头发了,一边走一边瞥着被他搓炸毛的地方,希望它快点恢复。
卓翼宸拽了一次赵远舟的头发就会想着去拽第二次,毕竟他的发丝是真的又长又软,安安静静垂着的时候很漂亮,被风吹起,在身后微微飘荡的时候还是很漂亮。
辑妖司小队里没有谁有这么长的一头长发,哪怕是文潇和裴思婧的也不及赵远舟,白玖喜欢拽着卓翼宸的铃铛,也各位羡慕大妖这一头长发,他的头上有一个铃铛,就总想着也给赵远舟挂一个。
他这一头的长发没有点什么东西简直是太可惜了,白玖在自己的药箱里翻啊翻,总算是找到了一个小铃铛。
白玖又翻找出来了一段红绳,用它把铃铛串了起来,趁着有一天大妖躺在树上的时候偷偷摸摸凑过去,把红绳小心翼翼的编进了他的长发里,然后又在末尾处系了起来。
这样一来的话赵远舟的发丝除开一串亮晶晶的流苏之外就还有一段红绳了,总算是不显得那般的老气苍苍,看着都顺眼了许多。
他是个小孩子,小孩子从是要比其他人都敏锐许多的,他也懂得很多事情,能够很明显的察觉到赵远舟平时总是不正经的外表下藏着难以言喻且深刻的悲伤。
那些不好的情绪浸透到了骨子里,任由他如何的伪装也还是会泄露出来,丝丝缕缕,苦的很。
白玖绑的那个铃铛不知道赵远舟本人发没发现,反正辑妖司的其他人是全都看见了,惊讶之余又觉得白玖还真是非常会选那段红绳真的很配赵远舟。
卓翼宸在见到赵远舟发上的铃铛的时候第一反应是自己要做的事情被别人抢先了,现在在他的手心里,还有他准备的一小串东西——也是一串铃铛。
他准备的铃铛和白玖的不一样,白玖的比较大,而他的则是一小串细碎的银铃,远远近近凑成一串的坠在几根细绳上,和他发上的是一模一样的。
但是现在好似用不上了。
卓翼宸捏了捏手里的小铃铛,抱着云光剑准备离开,然而赵远舟却是早就发现了他的动作,便从树上微微坐直了身子,变成半靠着,系了一段红绳的发尾将将垂在地上,漂亮极了。
“小卓大人也是要给我系东西么?”赵远舟早就看透了卓翼宸的小动作,靠在树上一副“你尽情动作吧”的模样。
卓翼宸被一语挑明了要做的事,只觉得脸上发烫的厉害,结结巴巴的反驳着:“谁要给你系东西?”
“啊是是是,”赵远舟暗笑卓翼宸还是个小孩子不禁逗,话语一转:“那算是我求小卓大人帮我系上可以么?”
赵远舟笑的眉眼弯弯,靠在树上的时候漂亮极了,卓翼宸愣了愣,被赵远舟这一副样子迷了眼,鬼使神差的就答应了,等到回过神来他已经捧上了赵远舟快要挨上地面的长发。
卓翼宸站在了赵远舟的身后,他瞥了一眼他手里的那一串小银铃恍惚间想起了自己年岁尚小时候的装扮,忽然觉得这一串银铃格外的适配。
他先叫停了卓翼宸,在他不解的目光中转了个身,深色的衣摆顿时如同蝴蝶般翻飞起来,发丝上的铃铛也跳跃着,发出声声脆响,就在卓翼宸还没看出赵远舟是在做什么的时候眼前的一幕忽然变了。
赵远舟不再是穿着一身深色的衣服,而是转变为了一身银白,一寸寸如同月华般皎洁的白从衣摆上慢慢渡上,攀至发尾,将黑白交杂的发丝也染上了漂亮的银白,使得里面夹杂着的红绳更加的明显了。
亮晶晶的流苏逐渐被一串串毛茸茸的小球所替代,坠在赵远舟的脑后,说不出的俏皮可爱,等到他彻底的完成了从头到尾的转变之后卓翼宸已经看的有些愣神了。
若说他第一次遇见的身着一身暗红长袍的赵远舟是一朵妖冶,糜艳的红玫瑰,那这时候的赵远舟就是这天地间最为纯粹的月色的化身,漂亮干净的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是传言中穷凶极恶的妖?
赵远舟见卓翼宸没了动作,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自己,又捋了捋衣袖问到:“是不是有些奇怪?这是我当年在大荒时候的装扮,经常这样来人间玩,倒是很久不曾这样打扮了,小卓大人是看不惯么?”
“不是……”卓翼宸连忙否认,只觉得嗓子干涩的厉害,连开口说话都难,这般近距离看着赵远舟,他又是如今这样一副模样,真的很漂亮。
“既然这样,就麻烦小卓大人帮我把东西系上了。”赵远舟露出一个笑来,乖巧的转过身去任由卓翼宸动作,卓翼宸上前一步,小心翼翼的把手上的一串铃铛系在了他的长发上,和那一小串毛茸茸的球球混在一起,偶尔折射出亮晶晶的光来,漂亮极了。
难怪赵远舟要恢复成当年的模样,这幅样子配小铃铛是真的很合适,卓翼宸终于找到了自己心中赵远舟该有的样子,他合该是这般的。
赵远舟察觉到卓翼宸为他系好铃铛之后就伸手碰了碰,清脆的铃音自身后传来,泠泠如山间清泉。
他碰了碰,非常喜欢,由衷地向着卓翼宸道了谢。
他本一心向死,然而在死前还能感受到这般的温暖,将一颗漏风的心填满,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
再后来,赵远舟为了配合卓翼宸为他系的这一串铃铛,一直就保持着一头银发的模样,首次出现在辑妖司小队面前的时候让人险些认不出,简直半点看不出来还是之前那个朱厌大妖。
宠溺纵容受好香啊救命,赵远舟一直都把其他人当小孩子看待,真的好好磕
实在太喜欢大妖长长长长的头发了。
感觉缉妖司的大家和我会是一个想法。
所以捏了一篇小短打开始造谣
正文开始
文潇一直没和任何人说过,她很喜欢大妖那头几乎拖地的长发。
缉妖司地牢的正式见面那次,她就开始惦记上了。大妖被她一直划拉他的言论惊到,步履匆忙地乖乖往地牢里走去,那头带着几簇白发的长发,和骨制的发饰一起,在空气中划出了优美又轻快的弧度。
大妖对自己那头长发也满意得不行,平日里走在路上,都是一手拿着他那个破水壶,一手背在身后攥着头发。冉遗案他说起头发时,眼睛里迸发出了和他平日大相径庭的光芒。不过出门在外,那么长的头发总会拖到地上沾到草木灰尘,变得乱糟糟脏兮兮的,文潇总...
大妖对自己那头长发也满意得不行,平日里走在路上,都是一手拿着他那个破水壶,一手背在身后攥着头发。冉遗案他说起头发时,眼睛里迸发出了和他平日大相径庭的光芒。不过出门在外,那么长的头发总会拖到地上沾到草木灰尘,变得乱糟糟脏兮兮的,文潇总能在夜里缉妖司后院的树上,看到大妖拿着一把牛角的小梳子一点一点清理自己的头发,看大妖的神情,他应该很享受这样的过程。
文潇真的很想摸一摸那头漂亮的头发。大妖在冉遗的湖中木屋前晕倒的时候,她真的没忍住,借着把他挪到床上的机会,摸了个爽。
果然和想象中一样顺滑。就像她常常在缉妖司门口喂的那只猫一样。
也许是感受到大妖对他们并没有恶意,当小玖撞着胆子说要帮大妖整理头发,大妖笑眯眯地点头同意之后,大家都开始有意无意地开始帮大妖捡走头发上缠住的枯枝败叶,对此最乐此不疲的就是小玖和英磊这俩小孩。有时候就连最讨厌妖的小卓大人和裴大人都会自然而然地走过来,顺手捡走大妖头发上的各种杂物。
文潇却从未给大妖整理过头发,大妖的头发仿佛变成了文潇心里的一个藏得很深的小秘密,只有在无人的地方才会拿出来让它见见光。
他们来到了昆仑山,意外地见到了大妖孩子气的一面,躲避英招爱的教育的大妖,连头发丝都在快乐地跳动,文潇看得好笑,目光始终离不开大妖。等到他们一神一妖闹够了后,大妖试图重振大妖的威严,重新端起大妖的架子,但是那头被昆仑的风吹得乱糟糟的长发让他看起来滑稽又好笑。
仿佛是窥到了大妖不为人知的过去,她偷偷去找了英招。英招好像知道她会来,笑眯眯地招呼她坐下。
“英招爷爷,能跟我讲一下朱厌过去的事情吗?”
英招陷入了回忆。朱厌和离仑,都是他捡回来的,最后却闹成了这样,离仑这小子就这么一条路走到了黑。
文潇听得认真,英招继续说着:“不过朱厌这小子以前爱用的皮相可不长这样,那小子可宝贵他那头银发了,总是让我帮他梳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编成了发辫,还坠着银白色的毛球,跟个雪团子似的。”
文潇没办法想象,现在这般浓黑压抑的朱厌,从前是雪团子的模样。但是她属实好奇,于是她问了大妖:
“赵远舟,英招爷爷说你以前不长现在这样,我想看看。”
大妖手里捏起了印:“变!”
文潇好奇地看着换了副皮相的样子的大妖,头发果然是好看的银白色,别说在妖的眼里,在凡人眼里都是十分好看的。仔细看看,这发色竟十分均匀,简直不像是活物能长出来的。她终于没忍住,抓住了大妖还在微微晃动的银白色发辫。
大妖愣了一下,仿佛知道了神女大人的小秘密,笑得狡黠:“原来神女大人喜欢我的头发吗?”
“是啊,最喜欢了。”神女大人突如其来的直球砸得大妖发愣。
大妖又变了回去,黑白交叠的长发瞬间铺了满地。“那这样也喜欢吗?”
“喜欢极了。”文潇起身绕到了大妖身后,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梳理着这头漂亮的长发。她将他的发丝全部拢进手心,仿佛拢住了什么珍宝。
大妖就这么配合着她,静静地坐着。他的心好像被泡在了温水里,久违地感受到了温暖和幸福。
就让我短暂地沉迷吧。大妖心想。
晨光中的穆……
(彩蛋是单人透明底哦)
李想同志,我们胜利了,要回家啦!
来点北燃
来点ABO
一
顾一燃是个Omega,但是是一个有着生理缺陷的Omega
他没有办法接受Alpha的信息素,一但身边A的信息素浓度超过正常水准,他就会呕吐痉挛
二
郑北一开始以为顾一燃是个Beta,因为在短暂的相处当中他发现顾一燃对谁都没有很明确的兴趣,不论是高大帅气的Alpha,还是娇小可人的Omega,他都只是微笑着保持距离
于是郑北心安理得的将顾一燃领回了家,又心安理得的和顾一燃住进了同一间屋子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像是从前自己一个人一样肆无忌惮的在自己的房间里散发信息素
可直到顾一燃踏...
可直到顾一燃踏进了郑北的房间,并在愣了超过五秒,随后轻轻的皱了一下眉又重新展开之后
郑北才心虚的收起了自己正在散发的信息素
那时的他以为顾一燃也是个Alpha
Alpha总是讨厌其他Alpha的气味,哪怕是警察也不例外
三
顾一燃从不轻易的散发自己的信息素,他身上有的唯一一种香味,就是洗衣服的皂角的香味儿
在东北这种地方,Omega和Alpha的味道也都很冷冽或浓厚,有的是雪后空气的味道,有的则是火焰燃烧的味道
还有的接地气的则是鸡架味儿的,又或者是猪肉炖粉条味儿的
以至于当顾一燃刚来哈岚的时候,大家一看他长得白白嫩嫩的,都以为他是个Omega
又因为对南方的Omega信息素不够了解,便以为他的信息素就是那股皂角的清香
于是当顾一燃和郑北同居了仅仅一天之后,第二天上班的诸位警局同事就用一种十分谴责和八卦的眼神看向了郑北
只因那位水灵灵的顾教授的浑身上下都是郑北的信息素味道
四
郑北的信息素是雪味儿的
其实雪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气味,可是无端的就是让人知道,那就是雪的气味
那信息素一飘出来,就让人无端的想起那片黑土地上凛冽的寒冬,让人想起呼啸的北风,让人忍不住打起寒噤
他分化时烧的很严重,迷糊了好几天
晕着晕着他就在床上想起了那个走失的冬天,想起了乐乐
他想,要是能回到那个冬天就好了,于是那年冬天的雪,就跨越时空融进了他的腺体里
分化时是冬天,那时的他还不会控制自己的信息素,那年又很冷,于是整个冬天郑南都不找他玩了
五
其实顾一燃挺奇怪的
奇怪为什么即使身边的郑北信息素浓度已经严重超标了,他也不会难受,也不会下意识的排斥
当他刚来到郑北的房间的时候,一股冰雪的气息就扑面而来
一般人都不是很喜欢类似冰雪这样的信息素,因为那太冷了,冷的人避之不及,冷的让人孤独,让人害怕
可是顾一燃却觉得郑北的味道,不是单纯的冷,而是冰冰凉凉的,让人闻着,不由得想起花州的雨夜,想起小时候酷夏的一抹清凉
他很奇怪,于是他皱了皱眉,又舒展开来
“哎呀,不好意思啊顾老师,我这……平常就我一个人住这屋,信息素没太收敛,熏到你了吧”
看着身旁郑北心虚的摸了摸鼻子,顾一燃礼貌的笑了笑
“没有,还好”
六
“你们说,燃哥的信息素是什么味儿的”
郑北趁着顾一燃不在的时候和队里的其他人先聊着
“不是皂角味儿的吗?只要你不在的时候,燃哥身上都是一股皂角味儿”
赵晓光说,丁国柱和张雪瑶随着点了点头
“什么叫我不在的时候啊……不是,你们都知道他是什么味儿的?”
郑北有些惊讶
“你平常一在的时候,就老往人燃哥身边凑,他那身上全都你的味儿!我说你要是真喜欢燃哥也别这么整啊,像调戏黄花大闺女似的”
赵晓光撇了撇嘴,却又被郑北踢了一脚
“说啥呢你,人顾老师是个Alpha,我喜欢什么喜欢”
“啊?燃哥不是个Omega吗?”
张雪瑶刚喊出来,顾一燃就从外面走了进来,并在众人的注视下,笑了一下
七
到了众人还是不知道顾一燃到底是Alpha还是Omega
直到顾一燃和郑北吵了架,离家出走后又被绑架进了医院,医院的体检报告单上才标上了顾一燃的第二性别
当郑北拿着那个报告单盯着顾一燃的第二性别看的时候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有雀跃,又有心疼,还有自责
心疼是因为他看到顾一燃遍体鳞伤,自责是因为他得知了顾一燃是个招人疼又柔弱的Omega
雀跃……他不知道
于是他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然后给了自己一巴掌
八
在顾一燃出院后提出搬走的那一瞬间
郑北的大脑直接宕机了
他想要挽留,可是不管是由于之前的所作所为,还是他们一个作为Alpha,一个作为Omega的性别限制
他都没有理由继续让顾一燃住进自己的房间
“燃哥……”
郑北在下班之际叫住了顾一燃,却在顾一燃转头看向他问怎么了的时候又突然怂了
“搬出去后,照顾好自己”
九
搬出去没几天
顾一燃又住院了
郑北其实有点生气,但又有点雀跃
他真是纳了闷儿了为啥自己因为这事儿还能开心的起来
他一脸怒气的盯着穿着病号服有些心虚的顾一燃,心里想的却是
这回总能把他接回去了吧
郑北突然有点热
十
顾一燃的信息素一点儿都不像南方的Omega该有的信息素
他是火焰味儿的
热烘烘的
这事儿郑北是头一个知道的
于是郑北不顾三七二十一的就将顾一燃给按在了门上
一瞬间,一股热浪打在了郑北的鼻尖上,让他也不禁上了火气,按着顾一燃的脖子就去了卫生间
“郑北……”
不顾顾一燃声音的颤抖,郑北按住了顾一燃的脖子,他只感觉突然手心发热,烫的他连忙松了手,然后用水去冲顾一燃的头和腺体
十一
半夜,顾一燃冷静了下来
郑北问他
“你的信息素……”
顾一燃嗯了一声,说
“是火焰的味道”
郑北没在说话,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想着
【一点儿不像南方的Omega,倒像是东北的,也许他天生就该来东北……】
【雪和火……是不是也挺配的?要是发生点什么的话,那不都化了?会不会全是水……】
郑北感觉自己的心化了,身子也热的要化了
十二
“你还留在哈岚吗”
某一天郑北问顾一燃
“不知道……也许会留在这儿吧,我挺喜欢的”
顾一燃直勾勾的盯着郑北的眼睛
郑北不禁咽了咽口水,慌张的转过了头,随后又把头转了回来
“这就对了,你是火,那花州太潮了,不得给你浇灭啊,东北干巴,你这火在这儿烧的烈”
求三连!!!!!!!!!!!!!!
不上升本人纯娱乐
角姐友情助攻
笛飞声有个乳环。
这是李莲花在笛飞声更衣时不小心瞧见的。
虽说是不小心,但笛飞声本就没有怎么刻意遮掩,也没站什么东西后边挡着,只是转了个身就开始脱衣服。
健硕又流畅的肌肉随着他的动作舒展开来,李莲花站在不远处,用余光欣赏了好一会。
两个大男人嘛,脱个上衣没什么好避讳的。
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之后,笛飞声已经将上衣褪了个干净,他又微微一侧身,李莲花就在他的胸口处看到一道跃动的银光。
李莲花瞪大了眼睛,随后又立刻反应过来小心地隐藏好自己的情绪。他知道笛飞声身上有刀疤,有刺青,却.........
李莲花瞪大了眼睛,随后又立刻反应过来小心地隐藏好自己的情绪。他知道笛飞声身上有刀疤,有刺青,却万万没想到笛飞声的左乳上还穿着一个银环。
烛光摇曳,橘色的影子下,李莲花像逃一般的走开了,像是撞破了别人的秘密一般心虚。
——尽管秘密真正的主人并不是怎么在乎。
他想这应该不是碧茶之毒影响了他的视力。
李莲花把这点小小的悸动小心翼翼地藏好,连同他自己那些不愿告知于人的秘密一块放进了心房的最深处,一个落满灰尘的地方。
李莲花第二次看到,是在两人一块泡温泉的时候。
笛飞声就这么明晃晃地靠坐在他的对面,简直是不想看见都难。李莲花尝试回避了几下后,也认命地把视线挪了回来,躲躲闪闪的,在哪都呆不过三秒。
热气随着温泉的活水氤氲而上,几颗汗珠浮现在笛飞声俊朗的脸上。他眉眼紧促,在如同蝴蝶振翅般颤抖了几下后睁开了眼,眸中是一抹无法言喻的凌冽。
“有什么想说的就说。”
李莲花挠挠鼻翼,扯出的笑容带着几分尴尬,伸出一根手指后又不敢大大方方的指着那处,畏畏缩缩地像只探头探脑在觅食的松鼠,“角大美女的杰作?”
笛飞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垂下眼睫,看似不是很想回忆那段被囚禁的时光,沉声道:“嗯。”
“那个我多嘴问一句啊老笛,为何现在还不摘掉?”李莲花咧了咧嘴,做出一副牙疼的表情。
他知道角丽谯做事向来不讲道理,想来给他打上这个银环不仅是因为要羞辱他,也是因为她心中那些云朝雨暮的心思。按照笛飞声的性格,怎么都不应该把这东西留下。
“试过,很结实,打不断。”笛飞声简言意赅地解释到。
原来如此,那便说得通了。
他“哦”一声,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继续捧着腔调与笛飞声交谈,不过好像那位大魔头并没有什么聊天的欲望。几分钟后,空气又重回于宁静之中。
李莲花垂着眼,心里总忍不住地想去想那乳环的事儿。他向来是善于探寻自身的情感的,这一点微弱的兴奋感自然也没能就这样悄悄从他的脑海里溜走。
李莲花也曾帮笛飞声想过取下那银环的方法,只不过任凭拿什么方法那银环也依旧是完好无损,日子一长,两人也就都习惯了这东西的存在。
“你在抖。”李莲花侧身坐在笛飞声的怀中,手中一下又一下地转动着那惹眼的银环,看眼前的人胸口的起伏逐渐增大,不禁勾唇一笑,往底下那个戳人的东西上又蹭了两下。
“在我修炼之时打扰我,若我走火入魔了,你该如何。”笛飞声不是会一昧隐忍退让的人,他扳过李莲花的下巴,强硬地用舌头侵入他的口腔。两条湿软的舌头交缠在一起,温热的气息打在二人的面上,吻得几乎失去了神智。
情到浓处情更浓,想来这世上最烈的酒也比不过此时此刻,让千杯不醉的天下第一只想沉溺于这一瞬的迷离畅然之中。
“这么喜欢这东西?看来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笛飞声轻笑道,抚上那只一直摸着自己左胸的手。
“我喜欢的很呐。”李莲花绽开一个没有任何掩饰的笑容,眉眼弯弯的,是真的高兴。
自二人相识以来也算是风风雨雨过了十几年,多么偶然的偶然,才能让他们二人心意相通,同处于这一座小楼中厮磨缠绵。
他笑着说:“到时给这个银环上个铃铛,你动我一下,它就响一下。”
“那样很吵。”笛飞声说。
李莲花笑得花枝乱颤,像一朵盛开的莲花,双手勾住笛飞声的脖子依偎在他怀中。
恍然间,世界颠倒。
感觉突然悟了小鼻嘎人怎么画了,常服安排,宝宝们我吃吃吃我算是栽你们手里了
p1用的网图背景因为我实在没有甜品照片
可自印成透卡仅限个人收藏使用赢利商用暂不允许
二编:要图请私信
客单展示
配音和图由单主提供,只做出场效果
哎呀特别可爱的,我看完只想和小鸡一起坐着可乐的气泡飞上天
特别可爱的文请看:
难得周末没事,俩人想出去打球。
信一兴冲冲地从衣柜里拿出两件一模一样的卫衣:“穿这个穿这个!买了好久了一直没机会穿!”
龙卷风看着上面的图案:一只简化的狗狗鼻尖顶着一颗大大的爱心鼻涕泡。
“……”
他觉得好像确实两个人少了点什么。
于是一周后,龙卷风在接信一回家的时候,扔给他一个盒子。
信一刚绑上安全带:“咩啊大佬,要给谁送礼?”一打开,两只朴素的黄金对戒。
“款式还是蛮看好的,谁结婚?”
龙卷风有点无语,这么不开窍呢怎么……
“仔细看下啦……哎……”信一听出他满满地嫌弃,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拿起一只仔细看了看。
戒身上面有细密的纹路,往眼前靠了靠,他才发现上面是8个字:长长...
戒身上面有细密的纹路,往眼前靠了靠,他才发现上面是8个字:长长久久,岁岁相守。他咧开嘴笑了,手指在里面摸了一圈,是自己的名字:蓝信一。
另一只一样,只是里面刻的名字是张少祖。
龙卷风支着胳膊期待地看着信一欣喜的表情,也笑了。
信一拿起张少祖的那枚便要往手上套,龙卷风抢过盒子:“一点仪式感都没的?”
接过张少祖的那枚,仔细地套了他左手的无名指上。然后拿出另一枚:“要不要给我戴的?”
信一心里满满的,感觉有什么东西要冒出来,涨涨的。他哭笑不得地接过:“你真是好有仪式感……”
戴好了两个人默默地把手比在眼前晃了晃欣赏了一小会。龙卷风觉得应该解释一句:“黄金保值。”
不是铂金不美丽。而且黄金的产生过程让龙卷风觉得更加珍贵。
珍贵的,不可复制的,唯一的,可以追溯到宇宙大爆炸的浪漫。
龙卷风/信一。
爱是什么?
王九少林学艺,算俗家弟子。他武功很高,早生三百年能教韦小宝铁布衫;佛经就听了两耳朵——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回香港混饭吃,开始挺受欢迎,这边黑道都迷信,养个和尚当打手,功德的增减可以相抵。大老板把王九诱骗麾下,完了才知全不是那么回事,这厮与得道高僧惟一的相通点是桃花开成烂木头。人家大师父是克己复礼,王九像压根没开这窍。
所以王九看漫画书觉得没意思。打打杀杀是他的工作内容,看这种题材算加班不是摸鱼。咸湿漫画也就那样,言情恋爱的他真看不懂。可怜的是大老板爱看,所以他作为头马,自然也要陪看。
看的时候他会走神,蓝信一需要龙卷风爱做什么就得陪着做什么吗?
他...
他一想到信一跟龙卷风学剪发剃须,挽着袖子给人涂泡沫,就觉得非常好笑。他从来不压抑自我,想到高兴的事,就嘎嘎嘎地乐起来。
大老板把漫画卷成纸筒敲他:“笑屁啊扑街!这么凄美的爱情故事,你还笑得出来?”
所以爱是什么呢?
狄秋,家财万贯的大地主,偏要在紫檀家具泥金屏风中间为妻儿设紫檀泥金的灵坛,轮换鲜果胙肉,常备上好供香。大老板想约在他家谈事,那个深情种子轻飘飘地回,这些腌臜事情,不好污了我妻我儿在天之灵,再约他处。王九代大老板在酒楼订座,听见手下小弟感叹,狄老板好爱他亡妻喔。
哦,这是爱。活人是会永远爱着死人的吗?
对于“爱”的思考,只占王九那忙碌的打工生活中的片刻。这种复杂的情绪要是琢磨多了,就容易陷入参禅状态,很不利于干活儿。他问小弟,怎么判断自己是不是爱上了。这是个重要问题,少林寺的大师父们说话云里雾里,那个听不明白。
小弟直言我乃粗人,道:“就是同时几把翘了心也狂跳。”
没过多久,他们大摇大摆进了城寨。王九手下小弟们都蓄长发,有的烫鬈有的低配黑长直,明面理由是敬仰王九欲处处效仿,实则怕去理发店遇上龙卷风。这个男人据说可以成为整个香港黑道的大佬,却莫名其妙蜗居九龙城寨进军美容美发业,还挂上好多似是而非的官方头衔。真是奇怪,这里是香港不是青岛港,人不应该这么图编制,活生生把黑社会经营得像物业。
有人上门闹事,物业自然要管。城寨街坊福利事业促进委员会副会长和城寨治安护卫委员会主任前后而行,真是走出一个倒反天罡、走出一个狐假虎威。龙卷风做小弟比信一做大佬更称职。他出手恐吓越南帮的人,凶狠又轻蔑地把鬈发掐着脖子甩向盗版黑长直。小弟们向王九投来求救或咨询的目光,王九的眼睛藏在墨镜后面,这样别人就发现不了他在看信一。
信一抽刀喊:“边个乱来我砍边个!”
王九摸摸胸脯,看眼裤裆,若有所思。
他突然很生气,像是发现舍不得吃完的美味烧肉在锅里长了毛生了霉,不仅肉吃不得,还坏了一口好锅。
王九放声歌唱:爱是痴心爱是盲目爱是噢噢噢哦哦!噢噢噢哦哦!
爱是半凉不凉的朱古力奶,甜得嘴里反酸味儿,喝一口就腻得嗓子没法唱歌。爱是不好的东西。
爱不是他只斩掉信一三根手指。信一的蝴蝶刀做得精致又锋利,王九有金刚指铜铁身,从来不用这么小的冷兵器,但是电光石火间他收了劲,没削出更多血花。他对信一喊“废仔!”,没有笑出声来,但是心情很好。这种愉快是因为复仇,也是因为嘲讽,不是爱。
王九决定不再去想关于爱的事情,他有很多工作要干。他之前怕龙卷风,现在有大老板代他打,最好同归于尽。他得抓住陈洛军,用陈洛军在狄秋那儿换好处,换的好处当然就是城寨的地皮,地皮上面就是钱。如果抓不住陈洛军,那就得跳到抢地皮那一步——
突然身上骤重,打断王九思绪。信一裹了手上伤口又扑过来。我说得没错!龙卷风真是教出了个废仔,没能继承他盖世武功,好似神雕大侠,往后绝迹江湖。信一不知道他脖颈的肌肉也能运气顶住,保障呼吸通畅无阻。因此王九还有睱垂眼,看见勒在脖子上的黑布条,其实是信一平时把尾端掖在衬衫里的领带。黑领带要配黑伞,真是要办丧事了。城寨气味着实污秽难闻,但是信一扑过来时,王九闻到又轻又暖说不好像什么的香气。
王九再次感到自己口出真理:说你废仔,你还真的好废。瞎了眼的恐怕不是Tiger是龙卷风,挑上你这么个姣婆当头马!
他抠着断指处将信一甩飞,顺手拾起地上长刀。以他的身手和力气,这种开刃的利器也不常用。但是王九毕竟天赋过人,挑筋斩骨的大刀只在人脸上划出浅浅一道血痕。好高的难度,真值得人骄傲,顶过张飞绣花啦。
再往后,他想到也许别人会认为爱是不同的东西。
爱是家中灵坛,爱是墙上牌位,爱是合拢的卷帘门。别人的爱让他莫名其妙,王九泄愤样挥刀,每一下都溅出龙卷风血肉。他伴着着砍劈动作喊:“龙卷风!你痴心!盲目!不识好歹!不知死活!”
他以为信一还在卷闸门对面肝肠寸断呢,弄出微弱又楚楚动人的哀求声响。毕竟龙卷风还撑着没有倒下,甘心用他的硬骨头做门闩。老一辈的黑道怎么都做事这么癫?很难想象大老板会为谁这样。
“噢噢噢哦哦!我卸你一只手!”
大老板捂着胸口挪过来踹他:“别唱了!陈洛军人都跑了,再唱歌不干活我打残你呀!”
好的呀,王九连连赔笑。
然而大老板和狄秋加在一块儿,怎么着都没法把手伸进警局里杀人。政府这个时候就显得很有用,几具遗骸弃在公厕边,也是政府来收殓去。活人能拣出三个来,都被王九打得不太健全——大老板心神俱疲,交由王九处置,警告说:动动脑子!
十二少是Tiger哥头马,这个面子还是要给,收拾收拾送去庙街。四仔按理来说不算黑道算黑户,补一脚丢公厕也行。但是他运气好,晕得离十二少更近,而不是信一,所以也被送去庙街。
信一,他是九龙城寨里龙卷风的头马,于情于理,放不过他。
狄秋不属于九龙城寨,所以要被关狗笼。信一可以待遇好一点,拿链子锁起来就行。这人现在狼狈万状,倒确实很吉利。没两天,王九终于从大老板那里把自己的链子给夺了回来。他快快活活,又在信一住处找到进口音响,真是完美的庆功宴。终于没个顶头boss管他唱歌,还多了不是小弟的听众——thanksthanksthanksthanks!
王九很高兴,唯一的缺憾是此听众瘫在角落半死不活,没点反应,不好玩。
燕芬姐被三根断指吓得魂飞胆战,不留神被鱼蛋妹溜了出去。王九唱到尽兴之处,转过身来,发现小女孩蹲在信一脑袋旁边,很老练地探鼻息摸脉搏。
“死没死呀?”王九问。声浪被高质量话筒托远,显得又稳又润很有质感。
“他没死,可是他很伤心。”鱼蛋妹说。
“我管他伤心干什么?”王九笑道,“我要在这里建脱衣舞厅的啦,他会唱会扭会跳舞,养好了给我来当头牌喔。”
鱼蛋妹年纪太小,稚嫩童声的音调听起来有点尖锐:“你喜欢他吗?”
王九大惊失色:“细路女!不能这样讲话。你听我解释——爱是要得到,恨是要毁掉。我不想得到他,只想毁掉他,所以我是恨他,不是爱他。明未呀?”
鱼蛋妹面无表情。
王九感觉很挫败。他自诩是个有礼貌的人,这样天大的误会真是冤枉,他必须要和人讲明白这个道理。但是跟小女孩实在没道理可讲,某成年男子虽然受伤不重(王九查过他全身,只有自己为他打造的断指和面疤),却像一具活尸,不言不语不动弹。
他将鱼蛋妹带出门外,轰狗似的将她轰走。
燕芬姐躲在旁边,见王九转身,一把拉过鱼蛋妹。她捂着胸口,回了工场也只敢气声讲话:“以后千万跟紧我,别再去碰王九!”
鱼蛋妹拽拽她衣衫下摆:“信一他不说话,看上去快死了。”
燕芬呼吸一滞,嘴唇情不自禁地颤抖,眼前仿佛烙上那三根断指。从前那是只完整的手,纤劲好看还会朝她打响指。只用半秒钟,那个漂亮青年就落下终身残废。
鱼蛋妹踮脚抱住燕芬,安慰性地拍抚她后背。她说:“阿姐,你还要返工吗?这几天的话,我可以帮你多做一点。”
王九蹲在信一面前,伸出手,想了想,落在信一闭着的眼睛上。
他自己罩门在眼睛,知道这是人之首脑最脆弱处,又知道信一没练过硬气功,因此下手很有分寸。他摸到细嫩发热的眼皮,隔着眼皮摸底下圆圆的眼球,摸得人要神经质地抽搐起来。他完全没有用劲,轻轻一按就能按出一汪泪来,沾湿了指腹。
王九总结,血是滑的,泪是涩的,都是咸的,就这点区别。
王九开始觉得好玩,按洗手液泵一样按了好几下泪水出来。信一鼻梁很高,按出来的泪水就蓄在眼窝那里,像粒宝石,粼粼闪光。
王九觉得这样的信一特别没意思,转身走了。
自从意识到自己辛勤奋斗的结果是能和龙卷风养的废仔一样唱卡拉OK,王九就觉得像吃了苍蝇似的恶心。他决定要整个大活,为街坊邻居办一场精彩绝伦的盂兰胜会。
他走时甩门,把信一盈盈泪水全都震落。
十几年前某一天,信一忘记自己因为什么事情,跑到他大佬面前掉眼泪。龙卷风从怀中掏出手帕,帮他沾净泪水。他哄信一的方法大概抄袭自隔壁妈咪哄她的囡,学着说:“别哭,乖仔,眼泪会把眼睛泡肿,那就不好看咯。”
信一不说话,不动弹,不想其他事。他甚至不知道过了多久,漫长的疼痛持续性席卷周身,让他感官半失灵,因之陷在混混沌沌的半昏迷状态里,几乎无法对外界做出足够的反应。
王九没有把他关进狗笼,是信一自己将自己关在破烂的躯壳里,日复一日回顾从前。
他现在只能想龙卷风,想不了任何别的东西,简直像个发疯的守财奴,一枚枚去数藏在手心的金币,生怕大风一吹,财宝化灰。不过金子永恒,只有记忆会衰退。现在所有关于龙卷风的记忆,对于信一来说都万金难拟。
脑中有个声音宣判:蓝信一,你要好好记清楚。不是说你们那父子师徒夫妻算不清的关系缘分,永远结于这里;是张少祖即龙卷风此人,死在彼时彼方。
他也不知道能和谁说,我什么都不会忘的。我忘记自己言而有信一诺千金,也不会忘记他隔着卷帘门看我的眼睛。
龙卷风说:“以后我跟你。”
他这样语气,其实是上一代的江湖潮流。大佬这样认真,信一笑了出来,说,好啊,那你说过,都听我的。
这让信一再次崩溃了。
人在遭遇剧变时,反应会迟很多。王九用蝴蝶刀划过来时信一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燕芬姐帮他包扎时疼痛才姗姗来迟,让他连声惨叫双腿踢蹬。他太怕痛了,倒签都要整齐剪掉的人被削掉手指,十指连心而去其三,剧痛让他眼前发黑。
龙卷风合上卷帘门时,信一大概猜到那是什么意思,但是不敢承认,不敢接受。不是要亲眼目睹断气才代表着死亡。龙卷风还在目光涣散地笑,说这么激动以后怎么当大佬,说“天注定”。他还在喘着气,却分明是活不成了。你知道他要死,只能恨自己无能为力,拦不住他已是亡夫。
失去龙卷风,让信一的痛觉失灵。
他苦苦敲门,先是喊“大佬开门”,又喊“王九停手”,没一个听他的话。信一是右利手,敲门也自然用右手,砸得铁栅都是血印子还浑然不觉。从那个小小空隙,只能看见龙卷风的脸,英俊的面孔已经笼上死亡的阴影,唇角挂下来一痕血。
“信一,”他叫他的名字,“天注定的。”
龙卷风的遗愿没有说出口,但是信一自然明白。可是,遵行就只能离开垂死的他。
信一感觉自己的骨头其实已经碎为齑粉,只剩一口气在撑着胸口,把陈洛军送出城寨。龙卷风意思是让他把陈洛军“带走”,信一自作主张解读为“送走”。他又回到巷口,潮水般拥来的敌人淹没他前,信一骤然明白最后一眼龙卷风想说什么。
他比照那个口型,听见龙卷风借自己的口嗫嚅:“乖仔,别哭。”
信一就真的没哭。只是一抬头,整张脸都是湿的。
这种流泪法太伤身,也太吓人,可惜信一意识不到。
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哭,好不容易手能动弹,忍着针扎似的感觉抬起手摸脸,还以为自己满脸是血。幸好没忘王九经验之谈——“泪是涩的,血是滑的”。
昏噩之中,信一听见鱼蛋妹叫他。
“你好难受。”她开门见山。
信一放任她的小手在脸上抹来抹去。他眼睛现在全是血丝,看什么都发红,又要以为鱼蛋妹手上抹下来的都是血。这无用功让她有点气馁,身上的小围裙是擦脏东西的,用来擦眼泪不太好。
“我知道的,这样真的好难过。”她重复一遍。
信一艰难地把眼珠转向她,打量确认是小女孩,不是Mary阿婆。龙卷风多年训练他做居民工作,他对她的上个印象是在母亲遗体前哭着要返工。
谁害死了她的母亲?毒虫男。那东西后来怎么样了?被他、十二、四仔、陈洛军戴着卡通面具打了纸巾。好爽快,回去当天他就把这事当笑话给大佬讲了。大佬。
龙卷风。
信一吸气,空气像刀子捅进气管。
他猛然想到十二少和四仔,欲起身环视四周看是否沦入牢房,视野却尽晕黑。
鱼蛋妹扶他靠墙坐起,提醒道:“你情绪激动,突然坐起来,肯定什么都看不见。不要急,我听到别人说,他们两个都在庙街。”
“我没出过城寨,不过你要是知道庙街在哪里的话,就可以。”
信一茫然地咀嚼她话中的含义,想到Tiger哥肯定能救十二少,暂且释然。他注视鱼蛋妹的脸,她有婴儿肥,小脸肉嘟嘟,放在别人家是观音座下喜庆小龙女。她身上的城寨气味让信一感觉很愧疚。龙卷风像把伞帮他挡去风雨,直到伞被掀了他才发现不仅不是每个人都有伞,是有些人长期泡在水中。龙卷风把他养得太好了,被鱼蛋妹看着的时候,信一感觉自己才是未成年。
未成年的意思是,不要为生计操心,不要去考虑除了快乐以外的事情,就像他唱“最紧要好玩”。城寨有很多成年的小孩子,只有信一一个未成年大人。
于是他悲哀地说:“对不起。”
鱼蛋妹用带着肉糜的小脏手拍拍信一:“我经常会想到我妈妈。”
信一本来要接可是我不会想到你妈妈……然后脑子转过来了,没说话。
“想到她的时候,我会很伤心。”
信一木木地重复:“我会很伤心。”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鱼蛋妹平淡地总结道。
信一摇摇头,还是说:“对不起。”
他的声音沙哑,像以后很多年积累的烟草提前发挥了作用。他没办法去苛责一个已经被生活磨砺变形的小女孩,但是他不想和她说话了。
他还是没办法接受龙卷风已经死了,既然没有亲眼看见尸体,这一切的不真实性让他感觉这是个噩梦。好像一觉醒来,会天光大亮、毫发无伤,龙卷风端着一碗糖水,和笑唤他来吃。
信一醒了。
他环顾四周,黑夜黏稠浓厚。自己这是在已成废墟的阿柒冰室。陈洛军在警署,十二少和四仔在庙街。
他喉头干渴,舌尖枯灼,没有玻璃瓶的橘子汽水,只好吞声咽泪。而咽进去的泪珠烫得胃疼。
这时,他全身的痛觉才就这颗泪而复苏。
他断指处疼痛,周身遍体的淤伤疼痛,流了太多泪的眼睛也疼痛。很多地方一起疼,就基本上痛得不致命。
这些新鲜的疼痛像毛茸茸的新叶子,花团锦簇地遮蔽底下巨大的枯木。信一摸摸胸膛,发现里边还有颗心在跳动,不像他以为的那样已经空了。
小弟战战兢兢汇报:“九哥,那人……跑了。”
王九问:“谁?”
“信一。”
“他往哪跑了!跟我去追!”
又有一个小弟连滚带爬:“九哥!狄秋在笼子里开始抽抽了,他非得要他的保健药,说他要是死了,咱们……什么都得不到!”
王九听了,毫不犹豫地奔向理发店中的狗笼。
“九哥,那个信一,还用去追吗?”
“追他干什么?”王九道,“一个废仔,二十元一呎的地皮,你说哪个重要!”
完结篇,龙卷风/信一。
四仔与十二少没有生命危险,安顿在海边渔船上养伤。选择退隐的不是只有世外高人,这种遍体鳞伤、颜面无存的情况也会心灰意冷到不能再干别事之地步。call机停用,两人按照本职简单分工:十二少网鱼,四仔做饭。
最开始,情况很糟糕。海鱼矫健灵活,能被十二少捞上来的都是老弱病残之流。而四仔的ptsd时常发作,蹲在灶台旁边捂脸号叫,也不怕被火燎了头发。因此做出来的饭当然是非常难吃,鱼肉又腥又老又焦又咸,四仔和十二少相顾无言,三口米饭一口鱼。
四仔说:“是我不好。其实我正常做菜没这么难吃,你等明天再试。”
十二少笑:“我无所谓啦,吸粉坏了舌头,只能尝出一半的味。也就是幸好信一...
十二少笑:“我无所谓啦,吸粉坏了舌头,只能尝出一半的味。也就是幸好信一——”
他话说一半,突兀掐断。幸好信一那个挑嘴的大小姐吃不到这么难吃的东西?这有什么可幸运的呢,他们甚至都不知道信一现在怎么样了。
Tiger哥送他们过来时,闭着眼睛说,龙卷风已由市政局收殓,过两天局势稳定,自己去代领骨灰,等找到信一,再由他归葬。但凡翻翻黄历,就能看见甲子年丁丑月己酉日这一天,宜祭祀解除,忌安葬行丧,余事勿取。
这算是无可指摘的安排,十二少和四仔伤得七荤八素,不敢想Tiger哥话尾声音一顿的纰漏。
庙街找的医生说,十二少的伤虽重,好生养上一年半载就跑跳若常人;四仔身上受伤都还好,创伤应激的心理障碍恢复起来很慢。信一没来看医生,却都知道他的伤才是最重的,毕竟断指是一辈子的残废——而天知道一辈子够不够他从龙卷风之死中恢复。
也就过了几天,打鱼做饭二人组的技艺趋向精熟。在他们第一次对着金黄喷香的烤鱼准备开动时,信一来了。
十二少远远望清熟悉轮廓,带着哭腔道:“叼!我就说他是大少爷,一定要等着来吃好的。”
四仔再三检查,确认信一并未遭到非人虐待,这并没让他对王九有分毫改观。且不说残掌疤面,那癫佬不知是刻意为之还是歪打正着,给信一留下永久性密闭型致命伤口。这是哪个医生都解决不了的事。
信一没有哭,甚至他神志相当清楚,讲:“我想洗澡。”
四仔的声音在蒙脸布后显得闷闷的:“可以,但脸和手的伤口不要沾水。”
洗完澡,换了衣服,甚至他还说饿,喜得十二少和四仔急忙再给他出锅一条美味烤鱼。信一右手以奇怪的手势握住筷子头,抖抖索索地搛起,咬下白色鱼肉,吐出银色骨骸。十二少和四仔对视一眼,虽喜而忧,脑电波完全对频,心想,信一是不是太正常了?他们总觉得失去挚爱的人每日以泪洗面既是情有可原也是必要宣泄,眼泪不是好东西,闷久了化脓生疮发霉,会酿出一苦再苦的过期酒,会要命。
他们两个搭档已经成功磨合,再添一个信一,并不需要改变——因为信一并不参加他们捕鱼烧饭的活动,他虽食人间烟火,每天却什么也不干,就只是发呆。十指不沾阳春水变成七指不沾阳春水,洗碗拖地的事完全不劳动。两位好友心甘情愿地纵容他,像饲养一只野猫。
信一与野猫相较,其省心程度不分上下。信一不会突然消失,总是坐在舷边,留一个安寂的背影;猫从不内耗,有完整的四朵梅花爪垫;但是二位都不说话,两个直男面面相觑,简直想抱头鼠窜。
他们真的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对待信一了。
信一找去庙街又被送来海边的前夜,四仔对十二少坦白了龙卷风肺癌的事。十二少听得面色青白,双手和伤腿一直抖。想到事情落到如今地步的关键变量很容易让人疯狂,毕竟人尽皆知,巅峰极盛的龙卷风何等强大,连杀人王陈占都碰不过他。
“那信一怎么办?”他说,“信一还不知道这个。”
信一不知道龙卷风在利刃穿体之前,就先呕过一口血了。
四仔试着把枕巾往脸上缠:“龙哥让我‘一个都不要告诉’,我想,他其实最怕信一知道。”
“可是,等他来了,我们说是不说?”
“我不知道。信一不会怪我隐瞒他,更不会怪龙哥,他只会怪自己没有做好。”
“这怪不上信一!”
“但是他就是这样人,你比我更清楚。”
十二少道:“有龙哥在,信一从来不会怨天尤人。他快快乐乐,开心好简单。”
然而他们两个人都知道的只是没说出来,龙哥不在了。
“况且,龙哥其实也不知道信一被斩手指,不然他如何甘心直接身死。”十二少又说,“事情还是要公平一点。”
四仔不点头也不摇头。等到信一过来,二位还是没商量出最稳妥的办法。
信一从前就烟瘾重若龙卷风,如今好像想一人吸尽双人份的烟。Tiger哥收拾收拾送过来的全都被信一征用,船屋边海面漂浮的烟蒂连成小片橙黄浮排,地上掉的烟灰要堆起来不啻打翻天后庙中香炉。
十二少说四仔你管管信一,他简直痴线,整个人要变火葬场!哇,我养烟熏肉不如养叉烧!
他声音很大,信一也听见,剩下半根烟便持在手中,定定观之燃尽。
海边总是不算晴也不算阴,飘烟像用白彩铅在淡蓝色卡纸上涂画晕染。信一凝眸片刻,竟又咔嗒打火,再点一支。
四仔硬声道:“不要再吸了!”
“不吸,我有用的。”
他右手二指竖捏着烟,像持一支香。袅袅白烟升起,迅速被海风吹散,不知所踪。
“我在看风的形状。”信一说。
天气奇怪得没法描述,左边阴灰似雨,右边霞光如火,中间太阳饱满得像剜了个颤颤巍巍的荷包蛋黄,下一秒就要淌开满天橙黄色。海上乳光现象明显,光线如金幕在风中波动,闪闪烁烁地将信一笼在其中。他面颊上那道疤痕血痂未褪,在金光下红得发亮,凌驾原有的俊逸与憔悴。
远处有海鸟展翅划破层云,发出尖厉的啸叫。
十二少脑子嗡嗡作响,不由失声叫喊:“信一,你别犯傻!”
他跌跌撞撞往信一那条船奔去,腿上固定器刮了栏杆,一个踉跄差点倒地。还好四仔是个魁梧男子身形壮硕肌肉发达,跳跃类棕熊站立若石塔,总之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十二少撑着四仔站过去,狠狠抓住信一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袖子。
信一毫无防备,手指也拈不稳,一松手,烟便掉入海中被水激灭,发出微弱的“呲啦”一声。
他转过身去往房间的方向走,语调轻松自然:“我能犯什么傻?我大佬对我讲‘留住命’,我当然不会寻死。”
四仔这才感觉到脑袋又袭来一阵尖锐的疼痛,放下心来出声惨叫。信一和十二少对待烘焙面团似的对他揉揉拍拍式安慰,他抱头骂道:“你老母!”
信一戳戳十二少:“哎,他在骂你呢。”
十二少瞪圆了眼睛,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鬼话!他当然在骂你,我也要骂你——你个扑街!吓到我们了知道不知道……”
信一笑,oksorry啦。
四仔缓了过来,威胁说你再一天吸烟多过半包我就打残你。信一说拜托啦医生,打残了我,不还得你治?
十二少帮腔:对,对,医者仁心。
四仔叫:“我打残你们啊!”
终于某天夜里,正是涨潮,海浪沉重地拍打岸礁。四仔惊醒,不是因为潮声,而是听见信一的呼吸比潮水更像哭。
“怎么了?”四仔开灯,信一额头上洇着一层汗。
“手痛……”他用气声说话,“手指痛。”
海风让空气中时刻充斥咸味,连血腥都被冲淡了。四仔左手挡住信一视线,问他:“哪根手指痛?”
一二三四五,六七。他宽大手掌盖去信一上半张脸。信一抬起右手遮下半张脸,还是露出咬破皮的嘴唇一张一合:“我的右手中指、无名指、小指痛。”
四仔不用解开绷带也知道,那三根指头的断面是深红透黑的血痂,圆而小,生理意义上正在愈合,麻痒疼痛是身体的自弥补机制。但是患者完完整整生长几十年,突然残疾,必定瘀浊经络、神魂失调,断肢处梦寐幻痛。就像乍逢亲人离世,总是平常下意识呼唤后才痛彻心扉。
“手指不痛,”四仔开导他,“手指没了。”
信一缓缓点头,慢慢闭眼,嘴角往上勾:“我知道啦。”
后来四仔算明,那夜是龙卷风头七。
次日,信一开始练左手蝴蝶刀。刀还是龙卷风送他那把,质量奇佳,很灵活、很锋利。外人用力的话,皮肤肌肉血管神经筋膜骨骼,全部可以一刀而下;自己练的时候就很知分寸,只割出一些细碎的小口子,真是无伤大雅。
四仔用酒精给他消毒,信一疼得把十二少的小臂都掐紫了。完事他像欣赏戒指似的正正反反端详手上这一块那一块的胶布,点评道:“还是痛。”
真痛的意思是比幻痛真实。信一不再被幻肢痛醒,却还是睡不好觉。他头发蓬乱、面色苍白、眼圈青黑、活似女鬼,十二少又唉声叹气,指使四仔去看他。夸完“医者仁心”,又捧“能者多劳”。不是命苦只是辛苦。四仔望闻问切省去前两步,单刀直入:“怎么回事?”
信一说:“我睡着了就做梦,梦见我大佬。”
四仔摇头:“如果你真的能梦见龙哥,十二就该以为你睡成植物人。”
信一发出短暂如笑的声音,随即道:“啊,不是全部的他,只有一个手掌那么大。我仅仅能梦见他在门缝后边的半张脸一只眼,只有这么多。我跟了他二十几年,就梦见最后二十秒。”
四仔想到自己的女朋友,阅过千百咸带都找不到她,是不是因为只记得初遇时她素静的甜甜微笑?他的头又疼痛欲裂,反过来是信一安抚他。
信一念叨:“好啦,好啦……我都知道,是我自己……心理暗示……没有办法。实在不行,就再问你……”
等到信一离开,四仔才反应过来,那堆话是信一的自我调理。
信一竟日凝坐观海,温和的海风吹胖他的衬衫,暴烈的海风让衣服紧贴于身,二者都像被迫一丝不挂。海风是他的好朋友,刮散烟,吹干泪,怕他寂寞,夜夜在窗外鬼哭狼嚎地呼啸。
海的辽阔是单一的辽阔,也可以反过来说,辽阔的单一。在这里不只有风和水的声音,远处港口轮船汽笛,近处的四仔十二少。吵,但并不闹。城寨总是闹闹的,平时人声喧闹,入夜的灯光也热闹——谁家灯泡老了舍不得换,一闪一闪像星星。海边的夜里,黑得像被巨兽吞入腹中,被黏稠的黑暗腐蚀消化。
他去庙街的时候已经半昏迷,医生抢救的时候他有点晕麻药,一声一声叫十二。送他来海边的路上Tiger哥说信一别担心,我与少祖兄弟一场,与俊义父子一场。总之是会好好安排的意思。信一向他道谢,听见自己的嗓音比Tiger哥更瘆人。可是他毕竟年轻,伤势也干脆,养了几个月稳步好转,只要他愿意,还是能说话带波浪号。
四仔埋头研究半天,中间发作一次,痛完了又回来小心翼翼试探摸索,最后宣布:“可以拆绷带了。”
三个小小的粉红圆,可爱得令人恶心。
四仔心有不忍,扭过头说信一别看了,再听声音不对。信一用拇指摩挲新生的嫩肉,碰一下就浑身发抖,痉挛着将刚掉了痂的地方抠得鲜血淋漓。
四仔只好又给他消毒包扎,没问为什么。海风里有盐,伤口暴露在外的话,与受刑无异。
我究竟能流出多少血呢?信一想。
离开卷帘门前,他其实最后往下看了一眼。就那一眼扫到地上一滩血,像烙在视网膜上,不干涸,不褪色。
那种铁闸门底下不密封,轮子轧出的凹陷容易汇聚液体。龙卷风胁下刀伤的血、体内毛细血管破裂呕出的血、肩胛受劈溅出的血流在那里,信一断指的血、脸上滴下的血也流在那里。两个人的血,亲密无间地交融,就像他们本是寻常的爱侣。这滩血是龙卷风蓝信一最后一次偎傍,身体的一部分永远不分开。
他这么想,旁人只有治标不治本的办法,幸好不是把人治成标本。伤口下一次愈合,十二少找来特制的手套给他戴,说你记住别抠脸上的伤,不然要留疤,只能和四仔一样戴面罩。
信一用戴上手套的右掌拍他,说还不错,你的审美虽然和我有点偏,但是并不差。十二少说那是当然,审美差的另有其人——洛军!
信一很快反应过来他不是在加强语气。
陈洛军站在岸上远远招手,身上的衣服可以看得过眼。打牌时十二少笑嘻嘻地提起,陈洛军就笑,说“是出了警局在路边买的”。
十二少说:“比你之前穿得那些强。”
“以前穿得怎么了?我觉得很好啊。”陈洛军诚恳地说,“是信一送给我的。”
信一正在复健出千技术,闻言微笑。此刻他穿烟黑色衬衫,很像海雾。海雾就是白天比天色深,晚上比夜色淡。他领口敞开,看进去是白色背心内搭,从前半截领带塞衬衫里也会好好穿内搭,非常讲究男德。不过手上大伤小伤不便系扣,每天劳十二少伺候。对方颇有微词,直接穿背心不行吗,你看我就穿背心也靓啦,你又是衬衫又是夹克,真不嫌热。信一说喂,你睁开眼睛说话呀,我这件衣服只有上半截有扣嘛,还是那年六月扔在庙街的。
那年六月,庙街灯红酒绿,十二少拉着信一到处逛,临了就睡在Tiger哥一家铺子里。深夜十一点半,龙卷风身手好快,沉着脸出现要接信一“回家睡觉”。信一困得睁不开眼,穿着背心走夜路又喊冷,最后安心裹进龙卷风的外套里。
十二少是“半个城寨人”,信一可不是“半个庙街人”。感觉算来算去,他是彻头彻尾龙卷风的人。
信一打五饼,十二少跟六萬,陈洛军沉思片刻胡牌,终于惹得四仔发飙。三七末七都尽,不想团圆在今朝。不敢谈过去,不会说未来,他们好希望自己是漫画形象,不要有前传后日谈,就这么没头没尾地围坐打牌。
通宵好伤身的,四仔和十二少先后去睡了。陈洛军问:“信一,能陪我聊聊吗?”
信一点起烟,意思是不能。
他对陈洛军从来没什么恶意。最开始觉他是钻来闹事的老鼠,困惑地看他徒手掰铁片子;处处都能看他努力打工攒钱以后,原先对他麻烦龙卷风的嫌恶也消去;再看他为鱼蛋妹母亲搬尸,就知他本性善良。信一和十二少顶着没醒酒的脑子帮他安排蛇船,其实是同样道理。到头来信一和其他所有人仍不知道龙卷风在天后庙中剥下阿占血褂时想到的是陈占每次在小小理发铺面前伸直双臂凭张少祖脱外套,实际上,永远没人知道这段尘埋入土的隐秘友谊了。他只知杀人王屠戮秋哥妻儿,只知最后的大战是一天一夜而非七天七夜,由此推断龙卷风要保陈洛军只在他心善,不赞同上一辈的恩怨必定要一无所知的局眼抵命。总之一言以蔽:陈洛军是个好人。他是个努力而朴实的好人,只是身上流了一半该血债血偿的血而已。
信一失眠时梳理这场惨剧,想不明白事情从哪年哪月砍断了缰绳忽喇喇似大厦倾。是陈占听命杀死狄门罗氏?还是陈洛军回香港入城寨?想过千千万万遍,谁都不在乎了,为什么龙卷风不能活下来。
他痛过劲儿了就只剩伤心,人在伤心的时候就会软弱,软弱的人总得恨点什么。他能恨谁呢?王九狄秋大老板。不能往陈洛军头上算,那再恨陈占雷震东。可是龙卷风真的把他养得很健全,于是恨来恨去,只能恨自己。
“不想陪你聊,但是可以陪你坐坐啦。”信一说。
陈洛军笑了笑,伸手摆弄麻将牌。
“我在难民营里的三个月每天都在想城寨。那里住的人比城寨还密还挤,没水没电,没有隐私,当然也没有你们。”陈洛军字斟句酌,“我曾经想我那么痛苦来香港那么辛苦留香港是为什么,不久前才知道,我竟然本来就是香港人。”
信一叹气:“我们两个人也可以码牌玩啦。”
他这时就觉得陈洛军的耿直十分残忍,想讲脏话,因为没讲过还讲不出来(龙卷风的语言习惯他学得不到位)。但是委婉言辞当真说出口,他又瞬间意识到陈洛军决定去做什么。
后来陈洛军堆出一座城寨,朝信一无奈摊手:“少一张牌,怪四仔,不该让他扔掉西風。”
信一打了个哈欠。
等陈洛军走,他把桌边三张被弃置的牌翻过来看:九萬,九条,九饼。
王九的审美就像他的脑回路一样奇葩。他如愿以偿坐上大老板生前斥巨资打造的紫檀宝座,却用橘红塑料圆凳搁脚。他找龙卷风的同款眼镜戴,茶色镜片好有型——他不知道龙卷风就是靠这种镜片将陈洛军看成杀人王阿占,也不知道自己将在茶色滤镜下用两把AK获得人体描边师的称号。盂兰胜会的醮台纸扎种种是城寨人术业有专攻,天后庙前的老票友哼潮剧他只听懂“殷勤”什么什么“毕恭毕敬”,以为是表忠心赞自己,还挺高兴。
上一句没听见:尽倾肝胆重聚首。
在王九看来,钱财权力的美妙不在娱乐价值,赌马斗兽打黑拳才有意思(K歌本来也好,但是凭什么某个废仔五音不全也能唱得那么开心?)。他嚼炭也无聊,教小孩练功也未遂,陈洛军锄头榔头左右开弓地杀过来时这种没趣的心情达到顶峰。
直到听见摩托车发动机轰鸣。
王九高高兴兴地踹飞信一的心爱座驾,那人自然也得随着飞出去。信一行动敏捷,刀子捅人专往要害出手,正像十二少以前锐评“刀一上手好似鬼上身”。对上王九以后,高攻不是高攻,可低防还是低防。找不到罩门就想办法别让王九运气,用电线勒的结果也没比用领带好到哪里去。王九进城寨之前,信一没和王九真正动过手,甚至不曾见过他运硬气功是怎样凶悍霸道,某年某月聚会散场时王九那句“纯阳童子修为”被他记成武侠小说看多了的吹嘘。也许是龙卷风把他保护得太好,也太纵容,灵敏有灵敏的好,不求白纸扇一味双花红,更不会逼他搓圆捏扁地去传承自己那些刚猛的杀招。
王九又想不明白了,为什么信一像是往死里恨他?
他自觉问心无愧,就问信一:“我到底哪里对不住你?我只是杀了龙卷风,又没有杀了你呀!”
信一不说话,因为被王九扼住喉咙,面色涨得红欲滴血,竟被王九解读为害羞。
“你不用害羞,有什么说什么嘛——之前你说你就想当头马,一会儿我安排你跟我小弟打,你赢了你就是我头马。现在我是大佬啦不是马仔,你打我没用的。”王九教训道。
把四仔腹腔都戳破的金刚指掐人家脖子竟然没掐出人命,他自己都赞叹自己好体贴。包括他把陈洛军往下扔,都算怜惜信一力气不大还硬要拽两个人实在够可怜。
王九咽下去的刀片划开食道,痛感像饮白酒。他看看信一血肉模糊的手:“先讲明白,我只断了你三根手指,这都六个月了,怎么还没长好?”
信一说:“你去死。”
王九举起信一,刀片滑进胃里。半年未见信一真是轻了好多,也就屁股看起来还翘,人薄得像纸架子,不仅举他不废力,差点能让风带走。
对的,城寨里也起风了。
城寨建筑密集,和海风的排场不一样,山雨欲来风满楼也极有气势。卷起黑布带来无常使者,鬼气森森热气腾腾的孟秋葬礼,各色纸钱漫天飞扬。摩诃摩瑜利罗阇。吞下去的断刀,终于像孔雀明王破体而出。
王九呼喊:“我没事!”
信一用力扎穿他手掌,刀子楔入血肉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他累得几乎发抖,比起王九的断指教程,毫不简洁、有失风度。最大限度的痛苦和长久的遗恨只能择选其一来报复,硬气功高手的心不知道是不是也是硬的,但看起来,不像会悲伤。
陈洛军把刀递给信一,手上都沾着不知哪些人混合的血还有渗出的冷汗,十二少在刀柄上贴的贴纸竟成了防滑措施。
狂风吹得王九寸步难行,信一折了腿,也能蹇步到面前。
“你去死。”信一重复。
王九本来想说“我不会死”,又想说“我顶”,可是他感觉到自己顶不上来气、真的要死了。他秉持预告行动的好习惯,又不甘愿承认事实,于是不再说话。
王九倒下去,信一仰首望天。
风势渐弱,像有谁轻轻抚过他面上血痕,又痛又痒又清凉。
陈洛军、四仔、十二少和信一站在楼顶,旁边倒伏一具尸体。这时他们不知道未来的具体细节,遥望海边也看不清,听声音,终于风平浪静。
六年后,九龙城寨的最后一个居民迁徙离去。七年后,曾经的三不管小砦城尽皆夷为平地。八年后,这里建成江南园林式公园,种很多枝繁叶茂的绿丛,游廊步道全用旧号命名,比如“太湖楼”,比如“老人街”。
十七年后,天后庙旧址有新楹联,其辞曰:
「幽恨敢随孤梦去,多情还觅故城来。」
十二少吸吸鼻子:“喂,你们说这风里是不是有股叉烧味?”
“……个扑街,”四仔有气无力地给自己肩头止血,“是街坊在焚纸钱。”
“纸钱是这种味吗?我怎么闻着有点像……烟?”陈洛军抹了把脸,疑惑道。
“烟——就是烟!信一你又点烟吸!”
“怎么啊?别担心我,”信一似笑非笑,“我现在不会死。”
信一与朋友们互相搀扶下天台,倚着水泥台又往下看,白红黄绿的破风筝被风托着轻轻落了地。他放心离去,眨了眨眼,睫毛尖滴下一颗泪。
泪珠下坠,穿过错杂的重重电线缝隙,穿过飘飞的纸钱方孔圆孔,穿过了二十年前天后庙门伸出的一双手。但是就算这样巧,也没飞溅成肮脏地面的半痕污水。信一的眼泪落在破风筝上,沿着龙骨停下。
风接住了风筝,风筝又接住了泪。
盂兰胜会是七月十五,也是清虚大帝中元诞辰,太乙救苦天尊广开宏恩,放死者魂魄出鬼门、去人间。活人遇鬼却不该是常事,终归得是人鬼殊途。
除非活人躺在鬼门关上。
信一病理性的居丧反应还没恢复过来,又再次身受重伤。他从小到大受过的苦加起来平方也没有这半年多,把他折磨得气息奄奄。可这是在城寨,城寨的大佬没了,二当家就得顶起来。信一撑着一口气也靠扶住三个同样皮开肉绽的同伴,做完许多事情:给越南帮的人展示王九尸首,赶走乌泱泱那群练神打的,开狗笼放狄秋出来。狄秋被关了那么久,又愤恨又愧悔,头昏目眩命在垂危,拽着信一的袖子说要把城寨的地权全转给你云云。信一没看他,转身走了,折掉的腿搭过......
信一病理性的居丧反应还没恢复过来,又再次身受重伤。他从小到大受过的苦加起来平方也没有这半年多,把他折磨得气息奄奄。可这是在城寨,城寨的大佬没了,二当家就得顶起来。信一撑着一口气也靠扶住三个同样皮开肉绽的同伴,做完许多事情:给越南帮的人展示王九尸首,赶走乌泱泱那群练神打的,开狗笼放狄秋出来。狄秋被关了那么久,又愤恨又愧悔,头昏目眩命在垂危,拽着信一的袖子说要把城寨的地权全转给你云云。信一没看他,转身走了,折掉的腿搭过门槛,痛得冷汗涔涔。
十二少拄着根墙上拆的水管,欣慰道:“我可以回庙街见Tiger哥啰!”
“那我去把越南帮没走的人都杀掉。”陈洛军眼中凶意锃光瓦亮,手捂着肚子上同一个位置的伤。这回王九随手掷刀,没伤到内脏,因此他竟还能精神抖擞、步履如飞。
四仔给信一的腿打了个简易夹板,赏了二位青勇一人一句脏话,叫他们滚过来处理伤口。陈洛军和十二少也只能灰溜溜听话,不能惹到会多语种骂街的林杰森医生。
信一说:“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他本来就是很擅长找理由的,此时此刻的理由又那么充分。他可以要去洗掉身上血尘,回到半年未近的房间去换干净衣服,可是他甚至连那种最随便的“我去买绿宝汽水喝”的话都讲不出来了,只是淡淡地说我想自己一个人呆一会儿啊!真的太像那种大事已了就要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情况……四仔看着他只觉得自己肩颈的伤口又崩裂了,温暖的血液汩汩流出,还得重新包扎止血。而信一也觉得自己那么说不合适,也就幸好十二少和陈洛军一个赛一个的兴奋认为杀了王九所有的事情就完结了。信一为了表示自己不会去寻短见的诚意,把烟和火机全交出来,搁在玻璃板上发出很清脆的声响。龙卷风养大的好孩子怎么能干寻死觅活那种蠢事呢,可是四仔看着那双像将涸未涸的湖泊一样的眼睛,突然意识到原来信一知道了龙卷风肺癌的事。四仔和十二少费心隐瞒不敢说出口的真相早已在1985年1月10日那一天就泄露了,六个月索莫乏气的船屋生活,除了复盘以外信一盯着海也没别的什么好思索了吧。就像十二少搞懂信一为何不想当大佬只因一心当大嫂的缘由是听四仔点明,而自己当日那句“睇住你大佬”——
你有什么必要让蓝信一看顾龙卷风呢?他的眼睛从来都停留在他大佬身上不是么?不必把病历本和诊断证明书拍在面前信一也能明白的,他会从夜里听到的沉闷咳嗽声开始回忆,病入膏肓无药可救,而又进一步想到四仔守口如瓶只会出于龙卷风的授意。
于是四仔说道:“你去吧,我们晚点在诊所会合。”
十二少夸张地叫:“不是吧你,你是故意要看我爬楼呀?杰森诊所那边的楼道又陡又窄,我得扶着墙上去!”
信一腿骨差点会断,因此走得好慢。他安静地缓步行走,只能听见自己沉重的脚步、沉重的喘息。越南帮打扮出来的小广场上除了他并无一人,街坊邻居很听话地躲在家中烧纸钱,醮台上垂下连串的彩色丝幰,寂寞的流苏轻轻摇晃,缠结在了一块儿。
又起风了。
王九练硬气功,尸身很重,他们四个伤残人员搬不动,便从天台上扔了下去。过了一阵子没听见闷响,往下看,才知道是被电线和神坛帏绳挂住。
红绳黑电线,缠绕着王九的白裤脚。这个死人花衬衫衣襟敞开,露出蜜色肌肉和殷色血伤,一截银色刀片还插在身上,都笼上一层死亡的青灰。
他倒吊在神坛前,来回打转摆动。若不是蓬乱的长发挡住了脸,高度本来刚好和信一面对面。佛经里讲地狱中的鬼魂都要这样倒悬受苦,直到盂兰盆节这一天,靠虔诚的生人飨祭供奉,才能超度解脱。很显然,城寨五万人的五百万纸钱米浆清水香,没有一份匀给他。
信一走过王九的尸身,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他闭上眼睛,像小孩子许愿:让我回家吧。
对于二十世纪的幸福小孩来说,“家”是最安全、最舒适的地方,一个恒定的锚点与太空舱。是躲进小楼成一统任尔东西南北风,家中会有龙卷风。从最开始被捡回去的小不点儿,到上房揭瓦扯电线狗都嫌的男孩子,青春期情感轰轰烈烈汹涌澎湃的少年,信一几回出走,有意无意,只要想到“让我回家吧”,龙卷风就会出现,然后带他回家。
但是前文说过,信一终于经历了他的成人礼,所以咒语失效了——现在,只有微风吹过他血糊糊的脚踝。
他在城寨二十几年,能背得下这头巨兽每一丝毛发血管一样的立体道路。他完全是在无意识地机械性行走,睁开眼发现自己进了红色大花笼,也不知是谁带他回来,总不该是室内暴涨的风。
信一把自己摔进完好的理发椅,陷入柔软的皮革,后腰处硌在一把剪子上,也不在乎了,反正金属也会被压热。他听见狂风呼啸,只以为是自己在打斗中磕出了耳鸣。因为窗帘门帘都没有动,镜台上也依旧一层灰。他从小被娇惯,眼里没活儿,看见这灰心里难受,根本想不到还应该去打水投毛巾。
他只觉得太疼了,遍身伤得丰富多样,有磕的有摔的有划的有捅的,王九坚硬的指甲在他脖子上掐出三个血红的月牙,电线磨破了断指处新生的嫩肉。四仔的处理只能确保他不因伤口感染而死,不起任何止痛效果。有些淤血红肿发烫,碘酒抹上去的擦伤好似火烧,局部失血的地方冷得像有只耐心的变态蜥蜴一口一口舔着。疼痛将他包裹,使信一失去行动能力,几乎陷入半昏迷状态,只有耳中不间断的风声。
风声里,有人唤道:“信一。”
龙卷风很喜欢叫他的名字,信一,信一。
信一循声望去,看见龙卷风熟悉的身形,影影绰绰地立在红色花笼前面。
他眨了眨眼睛,霎时声音颤抖:“大佬……大佬?你还活着?”
龙卷风穿着分别时那身衣服,唇边没有血痕,正面示人,双臂都还完好,像个美梦。
美梦摇头叹道:傻仔。
信一急切而欢喜地说:“那么是我死了!”
风声渐渐弱了,龙卷风说话声非常清晰,字字入耳:信一,你明知我愿你无忧无虑,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信一挣扎着起身,跌跌撞撞扑过去抱他,满手是虚空,刹那吹破心上悬旌。他胸口滚烫,终于重逢爱人;手脚冰凉,提示着爱人已是鬼魂。
“这么久了!这么久了!”他突然恸哭失声,诉不干净满心委屈,“六个月了你做鬼怎么也不来看我一眼啊!半年了,两百天我晚上做梦你为什么不来呢?你知不知道我想你——”
他哭喊至此,却突然噤声。来城寨前Tiger哥传呼说已经领到张少祖的骨灰,供在庙街等着信一。那时信一想,我要先为他报仇,才可以去办殓,若是死在城寨,那就顾不得了。他假设着一场风光的葬礼,往海中掷了两百天,左手刀和双指捏的细刀也都只练了个勉强,没有陈洛军和十二少四仔根本无法应对越南帮,若不是机缘巧合下王九咬刀吞铁破尽功法那天晓得最后会是什么结果。
他低声说:“大佬……求你不要怪我,是我对你不住。”
龙卷风压着胸口心如刀绞,他道阿囝啊……我怎么会怪你?你切莫讲这种话。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要深思熟虑,生怕加重信一的歉疚。感情太深就是这点不好,彼此怎样想都清楚。他想说我是鬼了心痛一下也无所谓,你这样悲伤真的对身体不好——而他又无奈地想到,自己无所谓的痛苦,会被信一多么看重。
信一跪在地上,伸手穿过鬼魂,撑着红色花笼才没倒下。他痴迷地望住那张与记忆中一般无二的英俊面容,满腔思念像立在危崖片地的一罐水。他有好多话想说,却只问:“大佬,你是不是好痛?”
那天从铁门前离去,都恨自己懦弱无能。传出来的声音太恐怖太惨烈,却没能留住救你,好像落荒而逃。心声没说出口,但听龙卷风说:信一,哪有问鬼痛不痛的。只有活人才会痛,你该想想自己。
信一怔怔地沉默片刻,才觉得膝盖像是要碎了似的疼,慢慢坐回理发椅上。龙卷风站在椅子后面,倚着靠背,像之前他俩的姿势倒转,似乎是“以后我跟你”的实景呈现。信一看着镜中自己被龙卷风揽在怀中,可是往后枕去,没有坚实的胸膛,没有活人的温度,漫漫凉风如水。
也不一定是比喻句,信一面上泪光闪闪,龙卷风从来看不得他掉眼泪,可是如今没办法为他拭去。阴风吹过,百无一用。
最初的几个月信一幻想自己再见龙卷风时要发脾气,在他潦草的模拟中龙卷风是二十年前的祖叔叔,问他还好么。他就想叫出声,怎么可能还好?我痛得快要死了!直到鬼魂现身,他才发现自己怨恨从来就不是针对龙卷风的,他现在只感觉到绝望的幸福,惶惶不可终日。
他无理取闹地祈求:“你能抱住我吗?”
龙卷风叹气,信一,你教我如何舍得离开啊。
信一短促地惊叫一声,急切地看表,时针已经快与地面垂直。鬼节要过完了,鬼门要合上了,鬼魂要离去了。多可怜的一贪欢。
“你为什么不早点来看我呢?”信一问,却很快垂下头去,“不对,不对,我该早点去跟洛军杀王九。是我去迟了,害你等久了。是我,怪我……”
龙卷风沉声:你抬起头来。
信一听话,把额前碎发拢到耳后,泪珠挂在下巴尖上,眼睛不似龙卷风捡到他那天明亮。龙卷风站在窗前,过去他们不是没以这种姿势衍生过什么事情,信一应该被笼罩在年长男人投下的阴影中才对。此刻龙卷风俯身,安慰性的吻落在信一额角的瘀伤。他说你以后不许这样讲也不许这样想,这种瘀伤好得很快,不会留疤的。
可是现在,信一仰着脸,直面残酷凄厉的月光。
他想龙卷风显得这样苍白倒不止是因为他生前沉疴病苦,主要还是因为变成了鬼。想到龙卷风会消散让他痛苦万分,但是幻想他以鬼魂的形态长久陪在身边更没法快活起来,不仅宛如永不愈合凝固的伤口,而且,而且——龙卷风他自己就甘心什么都无法碰触地飘荡在世间吗?
“大佬,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心愿没了?”他问道,声音因抽泣而尖锐。如果你心愿没了就不能安息的话,拚却此身我也要替你圆上的。
信一,你不要想这些。龙卷风温声道,生死有命,鬼神虚妄,都是天注定的。
天注定。
信一听见这三个字就麻,哽咽不能发一言,张开双臂看着龙卷风。他必须要亲眼目睹才能相信自己抱住了爱人的魂魄,不然只像捕风。
他的脸本该埋在龙卷风颈侧,合上双眼自欺欺人。但是十一岁从徐记士多买来的钟表就挂在瓷花墙上,在相对的落地镜中映照无数重幻影。秒针带分针,分针带时针,“咔哒”一声,走过十二点。
龙卷风的鬼魂还没有消散的痕迹。
心绪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一时半会难以置信。没人弄得懂这些神秘的规则,就连人死还魂这件事都不该有实证。按西洋方法算,此刻已是一九八五年八月三十一号;按传统风俗讲,七月十六的子时都过去半个时辰了。龙卷风还在这里。
“大佬……这钟是不是晚点?以前没坏过的。”表没慢更不会倒流,以前信一坐在柜台后面写作业,龙卷风总说等到几点你才可以过来看我给人飞发。信一是小孩,心不静,写上半页纸就抬头看表,那个时候的分针像裹了胶水。
龙卷风笑道:我们多待一会儿,不好么?
信一学他笑,“好,当然好。”
这大概是龙卷风与信一的对话中最后一次自称“我们”。
龙卷风的鬼魂有他自己的考量,他希望能通过短暂的相处,减轻信一的痛苦。人死了难道会变傻吗,他这个想法就像是通过戴口罩来治疗肺癌,抹润肤乳以改善毁容。信一多聪明多了解他的大佬啊,他懂龙卷风是什么意思,也没有争执着辩白着捧出自己那颗心。
没见过哪个死刑犯做好心理准备能从容赴死。
但是一人一鬼默契地不提这事。
信一嫌理发店放过装狄秋的狗笼,大老板扔散满地剪子梳子,王九断裂的锤子头在瓷砖上砸出凹坑。龙卷风与他的红色大花笼被篡改了,不至于面目全非,但稍有情怀的人都受不了这个。
他们回到住处,耳鬓厮磨地挨在一起,触觉失效了还有听觉和视觉,像往常任意的日子那样聊闲天讲干话喁喁私语。以前也主要是信一在说龙卷风在听,讲尽城寨八卦,龙城帮有好灵通的消息源。可能还是因为城寨密度太高,九龙大舞台有胆你就来,城寨不养闲人,新奇事层出不穷。海边船屋不一样了,信一又不是气象水文研究员,汇报他每日看见不同的海色天光,度日如年的两个世纪寥寥数言怎么就讲完。龙卷风特别捧场地听着,奉行他一贯的鼓励式教育,每句话他都应。
这种失而复得感让信一洋洋得意,他好快乐,几乎要混淆现在与好时光了,性格底色中被娇惯的脱线浮起来。
“你怎么不给我留点印子,什么样的都好,我要去纹身的,我该把你亲我咬我的证据都保存下来。”他埋怨道,“以后我落这么多疤,没一个是你留给我的,好讨厌。”
龙卷风身上有极其壮丽的蟠龙刺青,却吓唬小小的信仔万针刺体之痛,导致黑社会那套什么双花红棍的规矩全被抛开,信一身上干净得都能回内地考公务员。他虽作为龙城帮头马,天天威逼闹事者“你知不知规矩呀”,然而头马专用的规矩就是管不到信一身上来,谁让龙卷风说了算。
“大佬,你真的不能碰到我吗?我看小说上都写,鬼魂很容易给活人留下印迹。”
都是小说了,小人家乱说嘛。你何必要纹身呢?你又不会忘记我。
他这话好自信,听得信一似喜似悲:“不够。”
那你准备纹什么?
“……蓝信一爱张少祖。”
龙卷风失笑:你是困迷糊了,醒过来绝对嫌土。
“我不管,我要等我死了,别人指着我的尸体讲‘蓝信一爱张少祖’。”
好啦,也没几个人知道我本名,小心他们猜你移情别恋。其实你的生活真的需要继续,天要下雨——
“蓝信一爱张少祖括号龙卷风。”
乖仔,你要往前看。
“我不想看,前面又没有你。你没说你爱我,我知道你爱我。我知道你不想让我伤心,可是我就是好伤心。”
信一,我只是死了,又不是不爱你了。
“那我还是更想要你活着,不爱我就不爱我吧……等等,你不爱我了那我也活不下去。”
我爱你啊,信一。都有这么一天的,世上哪有长生不死的人。不是这回,也差不多了。
“不可能。都说长命百岁,你才一半出头。生病又不是治不好。”他信口开河,随便一说,胡编乱造happyending,“我们去如意楼找阿元嘛,她说她熬的中药连同性恋都能调理好,那肺癌应该也能治,大佬你莫不是嫌中药苦不肯喝。”
龙卷风的鬼魂笑了笑:傻仔。
信一不傻,他能分清楚鬼与人。人有三魂七魄,魄须依附形体,魂可飘然天地间。人死之时,魄散魂飞,怎么都不能再是原本的那个人。鬼魂不能讲出生前就没开口的话,不能看到生前看不到的事,人从死的那一刻就已经定格了。所以这个安和沉稳的鬼仅仅痛惜地亲吻信一面上那道横贯的疤痕,查看手上伤势时对三根断指视若无睹(又或者说他视线停留的位置就好像他看的是信一完好而灵巧的右手)。当然信一提起龙卷风生前刻意隐瞒的病症,鬼魂也做不出生前该有的反应。
事情确实如此。龙卷风活着的时候没有对信一讲过的事情,不能由他的鬼魂代劳。他曾经犹豫过很多次是否要告诉信一那些血色的往事,具体又该隐晦还是直白——“信一,你知不知为何木柱砖墙上满是拳印刀痕?因为我们当时蒙了眼睛。为何要蒙眼?因为不蒙眼就下不了手”。话说到这里就可以,剩下的留给他聪明的孩子自己去推想。陈洛军出现之后龙卷风就开始重新考虑这些,可是瞬息万变啊,十月到一月,按传统的日历来,还没过上新年呢。于是这些事情都说不出口了,随着故人相继逝去就永远消散在三十年前的天后庙里,不为人知。
聊着聊着,信一困得受不了了。大战之后体力消耗殆尽,身体本来就在加速新陈代谢以疗愈创伤,被激素刺激的大脑也过负荷运转,更遑论前一天他还熬了个通宵。只是他怎样都不愿闭眼,现在碰是碰不到,再不看见,那还得了。
龙卷风像最初与小信一分床睡那样耐心讲道理:好晚了,信一,睡吧。
信一的声音里又掺了点哭腔:“我不。谁都知道,我一觉醒来,你就不见了。”
怎么会呢?我就在这里陪着你。信一,你太累了,睡一会儿,对身体好也对精神好。
“不行,不行。你就是想趁我不知道的时候悄悄离开。”
我不会的,我保证不会,好么?相信你大佬啦,信一。
“你还说以后要跟我呢,大佬。”信一轻轻地说。
龙卷风应该是又叹气了,信一感觉自己的鬓发无风自动。龙卷风说阿囝……难道又要我唱歌哄你睡呀,都长成大人啦。
他虚幻的手掌覆上信一眉骨,顺着往下抹,那双好看的桃花眼顺从地合上,睫毛湿成一簇一簇的,更显得长而翘。
信一说:“我爱你,你不要骗我。”
不骗你。龙卷风的声音被风吹得晃晃悠悠,调子倒不像他养出来的仔那样唱歌跑调。月光光,照地堂……张少祖那个生长环境很难听见长辈慈爱地唱这种歌谣,所以他自己反反复复也就会这么两句,靠个调子自己再编两句词。月光光,照地堂,信仔乖乖瞓落床,床前明月光……
明亮的早秋月光从窗帘缝隙中漏进来,流得满床都是,浸湿了信一年轻而苦痛的面庞。
他自认为没有睡着,只是合着眼,什么也没想,放空在茫茫黑暗里,靠龙卷风有一搭没一搭遥远而朦胧的声音当风筝线。这种不安稳的浅眠带来的是清醒梦。信一感觉到很多与现实相差无几还都很符合逻辑的事情发生,比如十二少截肢、四仔去日本营救女友、陈洛军靠搬砖搬成香港首富——还有龙卷风的鬼魂消散了。
梦里他心里难受,但是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觉得:哦,是会这样的。梦境削弱人的反应能力,他就这样接受龙卷风的鬼魂再一次说话不算话地遗弃他。
但是心脏痉挛着缩紧,信一浑身发冷,骤然惊醒,大口大口喘气。
他竟然还在,他竟然没走。
龙卷风的鬼魂就站在床边背向他,闻声转头,很是歉疚:我吵醒你啦?唉,想找烟,也没办法找,怎么还是吵到你了。天还早,你没睡多久,再睡一会儿吧。
信一露出惘惘然的微笑:“我做噩梦了。”
“我做噩梦了,但是还好梦是假的,醒来你还在。大佬,我没事的,你在这,我就没事。”
龙卷风看起来真的很想抽烟。他道:信一,鬼真的不能在人间留太久。
“真的有地府吗?你会投胎转世吗?你见到大老板和王九了吗?”信一抛出连串问题,却摇摇头,拒绝听鬼魂的答疑。鬼魂无奈的眼神一寸寸剥离所有的希望,落在身上的月光越来越淡,原来不是鬼的凝形,是天亮。
最后信一还是说出世界上最没用最傻的话:“你答应过我的。”
龙卷风答应过他一万件事,做到九千九百九十九件。世事需要公平,总得留出万分之一的毁约率空间。
俗称曰:天注定。
“大佬,以后可以常来看我吗?”信一决定放弃决定接受决定妥协,囚徒为自己争取探视日,权利的关键还要看亲属是否能来。“清明还是盂兰盆节?你总得陪我过年吧,中秋我也想与你团圆。”
亲属说:信一,你好好的比什么都重要。不许去做那些招魂养鬼的阴私事,知道不知道?
信一说:“知道了。你好无情。”
龙卷风笑道:好啦,信一。我爱你。
“这个我也知道。”
拥抱和亲吻风去了无痕,正如你不能让鬼填满心的空腔。窗玻璃显出朦胧的雾白,这一天属于寻常的阴天,红色大花笼在渐亮的晨光中是永不摇曳的珊瑚。信一打开手边的抽屉,里面有最后一根云斯顿香烟,而这根烟再也不会有被点燃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