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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马彼得/马大俊,以及马家兄弟亲情向

8.7修改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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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大俊自尼泊尔出发,越过恐怖冰川,爬过悬空梯,路经罹难者的身体。同行三人因为严重的肺气肿而口吐鲜血,最后不得已接受救援。他们撤退的身影成为雪山脊上一抹橘黄。

马大俊盯着那里看了一会儿,感到视力模糊。他使劲眨眼睛,然后望向马彼得,马彼得在面罩之下冲他点头。

那意思是还能坚持。

于是他们继续一路向前,攀登到7000多米时氧气已经稀薄得令人头晕。再往上去,翻过希拉里台阶,成功登顶的时刻...

于是他们继续一路向前,攀登到7000多米时氧气已经稀薄得令人头晕。再往上去,翻过希拉里台阶,成功登顶的时刻,马大俊摘下面罩,为自己大声欢呼,而后向后晕倒进马彼得怀里。

他只晕了一瞬间就醒了。就像是太多的事情沉得令他根本睡不着。不知道马继业现在怎么样了。他突然想。可装满视野的已经不再是西虹市的豪门恩怨,终年不化的冰雪在上,沉默庄严的片麻岩石在下。

举起手,蓝天似乎融化于指尖。马彼得在他耳边小声惊呼。俊,你感觉如何?

马大俊说,我感觉真实降临了。

(一)

马大俊11岁的时候养过一条小狗,一开始是只幼犬,后来飞快长大,深夜他回到马家别墅里,不论多晚它都幽灵一般现身,热切地舔砥马大俊的手指。

他由此记住舌头蹭过皮肤的触感,温热,湿淋淋,后来那条舌变得像是阴干的粗毛巾,依旧柔软,却失去了全部水分。

马大俊参加高考之前,狗病死了,肾脏衰竭,一种常见的犬类疾病,去世前七天狗已经不吃任何东西,但生机仍旺盛,到处走来走去,干渴时狗喝进一些水,水分变成黑色的分泌物,从眼角和鼻尖排泄出来。

像一滩黑乎乎的眼泪。

马成钢其时37岁,不到中年,已是名极成功的商人。他不能理解儿子对着一只病狗哭天抹泪的愚蠢,因此试着劝他。大俊,你太年轻,从来没经历过生死。

你长到这么大,根本就没吃过苦,你爸爸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就是说到这里时马大俊骤然发作,把沙发上所有的抱枕都甩落地板。马成钢震怒,又一时无法应对,他缺少这类问题的应急方案。自从马大俊他妈走了,儿子就没在家里发过脾气。

他妈在话筒那头叹气,说,我跟你爸没法过,他就不是个正常人。

她还改口了。她说,他就不是个人。

她说,他就是冷血动物。他一天变不成人,我一天都不会回去。

马大俊小声抽噎,然后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摇头。他说,妈妈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之后马成钢抱回一只小狗,赠予马大俊。在他的理解里,陪伴可以买卖也可以代替。他自然是高瞻远瞩。马大俊每天抱着狗吃饭,抱着狗睡觉。狗病死之前他第一次冲自己的爹大发脾气,狗病死之后,马大俊在高考考场上肆意挥洒,夺得98分的佳绩。看见成绩单的那一刻马成钢倒吸一口冷气,但又觉得,一切都合情合理。

人的命运自然也可以买卖。几百万,送一个不成器的儿子出国,从此眼不见心不烦,那会儿马成钢身边有了春兰,小儿子也已经呱呱坠地。马大俊出国前一天在自己的房间里收拾行李,把几副相框擦拭干净,珍而重之地放进行李箱。马成钢遥遥看着那些照片:前妻,狗,狗,前妻,狗。越看面色越是阴沉。

他冷不防开腔:以后在外面,别叫我爸。

口气太过无情,他又补充,要是能做到,副卡你随便刷。

马大俊收拾的动作顿了一下,而后从善如流:老马。

从此以后他都这么叫他。

(二)

遇见彼得是马大俊意料之外的一件事。按照他的规划,他会悄无声息地在某个地方生活,或者腐烂成一堆松散垮掉的骨肉。自由的西方世界一定能用足够多的违禁品腐蚀他的全部,渗透皮肤,溶解眼球,穿过脂肪筋膜和肌肉,最后达到中心。让失去了的加倍失去,风干了的心更加干瘪。那意思就是他已经不太想活,但又不想死得过于着急。他寄希望于被外力分批次地,有序地蚕食。彼得就是那样冲他走过来,高高大大,满脸笑容,手里拿着一大把叶子。马大俊感到隐隐的期待。

它终于来了。他失控的生活。从此他看不见听不到,坠进甜美的黑夜。但彼得问他,同学,你是中国人啊?眼睛闪闪发亮得不像是引诱人做坏事——吃下他手里的毒苹果,从此逃出伊甸园,什么的。他稀里糊涂,蹩脚地说:I'mChinese。于是彼得的眼睛更亮了,把手里的叶子全塞过来。

看看这些。彼得恳请他,我听说,中国人的草药,非常厉害,请帮我看看,这都是什么草药?马大俊失望之余,想起马成钢那一整面墙的补品,缺失的中药学知识或许可以用家学来填补,他接过那把叶子,漫无目的地来回翻看,最后问:这是你从哪买来的啊?

彼得特别高兴,笑着告诉他:这是我在花园里摘的。

马大俊时常感到他的人生走错了几步。认识彼得更是错上加错。他只想心碎地堕落,而彼得开朗得像清晨八点钟的太阳——那本是用来形容马大俊与他的同龄人。彼得早睡早起,没有恶习,热爱运动和为朋友两肋插刀,每天天一亮就拖着马大俊出门跑步。死宅男哪见识过这个,第一个十公里马大俊喘得像突发恶疾,第二个十公里他在内心诅咒彼得,并决定明天同他绝交。

第不知道多少个十公里之后,彼得成了马彼得。

现在想想,那一天他们可能都喝多了。清醒之后马大俊悲从中来,不为了酒后乱x,单纯是因为彼得的怀抱太拥挤了,一个人就抱出了全家人的感觉,11岁之后他再没感受过这个。

马大俊把脑袋埋在枕头底下,呜呜地哭,嗷嗷地哭,特别撕心裂肺。他哭得把彼得都吓着了,彼得垂头丧气地跪在他身旁,半个身子软陷于床垫中,特别像他去世了的小狗。马大俊哭了一半儿,把头伸出枕头,打算换口气,一看见彼得这模样,立刻扯着嗓子继续哭了。

后来彼得也哭了,彼得说,呜,俊,我不知道,你这么讨厌我……马大俊索性坐起来,揽住彼得的脖子继续哭。啊啊啊啊啊啊,他大哭着说:我一个亲人……嗝……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我妈走了,我的狗也走了,彼得,你不知道,啊啊啊啊啊啊,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了。

你还有我呢。彼得笨嘴拙舌地安慰他,俊,在我们的国家,两个人结成夫妇就是一体,以后我跟你姓,我就是你的亲人。

啊啊啊啊啊。马大俊痛哭流涕,在我们国家……说也是那么说的……

你不相信我吗,亲爱的。彼得委委屈屈。马大俊继续哭:我相信……我相信!从此以后彼得就成了马彼得。

大学毕业之后马彼得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而马大俊无所事事,依然不那么想活。他整日睡到午夜2点起床,在客厅游荡。于是马彼得辞了职,他们回到中国,寄希望于马大俊能够凭借东西半球的时差调整一下生物钟。在下午2点起床,这样就合理多了。回国后出于礼貌马大俊带着马彼得回马家认门,虽然马家已经没有他的亲人,只有个老马,但他多少管春兰叫一声阿姨,做人不能失了礼数。

他扑了个空,于是才知道自己母亲当年所言绝非气话。马成钢在离谱之外又添离谱,终于整了个大活儿。全家住进破烂里院,雇了三十多个群演,上演起了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三)

因为我变成了这样。他自己琢磨,越琢磨越心惊。因为我变成了这样。所以老马要让他变成那样。另外一个,和我完全不一样的模样。他感到心脏一瞬间抽紧得有点难受。但随后它又放松了,因为他品出马继业这个名字之下蕴含的殷勤期盼。好一个沉甸甸的血泪汪成的,令他嫉妒到牙酸的名字。

马继业继承家业,而马大俊只能被开除马籍,拿着几百万额度的信用卡副卡艰难求生。好,好。所以他管他每天跑五公里上学,还是一人包办全家的家务呢。老话说得好,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看见那小孩没,他对马彼得说,那是,老马的小儿子,我没有的,他全都有了,一个幸运儿。马彼得看着提着菜篮子买菜的马继业,正为了五毛钱同人还价,同时口算几道数学题。马彼得虽然钦佩,但是犹豫,眼看马大俊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了,他才忙追上去,点了点头。

是,是,幸运的孩子。马彼得说,他可太幸运了。

他看着马继业用1400块家用买了一台平板电脑,然后因为电脑不能退换而在电子用品零售店里痛哭。小孩不会逢场作戏,所以他们的眼泪其实是很珍贵的东西,只会为了真正心爱的流下来。比如对他们的养育者所能有的,纯洁和不顾一切的爱。马大俊为他的妈妈哭过,也为他的小狗哭过。人活着总有几件难事,生离和死别。当然没钱也是很难的一件事,人当然可以为了没钱而哭。

但是没钱?老马的财产可以把半个西虹市给淹没掉,王多鱼的财产则能淹没掉剩下那一半。钱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所能最轻易操纵之物。而马继业——他的混蛋生父的——小儿子,为了1400块钱在伤心地哭。就好像笑容再也不会从脸上流出来了。

如果马成钢不是恨他的小儿子。马大俊想,如果他不恨他,那么,他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吗?马继业本可以做一个混吃等死的傻孩子,非常无用,非常幸福,一辈子不晓得什么叫做恐惧。他从后视镜中仔细查看着马继业,小男孩的面孔有时会短暂消失,他看到他脸上闪过一个忍痛的成年人。

马大俊顿时满腔怒火:我干什么了?我回国也不行啊?马成钢说,别再跟着你弟了,你要是告诉他一个字儿,我立刻停你的卡。马大俊怒上更怒,怒火中烧,随后感到荒谬,一个父亲,威胁他的大儿子,理由是大儿子对小儿子表现出了——一点普通人应该有的同情心。

等事情进展到马继业满大街捡瓶子的时候,马大俊终于按捺不住了。马家家业的继承者,老马的幸运儿,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在大街上!捡瓶子!这当然无所谓,老话倒是说了,再苦不能苦孩子。老话还说父慈子孝呢,马家人从来不听那些没屁用的老话。可是所有人都不拿马继业当个小孩马大俊也知道,马继业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就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

他看着马继业在群演们的包围下,每天含辛茹苦地翻垃圾桶。从未有一刻感到世界是如此不真实。马继业的世界。还有他自己的世界。它们由马成钢取之不尽的金钱构筑,自然围着马成钢旋转。他把睡得迷迷糊糊的马彼得摇起来。看着头发乱成鸟窝的爱人,说:我想离开这儿,去一个真实存在的地方。

马彼得睡眼惺忪,凑过来拥抱他。亲爱的,你做噩梦了?

马彼得说,你要去哪儿,我们就走吧。其实我早就觉得,回来之后你不开心。

马彼得还说,其实你不用刷你爸爸的卡,亲爱的,我很快能找到工作,到时我们就有钱花了。

马大俊沉默了。在这一年中他依旧无法痛下决心,同前半生分割,他说,你让我再想想。

但是彼得,你先帮我一个忙。

他拜托马彼得出面,请马继业吃了顿好饭,又把人骗过来洗澡。马继业走进他的酒店房间,灰扑扑的小脸上满是饱足,还有一丝好奇。于是马大俊第一次,得以近在咫尺地面对自己的兄弟。

他有些不敢同他说话,又有些不屑同他说话。而马继业胸无城府,笑呵呵地看着他,哥哥,他叫。所有的情绪毫无道理地消失了。马大俊默默打开钱包,摸出一沓钞票。

他张罗着马继业去洗澡,男孩在浴缸的泡沫里睡着了,疲劳不堪,又累又脏。马大俊短暂地为他搓了几下澡,感觉到年轻稚嫩的皮肤,在澡巾之下软弱地安睡。可能。他想。爱就应当是一把铁钩。钩进肉里,然后砝码越沉重,越撕扯出巨大的伤口。他抬头看一眼沙发上安静等待的马彼得,确认不是那么回事。爱是好东西,归根结底只不过是,他们身上都流淌着马成钢的血,因此都不配拥有。

(四)

他在高考结束后搬进了马大俊的家。一栋装饰得纸醉金迷的房子,品味很差。马继业审美中天然喜欢那些丰足,明亮,温暖的东西,那源自优秀教师对他开展的美学教育。但现在,他把它们都抛掉了。

看他伫立在门口,马彼得殷勤地为他拿来拖鞋,转头问,亲爱的,晚上给弟弟弄点什么好吃的?

马大俊说,奶油焗大龙虾吧。你知道的,我老弟这些年,过得不容易啊。

他们两个忙忙碌碌了一个多钟头,点外卖,催外卖,收外卖,马继业当然没有期待这家里真有人会做饭。在饭桌上,他说:以后别点外卖了,饭就让我来做吧。

我会做饭。我什么都会做。说这话时马继业并没什么情绪,只是在阐述事实。马大俊有点紧张,眼珠子乱瞟。你做什么饭呢,你还是小孩呢。他说:你就好好复读去,备考那个什么,体育大学,是吧,彼得?

哦。马继业说。过了一会儿他们都放下筷子,他又说,那我去洗碗了。

马彼得抢过碗筷,慌里慌张进厨房去了。马继业看着他的背影,作出客观评价:他对你很好。

我当时哭得跟什么一样,恨不得扑进炉子里,跟她一起走了。他自嘲地笑了笑。马大俊忙不让这话落地。哦,哦……他说,我高考之前,我养的小狗也死了。

我当时也恨不得一起死了。

说这些事挺艰难的,但他们互相坦诚得毫不费力。马继业抬起眼睛,看着马大俊,由此刻意识到他们的确是彻彻底底的血亲。他的视线最终越过马大俊,落在他身后的照片墙上。

女人。小狗。小狗。女人。小狗。

还有一张明显是新照片,亮闪闪的雪域之巅上,马大俊同马彼得拥抱着,在金光映照中笑出一口牙齿。

你去爬珠峰了?马继业脱口而出,你成功爬到山顶了?

嗨,那……那就是瞎闹呗。马大俊明显不好意思了,开始抓耳挠腮:就突然想……爬着玩玩,知道吧,感受一下,登顶,是什么感觉。

登顶是什么感觉?马继业问。马大俊咽了口口水,好像很害羞,又好像想要发表一点长篇大论。马大俊想,他知道他哥哥要说什么。

他想起自己曾经在每天早上的二十分钟里,忘记一切地奋力奔跑,他越跑越快,风从耳旁尖啸着冲过去,所有的困苦都被留在身后。魏老师曾经说,世界是物质的世界。现在想想,他喜欢跑步的原因也很简单。当双脚踏在地面上的那一刻,他生命里唯一的真实降临了。

双高胎无差高超/高越

一发完he勿上升3w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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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禧年最后的夜晚

1

和高超吵完架之后的三十四分钟零两秒,高越被堵在高架桥上。北京下了湿漉漉的雪,落在车窗边上很快融成水,橙黄色的水,因为沾了高架桥上的灯。

追尾现场就在不远处,半旧面包车一连撞了三辆车的尾巴,受力最强的那辆倒霉车的后备箱直接凹进去。大概没人伤亡,高越也是听说,他不敢往前看,怕看到马路上的血。

几辆车上的人下来扯皮,交警也在,但只来了一个,带有反光条的警用大衣在一众被堵在路上的人眼前晃。车里一股汽油味儿,热...

几辆车上的人下来扯皮,交警也在,但只来了一个,带有反光条的警用大衣在一众被堵在路上的人眼前晃。车里一股汽油味儿,热得烦躁,叫人有苦说不出。

高越想这是不是他接私活的报应,但又觉得不对,在他的想法里私活应该是不告诉高超自己偷偷出来赚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和对方大吵一架,然后把手机一扔,自个出来接商单。

北京哪哪不拥堵?高越听了一会儿,按捺住自个的嘴,没向司机师傅推荐他最爱的电台节目无聊斋。

“高超你嗯啊的……”高越小声嘟囔了一句,旁边没别人,他也没骂出来。又要比谁先低头了,高越诧异于他并不觉得三十四分钟前他和高超吵了多严重的架,哦,已经是三十五分钟前了。

高越其实不太理解高超嘴里的“累”。e人和i人对于累的阈值不一样,高越发烧的时候能开直播打怪三百回合,高超发烧的时候唯一请求就是睡觉,高越还满足不了这个唯一请求。高越觉得高超就是懒,之前创排的时候连轴转多少天也没见高超觉得累,怎么这会儿有了知名度事业节节攀升的时候说累。

原来俩人吵架的时候高超也会删好友,但过一会儿还会去高越房间里给他加回来,但这时候不成。这会儿高越一个人堵在高架桥上,高超应该已经买了回岛城的机票。

高越滑了一下和高超的聊天框,要不然也把高超删了算了,但是聊天记录会没,高越没下得去手,他有点委屈。这回吵架他真没说高超什么,只是想让高超接了商单,他也不是地主老财要压榨高超,是俩人一块表演。

高超说:“高越,你同意一下,我把好友加回来。”

高超说:“我要回岛城了。”

高超说:“高越,我转幕后行吗?”

2

高越在二十七年的人生里从未想过单飞,还是和高超分开的那种单飞。

高越觉得高超有病,这有什么好考虑的?要上舞台一块上,要是都不上台——高超有什么不上台的理由呢?他又不排斥表演,两人从七岁登台就演过小品了,再到中学,再到学习曲艺专业的大学,他俩一起登上过多少次舞台,高越都数不清了。

两人吵架从来都不会有隔夜仇,高越却觉得这次会很棘手,高超很少这样强烈和直接,他装傻说不过去。

高越头一回拿着手机不知道该跟谁说这件事,往常他的第一倾听者永远是高超,这回无解。

雪下得大了点,路边有人打伞,是南方人吧,北方人下雪不打伞。路灯似乎暗了许多,要到年尾了,是公历年的末尾。俩人要是没吵架,应该会在一起跨年。高越烦死这种感觉,像是雪团在手心里该化不化,变成灰白泥泞的一小块。高越眨眨眼睛,矫情死了。骂自己也骂高超。

“哦。”高越应了一声,手指就要触到接听了,铃声一下子断开,刹车声接踵而至,一起嘶鸣。惯性让高越深深往前探去,司机从车窗里伸出头骂外边:“怎么开的车啊。”

高越在心里骂得比司机还要真情实感。

车子要下高架桥,突然变成坦途,似乎没有车往这个方向走,奇怪,明明是主干道。路灯好像变矮了,天仍在下雪。

3

“冻死了这天儿……被褥也不知道都捐哪去了。”

满耳都是岛城话,高超你厉害,你回家也得给我绑架过来,高越想。他脑子发蒙,乱得像是漂在水面上的五彩汽油。这谁在说话啊,好吵,岛城话确实土,咱家亲戚来了?

高越张了张嘴,从嗓子眼往外榨干似的疼,身上冷得很,没有动弹的劲儿。完蛋,又生病了。高超还不在。

高越伸手往前,手背打在了墙面的绿漆上,墙面上还有斑斑驳驳的油漆疙瘩。更冷了,风是从侧边吹过来的,一小条儿,高越往旁边缩了缩,想躲开那儿。

“哎他好像活了!”

“本来也不是死的。”

高越睁开眼睛,看见对面床坐着唠嗑的俩人,那俩人是他该叫叔叔大爷的岁数,他不认得。他使劲揉了会儿眼睛看清自个身上搭着一床发硬的被子,屋里被铁架子床占满了,他离炉子很远,睡在窗边,怪不得漏风。

鼻子不通气,张嘴呼吸几下,呛了一口烟味的风。他死了?天堂这居住环境也太差了吧。高越想,他上辈子唯一得罪过的人就是高超,高超应该不至于把他送地狱里去。

这是哪?高越张开嘴想问,发现自己失声。屋里住着好些人,顶灯灰蒙蒙的,天花板的白墙皮掉渣,露出一大块水泥灰。

他摸了两下身边,没找到手机,身上穿的也不是原本的衣裳。抬起头找不到是谁拿走了他的东西。他连袜子都没有,光着脚踩在灰绿色花砖地上,幸好还能找到一双鞋。他趿拉着大号的鞋往门外走,惹来靠门床位的人两声喝骂。走廊的白墙上用红漆喷了标语,他想跑却没力气,身上的力气都用来撞开大门,凛冽的风一下子灌进来,将他浇了个透心凉,碎雪扑在脸上,北京的雪什么时候有这么大了。

门卫室的灯亮着,照出来院门口的一行字,高越屈着眼睛看:岛城市收容遣送中心。

身后有人拎着一把钥匙过来抓他:“开这门干啥?彪呼呼哩。”

4

铁架子床的枕头下面有上一任主人没带走的女星照片,高越看了一眼觉得辣眼睛,忙把照片扣过去。那张照片上用夸张的斜体印着一九九二,是除了报纸以外他手边唯一能证明年代的东西。

深夜时分,屋里统一熄灯,鼾声此起彼伏。高越到这个世界五天,头两天在梦里发烧,第三天醒来,第五天需要接受自己来到了1992年的岛城。

1992年,他和高超都还没有出生,甚至他们的父母尚不相识。

高越一笑十分讨喜,和这儿的叔叔伯伯很快打成一片,闲下来用扑克跟人家玩够级,赢了之后叔叔伯伯分给他大玻璃瓶子,让他灌上热水当暖水袋用。高越抱着玻璃瓶子捂手,心想得亏来到1992年的是他,这要是高超,都不敢跟人家张嘴说话,在这地方不得被人欺负死。

烧渐渐退了,嘴唇发干通红,几乎要掉一层皮。高越想自己该怎么出去,他不属于这儿,没有人来接他,他就只能在这里面耗着,天天白菜豆腐吃得两眼冒绿光。要是真能出去他肯定先上爷爷家看看,他依稀记得小时候爷爷家的位置。

有人在的地方就有江湖,收容所里鱼龙混杂,更是个极乱的小社会。高越在住进来十天时发现自个穿越过来穿着的羽绒服披在某一间宿舍的“大哥”身上,2024年的羽绒服出现在这儿实在扎眼,那“大哥”也知道这是好东西,连睡觉都不肯脱,没几天就穿得脏兮兮臭烘烘。高越走过去问那人这衣服是谁的,但他嗓子还没好利索,一张嘴发出来的是哑音儿。

“大哥”身边一圈儿拥趸笑起来,高越感觉自个脸上发红,伸手要把自个的衣服抢回来:这是我的衣服……

“这衣服写你名了?你知道自己叫什么吗?”

高越那件羽绒服被那人穿得恶心,前襟不知道沾了什么汤水,干涸出一道道印子。“大哥”连屁股都没挪一下,身边几个“小弟”就过去把高越赶跑,发现他太难缠,干脆把人直接薅到楼下去,把院里刚扫成堆的残雪塞进高越的棉衣衣领里,让他清醒清醒。

这地方天天都这么闹,没人来管,老的残了的在这儿勉强能有口饭吃。收容所和外面隔了一段土墙,土墙微微有些变形,土墙上修了铁栏杆。残雪都堆在土墙根上。高越感觉自己的眼睛和嘴里都是雪,脸上冰得要发木了,隔着铁栏杆,外面的街道也灰扑扑,冬日很少有晴天。

有人朝他腰上踹了一脚,骂了一句脏话。他的手腕狠狠撞在铁栏杆上,疼出眼泪。

铁栏杆外有行人,没有人往他这边来看一眼。高越向外望去,有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正和妈妈一起从他眼前走过去,那男孩儿穿了一件深蓝色的棉衣,头发理得像是他们中学时期的样子。

高越用脏手揉了揉眼睛,瞳孔外的水将栏杆外的人无限放大。

那个女人不是他妈妈,但那个男孩儿好像是高超,高超怀里还抱了一条小狗。

“高超!!!”他扯着嗓子喊起来,声音破成生锈发薄的搪瓷缸子,以至于那些欺负他的人也听不出他在喊什么。

“高超,高超,哥!”

高超没往这边看,他听不到。高越想翻出去找他,却被人桎梏住。

“这哑巴还真能发出点人声儿啊。”

“喊什么呢?”

“好像在喊哥?他是不是怕了啊。”

高超在高越的视线里一点点离开,高越再一次被人按在雪堆里的时候,高超已经转过街角,彻底看不到了。

高越闭上眼睛想,这就是地狱吧,这就是地狱。

5

做节目的时候采访,颜怡颜悦说双胞胎就是另一个人对你来说才是自由,整个世界都是监狱。高越一开始觉得这话太让人起鸡皮疙瘩,反正是他绝对不可能当着高超的面儿说出来的话,但现在却一语成谶。

高超也在这儿,高越想,我总能找到他,那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挑了个收容所往里进新人的时候趁乱逃跑。岛城九二年的冬天愈发苍白,不发芽的树和拥挤的街道耦合在一起,电车上挤满了穿着厚冬装的人。碎石板路沾了雪,极滑,高越走得小心翼翼,岛城人管这种路叫菠萝油子。海边城市总有此起彼伏的斜坡,他踩着菠萝油子往街里去,找爷爷家。

九二年的岛城对于高越来说还是太过陌生了,一路上他没看到任何一个长得像爷爷的老头儿,倒是冻得他猫在门洞避风。里院小二楼也被改成了门市,玻璃窗上贴了“台球”俩字的不干胶贴纸,点了黯淡的灯。老板下楼扔垃圾看到高越,怕他被冻死把他喊上楼,才让他勉强有了个栖身的地方。

台球厅总是乌烟瘴气,日光灯管在顶棚上都要产生丁达尔效应。高越拎着盒饭上楼,他给台球厅看场子,后半夜就睡在小屋里断了弹簧的旧沙发上。混熟了以后老板问他家是哪儿的,岛城本地的小孩儿一般不会沦落他这样,高越说我跟我哥吵架了,一气之下离家出走。

看你这岁数应该上学。老板说,现在都兴念高中上大学,要不念小中专也行嘛,和家里人能有多大的气,就是你不听话。

高越说对,是我不听话。

高越在旧沙发上吃着剩饺子胡乱过了个年,吸了不少的二手烟但谢绝客人递过来的烟。烟灰落在台球桌上很难打扫,和掺了灰的雪一样。树坑里的雪融尽,早春如约而至,高越跟老板出去进货,把成箱的啤酒扛到小货车上。街角的音像店在放梁雁翎的《像雾像雨又像风》,高越站在音像店门口看大幅的歌星海报,放歌的录音机好大一只,长得像话剧里的道具。

“想买?这得不少钱。”

高越摇摇头,正要回头,海报被风掀开一角,玻璃上映出他的脸,也映出一张肖似他的脸。

高越陡然回头,正值学生放学,满眼都是蓝白校服。岛城小孩儿长得都高,一个个跟小白杨似的。高越分辨了一会儿,高超已经顺着台阶走下去了,身边跟着之前看见过的女人,高超的“妈妈”。

“我好像看到我哥了。”高越把啤酒撂到车里,道了声歉,从石阶上飞奔下去,一路撞散了好些手拉着手的学生。高超,你都上中学了还要妈妈接送吗?害臊不害臊啊。

高越没多想他去找高超该说些什么,高超手里牵着一条小狗,小狗不太听话,世界上任何新鲜事都值得它停下来玩儿。高越远远地跑过去,听见高超喊那条狗:“阿玉。”

什么奇怪的名字。

“高超,高超!”这回他的嗓子好了,连喊了好几声,一把抓住高超的书包带。

高超停下来,高超的妈妈也停下来,回头看他。

高越喘着粗气说:“哥我错了,我真错了,你想转幕后也行,咱们可以同时做是不是?你不想跟我上台演戏吗?”

高超没管高越,又喊了一声狗的名字:“阿玉。”

小狗黏黏糊糊跑过来,蹭的却是高越的裤腿。

“佢係边个啊,你同学吗?”高超的妈妈居然操着一口粤语,问道。(他是谁啊,你同学吗?)

高越觉得真是离谱,怎么会有一天高超的妈妈不是他的妈妈呢,高超就这长相这口音,怎么可能有一天会当港台靓仔呢?

高超扽了一下拴狗的绳子,小狗呜咽了一声,放弃了高越的裤腿。

高超用普通话说:“我不认识他。”

6

高超有一天会不是高越的哥哥,这件事比任何噩梦都要离谱。

高越晚上躺在台球厅的沙发上,翻了个身差点掉下来,厅里有人在玩儿,台球落袋声清晰入耳。有人喊他拿啤酒,他应了一声,起身取了两瓶酒帮人打开,人家递给他一支烟,他头一回没有拒绝。

高越不会抽烟,学人家猛吸了一口气,呛得鼻涕眼泪都流出来:“好苦。”

是烟味儿苦,又苦又臭。

吸过一支烟的高越决定开始当个不良少年,放纵一下自己。高越最不听话那会儿也就是高中,天天招猫逗狗惹得别的班来约架,然后他说我是高超,你们要是打架就来找我,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高二五班高超。

架总也约不起来,是高超三天两头替他背锅,俩人一齐被找家长之后,家里还得骂高超,你这个当老大的怎么不知道管好弟弟。

其实高超已经管得足够好,以至于现在想走歪路的高越都不知道该怎么去走。思前想后决定先去文身,就跟电视里那些黑帮大哥一样。纹英文单词,纹枪与玫瑰,纹过肩龙下山虎,纹高超的名字。

呸呸呸,谁没事儿在自个身上纹自己双胞胎哥哥的名字,这不是纯有毛病。高越把这个想法从脑袋里剔出去,台球厅闭店的时候他找老板,老板胳膊上文了大锦鲤,为了招财。

“文身?好啊,你想纹啥样的。”

“就纹在显眼的地方吧,文什么还没想好,可能是花体英文。”高越说。

文身还是没纹成,老板带他去文身店耍。高越怕疼,但他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他宁可承认是因为他穷。

“怎么这么一小块就得好贵啊。”高越说,“来之前也没说收费这么高啊。”

高越想算了,以后买个纹身贴装装得了,还能随时换图。

但高越没想和高超就此算了,除了高超,高越在这个世界里不认识别人。他们长了相似的脸,高超就应该是高越的哥哥。

高越的逻辑十分强大,放学时分他蹲在上次的音像店附近,寻觅着蓝白校服里的高超。

这回高超没有和妈妈一起走了,也没有牵那条小狗,高越追了上去,拦住他。

高超看上去好怂,高越想,那双眼睛永远懒得睁开。

“你干啥啊。”高超问他,“上回见过你一次了,你干吗总拦我?”

“我……我缺钱了。”高越想学从前在学校门口敲诈勒索的小混混,但他的开场白十分生硬,“哥们儿借我点钱花花呗。”

为了防止在这张长得和他亲哥一模一样的脸面前露怯,高越临时决定说岛城话:“别磨叽,快点!”

高越说岛城话有点像个二流子,反正不是什么正经好人,但脸却长了一张好人的脸。

高超摸了摸校服衣兜,从里面掏出来五块钱:“够吗?”

高越一把夺过去,向高超放狠话道:“明儿我还在这儿等你。”

7

也不是每天都能见面,有时候店里工作忙了,高越就来不及去中学门口堵高超。五块钱能买二斤猪肉,看来高超托生在一个有钱人家,随随便便出手就是二斤猪肉。

这时候的北方人对操着两广地区口音的人还会有种有钱的刻板印象。高越想高超他们家有钱,高超又是独生子,他拿高超当几天ATM机应该不算啥大事儿。

有时候高超也掏不出钱来,已经到了夏天,校服短裤一共就两个兜,高超都翻出来给高越看,你看,口袋比咱俩脸都干净。

高越都要放过高超一马了,就在这时,高超来了一句:“哎你等会儿。”然后把书包摘下来,在里面翻出铁皮文具盒,一打开,橡皮旁边躺着折好的一块钱。

“我就只有这个了,给你。”

高越的脸一下子红了,红得莫名其妙,很难说是高超给他一块钱丢人还是他给高超逼得在大马路上翻书包掏钱丢人。

高越挣扎了半天要不要把钱拿走,高超直接把钱塞进他裤兜里。

“那这钱我都不白收啊,这是保护费。”高越理不直但气壮地说道,“学校里要是有人欺负你,我保护你。”

仍旧是岛城话。高超看上去不太难过,他被人勒索也是淡淡的,他哥也这德性,高越想,但没人敢勒索他哥。

“我要是真挨揍了,怎么找你啊?”高超用普通话问他。

高越把台球厅的地址写给高超。

高超把那张纸扯下来,折好,放到原来放一块钱的地方。

8

学校放暑假,天气热得厉害,高越好久没再见到高超。傍晚去海边吹风,他生怕他给高超的那张纸被高超扔掉,被风吹走,俩人又一次断了联系。

台球厅一到夏天晚上就爆火,红男绿女身影交织,喝酒聊天打台球玩扑克。高越跟他们一起熬到后半夜,天空泛起鱼肚白才能休息。台球厅这一带的里院都乱,从窗户往下看,路灯下总化着浓妆的女子抽烟。老板在楼下不远处的大排档和朋友吃饭,喊高越去送酒喝,高越路过那些女子,总会被他们身上的香水味熏一下,远远跑开,叫身后一帮人笑话。

老板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高越看到他带人往对面的小旅馆去,窗帘透着粉色的光,高越一把将自己这边的帘子拉上。

高越比任何一所学校的学生都盼着开学。

九月金秋开学,高越硬是熬了个通宵,早上打着哈欠往学校去,蹲在路边数人头。音像店没开门,玻璃窗上的海报换成了黎明。

第一节课的上课铃都打响了,他也没看见高超。

如此连续好几天,他都没看到高超。

也许高超换了条路走,为的就是避开他。

高越心里烦,在台球厅里狠狠用刷子刷桌腿,挨了老板一脚:“别给我蹭掉漆了。”

岛城下秋雨,绵绵不绝,高越住的地方看不到海,但能想象到天公不作美,天际线压得很低,想让人喘不过气。

高越没有太多衣服可穿,冬天的衣服太热,只能穿着夏天的跨栏背心,他觉得冷,搭了件长袖衬衫,那衬衫是他在旧货市场买的,领口和袖口的扣子都丢了。

有两伙人在台球厅玩儿,起先还是和平竞争,后来不知怎么就上升到语言攻击,紧接着肢体冲突。人太多高越拦不住,老板不在,他想会不会在对面小旅馆,外面的雨下得正急。

有人敲碎了啤酒瓶子要打架,台球桌被敲出一道印,高越伸手去拦,被瓶子正正砸中,后退两步,从小二层的楼梯上一脚踏空,跌了下去。

屋里居然没人顾得了他,吵吵嚷嚷,雨水从楼梯上淌下来,院里已经积了两寸高的水,风凉,高越伸手一摸头上,看到被雨水搅散的血。

9

水壶架在煤气灶上,不一会儿发出尖鸣,窗子蒙上一层水雾,总关不严,窗缝底下被塞了一团抹布吸水,厨房的白瓷砖被油烟熏得泛黄。高超起身去倒水,被壶嘴喷出来的水雾烫了一下,甩了甩手,把水倒进暖水袋和暖壶里。

厨房很窄,一转身就会碰到碗柜,白茶缸纂了一圈儿蓝边,上头用红字印着国有棉纺厂的字样,水倒进去,热气腾地晕开,厨房里的视线都变得不太明朗。

高超端着杯子进屋,发现高越醒了,睁着一双眼睛看他。

单人床边上支了个小凳子放东西,高超把杯子放上去:“醒了。”

高越点头,脑袋上还被贴了块纱布,起身的时候蹭到了伤口,嘶了一声:“疼。”

“疼也忍着,谁让你跟人打架,活该。”高超实在没忍住说他,高越争辩道,“我没打架,我是劝架,没站稳从楼梯上掉下去了……不对,我怎么在你家啊。”

“我家不好吗?”高超问他,“还是你还要回台球厅上班?”

“叔叔阿姨呢?你家狗呢?”

操心的事儿还挺多。高超从药盒里翻止痛片,背对着高越说:“他俩离婚了,我就出来上班了。”

屋里的灯是黄色的,那种懒怠的暖黄。屋子很小,高越靠在床头,看到高超的肩膀还有两道水痕。

雨还没停吗?屋里挡了棕色的窗帘,看不到外面,被子软乎乎的,床垫也是。哦,这是高超的被子。

“那你不念书了?他们咋能这样。”高越嘴里不闲着,“怪不得我去学校看不着你了,哎,谁把我送来你家的?”

“我恰好路过。”高超终于找到一联白色药片,抠开两粒,转身到床边递给高越,“吃药。”

“你不会害我吧。”高越朝他笑,表情肌扯到伤口,深深皱了下眉。

高超说:“这是止疼片,你花我那么多钱,我还得留你一条命给我还债呢,医药费也记在账上了,你记得还钱。”

高越捧着茶缸小口吹凉,小白片在嘴里苦味先弥漫开,他忍不了,喝了一口水,躺得舌头发麻:“你知道我叫啥嘛你就让我还钱。”

“原来你会说普通话啊。”高超似笑非笑,“听台球厅老板说你叫越子。”

高越侧头去观察高超的表情,又问了他一遍:“我是怎么来你家的?”

“我不是说了嘛,我顺路,本来也想去街里买点东西。”高超说,“谁知道正好看到你,怕你疼死,就把你捡走了呗。”

“真是巧合?不是你故意去找我的。”

“我找你干吗,上赶着给你钱啊。”

“万一不是巧合是心灵感应呢。”高越试探地说,“比如我受伤了,你也会感觉到疼,好多双胞胎都有心灵感应的……”

“我是独生子。”高超打断了他的话,又仔细看了看高越的脸,“虽然咱俩长得是有一点相像,但我确实是独生子。”

好吧,高越试图用常诚王建华说服自己,在这个世界他和高超就是异父异母的“兄弟”。

高越问他:“那你叫啥名啊?”

“高超。”

“你真没有一个失散多年的双胞胎弟弟吗?”

高超叹了口气:“我说了很多遍,我是独生子。”

“好吧,世界上也有很多没有血缘关系的人长得却很像。”高越说,“比如常诚王建华,土豆吕严。”

“那都是谁啊?”

“我朋友。”

高超面色不似作伪:“你还有朋友叫土豆,这名听着挺好吃的……所以你大名叫什么?就叫越子?”

高越说:“咱俩之前真的没见过面吗?高超,你真不认识我吗?”

高超一脸冷漠:“见过啊,在学校门口你管我要了好几回钱呢。”

“不是,我不是指这个,再往前。”

“你是说1992年以前?”高超扫了一眼高越,摇摇头,“我的确没有见过你。”他伸手把小凳子上的水杯和药片收起来,从柜里拿出来一床被子垫在地板上,屋子里只有一张单人床,让给了高越,高超只能睡在地板上。

高越看他打地铺,家里的被子不够,高超从柜子里又抱出来一件很厚实的军大衣。高越把自个埋在被子里,侧躺着露出两只眼睛看高超。高超躺在他身边的地板上,十分粗暴地从他脑袋下面抽走了一个枕头。

“哎,轻点。”有点碰到伤口,高越想伸手去摸,却被高超呼噜了一把头发。

高超说:“别碰那儿。”

“高超,你不愿意承认你是我哥,是不是因为你还生气呢?”

高超皱皱眉:“你要再说这些奇怪的话,我明天早上就给你送精神科去。”

“好了。”高越说完这句话,见高超没什么动静,只得自己道,“那我不说了。”

高超起身去关灯,高越在黑暗里努力睡了会儿觉,没睡着。腿上不碰就不疼,但是上臂肱二头肌酸得像被人拧过一样,高越在床上翻了个身,又翻回来。

架子床旁边,高超的声音传来:“怎么了?”

“胳膊疼。”

窸窸窣窣的声音,高超起身,伸手替他捏胳膊:“在这儿打得破伤风,这两天少用这边。”

高越的另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高超的手。

高超愣了一下,把手缩回来。

“没事了。”高越翻了个身,闷闷地说道。

过了半晌,又说:“你真的很像我哥。”

10

高超在棉纺厂上班,每天要起大早赶电车。高越被吵醒,在床上揉眼睛看高超刷牙洗脸换衣服,然后匆匆嘱咐他一句,馒头在锅里,便拎着外套蹬上鞋下楼,留给高越一个关门声。

高越实再睡不够觉,又躺下去,等再起床,外面的雨早被太阳晒跑了,看不到一点下过雨的样子。手边的小凳子上用茶缸压了五块钱。

巴掌大小的地方,高越单脚蹦着从卫生间到厨房,然后叼着馒头看高超的家。这应该是高超为了上班租住的地方,感觉之前都没怎么住过人。衣柜里的衣服不多,高越见过的那套蓝白校服就被洗得干干净净挂在衣架上,衣柜深处放了一摞课本,高越拿出来翻,这个世界的高超的字和自己的亲哥没什么两样。

高越把高超留给他的五块钱拿出来看,想老天还是对自己不薄,就算是把自己扔到90年代,他还能遇见高超。

是高超,但不是他同胞哥哥的高超。高越咂摸了一下这话里的意味,这个世界的高超确实太本土化了,换作他亲哥,哪可能高中辍学上厂里打工,虽然说他哥会做饭吧,但是哪会用这种灶台。

再三确认过眼前这个和哥哥长得一样的高超不是他亲哥以后,高越把大馒头咽下去,拿着五块钱陷入一种沉思里。

这个陌生的高超会不会不要他。

很明显这个世界的高超没有这么想过。高超七点钟到家,从楼下小吃店打包了两碗拉面上来,用钥匙开门,站在门口看到高越给他行了个“大礼”。

砸在地板上“咚!”一声响,高超吓了一跳差点把面条扔了,确认高越骨头硬没什么事儿之后才乐出声。高越是听到开门声太高兴,忘记自己摔伤的腿还没有好。

“提前拜年可没红包。”高超说,咽下来后半句,还是说你想认我当爹。

高越从地上爬起来,伸手要帮他拿面条,高超躲开了,去厨房拿大海碗,俩人在灶台边吃面,手肘一不留神都容易插在面碗里,高超说等明天我给你弄副拐杖过来。

高越吸溜着面条,点点头。

“在家里没意思?怎么还蔫了?”高超问他。

“我要是好了怎么办啊。”高越看着他说,可怜巴巴。

高超哭笑不得:“你这是什么话,你这都是小伤,还希望它好得慢点。”

“我好了,是不是就不能住这儿了。”

夹面条的筷子停顿了下,高超看向高越,高越的眼睛垂下去,看的是面碗。

高超想狠狠揉他两下头发,心说是我太自私,不然你也不会这样。

高超摇摇头说怎么会,只要你省着点花,我的工资养两个人还是够用的。

11

高越的腿还没好利索的时候,高超就联系厂子里相熟的朋友帮高越办户口。要准备的一大沓资料高越一概没有,要准备的钱高超勉强能掏出来。高越拄着拐杖在高超身后吊儿郎当地用岛城话说:“这户口就非得办吗?”

高超一面记东西一面说:“你少废话啊高越。”

决定办户口那天,高超问高越想叫啥名,你不是记不得自己的名字了吗?高越想了想说跟你姓吧。

哦行。高超在补办材料上写下高越两个字,说,弄得跟情侣名似的。

高越哆嗦了一下,说高超你恶心不恶心。

有点礼貌,高越,对你的监护人好一点。高超说。

写到出生日期也得胡编,窗口的工作人员是提前打好招呼的,高超提笔问高越:“你哪一年生的?”

“跟你同一年。”

高超写了一笔,又问高越:“哪一天。”

高越:“十月……十一月……”他边说边观察着高超的表情,生怕自己报出来的生日比他大。

高超的笔尖在表格上画了个圈,高越说:“十二月三十一号。”

“呦,你生日够小的了。”高超填上去,说道。

反正都在冬天,没差。高越怕极了自己不能当这个世界的高超的弟弟。俩人办完户口出门吃饭,高越说想下馆子,高超依他,高越还有点跛脚,拐杖一点一点进了饭店。高超说你想吃啥,这儿原来是厂里的食堂,现在都改成饭店了。

高越看到菜单,惊呼,好便宜。

祖宗,你知道我一个月才挣多少钱嘛。高超说道。

高越不清楚,他来这儿之后没进正经饭店下过馆子,在台球厅干活的报酬只是包吃住,顶多老板给两块零用钱。

高越拿着圆珠笔点单,迟迟不肯落笔,抬头问高超:“那我少点点儿?”

“点吧,吃不了打包。”高超这会儿又变得骄傲起来,一家之主的感觉,“也不差这一顿饭。”

高越说:“超老板大气!”等点饮料的时候却被高超收了圆珠笔:“你差不多得了。”

“高超,菜都点了,你别这么抠门。”

高超招呼服务员:“麻烦来一壶白开水。”

高越又收起下巴翻眼睛看他了。

高超笑了笑,说:“你得多喝热水。”

高越是不太会体谅他哥的,在来到90年代之前,在只有和他哥在一起的时候,高越脑子里没有这词儿。得当着外人面这点兄弟情才会别扭地表达出来。

但眼前这个高超不太一样,他又不是他亲哥。高越想,实在不能太麻烦人家。于是晚上回家,高越抱着暖水袋问高超:“要不你睡床?我睡地铺?”

“你早该这么想。”高超心安理得地和他换地方。

高越才睡一晚就腰酸背痛,缴械投降:“就不能再买一张床吗?”

“你出钱吗高越?”

高越丈量了一下卧室的大小,两张单人床并在一起应该够睡,他对高超点点头,说:“我出钱。”

12

满大街都在唱《千年等一回》,电视台不知道重播了几遍。小屋里没有电视,高越在音像店找了个班上,天天对着单位里的大脑袋电视看叶童和赵雅芝。拐杖扔掉了,走路还是不太利索,腿上的劲儿不够,走着走着容易腿软。

音像店在高超回家的必经之路上,高越故意找了这么个地方,高超看到之后说,那晚上一起回家。高越下班其实比高超要早,为此高越软磨硬泡让老板多开了半个小时的店,他也不要加班费。

岛城又下雪,这两年冬天雪尤其多,海边一片红房顶都落上了薄雪,分外鲜活。只是海风愈发重了些,从小屋阳台上能闻见潮湿的冷意。棉纺厂给职工发了大衣,高越说丑,高超说高越要是等你下班没穿衣服你看着的。

你这叫啥话,啥就没穿衣服。高越嬉皮笑脸,我这不是穿着呢嘛。

没穿这件大衣。高超强调了一遍。

是不是全世界叫高超的人都这个性格。高越想,他哥在跟他吵架之前还在让他多喝水。

高越把棉纺厂大衣穿上去上班,好大衣就一件,高越穿走之后高超就得穿那件不太好的。高越下了班,把音像店的卷闸门放下来锁好,去车站等电车,他俩约好了在车站碰面,正好高超搭这一趟车回家。

不用看清脸就知道那个上蹿下跳的是高越,高超把烤红薯揣起来,往高越的方向走去。

“怎么这么晚啊。”高越作怪使相,“我还以为你被妖怪抓走了。”

“电车辫子掉了,等了会儿司机把它弄回去。”

“电车?辫子?”高越拿着高超递过来的烤红薯问他,“那是啥?”

“我有时候真怀疑你从楼梯上摔下来是不是摔倒了脑子,高越。”高超指了指不远处的电车头,“就是那上面相连的线,那叫电车的辫子。”

“我不知道,你教给我不就知道了。”有烤红薯吃,高越很好脾气地说,“不许骂我。”

高超拿他没办法,高越太会撒娇了,一会儿一个心眼,害羞了高兴了激动了都往他身上扑。高超想要是没有高越在他得多孤单,高越简直就是他生活的调色盘。

13

音像店年前放的可能是《梅花三弄》,哭哭啼啼琼瑶剧,高超边拿塑料布封窗子边想谁能堵住高越的嘴。

高越在屋里唱:“红尘自有痴情者,莫笑痴情太痴狂……”

过一会儿又唱:“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高越,把胶布给我。”

高越把宽胶布递过去:“若非一番寒彻骨,那得梅花扑鼻香……”

“高越你能不能暂时闭一会嘴。”

“很吵吗?”

“有点吵。”高超翻过窗子,从椅子上下来说道,“或者你换首歌唱呢?”

小半导体在床上躺着,还是高越的腿摔坏之后高超为了给他解闷买回来的,高越熟练地把收音机的天线拉出来,问高超爱听谁的歌。

“小虎队。”高超不假思索。

“那我知道。”高越给他唱,“把你的心,我的心,串一串,串成一株幸运草,串一个同心圆。”

“高越,我是爱听小虎队唱,不是爱听你唱。”

“哦,但他们不是解散了嘛。”高越说。

高超瞪了高越一眼,高越朝他挤眉弄眼:“你放心好啦,后面他们还会合体再唱的。”

高超不说信,也不说不信,洗过手走到高越身边,陪他一起听收音机。

收音机里说:“今天,给大家带来一首很好听的新歌,《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这好像是部电影的名字。”高越说。

高超摇摇头,靠在枕头上听歌。

风中有一朵雨做的云,一朵雨做的云。

高越在他旁边说:“哥,你说我不买床行不行,买个电视成吗?”

“那你睡地铺?”高超问他,高越一共就睡了一晚的地铺。

“你要是让我睡地铺我肯定不跟你抢床,”高越笑说,“高超,我这不是在跟你商量呢嘛。”

“再看吧。”

“影碟机呢?微波炉呢?小霸王游戏机呢?”

“高越,游戏机肯定不行。”

“再商量商量呗。”

“高越你烦不烦人。”

高越笑起来,似乎就欠这一句烦人,跟着收音机里怪声怪调地唱:“云在风里伤透了心,不知又将吹向哪去。”

14

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呢?怎样才能回去呢?高越不知道。他有点依赖这里的高超给他的小家,以至于他天天在音像店琢磨着怎么把小虎队的盘偷偷录下来给高超听。

结果高超忘恩负义,高越望着小板凳上一摞课本,如实评价。

课本是高超搜罗来的,高超说高越,你要不学学习吧。

“你是人吗高超?”高越指着那摞旧课本摆烂,信口胡诌,“我初中都没上过。”

“我们家不能有太没文化的人。”高超说,“为了防止这种情况,所以我也借来了初中课本。”

“高超你知道吗?”高越从床上爬起来,支着脑袋对高超说,“其实我学历比你高,我是大学生,本科毕业。”

“哦,那你们大学都学什么啊?”

“学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

高超笑道:“你们大学也没学啥正经东西啊。”

“你懂啥,曲艺专业,正经本科毕业。”高越说,“哎,那咱俩以后也可以说相声去,这会儿有德云社吗?高超你什么表情,我没精神病!”

高超带回来那一摞书转天被高越扛出去卖给了废品回收站,以表示自个绝对不再念书的决心,高超叹了口气说高越那你以后就是个文盲了。

我认识字!高越说。

但你没学历。

高越觉得这个年代学历不太重要,他在音像店打工攒了点钱,既不想买床也不想买电视机,他想拉着高超南下打工创业,提前去找马云马化腾,提前投资走上人生巅峰。

高超问他:“你攒了多少钱。”

高越说:“二百四。”

高超:.......哪个老板会接受二百四十块的投资?开煎饼果子摊儿吗?

“高超你有时候真怪没劲的。”高越说,“这是个多好的年代啊,蓬勃发展,万象更新,欣欣向荣,你得挣钱啊,挣钱!”

高超合上报纸:“我有在挣钱啊。”

“买房!”

“那早了点。”高超说,“还不够。”

“所以得南下啊。”高越忽悠他道,“你那厂子也没啥意思,对不对?”

“再说吧。”

“高超!”

“高越。”高超无奈地看了眼高越,“你要是再闹觉你就来睡地铺。”

“我不,我今天猜丁壳赢了,我就得睡床。”

“你上周四天都输了,但只睡了两天地板。”高超说,“前天你也输了,耍赖不下床,所以你欠我三天地板。”

“高超你这人啥人性啊,咋小心眼呢,这点事儿记这么清楚。”高越嘟囔道,“你这点跟我哥可不像,我哥就不这样。”

“你哥怎么样?”

“我哥他听我的。”

“所以我不是你哥。”

高超起身拽高越,高越拽着枕头被子死活不腾地方。最后把铺盖弄得七扭八歪,高越在被子堆里耀武扬威。

高超说行,高越,那明天没肉吃。

15

高越特地买了五串羊肉串,趁高超下班的时候在车站吃得满嘴冒油,喷香喷香,就为了故意气高超。

高超穿了工装从电车下来,岛城这个时候最好看,路边的花草也都复苏了,又不是那种浓郁的深绿色,花坛里也有了姹紫嫣红的花儿。高越手里的羊肉串就显得很煞风景。

偏偏高越还满嘴糊香味儿地凑上来,问:“高超,晚上吃啥?”

“你不是买了吗?”高超说,“没带你份儿。”

“这点也吃不饱啊,你要一串不?”

高超摆摆手,其实养高越挺麻烦的,他俩都是一米八多的山东大汉,赚的那点钱全进嘴里才能填饱肚子,日子过得紧巴巴。幸好高越不算娇气……还是娇气的,吃完羊肉串管他要手帕擦手。

对于高越自个给自个开小灶的行为,高超没对他严厉批评,只是这几天都没怎么买肉。高越倒是心虚起来,主动要和高超换床位,要在地铺上睡。

高超由着他。没过第三天,高越半夜发烧,缩在被子里喊脚疼。高超翻身起床开灯,看到高越一脸懂事地对他说:“是痛风。”

高超当然知道这是痛风,他叹了口气,带着高越上医院急诊。岛城晚上的光都在海边,城区里黑沉,高越还没在这么晚出过门,攥着高超的外套,高超说你还能走吗?这个点儿可没车。

能走。高越点点头,走路一瘸一拐。

好不容易到了急诊,高越才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会儿开的药的疗效远远不如他那个世界的药。

他可能得疼上好一阵儿了。高越坐在医院长椅上,有点心塞。高超拎着药带他回家,边走边说:“我明天上班的时候路过你单位会替你请假。”

“你咋不骂我啊,高超。”高越问他,烧得脸色发白,高超熟悉他,要是发红才真坏事了。

高超说,骂你也得有用啊,又不是骂你你就不疼了,不吃肉了。

我以后都不吃肉了。

长记性了吗?

长记性了。高越说。

16

以后都不吃肉对于高越来说那是不可能的,高超也没把这话当真。高越的脚好了大概一个多月,岛城正式进入夏季,海滩上的人跟下饺子一样多。厂里给高超他们放假,高超的假越来越多了,高越不知道他工资变没变,可能变少了,但在饭桌上还没有什么体现。

工友商量着一起出去玩,高超回来问高越要去吗,高越问他去哪。

“崂山吧,或者海边。”

“不去崂山。”提到崂山高越想的是小学时候和爸妈还有亲哥一起去,热得满头大汗还没个能坐的地方。

“那就去海边吧。”高超说。

高越看了看自个的脚,他现在对沾太大的水有点恐惧,怕哪天痛风又犯。眼睛看向高超,高超说玩玩水没事儿的,你最近控制饮食控制得不错。

就好像高超是医生,这句话说出来之后高越明显高兴很多,高超说的话有时候也不太准,但高越会相信。

俩人买了两大包吃的坐公交去,往海边的公交车上都是大包小裹的人,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把家搬去海边,小孩儿直接穿了游泳衣坐车。高越管高超要零食吃,高超说等到地方再说,高越伸手去包里拿,高超只好先给他拿了根黄瓜。

那天风大,浪也有点急,但确实是个好天气。他们去海边玩的位置离栈桥不远,和高超的几个工友一起,大家铺了帆布,在海边打扑克,看海。高越和工友家里的小孩儿一起踩水玩儿,人家分给他游泳圈,高越抱着游泳圈找高超:“哥,这好像是轮胎。”

这时候的游泳圈都是黑胶厚皮圆鼓鼓,高越没见过,高超握着一把牌,说:“它在水面上能飘起来吗?”

“能。”

“那它就是游泳圈。”高超说,“你别往深水去。”

高越说好,往海里跑去,栈桥上的人更多,还有玩儿跳水的。原来这个时候的栈桥还没有灯,也没有那么长,五四广场呢?高越往沿岸看,还看不到。

他们玩到太阳落山,夕阳西下,栈桥延伸到海平面上,远处有一抹极温暖的残阳。高越套上了跨栏背心,把游泳圈还给人家。两大包吃的就剩两个西红柿,俩人揣着在栈桥上溜达。

高超问他,高越,你还想去南方吗?

高越说想啊,南方也有海,南方的海也很漂亮。

17

夏天快到末尾的时候,高超要比平常忙一些,上班前会让高越晚上自己吃饭。他下班回家坐晚班的电车,工装上总有摘不干净的棉纤维,几乎倒头就睡。

高超累着呢,高越想,白天高超在厂里都做些什么呢?

听说是棉纺厂有领导要来检查。高越颇不习惯自个一个人吃饭,连下班关店都变得早了。高超在厂里吃,一连好几天两个人都说不上几句话。

过了立秋,风开始变凉。厂里的下岗名单定了下来,有几家人在大会上闹事,但都被压了下来,跟高超没关。高超松了口气,摸了摸脸颊感觉自个胡子这两天都长出来了,大概是太累的缘故。今天晚上是最后一天加班了,明天就可以和高越一起下班。

一接起来,是警察打来的。

“你是高超?你过来一趟,常海道辖区派出所。你弟弟倒买倒卖影碟机。”

火是没办法不升起来的,相当于白天辛辛苦苦耕了一天地,终于能松一口气,想着没吃饭先回家躺会儿,结果老婆又和自己闹离婚。

“搁好几年前你这就叫投机倒把,严打那会儿就是死罪你知不知道!”

高越缩在椅子上,显得很无助,高超深深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口袋里现买的烟,恭恭敬敬喊人:“同志,我是高越的哥哥。”

“你也该好好教育你弟弟,我查了,也不念书,就天天在外头鬼混是吧。”

高超皱皱眉,他不爱听别人这么说高越,但这会儿就算有多大的火气也得压着,高超走过去,往人家手里递烟。高越的视角低一些,看到了,喊了一声:“哥……”

“你给我闭嘴。”

高超踹了一脚高越坐的折叠椅,转过脸对警察同志赔笑说道:“是我没教育好,您看看这事儿……”

高越斜着眼睛看他,想,这个高超一定不是他亲哥,他的双胞胎哥哥要多内向有多内向,哪会这样逢场作戏。

警察同志清了两下嗓子,煞有介事地说道:“物品先没收了,再写一份保证书,要签字按手印的那种。”

“那案底?”

“下不为例。”

“谢谢您,谢谢您。”高超说道,把椅子上的高越揪起来鞠躬。写保证书都是他一字一句教给高越写,旁边有人说什么,他都笑着回人家:“我弟弟没啥文化,不会写保证书,我得教他。”

从蓝白色大门出来已经很晚,高超走在前面,高越在后面跟着,高越的白背心领口一看就和人撕扯过,松松垮垮。

高超突然停下脚步,高越差点撞在他后背上,摸了摸鼻子,声音委屈:“他们就是眼红我赚钱!”

“高越,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

这两年他们没有红过脸,高越最不喜欢高超吼他,尤其是这种他觉得自己根本没做错的情况下。高超说:“你没听人家说吗?头几年你这种行为就直接判劳改了!”

“时代不一样了,马上就要到二十一世纪了。”高越说,“一帮老顽固,他们肯定会后悔。”

“少说两句,高越。”

“高超,你怎么总这么怂啊。以后别人都发财了你就眼馋了,你为什么就这么喜欢岛城?”

“废话,这儿是我家。”高超指了指前面,他俩住的那栋旧居民楼。

“那这儿可不是我家,我家不在这儿。”高越说,“你也不是我亲哥。”他说完心里发虚,毕竟这个世界的高超长了一张和他哥一模一样的脸。

“那你找你亲哥去。”

“我这不是找不到他嘛!”

“那你就跟我作?我凭什么包容你啊高越。”高超说道,“高越,你就是掉钱眼儿里了。”

“我掉钱眼儿里了?谁会嫌钱多啊哥,你不想挣钱买微波炉买电视机买电脑游戏机吗?”

高越心想,二十一世纪的高超,你也是这么想我的吗?但一起上台一起演节目不也是你的决定吗?我又没让你一定要迁就我。

“我不想。”

高超说。

“高超你浑身上下就剩个嘴硬。”

高超没再理他,往前大步走去,影子没入到居民楼大门的门洞里。

高越没跟上来,他理亏,刚刚和高超说这里不是他家。人气急了什么话都往外说。

“我不想要那些东西,我就想要你好好的。”高超回头看他,“高越,你什么时候能体谅一下我。”

高越有一瞬间恍惚,仿佛眼前这个满脸倦意,身上还穿着沾了棉纤维工装的高超是他亲哥。

“我只是想帮你。”高越说,声音哽咽。

高超没法看到高越哭,高越哭就像是他自己在哭,他能哄得了高越却没法哄自己。

“行了高越。”高超转过脸不去看他,“上楼吧。”

18

吵了天大的架也得回家睡觉,俩人都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区别在于高越睡觉前没那么活泼,本来抱着被子老老实实想打地铺,但是高超已经把地铺占住,背过去闭上眼睛假寐。高越只得小心翼翼迈过高超熄灯。

第二天就好了,像是没事人一样,依旧一齐上班下班。高越倒卖二手影碟机这事儿在开音像店这些老板眼里连个事儿都不算。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报纸上写多少遍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南方比咱这儿多画了多少年的圈儿,谁不都得忙趁东风放纸鸢。

但高越没再提去南方,花点小钱搞了个二手录音机,在车站等高超下班,捂着包神神秘秘说有好东西。

“你好像个倒爷。”高超说,“你别又做啥违法乱纪的事儿。”

高越瞟了高超一眼,皱皱鼻子:“那回家再说。”

“高越你要是真弄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回家,你可别怪我大义灭……你。”

“高超,人要是心里脏看什么都脏。”高越毫不犹豫地回嘴,“我等着你跟我道歉。”

高超耸耸肩笑了一下,高越更藏不住事儿,有点什么好事一般当场就说了。像这种还能忍受下了电车回家再说都十分稀罕。

回家第一件事高越就把包打开,把里面的东西倒在床上,高超走过去翻,发现是一叠磁带,正好放在高超前两天拿回来的盒式录音机里。

“字儿真丑啊高越。”带子应该是高越用了空白带子后录的,上面用黑笔标注了歌手,小虎队,beyond,刘德华,叶倩文,邓丽君。

高越大大咧咧歪在床边:“我没文化。”

高超挑出来一盘带子,那磁带上面写的两字是:高越。

“我请问这是啥?”

“我录的歌,你要听吗?”

“我在家听你狗叫还不够,听歌还得继续受你折磨?”高超说,“不听。”

“那听谁啊。”

高超的手指从小虎队和beyond之间抉择了一下,最后选择了beyond,一打开是《光辉岁月》。

彼时离beyond成员黄家驹去世已一年有余。高越吐字不清地学唱粤语歌,高超觉得他比那收音机里的相声都好玩儿,高越问他我粤语说得不标准吗?高超说,没你岛城话标准。

高越说,你会说粤语吧,之前在校门口碰见你妈妈,她讲粤语。

高超刚想说我哪会说,一听他这话,忙转了个调,说我会啊,我怎么不会,就是说得不好。

那你说两句我听听呗。

“你好犀利,我好中意你。”高超说道。

“感觉你跟我说的没啥差别啊。”高越歪头看他,背景音换成了《海阔天空》,高越怪叫道,“高超你耳朵咋还红了。”

“高越你痴线。”高超用粤语骂他,伸手从兜里摸出来两张车票扔到床上去,“保管好了,丢了可就去不了了。”

“什么啊?”高越捡起来了,是两张去南城的火车票。

“高超你什么时候买的!怎么都不跟我说啊!”高越拿着车票兴奋道。

高超往厨房去,听见高越的声儿,笑了。

19

俩人大包小裹坐在火车站,车站食杂店放了台大屏电视播水浒传,高越指着片尾曲《好汉歌》问高超你有没有觉得熟悉,刻在DNA里的那种熟悉。

高超说高越我有时候真怀疑你脑子是怎么长的,感觉没啥文化,但时不时还能冒出点有文化的词儿,比如DNA。

高越边听《好汉歌》边乐,乐得高超心里发毛,手动捂了高越的嘴说你别乐了,这有啥好笑啊,你要跟我结拜吗?

高越侧头躲过高超的手说,高超你是不是背着我偷偷吃烤肠了。

高超闻了闻手说我没有,从进站到现在咱俩一直在一起,你什么时候看见我吃烤肠了。

哦,那我想吃了。高越说,高超,你给我买一根吧。

高越的包里有录的十几盘磁带和录音机,那都是他的宝贝。高越问上车之后不能听歌嘛,高超说你最好别,小心被贼惦记。

火车一开就要坐上十八九个小时,扑克牌都要玩得起毛边儿,每停一站都有人上车卖当地特产,最多的还是鱿鱼丝和烤鱼片,那玩意在岛城一抓一大把,咸得高度能喝下去三缸子水。高超带了煎饼在车上吃,俩人用煎饼卷黄瓜条,火腿肠本来也带了两根,提前被高越骗走一根。剩下那根在高超手里拧断,高越眼巴巴看着。

活该,高超在高越面前吃了一大口火腿肠,让你晚点吃吧,现在馋了可没吃得了。

你这算啥,以后我挣钱了买一冰箱火腿肠。高越狠狠咬了口煎饼说。

绿皮火车半夜总会停一会儿,睡睡醒醒只知道还在夜里。高越睡在中铺,忘记不是在家,一起身“咚”地撞头,发出一声怪叫,上铺大哥的呼噜声暂停了三秒钟又继续。高超开着小手电起身,看到高越揉了揉脑门,睡眼惺忪问他怎么了?

没事,我怕你掉下来。

“我拿了两根吸管,高超。”

“高越,咱俩是来挣钱的,不是来旅游的。”

“我知道啊。”高越把玻璃瓶递给他,向他指路上的人,“等挣了钱,咱俩也整两身牛仔服穿好不好?”

20

一开始住在插间里,两人上下铺,和其他四间屋共用洗手间和厨房。屋里就有一把椅子一张桌子,一起吃饭得有个人坐在床边。高越自告奋勇要睡上铺,半夜高超关灯睡觉,高越在被窝里开手电筒看恐怖小说,小说看着看着身边出现高超的脸,书被没收,人被吓出一身冷汗。

南方的机会确实要多一些,不出一周两人都找到工作,高越换了个大音像店上班,还兼任吉他老师。高超的公司做外贸生意,一入职就能摸到电脑,发了本小册子让学五笔打字,上下班的时候嘴里都念叨“王旁青头兼五一,土十二干士寸雨……”高越以为高超魔障了,在他背书的时候在旁边疯狂捣乱,抢他手里的册子,或者拍拍他的脸。

你差不多得了,高越。

高超起身,高越下意识想躲,高超说你安静会儿,我背完这段咱俩就出门吃饭。

高越凑过来看高超在背什么,字都认识连起来却不成一句话,很抽象,高超。高越说,你别告诉我你在中情局上班。

南城夏天的热就像是五笔打字的字根表杂乱无章地到来,每天都能听到如潮的蝉声。他们住的卧室带窗子,稍稍一探头就能看到长及二三层楼高的法国梧桐。这边儿的胡同规划得都好小,高超。高越抬头去看,行道树的叶子茂盛宽大,掩映住三分之二的天空。

这边应该不叫胡同。高超说,好像叫“弄”或者“巷子”。

他们学本地人排队买灌汤包,在树下的简易桌椅上沾了姜醋碟吃饭,高越比高超多要了一碗黏糊糊赤红色的桂花糖芋苗,没吃过想尝尝鲜。实在太甜,高越说,高超就着他的碗边尝了一口,是甜,甜得像要蜜渍舌头。

省钱为了买房,也为了租大一点的房子。晚上高超给高越开会,规划俩人手头的工资,看看攒几个月能换个住处,你手里这点钱不够,高越,现在都是押一付三。

那我多接几个学生不就好了。高越说,人家学生家长还请我到他们家里上课。

注意安全,高越。高超说,我怕你为挣这点钱把自个卖了。

那不至于。高越说,学生还带水果给我吃呢,说谢谢高老师。他说这话时候观察高超的表情,又补充了一句,男学生。

我管你男女呢。高超在记账本上画格子,高越看到之后说高超你要学吕严玩狼人杀啊。那又是啥?高超用笔点了点进项,高越,咱俩现在开始必须得少吃点。

没事他听不懂,高越说,我拿岛城话骂他。

高超说,其实他骂人我也听不懂。高越说没事儿高超,咱俩得先有气势。

雨季比工资来得要快,高越洗了双袜子三天没干,窗子外面像是被糊了一层薄荷绿的新纱。高越尖叫说高超,咱家有蟑螂。高超捏着鼻子用报纸把大虫子抓住,打开纱窗扔了出来,迸溅进来零星的雨。高超说很正常高越,这地方没有蟑螂才不正常,你别叫了行不行?叫得我耳朵疼。

雨一下起来没完,高越听天气预报说高超,明天又下开水。两人洗过澡在屋子里像是没洗一样,一动又是一身汗,高越只穿条齐头裤衩。高超把电风扇打开,高越使坏,贴在他前面挡风,高超说你能不能起来点高越,太热了。

他伸手捶在高越的腰窝上,高越还不躲开,高超去挠他痒,高越对这些特别敏感,两下就笑倒在下铺上。

上下铺都铺了竹子做的凉席,夜里后背叫汗粘住,翻个身压出一道一道红。高越摸黑下床把灯打开,高超眯缝着眼睛问他,怎么了?

有蚊子,高超,起来打蚊子。

高越你是不是有病。高超扔给他花露水,说,明天我去买蚊香。

蚊香买回来,纸盒子上沾了雨水变软,高超带了两碗凉面回来。高越唯一做的就是把凉面拆开摆好,说喝点啤酒吧高超,要不这饭吃得太没意思了。家里有啤酒,始终堆在桌子下面,当奖励来喝。

高超同意了,扯开拉环,俩人干杯。高越说没咱岛城啤酒好喝,你咋不买岛城啤酒。高超说就喝这个吧,这个便宜。

又到晚上,高超洗完衣服回来,高越在下铺掰蚊香,高超说高越你轻点,要是掰断了你下楼去买第二盘。

高越把完整的蚊香炫耀似的在高超眼前晃了晃,点燃之后模仿蚊子的声儿。

高超拿着苍蝇拍找了一圈儿蚊子,发现最大的蚊子是坐在他床上的高越,用苍蝇拍揍了高越两下,高越起身要跑,一脑袋撞到上铺铺板上,疼得眼圈一下子变红。

高超瞟了他一眼,忍不住笑,活该。

21

俩人挣了钱都置办了一身衣服,深蓝色牛仔服和硬皮的驼色夹克,在批发市场砍价买回来的,质量一般,拉锁还得靠油。雨终于不下了,南城在秋天最好,再晚个把月就会变凉。

家附近某一条巷子里新开了游戏厅,开业大酬宾,二十块钱两盒子游戏币,俩人逢休息日去那打游戏,玩魂斗罗玩到通关,欢呼的时候发现周围围了一圈儿小孩,高超嫌丢人,高越嫌这游戏没意思。高越掰着手指头和高超讲拳皇,红色警戒,csgo,lol。高超一脸茫然,高越才反应过来拳皇应该刚出现在日本一年多,怪不得以前的人孩子生得多,下班了没什么意思,连游戏都没得打。

发现游戏没意思之后高越告诉高超自己在下班之后找了个兼职,做吉他家教,晚上六点到八点,正好高超也总有应酬。高越回家总背着大吉他回来,屋子太小,吉他每晚只能暂居在门边儿,等高越上班再背走,谁要是开门总得撞到它。

高超怕屋子里太潮,天花板的角落都生了霉菌,高越说吉他最不怕潮。有时候两人回来早点,高超把领带扯掉换成睡衣,高越抱着吉他坐在桌边试音,问高超想听啥歌,高超说青苹果乐园吧,高越说行,然后给高超唱蝴蝶飞呀。唱到一半被人拍门,骂小赤佬,大晚上不让人睡觉。

“你八点就睡觉是吗!”高越朝门外喊了一句,高超说算了,小点声吧。

中央气象台开始发布寒潮蓝色预警,高超说高越我真得在门上贴个随手关门的标语,不然这点热乎气都让你放走了。高越缩在下铺高超被子里说这地方怎么比岛城还冷,这么冷的地方怎么能没有暖气。

知道冷还不赶快上你自个床上躺着,光给我捂被子啊。高超说。

懒得上去。

我嫌你脏,高越,一定要我把话说这么明白吗?

高越笑嘻嘻爬到上铺去,上铺被高超提前放了个电热宝,所以根本不凉,人要是不趁这会儿赶快入睡,等到后半夜又湿又冷的时候会幻视自己是卖火柴的小女孩,冻死在平安夜的大街上。

彼时圣诞节甫入大陆还没几年,南城的过节氛围尤甚。高超在岛城几乎要忘了还有这么个洋节。商场店铺都挂上彩灯,饭店门口摆了个会吹萨克斯的圣诞老人,衣服和帽子都红融融的。他那天提前下班,特地绕了个远看看圣诞节都卖些啥,寻思着自己要不也摆摊赚点外快。

南城冬日里还下小雨,路灯的光清冷得像是冰冻过的玫瑰花瓣,一碰就碎。地下通道还算暖和一点,人人都缩着脖子步履匆匆。

“曾经想起在这样的夜里,依然清晰雨中的我和你。”

高超循声看去,高越坐在地下通道靠墙的小马扎上,抱着吉他弹唱,身上的棕色棉服微微敞着,露出早上他叮嘱叫他换上的白色毛衣。

“从没忘记分手时的心情,雨中的你不再感到熟悉。”

高越看着他笑,显然这个情绪和这首歌是不太相配的。地下通道来往的行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地,没什么人肯停下脚步听高越唱歌。高超在他面前驻足,此刻无比肯定高越先看到他的,这首歌就是怕挨骂故意唱给他听的。

因为这首歌是齐秦的《无情的雨无情的你》。

高越又扮可怜,高超想,高越面前的吉他包里摊开着,有几张零币。

高超摸了摸口袋,掏出来十块钱给高越放了进去。

“再唱一首吧,大艺术家。”高超说道。

22

农历年前两人搬家到了一户二室一厅里,终于能一人一个房间,高越还是总抱着吉他去高超的屋子里串门,录音机在高超的房间。高越说高超你知道吗?房间隔音不好。

我知道啊。

所以我知道你晚上偷偷听我给你录的歌。

哦——高超拖长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歌是你特地给我录的啊,我以为就是你录着玩儿的。

高越的耳朵一下子红了,连吉他都没拿,落荒而逃。

1996年春晚赵丽蓉巩汉林演《打工奇遇》,大街小巷几乎问谁“宫廷玉液酒”,都能答出来一句“一百八一杯”。高越在家里跟高超唱:“白里透着红,红里透着黑……”高超长叹一口气说高越你自从搬新家就有点兴奋过度了。

高越说终于没人在我弹吉他的时候让我小点声别影响他睡觉了。

我还是会说的,高越。

高越朝高超使相,嘿我可以不听。

高超拿抱枕扔他。也是搬进新家那年,高超痛风了一回,上班应酬喝得酒太多,下了班就不成了,往嘴里塞止痛药,然后一瘸一拐回家。高越来敲他屋的房门他都懒得搭理,高越磨磨唧唧在他床边不走,他才挤出来两个字:“高越我痛风了,你能不能离我远点儿。”

“痛风又不传染。”

“我就想睡个好觉。”

“你明天不会还要上班吧。”高越惊讶道,“什么劳模。”

“不一定,看情况吧。”高超说,“所以你能出去吗,让我安静一会儿。”

高越说行,过了一会儿又推门进来,说高超你多喝点水。高超拿起水杯半信半疑等着他下文,看高越板起脸学他,说高超你就是活该,这周别想吃肉了。

学完自己没忍住先笑起来,说哈哈哈哈哈高超你也有今天。

高越你别犯贱了行嘛。高超把水喝掉,他就知道高越绝对没憋什么好词儿。

23

“北京的房咱俩买不起。”高超说,“现实一点好嘛,高越。”

买房的钱大部分都来自高超,高越却没觉得话语权能受到什么限制,他甚至都觉得这房子只写高超的名都没关系,反正他可以过去住,高超又不可能把他赶走。

1996年年末圣诞节,高超他们公司搞团建,包了个歌厅的中包过圣诞,可以带家属一块儿。高超带高越去玩。高越e人属性大爆发,直接拿着麦不松手,唱了一首又一首歌,高超咬着牙告诉别人那是他弟弟,不太懂事,不好意思多多包涵。高越正在上面闭着眼睛学刘德华唱“给我一杯忘情水”。高超上台把高越愣拽下来说你能不能懂点人情世故啊。

高越说什么事故?我唱得挺好的,应该没出舞台事故吧。

高超朝重新夺回麦的领导努努嘴,你唱了领导唱什么啊?

高超你真是……啧啧。高越说,你别变得太油腻了。

油腻也是为了咱俩买房。高超警告他,你说话注点意啊。

后半场大家开始喝酒,喝酒喝多了什么话都往外说,高超刻意保持了清醒,因为高越实在不太清醒,他总得把人扛回去。高越在沙发上和领导讲哥哥,说我哥和我小时候怎么怎么样,所有人都以为他说得是高超。

反正也确实是高超。

让你少喝点。酒局散场,高超叹气把高越扛回去,高越身子像是没骨头靠在他肩膀上,他们家在三楼,高超说高越你减减肥吧,我快架不动你了。

高越佯装要吐。

高超说你要真吐出来我就把你扔了。

高越朝高超傻乐,脸颊酡红,一进家门就往高超屋子里冲,高超在他身后喊那是我的房间也没用。

高超一进门,高越的牛仔裤都扔到地上了,手倒挺快。高超在心里无奈笑笑,给他倒水,高越忽然凑过去,盯着他的眼睛。

“高超,你说二十一世纪会是什么样子的?”

“我怎么知道,还有好几年呢。”

“会过得很快的。”高越说,“你会结婚吗?高超,在二十一世纪。”

高超掐了一把高越的脸:“高越你快胖出双下巴了,注意点。”

“我问你呢!高超。”高越絮絮叨叨,“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

你和他不用讲道理啊,高超对自己说,高越是谁啊?高越是这世界上最好骗的小傻子,他说什么高越都会信的。

高超没搭话,只是摇了摇头。

“哦耶!”高越躺倒在床上像只快乐小狗,在高超脸色奇怪地准备问他我结婚跟你有什么关系之前光速入睡。

其实还是有点关系的。

高超看高越四仰八叉倒在床上,费劲儿从他身下拽出来被子帮他盖上,防止他半夜冻死。

高超想,进入二十一世纪我就可以大胆去爱你了吗?高越。

马上就要到1997年了,高越,你知道1997年吧,栈桥上本来就看不到五四广场啊,火炬在97年才能落成。97年会发生好多事,最大的事儿是香港回归,最小的事儿是岛城在1997年会降生一对双胞胎,很普通很普通的一对双胞胎。

高越,那对双胞胎在这里不存在,我是独生子,你是我弟弟。

所以我应该可以……吻你的吧。

24

高越在第二天下午醒酒,从大衣兜里把头天晚上在歌厅里有人塞给高超的情书又偷偷还给高超,关进他书桌抽屉里。

高越想成年人谈恋爱也这么含蓄吗?昨晚喝得太蒙了都没注意是谁,当然高超也没发现。

高越一旦背着高超做点什么事儿偷感就会很重,当天晚上高超给自己房间消毒加通风,高越在房间门口叫唤:“高超你就这么嫌弃我吗?”

高超说:“84在卫生间里,自己兑水。高越我真受不了了,你房间好乱啊。”

“我房间才不乱!”

“那应该不会。”高越十分乐观,“我可以打包回来嘛。”

“你多少也攒点钱。”高超说。

一周回来之后拓宽了业务板块,高超说领导觉得以后会是互联网时代,高越竖大拇指说你们领导有远见。高超说所以有远见的领导下下周也要带我出差。

高越当场挂相,怪模怪样踹门回屋听歌,这会儿已经在用CD机,高超给高越买来的生日礼物,高超自己还在用好几年前的盒式录音机,卡带了还得退出去用铅笔转齿轮把磁带上的长条转回去。

但高超拎着行李箱出门的时候高越还是决定送他,南城站又变了个样子,高越说你们领导也坐火车啊,高超说不然呢?你有更好的选择吗?高越说也可以考虑一下飞机。高超笑骂他是哪来的少爷。

高越又掉脸了,小脸一沉瞧着让人又气又爱。

高超朝高越摆摆手,转身和领导上了火车。

南城又到雨季了,这回他们租的房子起码没有肉眼可见的蟑螂。高越把高超那屋的窗子狠狠地关上,防止漏雨,外面在打雷,他的胸口发闷,心脏咚咚蹦着鼓点。

高越说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高超停顿了一下,耐心跟他解释有几个客户又有几个展会,下一步他要和领导去哪,都是正经工作,高越,可不是玩儿。

高越的声音微微发颤:高超,你再重新说一遍你在哪儿?

报出来医院的名字。

25

高越赶过去的时候高超的病情又恶化,直接被推进ICU,一道门把高越隔在外头,高越还没见到高超一面。现在换成高越跑上跑下了,拿检查单子,去办公室找医生,开药掏钱。拎着一兜乱七八糟单据坐在塑料椅上,ICU门口闪灯开门,患者家属先来一下,到家属相谈室,患者现在情况不太好,需要紧急透析。

紧急什么?

透析。

高越签字,握笔握不住,掉了两回,狼狈地捡起来朝大夫勉强笑笑,说手太滑了,出汗。一落笔写得却是高超的名字。

他脑子里想得全是高超,划掉又重写,新签字单写上高越,哥你说得没错,我的字儿真丑。

1997年他们就是这样在兵荒马乱中度过,积蓄都填进医院里。高越回家收拾东西搬去病房,医生下病危通知单给高越,高越大包小裹来不及放下来,认真听医生给他一句句解释这里面的医学术语,然后又签字。

救回来之后高超就成了医院的常客,高越坚持让他辞了工作,陪他去医院透析。透析室有细长的管子扎进人身体里,高超说高越你就在四楼等我,不许上楼。高越点点头,高超摸摸口袋,拿出来五块钱给高越:“你出去买根雪糕吃。”

高越等着高超上楼,自己才一步步走上去站在门外看,那细长的管子里都是红色的,拔掉之后也都是血,高越心脏像是被电影导演抽帧,一帧一帧地疼。

他站在门外看了一会儿,最后五分钟跑下楼给自己买了根冰棍,再跑上四楼。高超刚好下楼,看到高越拿着冰棍笑了一下,说外面这么热嘛,你怎么满头大汗。

高越撇撇嘴不吭声,把兜里剩下的三块钱揣回到高超兜里,高超笑说知道省钱了,原来这钱从来不还给我的,今天算是挣到回头钱了。

高超身体恢复了一些,两个人去照相馆照相,高超变瘦了好多,说高越,你看怎么办?我现在比你帅了。高越说你这意思是承认我以前比你帅呗?

高超说,高越你要不要脸啊。

高超在家里开始摆烂,指挥高越你去洗衣服,你去刷碗,你去做饭,我生病了,我可以什么都不干。

高越用平底锅烙饼,饼的一整面都是黑的,端上桌怕高超笑话他,金黄色那面朝上。高超吹了吹掰开一块吃,边吃边赞叹:“还是挺不错的嘛。”

高越纳闷,自个也掰起来一块饼,没嚼两下就吐掉:“呸呸呸,明明是苦的。”

“一会儿记得擦桌子。”高超做甩手掌柜,说高越,周三要联系换煤气罐那个大叔,每个月十五号要记得交房租,每个月三十号看一眼水表电表,咱家正常每个月用五吨水,用一百二十度电,煤气灶用完记得关,我教过你。查水表的地方在……

高超,你别说了成吗?我记不住。

高越。高超十分平静地说,这些事你必须得学。

我知道,我知道……高超看到桌子那一边的高越把头埋在臂弯里,蔫蔫地说,今天不学行吗?今天我还想吃你做的饭。

高超叹了口气,说行。起身从冰箱里拿出鸡蛋敲碎,又说,但是高越,我得看着你开关煤气灶。

南城又一次特别冷的时候,高越借了高超原来单位领导的一辆小车带高超去医院,高超坐在副驾驶上问高越你有没有考驾照,高越说没有。

高超倒出一口冷气,抓着安全带说高越我真谢谢你,我不想死在去医院的路上。

高越一下子踩到刹车,转过头对高超说:“高超你有病吧,谁家好人天天把死挂在嘴边上的?”

“高越,我就是有病啊,要不咱俩现在怎么在去医院的路上啊。”

高越不再说话,硬着头皮把车开到医院门口,一路上被无数次鸣笛。高超说高越你这性格怎么回事,能不能别猫一天狗一天的,一会儿好一会儿不好,你那脸色比电视剧里都精彩。以后别人怎么能忍得了你这个样。

“没有别人了!也不会有别人了。”高越突然转过脸,对高超说道。

高超依旧不正面回应,只说高越你再往里开开,挡别人的路了。

又说高越,你还在四楼等我,这儿有五块钱,你买个烤红薯暖暖手。

26

快要到新世纪了,全世界都在提醒你要到新世纪。百货大楼和世纪大厦之间那个街心花园上摆着喜迎新世纪的大标语,地下通道的人都比往常要多了,五块钱早买不了两斤猪肉了,工资上涨物价也在上涨。二十世纪在倒计时,千禧年就要来了,连医院的大厅里都放了个倒计时的电子屏。

高超在家里发烧,一点点风吹草动就足以让高越敏感得要疯。病床又推到ICU里去了,你知道一天要烧掉多少钱嘛高超?

高超你要是死在二十世纪,我一定永远回不去我的家了。高越想,他把住院那一套东西又都带来,还背着吉他。

他背着吉他签字,背着吉他去缴费,都快成深夜医院里一道风景线。南城很少下雪,那晚却有在下,雪落在医院门口脑卒中溶栓的红色灯牌上,冰火两重天。高越觉得自己背后必须有点什么,不然他心里发空,落不下笔,写字的手都打颤,所以他背了吉他。

高超又躺在那个长得很像机甲的床上。高越送他进去的时候,他的脸颊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斑,高超说高越,我现在是不是变得特别丑,咱俩长得不像了该怎么办啊?

高越握了一下他的手,说高超,没事,那样我也会记得你。

高越手里握着高超的盒式录音机,里面有一盘磁带,是小虎队的歌。这种录音机没有耳机孔,高越把声音调到很小,贴在耳边听,医院夜里的走廊静得怕人,虽然是亮着灯的,但高越觉得还是很暗,只有悬吊下来的电子表在发光,也是红色的字,上面写着今天天气晴。

并不准啊。高越边听歌边想。

小虎队的最后一首歌播完了,高越刚要倒带,高超的声音忽然夹杂着电流的沙沙声响起来。

是高超还没有生病的时候,很健康的声音。

磁带的齿轮又转了一回,才转出来一句话,也是高超说的,用他那十分不熟练的粤语。

“我中意你。”

27

高超说想回老家了,回岛城,喝啤酒吃蛤蜊。

你现在吃不了蛤蜊。

那喝啤酒。

啤酒就喝得了吗?高越看他,高超现在换成被他管着,笑了笑说你还可以喝。

高超去医院做了最后一次透析,病情稳定之后回老家。这边的房子退租,票也是高越买的,房租也是高越要回来的,高超说辛苦你了啊,高越。

俩人穿了一模一样的衣服,高超说回去住哪儿啊,高越。

这个不用你操心。

高越带高超回岛城,岛城站还长那样,红色尖顶小楼,估计未来二十年都不会变样,但出了小楼完全不一样了。蓝色玻璃的高层大楼已经升了起来,看不到一片片破破烂烂的小房子,街里被修整过一番,高越找不到台球厅原来的位置了,高超还指给他看,你看高越,你之前就在这扇窗户里,我有时候路过能看到你仰脖喝酒。

你捡回来我那事儿不是巧合嘛,高超。高越问他,怎么还有时候路过。

高超说,是巧合,很巧合你从楼梯上滚下来,我又没预料到。

高越找了个一室一厅的小房子住,高超一进来就皱着眉头嫌小,说高越你是不是没钱了,没钱我这儿有。

“不是,租不到合适的,就将就住吧。”

卧室里是张双人大床,高超说:“那谁睡地铺啊?总不能还是我吧。”

高越瞪他:“我睡沙发行吧。”

到晚上高越洗漱出来,发现自己在沙发上的铺盖不见了,被高超搬到了双人床上。

高超说你睡我身边吧,事先说好,睡觉不许打把势,不然我给你踹下去。

他们在2000年的冬天做了许多事,一起去网吧打红色警戒和星际争霸,一起弹吉他唱歌给路人听,一起养了只小猫。小猫儿是高超抱回来的,让高越取个名字,高越说那就叫“阿玉”吧。

你还记得呢。高超笑说,你记性真好。

阿玉后来怎么样了?高越问高超,他指的是高超养过的那条小狗。

送给一个好人家啦,估计狗生幸福。高超说,要不是当时太着急上班,真应该抱回来养着。

小猫儿还是取了阿玉的名字,天天很黏人,高超不让猫上床,高越说你别虐待动物啊高超。等去医院的时候高越才知道医生不建议养猫,生怕高超过敏,高超还在给他先斩后奏。

高越气得大骂高超三百回合,最后看着围着自己打转的小猫儿没忍住,还是留下来,和高超统一了不让猫进卧室的观点。

深冬的时候,岛城大雪,他们在南城住了几年,就已经快忘记这边的雪会下得很大。高超看到报纸上别人拍的栈桥照片,自己也想去,高越嫌他麻烦,嘟囔了几句穿上外套。

高超兴奋得有点不太像平时的高超,平时的高超没什么情绪起伏,最大的情绪波动都因为高越。栈桥上落了蛮厚的雪,退潮后留下的海水竟然因为低温结冰,礁石上停了雪也停了白鸟。俩人在附近的餐厅吃过饭,冬日里天黑得早,栈桥附近没什么人了,他们才慢慢走过去。

栈桥边挂了些彩灯,一转头能看到海滩边餐厅气派的玻璃门透过比月亮还漂亮的光。月亮盈盈一枚就在海上。

高超的体力很差,说高越,我们坐一会儿吧。

穿了很厚的冬装,坐在海边的椅子上也没觉得有多冷。高超说,高越,今天是不是你生日啊。高越正要摇头,才想起来今天是12月31日,他身份证上的生日。

千禧年就要过去了,高越,生日快乐。

太敷衍了吧。高越说,你都不给我准备个蛋糕。

蛋糕……对不起,我忘了。

你道什么歉!高越用胳膊肘怼了一下高超,不知道怎么高越就是想哭,然后他发现人如果想要把眼泪咽回去的好方法就是把牙关咬紧。

高越,这世界上没有永恒的事儿,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对吧。高超说道,他微微侧过头,去捕捉高越的眼睛。高越,你看栈桥,严格来讲它应该算是个断桥,它到达不了海的对面,但这么多年它也好好地立在这儿了。

你想说什么啊,高超。

我想说,我弟弟离了我,肯定也可以好好活。

高越死死咬紧了牙,但岛城零下九度的天也没办法阻挡眼泪的温度了,混蛋高超还叫自己看他的眼睛。

我又不是你弟弟。高越说。

高超说,对啊,我是独生子,咱俩在1992年相识之前只是陌生人,所以我怎么样,你都没关系的,对不对?

高越低下头,不作声。

高越,高越,你看着我的眼睛,我求求你看着我的眼睛。

像是海边的浮冰落上了雪,高越的眼睛一向要比他的眼睛多一些神韵在。

“高越,你先别哭,你听我说完,我说的话你肯定爱听。”高超仍旧那样有耐心,他的声音很好听,用毛线手套去擦高越脸上的泪,“高越,床头柜的抽屉下面贴了张银行卡,你用它把首付付了,买了房子你就有自个的家了,好好养小玉,就当我当年养阿玉那么养。”

“我怎么知道你怎么养的狗。”

“就像是养你一样。”

高越捶了他一下:“高超,你别突然说这些,我害怕。”

“你怕什么啊,现在是法治社会。”高超说,“不远处就有路灯啊。”

高越问他:“高超你疼不疼啊?”

“不疼,又没打针有什么好疼的。”

“但是我感觉疼……你知道我怕疼。”

“所以你得少生病。”

“高超,好多年之前我有过惹你生气,你可能不知道,你会原谅我吗?”

“当然会。”高超笑说,“我弟弟做错什么事儿我都会原谅他的。”

“可我不是你弟弟……”

高越小声嘟囔道,高超摸了摸他的头发,耳朵冻红了,高超说,又摸了摸他的耳朵,感觉手臂抬起来的劲儿都要没有了。高超把手套摘下来,高越说别,会很冷。

没事儿,不冷,高超摸了摸他的脸颊,说,抱一下吧,高越。

高越有点别扭,他们其实都不是擅长直白而热烈地表达情绪的人。但是高超来不及等他了,高超伸出胳膊,抱紧他。

“高越,再过五分钟,你就是哥哥了。”

高超用气声在高越耳边说道。

高越感觉到高超身上的劲儿一下子松下去,滑下椅子,滑到雪地上。高越跪在他身边抱着他,他几乎要抱不住他了。

风把碎雪吹散,月亮沉到海底。

28

高越蓦地睁开眼睛,北京三环路上仍旧车水马龙,鸣笛声不绝于耳,信号灯闪烁,司机载他又开过一个街区。

交通广播里的主持人很热情地说道:“下面,我们带来一首粤语歌,这首歌曲是x先生送给他远在南城的朋友的,x先生说,祝这位朋友前途似锦,越来越好。”主持人说“前途似锦,越来越好”时用的是蹩脚的粤语,接下来开始放那首歌。

“来日纵使千阙歌,飘于远方我路上。”

“来日纵使千千晚星,亮过今晚月亮。”

广播里的主持人用粤语说越来越好,越的发音像是“玉”。

-我怎么知道你怎么养的狗。

-就像是养你一样。

高超养的那条小狗根本不叫什么“阿玉”,应该叫的就是“阿越”“小越”,那就是他的名字。

高超在千禧年的最后一句话讲,高越,再过五分钟,你就是哥哥了。

他们的出生只差了五分钟,高超走后,再过五分钟,高越就会是高超的哥哥。

老天爷哪有那么善良啊高越,除了你哥,谁会生来就爱你。

所以在千禧年的就是高超,把他捡回来养他的是高超,和他去南方打工的是高超,在录音机里偷偷录下声音的是高超……生病的也会是他的亲哥哥高超。

所以高超在吗?他还在二十一世纪吗?

高越说师傅,我要改目的地。

司机不耐烦地说,都快开到了啊?

那我也不去了。高越快要哭出来,我家里有急事,我要去机场。

29

高越坐了夜班飞机连夜飞回岛城,他脑子里都是高超,高超叫他看水表,学做饭,管煤气灶。高超给他打蚊子,买衣服,在地下通道听他唱歌,高超给他零花钱,喊他去四楼等着,喊他去买冰棍,买烤红薯。

后半夜他坐在车上发愣,原来岛城变得这么大,棉纺厂早就没了,他已经认不出他和高超最开始住的地方,认不出高超在那个世界读过的学校,也认不出他后来和高超租住过的地方。

最后他才想起来栈桥,他不愿意想起那里,仿佛高超还抱着他,胳膊松松从他的身上垂落下去。

司机把他送到栈桥时天都快要亮了,手机扣去不菲的车费。这片总有游客守着日出。大概是这两天太冷,又下过雪,除了几个夹着三脚架的人,没多少人光顾。长椅已经不在了,栈桥上的亭子变得好精致。高越跑上去,凌晨的海雾尚未散尽,栈桥的尽头也看不到海与天之间的分界,时不时有早起的鸥鸟飞去,高越没有看见哥哥。

高超说栈桥其实是断桥,就算到不了对岸却也好好立在这儿许多年。

但是高超,你弟弟没办法离开你好好活许多年。

太阳要从海面上升起来了,东方的部分明显变成温暾的白,雾蓝色渐渐没入海里。高越穿少了,冻得手脚都发冰,手机在兜里震动了两下。

高超给他发了个句号。

高越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高超给他发:回头。

高越回过头。

高超站在栈桥的另一端,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羽绒服,高超向他招手。

高越深吸了一口清晨海边凛冽的空气,大步朝高超走过去,走着走着变成小跑,他又要咬紧牙关了。

“高超!”高越喊了一声,扑过去,没刹住车,高超接住了他,用他熟悉的声音说,“高越,我在呢。”

“高超,你还想转幕后吗?”高越问他,高超给他递卫生纸,“高越。擦擦吧,一会儿过河了。”

高越接过纸,红着眼睛看高超,高超说:“我逗你玩的,玩笑开得有点大了,我下回不这样了。”

高越抓着高超的手,仔仔细细看到他手背,再没有留置针产生的总愈合不了的针孔和淤青。

“我没事,高越,我真没事儿。”高超笑起来,他没办法看高越哭,那张一模一样的脸怎么能落下这么多的泪啊,“怎么了高越?感性了?”

“我手机没电了。”高超说,“下了飞机打上车就没电了,到处找充电宝来着。”

“高超,是不是你?陪我去千禧年的人是不是你?”

高超没搭话,高越却也不再等他搭话了,伸手抱住他。羽绒服的帽子有一圈毛边,高越把脸埋在那圈毛边里,把那簇毛儿压平。

高超想,我只是比你去90年代早了五分钟而已,在遇见你之前,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以为是我和你吵架的报应。我根本不是独生子,遇见你之后我就不想被人收养,那条小狗我取的是你的名字。高越,原来双胞胎的梦境真的可以相连,让你难过了,对不起。

“高越,差不多得了。”高超说,“我弟弟要在我肩膀上哭到什么时候啊?”

“我没哭。”高越抹了一下眼睛,转身走掉,“吃早点去吧,然后回家,我要和爸妈告状说你欺负我。”

高超在他身后无奈地笑,伸手抓住他的手腕,高越转过头:“高超,你还要跟我分开吗?”

“我从没想要跟你分开,高越。”

身后的海,潮汐渐渐退去,礁石被洗刷得发光,那是朝阳的功劳。太阳就要升起来了,从模糊不清的海平面之下,高越,现在许愿合适吗?我保佑你永远健康,永远快乐,永远陪在我身边。

高超,如果是我,我会许愿我们永远看不见落到海底的月亮。

—END—

写此文时部分BGM:

就值得了爱-万芳(主听)

无情的雨无情的你-齐秦

爱如潮水-张信哲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孟庭苇

千千阙歌-陈慧娴

-纯脑洞与现实无关十个勤天长命百岁

王一珩回到了后陡门,迎接他的,是一只黄白相间的小土狗。它一见到王一珩就热情的扑了上来,尾巴摇的飞起。

王一珩低头抱它,在它的脖子上发现了一个名牌。上面刻着它的名字“壮壮”,背面是他的手机号。

王一珩知道,这是他的哥哥怕他孤单留给他的。

“那你以后就和我相依为命吧。”王一珩亲了亲小狗。

然后他又独自一人,给田里通沟、覆肥、播种。

警察来了很多次,但这次他的哥哥们依旧将他摘的干干净净。

王一珩站在田里,脚上的雨鞋满是泥泞,他对姚笛说:“姚警官,我只是个农民。”农民能做什么坏事呢。

姚笛眉头紧锁,他想不通那些人是怎么做到的。

王一珩其实也想不通,但他不用想通。他只需要知道,他的哥哥们很爱他。

后陡门的麦子越长越高,王一珩学着李耕耘的样子修缮篱笆。又学着陈少熙的样子在鱼塘里下苗,给鱼安装喂食器。又学着鹭卓的样子在草地上种玫瑰花。又学着何浩楠和赵一博的样子养鸡养鸭。又学着蒋敦豪的样子搭好羊圈进了十只羊。又学着赵小童的样子在树间挂起吊床。

每天都好忙好忙,忙到忘记去想,几年前在这里,他是怎么和哥哥们一起将后陡门的一切变得繁华。

只是,卓沅的麻辣猪蹄他始终学不会,没有李昊篮球也索然无味。

王一珩的鸡鸭羊从几只变成了一群,养殖区扩了又扩。他种下的花变成了花海,他在里面搭了亭子,坐在那里看夕阳,真的很美。

他走进多功能厅,看着桌子上整整齐齐的牌位,声音制止不住的哽咽:“哥,今天之后,我比你们所有人都大了。你们什么时候来我的梦里,再叫我一声多多呢?”

王一珩在后陡门开起了农家乐,这是很多年前蒋敦豪提出的想法,但当时因为各种原因搁浅了。

他给农家乐取名“少年之家”,这里景色宜人,物价也不高,客人络绎不绝。

少年之家慢慢变得出名,不少人慕名而来,到这里度假,只是客人都会诧异:这里为什么会叫少年之家呢?院子里明明只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

看着渐渐落下的夕阳,王一珩突然想起,蒋敦豪年轻的时候,也是喜欢唱歌的。

如果重来一次,他们兄弟十人只做普通的农民,那么一切的结果是不是都会不一样。

王一珩摇了摇头,拨动琴弦,唱了一首歌。

一首蒋敦豪写的歌。

“多年后的晚上他已白发苍苍,

当谈起过往语重又心长,

那时他在何方是否如愿以偿,

昔日的新酒早成陈酿。”

夕阳没入地平线,天空进入蓝调时刻。

恍然间,王一珩看到了他的九个哥哥在不远处向他招手。

哥,多多来找你们了。

闲泽短篇,1.6w+

完结篇,前文见合集

本章私设,长公主为承泽生母,注意避雷

正文:

春闱牵扯出的陈年旧案里,庆帝特意为范闲精挑细选了一桩捅破。

送林相告老再返京都时,范闲下意识地又去往了二皇子府。

李承泽背后的伤已不碍起居活动,只是夏日暑热里被拘着用不得冰,于是便有了湖中花船,日日流连其上躲阴凉。

左右疯傻的名声传出去了,他更是行止放浪没个规矩,披发躺在随波逐流的轻舟上,几缕青丝连同夏裳薄纱宽大的下摆垂落水中,带起涟漪碧波,招来湖中的红尾锦鲤。

范闲提气轻身,踏水翩然落在李承泽身边。

轻舟受力晃了晃,李承泽揭下面上遮阳的书卷,瞧着屡次三番不请自来的人,支...

轻舟受力晃了晃,李承泽揭下面上遮阳的书卷,瞧着屡次三番不请自来的人,支颐换了个斜倚的姿势,“范府与此各自东西,怎么,小范大人是不识得回家的路了?”

衣袖随着他的动作滑落,一截藕似的鲜白的胳膊晃眼得很。

范闲嘿嘿一笑,自来熟地拿起小几上的葡萄往嘴里送,“殿下这话多见外啊。”他左右环顾一圈,“快剑呢?今日怎么没跟在你身边。”

李承泽指了指远处隐隐成片的碧绿,“和无救种花呢。”

从前李承泽没有在自己府上游湖的习惯,也未在湖里播过莲种,忽而兴致大发想要一探藕花深处,九品剑客和春闱落榜的刀客正辛勤地从别处移栽芙蕖莲花过来造这接天莲叶无穷碧。

当真对得起骄奢淫逸四字。

范闲竖起大拇指,想起在宫里偶然所见,他多嘴问道,“这莲花是何处移来的?”

“御书房后面的湖里。”李承泽漫不经心地拨水逗着锦鲤玩,余光瞥见范闲欲言又止,止又欲言的模样,掬了捧水直直泼了过去。

那水在空中就撒了多半,真正泼到范闲身上的,也不过堪堪湿了鬓边几缕头发,

“殿下这是欺负臣不敢反击?”范闲一手便制住了那两只作乱的手,欺身将李承泽压倒躺在船上,眼中说不清道不明地勾着风,沾着水,还有李承泽身上名贵的熏香和药香,织成千千结,束缚着并无反抗之意,甚至几多顺从配合的人。

李承泽毫无被钳制的自觉,反而挑衅地笑着,“那你反击啊。”

怎么反击?

泼回去吗?

只怕谢必安不提剑来找他,夜里李承泽因这闹起什么病他得先把肠子悔青。

被吃准了的小范大人暗暗咬牙,身子压得更低挤占了两人之间本就不多的空隙,“承泽,我有时候真的看不懂你。”

李承泽偏过头去,错开太过灼热的视线,低低的笑声在船舱里撞个来回,随风荡开在碧水蓝天,“谁又能真正看懂谁呢?林相在朝多年,御前伴君,不也没看懂那老不死的打的什么黑心算盘吗?甚至连近身的袁宏道都没看清,跌了闷声跟头。”

范闲正色,“袁宏道出城逃往信阳,你与信阳那位,如今是什么关系?”

“姑侄关系啊,还能有什么关系?”李承泽语气随意。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范闲恶声恶气地逼近,却小心地将另一只手垫在李承泽头下以免磕碰到船底,“殿下受制于人,还不肯说实话吗?”

“我若说信阳那位还在替我做事,你又当如何?替你的未来岳父找我算账?”李承泽发狠挣脱了范闲的钳制,揉着被攥红的手腕,面上不善。

范闲当然没有真用劲,否则也不会轻易让李承泽挣开,只是那一身皮肉实在养得白腻金贵,一点力道便赫然红得扎眼。他有了歉意,语气软下来,“那位不是好人,你离她远些。至于世伯的事,此事有些复杂,等我都处理好了再同你说。”

李承泽听见“好人”二字,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阴恻恻地瘆人,“什么是好人?她不是好人,你是吗?我们主持春闱公道的小范大人。这京都里,有几个真正的好人?我若是要离他们都远些,便只能去死了。”

“你嘴里能不能有个忌讳?”范闲拽着人坐起来,连带着飘在水里的衣袖和湿了发尾的青丝一并捞起,用真气烘干,“李承泽,我是认真的,你远离那些,我帮你脱身,许你一世平安。”

“范闲,”李承泽压了火气在眸子里,灼灼地烧起来,凤眼艳绝得生出狠厉,又软刀子似地裹挟着嘲弄,“你拿什么对我许诺?凭你仰仗恩宠,根基如浮萍,还是说靠你背后的监察院和那没到手的内库?我伤愈之事此刻已经传到宫中,那老不死的应当猜到我疯傻之事有蹊跷,他对我下手,你要怎么帮我,替我杀了他吗?你敢吗?你能吗?”

“我早便告诉过你,你挨这一杖取信不了他。”范闲大喊,他在李承泽面前似乎总是太过容易失控。

“可我若不挨这一杖,怎么逼承乾下定决心?”李承泽腾然起身,青丝从范闲手中滑落,发尾在风中,招摇如黑色的旌旗,写着野心,写着杀心,写着不死不休的恨和决绝。

风起轻舟亦摇摇,范闲扶住李承泽欲要跌水的身子,尽是无奈,“你与他本可以徐徐图之,为何非要以身作局推他这一把?”

“因为我不想等了。”李承泽凄然,“自十二岁时就悬在头顶的铡刀,我每日每夜都惶恐它落下,又发疯似地觉得早落下早死也好,这样担惊受怕的时候,我过了整整八年,我不想再用一个八年去图谋怎么杀他。”他展臂,任由万顷风穿身而过,吹散了强撑的气势,显露出几分飘零随波的脆弱,在淹红的眼尾里,又在颤抖的声线里,“范闲,这一次,我骗了承乾,没骗你。”

一个疯子突如其来的示弱与示好。

一只张牙舞爪的猫湿漉漉地收敛了凶相。

他眼里连算计都坦诚得叫人心疼。

范闲忽然明白,什么藕花深处,不过是特意支开谢必安和范无救给他设下的局。

阴谋可恨,阳谋无解。

这只狡猾又不择手段的猫,用自身性命逼得李承乾不得不举起屠龙之刃,又用李承乾来哄他心甘情愿入局。

也许在自己说出一世平安的许诺时,就已经咬上了李承泽撒下的直钩。

他欠了李承泽一架轮椅的债,要还。

“殿下想要我做什么?”

“再为我酿一坛酒,送我一场醉梦的机缘。”李承泽仰倒回船上,躺在轻纱叠乱,水色潋滟之中,痴痴笑着朝范闲伸手。

“好。”

那日藕花深处,没有争渡惊起的鸥鹭。

只是亭亭繁茂的并蒂花不知被哪只手坠弯了茎杆,在夕阳羞赠的云霞烧乱里,俯身与碧波水漾相吻。

京都最大的热闹还是在小范大人身上。

有人说是林相告老,范闲觉得与郡主的婚事再无助益。

也有人说长公主不肯交出内库,在其中大作糊涂账,范闲不想沾上关系。

还有人说当年林家次子遇刺身亡的事与范闲脱不开关系,郡主不想同杀兄仇人结亲。

总之真真假假的传闻里,闹得沸沸扬扬的一桩御赐婚事被明旨解除。

庆帝看着书案上全是昔日的宰相门生参范闲寡廉鲜耻的折子,没好气地捡起一封扔在范闲身上。

“你看看,这些都是参你的。”

范闲恭恭敬敬地双手捧起折子,“臣惶恐。”

“朕已经下旨,是郡主退了你的亲事,是你不堪为郡主良配。”庆帝掷笔老神在在地靠在圈椅上。

“陛下英明。”

这倒是如范闲所愿,坏他名声总好过坏女儿家名声。

“朕听说这些时日你常去老二府上,怎么样,他的疯傻之症可有好转?”

庆帝问得随意,范闲却绷直了神经,面上不显,一派求饶神色,“陛下,不是您下旨让臣伺候二殿下汤药吗?您都不知道谢必安日日防贼似的防着我,还有范无救,说他春闱落榜也是臣暗中动的手脚。”

“真是你做的?”

“臣冤枉啊!”范闲大吐苦水,“春闱之事臣对天发誓,绝无偏私。可范无救拿着刀在臣面前比划,二殿下只知道在旁边吃葡萄,什么也不管。”

“你觉得老二是什么意思?”庆帝撑着胳膊前探,意有所指地问。

范闲露出一个恍然的神情,“您的意思是,二殿下他是……装的?”

庆帝放松姿态,“朕可没说,朕是在问你。”

“那臣该领命去调查?”范闲试探。

“罢了,老二的事,朕自有决断,伺候汤药也用不着你这个四品居中郎了。”庆帝打量许久,对上范闲有些奸猾却不做掩的眼神,忽而松了口。

大喜过望的小范大人当即行了个大礼谢恩,像是厌恶极了这份差事,唯恐庆帝反悔,“臣遵旨,谢陛下恩典。”

连离开背影都写着欢快的人出门转角就撞见了被宣召的太子。

李承乾压着声音问,“陛下可说二哥什么了吗?”

范闲摊摊手,故意大声道,“陛下恩旨,臣以后便不用再去二殿下府上陪侍汤药了。”

他这处明演的戏,李承乾也是人精,没有看不懂的道理,当即不再多问,整了整了衣冠进殿面圣。

范闲叹了口气,提起精神继续一步三跳恨不得把高兴刻脸上往宫外去。

等回到监察院时,一张脸几乎是笑僵了,范闲要了凉水洗过脸才去见陈萍萍。

一样的问题,不一样的在于陈萍萍比庆帝更了解范闲。

“二殿下的疯傻之症什么时候能好转?”

“谁知道呢?”范闲一屁股坐下,本想再笑笑,可实在笑累了,笑不出来了。

“那我换一个问法,二殿下的疯傻之症需要一个什么样的契机才能好转?”

“这话我可不敢接啊。”范闲觉得即便是为了荷塘里那个不清不白的吻,他也应当遮掩一二。

这算什么?

被色相蛊惑,出卖真心吗?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旖旎思绪在对上陈萍萍深沉的,平静的,等待的眼神时,他有些心虚,低头错开视线,“我不敢说。”

“这世上什么时候有你不敢说的话,不敢做的事了?”陈萍萍一针见血地戳破借口,“我再问你一句,你退婚可是因为二殿下?”

“是,”范闲想了想,“也不是。林珙之事,确与我有关,我不能骗她。无论林珙为人如何,始终都是宠爱她,呵护她的兄长。”

“你从前并不会心虚地解释这些,范闲,你对二殿下,动了真心?”

陈萍萍直白的话让范闲险些腿软滑倒在地上,他下意识地否认,“没有,我怎么会对他动心。”

顶多,顶多算是有那么一点心疼?

或许比一点再多一点。

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的鬼话,最终变成了破罐子破摔,一面骂二皇子府风水害人,一面承认,“是,我动心了。我知道他手段极端,知道他狂悖枉法,知道卑劣狠辣,可他说自己是被逼的,我就心软了。当我义正词严指责他诸多恶行,他问我为什么当初没人去救那个本不愿意争却被逼台前的李承泽时,我动摇了。我做不到像我娘那样,我有私心,就像我尽力转圜将范思辙从抱月楼之事中洗清一样,我的私心偏向了李承泽,我不再坦荡,我想要将他从泥沼里拉出来。”

“我背叛了我自己。”

从哪一刻起呢?

看到李承泽被轮椅砸伤,惊慌如幼兽地瑟缩在墙角;还是李承泽坐在窗台上晃着腿笑着问他吃不吃葡萄;亦或是李承泽重伤昏沉之际说话间不自觉将头靠近他;又或者是那日春风词笔的宁静。

在藕粉偎碧绿的四下无人深深处,他鬼使神差朝着李承泽靠近,后者却未躲开的那个瞬间,他的心生欢喜就背叛了此前恨欲其死的纠葛。

他甚至试图找理由李承泽曾经做的事情开脱,去撇清关系,最后都只能颓然地承认,他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个恶人。

或者说与善与恶都无关,他爱上了李承泽。

早在那句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的一见如故里。

此后种种,他总是苛求,总是决绝对立,总是看不顺眼的一切,都是企图扑灭汹涌而又不敢承认的无果之爱。

可一旦他的爱找到出路,恨便没了根基。

他比李承泽沦陷得更清醒,也更彻底。

“所以你决定要帮他?”陈萍萍依旧冷静,只是抓着轮椅扶手的手并不淡然。

范闲抬眼望向陈萍萍,泪光点点,“我娘会怪我吗?”

“是人就会有私心,只要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做。”陈萍萍拍着范闲的肩膀,一下重过一下。

“其实我也有想过,长成之树,盘根错结,既定难迁,未成之木,尚有可能。我想赌一把。”

“你果然,和她很像。”思及故人,陈萍萍嘴角翕动,“这可是场连你娘都没赌赢的豪赌。”

“试试吧。”

试试日月新天,是否真能换。

悬空庙赏菊大会定下来的日子比之预期要早许多。

庆帝又设了家宴,特意在李承泽的位子后安排了两名虎卫随时待命。

只是不曾想,李承泽根本没来。

“老二人呢?不是进宫了吗?”

侯公公惶恐地上前应话,“回陛下,二殿下说要放风筝,去淑贵妃娘娘宫中取风筝去了。”

“噗嗤。”范闲没忍住笑出声,惹得在座几位都面色复杂朝他看来,庆帝更是不悦地瞪了他一眼。

“胡闹!去把他……”想起这个逆子前几次家宴的悖逆行径,庆帝改口,“就让他在贵妃宫里好好待着吧。动筷。”

范闲和对面的李承乾对视一眼,默契地低头规矩吃饭。

贵妃宫中确实留有一只李承泽幼时玩耍的风筝,只是过去太久,宫殿也几度翻新,不知放在何处去了。

随身几个掌事宫女都被派去找风筝,书房中剩下淑贵妃与李承泽母子对坐。

“你今日来,所谓何事?”

李承泽弯唇笑笑,也不再装傻卖乖那套,“来看看母妃,给母妃请安。”

“看过了,也请安了。风筝寻到,你便走吧。”淑贵妃低头翻了一页书,声音平淡地不见情绪。

“母妃不问问我,这段时日在闹什么吗?”李承泽盯着淑贵妃翻书时微微颤抖的手,笑靥如花。

单看面相,倒真像是个孝顺听话的乖儿子。

“你向来有主意,有分寸,我问不问,你都是要做的。”淑贵妃视线仍旧停在书上,不曾看向李承泽。

李承泽也不接话,四下打量着几乎被书填满的屋子,还在靠近书案的架子上发现了新本的红楼,等看够了,才笑着重新开口,“母妃看书比之从前细致,这么久还不曾看完这一页。”

“你今日来,到底要做什么?”淑贵妃终于不再拿书做掩,语气无奈。

“来看看母妃,给母妃请安啊,”李承泽理所当然地重复了之前的回答,末了却笑意不减地补上一句,“顺便跟母妃道别。”

“承泽。”淑贵妃脸上罕见地浮现出活人鲜活的情绪,“这是宫里,你不该和我说这些。”

李承泽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可话越发说得不要命,“我欲放手一搏,事成事败,想着总该来见母妃一面,或许是最后一面,”他话锋一转,笑得格外好看,“但我更希望能再回来和母妃放一次风筝。”

李承泽很小的时候,小到根本不足以涉足党争的年纪,淑贵妃也并不是如今这样日日与书为伴,物我两净的性子。她能将风筝放得很高,细细的线拽着画有李承泽幼稚笔触的风筝飞出四方宫墙的桎梏,以至于李承泽总爱拿此跟李承乾炫耀,惹得李承乾也要皇后给他放风筝,结果被罚了几日禁足才老实。

可自庆帝的第一句二皇子贤德兼备从御书房传出时,淑贵妃便再没有和儿子放过风筝。

起初是希望庆帝看在李承泽背后没有母族支撑的份上,放他一条生路,到后来大争之势无可阻拦,她只能更沉默地待在宫中,清心寡欲地做庆帝拿捏李承泽的把柄之一。

昔日抱着她腿喊母妃的小小孩童如今长成清秀少年郎,再喊母妃时,总隔着旧时岁月里那些惹人眼酸的往事,每一声都让她难安。

“承泽,你当真没有其他路可选了吗?”

“是,没有其他路了。”李承泽收了懒散德性,端端正正地在案前跪好,手掌交叠举过头顶,再深深折腰下拜,磕头在地。

极沉闷的一声。

淑贵妃仰头逼回眼中的泪,她起身,转动书案上的花瓶打开身后书架一处暗阁,从暗阁之中取出一只年头日久,花纹样式都很是陈年模样的木盒。

她将李承泽扶起,把木盒交到他手中,示意他打开看看。

里面是一枚妥帖包裹在红布里的玉佩,那红布上绣的是百福无忧,玉佩正面刻着平安二字。

“这是?”李承泽疑惑。

“这是你真正的母亲留给你的东西。”

淑贵妃的话宛如惊雷乍响,李承泽瞠目望着手里的东西,一时觉得自己大抵是装傻久了真傻了,怎么听不明白母妃的话。

什么叫真正的母亲?

庆国皇室一脉,像是被诅咒一般尽是疯子。

有人将身心都卖给皇权,在权力滋养下养出膨胀的野心和贪婪的欲望。

也有人怀揣着日复一日扭曲畸形的爱恋,捂在见不得光的暗处如跗骨之毒,任由自己毒发疯魔。

庆帝是前者,长公主是后者。

这对大庆权力巅峰的兄妹,或是天意弄人,或是有心筹谋,总归是搅在一起,搅出了一段露水孽缘。

孽缘也便罢了,毕竟皇家辛秘少有人敢窥探。

可偏偏孽缘结了果。

李云睿怀上了庆帝的孩子,不仅怀上了,还瞒着庆帝和宫中太后将这个孩子养大到打胎即会要命的月份。

左右她是长公主,私生活风流有了个生父不明的孩子也没多少人敢真正议论触她霉头,养着便养着。

可她与宫中淑贵妃前后产子,贵妃诞下的却是死胎。

庆帝做主,趁着李云睿产后意识不清,调换了孩子,在她醒来后只说孩子生下来便夭折了。

兄妹禁忌,祖宗礼法不容,诞下不祥之子,出生即夭折总比皇帝登基后宫中诞下的第一个孩子就是死胎合理。

“这枚玉佩,是长公主为她的孩子准备的,陛下拿给我的孩子陪葬,被我偷偷取了出来。如今物归原主,”淑贵妃揽过李承泽瘦削的脊背,将怔愣僵在原地的人揽进怀中,“我无法给你助力,但长公主殿下若是知晓你的身世,会帮你的。这世上,没有母亲会不爱自己的孩子,有她相助,你能多几分胜算。”

李承泽没有反应,或者说他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反应。

母妃不是他的母亲,他喊了十余载的姑姑才是他真正的母亲?

这怎么可能?

可突兀的,不该存在此刻的理智却告诉他,因为他是背德之果,因为他是庆帝的耻辱,所以庆帝觉得他自幼就心思阴险不正,所以他理所当然地要成为那个注定牺牲的磨刀石。

多可笑啊。

他李承泽原来是皇室最大的污点和笑话。

生身父亲弃他如敝履,生身母亲多年只当他早早死了,他在深宫中短暂的那段欢愉稚时,爱他的是与他并无血缘的母妃。

他倏忽又从惶惶中找到一丁点裹着砒霜的糖,越疼越戒不住去想,去念。抓紧了淑贵妃的衣袖,好似这样就抓住了他真切拥有过的那点记忆已经模糊的爱。

掌事宫女拿着风筝进来时,李承泽正伏在淑贵妃膝上。

淑贵妃恢复了素日古井无波的模样,一手执书,另一只手搭在李承泽肩上,宽大的衣袖将人掩住,挡了旁人窥探的视线。

“风筝留下,去禀了陛下,承泽身子不适,在我宫中小憩片刻。”

“是,娘娘。”

掌事宫女再度退了出去。

那袖袍下极小声的呜咽断断续续传出,淑贵妃没去看,安抚地拍着孩子的肩膀,柔声唱起小时候哄他入睡的乡音小调。

温柔的,慈爱的,托起了一个孩子的脆弱彷徨。

她唤他承泽承泽,盼他承泽承泽。

各怀心思的家宴结束,范闲改不了翻墙的习惯,再度夜探二皇子府。

“殿下说他谁也不见。”

谢必安尽职尽责地守在李承泽寝殿外,一张脸比剑光还冷。

范闲还是头一遭被如此坚决地阻拦,嗅到从门缝里溢出的浓郁酒香,惊问,“他喝酒了?!”

“从宫里回来殿下便将自己关在屋里,要了酒。”

“要了多少酒?”

谢必安竖起一根指头。

“一壶?”

谢必安摇头。

“一坛?”

“那是多少?”

“一窖,府中所有的酒都搬进去了。”

范闲真的被气笑了,“他要你们就给啊?他身子什么样你们不知道吗?让开!”

“殿下说了,谁也不见。”谢必安最大的优点就是听话,只听李承泽的话。

“我今日偏要硬闯。”范闲随身没带兵器,只有怀中的迷药毒药,不算光明的手段却足以将谢必安放倒。

可他还未动手,那厢谢必安就已经倒下了。

他犹豫着绕过九品剑客,回头再想确认,就听见谢必安压低声音,“殿下心情不好。”

懂了。

完全懂了。

范闲感激地拱手,转身轻轻推门进去。

屋里横七竖八的酒瓶倒了满地,倾撒的酒液污了昂贵的狐皮毯。李承泽跪坐在狐皮毯上,被酒水沾湿的衣裙贴着身子勾勒出玲珑的线条,上半身趴在秋千上摇摇晃晃,广袖如乱云般垂坠下来,他手里举着酒壶,仰头倒尽最后一口,随手将酒壶扔了出去,砸在桌角,四散飞溅的瓷片有一片擦着他脸颊而过。

范闲绕过遍地狼藉,正对上那张仰头看来,血痕和着酒泪糊得满脸血色厉鬼一样的脸,痴痴冲他笑着,“来了?”

“嗯。”范闲扫出一片空地就近坐下,捧着李承泽的脸,扽长衣袖避开伤口将那血污仔细揩拭,“打算喝多少?”

“你不劝我吗?”醉鬼打了个酒嗝,猫崽儿似的甩了甩头,眼中还是雾罩似的迷离。

“进来之前打算劝的,”范闲如实承认,“但现在打算跟你喝个痛快。”

“范闲,”李承泽拽着秋千绳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像只蝴蝶翩跹振翅,却怎么也飞不起来,“你说秘密这种东西,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好呢?”

范闲双手虚虚护在李承泽身后做着随时接住醉鬼的准备,“如果是我,我想知道,我不喜欢活得不明不白。”

“我猜到了。”李承泽从怀中摸出玉佩,“可我从前,一直都活得不明不白。”

玉佩的红绳缠在骨节匀长细白的手上。

陈旧黯然的红吸食着惨淡冷清的白。

一步踩滑,迎着月色尽数跌进范闲怀里。

“往之不谏,来者可追。殿下的来日,想如何活,都由自己。”

“这是小范大人的许诺吗?”

“这是范闲的许诺。”

可如果你知道我与信阳那位的关系,还会这样说吗?

玉佩被攥进在掌心,花纹凹凸膈着皮肉的疼痛换回三分清明,李承泽兀自笑着推开范闲,跌跌撞撞趴回秋千上,瑟缩成一团。

范闲提着酒壶问他还喝吗?

李承泽摇摇头,嘴里颠来倒去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凑近了,范闲才听清,他说的是:“为什么活下来的那个是我?”

夏夜的风不算凉,从未合严实的窗户吹进来,惊起半身冷汗浸湿衣衫。

且不管二皇子府那夜过后又折腾了多少太医,朝堂之上范闲和李承乾算是彻底较上劲了。

三天两头就抢都察院的差事,挑出些太子门下日久成规却又没那么合乎规矩的事参上一本。

这位先是整垮了二皇子,又在林相告老之事上得罪了昔日的宰相门生,如今再惹上太子,端是要把路走绝的孤臣。

不管朝臣心中如何想,庆帝乐见其成,总是不痛不痒地训斥太子,又召范闲入御书房议事。

仍谁都能看出,如今的朝堂新贵正得圣眷。

李承乾虽知这是他们计划的一环,却还是气得在李承泽面前大骂范闲。

一夜饮酒宿醉让养了几个月的身子再度垮了下去,范闲开的药方较之从前更是难喝不已,李承泽听了自家弟弟的话,颇为赞同地点头附和骂范闲确实不是个东西。

正翻窗的朝堂新贵,陛下近臣笑容僵在脸上,对着李承乾礼貌又并不礼貌地呵呵,“太子殿下言行粗鄙,毫无东宫储君表率之风,臣回去就写折子。”

“方才骂你的是二哥!”

李承乾气得拍案而起,李承泽顺势装作被声响吓到摔了药碗,想躲过一顿药。

“二殿下伤了脑子,小孩儿心性,太子殿下还如此斤斤计较,毫无储君胸怀。”

“二哥他骂你。”李承乾也不傻,转头就试图拉拢李承泽共抗强敌。

“是吗?我确实伤了脑子,范闲说得没错。”李承泽心虚地看着故意打翻的药碗,果断投敌。

范闲明显被李承泽的亲疏有别取悦,转头却翻脸无情地跟谢必安告状,再要来一碗药。

含泪痛饮整碗药的人霜打茄子似地栽回美人榻上,任由范闲无赖地将李承乾逼得哑口无言,直到谢必安进来俯身在他旁边耳语。

“我困了,你们走吧。”

生硬得让人找不出理由相信的借口截住了范闲逼问李承乾工部修缮庆庙那批青砖损耗的话头,两人面面相觑,见李承泽脸色凝重便知事情不小,顺坡就驴地告辞前后脚离开。

待确认人都走远后,谢必安才迎着一身黑衣,黑色幕帘遮面的人进了府中议事的花厅。

来人摘下幕帘,露出一副明艳的美人面。

李承泽撑着范无救的手借力从椅子上起身,拱手问安,“许久不见,姑姑安好。”

他刻意加重的姑姑二字叫疯了半生的李云睿霎时红了眼圈。

“玉佩……”李云睿试探着,又斟酌着换了用词,“你在信中……”

““姑姑,我哪有给你寄过什么信。”李承泽笑笑,“不过是想着姑姑在信阳偏远,寄些京都的小玩意儿罢了。”

“承泽,你在信里说的,都是真的”李云睿根本不管他的胡说八道,三两步靠近,力道奇大地抓住他的胳膊,声色疾厉偏又眼中惶惶。

李承泽被抓得有些疼,拧着眉头微微蹙起,“姑姑希望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恶劣地欣赏着李云睿几近疯魔的表情,看够了才懒着嗓音继续开口,“姑姑,我希望是假的啊,可惜……”

没用什么力气就将李云睿推跌在地上,他心里竟诡异地想起自己此前推庆帝那遭,当傻子真好,干什么疯事都使得。

“从前我想,母妃那样恬静的人,怎么会生下我这么个骨子里都疯的人。原来我是大疯子生下的小疯子,原来是你啊,姑姑。”他偏要在这种时候一遍一遍的喊姑姑,一遍一遍地拿刀捅李云睿的心,“可是姑姑,大疯子是他的棋子,大疯子生下的小疯子还是只能做棋子,你们的孽债,为何我成了那个报应”

李云睿跌坐着摇头,她试图去抓李承泽的衣摆,却被不留情地一把抽走,只能软和了语气,竟是生出几般慈母的模样,“承泽,不是的,我不知道,他骗了我,是他骗我你死了,不然我怎么肯让他这么对你!”

“我问的是你为什么要和他生下我!”李承泽踮脚蹲在地上,他逼近他的生母,头一遭发现他们的眼睛生得如此相似。

“承泽,”李云睿拿出那枚贴身珍藏的玉佩塞在李承泽手里,“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我曾经万般期许你的到来,我发誓要把我最好的一切都给你,我准备好了一切才决定要带你来到这个世上。”

“可你准备好的一切就是让我成了那人的弃子!”李承泽松手,玉佩跌落。

“是他骗我,他骗了我,他说你死了。”

骄矜尊贵的长公主殿下哪怕被贬出京都,依旧是风姿万千的从容。

可此刻跌在李承泽面前的,是一个被欺瞒,与亲子相见却不识,浑浑噩噩多年的母亲。

一个母亲的眼泪,洇湿了李承泽的掌心。

“母妃说,我应该唤你一声娘亲。”他褪去那些偏执的疯狂,跪坐在李云睿面前,平淡地,似与自己无关的说起这句话,末了笑容惨淡,问得天真,“你是我的姑姑,还是我的娘亲”

李云睿怔愣着,只有大滴大滴的泪往下砸,要将过去二十载亏欠儿子的泪水此刻一并偿还,嘶哑着声音,“你需要谁,我就是谁。”

“倘若我要那个人死呢?姑姑会帮我,还是娘亲会帮我”

“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帮你。”

她试探着伸手慢慢靠近,见李承泽并不抗拒方才继续,直到时隔二十载再度将至亲骨血抱在怀中,她在李承泽耳边轻声得像是一个母亲在哄自己的孩子睡觉那般温柔地呢喃,“承泽,一切都会如你所愿。”

来时惶惶期望又害怕的身影,去时尽是决绝。

那日午后,李承泽喝过药正要睡下,就听见范闲带着宫中消息翻窗而至。

药中多安神之品,李承泽支颐在榻上眼睛都睁不开地打着哈欠。

“长公主当真看重内库,听闻我退婚,不惜抗旨也要回京重新议定内库归属之事。”范闲抓着李承泽细细的手腕把脉,一面企图在李承泽面前狠狠诋毁唯利是图的长公主,让李承泽与她断了联系。

“她不是为了内库,”李承泽复又打了个哈欠,“她这么做不过是要重新回来京都,找个由头闹罢了。”

“陛下会轻易让她回来吗?”范闲存疑。

“她与陛下纠缠多年,多的是我们不知道的事,只要她想留下,总有能有让陛下留下她的理由。”

“她在信阳待得好好的,什么突然要回京”

“因为我,”李承泽睁开眼看着范闲,“你信吗?”

“信,当然信。殿下魅力拂边,我怎敢不信。”范闲扶着人躺下,夏月里还扯了薄被给人盖好,“只是殿下,与虎谋皮,恐伤自身。”

李承泽似是困极了,胡乱嗯了几声就猫缩在被子下蜷成一团。

范闲笑他睡相和吃相一样随性,却还是唤了谢必安来守在他床边,才安心去办自己的事。

悬空庙赏菊大会的筹备紧锣密鼓,范闲领了运花的职,和宫典一起。

“我听说往年赏菊大会不是这个时候啊。”范闲四下打量着这千仞崖壁上悬空而建的宫殿楼阁,大觉震撼之余,便看见锁链加身的工匠,不免唏嘘。

宫典按部就班地将花都放好,“今年是陈院长提议,要在赏菊大会之前先行祭天。”

“好像是听院长说过有这么回事,”范闲似才想起,“诶,这祭天是个什么样的章程啊?”

“一应事宜俱是礼部负责,你若好奇,不妨去问问郭尚书。”

“没,我就随口问问。”

花既送到了,范闲和宫典一并下山返京,意味深长地再回望一眼那千阶之上的重檐宫阁。

确实是个好地方。

遇见叶重的时候,范闲才想起李承泽身上还有婚约。

自李承泽疯傻之事传出,既不见陛下主做取消婚约,也不见叶家上书求恩旨,稀里糊涂竟险些忘了这么一桩事。

能养出叶灵儿这般侠气仗义的姑娘,叶重也是个有意思的性子。

范闲与他别过,心里揣了旁的心思,一路假寐到悬空庙下。

因着平白多出来的祭天之事,千阶山门梯上攀登的官员三三两两都在议论此事。

天上阴云拢聚,辛其物不知什么时候凑到范闲身边,哼哧哼哧爬梯之余还管不住碎嘴子,“你说这钦天监算的什么日子,瞧着这云,明日怕是要打雷下雨,到时候祭天大典可怎么办?”

“能怎么办?顺天之意办呗。”范闲咧嘴一口白牙笑得灿烂,“再者说这打雷天才宜祭天啊,若是心不诚,一个打雷劈下来……”

“小范大人!”辛其物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左右环顾看其他人并未在意他们这处的动静,才压低声音道,“小范大人这话可不能乱说啊,陛下祭天之心怎会不诚,陛下之心那可是诚鉴苍天。”

范闲不置可否,拍了拍辛其物的肩膀后加快步伐往上登去。

众人都以为此番悬空庙之行,屡次触怒圣颜的二皇子会被留在京都,不曾想还是奉旨随驾在侧。

祭典在明日清晨,晨昏之交,阴阳媾汇,乃是天人相应的吉时。

也正是担忧误了吉时,所以才命皇室宗亲并文武百官都提前一日上山。

入夜下面几层宫殿尚有难眠之人在为祭典奔忙准备,顶层御阁却是一片寂静。

浓云掩月,半分光亮也没有,李承泽不慎踩中地上洒扫后未干的水渍,嫌恶地拎起裙摆步子更谨慎地往庆帝起居的大殿去。

殿内烛火秉明,庆帝正擦拭着箭簇,听侯公公禀报钦天监说明日恐有雷雨,欲知圣意是否另择吉时祭天。

他没发话,只是冷眼看着未经通禀就闯进来的李承泽。

“我有话要说,请……陛下屏退左右。”

虽喊着陛下,语气也不见得比他平日喊老不死的尊敬。

周遭伺候的宫人暗叫不好,这祖宗怎么又来闹事了。

庆帝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个儿子,半晌才挥了挥,“都下去吧。”

宫人们如获大赦,鱼贯而出。

侯公公也在其列,只是路过李承泽时被叫住。

“劳烦公公守好门,我们说的话,陛下应当不想让旁人听见。”

祖宗,这话你大可以不说我也会守好门的,侯公公苦笑着应好,毕恭毕敬地退出去赶紧合上门,甚至想找两团棉花给自己的耳朵也堵上。

“是好了,”庆帝放下箭簇,屈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桌面上,“还是懒得装了?”

李承泽自顾自地拉了把椅子到庆帝面前坐下,尤嫌垫子不够软,左右搜刮了几个一并垫在屁股下,坐舒服才舍得回庆帝一句答非所问,“前段时日听说了个故事,觉得有趣,想说给陛下听。”

庆帝抬眼,示意他继续。

“说陛下与长公主有私,罔顾人伦,悖逆祖宗,行苟且之事,且有苟且之实,”李承泽直直看着庆帝,“而陛下您更是禽兽不如地调换亲子,欺骗长公主,哄着我母妃替你养着不伦的孽债。”

他说完旁若无人地大笑起来,笑得眼角溢出泪花,才停下似是天真的发问,“不好笑吗?陛下怎么不笑?”

庆帝面色阴沉得难看,“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吗?”李承泽见状更欢喜了,继续道,“可我信了啊。若非如此,您告诉我,为何我的父皇要拿我做牺牲,要我的命去换一个心思深沉,手段了得的太子殿下?为何同样是儿子,我却早早被视作了弃子?陛下,父皇,我想不通啊,我只能相信。”

“朕看你这疯傻之症越发厉害了。”庆帝拂袖而起。

“陛下说得是。”李承泽勾唇笑笑,赞同地点头,“左右我疯了,我傻了,不在意旁人如何再看我,且由得天下人来看看,这高堂之上,这巍峨皇权之下,是怎么样腌臜不堪的一团腐朽。”

“你敢!”庆帝怒极揪着李承泽的衣领将人拎起,杀意毫不掩饰。

李承泽笑得越发放肆张狂,“怎么?陛下想杀了我?可方才我特意换了身惹眼的衣服,让许多人都瞧见了,陛下要怎么解释我突然暴毙在您的寝殿呢?祭天前夕,皇子暴毙,难不成真是陛下悖伦,遭了天谴诅咒?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天谴好啊,陛下现下可要动手,还是说让臣自己动手?”

“李承泽,”庆帝松了手,任由李承泽破布娃娃似地跌回椅子上,“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自是来领死的啊,”李承泽整了整衣袍,满脸堆笑,“我来看陛下如何杀亲子,如何欺天下,如何坐拥江山却是鳏,寡,孤,独。”

怨怼在后四字里齐齐爆发,喷薄叫嚣地恨意朝庆帝扑面而去。

“朕不会在此处杀你,”庆帝蹲下身子,伸手将李承泽凌乱的刘海捋好掖在耳后,他似乎是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这个儿子,这个留着李姓皇族血脉,却是李姓皇族最可耻的孩子,“明日既是你与你母亲苦心孤诣买通钦天监要来的吉时,那便就在明日,祭天之后二皇子旧伤发作,朕拳拳爱子之心,弃赏菊大会不顾带你回京寻医,无奈中途你便不治而亡,实在让朕痛心。放心,朕会让你的母亲,你的母妃都下去照顾你,也算是朕对你的一点补偿。”

“你敢对母妃下手,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李承泽暴起就要去厮打,却被庆帝轻而易举地推搡开。

“怪只怪,她命不好,做了你的母妃。”

多可笑啊,命不好。

宫闱之内,又有谁是命好呢?

李承泽仰躺在冰凉的金殿之上,凄怆大笑起来,他偏头看着庆帝离去的背影,听见他的父皇对他的安排,“二皇子身子不适,特准他在朕的寝殿静养,任何人不得打扰。”

传出去,又是他圣眷优渥。

当真是拳拳爱子之心啊。

也不枉他为他费心编排这一出好戏。

鸡鸣时分,整座悬空庙就已然醒了,按照礼部下发的典仪章程,紧锣密鼓地做着最后的清点。

按理来说,四位皇子应在庆帝身后陪祭,可二皇子圣恩静养,便空出一处缺来。

礼部的人拿不准主意,只好请示庆帝。

庆帝视线扫过倚在柱子上无聊拨弄花盆里黄菊的范闲,“让他补缺。”

“陛下,”郭峥当即跪下,“这,这于礼不合啊陛下。”

庆帝眯了眯眼,“郭峥,是于礼不合,还是于太子有碍啊?”

郭峥惶恐地连连口头,“臣明白了,谨遵陛下旨意。”

范闲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陛下,郭尚书说得对啊,臣一个臣子,怎么能跟皇子殿下们一起陪祭,再者说,那么多人看着,时时刻刻都得端着……”

“你多说半个字,朕就让人把你从这丢下去。”庆帝瞪了范闲一眼。

范闲悻悻闭嘴,朝郭峥露出一个我也被逼无奈却怎么看怎么像幸灾乐祸的表情。

虽然出了这么个插曲,祭典还是在吉时之前准备妥当。

只是天上的雷云似乎也准备妥当了。

礼官祝词刚颂第一句,轰隆一声闷雷沉沉压在悬空庙顶特意为祭典腾出的空旷之地上。

礼官被吓得瑟瑟,但看庆帝气定神闲的模样只能强定心神继续高声念着祝词。

祝词最后一句国祚绵延落下,李承乾适时双手奉举上御制的香和供奉的玉璧。

庆帝看着低眉顺目满脸恭敬的太子,忽而笑了笑。

“范闲,去给朕另寻一炷香来。”

李承乾顿时色变。

下面群臣离得远并未听清庆帝的话,只是看见祭台之上的范闲去又复返,不明所以。

燃香在手,庆帝上前三步,一步伴随着礼官一句祝祷。

“袛承天序,谨用祭告。惟神昭鉴,祚我邦家,尚飨!”

礼官声落,庆帝已至供奉牺牲的祭案之前,其下诸子并文武大臣纷纷下跪叩拜,齐声高呼,“惟神昭鉴,祚我邦家。”

天空中雷声翻滚,似有回应。

庆帝抬眼看着压在头顶的黑云,正欲将香插入祭炉之事。

一道惊雷乍落。

电闪照亮晨昏未明的天色如白昼。

光明散去,人声惊慌中先是李承乾悲声大喊着陛下,继而是抖如筛糠的礼官伏地颤声惶恐地叫着天谴。

等叶重领着禁卫靠近祭台时,庆帝手中那埋有银丝的香早已在慌乱中被太子踢下了高台,不知坠在那片山间。

范建快步走到范闲身边,看着地上几乎被劈焦黢黑的人形,眼神里尽是询问。

范闲摊摊手,又故意大声重复,“天谴啊。”

这两字瘟疫般在群臣之中散布开。

祭天之时被雷劈中的帝王,从古至今还是破天荒的第一例。

怎么偏偏就是在祭天的时候呢?

除了天谴,又能作何解释呢?

再听太子那撕心裂肺的哭喊,难不成……

接下来的话说出来便是大不敬了,众臣交换眼神,都默契地缄口不言,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是个听不着看不见的聋子瞎子。

近辰时时,暴雨倾盆而至。

滂沱雨声几乎要打垮这桩悬空而建的宫殿。

御阁之中也终于传出消息,陛下殡天。

而一干臣子之中,率先提议太子尽快继位主持大局安定人心的竟是此前朝堂上屡屡驳李承乾面子的范闲。

私下里议论有人说范闲就是向新君服软示好,也有人说范闲与太子此前早已皆为同党,只是明面上争着。

无论事实如何,先帝殡天,太子继位都是正统,无人质疑。

换了一身缟素的李承乾和依旧大红衣裳艳烈的李承泽并立在庆帝惨不忍睹的尸身面前。

“这下是真死了?”李承乾看着李承泽手中尤在滴血的断刃匕首,想起方才庆帝忽然复息仍是一阵阵后怕,好在二哥眼疾手快补了几刀,刀刀朝着心脉要害之处去,甚至将匕首都折在里面了。

李承泽示意范闲将断刃拔出来,以免被人发现生出事端。他抹了把面上溅到的血,嫌恶地揩在衣袖上,“死了。”

范闲取出断刃,探过鼻息又摸过各处的脉,“确实死了。”

“其他人碍不了事,但在返京之前,承乾,盯好秦老将军和叶重。”李承泽被关了一夜,水米未进,方才又是惊心动魄地一番泄愤补刀,此刻有些撑不住,借着范闲的力才勉强站稳。

“二哥放心,我早安排下去了。”李承乾环顾屋里,倒了杯茶让李承泽就范闲喂的药,“等雨停了便即刻返京,京中我也给母后还有姑姑传了信。”

“监察院那边也得了信,黑骑会在下山路上守着。”范闲赶在李承泽开口之前抢先道,“行了,大局已定,你也歇歇心思,别再折腾自己了。”

李承乾深以为然,“是啊二哥,听说你昨夜单独去面见陛下,吓得我整夜不敢阖眼。”

“钦天监行事在他面前露了破绽,我不去激怒他,又怎么能让他起杀心,不惜冒着雷雨天也要尽早结束祭典,回京处死我。”李承泽撇了眼已成尸体的先帝陛下,冷冷嘲讽,“或许他真有什么底牌自恃我翻不出什么浪来,可惜。”

他嘴上说着可惜,眼里恨色分明觉得死得这么快便宜着老东西了。

李承乾听到钦天监行事露了破绽,也反应过来为何祭典之上庆帝不要他递的香。

他们兄弟暗中成盟之事兴许从未瞒过这位心思深沉的皇帝。

好在范闲做了后手。

而范闲入局,又拖了陈萍萍给他们做先手。

悬空庙庆帝本想借陈萍萍之手假刺杀,贬叶重出京,以此来试探李承泽,若李承泽只是装疯卖傻,那叶重被贬,叶灵儿留京就是雪中送炭,插手军务的大好时机。

而他在一开始给李承泽定下这门婚约时所做的谋算也会重新回到正轨,废棋亦有大用。

奈何陈萍萍巧言改动了原定的刺杀计划,提议祭天之时留出更大的空子给刺客动手。

也正是这祭天,让李承泽找到了最适合庆帝的死法。

足以毁掉庆帝生前身后命的死法。

开万古先河,被天谴雷劈的第一个皇帝。

此后史书记载,人人都会揣测这位触怒上苍降罚的皇帝到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之事,而此前庆国所有大大小小的天灾也好,人祸也罢,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失德之君,天人共弃。

仁德孝彰的太子也只能忍痛为子民着想,下令去繁就简,仓促将其葬入了皇陵。

似乎一切当真雨过天晴。

范闲向新继位的帝王求了恩典,朝堂风气已成,积弊非一时可以革新,但春闱乃是未来之朝堂,是庆国之来日,绝不可沦为争权夺利的利益交易。

李承乾自己便是从党争中走出来的,对范闲这等天真做派觉得好笑,可那封上书的折子里还写了李承泽的名,权当是为了二哥,他也下了朱批,此后春闱再胆敢有舞弊营私之举,死罪不赦,朝中大员若涉事其中,无论品阶,革职下狱。

范闲告诉李承泽这件事的时候,范无救也在一旁,刀客又动了春闱的心思,李承泽只觉朽木不可雕,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你求来的这道旨意,只是旨意,”李承泽恹恹地喝着药,嘴里吐出的话比药还叫人心苦,“春闱有太多人想进来分一杯羹,即便明旨,也不乏私下铤而走险之徒,险中求贵。”

“可至少有这道旨意,向天下学子证明了,这条路还能看见未来。此乃清正之源,一届一届,寒门之士在朝中逐渐站稳脚跟,也可为后来人照见一条光明前路。教化得昌,一人如此,人人如此,万事皆有可待。”

范闲说话时眼睛亮若星辰,李承泽瞧见,将原本的打击之言就药咽了回去,“听起来不错。”

“是吧。”范闲打蛇顺棍上,凑到李承泽身边,“其实仙界后世也有类似春闱的考试,名为高考。有句话说得好,乾坤未定,你我皆是黑马,在高考面前,每个人都是平等的,都有机会凭借努力去触碰更高学府的殿堂,去挣一个前途似锦。若有朝一日,庆国春闱也能如此,何愁盛世家国。”

“嗯,”李承泽拎起葡萄往嘴里送,“这话你该去跟承乾说,与他君臣携手,开盛世太平。”

“可我想先跟殿下说,”范闲抢了李承泽的葡萄,强迫人看向自己,“所有我知晓的,我想做的,日后都会先跟殿下说。殿下能否答应我,也如此待我。”

“范闲,你似乎忘了,”李承泽挑眉,分明欢喜却刻意要逗范闲,“我身上还有婚约,我如此带你,置我未过门的妻子于何处?”

“殿下不曾向陛下请旨解除婚约吗?”范闲登时跳了起来。

“嗯,还没有。”李承泽夺回葡萄,一口一个吃得满意。

“我去替殿下上折子陈情。”

范闲嚷嚷着就要去找谢必安要纸笔,九品剑客才不理他,指了书房让他自己去取。

望着风风火火离去的背影,谢必安忍不住问,“殿下那日进宫和贵妃放风筝的时候不是就要来了解除婚约的旨意吗?还让我带了不少赔礼一并送去给叶小姐。”

“闲来无趣,总得找点事做。”李承泽伸着懒腰站到窗前,还能看见那往书房狂奔而去的身影,低低笑出了声。

“你与他,不可以。”

身来冷然传来的女声让李承泽笑意霎时散去,他回头,看见的正是一袭黑衣金绣的李云睿。

“姑姑怎么来了?”他语气并不好,尤其是姑姑二字喊得阴阳怪气,“我和谁在一起,只怕姑姑还管不着。”

“承泽,范闲不可以。”自从知晓李承泽身世,李云睿在他面前再没有此前的游刃有余,总是关心则乱,“范闲背后牵扯过多,与你在一起只会给你带来麻烦。”

“如果我非要他呢?”李承泽迎上李云睿的视线,虽是问句,但语气坚定。

李云睿到底还是个疯子,“那我便杀了他。”

李承泽闻言轻嗤,上前两步,借着身高优势微微俯视着这位名为姑姑,实则生母,“你大可以试试,他死我死。此后无论谁对范闲动手,我都会算在你的头上,都是这句话,”他一字一字重复,“他死我死。”

范闲是回来找李承泽拿他的私印的,还在门外就听见决然生死共赴的四个字,被钉在原地。

他从来没怀疑过李承泽爱他之事,只是尚且有理智地知晓,于李承泽这样的人来说,情爱之上尚有其他。

比如恨,比如复仇。

可此时此刻,他所听见的这句“他死我死”,是彻底要将自己性命与他绑在一处。

饶是从前的李承泽并不惜命,这样的狠话却还是叫人心跳乍漏,又狂做不止。

他不想去想为什么李承泽要对李云睿放这样的狠话,也不想去想他和李承泽之事李云睿为何要来搅和,难得愿做糊涂人的小范大人此刻什么折子,什么私印都懒得再去管了,他期盼着,祈祷着,甚至诅咒着李云睿赶紧离开,将李承泽还给他。

属于他的李承泽。

李云睿愤然离去时,穿堂的风将斜倚窗前的那树朱槿吹落几瓣,带着未晞晨露飘飘然落在李承泽鬓角,添三分颜色,落在范闲眼里生根发芽。

他摘下花瓣,隔花浅尝。

揣着各自身世的秘密,花汁苦涩。

可李承泽是甜的,沁甜如糖的葡萄。

熟透了,在夏风中滚落枝头。

他揽着李承泽双双跌坐在秋千上,“殿下从前向我要的一场醉梦,如今还我一场可好”

李承泽似是推搡不得,顺着力道软在秋千上,“自然是好。”

秋千负重吱呀呀叫着。

叫着夏风温燥。

叫着花好情浓,贪欢不知昼时。

————end

感谢喜欢,爱你们~

也许会有大婚番外~看看我欠的债能不能先还完

闲泽短篇,1.2w+

接12集砸轮椅,李承泽没有躲

是剧闲泽,前期针锋相对,互相算计,不喜勿入,感恩!

正文:

轮椅朝自己飞来的那个瞬间,李承泽被天光晃了眼,恍惚看见另一个自己吐血倒在血泊之中。

再回神时,巨大的冲击力将他砸得后跌撞破了身后的栏杆。

轮椅四分五裂碎在他身上,温热的血糊在眼前一片猩红,四肢百骸都像是被敲碎一般疼得厉害。

耳畔嗡鸣声让他听不清喧闹的人声在喊叫些什么,只是莫名地,觉得茫然和无措。

刚刚,发生什么了?

“二表哥!”林婉儿同样被吓懵了,反应过来的...

范闲也没想到李承泽连避也不避,他们虽然已经势同水火,但他还没蠢到要在林婉儿府上当众杀人,于是也快步上前,带着怔愣的叶灵儿围到李承泽身边。

只是他刚要伸手去给李承泽摸脉,那只细骨伶仃还有几道深深浅浅血痕的手腕就飞快地从他手中抽走。

李承泽坐在地上缩着往后退,“谢必安呢?谢必安!谢必安!”他惊慌地叫喊着,左右环顾后眼神中尽是不安。

全然不像是范闲认知里那个心思深沉被阴个底掉还能扯着嘴角假笑的二皇子。

这人不会是砸傻了吧?

可傻了怎么还知道叫谢必安?

范闲心里九曲十八弯盘了个遍,李承泽已然挪到墙角处,他抱膝将自己缩成一团,血糊了满脸可怖,却不准旁人靠近,只是喊着谢必安的名字。

谢必安适才得了他的令出去办事,却因着是主仆私语,没人知晓具体去处。林婉儿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让家仆出去四下去寻。

等到九品剑客气喘吁吁地终于赶来时,李承泽被血湿透,暗红色的上衣看不出来,下裳的靛蓝裙却是污成了褐色,那双不曾穿鞋露出在裙外的脚不知是被地上的木屑扎的,还是旁处的血染上,也是血刺呼啦的一片。

剑霎时出鞘,锋声铮鸣。

也就是这一声,让失血过多已然有些昏沉的李承泽看过来,失神的眼睛里似乎是得救般迸发出一点劫后余生的光亮,他轻声喊了句必安,下一瞬就被谢必安护在了怀中。

剑身寒芒映着九品剑客心疼之外毫不掩饰的杀机,他问:“殿下,是谁?”

李承泽摇了摇头,揪着谢必安的衣领,“我要回府,送我回府。”

收剑入鞘,谢必安打横将李承泽稳稳抱起,冷眼环视过周围的人,最终对上范闲,满是杀意,“今日之事没完。”

范闲伤人自觉理亏,竟难得的没有还击,只看着谢必安将人带走,稀稀拉拉的血滴了一路漫延向屋外。

出了此等事,他急需有个对策,至少在庆帝面前要有个解释,这久别重逢的宴还没开席就先散了。

短短半日,先是二皇子府传出消息,李承泽砸伤了头,不记事,连人也糊涂得认不太清。

直白些说,就是人傻了。

而后又是一处擒住抱月楼三凶,没审出什么,人就移交京都府。京都府大刑伺候,凶犯招认范闲是背后指使之人。

糟心事倒是全赶到一处了,范闲到相府时,林若甫气得没给好脸色,“你在婉儿府中对李承泽出手,可有想过婉儿会如何?如此莽撞行事,匹夫之勇。”

“我也没想到他连躲都不躲,眼睁睁看着那轮椅砸身上啊。”范闲理不直气也不壮,只小声嘀咕,末了又问,“当真是傻了?”

李承泽那副心肝,若是不用在算计旁人身上,也算得上水晶玲珑,真被他一轮椅砸傻了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报复的痛快,竟是惋惜。

“他不能傻,陛下也不会准许他傻,此事暂且先放下。”林若甫斟了一杯茶,“说说抱月楼的事。”

李承泽提前布好的局,即便眼下被砸傻了砸懵了,可这个拖他入网的连环招却还是在按照原本的轨迹推进。

“李承泽想撇清关系,凶犯虽然招供,但人要送去刑部复查。届时同样的口供在刑部再说一遍,我便是连京都府与他勾结的理由都站不住脚。”范闲摊手,李承泽确实是够狠。

办法并非没有,林若甫有意想试一试范闲,故意提起范思辙。

聪明人交锋,太了解彼此就显得无趣了。

若是放在平时,他兴许会解释,会说个分明,可砸伤李承泽的事压在他心头一股郁闷难以消解,他对这样的试探有些累了,“世伯,我已有计划。”

“什么计划?”

“杀人灭口。”

范闲本想着看李承泽掉进自己布下的陷阱里自食恶果应当是件痛快事,可眼下人兴许都成了傻子,哪还来得痛快,于是也没了兜圈子的心思,将自己先杀人而后用范无救将脏水泼回去的计划和盘托出。

“死士,诬陷,真凶,范无救这一手用在此处绝妙不过,这一局李承泽已露败相。”

“世伯,你说李承泽是真傻了吗?”抱月楼之事有了决断,范闲又绕回一开始的纠结。

“他若是真傻了,你的麻烦就大了。”林若甫叹了口气,负手望向宫城的方向。

宫里那位才是真正的不好应付。

说麻烦麻烦到,范府和监察院同时来信,庆帝急召范闲入宫。

仍旧是上次家宴的临湖水榭。

范闲赶到时,庆帝、太子已然在了,李承泽也在。

他头上裹了纱布,本就不大的一张脸遮去大半,只剩下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和尖瘦的下巴。

太医在给他把脉,那截伸出的细细腕子上也缠着纱布。

“回陛下,二殿下身上多是外伤,并无大碍,细心养着便好,只是头上这处,伤及脑腑,恐有后遗诸症。二殿下如今识人记事有碍,想必也是此处伤所致。”

“可有痊愈之法?”庆帝冷眼扫过范闲,又看着低头搅着手指坐立难安的李承泽,平日里养气的功夫都有些压不住郁火。

“回陛下,臣只能尽力一试,或许二殿下福缘庇佑,还有痊愈的一日。”

都是宫里的人精,倒是把无药可救,听天由命说得这般委婉。

范闲撇了撇嘴,下一瞬就察觉到有东西朝自己飞来,本能的闪躲开。

茶杯砸碎在地上。

范闲这个挨砸的没说什么,一旁的李承泽却是缩了缩身子。

“你还敢躲?”庆帝笑问,“雷霆雨露,皆是天恩,你可知晓?”

“微臣知罪,微臣不该对二殿下动手。”范闲当即跪下认错,辩无可辩的事,也没有过多解释。

“老二,你是苦主,你想如何惩治范闲?”庆帝侧目去问李承泽。

低头揪着坐垫上的流苏快要把流苏揪秃了的人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半个字也不见搭理庆帝。

“老二,朕在问你话。”庆帝压沉声音重复,带着经年上位养出的威压。

李承乾都忍不住要跪下喊陛下息怒了,可李承泽依旧是那副不为所动的模样。

庆帝伸手,屈指在他面前的桌上叩了两声。

李承泽终于抬头,瞪向庆帝,说的第一句便是,“你好吵。”

李承乾连同水榭伺候的宫女太监跪了一地,范闲也跪着,却没有跟着众人喊陛下息怒,而是直直盯着李承泽。

在庆帝面前这般犯浑,真傻了?

他不相信,庆帝自然也不相信,挥手让众人起来,而后似乎揭过此篇,还让侯公公拿了些葡萄放到李承泽面前,转头招呼范闲坐下,问起抱月楼之事。

“如此说来,抱月楼的凶犯是被范无救灭口,那这范无救又是为何行此事?”

范闲几乎瞬间就明白了庆帝是在用范无救试探李承泽,“回陛下,范无救已被收监,还未提审。”

“哦,”庆帝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那传范无救,御前审吧。范闲,此事交给你。”

“是,臣遵旨。”

范闲借着领旨下拜的动作去看李承泽,后者自顾自地吃着葡萄,忽然连皮带果肉的吐了出来,连声呸呸呸,挥手便将手中剩下的葡萄扔在了地上,骄纵又吝啬地评价,“难吃。”

要说这没有故意针对庆帝,范闲是有些不信的。

范无救很快被押解入宫,庆帝老神在在地坐在上位,眼神示意范闲可以开始审问了。

“范无救,你在京都府前行凶杀人,人证物证一应俱全,你可认罪?”

范闲撇了眼埋头继续揪着坐垫不放的李承泽,又看了看眼观鼻鼻观心的李承乾,起身按照审讯的流程问罪范无救。

范无救被抓之时就已经猜到自己的下场,只是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被带进宫,在陛下,太子还有自家殿下面前听审。

殿下似乎还受了伤,人看着也更憔悴了。

范无救久不答话。

范闲清了清嗓子,再度重复了一遍。

无论如何,不能让殿下牵扯进来,范无救心里打定主意,正开口要认罪,把罪责一力抗下。

那厢李承泽打了个哈欠,赤脚从座位上站起,一瘸一拐地就朝范无救走过去,“我困了,范无救,送我回府。”

李承乾被如此直白的脱罪套路惊得没稳住作壁上观看戏的姿态,怔愣地瞠目结舌望着今日他行事说话大胆到不要命的二哥。

这是什么章程?

“老二,你这是什么意思?”庆帝问。

李承泽根本不理他,绕到范无救身后就去解绳子。

范无救也没弄清眼前是个什么情况,自家殿下又是在做什么。

牢房中捆绑犯人的绳结系得紧实,李承泽尝试几番无果,朝李承乾喊道:“帮我解开。”

李承乾伸手指了指自己,一头雾水,“我?”

这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疯了疯了,真是疯了。

他哪里还有看戏的心思,只想寻个借口有事逃离。

接二连三被无视驳了脸面,庆帝面色不悦,“老二,你是要包庇范无救吗?”

李承泽终于舍得施舍给庆帝一个眼神,只是这个眼神实在太不友好。

更不友好的是他下一步的动作。

只见二皇子瘸着腿走到庆帝跟前,二话不说,伸手就是猛地一推。

大抵是多年没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庆帝没有防备直接被推到在地。

水榭里众人都恨不得找个地缝将自己藏进去,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偏罪魁祸首毫无自觉,还要朝庆帝补刀,“都说了你好吵!”

惊喜来得太过突然,李承乾觉得自己和二哥多年争斗就要在今天落下结局了,凭良心说,看到庆帝被推到在地他心里也挺解气的。

“陛下,二哥他伤了脑子,行事无状,陛下您息怒。”

李承乾拿出一贯和稀泥打圆场的本事,在侯公公将庆帝扶起来后连忙跪下当孝子贤弟求情。

“李承乾,你说谁伤了脑子?”李承泽瘸着腿过来,大有李承乾不说清楚就要推他的意思。

李承乾连连后退,没想到踩到坐垫脚滑一屁股先坐到了地上,他求救地看向庆帝,却发现庆帝面色阴沉得更吓人,话到嘴边都咽回了肚子里。

“够了!”庆帝暴喝一声,“二皇子重伤,着令府中静养。将范无救押回刑部择日再审,范闲你去御书房等着朕。”

这句静养几乎等同禁足,可偏偏庆帝又说是重伤,没有提他冲撞冒犯之事,宫人们只得小心翼翼地靠近李承泽,想要哄着这位祖宗赶紧回府莫要再捅出篓子收不了场,还连累他们这些人也送了命。

可李承泽眼下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与其说是被范闲砸傻了,更像是疯了。

他推开上前的宫人,跌跌撞撞地跑到范无救身边,连对庆帝都没有好颜色的语气,此刻委屈的像个孩子,“范无救,你送我回去。”

范无救方才也听见太子说殿下伤了脑子的话,他身上有罪名,又被束缚着,只能耐性地哄着李承泽,“殿下您先回府,我还有,还有其他事要做。”

李承泽才不管,揪着范无救的衣领子就不松手。

周围人得了庆帝的令要上前拉他。

可他身上到处是伤,裹着的纱布掩在宽大的淡黄色广袖之下,一碰就洇出血来,伤得轻的地方只是星星点点,伤得重的地方大团大团渗着布料上的暗纹,繁花似的绽开。

到底是金尊玉贵的皇子,谁又敢真的下狠手。

自打继承皇位之后,庆帝还是头一遭又这么头疼欲裂的糟心事,他指着李承乾,“你,送老二回府。”

李承乾心里一万个不愿意蹚这滩浑水,面上却只能恭恭敬敬地领命。

“二哥?”他试探着靠近。

被李承泽推开。

力道软绵绵的,可李承泽自己掌心裹在纱布下的伤口却裂开,一个红手印刺目显眼地印在他胸前。

李承乾算是知道什么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他欲哭无泪地惨着声音又喊了一声二哥。

李承泽依旧抓着范无救不肯松手。

庆帝再度点兵,“范闲,你惹的祸事,你将老二送回府去。”

李承乾松了一口气,连忙让开位置给范闲发挥。

确实是自己惹的事,无论李承泽是真傻还是装疯,总归是自己给了他这个由头,收拾烂摊子也只能认命,范闲慢慢地上前,拿话哄李承泽,“殿下,回府臣给你拿新出的红楼话本可好?”

既是傻了,怎么还会在乎红楼。

李承泽充耳不闻,执拗地要范无救。

“殿下,臣府上有自家种的葡萄,又大又甜,你回府臣给你送去如何?”

方才的贡品葡萄都被说是难吃丢了一地,李承泽扫了范闲一眼,就差再说一句你好吵。

“陛下,臣有一提议,”范闲头脑灵活,一路不通自有另一路,他朝庆帝拱手,“二殿下既然是在府养伤,想必不会外出,陛下多派些守卫在皇子府外守着,让范无救送二殿下回府后就暂时羁押府中。刑部问话诸事,拿着陛下的手令上门即可。”

范闲这么说当然还有私心,让范无救和老二彻底绑死在一条船上,届时朝中民间都传开,即便范无救想要独揽罪责,李承泽也难以全身而退。

庆帝垂眸似是思索,片刻后才道:“准了,只是老二身上的伤因你而起,你便也搬进二皇子府照顾老二汤药,作为赔罪。”

范闲恨恨应下,心中暗骂庆帝老狐狸,想保老二,要把他也拖下水。有他在府上,到时候监察院也不好质疑刑部的审讯结果。

当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不管旁人如何,有范无救在侧,李承泽终于是肯听话回府。

府外庆帝派人重兵把守,将整个皇子府围得铁桶一般。

府内却是一派岁月静好的悠哉闲适。

范无救暂时被羁押在柴房中,可到底是李承泽做主的皇子府,吃穿用度一样也没短了他,没了护卫之责,还能安下心来看书。

谢必安则是寸步不离地守着李承泽,同时防备着害了自家殿下的罪魁祸首范闲。

李承泽确实是受伤了,一日里昏沉在榻上的就得占去七八个时辰,醒来就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闲暇里喂喂鱼,荡荡秋千,再踩在棋盘上抛骰子玩。

为什么不下棋只抛骰子?

因为李承泽总是赤脚踩在上面,谢必安管不住自家殿下,就把羊绒毯铺在了棋盘上。

暂时被迫同在一个屋檐下的范闲算是真正见识到了什么是骄奢淫逸。

可奇怪的是,他竟然并没有如自己预想那般反感这样的李承泽。

就好像他讨厌李云睿,却不会讨厌李云睿抱在怀里的那只猫。

一只娇气,漂亮,有些脾气,会张牙舞爪,但大多时候都安安静静睡着的猫,范闲甚至忍不住想,要是李承泽真的傻了就好了。

不会费尽心思地去争皇位,不会阴谋手段地去和太子斗,以致朝堂党争腥风血雨害死多少无辜人。

趁着谢必安去端药的功夫,装睡的李承泽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坐在了窗台上。

没有穿鞋袜,更没有穿亵裤。

风吹起他绯色的下裙裙摆,露出两截白净骨肉匀亭的小腿有一搭没一搭晃着。

范闲从窗前路过,“殿下好兴致。”

李承泽不理他,往后仰伸长了胳膊去捞靠窗小几上的葡萄。

动作太大,他整个人险些从窗台栽下去,好在范闲眼疾手快地拽住。

李承泽顺利拿到了葡萄,谢必安特意买的,自然是合他口味的,一口一个,连皮也不见吐。

范闲被逗乐了,问,“殿下不对我说声谢谢吗?”

李承泽微微垂眸,春光将婆娑的树影温柔地摇曳在他面上,睫羽上不知什么时候沾了瓣碎花,随着动作飘落,柔柔地落在了范闲掌心。

“必安说是你害我受伤的。”

范闲生起的那丝隐秘的春花风月还没来得察觉就被李承泽直白的话拍死,他悻悻地解释,“我说我不是故意的,殿下信吗?”

“不信。”李承泽果断摇头,连半点犹豫都没有。

“是殿下先害我,我才不得已反击的。”范闲又道。

李承泽哦了一声,不再说话,而是伸长脖子望着膳房的方向,打算赶在谢必安回来之前回床上继续装睡。

范闲却不满意李承泽这么冷淡的态度,从前都是李承泽对他更热络的,“殿下是不相信,还是不想承认?”

李承泽举起那串吃了一半的葡萄,“吃葡萄吗?”

范闲诧异,下意识接过葡萄,鬼使神差地揪下一颗放进嘴里。

这些时日相处,他发现李承泽极度嗜甜,几乎到了嗜甜如命的地步,因此谢必安买回来的葡萄是沁心的甜。

他正欲吃第二颗,就听见身后有脚步声靠近,下一瞬李承泽委委屈屈的声音就响起,“必安,他抢我葡萄。”

银光闪过,九品剑客的剑就架在了他脖子上。

范闲当即举起双手,“不是,我没有,是他自己给我的。”

他看向李承泽,后者眉眼笑盈盈地弯成月牙儿,眸子里尽是狡黠。

“东街街尾第三家铺子,去买回来赔给殿下。”

谢必安声音比剑还冷。

范闲大呼冤枉,“我就吃了一颗。”

第二颗还抓在手里没吃。

“一颗也要赔。”李承泽帮腔。

这对仗势欺人的恶主仆,范闲吃了个哑巴亏,老老实实出去买葡萄,远远地还能听见谢必安无奈的声音问李承泽怎么又不穿鞋就从床上起来了。

哪有什么天生冷脸的剑客?

等到范闲拎着一筐葡萄回到二皇子府时,和葡萄大眼瞪小眼,连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吃亏,还上赶着吃了大的,买这么多回来。

李承泽倒是难得对他露了个笑脸,欢喜地拎起一串,窝回秋千上,一边吃一边听谢必安给他念话本。

偶然瞥见范闲还在原地蹲着,他伸手将葡萄串递过去,笑眯眯地问:“吃葡萄吗?”

范闲都能听见那一肚子叮当响的坏水,当即摇头,“不敢吃,怕殿下再诬陷我。”

“你不吃我也能诬陷你。”李承泽将自己的坏心眼说得坦坦荡荡。

范闲瞪大眼睛看向谢必安,“他承认诬陷我了。”

谢必安充耳不闻,帮李承泽轻轻推了把秋千架,继续读起话本子里的风月无边。

穿堂风裹着葡萄的甜香,丝丝缕缕地卷着剑客那没有感情的冷淡声音。

范闲也大抵是被甜葡萄糊了脑子,对着明显心思不在话本子上的李承泽提议,“殿下,要不我给你念吧?”

“不要。”李承泽拒绝,从秋千上起身,抱着枕头爬到了软榻上,一副又要睡觉的模样。

“殿下,你总是躺着,不活动,不利于伤势恢复。”范闲靠近软榻,被谢必安冰山似地拦在身前。

李承泽睁开眼,一副看你则怎么胡说八道的表情等着下文。

“你看这么多葡萄,吃不完也坏了,不如我们酿成酒?”

“嗯,那你酿吧。”李承泽抱着枕头翻了个身,继续酝酿睡意。

“殿下,我说的是我们。”

“谁跟你是我们?”李承泽嘀咕一声,“必安,他好吵。”

九品剑客得令,将范闲扔出了门外。

门在面前猛地合上,险些撞到范闲的鼻子。

他摸了摸鼻子,忽而想起什么,大声喊道:“酿酒倒是把葡萄也给我拿出来啊。”

门打开,谢必安将葡萄轻放下,再度毫不留情地合上了门。

对葡萄都比对他斯文。

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侍卫。

范闲心里一万个嘀咕没完没了,却还是洗干净手,坐在庭前里摘葡萄洗葡萄捣葡萄酿酒。

午后春光和煦,嶙峋的寿山石影影绰绰映在粼粼湖面上,几尾红鱼游近岸边,似乎也被葡萄所诱,范闲扔了颗葡萄进去,反倒将鱼都吓跑了。

他笑骂这些鱼和李承泽一样气人,手上砸冰糖的动作却不见半分停滞。

李承泽嗜甜,所以葡萄要甜,酿的葡萄酿也得甜。

一层剥皮的葡萄果肉,一层捣碎的黄冰糖,再铺上一层葡萄……

庭院前绕树扬花的风都被勾着酿成陈酿,范闲抬眼,对上坐在窗台上撑着胳膊好整以暇看着他的李承泽,“殿下不是困了要睡觉吗?”

“再多加些冰糖。”李承泽避而不答,反倒不客气地提起了要求。

范闲笑着应下,“知道了,保证这酒啊,酿出来比殿下爱吃的葡萄还甜。”

满庭春色招摇里,他大抵是被蛊了心神,语气里多有纵容宠溺。

直到夜里躺在床上回想起午后的荒唐,他蓦然惊觉。

质疑谢必安,理解谢必安,成为谢必安。

范闲被自己吓出一身冷汗,连连骂二皇子府的风水有问题,李承泽其人更是有问题。

明明半月前他们还是针锋相对的政敌,怎么砸了个轮椅就把自己砸进敌人窝了。

明明半月前他还咬牙切齿恨不得杀了李承泽,怎么就开始给人买葡萄酿酒,还上赶着要给李承泽念书?

莫不是李承泽给他下了毒,还是下了蛊?

可他又着实没办法将身边这个每天只知道吃喝玩乐,背着谢必安偷偷倒药,被他撞破还威胁他不准告诉谢必安的李承泽和从前搅弄风云,在人心鬼蜮里做阴狠算计的二殿下看成一人。

他可耻地,背叛地,希望这府上的安稳可以一直这样维系下去。

李承泽什么都不要做,只负责骄奢淫逸,偶尔跟谢必安告他的黑状,躲在谢必安身后狡黠地冲他笑就好了。

等到葡萄酿成熟的时候,他们可以把酒言欢,李承泽喜欢诗,他就多背几首诗,风花雪月也好,桃李春风也好,总归是个好时节。

如果没有撞见李承泽和李承乾深夜谈话,他甚至连都开始想着喝酒那日该穿什么衣裳同那只富贵锦绣娇养的花蝴蝶做配。

“二哥,明日御书房赖名成势必要捅破抱月楼的事,你即便不去,范无救也总是逃不过的。”李承乾的声音还是一贯沉稳,只是那句二哥比之从前范闲听到的任何一声都要真心。

“我没打算让他逃,”李承泽懒散着骨头横倒在秋千上,手里把玩着一只成色极好的琉璃玉盏。

“二哥看来早有打算,那明日御书房你会去吗?”

“我?”李承泽笑笑,“我是个疯傻之人,当着满朝重臣再把我们那位陛下气出个好歹来,可真真是罪过了。”

“要救范无救,势必要把抱月楼的事重新算到范闲身上,”李承乾有些迟疑,“如今范闲与你我关系都尚算和谐,当真要为了范无救将他推到敌对吗?”

“是我与他敌对,与你无关。我答应了范无救,要让他参加一次春闱,考中考不中都不妨事,但我要将他送进春闱考场。”

李承泽的真心针似地刺进范闲耳中,他讥讽地想,李承泽这样的人竟然真的有心。

“二哥既然已下决断,我自然没有异议。”李承乾顿了顿,“夜深了,二哥伤还没好,早些休息,好生将养。”

“从小就絮叨。”李承泽没好气地吐槽,将一直把玩的那只琉璃玉盏递到李承乾怀中,“你生辰将近,我被软禁不便上门贺喜,提前送你了。”

“二哥有心了。”

李承乾宝贝地揣着那只玉盏从后门被谢必安带着离开,范闲屏息将自己隐藏在阴影里,拼尽全力才克制住冲进去将李承泽从秋千上拽下来问他到底为什么的冲动,强迫自己冷静思考。

这对向来不对付的兄弟是怎么走到一起?

明天的御书房李承泽到底有什么计划?

他不知道,他想不明白。

心里一团乱麻地搅着,扯着,被一个莫名的声音鼓动着,要他去找李承泽问个清楚。

为什么骗他?

可转瞬又被另一个声音驳斥。

你是他什么人?他怎么就骗不得你?不过是你自己蠢罢了。

端是一夜无眠。

御书房中,李承乾被范闲刀子似的眼神看得毛骨悚然,再对上视线时,小范大人又是一贯和气的笑,他揉了揉眼睛,难道看错了?

抱月楼一事,涉案的凶犯被杀,线索都停在范无救身上。

当赖名成提到抱月楼时,李承乾立即站起来请旨,要当堂提审范无救。

庆帝准了,派虎卫去二皇子府提人,不过两刻钟的功夫就将人带来了御书房。

庆帝有些意外,“老二没拦着?”

领头的虎卫恭敬回话,“臣等奉旨去二皇子府时,二殿下还睡着未起身。”

庆帝咳了一声,视线巡视过书架后排,落在范闲身上,“范闲,还是你来审吧。”

“陛下,”范闲还未开口,范无救先重重磕了一个头,“陛下,抱月楼之事,幕后真凶正是范家兄弟。”

“哦?”庆帝挥手示意范闲也站到堂下,“可是杀人灭口被当场擒获的可是你,难不成是范闲兄弟收买的你?”

“草民是被人擒拿打晕后放到京都府前的,而擒我之人正是北齐圣女海棠朵朵。”范无救不管其他人听到话的窃窃私语,继续道,“抱月楼东家,乃是范家范思辙,自抱月楼杀人事发,范思辙就行踪隐匿,二殿下偶然得知范思辙欲北逃躲避问讯,故而派我北上去将人带回京都。我沿途追踪范思辙,发现护送范思辙北逃的不是范家护卫,而是监察院的人,因不敢对监察院动手,只好传信给二殿下,可北齐圣女却突然出现,截下了我的信鸽,并将我打晕,让监察院的人将我带回京都秘密关押,抱月楼凶犯被杀之后,又将我扔到了凶案现场,为的就是诬陷二殿下。”

“一派胡言!”范闲没想到范无救会是这么一套说辞,当即喝道:“你有何凭证?”

“陛下,范思辙如今身在北齐,且是由北齐圣女海棠朵朵带入上京城的,这就是证据。”

原来如此。

原来李承泽要拖上这半月,就是为了等范思辙抵达上京城,坐实北逃之事。

范闲忍不住想要给李承泽这好算计鼓掌。

“范闲,范思辙如今可是在北齐上京城?”庆帝问。

“回陛下,”事实无可辩,范闲只能承认,“臣弟确在北齐上京城,可他……”

“那护送他北上的,可是海棠朵朵和监察院的人?”

范闲沉默了,他并不知晓李承泽手中还有什么证据,可认下这桩事,不仅是他,连带着监察院都得吃瓜落。

“回答朕,是,还是不是?”庆帝加重语气,再度发问。

“陛下,”见范闲迟迟不应,陈萍萍推着轮椅出列,“护送范思辙北上是臣下的令,因担心抱月楼之事由范思辙牵连到范闲身上,所以臣才出此下策让范思辙北上。但臣和监察院与海棠朵朵绝无关系。范思辙是被海棠朵朵强行掳走的,自那以后,监察院也失去了范思辙的行踪,再得到消息时,人已经在上京城了。”

“陛下,抱月楼事发,范思辙身为大东家理应接受调查,可范家父子及陈萍萍却包庇他,甚至公器私用,动用监察院的力量护送其北逃,其心可诛!”说话的是赖名成。

有一便有二,有二便有三。

在他之后,李承泽门下接连几人出列恳请庆帝重责,倒真是承了李承泽自诩的落井下石的本事。

“行了,乱糟糟的,吵什么。”庆帝似是不悦地打断情愿,而后看向陈萍萍,“朕问你,如今的监察院,是姓陈,还是姓李?”

“监察院忠于陛下,忠于庆国,臣惶恐。”

“惶恐?”庆帝怒极反笑,“朕看你,你们大胆得很啊,一个小小的抱月楼,牵扯进去两位皇子,如今竟连监察院都搅进去了。”

李承乾适时出列,“陛下息怒。”

庆帝看见他唯唯诺诺的模样更是无名火起,险些压不住体内真气外露。

“派人将范思辙从北齐带回来,抱月楼之事,等范思辙回来再议。”

李承乾看了看地上跪着的范无救,故意做出一副不甘心还要攀扯李承泽的模样,“陛下,那范无救如何处置?”

“既然杀人灭口之事不是他做的,那就送回老二府上。”庆帝想起李承泽那日在他面前耍疯,看看太子,再看看范闲,没一个省心的东西。

斗成这般难看的样子,半分体面也没有。

御书房议事稀里糊涂得带着一堆没理清楚的让咱结束。

范闲在长廊拦住李承乾,“太子殿下与二殿下好算计。”

李承乾脚步一顿,与范闲对视,末了忽而笑了起来,“就知道瞒不过你。”

“抱月楼的事,还没完,金家父女的公道,我要李承泽付出代价。”范闲自是不甘心轻拿轻放,心中恨得紧,眼里也全是恨。

李承乾似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越发明朗,“小范大人,公道二字,可不容易。”

“可这世间得有公道,不是吗?”范闲一字一字碾碎了,都沾着枉死的血肉。

李承乾四下环顾见无人,压低声音却不掩语气中的挑唆与嘲弄,“小范大人若是有心,便该知道,公道只在陛下的手里。”

说完他不管范闲如何反应,径直扬长而去。

雨水来得突然,灰蒙蒙积压的天色平白又给范闲添堵。

翻墙进二皇子府时,李承泽正在叮嘱范无救春闱的事。他依旧没规矩地半躺在微微摇晃的秋千上,没穿鞋袜。

过去半个月养成的习惯可怕,雨水滂沱之声里,他第一想的竟是下雨天气如此湿冷,谢必安竟还由着李承泽不穿鞋袜。

这样想着,翻窗的不速之客堂而皇之地闯进屋里,湿发湿衣活像是水鬼投生一般,他扫视过屋里,最后在软榻前看见被踢得横七竖八的鞋,拎到李承泽面前。

脚腕被一只阴冷的手握住,李承泽本能地要躲,却被牢牢桎梏,可眼前银光闪过,他看见谢必安出鞘的剑,顾不得其他只能先喝停那把剑,“谢必安!”

剑堪堪悬在范闲后心窝处。

是不留手的杀招。

够狠,和李承泽这条毒蛇一样狠。

“殿下,”范闲皮笑肉不笑地喊着,“外面路滑,还是把鞋穿好。”

李承泽听出他话里的警告,或者说是威胁也可以,掩着嘴低低笑起来。

“殿下骗我这些时日,可玩得开心”

“开心,”李承泽坦然承认,“聪明如小范诗仙,也会枉做蠢人,如何叫人不开心呢?”

“李承泽,”范闲恨得咬牙切齿,“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骗我”

“我连陛下都骗,怎么骗你不得”

原来从那日御前起,他就是演的。

范闲只觉一把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沸腾叫嚣,要给眼前这个狡猾的骗子一些惩罚。

可裹在一身湿皮囊下,怒火也发泄不出来。

他只能怨怼的,愤懑的,莫名其妙的委屈地瞪着李承泽。

“可你没瞒着太子,为什么?”

“小范大人问得够多了,也该轮到我问了,”李承泽看了眼脚上别扭的鞋,终究没有踢掉,他从秋千上站起来,微微垂眸俯视着范闲,“这京都之中,有几个人手里是干净,你为何独独苛责我”

“滕子京死于你的谋算,史家镇全镇被你灭口,抱月楼的数条人命,殿下怎么还能理直气壮地来诘问我”范闲不甘示弱,上前一步,在近得能听到彼此呼吸的距离里争锋相对。

“范闲,”李承泽也懒得再阴阳怪气地喊小范大人,眸中习惯做伪的笑意褪得干净,只剩下嘲讽,他甚至不屑于再去解释史家镇的事,“我该夸你天真,还是骂你蠢笨呢这京都之中每天都有人死,怎么你要一一去给他们讨还公道吗?陛下,太子,陈院长,林相,他们手中哪个没有枉死的性命,没有不清白的龌龊事,你也要如此去和他们不死不休要个说法吗?那我可真是要看你大闹京都演一出好戏。”

“这不一样!”范闲下意识反驳。

“有什么不一样!”李承泽嘶吼着反问,“党同伐异,铲除异己,为达目的,行凶也好,灭口也罢,你告诉我有什么不一样”

“院长和世伯身在朝中,行事诸多不得已。”范闲解释的声音弱下去。

“呵”李承泽冷笑,“他们不得已,我便是自己利欲熏心,自己想要去争的吗?”

“难不成还能有人逼你吗?”

“我若说有呢”李承泽眼中的恨毫不掩饰,“范闲,我若说是有人逼我去争的呢?”

“谁能逼你”

“谁能逼我”李承泽狞笑着,眼尾一片绯红,“普天之下,除了陛下还能有谁十三岁封王,十五岁听政,他不准我离京,给我机会结交群臣,培植党羽。我不想争!但这些事情一件一件地出来,难道东宫会认为我并无夺嫡之念?太子十三岁就对我动了杀心,我能如何我难道不知他是拿我当磨刀石吗?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我还是得去争。母妃的命,我的命,去争还有一线生机,不争就只能等死。范闲,小范大人,你教我,你去教十五岁的李承泽,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

范闲不再与那双喷薄着怨恨的眼睛对视,他微微低着头,耳边却一遍遍回想着李承泽的话,私心里他还是不认同李承泽的偏激,可又确实没办法去指摘一个被父亲逼进绝境的儿子。

“可你与太子不是已经和解了吗?”

哪有他和太子相争多年,让李承平那小子白捡了便宜的道理。

“因为我再无继位之可能,太子可以和德贤兼备的二皇子斗,却不肯再与他疯傻余生的二哥斗。范闲,”李承泽重新露出狡黠恶劣的笑,“还得多谢你的轮椅。”

“你打算从今往后都装疯卖傻,闭门不出”范闲不可置信。

“有何不可”李承泽倒回秋千里,“如今这样的日子,我从前求之不得。只是连累小范大人,要背上伤我的黑锅,陛下那边只怕是不好交代。”

范闲心下燃起诡秘的,不合时宜的庆幸,他望着晃秋千玩得不亦乐乎的李承泽,忽而觉得自己背黑锅能换来李承泽的清闲时日是笔划算买卖。

果然,二皇子府和李承泽这个人身边的风水都有问题。

来时气得恨不得杀人的范闲,离开时又重新提起了早前埋在树下的酒。

他必须承认自己仍旧是个有私心,且私心极重的普通人。

“等酒酿好之日我再来寻殿下,不谈国事,只谈风月。”

李承泽顺手将手边的书扔向那个翻窗而走的背影,心疼得范无救大喊那可是圣贤书啊。

“好好读你的圣贤书,若是春闱没考出个名堂,以后不许吃肉。”

“殿下,”范无救直觉自己是被迁怒的,苦着脸哀求,“先前不还说考中考不中都没关系吗”

“我改主意了。”李承泽支使谢必安去给他拿葡萄,换了个姿势懒躺在秋千里继续看他的风月。

春雨缠绵,轻易不休。

李承泽在雨声里催出些倦意,抱膝沉沉地睡过去。

故人入梦,轻轻摘下了藏着毒药的戒指,哄着他一觉好眠。

“安之,别走……”

光风霁月的小范诗仙在梦里忍红了眼,却还是挥袖作别。

他的承泽没能留住,总要再给另一个他一线机会,一场机缘。

承泽,我已不再会羞羞笑,可以再去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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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没忍住改了砸轮椅,随缘补三兄弟联手斗庆帝的后续

(书泽穿剧?两眼一睁就是死)

李承泽觉得这个世界挺疯的。疯到什么程度呢?范闲都敢当着众人的面给他公开投毒了。李承泽拿着范闲给他的小药丸,眨了眨眼,真眼熟,和他刚才自尽时候吃的毒药长得一模一样。范闲还在拍着他的肩膀说什么万一这枚才是毒药的话,李承泽却在心里把整个毒发过程都补充出来了。真是奇了怪了,他明明记得自己已经服毒自尽了,怎么一睁眼又活过来了?不但活过来了还莫名其妙地出现在皇家别院里,那个刚才还坐在他面前要哭不哭的人现在竟然在嘲笑他?!熟悉又陌生的记忆涌进他的脑海,不过片刻的功夫,李承泽就被迫回忆了一遍“自己”的一生,悲从中来,没等范闲笑完就把那枚毒药吞了下去。...

“我也想许你一世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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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

庆国的天空真是多变,上午还阳光明媚,万里无云,下午就乌云密布,一大团黑色的云彩笼罩在京都上方,行人们纷纷赶路回家,生怕下一秒下起瓢泼大雨。

与回家的行人不同,一辆马车从监察院驶了出去,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缓慢前行,皇宫的城门敞开着,像是一张深渊巨口,直到这辆马车驶进去,再难看到踪影,它才发出着沉重的声响,一点点关上。

要我说,谁住这皇宫里都得变疯,叶轻眉这么想着,跟在侯公公身后,庆国的皇宫以暗色调为主,透露着神秘与奢华,且不说这昏暗的色彩,还有那几个疯的吧唧的皇室,在这长大的能有几个正常人。

......

“叶小姐。”

叶轻眉光顾着吐槽皇宫,没注意自己已经来到了皇宫内殿,环顾四周,最里处竟然有一张床榻,她张大眼睛看着侯公公,又看看那张床,想说的话直接写在了脸上。

侯公公反应了一会,眼神慌乱地解释道:“叶小姐,陛下操劳国事,长坐椅子对腰椎不好,便吩咐在这设一处床榻。”

“谁问你了。”叶轻眉表情一变,脸上带着俏皮的笑容,侯公公赔着笑脸,实际上已经汗流浃背。

“小叶子,你还是和从前一样。”一道沉稳的声音从珠帘后传出,叶轻眉的笑容僵了一瞬,尽管过了十几年,但这道声音还是那么熟悉。

让叶轻眉想起了那夜他在耳畔的承诺,说永远不会害她。

侯公公见庆帝来了,躬身行礼,退了出去,走时擦了擦额上的细汗。

叶轻眉闭上眼睛,长出一口气,当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庆帝已经走到了她面前。

十几年前的少年郎,如今已是人到中年,少年的风华正茂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风姿绰约的帝王之相,一股若有若无的气息将两人隔开,不知是熟悉还是陌生。

庆帝一步步走向叶轻眉,叶轻眉也不惧,站在原地,直到两人的距离只有一掌之隔,庆帝才停了下来,用指背蹭了蹭叶轻眉的脸颊:“你还是那么的年轻,可是我已经老了。”

叶轻眉没有躲闪,她把手覆在庆帝的手上,犹如反击一般说着:“你可没老,我们之间不过十八年,隔了一个范闲而已。”

两人都笑了,仿佛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

随地大小演,心照不宣才有意思。

“我们的儿子呢?”叶轻眉望着庆帝道。

“他在宫中很好,此时可能在承泽那里讨酒喝。”

叶轻眉咧了咧嘴角,呵呵,信你个鬼。

“我要见他。”

“还不是时候。”

“什么时候才是时候,等你再杀我一次?”

叶轻眉清脆的嗓音在空荡荡的大殿回荡着,庆帝许久没有说话,只是将双手负在身后,过了半晌才缓缓开口道:“小叶子,朕这辈子唯一做错的事,就是当年那件,如今你回来了,朕不会再让你陷入危险。”

叶轻眉噗嗤一声笑出声,声音罕见得带上了丝丝冷意:“你我是最了解彼此的,我也不想跟你演了,这次回来,我就是来杀你的。”

庆帝也笑了,张开双手:“朕让你杀。”

这回换作叶轻眉一步步走向庆帝,她伸出手,覆在庆帝的心口:“杀你不是因为过去,而是为了未来,为了我在乎的人的未来,我听过这里的心跳,也能让它随时停止。”

最后四个字的语气明显加重,两人脸上笑容依旧,却意味深长。

“走水了走水了!”殿外忽然乱作一团,不少侍卫和太监往殿内赶来,庆帝饶有趣味地看着叶轻眉:“今天走火了你都走不了。”

“是吗?”叶轻眉回敬一笑。

下一刻,大殿正门瞬间被劈开,一个黑影从天而降,一杆黑色玄铁直击庆帝面门,庆帝飞速向后撤去,桌台上的花樽瓷瓶全部碎裂,与此同时,另一道身影迅速接近叶轻眉,庆帝想要去劫,那根黑色玄铁却似追踪一般过来,而那道身影也趁此得空,带着叶轻眉飞出大殿。

“护驾!”

宫中乱成一团,侍卫太监宫女的声音此起彼伏,待再也听不到皇宫的喧嚣,叶轻眉的双脚才再次沾到地面上。

定睛一看,带自己离开的不是别人,正是范闲。

叶轻眉并未展露出惊讶的神色,反倒是范闲,在看清了叶轻眉的眉眼之后,嘴巴微张,但久久未说出一个字。

“哎呀,我好大儿长这么大了,”叶轻眉猛地一拍范闲肩膀,范闲虎躯一震,“就是你这样貌,啧,照我还是差点。”

明明是开玩笑的话,范闲却还是沉默着,他垂着脑袋,眼神躲闪,一双手不知该放在身前还是身后,面对突然出现的叶轻眉,他不知道自己的定位是什么。

是儿子?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母亲这个角色,他竟有些陌生。

而且叶轻眉看上去这么年轻,叫一个与自己看上去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娘”,他还有点说不出口。

谁知下一秒,叶轻眉捏着范闲的脸,让他不得不与自己对视,“于血缘来讲,你应该喊我声娘,但于穿越这件事来说,你我来自同一个世界,是两个独立的灵魂,所以在我们都没适应彼此的角色之前,你可以先叫我叶子姐姐。”

其实叶轻眉和范闲有着同样的顾虑,要说在这个世界她最不熟的,那就是自己的儿子,其他人不管是爱是恨,都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回忆,反而是这个有着血脉相连的人,让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段关系。

“那......叶子姐姐?”在纠结许久之后,范闲终于试探着开了口,万事开头难,当他叫出来这四个字时,心中拧巴的那股绳突然松开不少,于是更加肯定地喊了一声:“叶姐。”

叶轻眉哈哈一笑,自顾自向前方走去。

“你去哪?”范闲赶紧跟上去。

“监察院。”

“你还要留在京都?”范闲惊讶地问道。

“放心,狗皇帝现在还杀不了我,有五竹,有你,有萍萍,我已经放话出去,苦荷四顾剑叶流云马上就会知道我的消息。”叶轻眉淡淡说道。

“你是说,三大宗师都会来庆国?”范闲的下巴要惊到地上,他还没见过大宗师,但只要叶轻眉一句话,他们就能不远万里赶过来,这是什么召唤神龙的操作,他转念又一想:“不对,还有一位宗师。”

叶轻眉看了他一眼,加快了脚步,范闲不得不小跑两步:“叶姐,你这是要炸了庆国啊。”

“嗯哼,差不多。”

若只是普通姑娘快走几步,范闲只需要加大步子就可以了,或许是叶轻眉的话信息量太大,让他忽视了这一点,叶轻眉甩了甩衣袖,方圆五里的树叶随风而动,范闲还想着刚才听到的话,感受到阵阵劲风,随口吐槽道:“今天风这么大,皇宫里呆久了,都没吹过这么新鲜的风了,叶儿姐,你快说说你这次的计划......”

监察院内。

范建一脸担忧地握着手中的茶盏,他做事不像陈萍萍那样,总是能淡定自若,他真的害怕,害怕范闲出事,现在叶轻眉回来,他的害怕又多了一重。

范建伸手去拿桌上的茶壶,倒出的茶水却如清水般寡淡,他望向陈萍萍,对方还不知所然地一口一口喝着,范建慢慢放下茶壶,轻叹一口气。

陈萍萍哪里是不害怕,十几年的仇恨,在叶轻眉出现的那刻突然有了放下的念头,既然回来了,好好活着,远离纷争不好吗,至于那些肮脏的事,他来做就可以了,血污不能玷污她的葱葱玉指,她说要杀了庆帝,那也没关系,这和自己十几年的目标不谋而合,只是她现在孤身前往,尽管有五竹,有范闲,他还是忍不住担心。

这种为一个人牵肠挂肚的感觉,久违了。

十八年前的那场腥风血雨,还要再重来一次吗......

传说在极北之地,有一神庙,里面曾走出过一位仙女,她使庆国变成了天下强国,使天下多了四大宗师,她想让世人人人平等,却忘了在这个皇权至上的年代,这种想法本就是逆风而行,所以在诞下范闲的那日,她被枕边人亲手杀害,在皇帝眼里,情爱哪里比得过江山,终究还是百密一疏,不过如今,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她叶轻眉,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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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京*

今日的监察院格外热闹。

“来者何人!”

在众多黑色的身影中,一个白色的...

在众多黑色的身影中,一个白色的斗篷十分显眼,这人身材娇小,不像是武力值max的刺客。

只见白色怪人冷哼一声,双手一掐腰,露出与她霸气外貌不同的一丝俏皮:“叫陈萍萍出来见我!”

“你还敢称院长大名?”一个监察院护卫震了震手里的刀,要知道就连小范大人都不会直呼院长名讳。

看来陈萍萍这些年在院里的口碑不错,那石碑上的碑文算没白刻。

“叫他出来见我。”说着,白色怪人摘下斗篷上的帽子露出真容,监察院始祖在这,谁敢放肆。

全场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动。

哈哈,被老娘吓到了吧!

“来人,速速拿下!”

“哎——”

哦对,曾经的叶轻眉已经死了,自己在这个世界消失了太多年,见过叶轻眉真面目的不过那几个老家伙,这些新人自然是没见过。

“慢着!”

恰在此时,一个如幽灵般空洞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出,站在两侧的护卫小心谨慎地为这道声音让路,终于,在穿过了层层“黑影”后,轮椅上的老家伙出现了。

陈萍萍嘴唇颤动,饶是半晌说不出话。

叶轻眉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缓步走到陈萍萍面前,拍了拍像战车一样的轮椅:“看来你还没用上它,这是我归来后的第一个好消息。”

见陈萍萍不搭腔,叶轻眉眉眼弯弯,冲他笑道:“怎么啦萍萍,人人都道监察员形同鬼魅,多我一个‘鬼’没事吧!”说着,叶轻眉贴到陈萍萍耳边:“这回我要亲自宰了那狗皇帝。”

陈园一向热闹非凡,可是今天却异常沉静,住在这的姑娘们都听话的回了自己屋子,可还是忍不住好奇议论几句。

“听说今天萍萍的朋友来了。”

“对对对,好像户部尚书范建范大人来了。”

“那我们不用去唱两曲招待一下,怎么说也是萍萍的朋友嘛。”

“好像还有传说中的五竹五大人。”

“都说五大人神威盖世,大宗师都要让他三分呢!”

叶轻眉环顾着陈园的陈设,不由吐槽着:“你这陈园一般般嘛,要是我当年活着,现在太平别院比你这气派。”

“那是当然,庆国上下,谁能跟小姐比。”陈萍萍一向神情淡漠,但今天他的脸上始终带着笑意,这样真实的笑容在他脸上有些怪异,但更多的是温暖。

“诶,你别说,你真别说,”叶轻眉绕道轮椅前面,故作认真地说道:“自是没人能和我比,但有人正因为没法和我比,才每天战战兢兢,我不死,他不休。”

陈萍萍了然,垂眸浅笑,直到不远处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他才淡淡一句:“来了。”

范建年纪大了,但脚步稳健,远远看他小跑过来,一向稳重的身影竟跌跌撞撞,待看清了叶轻眉的眉眼,一行老泪从他的左脸颊滑落。

他又变成了年轻时的样子,心情全都写脸上,是从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样的呢,大概是庆帝坐上了皇位,叶轻眉蹊跷离世,孤苦无依的范闲成了他的儿子,那个潇洒肆意的范公子变成了范尚书,可如今叶轻眉回来了,他也终于可以短暂得变回一下曾经无忧无虑的范公子。

“好啦,哭什么我又不是死了。”话刚出口,叶轻眉便觉得不妥,死而复生,好像也该哭一哭。

叶轻眉,陈萍萍,范建,故人重聚自然欢喜,只是少了那位闲散王爷,而这位王爷再也不会和他们站在一起,那位王爷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是大庆的皇帝。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当然,这说的是范建,叶轻眉心中感慨万分,但终究是重活一世的人,她的心中只有故人重逢的喜悦,以及泰然处之的淡然。

几人还没叙叙旧,一道黑影突然从房顶窜出来,一直守候在陈萍萍身旁的影子闻声,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过去,还没有交手,一向沉默寡言的影子喊了出来:“五大人!”

他的声音还带着喜色。

“小姐。”五竹从天而降,稳稳在叶轻眉面前站定,“当年是谁要杀你,我去杀了他。”

叶轻眉轻笑,拍了拍五竹的肩膀,“不用你去,我亲自来。”

“可是小姐不会武功。”五竹歪歪脑袋,佯装思考。

以前小姐教过他思考是什么样子,这么多年过来了,他一直记得各种动作应该是什么样子。

“我可是带出来了四个大宗师,别小瞧我,”叶轻眉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还有我儿子,范闲如今应该也要九品了吧。”说到这,叶轻眉的目光柔和了些,笑容也更温暖了些。

“小姐打算什么时候见见范闲?”陈萍萍开口问道。

“还不是时候,先瞒着他吧。”

其实叶轻眉非常想见见范闲,这位小范大人当真是有自己的风范,只是这么多年,自己从未陪伴在范闲身边,一国太子尚可在母后面前撒娇当个孩子,可范闲呢?

叶轻眉眼底的落寞只一瞬便消失,看着身后的几人,她一笑:“今天起,屠龙小分队正式成立!”

*入宫*

入宫这件事不难,难办的是如何才能不动声色地接近庆帝,李云潜年纪大了,更何况他本身也不好女色,送美女这条路肯定是行不通。

叶轻眉摸了摸自己的脸,她这次回来容貌依旧,还是年轻时的样子,她常常想庆帝现在是什么模样,会不会已经满脸皱纹,头发花白,想着想着,叶轻眉打了一个激灵。

男人的花期长不了。

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如今的庆帝已经是四大宗师之一,叶轻眉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用低端的刺客行刺方式杀了他,唯一可行的,恐怕只有那把巴雷特了。

“小竹竹,我的巴雷特还在老地方吗?”

“在,但是太平别院到处都是庆帝的暗探,小姐若需要,我可以把他们都杀了,拿回来。”

五竹还是那个样子,用36度的体温说着最冰冷的话。

下次还是不要给这个机器人设置体温了。

“不要不要,他们只是奉命行事罢了。”叶轻眉脑袋一歪,面露难色,“就知道李云潜会死守那里,看来......”

夕阳将至,将叶轻眉和五竹的身影拉长,一白一黑两个身影,在荒无人烟的郊外小路上格外显眼,接下来如何,叶轻眉也不知道,重铸巴雷特?集齐其他宗师回去复仇?把李云潜那个狗东西挫骨扬灰?

如果有机会,叶轻眉真得会杀了他。

真的......吗?

与此同时,庆国皇宫内。

庆帝没有一如既往地卧坐在床榻上,他在窗棂前负手而立,这一站不知站了多久。

候在一边的洪公公见这一幕,一颗心早就悬了起来,桌上的糕点皇帝一口没动,虽然他表面波澜不惊,但不知道心里又在想着什么骇人的计划。

“你竟然回来了。”

“陛下,您说什么?”

好半晌庆帝才自顾自嘟囔了一句话,洪公公立刻汗毛直立,生怕陛下有什么旨意自己没听见。

“传范闲。”

“嗻。”

正值初春,万物复苏,只是监察院不知生机为何物,总是死气沉沉,这份死气在小范大人来了之后有所好转,可不知怎的,自从那白色怪人出现后,监察院进入了一级秘密戒备,又变成了一团可怖的黑色组织,路过的行人都要避而远之。

“陛下已经召范闲入宫五天了!”范建在陈萍萍的内室里来回踱步,脸上满是焦急之色,反观陈萍萍,倒是淡定的很,还在翻倒着招待范建的茶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来,喝茶。”

“喝什么茶!你说他在想什么!”

范建急得跳脚,脸也涨红了,陈萍萍自顾自呷了一口茶水,淡淡说道:“还能在想什么,不过是拿范闲做赌注,赌小姐在不在乎范闲的命。”

范建突然定在了原地,望着陈萍萍:“你是说,陛下已经知道小姐回来了。”

“普天之下,没有什么能瞒过陛下的。”陈萍萍放下茶盏。

范建沉默了,他慢慢走到陈萍萍对面坐下,一共没几步的距离,却让他走出了千里远的沉重,那杯茶好似是一盏苦水,让他的脸上又多了几道皱纹。

“这可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我要进宫!”

一道清脆的女声宛如一抹艳阳,打破了内室所有的不安与焦躁,陈萍萍眼眸亮了一瞬,范建更是直接站了起来。

叶轻眉脚步轻盈,三两步走进内室,从桌上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渴死我啦!”

“可是......”范建神色担忧,这时,门口又进来一个身影,他回头看去,担忧之色才略微好转。

“萍萍,我现在就要进宫。”叶轻眉看向陈萍萍,手中还把玩着刚刚用过的茶盏,“不用说五竹,他自会潜入皇宫内部,借给李云潜十个胆他也不敢说什么。”

庆帝,老娘要来diss你喽。

【范闲看着眼前那些人,他忍不住哭了,这些人本该有着平静安宁的生活,可惜在上位者的谋算里成为棋子。

那些人开导完范闲就走了,周围只剩下范闲,他有些慌张,“系统,他们去哪了?”声音带着哭腔,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他们身死魂销,不存于世,但你心绪不宁,恐有性命之忧,此间天地在三界之外,存于你识海中,故能相见。”系统给他耐心解释着。

他又在现代家里,看着屏幕上的人,是他自己,他高热不下,体内真气乱窜,情况很不好。其实就这么死了,也可以,他真的累了,他现在才十几岁,在现代只需要忙着学习就好。

“你意识要尽快回去,不然可就真死了。”系统都比他着急。

...

范闲满不在乎,“死就死了吧,这也挺好,就不会再有人因我而死,我也改变不了什么。”他似乎是抑郁了,曾经以为自己有现代记忆,会做很多东西,肯定会比所有人都活的好,可是不是这样的,他见证了太多离别,也慢慢屈服于皇权,他的棱角要被磨平了,他就要被驯化,那他还是范慎吗?这个名字离他太远了,他有些怀疑自己。】

他情况很不好,人们也意识到不对劲,他就算是仙人下凡,如今也才十几岁,承受了这么多是过于残忍了。

海棠朵朵看着天沉思,她想到和范闲喝酒时,他说的那些话,他说他孤独,这个世界上人来人往的,他还是觉得孤独,不知道和谁说,怎么说,说什么?

这画面突然变了,开始回放范闲之前的过往,配上旋律,听着他的诉说,让人心痛。

“范闲,你看啊,你忘了你要做的事了?你说过,这世界上总有一些道理,有一些大人物他们不懂,他们是人命犹如草芥,你说过你要为这些人这些道理跟他们斗一斗。”系统提示音响起。

画面也极速变化着,击杀程巨树、夜审司理理、杀林珙、取信于林相、祈年殿破局、夜闯后宫、长公主失势、联手北齐皇帝、救回言冰云、沈重失势、得知真相……就是这些事情把他压的喘不过来气。】

这些事情外人看着都觉得难以承受,不敢想象局中人背负了多少,那个少年曾经说着要活的比任何人都好,要一世富贵,混吃等死,娇妻美妾,风流倜傥。

后面开始变了,转折过程让人伤心,这时他们也理解了,为什么那个少年会这样,滕梓荆是对他重要的人,不是主仆,是家人般的存在。

【画面又变了,音乐也轻快起来,婉儿,我有一个秘密,我其实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别看我整天嘻嘻哈哈的从我心里特别过勾心斗角,权谋诡诈,就好像踩着一条藤蔓上,走过无底深渊。总之,我这个官当的不轻松,我这个儿子当的不快活,我心里藏着太多秘密,没法说,也没人说,我们这种人很难有朋友。这话配着范闲独自走过的街道、人群,显得他格外脆弱,世界之大,没有一个范闲的容身之所。

就一个朋友都没有吗?原来有个滕梓荆。范闲拉着他的尸体走在人潮中。

人生一世,选择一个事情,一直走到尽头,是件幸事。

我活的很快活,我不委屈自己,也不期骗自己,范大人我希望你也能如此,活的快活,快快活活呀。庄墨韩看着他,真诚建议,“你能写出这样的诗集,不该被这凡世的浊物污染。”

晚辈答应庄先生一定不做那样的人。范闲郑重的对着马车行礼,那是庄墨韩把他的藏书都给了他。

我从来没听过这么伟大的梦想,也是不切实际的梦想。但我又觉得如果真让世界变成碑文上的那样,我会活的更快活。

我想活的轻松点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也不知道自己活着的目的是什么。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在这个世界上都没有让你甘愿赴死的人活着何其无趣。

范闲身边的同伴开始变多了,有大宝、婉儿、王启年、费介、陈萍萍、范家……他每个转身,每次回头,他们都在身后。

“范闲,你看看,你回头,你不再是一个人了。”系统不理解人的感情,它很喜欢这个素材。

“我知道了,和世界为敌,就是天性作死,但我仍想看看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范闲看着这个视频,也是回顾了他前半生,他活的还精彩。

“所以,你要回去吗?”系统再次发问,范闲的温度已经降下来了,现在只要醒过来就没事了。

“再等等吧,让我再躲一会。帮我把身体弄回家吧。”】

林婉儿看着这些痛心她亲人对范闲的伤害,又庆幸他能挺过来。

范建心疼死了,管他什么皇帝,狗屁的暗夜之王,范闲姓范,就是他儿子,马上等他好了就入祠堂,把那些不怀好意的东西通通发卖!

陈萍萍看着这些,手在轮椅扶手上放着,斜睨庆帝,想着现在把他带走行不行?

庆帝也没想到这孩子这么经不住考验,这些人有他何关?

【“范闲,不要有负担,那些人是真心的,他们不怪你的,这些都不是你的错。”系统劝导这着,它想让这个漂亮少年开心。

“我不杀伯仁,但伯仁因我而死,我怎么会无辜?”范闲兴致缺缺,提到那些人还是他心里的痛。

“正因为他们都因你而死,所以你才不能倒下,现在要替他们活下去。”系统知道人类都很脆弱的。

“看见没,还有很多人和你一样,他们都在坚持自己的道,千万别放弃。”系统不知道怎么安慰人,它有最全的资料库,五千年历史,总有很多人和他一样。

“嗯,这就是我想要的。”范闲看着其他时空有人同他一样坚守,欣慰了不少。

“是的,我读的书,学的道理,都在告诉我,君为轻,社稷次之,民为重。黎民百姓才是国之根基,如果是为了皇上,我可能会妥协,但我所学的道理见到的人们,只会让我坚定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范闲被鼓舞到了。】

仙界果真不一样,那里的人所思所想皆是为民,一己之身,能力有限,但总有志同道合之人相伴。

小范大人默默的为他们做了很多,那些在上位者看来无关紧要,如蝼蚁般的草芥,是他甘愿付出的。

那些小人物的混剪,没有震撼到上位者的心,但却最能和底层人共情。

陈萍萍想着这孩子一定会完成他母亲的愿望,自己会一直给他托底,绝不让他做孤臣。

范建想的是,等范闲好了,他们就辞官回家,一家人平平淡淡,他会尽力帮助那些小人物,但一家人在一起更重要。

【“范闲,你本就是顶顶好的人。”

“你是长大的我吗?我长大后有很多朋友吗?”远处来了一个小范闲,他看着这个大人,觉得是以后的自己。

“对不起啊,我没有做到,只有一个朋友,但他死了,跟我亲近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范闲开始自责愧疚。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我想为天下万民讨个公道,想要那石碑上的话都能实现。”范闲还是坚定自己的答案。

“那你真厉害,我小时候都不知道以后干什么,活着有什么用,你好棒,我要快点长大,要不要在多学一些技能?”小范闲听了很激动,很崇拜的看着范闲。

“我会的,你要开心,不管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的。记得在京城站稳了,回来接祖母,不好混的话,就回家。”小范闲向他挥挥手,走远了。

“天不生范闲,庆国万古如长夜。”这句话化作丝带般围绕着范闲,越来越多支持他的话语出现。

画面来到他准备主持春闱的时候,那么多人给他送礼,太子、林相也相继赶来,林相说他只需要忍着,不去阻止就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做官也要懂人情世故……

他想着要一个公平,怎么就那么难?

老王

在呢

刚听说春闱舞弊这事儿的时候,我还真动了心思,要把沉疴积弊一扫而空,还天下学子一个清白公正。

大人是忧国忧民呐

可才这么一会儿,太子和林相就把名单递到我手上了,我能怎么办呢?要跟老二斗,离不开太子的支持,林相就不用说了,春闱之后和婉儿成婚,这就是一家人,他们给的,我不想接,但不能不接。

大人是,情非得已啊。

你知道林相跟我说什么吗?他说所有人都习惯了,叫我忍一忍,我若是忍了,将来也就习惯了。所有人都习以为常,我又何必去当什么出头鸟,我此刻出了头,那就是满朝皆敌,刀剑如雨?要不我就忍了。

大人,前途无量。

凭什么所有的祸都要我来闯,凭什么我就得面对众叛亲离,人间地狱,老王,我就是个普通人,我那么特别,我也没那么勇敢,我也没那么正义。

大人,问心无愧啊。

本来就问心无愧,我本来就问心无愧,犯错的又不是我。

大人,没有人与你争执啊。

他去见了那些寒门学子远赴万里来到京城,只是为了自己的梦想,那些人呢?他从史阐立、杨万里等人那里了解到科举舞弊行为,无人理会。

这时的范闲不知道如何坚持,于是去找杨万里。范闲看到杨万里,啃着馒头看着书,为春闱做准备

范闲:杨兄

杨万里:你是?范兄

范闲:杨兄怎么不上桌啊

杨:自家带的不好意占店家位置

范闲:这是

杨:借书下饭吗

范:怎么不在屋里读书啊

杨:范兄,这屋内烛火是要收钱的,这儿不用

范闲:杨兄有些拮据?

杨:范兄说话太委婉了,就是穷

范闲转身叫小二来份烧鸡、来盘牛肉与一壶酒

小二问到:客官你不上桌吗?

范闲:上什么桌啊,坐这里挺好

杨:范兄你这是?

范:相识就是缘分,咱俩喝一杯

杨:这怎么好意思啊?范:你将来会请我就是了

杨兄起身,鞠躬:一饭之恩,当谢了

小二:二位客官慢用

杨肚子响了,是饿久了

杨:范兄见笑,这太久没吃肉,实在忍不住

范:常有的事儿

范:之前在考院听杨兄说,你想做官

杨:想,做梦都想

范:是为了录取功名,光祖耀祖?

杨:不是,因为我忍不住,范兄这科举不公,百官舞弊,外面饿殍遍野,这边是朝堂党争,这天下谁人不知,可是呢还是一片寂静,这侯兄让我忍。可我想世间不公平我也能忍,这圣贤书不就成为废纸一堆,所以范兄,这世上总要有人撞个头破血流。你看如果我金榜题名,这血是不是溅的高一些。”

范闲看着杨万里回答的真诚,眼里有泪,总算不只只有他一个人坚持了,有一个人能和他想的一样,就够了。

真的,只有一个人就好。】

这是未来之事,百姓们情绪高涨,这次春闱必须干净,杨万里等人也没想到能看见自己,能和心中的偶像见面,是他的荣幸。

太子只觉不好,这异象真的暴露了太多,这样下去,他位置还能稳吗?

李承泽也只感不妙,他这些计谋都暴露的差不多了,要不提前反吧?

陈萍萍想着自己每次都能赶上他委屈的时候,真好,他会把检察院交到他手上的,至于那些给他委屈受到的那些人,他一个都不放过。

范建看着陈萍萍这老小子,每次都截胡,他才是闲儿的爹,真想把他们都发卖!

【范闲看着杨万里,他已经下定决心了,又去看石碑,遇到了陈萍萍,他们交谈一番,“我想闯个祸。”

“去吧,有什么事我担着。”陈萍萍对着他是真慈爱。

“我已经有了挡箭牌,天下最大的挡箭牌。”范闲笑说,眼里有了狡黠,鼻子也一抽一抽的像狐狸。】

庆帝心里不舒服了,这小子就这么对自己的父亲?

陈萍萍看着笑容难压,还是孩子会心疼人,他锅背多了,确实不好。

小范大人真就是心软的神,他对小人物的同情,他们是看在眼里的,那样风光霁月的人,都想着他们,他们一定要争取自己的权益。

张伟拉着行李箱,怀着忐忑走进上海浦东机场的T2航站楼。今天的他西装革履,梳着体面的发型。

今天的他,要启程去柏林了,要去见女朋友诸葛大力了。

今天是大力去柏林的第104天,也是第一次他要去探望大力。距离除夕夜还有刚好20个小时,刚好够他到达柏林洪堡大学并且做一些准备。

大力交给他的挑战已经到达了第104个。可他只完成了十个不到。而且完成的还是最简单的那几个。这其中最让张伟自豪的,也就是学会了一件乐器。他深知大力...

大力交给他的挑战已经到达了第104个。可他只完成了十个不到。而且完成的还是最简单的那几个。这其中最让张伟自豪的,也就是学会了一件乐器。他深知大力给他的挑战不过是让他努力提升自己罢了。大力在乎的不是他能否完成这些挑战,在乎的是他的态度。

“张伟。”张伟身后,一个穿着白色西装的知性美妇拍了拍他的肩膀,张伟回头微微笑,露出张大炮的傻笑。

“阿姨,你放心吧。”张伟拍了拍胸脯,“三分之一年,我没有白活,我不会让大力失望的。”

“自信点。这一年,你的成绩整个上海律政界有目共睹,连我都对你有些会刮目相看了呢。”大力母亲诸葛大圣露出张伟难得一见的温和笑容。

在诸葛大圣的严厉教导下,张伟也算是得到了很大的提升。虽然他的胜诉率只是从百分之二十提高到了……百分之三十。可从他曾经败诉的巨大基数来看,这确实是不小的提升。

张伟的律所得到了大力母亲的一些投资,这些投资的钱,是她妈妈用的个人财产帮的。

连大力的母亲都这么帮自己了,张伟觉得自己不争气实在说不过去了。

“我去过她在那儿的宿舍,马上我把地址发给你。”大力母亲看了看手表,“我马上去外地谈一个案子,就不送你了。”

“哎好的,您先忙。”张伟点头哈腰的,送走了诸葛大圣。

目送着大力母亲离去,张伟松了口气,对于这个女强人,他得振作起十二分精神才行。

过了安检,张伟一个人坐在候机大厅的位子上,开始幻想十几个小时后大力的甜蜜画面。这么幻想,不由得露出了痴汉笑。

在柏林下着大雪的街头,他穿着大风衣,搂着纤细的大力轧马路,讨论着这百天来的事情。大雪中,他仿佛变得更加伟岸,大力变得更加小鸟依人。

当然,这只是张伟的想象。

按照自己给大力的远程女友力提升计划,今天是:在守岁的时候想张伟,给自己放个假。

大力,我来了。

诸葛大力回到宿舍的时候,距离中国农历新年还有不到二十个小时,一直以学习为乐的她,竟然此刻有了一丝孤单的感觉。曾经的她认为那些感情不过是荷尔蒙和相应的受体所带来的化学反应,是不理智的。她不允许自己不理智。

可现在,她想要变得不理智。她想张伟了。

她有个疯了的想法:要是张伟到自己这里来就好了。

她之所以认为自己疯了,是因为抠门至极的张伟怎么可能会为了来看自己一眼买几千块钱的机票再花十几个小时飞到这里呢?

大力叹了口气。

大力是高颜值的超级学霸,即使在这里,她也是非常突出的。在世界各地,优秀的女性都更能得到男性的青睐,这里更不例外。虽然这里的人还保留着一些对于黄种人的歧视,但大力却让那些人彻底闭上了嘴,她维护了黄种人的尊严。

今天是中国除夕,学校给中国学生放了假。所以今天她今天只去图书馆自习了一会儿就又回到宿舍了。她有三个舍友,两个来自釜山韩国人和一个来自日本横滨的日本人。

几个人关系只能算得上点头之交,酒肉朋友。她们与大力不同,她们并不把学习放在首位,她们每天回来的话题大多是在酒吧里遇上了几个白种人帅哥罢了。因此,大力也瞧不上她们。

她们三个人经常出去泡酒吧撩帅哥,她们经常邀请大力和她们一起去,可大力从不。

她听从张伟的安排,在自己的书桌上摆放了她和张伟的合照。那张照片是曾老师胡老师以及子乔美嘉婚礼时俩人拍的照片。那张照片上,张伟穿着整齐的西装,带着领带,神采奕奕的眼神中带着几分不舍。

名花有主,谢绝松土。

这是大力回绝其他男生的话语。

不知为何,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带着莫名的自豪。

张伟,你会来吗?

大力打开量子论的扉页,扉页上,是一张照片,照片上,是把张伟和年轻时候普朗克P在一起的。

365个挑战,不完成也没关系。

张伟,你在哪儿?

张伟呢?大力急忙问。

“张伟……张伟说他回孤儿院过年,说是孤儿院院长邀请他去的。”曾小贤那头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然后,一股撕裂耳膜的女声响起。

“曾小贤!还不快把火关了!我们的煎饺快糊了!”

一听就是胡一菲的声音。

胡一菲声音想起来,曾小贤的呼吸声立刻急促起来,像做贼似的对着大力说:“大力啊,我去做饭去了,别太想我们哟,祝你新年快乐!”

三个室友也是过中国农历新年的,只不过今晚她们又都去酒吧去了。只有她一个人在宿舍。

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到央视的国际转播频道,大力手托腮,不大的寝室里只有她的台灯光亮以及电脑屏幕的灯光。

你不怕我联系不上你吗,张伟?

大力脑子里闪过那些电影里的矫情画面,那些男女爱得你死我活,夜晚出去散步最后出了意外。

他们真是做作,大力那么觉得,曾经。

现在的她,竟然也想这样出去转转。

真是越来越无法理解自己了。或者说,感情这种东西,真是奇妙。

披上风衣,戴上张伟送自己的土掉渣红围巾,大力推开宿舍的门。

她曾经写过关于渣男的论文调查报告,好多渣男都是在一夜之间突然消失的。

难道张伟也会突然凭空消失?

不,不可能。

她诸葛大力不会看错人的。

走出楼房外,突然发现,下雪了。

真是惊喜。

大力愣住了。说到惊喜这个词,她又想到了张伟。

无奈地摇了摇头,哈出的热气将她的视线模糊。

出机场的时候,张伟惊喜地发现下雪了。

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张伟想起来大力的这句话。

穿上大衣,拎着行李箱坐上直通洪堡大学的班车,张伟又开始傻笑。

回想和大力在爱情公寓的生活,张伟的嘴角不由得上扬。大力即使出国了,依旧给了张伟他想要的安全感。张伟担心的不是大力爱上别人,只是怕有人骚扰她而已。这次去,一是去探望大力,二是要敲山震虎,把那些试图对大力图谋不轨的老外全部搞定。

“Please快客咧!”张伟讲起他的塑料英语话,让得德国师傅一脸懵。

手伸进西装口袋里,摸了摸小盒子,小心脏扑通扑通的。

其实这次来柏林,是张伟自己争取来的,一位上海的富商和柏林这里的企业有些矛盾,张伟是在两家谈判之前探探口风的。毕竟,这次飞机票公费报销!他张伟怎么能不争取呢!

他张伟并不是真穷,只是从小在孤儿院养成的习惯罢了。现在的他,愿把自己所有的钱都花在大力身上。

正如曾小贤和一菲在曾小贤外派之前领证一样,张伟这次得把事情做成了他内心才真正安心。

他错过自己的婚礼,这一次,再也不会了。

下雪了,正好是自己想要的浪漫场景。

要见到大力了嘻嘻嘻……张伟飘飘然了。

张伟最近在刷抖音,他老刷到异地恋的一方瞒着另一方偷偷去探望对方,本想给对方一个惊喜,却给了自己一个惊吓。

刷到这种事情,张伟就很烦。

所以,他这次才非要来柏林。

真的是好暖。张伟会心一笑,可转瞬间脸色低沉下来。大力这么久没联系上自己,她会不会有些担心甚至生气。

张伟急忙给大力打回去。

“喂,大力啊……刚刚手机没电了一直没发给你回消息,你别担心我,我没事,我告诉你,我和孤儿院的孩子们……”张伟丢下手中的箱子,开始他的“辩护”。

“没事就好,我就在想怎么可能在这十几个小时里联系不上你你就出事了呢。”大力的声音和平时一样平静,只是此刻却又有着常人难以察觉的一丝颤抖。

“你在哪儿呢?晚饭吃了吗?哦不,你那里才下午四点半。不过你那里下了雪风很大跟天黑没区别,你要注意保暖……”

张伟听着大力的声音,心神一动:“我哪儿能有啥事,倒是你,现在干嘛呢?”

“我在散步呢。感受一下狗血言情剧女主的套路。”

张伟奇怪地挑了挑眉毛:留学一百天,大力的画风有些改变啊,不过也有可能又是为了写论文吧。

不管了,既然是个惊喜,就千万不能告诉大力。虽然大力母亲曾说过喜欢给惊喜地男人不靠谱,但大力更说过让他做自己就好。

“大力啊,我们玩个游戏吧。”张伟捋了捋头发,弄掉上面的雪花,清朗的面庞让人觉得很舒服。

“什么游戏?”

“你先给我描绘一下你眼前的环境和景色,我再给你描绘一下我眼前的画面怎么样?”张伟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平静且感情强烈。

“我现在走在菩提树大街上,菩提树大街全长1475米,宽60米,四季常青的菩提树此刻银装素裹,非常浪漫。我很喜欢。”或许是因为散步的原因,大力的呼吸声变得略微有些急促起来。

“菩提树大街,你和我提到过,你们大学不就在菩提树大街上嘛。哦,对了,孤儿院的孩子们拉我表演节目呢,等我一下哈。”张伟套到了大力现在的位置,他安顿好行李,便开始朝大力狂奔过去。

“好傻,想给惊喜这个位置共享都不关……”

大力看着手机屏幕上离着自己越来越近的张伟,背对着他来的方向散步。

什么实习男友一号,以后怕是二号也不会有了吧。干脆叫张伟男友自然数号算了。

想到这里,大力打开手机的备忘录,上面是电子版的远程女友力提升计划。今天的是在守岁的时候想张伟。

雪越下越大,到最后,大力竟然只能狼狈地掸着身上的雪花。

冬日的风很大,在这种日子更是,巨大的风声仿佛使这个世界只剩下风雪一样,其余的声音都不见了。

如果有一个男生会为了你特意从地球的另一半来到你身边只为了给你一个惊喜甚至只是为了看你一眼,如果这不算爱,那么这世界怕是没有爱情了吧。

狼狈的时候,大力的手机在羽绒服里振动起来。

“然后呢?”大力没有发觉自己的手和声音在颤抖。

“我慢慢走近这女孩,近到我能问道她头发青苹果味的香味,看清她银制耳坠的花纹纹路,然后我抱住了她。”

张伟从后面抱住了大力。

顾海的手,这段拍摄花絮的时候可是当众真放上去的

晚安。四年前后,不变的是他们,变化的也是他们

「海鸣先生于我而言,就像春天一般。」

「或许我不应该出现

雾中的光芒没有人能看见

但那个春天

他让人眷恋

我的春天

在今天

说再见」

两个星期过去了我还没从粉来里走出来(悲)

没有人能看完粉来不上头!!看了18号场之后,马上加19号场,就是一个迅速上头,我最喜欢的卡是朔恩岩,所以是代入画的(虽然看不出(x

第一次看小徐演出,唱的是真的好,岩哥还需要多我一个人夸吗,而且太适合这个角色了,海鸣本鸣,恩尔的夏光超可爱!还得等12月才再回文广呜呜呜,太难熬了

原著《你却爱着一个sb》人物归水大,本文剧情归我。

爱看看,不看快走我不伺候

我脾气不好,阴阳我我就dudu你

简隋英觉着最近给李玉尝的甜头太多了,导致他腰都要差点扛不住了,工作都是在家处理的,所以他看到了这个挑战后是第一个赞同的,必须得让李老二尝尝肉在眼前吃不了的感觉。

“简少这么积极,那要不你第一个来试试?”温小辉看到简隋英极力赞同的消息,抓准机会开口说到。

简隋英挑了挑眉,一脸不在乎的应了声,“来,看哥给你们打个样!”

简隋英上午刚说接下挑战,中午温小辉就十分效率的把药送了过来。

该说不说,简隋英在职场上并不是没见过这类东西,特别是...

该说不说,简隋英在职场上并不是没见过这类东西,特别是应酬的时候,下药简直太常见了,只不过他从不干这种事情,而且别人也基本下不了药,因为酒会这种事情李玉几乎是必须跟着简隋英一起出席,根本找不到机会下药。

“麻绳哪去了?啧…”

简隋英在家杂物间翻箱倒柜的,总算好不容易找到了麻绳,想着这长度够不够绑住李玉,余光就看到了一个小玩意。

只见他眉头一挑,拿起了那玩意后,像是沉思了一会,眼底闪过一丝戏谑。

李玉回到家就被简隋英拉到房间的椅子上坐着,前者连西装外套都来不及脱就被带上了眼罩。

“简哥?”

李玉抬手下意识要碰眼罩,却被简隋英拉住,后者俯下身笑着开口,“小玉玉,哥带你玩个刺激的~”

坐在椅子上的李玉身体一僵,紧接着他感觉到腰腹被绳子捆住了,随后脚腕也被绑住,就连他的两只手也没放过,被简隋英毫不留情的绑了起来。

李玉抿着嘴不说话,他的呼吸声开始逐渐加重。

直到简隋英把李玉眼上的眼罩摘下,后者才缓缓睁开眼睛,只不过当他看清眼前的景象的时候,李玉的耳根迅速泛红。

卧室开了壁灯,橘黄色的暖光打在简隋英的身上,他逆着光看着自己,只不过引起李玉反应大的,是因为简隋英的脑袋上戴上了白色的猫耳朵。

毛茸茸的样子,在简隋英的脑袋上,随着发丝一起时不时晃动。

“简哥,你…你要干嘛?”李玉喉咙紧了紧,眼神变得晦暗不明,他的内心仿佛有不好的预感。

简隋英没有直面回答李玉的问题,他笑着坐在床边,衬衫领口大开,李玉的双手握的紧紧的,极力在忍耐什么。

简隋英拿出准备已久的葡萄酒,然后拿出温小辉准备的药,他将药放在李玉面前晃了晃,在李玉疑惑不明的眼神下放入了葡萄酒里。

紫红色的酒液里因为药丸的投放,被击起一阵涟漪,仿佛被砸的是李玉的心尖,一阵酥麻。

酒杯被简隋英举起,后者毫不犹豫的伴着药全部喝了下去,他眯着眼眼底待着笑意看着李玉,该说不说,还真是第一次吃春药呢,想想就很刺激。

喘息的声音越来越明显,眼底的氤氲再怎么明显也不能挡住他眼底的诱惑。

“简哥,你…你松开我吧……”

李玉的呼吸越来越重,他已经猜到了简隋英要玩什么了,他也知道了简隋英喝了什么药,只见李玉的眼眶忍得充红,浑身上下开始小幅度的挣扎起来了。

“简哥,解开……”

麻绳把李玉绑的很结实,腰腹那更是让他完全动弹不了,可是腰腹内部的火却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多越来越热。

简隋英也没想到温小辉给的药居然药性那么大,他的理智仿佛在被一点点吞噬。

他感觉自己的发丝沾上了汗水,而猫耳朵也被弄湿了,他的衬衫被汗染湿,半透明的白衬衫让简隋英前胸后背大部分都露出来了。

简隋英眯着眼,凭着最后一丝理智看着李玉,可当他看到李玉那副欲求不满又没办法的样子,内心极大的满足了。

他喘着气,一副欠揍却又调侃的语气开口:

“呼…怎么了?哈嗯?李老二…你,你不行了?”

李玉的眼底仿佛酝酿着什么大的风暴,椅子被李玉的挣扎的动作弄的“吱呀吱呀作响,他的嗓音暗哑至极,“简哥,快松开我,不行了……”

简隋英仿佛被无数只带着火苗的手抓住了自己,难忍的在被子上翻来覆去。

紧接着几乎是下意识,简隋英手不受控制的向起火点最大的地方伸去。

李玉被眼前这景象刺激了大脑的神经,额头也已经忍得冒汗,原先还一丝不苟的西装外套,被李玉挣扎弄出褶皱,领带也松了,汗水流了下来。

简隋英的一举一动都是导火线,不断试探着李玉最后的理智和忍耐的底线,后者看着简隋英在面前翻来覆去,因为药效发出的低吟,李玉觉得自己要疯了。

他看着简隋英,后者还有最后一丝理智和他对视上,随着壁灯的打射,只见李玉手腕和脚腕被挣扎出了红痕,像是一头随时准备冲上去把简隋英拆之入腹的野狼。

李玉声音沙哑却又隐藏极大的暗火和风暴,紧紧的盯着简隋英开口:

“简隋英,解开我。”

新挑战来啦~

彩蛋是简哥玩过头了,被拆之入腹。

不准刷123!!!不然就拉黑别想看我任何一篇文。

几天下来孔嬷嬷教学初见成效,姑娘们都端庄大方得体,行为举止春风拂柳,墨兰也不矫揉造作了,明兰也不发呆了,盛紘看着这一切尤为满意,大娘子也是连夸孔嬷嬷好几天。

“这孔嬷嬷不愧是宫里出来的,不打不骂不红脸,就这几天就把孩子们教的这么好。”大娘子连连赞赏道。

盛紘也赞叹道“是呀,要不是托母亲的福,我们怎么可能请的到呢,我听说孔嬷嬷在京里一般公侯人家都请不到,我们可要好好待人家,人家能大老远来我们这,不能让人看我们笑话。”

盛紘其实也有自己的私心,这几日时不时借机就跟孔嬷嬷打听一下京城的事,毕竟他还是想尽快往上爬爬,孔嬷嬷也看在老太太面子上,给他略将一二,再加上孔嬷嬷在深宫待了几十年了,见过的人......

盛紘其实也有自己的私心,这几日时不时借机就跟孔嬷嬷打听一下京城的事,毕竟他还是想尽快往上爬爬,孔嬷嬷也看在老太太面子上,给他略将一二,再加上孔嬷嬷在深宫待了几十年了,见过的人都是颇有心机手段的,自身见识也自然不凡,每次谈完,盛紘都受教不浅,还想让孔嬷嬷一直留下来,自己替她养老送终,当然最后孔嬷嬷没有答应,打算回自己的故乡生活了。

孔嬷嬷教了几天后,看孩子们学的很辛苦,就让他们休息了一天,华兰带着如兰明兰去花园玩了,墨兰看不上她们从不跟她们玩。孔嬷嬷则去找老太太聊天。

“你们家这几个姑娘都是厉害的呀,尤其是你那五姑娘,以后进宫都不成问题”孔嬷嬷边吃茶边说。

“如儿怎么入得了你的法眼了呢,说说看”老太太笑眯眯的看着孔嬷嬷。

“你别不信,这几天我教她们学的,你家大姑娘聪明伶俐,一点就通,性子也是好的,再磨磨的耐性就没有什么大问题了;四姑娘看着柔弱,实则要强,心高气傲,看不得别人比她学的好,有时候一个没学好,还非要学下一个,我教其他姑娘时,还总是打岔问,生怕我拉了她;六姑娘别看人小,一直在藏拙,其实什么都会从不表现出来;再说五姑娘,别看年纪小懂得可多了,有时候学的比大姑娘都快,她虽不喜欢四姑娘,但还是会在我教别的姑娘时帮助她纠正错误什么的,她对六姑娘虽没这么讨厌,但也没有多喜爱,想必你家五姑娘也是看出来六姑娘藏拙了。”孔嬷嬷解释道。

老太太叹了口气说“我家这情况你也看出来了,小娘生的孩子不放大娘子房里养,让生母养着,可都养成什么了,这两人小娘也不是什么善茬,一个过的比大娘子都尊贵,一个靠孩子来争,教不出什么好孩子,幸亏现在年纪小,要大了都不知道什么样呢。”

孔嬷嬷笑了笑吃了口茶说道“别担心,有你家五姑娘呢,你别看她小,心里什么都知道可有主意,她是不会允许这两人做坏事的,你有这孩子,以后等着享福吧。”

老太太笑着说“好好好,让你看上的孩子就没有差的,如儿这孩子我喜欢的很,要不是大娘子看的紧,我还想把她留在我这呢。”

孔嬷嬷笑了笑“你家大娘子也是个好的会同意的。”

一转眼,离那件事过去已经十五年了。

捍东头上长出了许多白发,身子也有些开始发福。蓝宇四十三岁,仍然是干瘦的样子,下巴上经常有没刮干净的胡茬。大概因为捍东有点驼背,他和捍东站在一起时比捍东高那么一点。

两个人仍然住在蓝宇曾经住的那个出租屋,不过不用担心日本老板会把房子收走,捍东把它买下来了。有时候两个人会北欧那里体验生活。

和年轻时的热恋不一样,步入中年的两人的生活开始有很多争吵,生活也逐渐平淡。生活一点点磨灭了两个人之间爱情的火花,而开始了一些超出于爱情的东西。

蓝宇已经成为了大建筑师,而捍东的公司也又一次迎来了春天。

某天傍晚。蓝宇回到家,家里没有开灯,窗外橙黄......

某天傍晚。蓝宇回到家,家里没有开灯,窗外橙黄色的夕阳照进家里,那人倒在沙发上正喝着酒。“又喝酒。”蓝宇皱起眉头,走过去抢过酒杯,“还喝,再喝的进医院。你自己身体自己上点心。”

捍东坐起来辩解,“就喝了一点。”蓝宇把酒杯放到桌上,转身去给小猫准备猫粮,“就喝了一点,每次都这么说。都叫你别喝了。哎,又忘了喂猫了吧?”捍东抱起窝在旁边睡觉的小猫亲亲,“我给她喝了点奶。”猫咪喵喵叫着,疯狂躲避他的亲吻。“她已经大了,得吃猫粮了,不能只喝奶。”蓝宇说着,把猫饭递过来。捍东放下小猫,小猫窜过去一声不吭的吃饭。

“今天吃什么?”蓝宇问。“我买了面,等你回来一起煮着吃。汤面怎么样?炒卤太麻烦了。”“行。”

吃过了饭,两个人在沙发上看电视,蓝宇抱怨着今天跑工地跑的腿酸疼。捍东听着,默默给他按腿。看着看着,捍东睡着了。迷迷糊糊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蓝宇的腿上,蓝宇正聚精会神地给自己拔白头发。“别拔了,越拔越长。”捍东嘟囔了一句,转了个身子又闭上眼睛。蓝宇拍拍手,关上电视,又拍拍捍东的头,“睡觉去吧。”

躺到床上,捍东反而没了睡意。黑夜中,他睁着眼睛。身旁的人翻了个身,捍东转向他,“咱们好久没那什么了。”蓝宇没动,“你行吗你。别又扭着腰。”捍东有点尴尬地吸吸鼻子,“我,我那是搬那个箱子太使劲了。这两码事。”蓝宇听到这话,把头转过来看着他,“你想啊?”捍东听着感觉他语气有点不耐烦,转身平躺,闭上眼睛,“你累了就算了。”捍东听到旁边的人忽然翻了个身把床弄的吱呀呀响,但蓝宇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正当他怀疑对方是不是翻了个身继续睡了时,蓝宇欺身压了上来,直接吻上他的嘴唇。本来意志还有些不坚定,蓝宇的手习惯性的伸下,把他一下子推了上去。

事后,蓝宇躺在床上呼哧呼哧喘气,捍东摸起床头的烟拿出来一根,又去摸打火机。蓝宇半闭着眼,骂了一句,“我*,体力这么好。”这句话无疑让捍东有了一种油然而生的骄傲。摸到打火机,正准备打火,却被旁边缓过来的蓝宇狠狠拍了一下,“哎,不准抽烟!”

两个人也不是没吵过架。

那天蓝宇工作不顺,正生着闷气,捍东也因为不小心车被撞到而心里堵得慌,再加上前一天两人因为很小的事吵了一架,心里正别扭,这架说吵就吵。

蓝宇到家,家里烟雾缭绕。蓝宇厌恶地在鼻子前扇了扇,“又抽烟。”捍东闻声把烟熄灭了,不满地叹口气。蓝宇听到后一边打开窗,一边不满的说,“怎么?说你还不乐意了?你自己看看你现在咳嗽的,再咳就把肺咳出来了!”捍东皱着眉盯着他,“大惊小怪什么?不就抽根烟吗?至于吗?”

“我为谁好?我跟你说几遍了?不许再抽烟不许再抽烟,你听我的了吗?”和平常能听到的小市民的语气不一样,蓝宇的话里透出来一种冷静和不容辩驳的力量,蓝宇本身也不是那种泼辣的人。

“还有你那个酒,我跟你说了多少遍少喝点少喝点,就是不听,你自己看看你胖成什么样子了!我说带你出去散散步什么的,就是不去,就非得赖在家里不出去,你tm减减肥吧!”

“你tm嫌我胖?”

“你自己看看你自己!我还没嫌弃你呢。”

“tm神经病吧?吃枪药了你今天?”

蓝宇一直缄口不语,紧皱的眉头压抑着怒火。

“干什么?哑巴了?我陈捍东当年就他丫的不该来救你!”

“你他妈后悔救我了吧!说什么情比金坚,你就是个口是心非的混蛋!”蓝宇终于开口,声音和捍东的吼声不分上下。

捍东站了起来,“老子他丫的告诉你,我陈捍东是不年轻了,老子脾气还爆着呢!你是不是想打架?”

“来啊!来打啊!”蓝宇喊着,扑了上去。捍东没接住,被对方摁着扑到沙发上,捍东不甘示弱,奋力想起身把对方摁倒,蓝宇不给他这个机会,两个人在沙发上扭作一团。

只是,这个刚开始的两个男人之间的决斗慢慢变了味。似乎是捍东终于把蓝宇摁倒身下之后,蓝宇想反抗,死死抱着对方的背想起身,无奈反抗无效,于是慌乱之下一口咬住对方的脖子,身子不停扭动,对方开始没有什么反应,但随着蓝宇对脖子的啃咬动作变得轻柔,捍东紧抓着对方胳膊的手松了下来,转而胳膊用力抱住对方的后背,忘我地如狂风暴雨一般疯狂亲吻对方的脖子,脸,嘴唇……

两个人再一次扭打在了一起。

这件事之后,两个人都没再提。捍东知道,他不用解释“不该救你”这样的话,因为蓝宇也知道这是气话。

一天深夜,捍东快要睡着,蓝宇轻轻捅捅他,带着坏笑问他。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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