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我一个还不够?”“怎么不够,有你一个我都嫌多。”
已经是好早好早之前的草稿惹(=Д=)
*剧情接《长存》|剧情向|3.3w一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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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哈岚的冬天里,阳光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东西。
东北平原上的一切事物都不吝啬,太阳更是如此。它在清晨姗姗来迟,将碎金般的朝晖泼洒下来,镀亮整个哈岚。
然而也只是空有个热闹。
任骄阳如何灿烂,也就如同冰箱里的灯,它亮它的,人家冷人家的。
顾一燃就在这耀眼的阳光下晒了一上午,晒得手脚冰凉,鼻尖儿通红。他缩着肩膀,把两只手捂在两腿之间来回搓着取暖。国柱拿着保温杯回来,放到他桌子上:
“喝口热乎水吧燃哥,能暖和一点儿,省得你老搁这儿搓搓,看着怪……”
后面那个词儿被国柱很小声地...
后面那个词儿被国柱很小声地咕哝出来,但顾一燃还是听到了。他把手抽出来,非常悲愤地自说自话:
“边个猥琐?!系我肯制嘅咩?今日真係好鬼冻喔。”
“欸——”这一会儿国柱已经走到他自己桌前了,他举起保温杯,“说粤东话有助于在精神上与花州气温遥相辉映,可以啊顾老师,我支持你,就是我听不懂。”
顾一燃长长地叹了口气,抱起自己的保温杯。保温杯保得是水温,杯身的铁皮冰得他一个激灵。他便又放开它,拿起钢笔来。屋子里很冷,钢笔在笔记本上划了半天,不情不愿地为透明的笔痕续出一撇深蓝。
顾一燃在“小东”的名字上画了个圈。
今天大年初二,本来是顾一燃和国柱值班,但案子不会因为他们休假轮班就不发生,一大清早,专案组就全员到岗了。
这会儿,郑北正带着张雪瑶他们出外勤。
“这都几点啦?还回不回来吃饭了,”老舅戴着套袖,从院子里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个盆,里面是泡好的干豆角,“咱不等他们了啊,豆角子我这就炖上。”
顾一燃往墙边缩了缩,更靠近那片儿可怜的暖气片,哀哀地拖长音:
“老舅——关门——”
“哎呦对对,忘了。”
老舅赶紧退出去,他一边关门一边对着顾一燃嘱咐:
“顾老师你得站起来活动活动,这家伙小脸儿冻焦黄。”
不是顾一燃不愿意,是没有用。别人走一走,血液就循环起来,慢慢充盈到手指和脚尖,整个人散发出热量。但是顾一燃不行,他怎么走,都无法摆脱寒冷。
冷像长进了他的血脉里。
从前的顾一燃不是这样的。甚至说,这个“从前”仅仅是指三个月之前。哈岚的秋天,早晚已经很凉,下了雨,更是风里都透着凄寒。但是每天早上,顾一燃都是只在T恤外面套个的确良运动服,很薄,用郑北的话说,一点儿风都挡不住。
但他并不冷,跑起来,很快就出了汗,要脱掉外套系在腰上。
“披上点儿吧燃哥,”丁国柱把他的夹袄披在顾一燃身上,玩笑归玩笑,他知道顾一燃为什么这么怕冷,但是他说,“咱这屋啊,太大,拢不住热乎气儿。再加上食堂本身没几个暖气,可不就冷咋的。”
顾一燃点点头,他坐正些,把注意力重新放在本子上:
“我今天一直在想啊,这个小东怎么就死得这么巧呢?他作为一个小混混,没什么特殊,却牵扯出这么多事情来,很奇怪。”
“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儿。”国柱挠了挠头,歪着头看顾一燃笔记本上错综复杂的关系图,“但也说不好,那小白楼儿最开始也就是个黑吃黑,结果整出老大个案子。”
这样说也是没错的。顾一燃换了根圆珠笔,倒过来,一下一下点着那个名字,陷入沉思。终于,他用力将笔一顿,按压头发出“咯嗒”一声脆响:
“等郑北回来再说吧。”
这一等就等到了三点多。
郑北他们几个人裹着一身寒风走进专案组的时候,顾一燃正化验那小半袋冰毒,是中午的时候,郑北专门让老熊送回来的。
活儿来得急,顾一燃饭都没吃完就开始忙活。郑北回来时,顾一燃抬头从小窗子看一眼,两个人仓促地点了个头,郑北就开始给其他人开会。
天蒙蒙黑,顾一燃拿着报告走出来。郑北正要去扫黑专案组取资料,他飞快地路过顾一燃,同时递过来一个眼神。
顾一燃就跟上了他:
“不是雪天使。”
但它不是。
那么,就说明……
那几页纸在郑北手里翻飞,他一心二用,听着顾一燃的话:
“咋的,它又进步了?”
“不,”顾一燃推了推眼镜,“恰恰相反,是回到了最原始的合成工艺。”
郑北手里的报告翻到了最后一页,结论的最后一行的某个名词,被顾一燃用红笔划了道横线。这个词一映入眼帘,郑北就停下了脚步:
“麻黄素?”
“对,这是植物冰。”
郑北的眉头紧紧地蹙在一起,他来回翻着这份报告,又看了两眼顾一燃,不可置信:
“之前上课你不是讲过,这个工艺在国内——”
他的话音突然整齐地切下,眉头松下来,恍然般望着顾一燃。对方的眼神很平静,郑北明白这就是一种默认和肯定。他点点头,拿着报告在顾一燃肩膀轻轻拍一下,转身往另一个方向的楼梯口走去:
“赶紧地,找高局。”
它不是雪天使,有着原始的原料和工艺,甚至没有在国内制作的条件,那么就说明——
一条新毒源,从极其遥远的热带丛林中,跋山涉水而来,悄然地带着它最古老的邪恶面貌,向哈岚露出了微笑。
这片与之相隔万里的黑土地,终于也被那远在西南的诡秘三角,圈进了它噬人的怀抱里。
壹/
他们说,雪终归是身外之物
我们赏的是各人命中的那一场
电脑关机的音乐在空旷的专案组办公室响起,顾一燃扶着腰抻了抻,骨头“咯叭”一声脆响,表达着它的抗议。
郑北靠在自己桌子边儿啜饮一杯三九胃泰,这声脆响从实验室传出来,郑北就盯着自己的杯子乐了一声。
片刻后,顾一燃敲着肩膀走到郑北身边,说:“我要是在一线坐出腰间盘突出来,都不知道怎么和别人解释。”
他说着,把手里的文件夹板放进抽屉。郑北杯子里的冲剂散发着热气,把香味送到他鼻间,他揍过去闻闻:
“甜吗?给我尝一口。”
郑北无奈地笑叹道:
“这是药,啥你都想尝……”
对方并不放弃,努力说服他:
“中药嘛,就一口,没事的。太冷了我想喝口热水,懒得去倒。”
已经是深夜,办公室里他俩加班到最晚,这时候两人都累了,放松下来,靠得很近。郑北看了顾一燃半晌,就在顾一燃已经去拿他手里的杯子时,他一抬手,把这杯药一口气灌下去,顾一燃“哎”了一声。
然后郑北拔着身子往门外看了看,接着低头一下子吻住顾一燃。
微苦的药香和湿润的甘甜带着令人熨帖的温暖,霎时笼罩了顾一燃。这个吻浅尝辄止,郑北直起身,像是恶作剧成功似的,那颗虎牙都带着狡黠,他问:
“甜吗?”
“嗯……”这是挑逗的意思,顾一燃才不遂他的愿,他若有所思地品味了一会儿,慢慢点头,“还行吧,略有些欠缺,我得再品品。”
他说着欺身上去,踮起脚扳着郑北的脖颈,偏过头就要上嘴。郑北吓一跳,后退两步,梗着脖子手忙脚乱把他搂住:
“哎,哎,不行啊,一会儿人家看见了。别别,别闹,来人儿了。”
“让你瞎搞,”顾一燃一下放开他,笑着转身走去衣架,一边走一边脱下白大褂,“还玩不玩了?”
郑北把自己的外套捞起来,往门口走去,顾一燃已经换了衣服等在那儿,郑北痛心疾首:
“为人师表啊,顾老师,这点儿气氛咔咔都让你整没了。”
顾一燃把手放在电灯的开关上,郑北说话间走到了他身边,他挑起眉毛:
“怎么?不浪漫吗?”
开关“啪”地一声关上,郑北点头如捣蒜,两手搭在顾一燃肩膀上半推着他往外走:
“浪,浪,太浪了。”
冬季来临后,那些工作繁忙的人早晚上班的底色,无外乎是黎明未至与夜色深沉。
这些人里自然包括他们这帮干公安的。
从单位出来,离西三条街还有一段路的时候,顾一燃说:
“我们找个地方吃宵夜吧。”
郑北喝了包冲剂,现在正是不想再往他饱受摧残的胃里放东西的时候,他说:
“跟外边儿吃啊?不行回家垫吧一口得了,煎个豆包,还有粥呢。”
话是这样说,但他已经打了转向,从左转道变到直行上,过了前面的岗再开两个道口就是建设街,那里小吃店很多。
郑北没再说什么,顾一燃看了他一眼,说:
“中午不吃东西,晚上就吃半张馅饼,你不胃疼谁胃疼呢?”
“谁说我中午没吃饭了?我吃了啊。”
“瑶瑶说的。”
“嘿!”郑北一拍方向盘,“这小叛徒你说。”
顾一燃瞪了他一眼,点了点副驾台:
“人家那是关心你。还天天说自己是当大哥的呢,生活作风上一点表率作用都没有。”
“哎呀行行,不是你让人操心的时候啦?我这不是在外面跑的嘛,那大风小号儿的,灌我一肚子西北风,都饱了,我还吃啥呀我。”
“反正你这胃早晚是事儿。”
郑北飞快地转头看了顾一燃一眼:
“你这话从老舅那儿学的吧。”
顾一燃没否认,郑北知道他是担心。其实,去年这个大案子办下来,他和顾一燃两个都是扒了层皮,每个人嘴上不说,都在心里暗自担心着他们俩。
他俩再互相担心着,行,这日子过的,太有人情味儿了。
“没事儿啊,养两年就好了,这年轻力壮的,”他安慰顾一燃,“出院前也做胃镜看了,啥事儿没有。”
虽然是深夜,但建设街的很多饭店都还开着门。郑北将车停在道边:
“可拉倒吧,那啥好玩意儿啊,倒给我钱我都不做了。那家伙让它给我捅的,老么长一管子就给我往嘴里怼,那小护士在旁边一个劲儿的‘来~大哥~放松~’,我心说都要给我穿成串儿了我放松得了嘛!”
郑北做胃镜的时候顾一燃没下楼,他没想到郑北对这个检查有这么大心理创伤。郑北讲得很生动也很激动,他喜欢看郑北这样说个不停的样子,情不自禁地把手搭在对方脖颈上,一下一下摸着郑北的发茬,笑着说:
“有那么夸张吗?”
“太有了,我跟你说,中间我寻思我闭着眼睛吧,不然我老想干呕。结果那小大夫说你这角度不好看不见啊,然后在胃里这顿给我划拉。我睁眼一看,嚯,她那架势不知道以为开飞机呢,好家伙闪转腾挪地,当时就给我整脆弱了。”
顾一燃捂着眼睛,在车上笑得浑身颤抖。
郑北安静下来,轻叹了口气,带着笑意看顾一燃拿下眼镜擦笑出的眼泪。
别担心了,我没事的。
顾一燃笑得肚子肌肉都酸疼起来,缓了一会儿,他的笑容一点点落下去,将手中的眼镜摩挲了几下,转过头,撞在郑北含笑的眼睛里。他们在昏暗的车里对视良久,顾一燃什么都没说,轻轻在郑北脖颈拍了一下,把眼镜重新戴上,打开车门下了车。
郑北就和人家称兄道弟地唠嗑,说可不咋的,这得有大半年了。
顾一燃独自找了座位落座,服务员端上来一壶茶,他小声说换成热水就行。等到郑北走过去,他已经烫好了碗筷,把杯子推给郑北:
“喝点水。”
两个人开始吃饭,很沉默地,除了杯碟碰撞外没有别的声音。温热的食物勾出他们的疲惫,一顿饭吃到最后甚至有点儿昏昏欲睡。郑北吃饭快,闲着没事儿,扯了一张纸巾在那里折来折去。
那粉色的纸巾被他折成朵寒碜的小花:
“送给你。”
顾一燃正专心给尖椒干豆腐进行清盘行动,他端着碗抽空瞥了郑北一眼,呜呜噜噜地说:
“客气了,自己留着吧。”
这话就又戳中了郑北,自己在那儿笑了半天。他大概是困了,半耷着眼皮,往常凌厉的眸光被掩住了,变得慢吞吞的。他迷迷糊糊地把纸巾花的每个花瓣儿都捻成细细的卷儿,顾一燃觉得自己再吃下去,郑北就要把脸砸进桌子上的汤盆里了。
“那个小东……”
小东,郑北用手指拨弄着纸巾卷儿,心想哪个小东。
“我总觉得这个人有点儿蹊跷,他出事的时候咱们这边还没跟上,好多细节可能都漏掉了,我觉得应该回过头去查。”
哦,小东,死在英达洗浴中心那个混混……
郑北突然坐直了,他抹了把脸,把自己的眼睛重新点亮起来。他清了清嗓子:
“满小东是吧?那小子活着不起眼儿,死倒是死得惊天动地的。出殡的时候阵仗老大了,高局当时正在上班儿路上,给高局都惊着了。”
要说郑北他们大过年的忙活起来,还真得“谢谢”这位满小东。
他本已经下定决心,但顾一燃闪着泪光的眼睛,和抱紧他时胸膛传来的心跳,让他痛苦得不知怎么才能再次说服自己。
有时候他佩服姜小海,只是简简单单的一盘磁带,就能轻易地逼迫他把顾一燃从自己身边剜掉。然而郑北也知道,就算是顾一燃回到花州,他也无法安心,甚至因为相隔千里,生出更多揪心扯肺的担忧记挂。
哈岚不行,花州不行,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不行,只要姜小海在逃,这就是个无解的命题。
他被这些问题折磨到半夜,终于受不了,出去喝了酒,抽了烟。然后被顾一燃发现,接下来的那些话和那些事,在几天之后回想,郑北还觉得可能是梦。
所以他经常在无人的角落,找机会亲一下顾一燃,看着对方皱着眉用一种疑问和无语的表情,嗔怪地看着他,他便知道,这不是梦。
这个案子追根溯源,主角就是满小东。
满小东的死亡发生在十月份,关于他的死因,其实并不好考据。因为在局里注意到这个事情的时候,满小东已经入土了。根据后面的调查,满小东是个帮派的小混混,负责哈岚很多洗浴中心的所谓安保工作。
十月七号的晚上,正是国庆节的最后一天,全市的洗浴中心生意都很好。当时满小东在英达洗浴中心看场子,被另一个帮派的人寻仇,捅死在二楼茶水间门口。事发后,并没有任何人报警,两个帮派坐下一商量,就决定私下处理。杀人的一方出钱,给满小东办了个气派非凡的葬礼,开道的黑色豪车无数,帮派人员聚集在街上送行,甚至当街抛洒人民币。
当时的场面正好被高局撞见,用高局的话说,真是气焰嚣张,藐视王法。
连用俩成语,扫黑组的组长跟郑北比出两个指头,你说高局得多生气。
于是高局从毒案里拔出头来,跟上面批了申请,连夜把扫黑专案组扯办起来。
那时候四〇二大案正进入最关键的时候,郑北他们一心扑在上面,半个警局也都为这个事儿忙活。扫黑专案组不显山不露水地,只管自己埋头苦干,等到快过年的时候,基本上已经把哈岚翻了个遍,涉及满小东命案的两大帮派全都清理出来,光是小头目就抓了十多个。
结果这么一审,互相咬出一条卖毒的线来。
扫黑组的组长姓龙,叫龙飞,比郑北小一岁,是个表面油滑的狠人。他之前在刑侦二支队,那时候郑北在大案队,也共事过几回。郑北内心不太爱和他打交道。那天半夜去交接案子时,他带着些酒气进门,龙飞从案卷里抬起头来,一笑:
“行啊哥,年还没过呢,先喝上了?”
按理说,交接案子再怎么着也不需要急到大半夜来,这个举动实属反常。所以郑北也没工夫和他寒暄,开门见山地问:
“人跟哪儿呢,整我那儿去审审,我看看啥说道。”
“哎呦,”龙飞站起来,“下午那会儿月阳区分局来人了,说是跟他们那边儿一个出租车抢劫案有关联,人都让那边儿提走了。”
那你大晚上叫我来干嘛呢?
郑北不说话,看了龙飞半晌,气氛就有点儿微妙。就在这时候,顾一燃在一旁开口:
“毒品有搜到样本吗?”
屋子里的人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到顾一燃身上,郑北的脸色就好起来,拿着办公包在顾一燃后背轻轻拍了一下:
“哦,这个是……”
“顾老师,是不是?诶呀,刚刚一进屋我就寻思呢,这人看着就跟咱不一样。”
郑北把公文包往龙飞的桌面上一扔,坐下拿起文件翻几页,嘴上不咸不淡地说:
“有啥不一样,都是两条腿支个肚子。”
龙飞拖了个凳子放到到顾一燃身后:
“坐坐,看这话咋说呗。咱这天天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儿,也忙不出个名堂,人家靠肚子里的文化水儿,坐着办公室就把功立了。”
“飞子,”郑北把棉夹克的拉锁拉开,转过身看着龙飞,“咋就这么不爱听你说话呢,你有屁赶紧放行不行?”
顾一燃没想到郑北的话能说得这么直白,挺拘谨地搓了搓腿,接过了扫黑组的其他同事递给他的审讯档案。他瞟了一眼龙飞,发现对方并不生气:
“你看你那急脾气,这不寻思叫你来跟我上月阳分局提人去吗?说是下班儿前把人给我送回来,这天都快亮了。”
“你自己提去呗。”
“我有那力度吗?你这三杠一的禁毒组多牛逼,哎对,顾老师跟着走呗,俩三杠一要是还不好使,那他们也就行了。”
郑北摸了摸嘴角的伤口,一脸不确信地端详龙飞:
“你是真查着毒了对吧?”
你不会就是想借我俩这三杠一跟人家抢人去吧?
“哎我!”龙飞“啧”了一声,“我总不至于,不是,顾老师,你你手里那个审讯记录,那是不是写着呢?”
已经明白郑北和龙飞交流习惯的顾一燃默不作声地看了半天材料,这时候他抬起头,推了推眼镜,望着郑北:
“他们在卖摇头丸和一种叫‘亚当’的新型毒品,目前没有样本,但我推断应该是某种冰毒片剂。”
郑北点点头,他抬头望向钟表,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于是问龙飞:
“你确定人家这个点儿还在单位呢?”
龙飞冷哼了一声:
“我留人在那儿等着了。”
“行,”郑北站起来,顾一燃也随着他起身,郑北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走吧,会会去。”
年前的‘亚当’还没查明白,今天又查出了新冰毒,在接连而来的散乱又重大的线索冲击下,郑北确实没把注意力放在“满小东”身上。
所吃饭这时候,顾一燃再次提到满小东,倒是让郑北心里打了个弯儿。
他努力将那些杂乱的信息推开,绕过最容易被思维逻辑推着走的东西,剥丝抽茧地抓住关于满小东的一切。
想这些的时候,他盯着对面顾一燃埋头吃饭的发旋儿。
“哎,”他踢了下顾一燃的脚,“满小东是被寻仇死的,飞子那天晚上审出来,两个帮派他们一个卖摇头丸,一个卖亚当,英达是满小东他们的地盘,对方之前在他的地盘卖摇头丸,被满小东收拾了。这仇就是这么结下的。”
顾一燃嚼着饭,听他讲完,点点头,做了个接着说的手势。
“可是这个事儿……能见光吗?他们干的啥勾当,心里不清楚?那阵儿正抓毒抓得满城风雨,咋能想出来给满小东整那老大个葬礼呢?”
郑北拿起水壶倒了杯热水,顾一燃终于咽下最后一口饭,拿过那杯热水啜了两口,才说:“我们来想一想啊,假如我是满小东的老大,你是另外一边的老大,现在出了事情,我们最不想谁知道?”
“那肯定是警察啊。”
“好,那我们坐下谈谈吧。现在我的人死在我自己的地盘,我很没面子的。报了警,我也是受害者,我不说毒的事,谁也不知道我是灯头。我这里是明场,搞起来也是我在理的。”
郑北的手指在桌子上敲了敲,他望着顾一燃:
“洗浴中心都垄断在你手里,生意都让你做了,我去哪里赚钱?如果不是你做得绝,这事儿也闹不成这样。好啊,你报警啊,看我咬不咬你就完了。我这个暗场流动性大,抓不到几个人,你觉得我怕吗?”
顾一燃好一会儿没说话,郑北点点头:
“你怕了。”
“对,我怕了,所以提出办葬礼的事情,是对方主导的,这不是和谈,是一种强迫。可是,你为什么这么做?”
为什么为什么,郑北捏着眉心,苦想半天,突然,他放下手,前倾身体靠向顾一燃:
“如果,我根本不怕进警局呢?如果我能全身而退呢?我给你的人办这么大个葬礼,就是想搞掉你,搞掉我自己,因为我有更好的路了。”
他们两个对视良久,突然异口同声——
“植物冰。”
“等等,”顾一燃伸出手指按着杯沿,他飞速思考了会儿,“不对不对,你为什么不怕呢?你为什么就能全身而退呢?谁给你这么大的勇气,让你笃定自己没事。”
“我……我是暗场,只要抓的人少就……”
“郑北,”顾一燃打断他,“你是大佬,你已经被抓了,你还都招了,在没搜到毒的时候你就把这些事情全部招供出来,你没有余地了。”
“所以……我已经被抓到警局里,这事儿现在落到我和警局之间……我会把余地交出来,那么说明……”
他的“余地”在警局这边。
他们两个突然都不说话了,遽然从对方的眼里,肯定了自己心中的答案——
有内鬼。
饭店中顾客很少,只有老板的计算器在响,机械的女声报着一个个数字,它们堆积在一起,最终结束于一声“归零”。
那朵粉色纸巾小花被郑北揉搓成一个紧实的纸团。
他思索着这件事,顾一燃在对面同样思索着,半晌,郑北叫了他一声:
“顾儿啊。”
“郑北。”
声音正好跟顾一燃的相撞,两个人的名字就重叠在了一起。顾一燃抬起眼来,他们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顾一燃拿着衣服,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郑北身边,郑北还坐着没动。他愣了会儿神,抬起头,顾一燃正低着头看他,他就笑了:
“累了吧?”
他说着,也站起来,走到柜台去结账。顾一燃将他的外套拿上,走到门口等他走回来,就把衣服递给他:
“累什么,关关难过关关过。”
郑北拉上公文包的拉锁,看向顾一燃:
“这都快一点了,还不累呐,行。”
他伸手把顾一燃翻着的棉衣领子整理好
“那不累的话,晚上咱俩切磋一下……”
后面的话没说下去,他跟老板打了声招呼,推门大步走了出去。顾一燃突然反应过来,他追出去,带着点儿破音:
“哎!‘切磋’是什么东西啊?!郑北,累累累,我累死了……”
门推开,呼啦一下,雪花扑在顾一燃脸上。北风让他恍惚了一瞬,看清时,眼前一片广袤的白。路灯在前方高悬,黄色灯光下,细密的雪漂浮在光亮里,簌簌落下,盛大又寂静。
郑北的车停在路灯下,车顶让积雪盖了一层。
郑北的背影正走在光明的风雪里。
这场景让顾一燃停了下来,他将手揣在口袋里,看了很久。
他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他去老年中心帮忙做事,有一位信教的阿婆总是拉着他说那些东西。他不信,却也不反驳,只是左耳进右耳出的敷衍。
但是有一天,他问阿婆,你信的那个天堂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阿婆说,乖仔,天堂很好的,你这辈子最好最美的那个时候,你记住它。上了天堂,你就永远活在那时候。
郑北走到车边,打开车门,从驾驶室拿出刷子,把车顶的雪扫下去。那些雪被他扬成一片白雾,在路灯下熠熠如星辰。
郑北在星辰里转过身,笑着将手里攥的雪球丢过来,抬手招呼他过去。
记住它,顾一燃在心里说,你要记住它。
贰/
但光明并没有消逝
黑暗并没有得逞
郑北连着审了尹大超三天。
尹大超就是捅死满小东又给满小东办了葬礼的帮派老大。他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看着老老实实,站在路边,你会以为他是个插牌的小时工。
腊月二十八那天晚上,郑北他们三个亲自从月阳区公安局把他“请”回来,审了两次,他也配合得很好,基本上知无不言,一口一个警察同志。
等到过了年,尹大超就是单纯地在蹲号子,没人再提审他。谁也不明白,正月初二在香格里拉酒店的仙都汇俱乐部发生枪击案,又查出了毒品,禁毒组到场采验毒样后,第二天这个尹大超怎么就又成了香饽饽。
从初三审到初六,审得月阳区刑侦支队的人过来好几趟,给郑北递烟:
“郑队,这人用完了吗?我们等着呢。”
“你们那出租车的案子和他关系不太大吧,不就是他手底下的人自己干的么?你们天天来要他干嘛?”郑北把烟挡开,“我不抽烟。”
“别别,郑队,北哥,给个面子。”那两个警员跟在郑北后面,直跟到专案组的办公室里,“要不你先让我们把人领回去,今天下午下班儿前我们再给你送回来。”
郑北的脚步停也不停,把手里的材料递给国柱:“仙都汇的现场,你看看。”
他转身,那两个警员差点儿撞他身上,他的目光直接越过他们,对刚从外面跑进来的张雪瑶喊:
“瑶瑶,你下午干啥去?”
张雪瑶拿着暖壶倒水,给自己保温杯里凉了的那半杯水兑成温水,冲郑北摆摆手,仰头咕咚咕咚一口气灌完,然后一抹嘴:
“下午?不知道啊,你有事儿吗哥?我可不跟飞哥出去了,这一上午,他太烦人了。”
她拖着沉重的脚步,甩着胳膊,唉声叹气地扭过去:
“带我走吧——我的哥呀——”
郑北乐了,顺着张雪瑶很不客气地诟病同事:
“甭搭理他,他就那损色,看着像个人儿似的。”
走廊里遥遥传来龙飞的喊声:
“哎!我可听见了啊!”
办公室里的几个人就笑起来。在这一片欢乐的气氛里,月阳区的二位显得很尴尬。老熊从他俩身边走过,绕了个大圈儿,他本来就浓眉大眼的,大眼睛把他俩从头到脚睃了个来回,不是很客气。
正当去也不是,留也不是的时候,顾一燃从实验室走出来,去自己办公桌前拿东西。顾一燃之前也去了月阳区,比起阴阳怪气的郑北和龙飞那个笑面虎,温润如玉的顾一燃像个活菩萨。
两个警员脸上的神情就热络起来,顾一燃从材料里抬起头,迎着他们热烈的目光,朝他们走过去。他抿着嘴眯着眼,笑得如沐春风。
俩人眼泪都快下来了:
“顾老师,您看……”
“借过。”
如沐春风的顾老师温柔地吐出两个字,笑眯眯地走了。
两个人呆立当场。
不是,这都是帮什么人啊?!
月阳区分局在郑北这儿碰了一鼻子灰,被找郑北签字的龙飞递了个台阶,打着哈哈送出市局的大门。大毛和老熊在院子里观望一会儿,回来说:
“可送走了,这一天天的,没完没了。”
顾一燃正坐在座位上收拾散乱的纸笔,闻言抬眼和站在桌对面的郑北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没说话。
用不了几天,顾一燃想,那个警局里的“余地”就要坐不住了。
这边他们扣着尹大超,那边郑北抓紧摸排“亚当”和绿冰的事儿。“绿冰”是顾一燃给植物冰取的代号,他总觉得“植物冰”不够严谨。
“绿冰”的出现很让人意外,枪击案的死者身份不明,现场又是一片狼藉,眼看着过了四天,刑侦科那边只能确定死者是个常年生活在高强度日照地区的人,再从一些面部特征上推断这个地区大概是中国西南部或者缅甸、老挝一带。
那袋“绿冰”就装在死者的口袋里。如果说“绿冰”和“亚当”之间有着联系,那么现在“亚当”已经被搞掉,给“绿冰”腾出了销售的市场和渠道,正是闷声做大的时候,怎么就搞了个惊天动地的枪击案出来,把自己暴露给警方了呢?
顾一燃抱着脑袋把自己从黑帮大佬扮演到变态杀手,都没想出来对方这惊世骇俗的一步棋到底下得是个什么谱。
正焦头烂额,怀里被塞进来个什么热乎乎沉甸甸的东西。他下意识抱住,抬起头来。郑北从他身边走过,坐到对面。
顾一燃看看怀里,那是个红色的胶皮热水袋,热水灌得很满,撑得圆鼓鼓。顾一燃冰冷青白的手指捧着它,温热立即给指尖熨烫出了一抹红。
“从哪里来的?”
郑北把西咪替丁的药瓶子摇得哗啦响,倒出一片:
“偷的。”
顾一燃“啧”了一声,郑北就笑:
“那你说咋来的,肯定是买的呗。”
“工作不方便嘛。”
“下午跟我出去溜达溜达吧,活动起来还能暖和点儿。”
“你们下午还去走访吗?”
“我准备找满小东他姑唠唠,你跟我去呗。”
神了呢,郑北冷笑,姜小海都没这力度。
毒源确定不了,化装侦察的效果也不好,扫黑那边儿还算有点儿成果,龙飞审起人来有的是刁钻的方法,到他手里祖宗十八代都问出来了。
然而祖宗十八代都没有郑北想要的线索。
既然如此,那不如就去再查查这位“大毒枭”,看看能找到什么突破口。其实满小东这个人,自从那天晚上郑北和顾一燃两个人在小饭馆里聊过后,他们就着手查过一段,只是没得到什么实质性的东西。
再加上那晚他们发现了一件更加重要的事,分出去很多精力,所以在满小东那里也就点到为止了。
“是这儿吗?”顾一燃用手遮着玻璃,往屋子里看,“不像是住人了呀。”
满小东的姑妈住在铁路旁边的一个小平房里,屋子不大,外面有个自建的小煤棚。平时铁道有煤车经过,可以捡点儿煤。
顾一燃正聚精会神地往屋里看,冷不丁紧挨着窗户的炕上坐起来个人。她贴到窗玻璃前,拿着床刷把玻璃敲得当当响,给顾一燃吓了一跳,猛地往后退了一大步,踩在郑北脚上。
郑北一把捞着顾一燃的胳膊把他支到一边儿:
“我的天,看着点儿,这煤渣子地,摔一跤蹭烂一层皮。”
“我没站稳。”顾一燃抬起脚看了看鞋底,“屋里有人,我看她是故意不开门。”
郑北又连着一通拍门,屋里还是没动静。他站在门口思索一会儿,突然一嗓子:
“不开门举报你家偷煤了啊!”
他也不敲门了,喊完就等着。片刻,门里面传来窸窸窣窣地开锁声,他和顾一燃相视而笑。
小铁门打开,屋里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拢着棉袄,不情不愿地虎着脸挡在门口,看样子就是满小东的姑妈。她上下打量着郑北和顾一燃,说:
“你们是警察吧?”
郑北呲着牙笑:
“啊,是,大姐,找你了解点儿情况。”
女人白了郑北一眼:
“人都死了,还了解啥,之前也不是没来过。”
“大姐,”顾一燃上前一步,“小东的事儿还是有蹊跷,您让我们进去,我们和您好好聊一聊。总不能让小东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您说是吧?”
“哎呦,这小伙儿,人儿不大,小话儿一套一套的,”女人揶揄了他一句,嘲讽地撇着嘴,“明不明白还不是你们一句话?我们小老百姓有啥能水儿,就是听喝儿。”
这话顾一燃也就听懂一半,他还是笑呵呵的:
“您说得对,那现在我们有不明白的地方,还得问问您。”
可能是顾一燃的态度给了女人好感,女人犹豫着斜睨他俩半晌,转头走进屋里:
“进来吧。”
他俩从善如流,顾一燃偷偷在郑北耳边问:
“她刚刚说的什么啊?”
“说你打官腔儿,说她是杨白劳。”
啊?顾一燃疑惑,郑北笑着用公文包在他腰上拍了下,两个人一起走进小屋去。
满小东的姑姑对满小东的事儿说得并不多,很多时候,郑北问的问题,她都是模棱两可地糊弄过去。他们两个也不深问,听出女人不想回答,也就不刨根问底。
顾一燃拿着小本子听了半天,突然问:
“大姐,满小东的父母是什么时候搬走的呀?”
这也是满小东身上的谜团之一。按理来说,儿子死了,父母不可能说私了就私了。但满小东的父母始终没有找到,他们的住址空无一人,邻居也说不上他们什么时候搬走的,甚至都没给满小东销户。后来费了很大功夫才联系到人,可是他们已经早就不在哈岚,对于满小东的事更是一问三不知。
“这个……大概是十月中旬,那时候我哥来找过我,让我帮忙给小东找个公墓,你们也知道,横死入不了祖坟的嘛。”
顾一燃看了郑北一眼,在本子记上信息。
“那……”郑北看了看屋里的陈设,“有人来找过你吗?”
这句话问出来,女人明显紧张起来,她低头抠了抠指甲上掉了一半的红色指甲油:
“啥人来找我啊?除了你们警察跑过两趟,就没人了。”
“只有警察吗?”
“那可不,这儿的那儿的。”
顾一燃在这句话里突然揪住了某个细枝末节里的可疑:
“这儿那儿?”
郑北拉开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一张大合照来。顾一燃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把它放进去的。郑北把这张合照递给女人:
“大姐,你认认,都谁来过你家?”
女人辨认了半天,指出几个人给郑北。这些人除了扫黑组的,就是张雪瑶和大毛。他点点头,问:
“这些就是全部了吗?”
对方没回应郑北,他抬起眼睛看向女人:
“大姐,是不是还有一拨人呐?他们给你钱了吧?”
“我可没要钱!”女人激动起来,然后发现自己说漏了嘴,顿时慌张,“这个,这个钱我可不能乱拿,我哪能要公家的钱?但那帮人说话也挺让人犯合计,我觉着那话不太对路,听着像是给封口费似的,但他们都穿着警服呢。”
封口费,顾一燃把这三个字写在本子上:
“那他们不想让您说什么呢?”
“嘶——也没啥,就问我几个事儿,然后说这些事儿就截到这儿了,不能和别人说了。”
“那您还记得是什么事情吗?”
女人又犹豫起来,郑北把本儿一合,顾一燃看到也跟着合起本子。女人给郑北他俩沏的茶快放凉了,郑北端起茶杯喝了两口,才说:
“嗯,这茶叶挺好呢。哎,大姐,你别太害怕,这有啥,那几个人其实是其他分局的同事。你也别乱想乱猜,那咋的还能有黑社会冒充警察啊?你就放心跟我们说,我们来都来了,省得过后儿去别的分局问,怪麻烦的。”
他这话说得很让人放心,女人放松下来,露出笑脸:
“嗐,你看我,这也没遇上过这么大的事儿,这么多年小百姓一个。你们这帮人有时候怪吓人的,说话真硬气,我还真以为那天来的是黑社会呢。你们不知道,我家小东之前来我这儿,跟我儿子喝酒的时候说过,他那边看场子跟别人整起来了。那人背景特别大,好像就是警察,还有亲戚……”女人向前凑了凑,伸出手往上指指,“在上边儿做大官,背景老大了。”
郑北笑吟吟地听,舌尖抵着虎牙:
“是嘛,这么邪乎啊?”
“那可不,”女人煞有介事地向后一仰身子,瞪着眼,掉成青色的弯钩纹眉立起来,“哎呀那青头小子啥也不知道,喝点儿酒还搁那要跟人家干呢,那不没俩星期就让人捅那儿了嘛。”
“大姐,”顾一燃皱着眉头望向女人,“上回分局的人来,是不是也问这个了?”
“是啊,”女人狐疑地看向郑北,“咋了,是这个事儿不能说吗?哎我儿子就是跟他哥喝酒,别的可啥都不知道。我儿子是老实孩子,就在前面跟师傅学电焊,从来不瞎混的,不信你们问……”
“大姐大姐,”郑北摆摆手,“没事儿,我们就随口一问。小东还说过什么吗?”
“没有,哦,对了,他把一盒茶叶放我这儿了。”
“茶叶呢?”
“被你们那个分局的人拿走了呀,说是什么证据,反正我也不清楚,还说让我别说,给了我一千块钱,说是提供重要线索,是立功。我寻思这也没啥,再说,我也怕那黑社会寻仇,我要是拿钱不就落把柄了嘛。”
郑北听乐了:
“你还挺谨慎。”
他们又问了些可有可无的东西,喝光杯中茶,就像闲聊结束一样起身告辞。郑北的车开不进铁路边的窄道,停得比较远,他们一路沉默着,沿铁路往外走。
“你说,那盒茶叶里是‘亚当’还是‘绿冰’?”
郑北听到顾一燃这样问他,他望着这条布满黑色煤渣的小路,说:
“都有可能,但我觉得是‘绿冰’的概率更大些。‘亚当’是满小东他们这边儿的东西,对他来说无所谓,他不会冒这么大的险过来取。”
“那满小东怎么会有这么多‘绿冰’?虽然他们这边现在把他推出来,但满小东其实地位很低。‘绿冰’的级别,可能满小东的老大都不知道,他又怎么接触得到?”
“别,你等会儿,我要乱了,”郑北拍拍脑门,“咱俩先别说话,都琢磨琢磨。”
两个人都陷入沉思,他们走得很慢,铁路尽头远远传来悠长的汽笛声。
随着火车富有节奏的“哐当”声愈来愈近,顾一燃问:
“尹大超说他在英达卖的是什么?”
“摇头丸。”
“如果不是呢?摇头丸没有‘亚当’高级,尹大超背后的那个人找开了更好的渠道,买来‘绿冰’抢洗浴中心这边的生意。”
郑北点点头,分析道:
“但是除了仙都汇枪击案的样本,市面上根本没有‘绿冰’流通,所以他们还没开始卖。也许满小东误打误撞,在英达撞破的不是他们抢生意,而是灯头交易。”
“所以,”顾一燃停住脚步,“满小东年轻气盛,直接抢了这包‘绿冰’,彻底惹怒尹大超和他背后的人。”
火车疾驰而来,声音太大,郑北就没回话,转头就先往前走。顾一燃跑了几步,跟上他。
火车的喧嚣撞进他们胸中,诞生一些苍凉的回响。
“这个人借着这事儿,捅死满小东,让尹大超搞个葬礼,把事情闹到最大。他借此机会正好金蝉脱壳,洗掉卖摇头丸的事,断了‘亚当’的销售链,重起炉灶。”郑北叹了口气,“他太有把握了,满小东的老大可能也是通过这件事才知道尹大超背后是谁,所以毫无还手之力。”
他们从煤渣小路走出来,在车边跺着脚,把鞋底的煤渣抖落。顾一燃拉开车门坐进车里,对上来的郑北说:
郑北冷“哼”了一声:
“那就让他们慌去,我看他还能干出点儿啥来。”
他转过头,发现顾一燃看着自己。
“这次的事儿可不干净,咋样啊顾老师,”郑北舔了下嘴唇,“你要跟我一条道走到黑呀?”
顾一燃扶一下眼镜,眨了下眼睛,转头盯着前方,把很高傲的笑意眨进眉眼里:
“黑吗?那不巧了,我可是走夜路的行家。小北啊,你要是怕呢,就跟好我。”
“诶呦诶呦,看那厉害的……”
郑北太喜欢看这样的顾一燃。顾一燃不需要看着他郑北,他就应该这样一直看着前面,什么也不怕。他特别想告诉顾一燃,其实他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从来没把矛头对准过自己的队伍。
不是说郑北会因此退缩犹豫,就算是只有他自己,他也能抱着同付一炬的决心与之抗衡。
但是,在这样的时刻,能有顾一燃在他身边,他真的很感激。
他长久地看着顾一燃,顾一燃目不斜视看着车窗外,说:
“你要是敢在这儿亲我,郑北,你今天晚上……啧,你懂吗?”
汽车引擎发出一阵发动的轰鸣,郑北点点头:
“懂了领导,太懂了。”
从满小东姑妈家回来已经晚上了,又是全员加班的一天,郑北和顾一燃走进专案组办公室,老舅正招呼着围桌吃晚饭。国柱抬头看到他俩,说:
郑北已经坐在桌前了,拿着筷子:
“现在啊?”
“他说你啥时候回来就啥时候上去。”
盛好的饭放在郑北面前,他站起身来:
“行吧,你们先吃,别等我了。”
离开饭桌,郑北两步就跨了很远,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返身走回办公桌前,把那个本子从包里拿出来,才快步往门外走去。
顾一燃端着饭碗,眼神跟着郑北,一直到他走出门,脚步声拐进走廊,消失了。老舅催他吃饭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出神,他笑着应了两声,和往常一样专心吃饭。
郑北是打算向高局报告这件事了么?顾一燃隐隐有一些担心。他们并没有找到最直接的证据,也没有拿到尹大超指认内鬼的口供,仅仅靠着直觉去推断出的东西,能够得到高局的支持吗?
这样的担心,其实郑北也有。
他走上楼,来到高局办公室门口,低头摩挲一下笔记本的封皮,深吸一口气,敲了门。
推门进去的时候,郑北率先看到的是龙飞。对方臊眉耷眼地站在高局桌前,转头看到郑北来,嘴角抽搐了一下,把笑忍下去了。
高局面色不虞,很不耐烦地朝龙飞摆摆手,一眼不想看他。龙飞就如蒙大赦地撤了,走过郑北的时候对他使了个“你完了”的眼神。
要不是在局长办公室,郑北高低给他一脚。
龙飞前脚关上办公室的门,高局就冲站在门口的郑北说:
“你过来。”
审时度势很重要,郑北看到高局能夹死苍蝇的眉头,就背起手,把笔记本藏在了身后:
“啥指示啊,这大晚上的,把我饭都戒了。”
高局半天都没说话,他把口袋里的烟盒拿出来,看了郑北一眼,没抽,又扔在桌上。
等了半天,高局才说:
“郑北,你也忙了小一年儿了,过年这几天也没闲着,我看,你休息几天吧。”
这一句话郑北品了三分钟,问:
“休息?”
“年前你伤得挺重,那天老舅我俩唠嗑,他还跟我说呢。你这胃落下毛病,年纪轻轻的,天天拿药顶着。你看老舅在你面前不说,其实心疼着呢。”
“哦,心疼我呀?你要真心疼我,你就给我多拨几个人。我这手头儿一堆事儿呢人都不够分,可不得我天天跑上跑下的。”
“行啊,分出去,让龙飞那边儿接过去。”
“哎,不是,老高,我这是毒案,你让龙飞接过去算哪门子事儿啊?瞎么杵子去南极,他找得着北嘛他?”
“龙飞咋了?我看龙飞比你懂分寸。”
“我的天,‘分寸’这俩字儿都不认识他,还分寸。”
“你别管了,反正你回去收拾收拾,先放一周假。”一周?一周之后绿冰都畅销东三省了。郑北没说话,端详了一会儿高局:
“你是不是听着啥风声了?”
高局抬起眼睛,对上郑北探究的眼神,他们这样对峙了一会儿,最终高局叹息一声:
“郑北啊,你真以为有些事儿只有你知道?你那个本子里有什么,咱俩都清楚,龙飞更清楚。你当龙飞大半夜找你就为了借个三杠一?就龙飞那茬子,他真想的话,能把月阳公安局翻过来。”
“我说呢,”郑北往前走了一步,把笔记本搁到高局的桌子上,“这小子浑身八百个心眼子,搁这儿等着我呢,拿我当枪使了呗。”
“谁不知道你,”高局冷哼一声,“让你盯上的事儿,不咬掉块肉你是不撒嘴。”
这话郑北就当做是夸奖,他笑起来,但高局知道,这时候郑北心里憋着气呢:
“那对呗,现在这块肉我还没咬下来呢,谁让我撒嘴我就咬谁。”
高局“啧”了一声。其实,关于月阳区公安局里有人以权谋私的问题,他早在年前的会议里就接到了举报,并且私下里,也有人在查。但这方面的事情,和郑北他们刑侦口是对不上的,这部分的工作也不适合郑北他们来办。
可是,谁能想到龙飞这小子扫黑扫到这上头,一人添乱不够,还把郑北捎带上了。他手下这哼哈二将都不是省油的灯,真较起真儿来,上头的博弈牵扯了他们,只会是无谓的牺牲。
宦海浮沉里,两滴热血一冲就散了。
“郑北,这案子不归你办,别什么都往头里冲。你这几年拼出这个成绩不容易,但再往上,光靠拼命就不行了,别误了前程。”
这话真的把郑北惊住了,他瞪大眼睛,很缓慢地把两只手拄到高局的桌面上:
“前程?老高,你跟我提前程?”
他把手抬起来往虚空一指:
“这些年我上刀山下火海,我把脑袋别裤腰带上一别就是八年,现在你跟我提前程?你怎么不问问我身上这三刀六洞,哪个是奔着前程去的?”
“那顾老师的前程呢?”
郑北突然就哑火了。
“不慷慨激昂了?”高局瞥了他一眼,“郑北啊,顾一燃他千里迢迢把工作转到咱哈岚来,愿意给咱们这儿提供技术支援,那是很可贵的。咱们这儿,你说,是给人家顾老师好待遇了?还是给人家好环境了?有啥呢?一个文职,来了不到一年,医院进了三回,哪回不是鬼门关里走一遭。”
“这次的事儿,是你和顾一燃一起查的吧?郑北,顾一燃他是花州人,又长期在学校工作,他的背景很简单的。真牵连出事情,上面找人敲打,你说是敲打你郑北啊,还是敲打他这个外地来的顾一燃?”
顾一燃,年少有为的顾一燃,在花州和煦的清晨里跑步,额头的汗珠在朝阳下闪着光。他意气风发地奔跑,让郑北追都追不上。
当顾一燃停下来,带着疏淡的笑意回头望向他时,身后是蓬勃的绿荫。
他不怕毁了自己的前程,可是顾一燃……
你的誓言还长存吗?
顾一燃的声音遽然在郑北的耳边响起。
顾一燃,他的顾一燃。
不,顾一燃不是他的,顾一燃的信仰和他的信仰一样,顾一燃的决心也和他的决心一样。
我不能因为顾一燃而胆怯,郑北想,因为这样我就折辱了他的勇气。
“他不怕敲打,”郑北平静地望着高局,“秦义没‘敲打’过他还是姜小海没‘敲打’过他?”
他把那个笔记本又从桌子上拿起来:
“高局,这案子我们必须办。”
高局点点头:
“那你们俩就一起给我放假。”
放假第一天,郑北和顾一燃在家搞卫生。
郑南的随身听坏了,顾一燃说这个小意思,我能修,于是鼓捣了一下午。郑北在他身后墩地,说你小子是不是就想逃避劳动啊?
是不是逃避劳动不知道,反正顾一燃在晚饭之前把它修好了。郑北拿了卷磁带放,发现确实不再卷带,啧啧称奇:
“行啊顾老师,手艺人啊。老高正愁咱俩要是给撸了,没处再就业呢,这不就另谋生路了嘛?咱俩整个修理小家电也挺好。”“谁修理小家电啊,我有教师资格证的好不好?我上初中教化学去。”
“我天,就你这脾气教那帮猴孩子,你和学生必须气死一个。”
顾一燃把他手里的随身听拿到手里,走到门口,掀起门帘,冲郑北一字一顿:
“我,春风化雨。”
门帘一撂,顾一燃潇洒离去。
郑北就望着那个已经没有顾一燃的门口笑,学一遍人家说话:
“春风化雨~”
放假第二天,一早上他俩被郑北他爸发配到菜市场买菜。那菜市场是哈岚最大的,郑北和顾一燃分头行动,等郑北大包小裹地在车门口等了一会儿,才看到顾一燃。人家老先生一手插兜,一手拎着个塑料袋,悠哉悠哉地踱过来。
“你这菜买哪儿去了?”
顾一燃晃晃塑料袋:
“这里呀。”
“你这一口够谁吃的?”郑北拿过来,翻了翻,举起半截红肠,“人家咋卖给你的?”
“不卖,他说让我掰块儿尝尝。”“然后你拿回来了?”
“我给钱了。”
郑北低头看着那袋子里的两根葱,一个土豆,半把韭菜和两头蒜,又抬头看看顾一燃,顾一燃非常无辜:
“还有别的菜,他们不卖给我。”
郑北点点头:
“你要早说你这么买,咱俩还起个大早干啥,等散场来捡点儿都够了。”
顾一燃不明就里地看着他,郑北无奈地把这一小兜样本似的东西归类到大包小裹里,把它们一起放进后备箱,然后说:
“走吧,再买一趟,我真是丫鬟的命儿我。”
放假第三天,他俩闲得非常焦虑,去医院看晓光。坐在床边盯了人家半天,俩人拍案而起,打来两盆热水,给晓光从头到脚擦了两遍。
郑南心疼坏了,说这么冷你俩再把他冻着。
郑北他俩擦得热火朝天,把毛衣都脱了,就穿个薄秋衣,满脑袋汗:
“冻啥啊,这窗户重新封过,屋里热得和亚马逊似的,我俩后背都溻湿了。”
这话不好使,郑南死活不让他俩在医院呆着了,于是两个人被驱赶出医院,在大街上闲逛。他俩漫无目的地走过半条街,到郑北发小开的烧烤店顺了俩冻梨,给顾一燃一兜塞了一个。顾一燃一插兜,冻得一哆嗦,郑北又给拿出来,放进自己兜里。
他发小的大二八停在墙边,郑北打声招呼给借来,推着它对顾一燃说:
“走,我带你上伊滨河滑冰车儿去。”
顾一燃很犹豫:
“你会骑吗?”
“净说,我骑老好了。”
“那你先骑上,我后坐。”
“你看你还信不着我,”郑北很潇洒地踩着车蹬子,脚在地上蹬了几下,抬腿跨上车子,坐在车座上。顾一燃从后面追着车跑过去,气喘吁吁地喊:
“你哪里带过人?这么上车你那扫堂腿能把我扫下来。”
他说着,跳上后座,郑北车故意把车把很夸张地拐了几下,骑得歪歪扭扭,顾一燃狠狠抱住他的腰:
“慢点!我还打着钢钉呢!”
“放心吧……哎你掐着我肉了!”
他俩迎着北风骑车,今天零下三十二度,顾一燃坐在四面来风的后座,并不感到寒冷。
伊滨河流经哈岚市区,但和顾一燃惯常的路线都相反,所以他并没来过。自从来到哈岚,顾一燃一直很忙,除了就近和郑北去过两次步行街夜市,基本没怎么好好逛过哈岚。
今天星期六,河边的人很多。郑北把车锁好,和顾一燃从河堤走下去,走到大坝前的步行道上。河面已经冻成厚厚的冰层,靠近斜坝的地方,冰层高高翘起,像是凝冻的海浪。
顾一燃很新奇地沿着堤坝看了很久。
河坝上不时有租冰车的摊贩招揽客人,问顾一燃:
“玩儿冰车吗小伙儿?两块钱一小时。”
郑北在他旁边说:
“玩吗?玩吧。”
顾一燃望着冰面上那些穿着花花绿绿棉袄的小朋友,面露难色:
“不搞了吧,我这个年龄好像不合适。”
“那有啥的,这玩意还分大小啊。”
郑北说着就要掏钱,顾一燃拦住他:
“不行不行,我肩膀受不了。”
这就不是谦让了,他观察了冰车的前进原理,预感自己要是玩一小时,回去肩膀能疼半宿。
郑北也不坚持,说那就下到河面的冰上溜达溜达吧。
他俩就在冰冻的河面上继续走,时不时闲聊几句,聊聊案子,聊聊现在的状况。越走人越少,慢慢地,伊滨河上就只有他俩和岸边落光叶子的一排柳树。
顾一燃忽然说:
“其实,咱俩放假这件事,也算是好事情。”
郑北没有立即答话,又走了一会儿,才说:
“高局是真急了,拿你的前程来压我,他知道我这人最吃这一套。”
那确实是的,顾一燃也认同。他点点头:
“高局是为了我们好,这方面的工作我们没有经验。”
“他们官场的事儿我不掺和,我就抓我的毒。那位既然把手伸过来了,就别怪我拷他。”
“所以我说,这次放假是好事。高局这样做,也算是把选择权交给了我们自己。”
“你说咱自己查呀。我知道老高啥意思,他给咱把假放了,那边儿也看到了,算是放松了警惕。我估计这几天,他的绿冰该出货了。”
“是啊,你那天在办公室吵得半个市局都听到了,估计全哈岚的警察都知道禁毒组的头儿被停职了。但凡知道点儿内情的,也都算领略到了那位内鬼背后的权势。”
郑北冷笑一声:
“这人现在肯定得意着呢。禁毒组这几天也归龙飞带着,他就盯着龙飞他们,对咱俩没啥兴趣了。”
顾一燃从兜里掏出一片口香糖,掰开分给郑北一半:“三天了,瑶瑶老熊那儿有消息吗?”
“今晚。”
“你的枪真交上去了?”
薄荷的清凉因为北风而威力大增,顺着鼻腔直呛郑北的眼睛。他眯着眼睛笑,在顾一燃眼中就带着狡黠:
“哪能,高局我俩就是演戏。”
他俩就都低着头笑起来。
这条河很长,很安静,他们两个走在当中,像是两个虔诚的泅渡者。岸边远处不知谁家生起灶火,风将干烈浓郁的烟气吹送来,他们能从中嗅出一段树木的燃烧。
是的,成为森林很不容易。
但他们还是愿意摧折自己,重新回归树木的身体,甘心填进炉膛,燃烧在每一个家庭不起眼的灶台里。
等到他们成为灰烬,成为幽暗之中的静寂,就会有千万家的灯火从这片土地升起,成全每个夜晚最平常的团聚。
这就是森林的前程。
电影开始放映时,顾一燃才摸黑进入放映厅里。他一路低声说着借过,弯腰小跑到自己的座位上。
坐好后,他丢进嘴里一个爆米花,看到郑北已经坐在他前面一排的位置上。
他俩第一次在电影院看电影,就以这样微妙的形式开始了。
电影到底演了什么,顾一燃根本没注意,只不过中间,葛优扮演的地主拿腔拿调的那一声“杨白劳”,让顾一燃笑了一下。
电影快放映完的时候,有人起身去厕所。
不久,另一个人换了座位,坐到了上厕所那个人的位置。
郑北站起来,在黑暗中递给顾一燃一个眼神,跟了出去。
今天龙飞把人放出去检查哈岚所有的洗浴中心,所以他们才会选择在电影院里卖绿冰。顾一燃坐在座位上,盯着那个换座位的人,对方把前者留在座位下的苞米花桶拿起来,从里面拿了个什么东西装进口袋。
顾一燃摸着裤腰里的手铐,安静地等待着电影放映结束。
大幕开始播放演员表的时候,放映室的灯粲然亮起,顾一燃和那人一起站起来,随着人群慢慢往外走。他不动声色地靠近对方,快到门口的时候,拐角放映工作室那里有一块儿人群不会走过去的空地。
顾一燃看准时机,快走几步,来到那人身边,一把搂住他的脖颈,把他带到了那块空地上。对方有一瞬间的怔愣,但很快反应过来,挣扎着要跑。
“警察,别动!”
顾一燃喊了一声,人群顿时停住了,那人没等挣脱,两个中年男人就从人群中走过来,没等走到跟前,人群里又有一个鲜红色的东西一下子飞过来,那人刚站起来,就被那玩意当头击中。
这个空当,顾一燃一脚把他踹倒了。
他扑上去按住对方,两个男人也过来帮忙,顾一燃给他上了铐子。
扶了扶歪倒的眼镜,顾一燃才看清,这个红色“暗器”是个精致的女士皮包。一位挺年轻的姑娘从人群里走出来,捡起自己的皮包,掸去上面的灰尘。顾一燃向她点点头,对方腼腆地摆摆手跑了。
静止的人群又流动起来。
顾一燃押着这个人顺着人群往外走去,远远地,影院玻璃门外映出红蓝闪烁的光影,警车应该已经到门口了。
这是个小影院,从放映厅通向门口的走廊很窄,顾一燃被人群裹挟着,走得不是很快,便押着人闪到角落里等待大家走完。影院除了小,设施也老,几个昏黄的顶灯把每个人的面容映得晦暗模糊。
所有人都从容地往一个方向走着。
突然,前方有些骚动,有个人逆着人们行进的方向,侧身避开拥挤的人群,艰难地往这边走来。
像一条逆流的鱼。
他一步步穿过人群,攒动的人头汇成缓慢流动的海洋,他伸长手臂,拨开一个又一个,从他所在的暗处向顾一燃所处的角落走来,顾一燃看清了他。
是郑北。
他脸上有汗,比汗更多的是焦急。
顾一燃就赶忙高举手臂,向他摇了摇:
“郑北!这里!”
郑北搜寻的目光向箭一样瞬间看过去,在看到顾一燃的刹那松开了弓弦,放松下来。他灵活地躲开人群,向顾一燃奔来。
不知道是不是路过一盏灯的缘故,郑北的眼睛明亮湿润,眼里有一个呼之欲出的名字。
顾一燃注视着郑北走到他身边来,从他手里押过人犯,将目光抛到外面,问:
“是咱们的人吗?”
郑北点点头,将顾一燃从上到下细细看一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转身把人押走了。顾一燃快步跟上,走在他身旁,说:“咱俩还休假呢,不能回局里审人,”
“没事儿,有龙飞和老熊。”
“行啦,人给我吧。”
郑北就站住了,把人交给他,说:
“抓紧审。”
“放心吧。飞子让你俩先别出去,待会儿再走,也不知道啥意思。”
郑北望向龙飞,对方朝外面转了下头,这是一种暗示:
“知道了。”
他朝龙飞抬手打了个招呼。
他俩目送老熊和龙飞走出电影院的门,转身回到那条昏暗的走廊,背靠着墙,并排站着发呆。走廊里安静,几个没散场的放映厅隐隐传出些光亮,还有细碎的声响。
半晌,郑北问:
“今天的电影演的啥啊?”
“啊?”顾一燃冥思苦想了一会儿,“好像是什么实现愿望……”
“神话故事啊?”
“不是,那不是现代片吗?”
“哪儿啊,我看还有杨白劳呢?”
顾一燃就乐了,他看着一脸茫然的郑北,说:
“要不咱俩再买两张票看?”
“费那个劲,”郑北弯腰往外看了一眼小玻璃窗里的收票员,晃了晃手里的票,“走!”
他一把拉住顾一燃,蹑手蹑脚地走到一个放映厅门口,倾身听了会儿。顾一燃知道了他要做什么,非常无奈地拉他,用气音偷偷说:
“郑北,你干嘛啊,咱俩可是警察,要被人笑话死的!”
郑北攥着他的手不放:
“谁知道咱俩是警察,我是修理小家电的。”
“那老师也要为人师表的!”
郑北回头看顾一燃,他被郑北拽着挣不开,急得像个被拴住的家雀儿似地胡乱扑腾,给郑北逗笑了。
哗啦,放映室的小门儿开了,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大哥站在门口:
“警察同志。”
郑北一下子站直了,清了清嗓子,摸鼻子:
“噢,我,我看看这个……”
大哥伸出手,给郑北郑重一握:
郑北就点头:
“那啥,行,你去做个笔录,我估计那边儿待会儿也得找你。”
大哥点点头,又笑起来:
“你俩想看电影吧?也是,你看你们好不容易看个电影,还搞出这个事。没事儿,今天后面还有好几场电影,都还有座,你们随便看。”
“诶呀,那多不好意思,我们就进去看个结局,啊,就这屋儿,就行。”
一直装透明人在旁边左顾右盼的顾一燃赶紧跟着点头。
几个人又客套几句,郑北和顾一燃就被对方让进了放映厅。他俩放轻脚步走到放映的最后一排,发现也有人坐,就不想走过去打扰人家。
电影刚放一小半,他俩就站在走廊口,一起黑暗里把电影看到即将剧终。
最后,电影里姚远和周北雁把结婚新房借给那个技术员,让他接自己患癌的妻子到城里来,圆一个有家的梦。
最后的最后,场景停在一场大雪,廊上的红灯笼把那一方静雪映照得冷然幽深。主角们在温暖的屋子里喝酒谈天,畅想未来,那个技术员推门进来,归还新房的钥匙。
男人悲戚的表情甫一出现在荧屏上,郑北就说:
“行了,差不多这些了,看不看没啥意思,走吧。”
“马上了,”顾一燃盯着荧屏,电影里的红光映红他的镜片,“有始有终嘛。”
男人悲伤地说出“她已经走了”时,顾一燃一转头,发现郑北侧身站着,正在扣手。他知道,郑北不爱看电影里的儿女情长,爱情片嫌矫情,亲情片一煽情他就手忙脚乱掩饰自己流泪。
顾一燃弯下腰,歪着头看郑北:
“哭啦?”
郑北“啧”了一声,说看你的得了。
顾一燃就笑了,黑暗里他握住郑北的手,说算了算了,走吧。
两个人像来时一样,在黑暗中不着痕迹地离去。身后,电影中的大雪依然下着,廊下的红灯笼也依然亮着。男主演娓娓道来最后的独白:
【那天我们都喝醉了,也都哭了,互相说了许多肝胆相照的话,真是难忘的一夜。几天后我和北雁正式举行了婚礼……】
郑北和顾一燃在拐角处停下脚步,转身望向荧幕,最后看了一眼电影。光在他们脸上跳跃,影片中,响起最后一句台词——
【1997年过去了,我很怀念它。】
是啊,多么匆忙的一年,多么漫长的一年。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
多么令人怀念的一年。
叁/
当我以痛苦为天地结成森林
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
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
绿冰案的进展有了大突破,通过电影院的抓捕,哈岚警方和昆都警方取得了联系,查出一个近期开始频繁从小勐蜡往国内运毒的销售网,也锁定了主要嫌疑人,叫孟家田。
郑北那天抓的那个卖绿冰的人,好巧不巧,正好是孟家田的妹夫,来哈岚谈绿冰的生意。他本来不该露面,但这帮人信不过跟自己做生意的那个人,想要暗中探探绿冰在哈岚市场究竟是不是按照他们谈的价格流通,有没有高价买卖。
之所以不信任,就是因为那个枪击案。
死的那个人是孟家田妹夫的一个马仔。
而那竟然只是个误会,是一次黑帮斗气下的冲动妄为。
抓住这个人,尹大超的作用就不是太大了,不用月阳区来要人,大毛和瑶瑶直接把人给他们送了过去。
这是一种嘲讽。
同时,那位神秘的内鬼也终于有了名字——溟哥。
这一切,本来只等郑北回来接手,但比起顾一燃,郑北回去上班的通知却迟迟不来。
今天已经是顾一燃独自上班的第四天,他拎着公文包走到郑北他爸的鸡架店,郑北妈妈甩着湿淋淋的手走出来,说:
“哎,顾老师,咋一个人儿来呢?小北呢?”
顾一燃就有点儿愣了:
“郑北?我不清楚,我才下班,还没回家。”“啊?小北没和你一起下班儿吗?”
顾一燃更疑惑:
“他上班了吗?”
郑北妈妈在围裙上擦手,扭头冲屋里喊:
“他爸,小北几点走的来着?”
“你看,说是十一……哎?顾老师?”
她一转回头,面前空空如也,顾一燃的背影风一样走出了很远。
很快,毫无感情的女声用“您好”浇灭了顾一燃的希望。他放下话筒,停顿了两秒,重新拿起话筒,又打了一遍。
一样的结果。
顾一燃面无表情地听着里面从中文转到英文,一连串地宣告他不愿接受的事实——
郑北失踪了。
涌进顾一燃脑海里的第一个想法是,姜小海回来了。
再说姜小海,顾一燃敢肯定,如果是姜小海回来,他只会从容悠闲地直接走进鸡架店去见郑北。
没有什么比在郑北的注视中粉墨登场更能让姜小海沉醉。
上班……顾一燃反复咀嚼这个词。
很显然,郑北并没有出现在办公室,但是,他有没有出现在市局过呢?
顾一燃把话筒缓缓放回去。
慌什么?顾一燃对自己说,别先乱了阵脚,郑北是个做事很有章法的人,他不会那么轻易出事。
“你还打吗?”
“我已经知道了,你们先别忙,我会处理的。”
这句话听起来四平八稳,把顾一燃悬着的心往上托起一程。他赶忙问:
“高局,怎么回事?郑北在哪儿?郑北爸妈正着急呢,我要怎么说?”
他耍了些心眼,因为听出高局大有不让“他们”插手的意思,所以搬出了郑北的爸妈。他其实很想和高局说,告诉我,告诉我郑北此刻的安危,我理应知道,我不是什么“你们”“他们”,我是郑北最亲密的朋友、最坚定的战友,我是……
我是决心和他长相守的人。
在顾一燃还没来得及回答的时候,高局就又抢先说道:
“顾老师,我得事先说清楚,郑北被审查了,这个事儿目前还不明朗,你要是有顾忌不想去,我也……”
“我去,高局,我这就去。他在哪个部门?我找谁?”
出租车停在月阳分局门口时,夜幕已经彻底落下。顾一燃走下车,一辆警车从他身旁开进分局大院,大门在他面前缓缓关上。他快步走过去,穿过步行门,门旁边的警卫室里,值班民警敲了敲窗。
顾一燃冲他扬起手里的文件示意,对方没说什么。顾一燃继续往里面走,还没走几步,那个民警从后面追上来:
“顾警官!等等!”
见顾一燃转过身来看他的脸色不好,对方就很客气地露出笑脸:
顾一燃没说话,他打量了一会儿民警,抬头往楼上望了片刻,很温和地搭着对方的肩膀,揽着他,向上指:
“来,你看,那儿,四楼第二个窗户,亮着那个。”
然后他扭头微笑地看着对方:
“看见了吗?”
值班民警点点头。
顾一燃还保持着微笑:
“我就找这个屋子的人,有问题吗?”
值班民警讪讪地笑了,连说没问题。顾一燃笑着在他肩头拍了一下,转身快步迈上台阶,笑容在他转过脸的同时就落下去。
虽然已经是第二次来这里,但顾一燃还是觉得这地方的人乱七八糟的。
来月阳区分局之前,顾一燃已经回过市局,从高局那里拿到一份材料。高局说他这时候直接去分局不合适,这件事儿的审查文件是越过省级直接从北京批下来的,很突然,杀了高局一个措手不及。
郑北被审查的同时,作为他的直属领导,高局也要去开会述职,在他回来之前,郑北肯定是要在月阳区分局呆着。
他们都知道那位“溟哥”就隐藏在月阳分局。
甚至这件事出现的时机,都是那么巧妙,正卡在绿冰案有眉目的时候。审查郑北这件事本身可能原因正当,但顾一燃几乎能确定,这个“正当原因”的发掘少不了溟哥的发力。
走到四楼,顾一燃敲响月阳区分局长办公室的门。
分局的局长姓赵,看上去和高局年龄相当,挺面善。她把材料接过去,打开,抬眼看顾一燃还站着,很和蔼地说:
“坐。”
顾一燃没动,欲言又止。
赵局看了他几眼,把文件放下,无奈地说:
“这是有规定的,你现在见不到他。”
顾一燃当然明白,他不是个会纠缠的人,但他迟疑一瞬,还是问道:
“一眼都不行吗?求你了,赵局,通融一下。”
赵局叹了口气,把眼神又落回材料上:
“唉呀,孩子,能让你来,都是我看在老高的面子上。按规定,这材料是我们去取的。”
这话听起来就是完全没有余地了。顾一燃坐下来,而对方开始认真一页一页阅读材料,办公室里非常安静,偶尔门外有人走过或者两声咳嗽,都离得很远似的。
顾一燃就这样默默地坐着,看着赵局,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说:
“我知道审查郑北为什么选在你们分局。”
赵局的目光就从纸页上蓦地越过来,带着一种女性特有的锐利,审视着顾一燃。
这个从外地来的南方小伙子,就这么平静地迎着她的目光,和她对视着。
他的眼中有一种很坚韧的无畏,他还没有停下,他还有勇气说得更多:
“我知道审查组来到这儿,会在几个区分局抽签,找一个地方作为审查单位。但我不认为抽到月阳区是公平透明的。”
赵局饶有趣味地看着他:
“那你想说什么?”
顾一燃垂下眼,眨了眨,像犹豫又像是酝酿,然后他伸手推了下眼镜,抬起头:
“到了这个地步,您要是还说不知道,不明白,那我现在就买机票去北京跟明白的人说。”
赵局一下子睁圆了眼睛,她微微长着嘴,惊讶地定住了,然后惊讶慢慢变作笑意,她哈哈大笑起来,拿手里的材料在桌上拍了两下。她笑得仰到椅子上,用纸挡着脸,只能看到她颤动的肩膀。
好一会儿,她才长出一口气,把材料丢在桌上,说:
“哎呦,这都是老高从哪儿淘腾来的宝贝,真是啥将带啥兵。”
顾一燃还是那么静静地坐着,等赵局脸上重新露出正色,才说:
“赵局,看您的反应,您一定知道分局下面的情况。我没有要教领导做事的意思,只是郑北他在这样的境地里,实在危险。”
赵局点点头:
“我理解你的担忧,不过你放心,这个“溟哥”还没嚣张到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把审查组要审查的人怎么样。他做这些就是想震慑郑北,别的他不敢做。”
她说完这些,看顾一燃松了口气的表情,一眯眼又笑起来:
“你和郑北关系挺好吧?这么多年了,我还是第一次碰见当着我的面儿说要去首都告我状的人。”
其实从刚才那番话里,顾一燃就听出月阳区分局其实早就察觉了“溟哥”的存在,并且这个溟哥在局里的位置并不是很高。这让他心里更加踏实,不再紧绷绷地把自己支在椅子上,松动出一些真心的笑意:
“赵局,我不是,我那是……”
“担心郑北,我知道,你和郑北的英雄事迹我都是如雷贯耳的。”
赵局看顾一燃的目光里带着赞赏的笑意:
“你们都是好孩子。
顾一燃没搭话,这些话并不能让他慰藉,因为他还是见不到郑北。他知道郑北的安危可以保障,但是,想到郑北正面临自己人的审查,他的心中就像裹着千万根针一样。
有人要来质疑郑北心中最纯粹的东西了,要他剖开自己的胸膛,把他最不需要证明的忠诚和爱拿出来,看它如何明亮,看它如何炽热。他们会让他去辩驳一些他没做过的事情吗?然后冷漠地审视一个人如何用苍白的话语,去证实他一直用生命践行的东西。
顾一燃不敢细想这些,他怕自己一旦想起郑北此时的神情,此时的眼睛,此时正在这栋大楼他不知道的地方承受这些,就要在这里当场落下泪来。
他并不承认自己此时太软弱,他知道,这世上总有些事避无可避,奋而投身时也总有人四分五裂。一尘不染的事情是没有的,顾一燃时刻准备着,也早就坦然接受,可是,可是……
总不该是郑北吧?
那个在花州追着他跑了十多公里的郑北,明明也是个有些傲气的人,却耐着性子和他喋喋不休地说好话。他一直觉得自己来到哈岚,是为了寻找他父亲的线索,可是有时候,当他想起那天,总会想起花州那个清晨,皮鞋跑在公园坚硬的地砖小路上发出达达的跫音,锲而不舍地响在他的身后。
还有时常坐在食堂后院大树下自审的郑北,在深夜的监视房开导他的郑北,因为姜小海的事心事重重地扫着地,最后依然坚定的郑北……
这样的郑北,老天,不求你眷顾他,起码不要这么残忍。
可能是顾一燃太过忧心忡忡的样子,让赵局终于动了一丝恻隐,她长叹一声,站起身,说:
“行了,你跟我来吧。”
顾一燃在对方话音没落下时就站起来,他胡乱说了些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感激话,跟着赵局来到二楼。
走廊尽头挨着技术科有个没挂牌的小门,赵局说,人就在那个屋里,你肯定进不去,但是你可以在外面站着。有人问你,你就说是我让的。
她转身看着顾一燃:
“这样儿行了吧?”
顾一燃一连串地点头,人还和赵局站在原地,但身体已经向那个方向转去,赵局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快去吧。
他就在走廊里奔跑起来,手中的棉服和围巾飘扬着,像一只急归故乡的鸟。
这一等,就等到了十一点多。
这道门安安静静,早些时候,顾一燃甚至怀疑郑北不在这里。
但是十点钟赵局下班时曾经来过,她没有看顾一燃,只是径直敲开那扇门,和里面的人点点头,站在门口说几句话。
顾一燃就在这个时候听见了郑北的声音。
他的声音很低,只是简短地回答着什么,顾一燃听不清,只觉得心都揪在一起。
我在这里,也剖开我的胸膛,用与你一样的纯粹和炽热来照你的真心。
郑北,我会和你站在一处的。
永远。
顾一燃说不放心,对方也没说别的,只说你先回去,我这边刚开完会,没什么大事儿,明天我去处理。
顾一燃想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下意识地说:
“那我能不能给他买点儿饭?”
他在中午被叫走,还一口饭都没吃上呢。
高局沉默了一阵,说:
“今晚不行,等等明天吧。”
“他不是犯人。”
“小顾,不能较劲。”
这话很在理,是在提醒顾一燃,他得领人家的情。于是他跟老师傅欠身致谢,转身走出了分局办公楼。
刚走出大楼的玻璃门,就是一阵冬夜寒风相迎,刺痛顾一燃的骨头。他一边下楼一边穿上棉衣,抬头看到大院门口,几个人正等在那里,抬头看到顾一燃走出来,国柱挥着胳膊:
“燃哥!”
这一声喊,顾一燃的眼前立刻模糊成一片。
除了张雪瑶和丁国柱,郑南也等在这儿。
几个人无言相望,顾一燃把目光看了一圈落在郑南脸上:
“怎么和叔叔阿姨说的?”
“还能咋说,就说我哥加班儿呗,反正也老加班儿。”郑南抿了抿嘴,突然就很替郑北委屈,“你说我哥一天天的容易吗,顾老师,这算啥事儿啊……”
顾一燃能说什么呢?他只能故作轻松:
“没什么,有些调查需要郑北配合,在这个行当里也算正常。”
国柱插着口袋来回跺脚,他盯着自己的脚尖,不咸不淡地说:
“正常啥呀,人说出门干活儿回家吃饭,这倒好,让家里人给饭碗掀了。”
张雪瑶和顾一燃同时“啧”了一声,国柱反应过来,忙改口:
“啊,也、也不算,掀了再盛呗。”
几个人在门口愣站了十多分钟,顾一燃说都回去睡吧,在这里也等不出什么名堂。几个人都答应着,又过了十多分钟,国柱说:
“燃哥,要不你回去吧,后半夜太冷了,再把你冻坏喽。”
顾一燃搓搓手:
“不行,我要是回去,让叔叔阿姨看到不是穿帮了吗?”
“那你回局里啊,咱都回局里吧。”
其实顾一燃只是找原因,他哪里也不想去,就想在这里待着。他思索着,目光穿过马路,看到对面的那个还亮灯的小卖部,说:
“你们先回去,我去那个商店里坐坐,在这里看着我能放心一点。”
正这样商量,他们身后门卫室的门突然拉开了,之前那个值班民警裹着军大衣走出来:
“顾警官啊,还没走呐?这家伙,一待就是半宿啊。那个……”
他的眼神在几个人身上扫了个来回,转身又看看楼上,回头笑了:
“郑大队长还没出来呢?那你这找的人儿也没好使啊。”
张雪瑶在顾一燃耳边问:
“谁啊这是?”
“谁也不是。”
顾一燃面无表情地回答,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刚是对面能听到的音量。他侧过身,并不打算搭理这个人,如果按赵局的话来推断,这个值班民警应该是和溟哥认识的人。
“哎顾警官,这么说话就没意思了啊。这事儿照理说和我们月阳分局都没关系,就借个地儿,再说了,那审查组都下来了,郑北不犯到那儿,也整不来这出儿。”
张雪瑶立刻就要过去,被顾一燃一把拉住,郑南气得和那民警顶:
“和你有啥关系,显着你了!”
顾一燃和国柱一人拉一个,往旁边推着走。那人还乐呵呵地冲他们说:
“你看咋还急眼呢,太不识逗了。顾警官,你们快回去吧,啊,大冷天的,明天也别来啦。皇帝享福太监操心,郑北吃香喝辣和他发小串通一气的时候,咋没想着你们呢。”
突然间地,顾一燃脚步停住了。他放开张雪瑶,极快地转身回去,长腿几步跨到那个人面前,在谁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拳砸在对方的脸上。
那民警被打得趔趄一下,反应过来,骂了句脏话就和顾一燃扭打到一起。
丁国柱他们赶紧过来拉架:
“燃哥!别打!这可不是咱家,燃哥!”
张雪瑶也拉着他:
“你动手咋不吱声儿啊!你让我揍他呀!”
顾一燃脸上有一道被对方指甲划出的血痕。他的棉衣被大家拉扯地半敞开,他指着对方,想要冲上去:
“你再说他一句!你敢再说他一句!”
谁也没见过顾一燃这样发火,谁都按不住他,国柱抱着他的腰,终于福至心灵,一连串地说:
“燃哥燃哥,郑南在这儿呢,燃哥。”
郑南。
顾一燃低下头,郑南拽着他的袖子,眼泪在眼圈里打转。
这是郑北放在心尖子上的妹妹。
他冷静下来,不再要往前去,站在原地,扶了扶眼镜,把外套的拉锁拉上。那民警吐了口带血的唾沫,刚要说话,远远地从楼里跑出个人,边跑边喊:
“哎!干啥呢!”
他们看过去,出来的是个穿便服的年轻男人,三十岁上下,中等个头,长得倒很斯文白净。他一路小跑到他们面前,气喘吁吁地哈着白气:
“诶我天,在楼上都听到你们吵吵了,干啥呢,让人看着多不好啊。”
话音一转,他瞪了民警一眼:
“疯了吧张辉。”
那民警一改刚才的嚣张:
“错了鹏哥。”
叫“鹏哥”的男人转过身面对顾一燃:
“顾警官是吧?你看,这事儿整的,都是一家人,咋还大水冲了龙王庙呢。”
顾一燃刚要说话,张雪瑶在旁边突然开腔:
“钱鹏程?”
男人转头仔细看看,一下子笑起来:
“张雪瑶?这天黑我都没瞅见,是你啊,嗐!你看这误会多大。”
他俩就开始热络地寒暄,钱鹏程拍拍这个,和那个握手,热络一番,又说了民警几句,才重新走回分局。
顾一燃皱着眉看他走远,问张雪瑶:
“这个人是谁?”
“他啊,一纨绔子弟呗。”张雪瑶翻了个白眼,“之前在咱市局市场部了,啥文凭没有,
就家里有人,他哥给他整进去的。高局上来之后,听说他调走了,没想到调这儿来了。”
“哦~”国柱在一旁拖长了音儿,“市场部啊~”
顾一燃瞟了他一眼:
“你今天怎么总阴阳怪气的,别什么都和郑北学。”
几个人就笑了。张雪瑶看看手表,说:
“这都给我撕吧热了,还回啥局里啊,去小卖部里猫会儿吧。”
郑北从来没觉得夜晚有这么让人烦躁。
这个小屋不大,暖气倒开得足,给他热得坐都坐不住,就在屋里转圈溜达。
他思考了三分钟,决定放弃,转而去想顾一燃。
他现在着急吗?生气吗?他在想什么呢?
这些并不是问题,因为郑北早有答案。顾一燃肯定既着急又生气,他是个念了很多书的人,念书多的人大多是近乎偏执的理想主义者,这样的事情,对顾一燃来说是一种无法忍受的打击。
尤其是这样的事还不是发生在顾一燃自己身上。
他能帮自己消化,却总为别人不平。
又错了,郑北苦中作乐,想,我才不是什么“别人”。
夜色沉静,整栋楼悄无声息的,让郑北的心中好受不少。他也不是一直这样冷静的,中午被带到这地方时,他也有短暂的崩溃。
他正因为迟迟接不到上班的通知,心里直犯嘀咕,这时候赶紧收拾一下开车去市局。结果刚到大门口,一辆车在路边打了两声喇叭,下来两个人:
“郑北,把车停到这边来。”
郑北一眼扫到那车的牌照,北京的。
走下车的时候,郑北看到市局门卫老周走出来,站在门口叉腰往这边看。那群人就在道边给他出示了几张单子,红色公章盖得一个比一个大,他看到最后看笑了:
“嚯,受宠若惊啊我。”
那上面写的大概是他和姜小海之间关系存疑云云,郑北把墨镜揣进兜里,仔细看这几行:
“我记得我办这案子没立军令状啊,咋的这要秋后问斩呐?”
然而扯这些没用,北京来的同志没那幽默细胞,板着脸把他请上车,要他跟他们一起去月阳区分局接受审查。
“月阳区分局”听进郑北的耳朵,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是被这帮人唬了。但他仔细推敲,这事儿没法儿作假,也不是谁都有胆子作假的事儿。他最终琢磨明白了,肯定是那位溟哥上面的势力,利用职权,顺水推舟参了自己一本。
他进到专门给他准备的小屋子,笑:
“没想到啊,有一天这小号儿也让我自己蹲上了。”
审查组的人很严肃地纠正他:
“不是小号,郑警官,我们没有扣押你,只是合情合规的审查。”
先礼后兵嘛,郑北懂这套。
果然,审查组的人问到下午五点就走了。然后又进来一拨人,这一次就没那么客气了,翻来覆去让郑北承认和姜小海之间存在包庇与被包庇的关系。
这拨人不太对,郑北看出他们是月阳区分局的人,这里面甚至有之前来找他要人的熟面孔。轮番上阵跟他墨迹了一个小时,郑北终于有些不耐烦:
“说说说,你到底想让我说什么?!”
“啪”地一声响,郑北偏过头去。他愣了几秒钟,才意识到刚刚被扇了一个嘴巴。他伸手点了点嘴角,沾下来一点儿血迹。他将这点儿血迹在指尖抹开,抬头看着这个人,顶着腮帮里被牙齿划出的伤口,怒极反笑:
“小子,你挺深藏不露啊。”
这人依旧是那句话:
“别说没用的,赶紧交代!”
郑北一闭眼,再睁开就把所有情绪都忍下去:
“我是名警察,我只做过我该做的。”
这人还想说点儿什么来威慑他,冷不丁门推开了,一个女声响起来,听声音是赵局。对方的气焰就低下去,赵局看了屋里人一眼,说:
“你们定时看两眼就行了,在里面干什么,赶紧出来。”
她又跟门口的人说了两句才走。那人就装模做样地和他扯闲话,郑北觉得好笑,爱答不理地应了他两句。
后来,他们都走了,把夜晚还给郑北。屋子里没有床,当然,就算有床他也睡不着。他在屋子里站了会儿,想起傍晚时那两个人来敲打郑北时,对他说的话——
“郑北,郑大队长,你说你有啥可牛逼的。一年到头挣有数那几个子儿,本来在大案队看起来混得挺好,结果一下子转专案组,还是个禁毒案,啥都是从头再来,还得找个小南蛮子来帮忙。”
“混到三十多岁,你爹妈还不是得起早贪黑做生意?手里有啥啊?啥也没有。”
“哎呀,多寻思寻思,啊。”
于是,郑北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刻,决定反思自己。
我什么都没有吗?
他望着自己的手,两手空空,只有枪茧和刀疤。
但是,这两只手抓过许多人,也救过许多人。
它还牵过另一个人的手,那是个非常好的人,好到从前的许多年他做梦都不敢肖想那么美好的人。
終/
愿树木和树木长在一起
愿河流与河流流归一处
第二天早上,门打开的时候,进来的是审查组的人。
郑北在看到这两张严肃的脸时松了口气,他是真的烦月阳区分局那帮人。
但是他们后面还跟着郑南,这就让郑北惊讶了:
“你上这儿来干啥?”
郑南从怀里拿出个饭盒,又从兜里掏出筷子:
“给,哥,趁热吃,我刚从这里的食堂打的。”
昨天有一阵儿郑北胃疼得不行,现在已经过劲儿了,他不疼也不饿,整个人晕晕乎乎地。
“哦,对了,”郑南把饭盒放在他手里,从另一个口袋掏出一瓶胃药,“还有这个,顾老师专门给你买的。”
“哎——”
郑北想问顾一燃呢?但是郑南把药往他手里一塞,大眼睛眨巴着看了两眼审查人员,转身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下午三点多,郑北签了两份文件,从那扇小门走出来。
这代表针对他的审查正式结束。
他没能问出的问题也有了答案。从小门走出的一刹那,他就看到了顾一燃。
对方站在走廊尽头那扇小窗户旁,听见声音,转过身来。
三点多的阳光,璀璨地像一条金色的河流,它静静从天空倾洒而下,淋在顾一燃身上,流淌过他的肩头,从他脚下奔涌而来,静穆而隐秘,温柔地与郑北的影子汇聚。
还是顾一燃。
一定是顾一燃。
他们向彼此走去。
顾一燃从他手里拿过衣服,给郑北披上:
“穿上点儿,外面冷。”
郑北一边穿,一边问:
“等多久了?”
“刚来没多久。”
他就笑:
“消息这么灵通啊。”
顾一燃弯腰要给他拉上拉锁:
“还有更灵通的,出去说。”
郑北侧身躲过顾一燃的手,把他拉起来,自己弯下腰去:
“我的天啥服务啊这么周到,我自己来就行。”
他直起身,两个人走过走廊,肩膀撞着肩膀,手臂贴着手臂,除此之外并没有用别的话来为这样的风波抚慰彼此的心。
只像两棵并生的树木,同奔的河流,有着相抵的枝干和缠绵的水波。
默默无语,静默如谜。
不过,也有些小摩擦。比如现在,郑北一会儿看顾一燃一眼,几分钟的功夫看了好几眼。出了办公楼,他终于停下,一把拉住顾一燃:
“你等会儿。”
他伸手把顾一燃的脸掰到一侧:
“哎?你这咋整的?”
这事儿郑北有经验,他另一只手一捞,把顾一燃右手拿起来,果然骨肿着,每个骨节上都有擦伤。顾一燃挡开他的手,说不小心蹭门框上了,说完大步下台阶而去。郑北当然不信,跟在他后面:
“你真行啊顾一燃,我就这么一会儿不在,你敢跟人打架了你。”
他唠唠叨叨地跟顾一燃走到门口,国柱在车里按喇叭,顾一燃终于解脱了似的,往车上一指:
“你上车。”
“你又干啥去啊?”
顺着顾一燃的目光,郑北看到前面一个小吃店门口在卖烧饼,顾一燃转过头:
“我去买两个烧饼。”
“啥时候也忘不了吃。”郑北笑着看他走远,拉开车门,又冲顾一燃喊,“给我买个红糖馅儿的!”
“——欠我五毛钱。”
顾一燃远远回应。
“啥我呀你的……”
郑北笑着咕哝道,坐进车里。国柱从后视镜看着顾一燃买烧饼的身影,对郑北说:
“北哥,你快给我们急死了。”
郑北拉开之前被没收的公文包,查看里面的东西,嘴上说:
“嗨呀,没事儿,多大事儿。”
“你可拉倒吧,你是不知道,燃哥都急成啥了。”
郑北手上的动作就一顿,他的笑容落下去,拿出手机,慢慢翻着通讯记录:
“咋了?”
“从昨天下班看你没回家,燃哥知道你给拉到分局来了,就到这儿找你,一直到现在,燃哥还没吃没喝没合眼呢。”
郑北把手机收起来,他摸摸鼻子,吸了口气,点点头,说:
“还有呢?他和谁打架了?”
“你知道了北哥?!我的天,你是没看着,老猛了燃哥!在人家大门口就跟人干起来,二话不说上去就干,瑶瑶都拉不住。以前晓光说一打六我还一直觉着夸张,昨天晚上一看,有事儿燃哥那是真上啊,一点儿不带含糊的。”
国柱说得很激动,郑北听着,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他没有问因为什么,他知道,能让顾一燃这么生气的只有他郑北。
国柱窥着郑北的表情,以为他不高兴,赶紧找补:
“北哥,你可千万别批评燃哥,他打架是不对,但你不知道,那……”
车门拉开,顾一燃拎着烧饼坐进后座,手里还有一袋豆浆。他也不说话,咬开一角,一口气喝了半袋。
这口气太长,他喝完猛吸一口气,喘了半天,好像差点儿憋死自己似的。然后他注意到郑北看着自己,挪了挪屁股,歪着身子从自己兜里掏半天,又掏出一袋豆浆,递给他:
“热的,没放糖。”
郑北还能说什么呢?
他接过豆浆,还是看着顾一燃,看得顾一燃开始盯着他手里的豆浆思考,然后恍然大悟,又拿了个烧饼给他:
“红糖的,他家贵,一块。”
行吧,没招儿。郑北点点头,把那烧饼接过来:
“谢谢。”
顾一燃一笑:
“客气。”
半个月后。
郑北带队清缴了哈岚全市的绿冰,抓出了一条完整的运毒线。事实证明,尹大超只是溟哥的弃子,在绿冰交易被满小东撞破后,被溟哥哄骗,做了靶子。
溟哥就是钱鹏程,随着绿冰被打掉,他的身份也浮出水面。但那并不是郑北的工作,他们并不去管他。只是听说,钱鹏程被抓时,叫嚣着他哥可以两个月内就把他捞出来。
但是,这个好像不太可能。
钱鹏程可能没意识到,早从那次审查开始,他就已经失去了庇佑。
对郑北的审查并不是针对郑北,而是针对北京滥用职权问题的一个顺水推舟。钱鹏程以为自己稳操胜券,其实已经早就进入了为他准备好的局里。
这件事是郑北在从月阳分局出来时,顾一燃在车上就告诉他的。
为了麻痹钱鹏程和他上面的势力,赵局他们没通知郑北,连高局都是后来知道的。
“行,”郑北说,“他们玩儿三十六计,把我放里面煎炒烹炸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正坐在凳子上择一把小油菜。他俩终于有了一个美妙的周末,然后被郑北他爸妈抓来给鸡架店帮厨。
顾一燃坐着个小马扎,扒蒜扒了一筐,说:
“我得发明一个自动扒蒜机。”
郑北就把他剩下的蒜划拉到自己脚底下:
“行了大科学家,你先发明一个隔音的吧。”
一说到这个就崩溃,顾一燃丢开蒜,挥舞双手:
“你懂不懂声音的传播原理,就是它,它只能在传播途中进行阻隔,你只能给墙做隔音处理,没有什么机器能隔音。”
他又捡起蒜:
“我没办法,除非买个录音机放歌,最大声。”
郑北想象了下:
“不好吧,可以,但不能天天呀。”
顾一燃破音:
“大哥!本来也不能天天呀!”
郑北直乐:
“不能吗?我看你挺……”
他没说完,因为被顾一燃瞪了一眼。顾一燃手指头一杵,把眼镜推正:
“光天化日,成何体统。”
悠哉把剩下两瓣蒜扒完,顾一燃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对郑北说:
“好好干。”
郑北拿个蒜皮儿丢他:
“来劲了是不是?”
顾一燃在郑北脑袋上呼噜一把,迈过一地狼藉,走出厨房,来到饭店的桌椅间,扶着肩膀活动。顾一燃手里忙活,偏头看着他。
正是清早,没有客人,阳光洒进来,把屋子里照得像蒙着一层雾。
炊烟的味道又来了。
一会儿,郑北想,他要跟顾一燃再去一次伊滨河,这一次,他要带顾一燃玩儿冰车。顾一燃说他肩膀痛,没关系,因为他还有郑北的肩膀。
他要和顾一燃划到那天他们没走到的更远处,他不懂那些物理和化学,他只能给顾一燃讲讲一条河流的故事。
讲讲河流如何流经大地,独自流过多少坎坷和分离,流过几千公里,流过几百万年。
然后,它们忽然相遇,遽然汇聚。
这不是巧合,他要告诉顾一燃。
这是命运的冥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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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放鸽子屁股啦!我不喜欢那个捏!
演员paro完结撒花
不要哭我最亲爱的人我最好的玩伴
时空是个圆圈直行或是转弯
...
我们最终都会相见
/赵雷《我记得》
导演喊“卡”的时候,演员的泪已流到第八遍,工作人员开始在片场跑动,镁光灯和摄影机苏醒过来,事无巨细地记录每一个梦醒时刻。
他隔着桌递来餐巾纸,郑北接过,一边擤鼻涕一边摇头,说我实在哭不出来了。眼泪还是啪嗒啪嗒往下掉,全掉进面碗里。顾一燃笑眯眯地凑过去说,你刚刚演得特别好,特别感人,真的。
凌晨四点拍完最后一场戏,和工作人员互道晚安,他坐上他的摩托车后座,两个人不急着回酒店,在十月的夜晚慢悠悠地游荡。顾一燃说桂花开了。郑北嗅嗅鼻子:哪儿呢?顾一燃接着说其实是我饿了,我有点想吃桂花糕。郑北嘴上笑话他是死猪,实则调转车头、好脾气地带他去夜市买夜宵。
北方县城的夜市没有桂花糕,只有鸡蛋灌饼和烤冷面。郑北买了两份,顺带捎了一个糖人回去。顾一燃说我又不是小屁孩,还吃糖人,一边已在郑北背后津津有味地嗦起来。郑北说你坐稳了,可别把糖沾我衣服上。这是啥图案?车后座的人砸吧砸吧嘴,举起糖人在微弱的街灯下比对半天,看不出个结果。郑北说别看了,小猪佩奇嘛。
镁光灯前,郑北和顾一燃是演员,同事,“貌合神离”的朋友,并排在一起的抽象符号,两张冰冷无瑕的脸。镁光灯后,街灯向前铺展,黑夜向后无限延伸,他们在凌晨四点的风里吃着糖人唱着歌。在那些无戏可接的日子,街边的苍蝇馆和路口的烧烤摊就是他们的充电站,他们一边撸着串一边畅谈未来可能会发生的所有事。郑北曾说想演将军,骑白马救风尘。顾一燃说,那我就演那个“风尘”。说着便跨上郑北的摩托车后座,搭住他肩膀:将军,走一个吧。郑北一拧油门,嘴上喊“驾”,两个人风一样飞出去,留下一串笑语。
他们的理想中有彼此,曾经如此,现在、未来都不变。
是郑北先在荧幕上崭露头角的——像初春的惊雷劈在观众心里,让他们记住了这个剑眉星目的北方人。在那段采访活动不断的日子里,他总是会向乐于打探私事的记者小编善意地点一点手表:我这个采访后得准时走,可能得麻烦您加快一下节奏,抱歉了。小编问是要赶下一个活动吗?他在镜头外爽朗地笑笑,说不是,我要去接我同事下班。
吃完夜宵,他们回车上聊工作,磨剧本。郑北告诉顾一燃,他终于要演将军了。是骑白马的那种吗?是!两个人笑盈盈地对望。我向导演推荐你演男二号,是个书生,你看看喜不喜欢。郑北把剧本往顾一燃怀里塞,顾一燃眼睛亮亮的,说演什么无所谓,只要和你一起演就行。
……喂,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啊。
顾一燃心里一沉:对不起,我说错话了……我缺乏经验,不该在那种场合说这样的话。
北方人大大咧咧地笑话他:咋样?现在知道怎么亲嘴了吧?需要我再教你一次吗?
顾一燃缩在汽车后座,墨镜后的脸烧得通红?
采访的小插曲过后,郑北再露面,面对镜头是很坦然的样子。说起自己的事总是寥寥几笔带过,但是却能滔滔不绝地谈论他和顾一燃的关系。他透过镜头直视顾一燃,说,我和顾老师是很有缘的人,我看他特别亲切,找他搭戏不因为别的,就是喜欢。顾一燃独处的时候反复翻看这段视频,熟悉到把每一个咬字的方式、每一处疏懒的微笑、每一秒静默不语都牢记在心——他习惯性地去剖析这个与他“貌合神离”的朋友,期望得到他想要的解读。
他们之后又一连合作了很多部作品:从明朝,到抗日,到文革,再到九十年代;从将军与书生,到团长与副官,到囚犯与狱卒,再到警察和老师……他们以多重身份并肩走上大大小小的采访、宣传、节目、颁奖典礼,走遍横贯五百多年的山川河流、高原荒漠,受到过千千万万的褒奖和批判,私下里见一面,还是那两个穿着衬衫坐在街边撸串喝酒的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
打金镯是顾一燃的主意。他们俩在南方拍戏期间正好碰上郑北生日,顾一燃硬拉着他回了老家一趟。顾一燃的故乡是一座江南小城,九十年代装潢的购物中心,古朴热闹的商业街,随处可见的小菜摊和与青瓦白墙格格不入的人工造景。现在人们流行说“人生是旷野”,但顾一燃觉得人生也可以是“小街”、“县城”,他是个不会被“旷野”限制住的人,即使他人生中的二十几年都在这个逼仄的小城度过——小时候的他以为城区的新华书店就是这辈子所能抵达的最远的地方。
南方人兴奋又有些羞赧地给郑北领路,两个人走过细细长长的弄堂,绕过一排排被人遗忘的古树,走进一家老旧的金银饰品店。这家其貌不扬的金银店有二十几年的历史,老家有人结婚办喜事,新郎新娘都来这里打金项链、金镯子。
你有亲戚结婚了?郑北问他。直接买现成的多省事,款式也新颖。
你不懂。顾一燃低头踢踢地上的落叶,说,先陪我进去看看吧。
金店小但干净,透明的展柜里整整齐齐码着各式各样的金银镯子、项链、耳环、戒指,灿灿发光。老板老板娘操着吴家话与顾一燃交谈,郑北好奇地听,却一句也听不懂。顾一燃朝郑北笑笑:自己带金子来打,1克金子的工费只要十块钱,很划算。说着便从兜里掏出一个红布袋,从里面倒出两条金项链、两个金戒指和一对金耳环,都是陈旧的款式,看起来有些年头。老板擦干净放在秤上:一共六十克。
老板,打两个金镯子,一个小一些,28克,一个大一些,32克。顾一燃用亲切的家乡话和老板交代清楚了,然后拉过郑北的手腕比对了一下:就这么大,不太粗也不太细。郑北吓得手一抖,轻声问他:你给我打的?顾一燃说对呀,来帮我看看款式。郑北怔怔地盯着柜台里的饰品,看了一圈,点点其中一款:就这个吧,素镯。
老板娘笑了:小伙子识货,素镯耐看,寓意也好,放在身边心安长久。转头让老板把金货放小锅里熔了,变成小小一块,再拿锤子和磨具乒乒乓乓地敲打起来。不到十几分钟,镯子的粗胚就做好了,拿给两个人试戴、调整大小和细节,再用磨针、砂轮进行打磨,磨得不必太亮,躺在老板满是老茧的手掌里,是细巧光洁的两个金环。
顾一燃戴在右手,郑北戴在左手,老板娘给每个镯子各绑一段红绳,柔情蜜意地笑道:蛮漂亮的一对。
走出金店的时候,他们俩手挽手走了一段路。顾一燃说金器是他外婆那辈留下的,让他长大以后送给对的人。什么是对的人?郑北笑眯眯地问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就是上辈子有缘无分、这辈子命中注定的人,按我老家的说法就是脚上各绑一端红线,注定会凑到一块儿的人。顾一燃戴着口罩和墨镜,看不出表情,手心里却出了层细密的汗。郑北碰碰他的肩膀,说了声“谢谢”,两只手自然而然地紧握在一起,手腕上一大一小两只素镯有如金色的衔尾蛇,轻轻碰撞时,发出细微、圆满的响声。
完.
恭喜这对璧人也恭喜我终于毕业了
长篇《奇遇》构想很宏大但实际写起来总是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总之还有很大的努力空间
沈翊侧着头靠近,压扁的管壁下,只感觉到有水流迎面而来,却什么都看不见。他努力先把一条胳膊伸进去,四下试探里面的空间,然而骤然的刺痛袭来,他一惊将手缩回来。
潜水手套和手背一齐被割破了,海水从破口沁入,让这个微小的伤口生出异常鲜明的疼痛。
沈翊再一次更谨慎地向里面摸索,这一次他摸到了一片锋利的金属裂口——应该是某次海底地震,倒塌的巨大礁石压碎了管道。
这时候他如果选择放弃,虽然艰难,但还是来得及的,他还有三分之二的氧气和清晰的退路。
但是沈翊甚至一点都没有考虑过这个选项,他将身体伏低,胸腹紧贴着底部。
这道隘口太低了,他的身体和气瓶没有办法同时经过,他咬着呼吸器深深吸足...
管道变形的程度比他预想的更凶险,也更长,冰冷的金属紧贴着他的背脊和后脑在他向前的过程中,逐渐加力把他压到了底。幸亏这里充满了石油残留物,否则他随时随地都会卡死。
然而,憋着的那一口氧气在他紧张和用力时急剧消耗,换气的渴望越来越强烈,前方却迟迟看不到出口,反而骤然变得更窄了。
但他已经别无选择了。
他钻进去,垮塌的管壁像是两片铁钳牢牢夹住他的胸腹。
沈翊的求生欲驱使他奋力向前挣扎,金属断口如同一柄不规则的钝刀,在他背后长长划开,他的视界里洇开了血色,但是肺叶中的窒息感比疼痛更加紧迫。
他的口中冒出大量的气泡,手脚奋力击打在坚不可摧的障碍上,背后渗出的血和浊水一起搅浑,可是他的身体却纹丝不动。
肺中的氧气大量耗损,浑身的神经和器官都在向大脑发出濒死的警报,而大脑在徒劳地调用技能,试图拯救自己的身体——
提高肾上腺素,提高供氧,给肌肉更多的力量,以期能够脱困。但是,都没有见效,没有希望了。
已经没有更多的氧气,也没有更多的力气……
我要死在这里了……一切关于水的恐惧冲破了理智的闸门,淹没了他。
沈翊的意识几乎溃散,清醒地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因为无法忍受身体的痛苦,缓慢地从七窍中漂离而去。
他无助抬起头,看见了一片化开的殷红……
沈翊仿佛看见自己那幅自画像,在水中下沉,画框触到了海底,在混着血色和黑色的海水中悬停不倒。
那幅画中平静的脸庞像一个旁观者一样面对面,望着正在苦苦挣扎的自己。
他向画伸出的手指,却在视线中变得如婴儿一般稚嫩而娇小,孱弱而无力。
沈翊的自画像冷静睿智,像镜面一般映射着年幼的自己,那双因为恐惧和痛苦而睁大的眼睛。
那么,这一次我们要忘掉什么,才能活下去?
忘掉……
就像烧掉一幅不堪传世的画作,就像逃离一处必败无疑的战场,就像……抛弃自己至死不渝的信念……
忘掉了。就披上了无动于衷的甲胄,一切的恐惧和痛苦都会停止,就譬如它们从来不曾存在……
不!
沈翊画像中无懈可击的面容上裂开一条血口,里面流出的不是鲜血,是在海水中猛烈燃烧的火焰,点燃了那幅自画像,化为乌有。
他垂死挣扎着,窒息感更焦灼地在他的肺叶里燃烧,在他几乎失去要知觉的时候,视线因为缺氧而逐渐失灵。
忽然……沈翊听见从不知多远的地方,微弱的,有规律的敲击声……
笃笃——
笃笃……笃笃……
猫猫在不在?
他从噩梦中惊醒一般猛然睁眼,在海水摇曳中,他看见了隐约浮现出的女子的容颜……
妈妈……
沈翊一瞬间仿佛忘记了濒死的痛苦,视线凝固在水里。
他没有办法说,自己很想她,这是谎言。因为他那么多年来,其实一直都忘记了她。
妈妈对他来说,只是一个举不出实例的概念,一个无法被论证的假说,可是,他仍然有很多很多话想说,想问。
他茫然地,轻轻敲了回去……
早该消散在记忆中的只言片语,像是被这两声敲击惊起的蝴蝶,扑簌簌地从他耳边飞过。又像是有一双无法真正触碰到他的手,从海水中伸出来,温柔地轻抚着他。
笃…这是dot。
笃——这是dash。
“墙洞里很小,你要学着像猫猫那样,放松,变成一滩水,流淌过去。”
“不用害怕水,每一个小孩子刚生下来的时候都会潜水。因为,在妈妈肚子里那十个月,你就一直在游泳啊。只是你长大了,就忘记了。只要想起来,你就不会害怕了。”
沈翊紧张的肌肉不可思议地放松下来,胸腔感到了深海之下可怕的水压,不由地吐尽了肺里的空气。
然而,与此同时,来自管壁致命的压迫感也因此有了些许松动。
他凝望着沈瑜的样子,隔水影影绰绰地俯视着他,她的相貌依然看不真切,笑意却如涟漪一样清晰漫延。
他不知道那是幻觉,还是垂死之时人真的能与死去的亲人再见,他的眼泪无声地溶进了海水里。
“小翊,对不起啊,自作主张就带你来到这个世界,其实现实没有那么美好。小翊,你一个人,一直,一直都很辛苦吧……”
不是的。
沈翊想要回答她,只看见一双幼小的手扑腾着,淹在水下无法出声。
他想告诉沈瑜,这么多年,危险是有的,孤独也是有的,但他从没有一刻觉得自己是个不幸的人。
恰恰相反,他是一个最幸运的人。
沈翊回答她,一个字都让他长出了成年的姿态。
现实没有那么美好,也没有那么糟糕。
“小翊,妈妈爱你。”
她也曾经用尽自己的生命,护着他,把他送到了最接近的自由的地方。
她本就不可能永远陪伴他,人生很长,很辛苦,他要用这一段自由的生命,去遇见生死相伴的人。
跑啊,小翊,不要停下来!向着外面……
游戏还没有结束。
这次玩猫猫抓警察了。
去抓住他,带他回家吧。
沈翊虚弱地从那道隘口中挣脱出来。
来不及从里面扯出气瓶,就劫后余生地扑回去,只拉出软管压在嘴上,大口大口地吸气,呼气,吸气,呼气……
他感到头晕目眩,身体发软,不知道是刚才的缺氧的伤害,还是现在呼吸过度的醉氧所致。但是他不能停下来休息。
沈翊艰难地从那道隘口出挖出自己的气瓶,气瓶表面和调节器上也都是被金属和礁石刮出的伤口,夜光残压表已经压碎了。
他再也不可能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氧气,头灯也在混乱中不知道掉到了哪里……但是无所谓了,反正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死亡和黑暗,注定在这条单行道上与他如影随形。
管道中仍有隐约地敲击声传来——
沈翊百感交集地笑了笑,也摸了一小块礁石,顺着管道敲了回去。
远方关心他安危的盟友,终于放心了,之前杂乱的声音终于安静下来。
路海洲在栖息钟里和海警一起监听里面的声响。
“是沈翊回应我们了?你也听见了吧?不是其他海里的噪音吧?”
“肯定是回应。”海警帮他确定了一下,“他的信号回的很标准。”
有节奏的敲击声,虽然微弱,却清晰地传了回来。
海警说道:“看不出来,沈警官年轻轻轻,倒是会用这么老的那套公安密电。”
任务顺利,目标安全。
我将继续守护,直至——
路海洲问:“多久。”
海警从手机上抬起眼睛,说:“最长时效,直至生命终止。”
路海洲还来不及就此发表什么感想,却只听几声枪响。他神色一变,抓起对讲机联络外面的警员,“怎么回事?哪儿来的枪声!”
“路队,是海上平台!”对方焦急地报告。
在石油钻井平台上枪战交火,就像在加油站里点烟。难道柯弼梁的人不知道嘛!
路海洲一筹莫展,下了决心:“再等15分钟,调一条船,打开引擎,不要乘人,开进去看看防御系统解除了没有。”
路海洲知道沈翊这边顺利,已经没有人可以帮上忙,便也就留了个人继续盯着,自己出了栖息钟。
他浮上来才发现夜已经完全深了,无边的黑暗笼罩着海面,听见不知远近的海潮以及间歇的枪响。
但是往好处想……既然还有交火,说明杜城还没有死,而且,他的负隅顽抗已经逼到对方冒着同归于尽的风险也要开枪。
沈翊跌跌撞撞地爬行,他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还要多久。
气瓶的空气好像已经稀薄了,但是管道上方时不时有一大段残留的空气泡,他冒险脱下面罩,仰面凑上去直接用口鼻呼吸,好节省一些气瓶里的空气。
这些管内的空气已经和石油一起封了好多年,挥发出油气的味道,吸多了让他有些轻微的中毒症状。
他的体力早已经透支,却仍在机械性地前进。背后的伤痛像是一条鞭子,驱赶着他,也让他保持清醒。
气瓶里彻底没有气了,沈翊几乎握不住呼吸器,从手里无力地滑脱,扔掉身上的配重。管道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井,他仅含着一口有毒的气,从井底向上浮。
突然没有防备地扑上了水面,沈翊大大地深吸着空气,他从海底的油管一路爬进了海上平台的核心内部。
他没有太多的激动情绪。一切都理所应当,他早就说了,他能做到。
沈翊说可以,从来不虚张声势,那就是可以做到。
路海洲总是不相信他的话,如果是杜城的话,他就会相信他的。
杜城每一次叫他“等着”,他都有乖乖地等到他。
沈翊有一种没有理由的信赖,他等过杜城那么多次,从未失约,而他只让杜城等他一次,所以,杜城一定也会等到他的。
【杜城在家时的猫猫】
【杜城不在家时的流浪猫】
深海之下,海底输油管从栖息钟垂直着通向海底,转了弯之后,贴着海床的地形起伏,如一条贪食而死的长蛇躺在那里静静腐烂,它冰冷污浊的食道里,竟仍有残存活物被死亡挤压着,爬向尽头求生。
输油管的直径只有48英寸,只能容一个成年男人在里面勉强俯首爬行。
潜水员打开头灯,光柱照进幽深的管道里探看,管道内壁看起来十分恶心,像是病变的消化道上盘踞着数不清的蠕虫。
当然里面应该不存在任何生物,只是陈年封闭的海水和石油混合物粘附了厚厚一层。石油就像是海洋里致死的黑色粘液,海洋生物黏上了都是死路一条。
头灯的光只能找到大约两三米远就看不清了,潜水员将头部向下,游进管道里。
他几乎是顿时感觉......
他几乎是顿时感觉到了此生从未体会过的压迫感,他的身体只能顺着管道倒悬深入,手肘和膝盖即便已经收敛了向前的动作也不断撞上管壁,背后气瓶占去的空间,将他的身体和脸几乎挤压到极限。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会激起一团团污浊混油的海水,那些油污很快粘满了他的潜水镜和头灯,光源和视线被一层层吞噬。
他在管道里扭着身子,调整姿势想抬手摸上去擦一擦,他的动作太大了,气瓶重重撞上了管壁。
水中传音远强过空气,这一声磕碰在封闭的管道中几乎惊天一样共振起长久的巨响。
潜水员不敢再有进一步的动作,他静止了几秒,逼近在鼻尖的无尽油污和钢管紧紧包裹住了他,所有的声音都变得异常嘈杂。
他耳中灌满了自己呼吸的声音,吸气时气瓶泄出的气体,呼气时大量的气泡咕噜噜地包裹着他满头满脸。
他不禁在想,刚才那一下碰撞,气瓶没有被碰坏吧?但是他没有办法查看。
不会的,他深吸了一口气,内部压缩空气解压的声音都没有盖过他自己加快的心跳声。
镇静……这只会耗费更多的空气,气瓶一定是正常的。
潜水员趴在管道里,稳定了一下心神,他的手支撑不开,更不可能坐起来歇一歇。这是他这辈子最恶劣的潜水环境,他更不能慌。
千万不要与环境对抗,人在水中无论如何都比陆地上要弱势,镇定下来地慢慢前进是没有危险的,实在不行还能退出来,可一旦情绪失控,压抑不住那种不顾一切地脱离这个处境的恐慌,做出无用的挣扎,那才是真的危险了。
潜水员用手指抹了抹目镜,重新开始下潜,头部因为长久保持垂直向下,以及水压增强而有一点涨涨的充血。
他鼓励自己,这里海床深度大约只有一百多米,只要到了触及海底的弯角,让他可以平趴下来,至少感觉会比现在好一点。
会不会……图纸有误?或者管道已经变形了?还是有其他岔路被污浊堵满,所以他已经错过了?
他越是潜深,越是不安。
再次扭动身体,抬腕去看放水手表,抹开沾染的油污,查看里面存的电子地图,但是无论GPS还是北斗都已经定位不了他自己的位置,地图也不能给他多少信心。
终于,他摸索到了前方无法直行的尽头,弯折处更加狭窄,而且,他必须换个角度,改为仰面,身体才有可能顺着这个弯道折叠通过。
在有限的空间里,每一步都是很艰难的,潜水员一寸一寸调整自己的朝向,小心地向弯角探入。
在他看不见的横管上半有一个被油污糊住而无法排出的空气泡,海底输油管内存在着大量这样的空气泡,就像普通人用的吸管有时候会在内壁残留的气泡一样。
这大团的空气包在管中的平衡被潜水员的动作破坏,一股脑地向外涌出,海水取代了空气原本的位置,裹挟着潜水员突然向深处涌入。
还没有转身到位的潜水员惊恐地发现,他动不了,被卡住了。
他侧着身子,折着腰,这种姿势让他感到呼吸困难。
他头部到胸部已经滑进了横向的管道,但是气瓶斜斜地架住了弯角,把他卡得进退两难。他的腿部还在上方的竖管里,奋力地踢腾也使不上力。
他慌了,不管不顾的挣扎搅浑了水,手脚在油污里打滑,像是被密封罐头里挤压着的一团未死的肉,难以抑制的喊叫只喷涌出大量的气泡……
——
路海洲站在栖息钟内部的管口边,面色沉重地望向里面,又把耳朵贴到管壁上,忽然说:“这声音好像不太对!”
用安全绳放出的长度来看,潜水员离他的实际距离已经有200米远,所有的通讯手段都已经被管道隔绝而失灵,反倒是最原始的敲击声能顺着水和金属传得很远。
另一个海警赶紧也贴上来听了听,“是不对劲。”
路海洲命令道:“拉一下安全绳!”
系在潜水员身上的安全绳扯出来一段之后,就完全拉不动了。路海洲急了,“救人!”
幸好,大约半小时之后,后援的海警跟着潜入管中,拉住他的腿,将卡住的潜水员解救出来,两个人在安全绳的牵引下,倒悬着安全回到了水面。
那个潜水员两眼赤红,精神几近崩溃,在歇斯底里的挣扎中他的四肢关节都有在管壁上撞出的伤痕,腰侧淤伤更加严重,可能有肋骨断裂。
被卡在管道深处,那比死亡更深的绝望和折磨,那十几分钟的经历,恐怖到他脱险之后都不敢再回溯。
潜水员好不容易缓过来,说:“我不是怕死!可那……太可怕了……我宁可死掉……”
他几乎哽咽着说,“在下面……如果不是我感觉到安全绳在拉我,给了我一点希望,我知道你们肯定在努力救我,不然我肯定就已经疯了。”
路海洲叹了口气,这是他预想之中的结果,于是宽慰了潜水员两句,安排船送他撤离就医。
救援的海警没有脱防水服,愁容满面地看着像是通向地狱的管道,问路海洲,“再下吗?”
路海洲问:“你刚才下去看过里面的情况,你觉得有希望吗?”
“管道变形很严重……现在还只是第一个弯口,再深入,情况更复杂。这一次我还能救,再深,想救都困难了……不过,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希望。”
海警不带倾向地说道:“路队长,任务就是任务,该做的事情再危险总还是要有人去做的。我已经下去过了,总比旁人好一点。”
“我再想一想。”
路海洲非常纠结,他愁眉紧锁地用中石化的对讲机联系另一处泊位,“你们那边情况怎么样?”
沈翊是半途空降过来的,他争分夺秒的下水,比海警的潜水员要提早了两个小时。
路海洲唯恐旁人并没有像自己这样仔细,能察觉出声音不对,万一沈翊也遇险了,在那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
另一处泊位,中石化留守的船员确实不如路海洲机敏,他说:“好像没什么变化。”
路海洲问:“安全绳呢?他进多远了?”
那一头说:“路警官,我看看。嗯……还是800米,他好像没动过。”
路海洲一听,失声叫出来:“我们刚来的时候我问过你,你就报给我800米!现在半个小时过去了,他之后就没动过了?!”
路海洲一边讲着就往外跳上快艇,打着手势让所有人跟他一起去那边。
对讲机那头也慌了神,“那我们……把他拉回来?”
“拉!”路海洲想了想,纠正了一下自己的说辞,“不要用死力,先拉一下看看他有没有回应。”
“好!”
过了片刻,路海洲听见对方迟疑地回答:“路警官……没反应……”
“拉!把人拉回来!”
路海洲和其他人赶到的时候,现场的人还在奋力向外拉绳子,拉出的安全绳在地上盘了一大堆。
他正要问具体情况,安全绳拉到了头,只听咚的一声,空荡荡的绳扣被猛地拉扯出来,掉落到地上。众人茫然无措。
路海洲捏捏眉心,他头疼得厉害。
安全绳断了。
意味着他们失去了一条能和沈翊联系的渠道。也意味着在岔路众多的管道系内,没有可以指明他路线的引导了,他自己无法循着绳子原路返回,别人就算想救,也无法循着绳子找到他了。
海警蹲下身,捡起这个完整的绳扣检查了一下,抬头说:“不是意外脱落,是沈警官自己解开的。”
“他……为什么?”
“负担。”海警说,“800米的长绳对他来说负担太重了。”
“我不应该把它拉出来……”路海洲懊恼地拿大拇指节捶自己的眉心,他又故技重施地贴上去听了听管道,什么声音也没有。
他只好长叹一声,“也只能,相信沈翊吧。”
现在……再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沈翊在两个多小时中一直在黑暗中平缓地漂行。
他没有打开头灯,甚至根本没有睁开眼睛,就像化身成一条深海的鱼类,不再需要光线和视觉。
与绝大多数人不同,沈翊从小就不惧怕黑暗狭窄的环境。恰恰相反,在他动荡不安的童年中,在还没有遇见杜城的年岁里,这种坚实的黑暗无数次予以他保护。
他的双脚以很小的幅度踩水,双手推动管壁,手掌淹没进沉积的油污里。就像是软化的精雕油泥或者掺杂了太多松节油的颜料,揉捏着漫出指间,精准地丈量他已经经过的路途。
他平日里站在众多男警中显得过于清瘦单薄的身形,此时给了他比其他人更大的动作余地。
他一进管道就敏锐地察觉到管道在长年海水压力之下的形变,在身后佩戴气瓶会挤占过多的空间。
他就把气瓶解下来,嘴里咬着呼吸器,一手扯着高压软管,任由气瓶垂在下面,一路拖行。
那些真正的潜水员会被这种操作惊吓到,气瓶又称“水肺”,是无法在水下呼吸所赖以生存的“肺”,必须要最重点保护。
而沈翊就像一个已经心脏停跳的病人,将自己安装的人工心脏毫无保护地拖在地上行走一般。
新手的初心,可能就是在于他们不会被思维定式所拘。
令旁人无法忍受的环境,对沈翊来说,倒算不上多么难熬和折磨。
一个人并不需要那么大的空间,当你站在不透光的黑暗中,不要移动自己的双脚,也不要挥手四下触摸,只让自己的思绪无形地展开,漫延……
那么,包裹着你的这片黑暗,可以如宇宙一样广袤无边。
譬如——
天河夜转,漂回星。
沈翊甚至也不需要这片宇宙,他一直都是一个专注的人。他带着这样的天赋降生于世,一生只专精做一件事。
七年前是绘画,七年后是警察画像师,现在是杜城。
他不需要那么多方向,他只有一个要去的终点。
他脑中记忆了整片的管线体系,当他感觉自己应该已经游到了应该左转的节点。他的手臂在黑暗中向左边伸展,果然没有触碰到任何阻碍。
他就像是一只有魔力的精灵,在困死凡人的钢铁迷宫里,随手推开了一扇隐形的门。
行至半程,他短暂地停下来,查看气瓶的夜光残压表——正好是三分之一。
这是沈翊唯一的弱点——体力。他开始累了,之后他的速度会降低,耗氧却会加剧。但是从现在的进度来看,他是有希望完成这个任务的。
只要他的任务完成,就不需要为返回的路留下气量。所以,沈翊甚至没有多思考一秒钟,就重新闭上眼睛,向着前方游弋而去。
然而,他轻轻撞上了一块坚硬的平面,沈翊一怔,伸手去摸,那是一片斜向下塌的管壁,用头灯去照,这段油管可能是从外面遭遇过重击,顶端凹陷,压塌了一半的通路,只剩下大约40厘米高的一个扁口。
沈翊伏在底下,向里面张望,前方一片浑浊,看不清情况,不知道只是这么一个坎儿,还是越塌越低,将这条路彻底堵死……
没人能在这里知道答案,但是已经走出这么远了,就这样回头,他绝不甘心。
那就……向前一点,小心一点,看一下情况……
【看在我除了藏车车从来没收过钱的份上,帮我点点心和手,让我能从老福特官方坑点钱吧】
看在我写文更新除了从不收钱的份上,帮我点个蓝手,帮我从老福特这边赚个奶茶钱吧,谢谢!
路海洲拦住沈翊,做最后一次劝诫,“这是最后一次换人的机会了,让潜水经验丰富的海警和空降兵一起下去,作为先头部队。你和我跟着大部队,从陆地上中转,这顶多只会耽误一个多小时。”
沈翊摇摇头,“不,海警潜水经验虽然丰富,但是黑暗管道中,他不会比我更适应。”
路海洲也没有抱太大希望,只能说:“不要勉强,沈老师,你不要太冒进,遇到危险及时撤退。撤退不是失败,也不是放弃。我们还有大部队在后面。”
沈翊戴上了防风镜和头盔,站到机舱门边的时候难免还是有些紧张。
他看到两位伞兵动作麻利地扣上繁复的安全带和降落伞包。他看着自己的那一套,也想学着做,却直接被喝止了。
“你别动。”
那个负责带他的伞兵不由分说就从他手上拿过安全带。
另一个伞兵听她语气有些急,在一边替她补了一句,“沈警官,你别介意,你不了解有很多操作细节,而且还要根据你的体型来调整,否则在空中如果发生脱落和缠绕,后果会很严重。你站着别动,少尉会给你绑好的。”
伞兵的气质杀伐决断,但年纪其实和沈翊差不多,竟然已经任尉官了,不由更令人肃然起敬。
沈翊乖乖地站在原地,任她捆扎,他诚恳地说:“不好意思,我之后一定会听你的指令再……唔……”
松垂的绑带被突然用力抽紧,他话说到一半,噎了一声。
“太紧了?”少尉抬眼问他。
“有点……”
“能呼吸吗?”
“还……还行。”
“能呼吸就行。”
“……那行。”
另一位伞兵见状轻笑了一声,她的性格比少尉看起来稍微活泼一些,但手上捆扎她背负的潜水装备的动作一看就是同一批训练出来的,也是同样的干练和辣手。
“她不是针对你,她是只相信自己。”她向着沈翊友好地笑笑,又轻拍了拍身边的空降装备,“你碰安全带还没事,你要是碰了少尉的伞包,你就完了。她身上背的伞包,每一次都是自己亲手叠的才放心。”
沈翊理解地说:“我明白。你们空降兵的伞包都是自己叠的才行吗?”
“规定是这样。不过,”伞兵拍拍自己背上的伞包,仿佛非常骄傲地说,“我的伞包是少尉叠的!”
少尉最后用力拽了拽沈翊身上的安全扣锁,检查了一遍确认牢固,站到他背后,和自己的背带紧紧连在一起。
她的声音从沈翊耳后冷淡却坚定地传过来:“不必要的操作,在战场里只会害了你。服从命令,听指挥,我能保你活下来。”
沈翊点头认错,不过他已经被绑得很结实,就像是挂在了少尉身上进退不由,便是想妄动也很难了。
接近防御区域的上空了,机长向她们再次汇报了一遍现在的高度、距离、风速和风向。
少尉点点头,问沈翊:“你状态可以吗?”
沈翊费劲地深吸了一口气,说:“可以。”
舱门打开,高空的风凶猛地倒灌进来,如果不是少尉在后面顶着,沈翊这身子骨差点被吹得倒退三步。
伞兵先带着装备走到门口,回头看见少尉点了点头,她又向沈翊安抚地笑了笑,轻松地扬了下手,“在下面等你们。”
她像个孩子一样快乐地跳出去了。
“走。”
少尉的声音响起,沈翊随着她的动作走到舱门前,迎着狂风,从数千米高空看到下面无边的海面。
船舶小到比不上一片浮萍叶子,而几秒钟前跳下去的伞兵拖着小小的引导伞,被引力拽着,已经被甩出老远,成了一片渺小而遥远的细屑,飞舞飘摇。
跳伞到海面,然后上船,不死到临头,是无法真实感知到这其中的难度。
一片在狂风中飘荡的细屑,必须要精准地落到几千米之外的一片浮萍叶子附近,否则人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比如中国空军史上那永不会被遗忘的一次牺牲,即便知道他坠机和跳伞的地点,即便出动了十万人和船只遍布可能的海域搜寻,都无能为力……但是天空和海洋都太广阔了……
这一次,这次行动从不存在,他们这些人也从不存在,没有人能去搜寻他们。
沈翊浑身紧绷地请求道:“少尉,跳之前,能不能倒数三个数?给我点心理准备?”
“你怕高吗?”
沈翊是真的恐高,之前晓玄那个案子,他从没有防护的楼顶去接近瞿蓝心时,那几步都走得颤颤巍巍。
“有一点。”他老实地承认。
“你看过宇航员的视频吗?在太空中,能看见地球真的是宇宙里的一个球。你看那个,会怕高吗?”
能看见地球的地方,虽然是真的真的很高,但是已经高到看不见山河湖泊,脱离了地球引力,已经很难用“高度”这个概念去定义了。
哪怕是最恐高的人,会在太空里怕高吗?
“倒是不会。”
“所以怕高就是这么回事,你要是怕高,只说明你还不够高。”
少尉又说:“你坐过山车,或者飞机颠簸时会感觉到那种心脏骤然空悬的失重感,那也是因为你下降的速度不够快。在降落时,都不会有。”
沈翊强笑说:“真的吗?”
“真的。跳过一次,你就知道了。如果说真有什么感觉的话……”少尉带着他,侧身移动到舱门边,一手扶住上方,声音中带着一股子神往地说道,“那是这地表之上,无与伦比的——自由!”
自由……
沈翊还在品味这个词,只觉得耳边“呼”地一声,整个人已经被少尉出其不意地拖出去,向着飞机外的海洋倾倒了出去。
骗人——解放军怎么还骗人呢……谁说不会有失重感的!
沈翊顿时被那种巨大的失重感给击中了,身体本能地蜷缩起来,双手抓紧了胸前的安全带,腿不由自主地蹬了两下。
他和中尉绑在一起的身体在空中因为他的动作和强大的风力,开始像乘客不够安分的小船一样,在风浪里来回摇摆。
中尉对此毫无惊慌,她日常的训练中有比这凶险得多的项目,包括如果她的兵在下坠过程中主伞和副伞都出现问题,需要队友的援救。那她需要主动抛弃掉自己的主伞,以倒悬的姿势高速坠落追上战友,抱住她一起,再打开自己只能承受一个人体重的副伞,保证两个人无伤降落。
所以沈翊这样的一个累赘,对她来说谈不上是什么干扰。
运人比运货麻烦一点的地方就在于,一个第一次跳伞的人无论给他做多少心理建设,刚开始下坠的那几秒钟难免是要挣扎几下。沈翊的表现已经属于比较好应付的范围内了。
她伸开四肢,像鸟的双翼一样在空气中稳稳控住他们的摇晃,拉动肩上的绳索,放出引导伞。引导伞是一个非常小的伞,它不提供足以托住体重的空气阻力,但是能帮助空降兵找回平衡,更好地感知风速和风向,还需要这个拉力最后打开主伞。
中尉在几秒钟之内将他们的平衡矫正到了最好的状态,稳定而水平地迎向地心引力。
他发现,解放军果然不骗人。
那种折磨人的失重感觉确实只在一瞬间之后就消失了,他的身体平稳地俯卧在风上,眼睛在防风镜的保护下看清楚身下的宽阔安然的海面,他超越了恐惧的高度和速度。
明知道自己正在作自由落体,但是因为海平面离得太远了,视觉上看不出迫近的危险。
只要更高,就不会怕高;只要更快,就不觉失重。
沈翊在空中自由地坠落了许久,却没有丝毫地畏惧,反而,仿佛自己可以像这样一直飞翔。
少尉虽然说400米开伞,但是开伞越晚,落点越不容易偏差。所以她评估了一下实际情况,一直等到200米才拍了拍沈翊的肩头,提示他,她要开伞了。
沈翊感觉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向上一拉,脚下晃晃悠悠地接近海面,他记得少尉之前对他说过的“三点并紧”,双腿用力,准备在滑行时踩住海水,不被绊倒。
少尉控制着降落伞,在几次忽来的横风中调整落点,最后沈翊真正落海时感觉自己的双腿就像是一根钉子,笔直又平缓地扎进海中。
少尉控伞极稳,根本不需要他用太大的力量,入水时海水甚至都没打湿他们的头发。
他们靠救生衣漂浮着,少尉抛掉降落伞,它像一只巨大的水母,很快被波涛卷走,消失无踪。
中石化的补给救生艇也加速开来,上面还有率先降落已经解了装备的伞兵冲他们挥手。
只有中石化的补给救生船得到了许可,能安全进入飞弹的防御区,带他们靠近到距离海上平台一公里外的泊位上,但若要再向里就不行了。
沈翊在小船上脱了救生衣,换上了潜水装备。
少尉不死心地先试着开启了“防炸鱼装置”,如果能够从这个距离就屏蔽飞弹的感应,那一切就都好办了。
但是上面亮起的红灯告诉她,一公里的距离实在超出它的作用范围太远了,无法施加全屏干扰。
她叹了口气,把装置关闭放回了防水包里,“沈警官,等你到了内部,它会有用的。”
“好!”沈翊十分信服地说,在腰间配上了“防炸鱼装置”和他的格洛克手枪。
他看见少尉和伞兵扔掉了潜水服之后,也正在把枪支弹药等各种实战武器分门别类地装入身上的战术服里。
“你们?”
少尉拉动自动步枪的枪栓,检查它没有因为些微海水而受影响,轻描淡写地说:“我们要在这里,等待实验结果。一旦成功……我们也能跟船进去,看一下。”
沈翊仍然记得这个冷峻的少尉在几分钟前才说过,不必要的操作,只会害了自己。“这也是你们的任务吗?”
“沈警官,从来就没有任务。”少尉冷漠地纠正他道,“中国军人怎么可能不经过当地政府邀请就在海外执行任务?我和我的兵,只是出来销假的。”
“是啊!探亲假。”伞兵笑嘻嘻地说,“度假要怎么玩儿,那是我们自己说了算的。”
“谢谢!”沈翊感激地说。
背后站着解放军,他就一下子感觉更有底气了。
快艇开到了起重船边,停靠在一个海面上的钢铁小舱边。
中石化的人告知沈翊,这是他们已经设好了泊位与管道相连的栖息钟,这里就是潜入的起点了。
进入栖息钟后,会有一个因为倒扣气压形成的无水空间,但是一定要小心。国外曾经出过一次可怕的事故。
几个清洗管道的工人被海水倒吸入管道深处,靠着管道内的些许气泡艰难求生。
最后除了一人侥幸爬出逃生,其他人都被困在极度狭窄、黑暗、缺氧的管道中直到死亡,数日后机器人才清理出他们的遗体。
难以想象他们在那种环境下,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发疯似的砸管道也得不到多一丝的空间,挣扎了多久,却没有一个人能听见他们崩溃地哭嚎。
少尉听完后,看了一眼沈翊,叹息说:“……我只能战死在广阔的地方。沈警官,你是真的要去吗?”
沈翊背上氧气瓶,最后检查了每一项装备都正常,他坐在船舷边,并无惧色地说:“我有信心。而且,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沈警官,一次并肩,终身战友。祝你凯旋!”
少尉和她的伞兵目送他,挺直了身姿,向他敬了一个严正的军礼。
沈翊也抬起并拢的右手,中指指尖轻触眉梢,向她们回了礼。军礼和警礼,实际上是同一种礼节。
之后,他便向后倒,义无反顾地翻入了深海之中。
TBC。
而在路海洲和张局两位领导也动用了全部的人脉能量,为这架飞机开通了出境的绿色航道——要是问起来,就说从来没有过这架飞机。
一次没有执法权的警方行动,事后最后的结果,就是仿佛从未发生。
飞机荷载除去机组,只有18人,名额非常珍贵,北江大多数人只能原地待命。
沈翊必然在其中,路海洲作为各方的通讯官也必须随行。他从海警那里摇来了专业潜水作战的蛙人队员,厚颜无耻地要求派足四位。
路海洲还是希望沈翊能在......
路海洲还是希望沈翊能在最后放弃冒险,把事情交给专业的人。两条通道,两个人,剩下两个人还能在任务失败时潜水救援。
“我们可以在海上跳伞,直接到防空禁飞区外离起重船最近的海面上。”
“沈老师,你太异想天开了,你不了解海面高空跳伞的危险性……海上气流复杂,一个人,就像是台风中的一只羽毛球,落点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一阵微风就能把降落伞吹离到一两公里以外。大海茫茫,中石油可没有远程大范围搜救的能力,连个尸体都找不到。”
路海洲嘴角一直耷拉到下巴上。
他隐约记得杜城当逃犯的那阵子给他留个破手机,向他三令五申,他不在一定要留意沈老师的安全,沈老师非常脆弱矜贵,又畏水……还恐高……
不应该啊……南辕北辙啊……
他想,杜城身为一个刑警,看人的眼光怎么能歪成这样?
但最终,路海洲到底证明了自己真的能摇到空军,他摇来了空降兵。
伞兵极其珍贵,能为一场不存在的行动给两个人,路海洲已经很知足了。两位军人抵达了北江机场,略有些意外的是,这是两位女军人。
虽然老百姓往往也觉得军人和警察差不多,但军警的气质到底是很不一样。
两位军人向着他们走过来时,步履共振一般整齐划一,双人成排三人成列刻入骨髓。她们平静地听完任务要求:
她们需要带着毫无跳伞经验的沈翊和必要的潜水和战斗装备,空降到补给船临近的海面。
两位军人听完眉头都没动一下,一句废话也没有,异口同声又理所应当地回答:“保证完成任务。”
向来最有领导气场的路海洲,难得显得忐忑局促,问:“同志,我们没有遇到过空降的情况,如果这个计划有什么问题……”
“没有问题。”
“风险是不是有点大……”
“不怕牺牲。”
她们每一句都这样异口同声和理所应当,路海洲都快吓得挂脸了。别啊,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提出来改改啊,别牺牲啊!
沈翊问:“那我需要做什么?”
两位伞兵互相看了一眼,仿佛一个眼神就交流完毕,其中一个说:“她带装备,我带你。完全没有跳过伞?那种旅游点的海上降落伞也没有?”
沈翊说:“……我曾经从4米高的悬崖掉到海上,这算吗?”
“差不多。”伞兵并未对这种经历表示出一点惊奇,点头简洁地向他说明。
“到时候我会和你绑在一起,全程由我控制方向和落点。当我说跳的时候,你不要抵抗,往前倒,双手抓紧背带,收膝盖到胸前,保持不要动。会有一段很长的自由落体,我大约会在400米的高度开伞。等到降落时,水面会有冲撞。你一定要‘三点并紧’,也就是膝盖、脚跟、脚尖用力并紧,腿微弯,但是要用力踩住水,否则你会连我一起绊倒。如果呛水了,不要惊慌,我们身上都有救生衣,不会溺水。沈警官,你跳起来,做一次着陆动作,我看看?”
沈翊就像小学生立定跳远那样原地蹦了一下,伞兵点头说:“就这么着吧。”
这就好了?简单的不可思议。
路海洲觉得还是有责任向两位说清楚目前的状况,“这次的行动计划比较粗糙,真的会有生命危险。即便顺利回来,也不会有嘉奖。你们现在还可以拒绝。”
拒绝?两位坚毅的伞兵终于显出些困惑,“打仗是这样的。”
瞬息万变的战局,异想天开的作战计划,言出必行的军令,无名无姓的炮灰,用人命填出的胜利。
胜利就好。
这就是警察和军人的本质差异,警察的思维中总是倾向于保护所有人都能安全,包括民众,包括自身,甚至有时候还包括嫌疑人。
而军人,追求的是对方尽可能大的伤亡。
警察的行动纲领想要维持和恢复一种秩序,而军人是在一种所有秩序中的和平手段都已经失灵,在你死我活的原始对抗中将对方毁灭到复起不能。
路海洲也终于发现自己作为现场资历最深的刑警,在处理这件事的时候为什么总是显得捉襟见肘,宛如菜鸡。
这早就不是执法了……这是战争。
“路警官你不用顾虑,我们也是带着任务来的。帮你们,只是顺路。”两位伞兵将随身的一只密码箱放到膝上,当着路海洲和沈翊的面打开,里面是一个手掌大小的装置,“沈警官,带上这个吧。”
“这是什么?”
“这是渔政部门研制中的一个小小的防炸鱼装置。”
路海洲当然也知道渔政部门的厉害,“防炸鱼……”
“对,不过它似乎也有在近距离屏蔽导弹防御系统的副作用。”
伞兵微笑地把装置放回可以固定在身上的特制防水包里,然后递给沈翊。
“渔政一直没有机会实验,所以这一次,我们的领导也是听说了那边有一个小型导弹防御区,才派我们来。这机会太难得了。我们顺路送沈警官去中石化,那么沈警官应该也不介意顺便帮我们顺路测试一下这个防炸鱼的装置吧。”
“这个怎么用?”
“很简单的,在每一个防御系统的核心处一定有控制器,它能在100米内进行感应,你离得越近,这个灯就闪得越快,当近到这个灯完全亮着时,它就会启动全频段干扰防御系统,使它失效。”
沈翊拿过这个防炸鱼神器,“换句话说,只要我能顺利进入核心区域,屏蔽了防御系统,其他人就能长驱直入了?”
伞兵点头说:“对,还有一点要注意。因为这个装置还在研发中,需要保密,不能留下痕迹,所以,它一旦启动就会在2小时后爆炸。”
路海洲说:“那是……一个海上油井。这就像在加油站里放炸弹。”
“……”
G650飞行过程中,海警队里调来的最有经验的蛙人队长坐在沈翊对面,怀里抱着个氧气瓶,向他讲解潜水装备的使用方法。
他讲得非常详细,目镜里进水如何排水,如何平衡深海压强对鼓膜的压力……
沈翊是个很聪明的人,学什么都很快,他模拟着操作了几下,有模有样的。但是,只是陆地上的临时抱佛脚,毕竟和实战不是一回事。
沈翊笑说:“当然,我不会傻傻一直用到缺氧的。”
海警摇头:“不对,沈警官,当你看到氧气还剩三分之二时,就必须返回!一般情况下,必须要留一半氧气用于返回,但是在管道里返回比前进困难得多,你必须留三分之二的氧气和体力,才可能回得来。”
沈翊问:“但是,也许回来的路比继续向前更远……”
“很多人就是因为这么想而死的。很多很多人……尤其是新手……”海警告诫他,“沈警官,三分之二!一定要回来。”
“我明白了。”
之后的航程中,沈翊默默背下了海底管道的线路。
他想,但他不是一个莽撞赌命的新手,他能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距离杜城还有多远。
这时候,飞机的飞行高度开始下降,将在10分钟后,从油井上空尽量贴近防空禁区的地方掠过。
两位伞兵从机舱另一头走过来,向他点了点头,“沈警官,出发了。”
TBC.
杜城还以为沈翊不在对面。
作警察会比普通人有更大的概率面对突然降临的死亡,也许明天,也许下一秒,很有可能来不及和自己爱的人们好好地告别,但这就是警察。
所以,当杜城自以为生命临近终点的时候,沈翊不在,不能说完全没有遗憾,但也不多。如果沈翊在,他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话要对他说。
所有想对他说的话都说过了,想和他做的事情也都做过了。
从沈翊来到他生命中的那一天开始,杜城觉得自己后面的日子都过得幸福圆满得不像真的。
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杜城也只想和沈翊一起醒来,一起上班,一起查案,一起上床和入睡……到明天,如果活着,那就复制,如果死了,那这就是最好最好的一生。
比起幸福,更准确的说,杜城每一天都深刻感觉到是骄傲,甚至是虚荣——你看,地球人类80亿,可沈翊只选择了他,只愿意和他一起。那可是沈翊啊。
他这么好!什么都好!杜城忍不住要向全世界炫耀。
然而,什么叫虚荣……就像一个穷人分期买下昂贵的奢侈品招摇过市,不知道怎么还这笔庞大的卡债。
公平来说,杜城想,沈翊也应该为被他所爱而感觉到骄傲和安全。
沈翊热爱当警察,也适合当警察,他唯一欠缺的只是经验和体力。自己要成为他最好的经验和护甲。
他不能让沈翊感到失望……自己理应是个没有瑕疵的模范警察,智勇双全,公平正义,对同事像春天般温暖,对敌人像冬天一样严酷。
成为他的英雄。
所以,沈翊不在也没有关系。
再多见一次,再多说一次爱,都不会比他还给他的一场荡涤罪恶的爆炸来得更加光辉和响彻云霄。
但是,原来,沈翊一直在。
他听见了太多不该他听的话,自己做出了这么一件无可救药的蠢事……还盲目自大,还只会以暴制暴……
杜城所有想要对他隐藏的缺点,全都暴露无遗。
那一方小小的屏幕里,沈翊长久地背对着他,他看不见他的表情。
“沈翊……”杜城胆怯地叫了他一声。
沈翊的背影在听见他的声音后微微颤了一下,慢慢站直脊背,就像他每一天用那幅自画像作为镜子,端正自己的仪表和气质。
但是他失败了。
就像是正在吃人的画皮妖还来不及画完新的皮囊穿上,就被他凡间的爱人看见。
杜城曾经久久凝视过沈翊的那幅自画像……
那是在上一次沈翊被K先生劫走之后,杜城离开医院,回到事发现场,独自站在被暴徒砸毁的废墟里,以为沈翊命在旦夕,永远不可能恢复如初。
他就是在这种心情下,看见了那幅自画像——
自画像的镜框被打碎了,画面也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割破了,从额头直到下颌,在沈翊右眼的部位撕拉开了一条长长的裂缝。
如此,才被人看见在那幅画的背后,原来还藏着另一幅黑白色的自画像。
杜城走近,几乎紧贴上画布,站在他面前,透过他脸上的裂缝,看见后面躲藏的一只睁大的,惊恐的眼睛……
沈翊迟缓地转过来,就好像忍受着一种师出无名的疼痛,让他做每一个动作,说每一个字,都尤为艰难。
“她……说的对。”
他俊美的脸庞,苍白到不似一个血液还在流动的活人。
他的眼睛原本最为温柔漂亮,一双翦瞳幽黑,点漆一般的灵动分明。此时却像是两团墨,化开在两汪鲜红的血水里。
他原本像一个神,现在走火入了魔。
沈翊开口说的,却是一句:“对不起……”
把杜城说愣了,他不明白沈翊这句对不起从何而来。
“都是我不好,是我做的不好……我一直都没有让你感觉到,你对我意味着什么……”
杜城否认说:“不是的!你什么都好!”
“杜城,”沈翊用一种令人不安的平静,娓娓地说着,“你说我从来不逃避,但,不是的。我一直在逃避……我最不敢面对的事,就是自己根本无能为力,什么也改变不了。我不能在坏事发生的时候袖手旁观,我总是在尽力去做。但是……原来很多事情,我什么也改变不了……”
“沈翊!”杜城大声打断他,然后一字一句地说,“你把每一件我原本觉得不可能的事情,都变成了可能。”
算是当年欠他一条人命的时候,沈翊都没有这样。他的高傲自信和游刃有余像是岌岌可危的冰川,正在点滴消融,一块块地轰然崩塌。
这比他想象中沈翊也许在他的追悼会上含泪致辞,或者呕心沥血为他画一幅遗像的场面更令他心碎和惊恐。
沈翊低下头,他一时看不见沈翊的表情。
“杜城,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所有的事情,都太好了……我觉得,我无所不能,一切都会好的。无论我怎么任性妄为,你都会接住我。”
“会的!”杜城赶紧说,“你等我回来!”
“我不等了……”
沈翊抬起双眼,定定地看着他,说,“我来找你。”
杜城面前的那小块屏幕忽然就黑了,“喂!喂!沈翊!沈翊!”
他说什么!他来找我?他特么上哪儿找我去!
杜城心急火燎,差点把飞机操纵杆给掰折了。
“柯先生,他们转向了!”
柯弼梁身前的飞行员惊喜地报告,柯弼梁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杜城真的放弃了追杀,离他们越来越远。
“加速!先甩开一个安全距离!”柯弼梁命令道,然后思索了片刻,“他带着Kenny想去哪里?查一下。”
副手很快算出了结果,“柯先生,之前还没来得及在北江补充燃料就紧急起飞了,他们飞不回去。唯一能降落的地方,只有这里。”
他打开平板上的海域电子地图,是公海上的一个坐标,但是从地图上看,他所指的地方什么都没有。
“这是……岛?”
“是曼谷船厂的海上钻井平台,已经废弃了。”
“通知我们的人,马上过去,把Kenny接回来。”柯弼梁安心地将后脑枕回座椅,沉吟了片刻,“还有,那个警察……杀了吧。”
参加老福特活动,麻烦路过的帮我点个心手哈~感谢~
比起在陆地上愁云惨雾的同事们,杜城其实还挺轻松的,开着他不要钱的小飞机,追着一个悬赏值顶了天的罪犯,偶尔给后面蠢蠢欲动的大少爷一老拳。
公海上万里无云,水波不兴,向任何一个方向极目远眺都已经看不到陆地的轮廓。
杜城也从未见过如此完整无缺的天穹覆盖着完整无缺的海面,无论他飞得多快,四周的环境也没有丝毫的变化。
在广袤无垠的自然环境中,一般人类会感觉到自身的渺小无力,但杜城这种人却恰恰相反,他这样一身孤胆,海天浩渺,不过如此。
“阿城!!!!!!!!”
骤然一声狮吼从他的头戴式耳机里穿颅而过,把他吓得操纵杆一抖,险些把飞机一头栽海里去。
“阿城!!!你听不听得见啊阿城!行了!我都看见你了!!”
他很快从操作台上找到了杜倾怼在屏幕上咆哮的脸,幸好这个屏幕尺寸小,减少了冲击力。这飞机上原来还有这种可视通话功能,杜城满头冷汗地看向屏幕,杜倾的旁边还有路海洲、蒋峰、李晗他们……
杜城把屏幕里边边角角找了一遍,屏幕下就是关闭通话的开关,当然,他现在死到临头了也不敢。
“阿城!!你有没有脑子啊!!我不管你什么情况,你现在立刻!马上!给我回来!!”
从杜倾那边看来,杜城的脸就有一面墙那么大了,她能清晰地看见这个蠢弟弟一开始被她的吼叫吓到,然后慌忙低头找到她。
她嘴里连珠炮一样的输出,她骂阿城不需要过脑子,完全是肌肉记忆,所以,她此时脑子里想的和嘴里骂的话没什么关系。
她看着杜城的脸在想,阿城这两天肯定没好好休息,也没好好吃饭……过劳肥的小胖脸明显是瘦一圈了,下巴胡子拉碴的,还打架打得脏兮兮的,看着又憔悴又邋遢……都这么大人了,怎么就这么不让家里人省点心啊!
他们的父母从小也不怎么管孩子,杜倾长姐为母,没比杜城大几岁,倒像个替好大儿操碎了心的老母亲,一旦生起气来她的辈分还要再提一辈,把个人高马大还是刑警队长的弟弟训得跟个灰孙子似的。
杜城不敢顶撞她,却永远有口无心地“对对对”,挂着一脸“烦不烦啊”的欠揍表情缩着脖子往外躲,右耳朵进左耳朵出,屡教不改。
刚开始杜城在匆忙之间蠢样子杜倾还没有觉出异样,可是,骂了一会儿之后,她忽然意识到,这一次杜城没有嫌烦地挂脸,也没有躲避,也不应声,也不顶嘴。
她从未像现在这样,好好看清楚杜城的脸,他的表情被放大在屏幕上,像是一部电影里给英雄的特写,那么清晰,却那么遥远。
他一直在看着她。
他的目光从遥远的屏幕对面投过来,深深地看着她——从未有过,也不会再有的那样,深深地看着她。
“姐。”
杜城亲昵地叫了她一声,她骂他的每一句话,都会让他怀念。
阿城一直都是这样,那么多年,他从来就没有听话过。
小时候是这样,长大了更是……
杜倾忽然就失去了所有继续骂他的力气,她哭了。
是先有“杜城”,才有的“杜倾”。
杜家的家业默认要有一个儿子来继承的,所以,“杜城”这个名字是爸妈重金请了大师一早就按着五行八卦算好的。
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儿。倾城倾城,她才叫了杜倾。
在他们父母眼中,她原本只是弟弟的附属,是裹在外面的小棉袄,是正式作品之前的一张草稿……
如果不是因为杜城表现得叛逆不受掌控,她现在所掌控的一切原本都不可能属于她。
她知道,阿城从来没有变坏过,他一直是个又温柔又重情的好孩子,这是她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欠着阿城的……
她现在呼风唤雨,有了很多很多钱,所以为阿城花再多的钱,费再多的心力,她也不会吝惜。
她也像个专横的家长,对杜城的人生横加插手,无论杜城怎么抱怨她都我行我素,因为,她太想要给她弟弟最好、最幸福的一生了。
而杜城什么都明白……他纵容她对自己管头管脚。
因为,他明白姐姐的不易和不安,他不是怕她,他是一直在宠着她……
“姐……我从来没帮到你什么,还一直给你惹麻烦。这话我早就想说了,你不要总是想着要照顾我,照顾爸妈,照顾家里所有人……以后,最重要的就是,照顾好你自己。”
“阿城……”杜倾泣不成声。
“姐,你别哭,你要是我,你就会知道,这不是什么牺牲。”
可是比起杜倾,哭得最惨的人是蒋峰和李晗。
他也是警察,他能理解这种准备,他当然也难免想象过这种时刻,做好了心理准备——突然射来的冷枪,踏空的坠落,用自身挡下的刀锋……他只能理解这些猝不及防的牺牲。
但是他不能接受这种……缓慢的,平静的,主动的……没有遗憾的死亡。
杜城、路海洲、李晗……
还有,沈翊。
屏幕那边的杜城在安抚了他们的情绪之后,终于还是用习以为常的语气,仿佛不经意地问了句:“沈翊他人呢?”
沈翊就在这里,可是没有人告诉他。
沈翊没有和他们站在一起,他背靠在屏幕边的墙上,就在杜城影像的身边,紧闭着嘴唇,默不作声,也没有哭。
一个摄像头的死角,他能从比任何人都近的距离看见杜城,但是杜城看不见他。
路海洲面不改色地撒谎说:“沈老师没来。”
杜城皱眉:“他去哪儿了?”
“他和我说他要去金三角。”这句倒不是骗人的。
“你……记得把他拦住,弄回来。”
“行。”路海洲问,“杜城……你有什么话要留给他吗?要不……你还是回来亲口告诉他?”
杜城沉默了片刻,笑说:“没什么。他什么都知道。”
所有人都被笼罩在温情和高尚的绝望气氛中,话都说尽了,泪也流尽了。
还有什么人能够挽留住他?
沈翊的眼睛从屏幕转开,几乎带着一种凶狠的戾色转向房间角落里的一个戴着手铐的嫌疑人,他盯着她,无声地催促:该你了,去,说服杜城,放弃这个疯狂的计划!
你也不想Kenny跟着他一起死吧?
杜城从屏幕上看见何思月出现的时候,确实也是相当意外。以他们的关系,他绝不会邀请她来参加自己的追悼会。
“杜警官,我知道你不想见到我,我也并不想见到你。”何思月微笑说,“如果当时沈警官听我的,直接开枪杀了柯先生的话,现在事情就不会变得那么麻烦了。”
“你?”
是她挑唆沈翊去干这种事?
“我替他想得很周全,他要是开枪了,他妈妈的仇也就报了。我和Kenny也自由了……”
杜城咬牙恨道:“你想利用他,害死他,但是他比你聪明!”
“他不开枪不是因为他聪明。而是因为……”何思月耸耸肩,轻蔑地说,“他是个警察。他不要超出程序正义的捷径。当然,比起复仇,他想活下来。那时候,他和那么多把枪对峙,他在等你来。杜警官,你真的认为,死亡是一个好的解决方式吗?”
“是啊。”杜城不讲道理地说。
“呵……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她幸灾乐祸地轻叹,“现在,沈老师后悔了吧?他当时要是听我的,现在死的就是他,而不是你了。”
杜城庆幸沈翊不在,否则这种诛心的话,他听了得多难过。
杜城也见不得何思月这么嚣张,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他拎过旁边的K先生的领子拖过来让她看见,再一拳把他揍回了原处。
K先生发出虚弱又痛苦的呻吟,何思月脸色变了变,然后又强笑出来,“杜警官,你没有必要这样。”
“确实没必要,但是我可以。”
“呵呵……也好,也谢谢你让我看到他还活着。他们想让我来说服你回头。如果Kenny已经死了,我就不用浪费力气了。”
“我只有一个问题,就一个。”何思月怕他挂断,赶紧接上说道,“杜警官,如果你真的想明白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你就会发现,你现在为沈警官做的事情,错得有多离谱。”
激将法,很低端的激将法。
“给你三秒,说说看。”
何思月不紧不慢地问:“沈翊是怎么画出了M的?”
这算个什么问题?杜城感觉莫名其妙,沈翊怎么画出的M,别人不知道他还不清楚吗?
三秒到了,他抱着一种上了个小当的恼怒,说了句:“就这么着吧。”
他直接按掉了通讯。
“杜城!”
众人不禁一声惊呼。屏幕上一片漆黑。
沈翊盯着那一方黑暗,身形晃了晃,撑着背后的墙壁才没有跌下来。
没有机会了……这一次是真的,再也没有机会了。他眼睁睁放弃了最后一次和杜城说话的机会,再也听不见杜城想要对他说的话,也有那么多话没有办法对杜城说。
他几乎在那一刻就已经后悔了,就算没有办法改变结局,至少,原本可以好好告别的。
但是……他还能说什么呢?
沈翊想过所有的说辞……
威胁杜城,如果他死了,自己也会自残殉死。
杜城不会相信,这不是沈翊会做出来的事情。
退一万步说,他要是也不在了,谁来养小玄呢?
小玄是一只宠物,它不能独立生存,但是沈翊不是宠物,他可以的。
亦或者,因为如果杜城这样自作主张地去死,他就从此永远憎恨他。
恨,仿佛是比爱更绵长无尽……听起来又怎么不像是另一种更迷人的诱惑?
又或者,试试看恐吓他,说如果你死了,我就很快会把你忘记,之后,我还会再爱上别的什么人。
杜城会不甘心吗?只怕反而会笑一笑,说,忘了,那更好吧。
沈翊陷落在迷宫中自问自答地撞过所有的路,全都是死路……
他几乎被这种此去经年的窒息所淹没,他抬起头,缓缓吸了一口气,这种窒息感却并未消失。所以,他才想起了何思月。
她是他现在能找到的最厉害的心理专家。而且现在不是要求她疗愈心理疾病的病人,而是对于人心弱点的利用和操纵,在这一点上航,她可能比龚医生更加厉害。
结果她问的这是个什么问题?!
沈翊难得的情绪失控,质问何思月说:“你在干什么?你是不是根本不在乎K先生的死活?”
何思月嘴角仍噙着一丝笑意,像观察一只实验动物似的打量沈翊,然后突然对他露出一丝怜悯,她说:“原来……你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吗?”
沈翊一怔,我没有意识到……什么……
沈翊是怎么画出M的?
杜城挂掉通讯之后,这个问题却在他的头脑中盘旋不去。
这个答案理应清楚明了,可是她为什么要问他这个问题?沈翊回忆起M,把她画出来的整个过程,杜城几乎都陪伴在他身边。
那时候,沈翊恐水,他还……为他制造了一场没有一滴水,不会被恐惧淹没,只被高潮所包裹的窒息。
那一夜的沈翊……在他身下挣扎的样子……
杜城回忆起这些……喉咙发涩,掩饰地低头轻咳了一声。
男人至死……是不是少年倒未必,反正,至死下半身也是不消停的。
他强迫自己想一些正经事,之前,只知道沈翊恐水,画完雷队之后被人推下海,溺水时造成了逆行性失忆,无法回忆起M的样貌。七年后,因为褚英子的案件,沈翊再度溺水时,又隐约回忆起了她的样子。
但是,经过了这么多事,杜城已经知道了,那不是简单的恐水和莫名的失忆,一切都有原因。
那是因为沈翊年幼时在北江福利院里,遭受了篡改他记忆的电击摧残,他最后的抵抗就是不得不抛弃掉关于母亲的全部记忆。
然而,这成为了他的后遗症。即便沈翊长大成人,这种恐惧留下的伤痕成为了一种无法控制的保护性条件反射。每当他濒临死亡,大脑就会不由自主地用抛弃记忆的方式求生,将记忆埋入了潜意识里。
这就是沈翊为什么会忘记M的脸。
这也是主使者柯弼梁必须去死的理由,之一。
所以柯弼梁必须消失,再也不会有那么一个人满怀恶意地躲在幽暗的密林中窥视他,不知何时就会扑出来用庞大到防不胜防的犯罪资源去伤害他。
一个安全的世界,就是杜城所能送给沈翊的最好的东西。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沈翊能把M的脸想起来,画出来……不仅是M的脸……
这段日子,沈翊时不时会告诉他,自己丢失了的那些记忆,在缓慢地恢复。尽管,沈翊自己也并不知道为什么……
等等……
杜城脑子里像是被一道电光击中,他忽然发现了问题所在——
为什么?同样是濒死的窒息,七年前的沈翊会忘记了M,七年后的沈翊却又是为什么会想起了M?关于沈瑜的记忆,为什么会逐渐复苏?
这才是何思月方才故弄玄虚地引导他去思考的问题。
马斯洛的需求层次将人类的需求分为从基础到高级的五个层次:生存、安全感、社交、尊重,以及自我实现。
只有生存和安全感的需求是婴儿时期便已经存在的,最本能,最动物性的需求。缺失之后将会激发出人类最强烈的动力和反应。
或者更直白地说,人如果无法满足生存的需求,没有水、没有食物,那就会死亡。如果一个人在小时候没有吃饱穿暖,那么即使他长大了,条件变好了,这种对于生存的匮乏感仍会折磨他一生,让他成为一个更加贪婪残酷的人,热衷于无止境地掠夺和索求。
那么,人如果缺乏安全感,结果也是同样。
颠沛流离的童年也需要一生过度的保护来治愈。
沈翊的安全感在他幼儿时期已经被摧毁了。如果他不是超出一般孩子的坚强和勇敢,他的精神应该在那时候就已经崩溃了。他强撑着躲进黑暗的小匣子里抵挡淹没他的恐惧,弥补缺失的安全感。还有艺术——给了他向外生长和呼吸的路。
沈翊就是这样幸存下来的。
但是,杜警官,好好想一想——
为什么,他的内心不再恐惧了?
是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他的生命中发生了什么变化?一切变化都能找到切实的分界,在何时何地?
如果你真的想明白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你就会发现,你现在为沈警官做的事情,错得有多离谱。
原来,沈警官你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吗?
为什么你忽然就将之前自己丢掉的记忆从水中打捞回来。
你敢于在潜意识中越潜越深,摸索那些你思念了那么多年却不敢去碰的珍宝,把它们一件、一件地寻回。
杜城不打一声招呼就从你的身边里暂时逃亡的时候,你的反应为什么会超出常理的激烈而长久……
杜城以为,沈翊只是爱他。
不是的,不仅仅是爱……甚至说,从一开始就不是这样的。
在最初打动了沈翊的,不是杜城的金钱、地位、外貌那些能让旁人心动特质沈翊都无动于衷,而是……第一次,有人让他感到了安全。
他被反绑着双手,踹进黑沉沉的水下,濒死之际隐约看见的杜城……深潜入水的动作矫健得像一条鲨,几乎劈开水体向他游过来,紧紧抱住他向着上方有亮光的地方浮起,渡给他赖以生存的一口气。
一切的不合理,都指向同一个答案——
杜城忙不迭再度打开通讯,那个小屏幕亮起来的时候,他正看到沈翊形似癫狂质问何思月的背影,听见何思月恶毒地对他诅咒。
她的诅咒戛然而止,目光转向他身后的屏幕上,然后放肆地大笑起来。她看到杜城回来了,就知道Kenny也得救了。
“杜警官,你想明白了吧?你和柯先生同归于尽,不会给他安全的世界,只会让他的世界再度地——彻底崩塌。”
群像/整活
哈岚市梅柚独猫舍正式开业,门口玻璃窗上张贴着巨大的员工公示栏,以下为公示栏所有内容。
1.月度恶劣员工榜单(红字加粗),从左往右依次排列员工的照片及信息——
一号员工:光哥。品种:中华田园奶牛猫。简介:三好员工的最美逆行者,手欠嗓门大,嘴馋性子犟,情绪亢奋的时候喜欢随机咬同事屁股。对小组长言听计从,对我司的三花百依百顺。本月因伙同二号员工偷吃腊肠领取“欠儿登”黄领巾,赏大逼斗一个。
二号员工:大瑶。品种:中华田园狸花猫。简介:个小胆大,活泼好动,略懂一些拳脚,仗着武力值高横行霸道,上班第一天打秃三位同事头顶。和我司一号员工是卧龙凤雏...
二号员工:大瑶。品种:中华田园狸花猫。简介:个小胆大,活泼好动,略懂一些拳脚,仗着武力值高横行霸道,上班第一天打秃三位同事头顶。和我司一号员工是卧龙凤雏,抢走一整条街的腊肠后被小组长顺利擒获,领取“窜天猴”黄领巾,口头批评教育(不敢动手)。
三号员工:老秦。品种:斯芬克斯无毛猫。简介:谁敢与他对视十秒。猫丑心更丑,表情不屑,满脸横肉,白天睡觉,晚上开趴。喜欢拉帮结伙,诱导其他猫趁领导不注意往同事猫粮里拉屎。本月因咬伤20位顾客遭到集体投诉,影响公司声誉,特此通报批评,希望大家引以为戒!
四号员工:老王。品种:海双布偶。简介:猫界顶级M,看起来老实巴交实则阴湿风味十足。只认老婆不认人,为了老婆两肋插刀顺带插同事两刀,因包庇老婆罪关禁闭一周,不便出来接客。
2.月度潜力员工榜单(蓝色加粗),从左往右依次排列员工的照片及信息——
五号员工:国柱。品种:英短蓝白。简介:标准员工,没毛病,就是胆子较小,认生,和魁梧的体型形成鲜明反差。经常跟在光哥和大瑶的屁股后面。平时没事爱瞎琢磨,盯着饭盆发呆,如需撸猫请轻声细语,切忌一惊一乍。
六号员工:南南。品种:长毛三花。简介:活泼可爱大美女,每天梳毛三百遍,看起来亲人,其实素质忽高忽低,爱挑食,经常对光哥颐指气使,但私底下会偷偷帮同事舔毛,吃饭永远不插队。因为实在美丽,所以受到我司溺爱。
七号员工:大姐头。品种:阿比西尼亚猫。简介:老王的老婆。聪明温柔,高考坐我后面。很懂猫情世故,会帮领导抓老鼠,受到顾客一级好评,但嫉妒心强,据周围同事反映此猫不守猫德,有暗中蛐蛐领导的重大嫌疑,表现有待勘察。目前正在老王关禁闭期间禁食抗议中。
3.月度优秀员工榜单(绿色加粗),从左往右依次排列员工的照片及信息——
八号员工:小北。品种:孟加拉豹猫。简介:这个没话说,猛男中的猛男!雄性中的雄性!我司猫咪小组长兼优秀员工榜单常驻人员。拥有双开门身形和超绝行动力,它的存在让所有人魂牵梦萦!它力所能及地吸干了周围所有猫的阳刚之气!巅峰!(喜欢在九号员工身上踩奶)。
九号员工:一燃。品种:银虎缅因。简介:我司新晋优秀员工,盘靓条顺,性格随和,饭量惊人,胃跟借来似的两眼一睁就是吃。愿意嫁给鸡胸肉冻干,哪怕是妾。亲不亲人看它心情,如需撸猫请先礼貌告知,否则会被讨厌。冬天抱着很舒服,在“充当暖手宝”该项事件中起到重大贡献作用。对八号员工的偏爱偷偷藏不住。
以上为哈岚市梅柚独猫舍所有员工信息,欢迎光临。
我们不要在这里,跟我回去十八岁,躲到校园杜鹃花丛下,不要被命运找到。
/《陪我散步吧》
*35
郑北在三十五岁娶了媳妇,郑家父母用卖整整一年鸡架的钱请了所有街坊邻里,图的就是一个热闹。婚宴就摆在鸡架店,提前一礼拜...
郑北在三十五岁娶了媳妇,郑家父母用卖整整一年鸡架的钱请了所有街坊邻里,图的就是一个热闹。婚宴就摆在鸡架店,提前一礼拜布置过了,窗上贴满圆双囍剪纸,门口铺一条红毯,挂一副对联,对联上的字还是顾一燃写的,“白雪映红双喜字,寒梅吐芳幸福家”,挺应景。来参加婚宴的人能分到一把花生糖果和一个红喜蛋,缩着脖子在红毯上跺脚,把身上的雪抖去了,再开门进店,迎面就是阳春三月的暖意。红喜蛋是顾一燃加的,当初郑北就不太乐意:我不爱吃那个。叔叔婶婶爱吃就行了,谁还管你啊。顾一燃白他一眼。再说,我也爱吃。你啥不爱吃。顾一燃腼腆地笑了,低头整理胸前的礼花:记不记得小时候你不爱吃白煮蛋,总是偷偷带来给我。郑北说当然记得啊,那个时候你刚转来我们学校,看样子挺讷,结果比谁都能吃,班上几个女孩子看我给你带白煮蛋,她们也争着给你带,那阵子没把你噎挺死吧。郑北帮他系红领带,一脸揶揄的表情:我记得那个小班花送得最勤,她估计是喜欢你很久了,你别告诉我你那时候没看出来。顾一燃笑着摇摇头。
郑南从后厨探出头喊:别傻愣着啊,过来搭把手啊。郑北说我今天是新郎官,申请休假一天。郑南把锅碗瓢盆摆得乒里乓啷作响。三十多的人了,生起气还和小时候一模一样。顾一燃说要不我去吧,叔叔阿姨做几大桌菜忙不过来。刚要走,被一把拉回来。郑北说你更不能去啦,你是我伴郎啊。
这个时候,门外响起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新娘子来了。郑北附在顾一燃耳朵边:到时候我和娟儿会抛捧花给你,你千万得接住啊!顾一燃装没听见,啊了半晌。娟儿就是郑北的新娘子,大名叫宋娟,是哈岚附小的语文老师,去年年初他姨给介绍的,模样不太出挑,但笑起来嘴角边有两个浅浅的涡,挺温婉。顾一燃说嫂子一个文化人,脾气又好,以后不能亏待人家。郑北拍他脑门:还用你说,对待文化人这事我比你有经验。顾一燃又腼腆地笑了。他今天格外爱笑,见谁都很和气,好像要办喜事的是他自己。
鸡架店不大,坐下几十号人更显局促,郑北牵着新娘子的手站在人堆里敬酒,动作稍一不收敛就把客人的酒杯打了。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非得抛捧花,问了也只说现在城里人都时兴这个,要与时俱进。顾一燃只能无奈配合。热菜端上桌,烈酒已斟满。挂鞭点完三串以后,司仪拿了话筒站在新郎新娘前面,念了一长串“珠联璧合佳偶天成”的致辞,座中来宾仰着迷茫但幸福的脸,等司仪喊道“现在我宣布,郑先生和宋小姐的婚礼庆典正式开始”,所有人呱唧呱唧鼓掌,几十双红筷子急不可耐地伸进碗盆里。
司仪马不停蹄地走流程:今天我们相聚一堂共同见证了新郎新娘的幸福时刻,现在,这对新人将要把手中美丽的捧花抛给大家,这束花象征着幸福和爱情的传递,据说,谁接到这束花,谁就是下一个步入婚姻殿堂的幸运儿。
郑北在喧闹中对上他眼睛,点头示意了一下——顾一燃的心漏了一拍。欢呼声中,捧花朝南方人高高地飞出去,却重重地砸在他身上,像砸在石头身上一样。
多年以后提到这事郑北就笑话他:你是不是故意不去接的,心里还有坎儿,是吧。顾一燃有些不好意思,说当时确实恍惚了,总觉得这花不该给我。转念又改口:其实都过去了,如果大家在分别后都能走向更好的人生,那么在不在一起都不重要。
*28
顾一燃一直觉得他和北方有一种朴素的缘分。他在结束学生生涯后离开东北,又在28岁与郑北重逢,如同两块被简单摆放在一起的多米诺骨牌,命中注定要倒在一起。
那个戴着墨镜、举止潇洒的北方男人已是哈岚市公安局的骨干,手捧鲜花朝顾一燃走来的时候还是会露出桀骜不驯的笑容。我可是专门翘班来花州给顾老师接风。郑北把花递给顾一燃,顾一燃却不敢接:哪有男人送男人玫瑰的。郑北塞他怀里:你还挑三拣四,花店就卖这个,爱要不要。顾一燃捧着花,傻呵呵地跟着郑北上了车,两个人热络地聊起年少时的故事。顾一燃说,诶,我记得当年哈岚一中门口有家砂锅肘子店特别好吃,现在还开着吗。郑北笑着说那当然,老板娘生了两个闺女,现在都要上初中了,好像我俩初中那会儿也才没多久的事,日子过得真快。顾一燃说你那时候老是抄我作业,同一道数学题给你讲了七八遍都听不懂,真是笨得可以,谁想到现在居然在做警察。还不是多谢你,拉着我胡吃海喝,害我只长个儿不长脑子,只能去做警察了呗。两个人幸福地笑起来。郑北撇过头看顾一燃低头闻着手里的玫瑰,说等到了东北,拿花瓶养起来,摆在你床头柜上。顾一燃不动声色地问:还住你家,不合适吧?郑北毫不犹豫地说你别管,褥子都给你翻好了。
下了飞机,顾一燃远远的就看见赵晓光他们站在接机口张望,手里高举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热烈欢迎南方大饭桶回家”,让顾一燃有些不敢认。多年不见,当年那个老是跟在郑南屁股后面的小个子如今也长得像树桩一样健壮,把学生时代可笑的刘海剃了,变成爽利的板寸;张雪瑶没变,还是扯着大嗓门,嬉笑打闹的时候照样能把人推一个趔趄;丁国柱手臂上练出了块儿,笑起来却是很腼腆。
他们把顾一燃围在中间,摸摸头发掐掐脸蛋,说燃哥怎么瘦了,是不是在花州受委屈了。顾一燃父亲一年前刚去世,这事只有郑北知道,他挤过去搂住顾一燃的脖子:这不是来我们东北享福了嘛!哥向你保证,不出一星期就把你养得白白胖胖。顾一燃红了脸。
郑家大院儿没怎么变,鸡架店倒越开越红火,两年前换了新装潢,题字是顾一燃亲笔所写,让出差的同事捎给郑北。正值中秋,大院里街坊亲戚都聚在一起做月饼、包饺子,郑家爹妈看见顾一燃比看见自己亲儿子还高兴,捧住他的脸一顿猛亲,把刚包好的饺子送郑北手上,说小顾好不容易又回来,给他补补身体。郑北大包小包地替他拎着,笑容满面地开了门。顾一燃立马闻到儿时熟悉的香膏味道。
小茶几,小沙发,书架上的刑侦类书籍和小时候的连环画摆在一起。
这你还留着哪。顾一燃眼尖,看到沙发旁摆着的行军床,笑意渐渐的从眼睛流到嘴角。这张小小的行军床见证了顾一燃在郑家的十年,十年里,两个半大小子还能挤一起讲夜话,如今连两条腿都没地儿摆。留着干嘛,你也睡不了。顾一燃嘴上这样说着,手却很爱怜地抚摸着行军床,跟摸小孩脑袋似的。郑北眼睛贼溜溜地盯着他,说你忘啦?你真忘啦?
忘什么?
郑北挠挠头,有些矫情地清清喉咙:你就是在这张行军床上亲的我,你忘啦。
顾一燃脸轰地烧起来,逼急了拍他一脑袋:明明是你亲的我!
郑北终于不装了,捂着头喜笑颜开地拉男人坐下,两个人紧挨着,静静握住彼此的手。顾一燃说,你的手怎么还是比我大这么多,你看……南方人张开手掌和郑北比试,让郑北麦色、宽厚的左手贴住自己白皙、柔软的右手,心底痒丝丝儿的。郑北突然想到什么,说啊呀,花还放在车上呢,我去拿。顾一燃却把他抓紧了,黏黏糊糊地不让走。他说郑北你再陪我坐一会儿,好久没这样牵你,差点忘了是什么感觉。
郑北凑过去吻他,急躁地解他衬衫上的纽扣。南方人耳朵根红红的,眼睛里漾起春水,他伸手拽一拽郑北的皮带,把他拉进了房间。
*20
郑北有个怪癖,就是喜欢拉人的手。也不是谁的手他都乐意拉,要是赵晓光拉他他能把人脑袋掀下来。郑北主要是爱拉他同桌的手。
郑北的同桌是南方人,生得白净,手腕上松松地带着手表,上课的时候一边听课一边转着水笔,那双手极灵巧,和郑北常年干重活而青筋毕露的手不一样。那是读书人的手,是大有作为的手。南方人的心气高,性子却像江南的春水一样软。郑北记得第一次摸到同桌的手是在高二一个冬天的午后,他用这辈子最弱最心虚、近似哀求的声音说:顾一燃,我手冷。顾一燃转过头,用黑白分明的眼睛凝视他,让他有些怕。郑北低着头说,就是,我能不能牵一下你的手……让郑北没想到的是,顾一燃竟不假思索地扔下笔拉住他,南方人纤细柔软的手指还包不住郑北粗糙的手掌,却认认真真地捂着。捂了一会儿,又狐疑地看向郑北:你的手不是挺暖和的嘛。郑北低头不敢看他。
赵晓光放学后在校门口等郑北一起回家。傍晚五点的哈岚一中门口人山人海,骑单车的少年在小摊贩中穿梭而过,留下一串清脆的铃声。赵晓光单肩背着包,书包带长长地拖在地上,远远儿看见郑北牵着顾一燃的手神气活现地走出来,于是甩一甩刘海冲他们招手。
光哥又等那俩口子啊。隔壁班的李大头手里拿着烤串经过他身边。赵晓光“嗯呢”一声,不耐烦地说真烦那俩人的腻歪劲儿,见郑北走近了,一下子又笑得很灿烂。郑北说不是说不用等我们了吗,我和顾一燃帮老师写黑板报,这个星期放学都迟。赵晓光摆摆手:不碍事,我也不急着回家,那个……南南今天不补课吧?郑北早料到了,没好气地打发他:期中考以后心情就不好,你再去露脸,小心她揍你。
大院儿里的人都知道郑家大哥在读书上挺争气,年年都拿市里区里的竞赛奖,妹妹就稍显逊色。她哥每年寒暑假出去打零工就是为了给他妹妹挣报补习班的钱,只是语数英一节课没落下,成绩依然不见长进。爹妈做生意忙,哥哥就在生活上充当妹妹的大家长。大院儿里家家户户都熟悉这个场景:郑北拿着妹妹的成绩单,冷着脸坐在家门口训她,郑南就站在一边哇哇哭。
你有这功夫哭不如去把头发烫直了,你们班主任都和我说了,一天天净瞎琢磨你那个造型,成绩能有好?
郑南涕泪横流:我不学了,我要去开发廊!
郑北说你放屁,提了提裤子站起来,已经比他妹妹高一头。这个时候赵晓光会及时拦住他,说北哥,兄妹之间不兴动手嗷。郑北一脚踹他屁股上:你就护着她,从小护到大有本事护她一辈子,我还省事了!赵晓光反而有些得意,眼睛滴溜溜转着说那也、那也是个办法。
赵晓光喜欢上郑南估计得从盘古开天辟地开始说起。
郑北喜欢上顾一燃又要从什么时候说起呢。也许是第一次牵手的时候,也许是共写黑板报的时候,也许是报考志愿时一同填写“警校专业”的时候。郑北学习不赖,但在情感上总是和妹妹一样迟钝,他笑话赵晓光和郑南你侬我侬的时候,殊不知自己也有心向往之的人。但南方人的心意是赤裸的,郑家的大门一日不向他关闭,他对郑北的喜欢就一日不会减少。他习惯了安静陪伴在这个比自己大两岁的少年身边,手牵着手走过万家灯火,走过晨钟暮鼓。一个像太阳一样耀眼,一个像月亮一样温柔,但在夜晚,太阳也会收敛锋芒,而月光有时也冰冷彻骨。
顾一燃在十八岁生日的夜晚偷偷走出房间,爬上了郑北的行军床。长手长脚的北方男孩还当他们是小时候的玩伴,自然而然地把他搂进怀里,睡眼迷蒙地问:又想你爸了?顾一燃支起上半身,认真地说:郑北,我十八了。郑北哼哼笑了声:怎么了,等你四十八岁说想爸爸了我也不会笑话你。顾一燃执着地捧住郑北的脸,说我不是那个意思。郑北翻过身背朝着他睡:别瞎琢磨了,快睡吧,省得明天数学考试的时候打瞌睡。郑北,我喜欢你。顾一燃轻轻摇着他的肩膀,语气平常得好像在菜市场上和阿姨砍价。他说我现在满十八岁,我能喜欢你了,你喜欢我吗?
郑北没反应。
郑北?顾一燃等了很久,心里冒出光火,于是摇晃的手劲儿大了些:你这是不答应还是死了?南方人没有戴眼镜,月色下,他看不清郑北脸上的表情。
顾一燃愤恨地说,我们现在都是成年人,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你既然不喜欢我,干嘛又总是拉我的手。反正给你写情书的女生一大堆,你去拉她们的手好了。这个时候,郑北腾地翻身起来,捧住顾一燃的脸就贴上去。少年人炽热又笨拙的初吻让月亮也羞得不敢露面。安静的客厅里,行军床嘎吱作响。
过了很久,郑北松开他,用指腹抹去他嘴唇边的口水印,用一种视死如归的心情等待接下来的拳打脚踢。但顾一燃只是吃吃的笑,回味了一会儿,难为情地凑过去耳语:郑北,你再亲我一口呗。
*9
顾一燃打小就嘴馋,他在76年物质极为贫乏的年代跟随搞学术的父亲来到东北,阴差阳错地和郑家做了邻居。顾母早年因病去世,顾父又致力于学,9岁的顾一燃在人生地不熟的哈岚时常受到街坊邻里的照顾,而其中与他走得最近的,就是邻居郑家。郑家夫妻是摆鸡架摊的,天天拉着一辆小车早出晚归,一到饭点隔壁就会飘过来一阵鸡架的香味。顾一燃乖乖地坐在家里等爸爸回家,闻着邻居家的肉香,馋得他口水淋漓。
邦邦邦,门响了。顾一燃欢天喜地地跑去给爸爸开门,一开门却发现是隔壁郑家夫妻的大儿子,身量比顾一燃高一头,冻红着脸,手里提着一袋热鸡架。他身后,年幼的妹妹扯着嗓子喊:哥——开饭啦——
郑北第一眼见顾一燃就认定这小子是个了不得的馋虫。他那天给顾一燃家送鸡架,开门撞见男孩子口水四溢的傻脸差点没笑出来。郑家人热心肠,见不得孩子受苦,往后,这个新邻居就成了郑家的常客,两个男孩子很快从一墙之隔的邻居成为亲密无间的好友。
他俩一起吃饭,一起玩,一起上学,有时候顾父工作繁忙,郑家夫妻还把顾一燃接到自家住,晚上让顾一燃睡郑北的房间,郑北睡客厅的行军床。
顾一燃是当地少有的南方小孩,长得白净,眉眼弯弯,又文静,笑起来像个女孩子,但他吃起饭来又毫不含糊,这点最让郑家夫妻喜欢。一桌人吃饭,郑妈妈老是借机点郑北,说你看燃燃吃啥都香,不挑食,多乖。郑北说有他一个饭桶就够了,我再学他,咱家得吃破产。话音未落,郑父抄起鞋底就要去揍他。
顾一燃“南方饭桶”的名号就是这么来的。自家人说笑没什么,但学校里的孩子说话没有轻重,仗着顾家大人不常在身边,经常有事没事去招惹顾一燃。课间休息的时候,几个男孩子趁机推他一把,上课的时候偷偷藏起他的书本,再或是吃饭的时候故意把饭盆碰倒在地。他们当着顾一燃的面嬉皮笑脸地骂脏话,嘲笑他是“南方来的穷崽子”。郑北比顾一燃高一年级,一开始不知道有这回事,直到楼下传来吵闹声,隔壁班的晓光跑过来告诉郑北:你表弟和人打起来了。郑北正在看连环画,愣了愣:啥表弟?晓光说,就那个“南方饭桶”啊。
郑北赶到的时候,男孩子正和几个高年级的男生撕吧,郑北抄起连环画就往高年级学生头上拍下去,趁他们蒙圈的空档,他拽起顾一燃就往人堆外面跑。顾一燃和人打架是因为几个学生看他好欺负,把他从家里带来的为数不多的白煮蛋吃了。76年的鸡蛋作为营养丰富的食品,其珍贵性是不言而喻的。顾父拿微薄的工资换来的鸡蛋被人从口中夺走,这对“南方饭桶”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你打不过他们,我也打不过啊。两个毛孩子面面相觑,顾一燃登时感到一阵绝望,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郑北慌忙帮他抹眼泪,说你放心,等我再长高一点我就能打得过他们,等我长大做了警察,谁都不敢欺负你。
顾一燃不哭了,问,真的?他天真烂漫的眼里投射出巨大的敬意。
郑北说真的,摸摸他的头,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白煮蛋递给顾一燃:吃吧,你姨给我多带了一个。顾一燃看到郑北偷偷咽了口水,不敢接:你不吃?郑北说我不爱吃这玩意儿,噎挺。说着便装出一副嫌恶的鬼脸,把顾一燃逗笑了。
顾一燃说我爱吃,我们家过年就吃鸡蛋,等我以后长大结婚了,我要让每个客人都吃到鸡蛋。郑北替他剥着蛋壳,一路走一路笑:那还是好远好远以后的事儿呢。
傍晚的天边,圆月的淡影在云中时隐时现,一如孩子手里青灰色的蛋壳。
祝大家中秋快乐
多么简单的事
一棵树喜欢另一棵树
就在春天呈上自己的所有
/燕七《喜欢是简单的事》
郑家的墙薄,隔壁有啥动静里屋听得一清二楚。小时候挨揍,郑北得咬着手臂不出声才不在大院的弟弟妹妹跟前丢面儿。对老郑家来说,钱可以不赚,但面儿是千万不能丢的,而郑北挨揍又是常有的事;就仗着自己个儿大,小孩子打打闹闹但凡有什么差错,理儿都让别人占去。郑家爸爸人前和和气气的,打理完鸡架铺拿抹布擦两把手,拎着扫帚棍上楼去了。大院的叔叔婶婶一见,都笑眯眯问:小北又惹事啦?郑家爸爸也老老实实地回答:拿木头手枪把梅姐家的幺儿给打哭了,该揍。
面对这样的“指控”,郑北向来不服气。郑家爸爸叫他把裤子脱了,他梗着脖......
面对这样的“指控”,郑北向来不服气。郑家爸爸叫他把裤子脱了,他梗着脖子站饭桌对面嚷嚷:我没打他!他自己跑急了摔的!
郑家爸爸麻利儿地撸起袖子,不和他计较:把裤子脱了。
郑北嚷得更大声:我和幺儿玩警察捉小偷的游戏!我扮警察他扮小偷,我就用擒拿术逮他……这都是戏!
你那擒拿术用得不对,我来教你。来,趴这儿。郑家爸爸不吃这一套。里屋不知谁“噗嗤”一声,郑北听见了——是郑南在笑。郑北一下子收了声,知道这时候再争辩,转眼就让郑南把他的糗事捅出去,于是蔫头耷脑地脱裤子挨揍。
其实郑家爸爸揍人并不狠,雷声大雨点小,藤条扫帚鸡毛掸子在空中挥得嗖嗖作响,实打实落在郑北屁股上也就疼一阵。小一些时候还会吓得直掉眼泪,等郑北上了初小,和同龄男孩子打过几次仗以后就知道挨揍是怎么一回事了,趴在板凳上做出一副英勇就义视死如归的样子,多少能把妹妹唬住。
郑北想做警察,也是因为妹妹。妹妹打小漂亮,穿小红裙,扎俩小辫儿,同学校的男孩子看了心痒,总是冷不丁拽一把。后来郑南就不乐意去学校,早上起来老坐在床尾哭鼻子,郑家爸妈去学校问老师,老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然而没等过几天,郑北浑身挂彩地跑回家之后,郑南又重新去上学了。这次郑家爸爸再要兴师问罪,郑南偏拦着不让动手,抱着爸的腿哭得语无伦次:他们拽我头发,说我们家是烂鸡棚……哥哥打他们!一个人打十个,哥哥打他们!
郑家的墙薄,妹妹的哭喊传遍家家户户。大院里的男女都听得分明,从此心中有数了——郑家的小子了不得。
顾一燃捏着手里的藤条,笑笑:“一个打十个?你就吹吧。”郑北拍拍大腿:“你不信?叫我爸来跟你说,你手里这家伙就是我小时候我爸拿来抽我的,大拇指这么粗,抽断了十几根。”顾一燃玩味地看他:“现在用来做我上课的教棍,也算我替令尊尽到一份责任。”“你占我便宜呢。”郑北推他一把:“洗澡去,洗完就睡了。”
郑家小小的洗漱台上摆着一对牙缸,挂着两条毛巾。顾一燃湿着头发出来刷牙,发现郑北已经瘫在行军床上睡死过去。他走过去推推他:“轮到你洗了。”床上的人长手长脚地伸展着,眼皮耷拉:“太累了,要不就不洗了吧……”“那怎么行?一股臭鱼味。”“我臭我的,又不和你睡……”
顾一燃不吱声。郑北心里有些得意,他知道南方人嘴笨,看起来不好惹,其实生活上很多事情都拗不过自己。但没得意多久,屁股上就冷不丁挨了一下,火辣辣的疼。郑北“哎哟”一声蹿起来,看见顾一燃拿着藤条朝自己笑。
“不洗澡,我就动家法。”南方人眼睛真亮,一副跃跃欲试的兴奋劲。
“这哪门子家法。”郑北知道他又要和自己闹,便陪他闹。东戳一下,西躲一下,绕着餐桌跑来跑去,和小时候一样。“别跑了,待会儿澡白洗。”郑北看见顾一燃额头上冒出晶亮的汗,立马挺住脚,顾一燃却没刹住车,冲上来一把挂在人后背,撞得郑北一个踉跄。
两个人都汗涔涔的,前胸贴后背,热乎乎的黏了一会儿,然后识趣地放开了。
“我能背得动你,你信不。”郑北背对他蹲下来,往后招招手。
“你浑身都是汗。”顾一燃有点嫌弃。
“别管,你上来吧。”
晚上九点半,郑南正在房间放着收音机,任贤齐唱到“风不平,浪不静,心还不安稳”的时候,就听见隔壁“桄榔”一声,把她吓个好歹。慌慌张张穿着拖鞋出去,邦邦敲开了哥哥的房门。
“打架啦?”开门就看见一脸讪笑的顾老师,屋里,她哥扶着腰跪坐在地上。郑南不明白了:“顾老师,我哥没欺负你吧?”
顾一燃红着脸连连摆手。郑北在身后没好气地嚷嚷:“我敢欺负他?他把我腰都弄折了……我让你爬上来,你跳上来干啥?!你当我是蹦蹦床?”
顾一燃红着脸喊回去:“别喊这么大声!”
郑南心里恨恨的,心想顾老师这么一个风度翩翩的人,怎么也给她哥带跑偏了。白白眼睛,乓地把门带上转头就走。
次日,大院里家家户户都知道昨晚上郑家小子和南方人打了一架。
“小北,咱顾老师细胳膊细腿的,你闹他干啥。”梅姨拉住郑北苦口婆心道,“那动静,姨以为你把大象拉你家来了。”
“啊啊?”郑北下了楼梯,往大院一看,叔叔阿姨弟弟妹妹都瞅着他,脸上藏着晦暗不明的笑意。这才想起来,唉,郑家墙薄啊。
“我没……我和顾老师玩游戏呢。”
“年纪轻轻的,攒这个劲儿……”梅姨老脸一红,从郑北鼻子底下溜走了。
“玩什么游戏?”警局里,张雪瑶和晓光一脸傻乐。顾一燃被他们缠得没办法,看见郑北来了,头深深埋进书本里:“问他去。”
郑北拍拍桌子,呵斥一声,于是所有人都臊眉搭眼的。在警局,郑北永远是大哥,是威风凛凛的郑警官、专案组的顶梁柱,但顾一燃知道,郑北的“面儿”底下还是那个记吃不记打的浑孩子。
顾一燃29岁生日前几天,郑北偷偷来探他的口风。他光着腿贴着顾一燃坐在床沿,膝盖碰着膝盖,身上散发洗发露的香味。
“你小时候是怎么过生日的?”
“你问这个干什么。”
郑北挠挠头:“不干啥啊。”
顾一燃心想,这也太刻意了,都不知道装一下。
“我每一年生日,我爸会送我一本书。”顾一燃吸吸鼻子,洗发露的香味直冲他天灵盖。“还得是读书人,”郑北大咧咧往后躺,“我生日谁要送我书我都和他结仇,不爱看那玩意儿。”
“那你生日是怎么过的?”
郑北挑挑眉,露出混不吝的笑:“街口一碗麻辣烫,一把烤串,再有小卖部北冰洋汽水来一瓶,我还图啥?保准一整年服服帖帖的。”顾一燃想象着年少的郑北,慢慢微笑起来。他想了想,说:“郑北,你什么时候陪我去一趟书店吧。”
哈岚市的文化中心不大,但很齐整。大型书店就一家,在百货大楼旁边的马路弯,入口处摆着“收书租书卖书”的立牌,一沓沓花花绿绿的报刊和杂质把大小报亭、书摊塞得满满当当。书店有些年代了,“新华书店”几个字有些斑驳掉漆,走进去却是干净敞亮的,有几对打扮时髦的男女,挽着手静静地边走边看。顾一燃情不自禁笑起来,小时候的记忆回来了。
郑北眯着眼睛弯腰走不动道,顾一燃走过去,发现他专注地看着一本漫画书。
“七龙珠,我家有一整套。”顾一燃神神秘秘地耳语,对上郑北惊诧的眼神。“我攒了整整一年,条件是保持在全年级前十。”
“你这也太吓人了。”郑北咽了口唾沫,随手翻了翻旁边的一些书,“这些你都看过?”
顾一燃点点头。郑北贴过去:“那你帮我挑一本呗,我买回去看看。”“你拉倒吧,拍苍蝇的时候才想着书。”“不能!”郑北耍赖地捏捏他胳膊,笑起来的时候两个虎牙亮闪闪的。顾一燃翻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正好翻到一段:一切事情都有一个界限,越过了这个界限是危险的;因为一旦越过了,那就休想退回。他啪的合上书,拍在郑北胸脯上:“就这本吧。”
顾一燃不知道,郑北那天除了陪他来新华书店买书,还悄摸地买了两张电影票。他知道花州现在时兴放《古惑仔》,便偷偷派赵晓光去买,也不知道这小子是故意还是粗心大意,竟然买成了黎明和张曼玉的《甜蜜蜜》。郑北硬着头皮坐在漆黑的电影院里看幕布上男女主角你侬我侬,身边的顾一燃安静得吓人。
“那个……”
“嘘!”顾一燃示意他别说话,一手往嘴里塞着爆米花,眼镜片亮晶晶的,神情极为专注。郑北偷偷望他,知道他没生气,心里才踏实了。
走出电影院的时候已是下午三点,两个人低着头一前一后闷声不吭地走。突然,顾一燃转过身,指着郑北的脸:“黎小军和李翘分手的那段,你是不是哭了。”“放屁!”郑北拍开他的手。“我听见你吸鼻子了。”顾一燃紧追不舍。“他俩指定得分手,”郑北清清喉咙,“我早猜到了,就因为喜欢邓丽君的歌就在一起,这不扯么。”“那你哭什么?”“我没哭啊。”太阳刺眼,郑北眼睛火烧火燎的疼,耳边还回荡着电影里李翘对黎小军说的话:我来香港的目的都不是你,你来香港的目的也不是我。他暗暗骂一声,怪赵晓光那兔崽子坏事。
“我可是哭惨了。”顾一燃坦然地朝前大步走去,“他俩最后重逢的时候。”
郑北挠挠头:“重逢不皆大欢喜吗,有啥好哭的。有情人终成眷属,我就爱看这个。”
顾一燃是在这个时候唐突地搭住郑北的肩膀,他说郑北,你背我吧。
郑北没听清:“哪儿?这儿?现在?”
顾一燃说你之前不是说背得动我吗,你试试。
郑北不答应,说上次好歹是在家把腰崴了,现在大庭广众之下再崴一次,老郑家的面儿就彻底没了。郑北是死活不能丢面儿的人。但他嘴上这么絮叨,还是背朝顾一燃蹲下,乖乖扛起顾一燃的屁股,拿出吃奶的劲掂了掂:“顾老师你胖了。”
“随得你点讲啦。”头顶上懒洋洋抛下一句广东话。
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家去,影子交叠在一起,像只笨重的大象。
郑北有很多问题想问顾一燃,却从没做好开口的准备。他的心思不难猜,像巴金在《幻灭》里写的:有感情必须发泄,有爱憎必须倾吐,否则这颗年轻的心就会枯死。郑队长就是这样的人。顾一燃知道该来的总会来,不必催促。南方人的心思比南方的雨还要细密,公安系统和教务系统办大联谊的消息传出来的时候,他从汤碗里抬起头来,留意着郑北的表情。
郑北望回来,说行啊。顾一燃从郑北的眼里看到了一种相似的探寻。
“你自己去吧,我不感兴趣。”顾一燃低头喝汤。
“刚刚可猛了,说行就上的。”
“不行。”顾一燃狡黠一笑,接受了他的探寻。
于是没过几天,郑北果然顺理成章地问出了他想知道的事。有关他的家庭,他的童年,他的志向,他的初恋,一切一切。当顾一燃告诉郑北自己没谈过恋爱时,郑北是绝不相信的。他错算了南方人的秉性,把在妹妹面前的“不解风情”理解成久经沙场的故作矜持,但其实南方人的心思压根不在这种事上。顾一燃的坦荡反而让郑北羞愧,好像不经同意地擅自翻一本未着墨的书,把纸张翻脏了。
作为交换,郑北把自己的事也一股脑抖了出来。他说念初小的时候,借给同班女孩一把伞,等女孩还回来的时候,原本皱巴巴的伞却被整齐地叠好,收进袋子里。郑北形容那把破伞是如何在女孩细致的收整下变得焕然一新,每一处褶皱都严丝合缝。这样的小事竟然给他带来莫大的感动。郑北说你不懂,我对温柔的人就是没有招架之力。
后来呢?
没有后来。
郑北爱笑,更爱看顾一燃生气的样子。郑北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得亏性格爽朗,不然谁看了都犯怵。用大院阿婆的话来说,别看我们小北笑起来甜滋滋儿的,能担得住事,也不怕事。他的可爱,就在他那两颗虎牙上。在花州初相见的时候,他戴着黑墨镜朝顾一燃咧嘴一笑,顾一燃心里就犯嘀咕:这人比较麻烦。
“还生气哪?”郑北用手支着脑袋,脚尖踢踢对面人的脚尖。
顾一燃扫他一眼,用嘴巴努努口香糖:“再来一块。”
“好嘞。”
郑北说,顾老师是特别好玩的一个人,明明窝一肚子火,脸面上还是风平浪静,不管郑北凭借金刚不烂之舌怎么聒噪,永远看不见他脸红脖子粗的样子,顶多开饭的时候闷头造三大碗米饭,然后就全过去了。
但顾一燃被秦义劫走的那次,他俩声势浩大地吵了一架。这样算起来,是郑顾相识以来第一次产生嫌隙,只不过这嫌隙注定要用郑北无止境的后怕来填补。郑北在医院给顾一燃守夜那晚,张雪瑶他们怎么劝他都不走,他盯着滴滴答答的点滴瓶,心想当时放走你一回,这次说什么都不能让你走了。
郑北不想让顾一燃回花州。这个想法慢慢在心里根深蒂固,让他满腹愁肠。他像个贼,从南方偷走了一个伴,从此人生中的暗淡事情都不堪独自忍受。
床铺上整整齐齐的被褥,饭碗上的竹筷子,阳台晒着白衬衫,洗手台的牙缸成双成对。一呼一吸,泰然若素。
他确信生命中有什么美好的事发生了,却心涌悲伤。那和初恋时收到雨伞时的心情截然不同,和失去乐乐的感觉更是大相径庭。为什么呢。郑北望着顾一燃面无血色的脸,心里纳罕:你为什么特别呢。
顾一燃痊愈出院前,郑北来给他办出院手续。他拎着大包小包在床尾收拾衣物,顾一燃穿着病服坐在床头削苹果。
时隔两天一如相隔两年。两个人说了一会儿不痛不痒的话,互相试探着对方内心已经改变的位置。最后顾一燃看向他:“还赶我走吗?”郑北腾地站起来,吓得说不出话。然后,他看见顾一燃的脸上泛出了柔软的微笑,脸色和他手里削了皮的苹果一样透亮。
“逗你玩嘅啦,傻仔。”南方人招一招手,北方人终于如释重负地走过去,迟疑而用力地拥抱他。顾一燃把鼻子埋进郑北的肩膀,闻到了久违的洗发露味,对死亡迟来的恐惧霎时袭上心头。还好还好,长命百岁最好。他更紧地拥抱回去,嘴巴附在郑北的耳朵旁说:
“带我回家吧。”
文咏珊跟杨颖
这些图的feel真的能给我看爽就是说
“我要去泰北金三角。”
沈翊重新站到路海洲面前,直白地提出了任性的要求。
路海洲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我不可能送同事去送死,你不行,其他的同事也不行。”
“如果你有办法的话,就帮我。如果你觉得勉强,我就去想别的办法。”
路海洲示意他不要意气用事,稍安勿躁,“沈老师,我知道你担心杜城的安危,但是,事情不是靠冲动就能做的。我们冷静下来,一起想办法,通过谈判,也许还有机会把人换回来……”
“没有机会了!”沈翊打断他,“你不了解他!”
沈翊的头脑中一时有太多的选择在同时进行权衡,自己与其站在这里和路海洲这个逻辑怪解释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和杜城这个狂人的精神分析,还是干...
沈翊的头脑中一时有太多的选择在同时进行权衡,自己与其站在这里和路海洲这个逻辑怪解释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和杜城这个狂人的精神分析,还是干脆直接转头另寻门路?找张局?找瞿红霞?找杜倾?
而就在这时,他们背后那面巨大的屏幕忽然亮了。
在背景直升机舱内的轰鸣声中,柯弼梁半身影像出现在屏幕上,因为环境嘈杂,他不得不用喊叫的音量大声说话,难免显得歇斯底里。
装腔作势地禅修了半辈子的大佬,被什么人逼到了什么份上,竟失态至此。
路海洲和沈翊停止了争辩,所有在场的人也都停下了手头的工作。
没人能想到,柯弼梁会在这时候主动联络大陆警方,更没想到他这次联络大陆警方的原因竟然是——
“你们必须阻止那个疯子!”
柯弼梁愤怒地控诉杜城身为你们大陆公安,竟然丧心病狂地威胁要和他同归于尽,并且,他真的紧追不放,已经好几次差点撞上他导致机毁人亡的恶行。
路海洲大为震惊,他这是来……报警的?人家好好一个无法无天的东南亚大毒枭,逼得有困难找警察?
到此时,路海洲才知道杜城究竟在干什么,也明白了沈翊刚刚急着说“没机会了”是什么意思,自己确实不了解他,不,只要是有理性的正常人,都根本了解不了一点儿。
那之前何思月也说过相似的话,说根本没有机会交易,莫非也是这个意思吗?
“我们也希望他回来。”现在最紧要的问题,路海洲为难地摊手问,“可你……指望我们怎么阻止?”
柯弼梁嘶吼:“这需要我来教吗?你们公安看到一个想要自杀攻击还劫持了人质的恐怖分子是怎么做的?找谈判专家来啊!对他讲你们那些不要一错再错的政策啊!找他的家人朋友啊!叫他想一想自己父母几十年的养育之恩!他就这么一死了之,是不是不负责任!是不是不孝!”
路海洲虽然不够了解杜城,不过,他怀疑要真这么来一套,老柯头死得就更快了。
“我可以强行连接那架飞机上的通讯!让沈翊和他说话,说一些没有他活不下去,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没有他的生活!这种话需要人教吗?你们大陆公安不当差的时候不看电视剧的吗?”
很难想象这个黑帮老大平时看的都是些什么电视剧……路海洲愁眉苦脸地挠了挠下巴,不管怎么说,总也是个机会吧,“要不……”
沈翊在这个时候忽然拦住路海洲的话茬,摇了摇头,漠然地转向柯弼梁,“给我们一个能用的联系方式,我们考虑好了会通知你。”
柯弼梁看到沈翊的反应,却古怪地笑起来,倒像是某种峰回路转的惊喜,让他一时忘记了死亡迫在眉睫。
“沈翊……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你不是很在乎他的命吗?只要能替你解决我这个威胁,你什么人都可以舍弃。哈哈哈哈……到头来,真正让你这么多年打从心里畏惧的,只有我,对吗?只要我不死,你这辈子,寝食难安。”
沈翊没有理会他的话语,重复了一遍,“联系方式。等我们通知你。”
屏幕重新暗下去之后,沈翊快速对陆海洲说道:“柯弼梁可以强行链接通讯,但是杜城那头也一定可以手动的永久切断联系。他决定了的事情,不会耐着性子听人劝的。我们必须在几秒钟之内留住他,让他愿意听下去,直至改变他的想法——我们只有唯一一次机会,不要随意用出去。”
路海洲说好,沈老师你了解他,都听你的。
他感到很意外,“沈老师,我虽然看电视剧不多,但是……杜城最舍不得的人,不是你吗?”
“我不能。”
沈翊的自语骤然停止,几乎可以用清秀这个词来形容的下颌角浮现出咬肌的形状,收紧之后再缓慢又艰难地松弛下来。
“我如果和他说了话,他就没有遗憾了……”
直升机的挡风玻璃做了很好的遮光,在当时的光线下看过去,几乎是一片纯然的黑色。
沈翊当时什么都没有用眼睛看见,但是他就是知道——从那架停在他面前的直升机里注视过他的人,不是别人,就是杜城。
杜城九死一生地控制住直升机之后,悬停在他面前的那三秒钟里,他一定有千言万语想要和他说,沈翊仿佛全都听见了……他一句也复述不出来,也一句都不同意!
所以,如果这就是杜城最后的一次通话,那么谁都可以和他说话,只有沈翊不可以。
杜城不会因为没有把这些话亲口告诉沈翊而留下,只会在说完之后,更加无悔无怨。
沈翊越是告诉他自己有多么爱他,多么在乎他,就越是给了他更多成为英雄的理由。
你说过,人会爱上自己的英雄……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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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犯逃跑了,杜城还是失联状态,这事儿还不算完。
警方迅速控制了整栋别墅,紧接着赶来的防暴队正在排查现场是否有潜在的危险,法医痕检也正在等待入场。
路海洲划出了一块区域用于临时指挥后续工作。
在交火中没有死也没有重伤的嫌疑人像螃蟹一样被铐在一起,在他们旁边,路海洲看见了和男嫌疑人们分别对待的何思月和江春花。
她们被铐在墙暖的管道上,却用一种彼此仇恨的眼神怒视着对方。
路海洲叫了抓捕她们的特警来询问状况。
特警说,当时他们冲到天台上,就遭遇到了阻挡,其中一些是那些黑社会马仔,但另一些是被sinner深度蛊惑的人们,里面甚至还有女性。
他们虽然参与了犯罪,但并不是什么训......
他们虽然参与了犯罪,但并不是什么训练有素的恐怖分子,突然之间被投入了战场里,就像是扔进风箱里的老鼠,被两边的子弹驱赶着,连匍匐隐蔽都不会,只能抱头乱跑,中了不知道哪边的子弹之后倒在地上痛苦哀嚎。
这确实有效地影响了警方的火力,尽管特警们知道,那些人并不无辜,他们也曾经躲在暗处,法不责众地肆意伤害甚至杀害他人。
但是,他们自幼立下的志向,早已刻入骨髓的守护群众的意志使他们在面对一个个手无寸铁,看起来和平民无异的伤者时,不由自主地会将枪口抬高和转开。
而他们的对手,百无禁忌。
“警察同志!路队长!我们都是受了她的蒙骗!”江春花看到了在人民医院里见过的路海洲,跳起来大声控诉,手腕上的手铐几乎要把墙暖管子拉扯下来。
“老实点!”
路海洲却轻轻抬手,制止了看管她们的警察,他想听听她要说什么。
“我们都是被她骗的!是她说,如果照她说的话去做,就会安排我们出国!我们是上了她的当!”
“这么想出国?”路海洲阴冷地笑,“怎么不申请劳工签证?”
江春花根本听不懂“签证”是什么,更不知道要如何办理,而她二十几年的生活经历让她坚信那种听起来高大上的手续都不是为她这样的人准备的。
因为她没有家世,没有钱,没有学历,没有技术,甚至连美貌也没有,她不可能在任何一次社会竞争中取胜,只有底层最苦最累最脏的地方才是她够格能去的。
她看到路海洲随口就说出“签证”的态度,还有周围所有人好像都对这个词的含义心知肚明,她不敢提问,不想显得无知。
她只能不说话,唯恐说出蠢话,让别人看出来。
路海洲在此时展现出了他平生难得的善解人意,替她把话接下去,“或者偷渡?拜一下妈祖就出发?”
江春花不知道签证是什么,又应该怎么办理,但是她当然知道什么是偷渡。这就是她这种人的可怜之处,他们混沌地感觉到自己失去了很多机会,但是又说不出自己究竟失去了什么?
有些国家的劳工签证,她也可以达标,她如果想要学习技术,社区帮助就业也有免费的培训课程……等等。
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们?可是,那些有钱,有学历的人也没有人告诉过他们,他们就像学会说话一样自然而然地就知道了什么叫“签证”,好像也毫不费力就知道自己应该找到哪里的负责机关部门维护自己的权利。
“我又不傻!偷渡出去的,就是黑户!只能打黑工!还要被国外的警察抓。她让我们过来,她说因为我们是骨干,所以才有资格,可以跟着大老板一起走!出国之后,我们会成为……”她回忆了一下那个词,“ZZ避难。外国什么都好,哪怕一时找不到工作也有补助的钱,还有专门的人会给我们培训技术,安排工作。”
江春花说到这里,像是描述的一片天堂忽然碎了,“可是她是骗我们的!她就是想拿我们给他们挡枪!”
抓捕她们的特警向路海洲补充当时的情况。
他们上到天台时,第一架直升机已经起飞了,而第二架直升机的旋翼也发动了,随时能够升空,里面乘坐的是钱帆,他开着舱门在里面叫何思月,应该是在等她上来一起走。
当何思月向飞机跑过去的时候,却被江春花拖住了,只有她见过何思月,“我走不了,你也别想走!要死一起死!”
她这么一喊,其他人就也像水鬼一样,都凑上去撕扯她。直升机实在等不了她了,便起飞了。最后关头,挂上了一个杜城。
不奇怪,用操纵民意的手段达成自己目的的人,古往今来多的是。但民众就像是只会越涌越高的浪,操控他们的人需要不断投入更多更大的利益去奖励那众多参与者,才能维持住群众对她的忠诚。
这就像一场庞氏骗局,没有人能投放无限多的利益去满足愈加庞大和贪婪的人群,所以,玩到最后不翻船的,大约都是因为寿终正寝死的早。
路海洲转向何思月,“她主动交待了,你呢?放弃幻想,你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争取立功是你唯一的出路。”
何思月被七手八脚地撕扯过,样子看起来比江春花还要破落,但是她的气质和优雅是撕不坏的。
她斜着头把凌乱的头发轻甩到一边,问:“你们不是已经都知道了吗?还想听我说什么?”
“以你对柯弼梁和钱帆的了解,”路海洲冷漠地问,“我们现在有什么是他们急需的?”
她思索了一下,才说道:“路队长,你是想问,你们要怎么样才能和他们交换回杜警官是吧?”
路海洲默认了。
何思月低头笑了一阵,才慢悠悠地说道:“这可难到我了……这个问题的关键,就不在有什么东西能够交换他。而是,你们,根本,不会有机会交易。”
他死定了。
路海洲的喜怒不行于色,没有再理她,转身便走。
至今,他仍然对杜城的行为理解不能……
他如果是在飞机上打输了,被人抓走了,那倒也正常,但是,沈翊虽然没有在与直升机面对的时候看见里面的情况,却坚持说杜城肯定已经控制了直升机。这种说法也得到了蒋峰、李晗等人的一致声援。
他们北江分局的人……都不理性。可惜了沈翊,一代天骄,也被拐带歪了。
路海洲反问他:“杜城如果真的控制了直升机,那他为什么不回来降落?外面就是公海上,中国没有执法权,再往南,那是柯弼梁的地盘。他一个人追出去能做什么?”
结果,沈翊眼睛红红的,咬着牙抿着唇就跑了。路海洲扼腕叹息,这逻辑讲不通就是不通,知道他担心杜城,但是,不面对现实就解决不了问题。
路海洲只好用他自己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公海之上,直升机的副驾通过耳机,向柯弼梁汇报:“老板,太子的座机跟上来了。要不要呼叫对方。”
柯弼梁之前也一直悬着心,此时才微微平了平气息,“当然,Kenny身上还有伤,刚才那么颠簸,他怎么受得了……快给我接通!”
“洞贰洞贰,我是洞幺。听见了回答。”
他们的通讯频道接通了,响起了一个对柯弼梁来说完全陌生的声音。
那个男声带着一丝匪气和笑意:“听见了。我是杜城。”
柯弼梁没有直接和杜城通过话,但是他知道那是谁,“杜城……”
杜城现在的语气比他更像一个坏人,戏谑地笑道:“你儿子在我手上,还活着呢。不过我刚才冲他肚子打过一拳,他吐了点血,不过现在好像好了。哎呀,他之前是胃穿孔手术对吧?”
柯弼梁额上血管暴起,不过声音还是控制得举重若轻,“你想怎么样?杜警官,不如我们做笔交易吧?”
“交易?我们没有交易可谈。”杜城说,“没别的事,我挂啦。”
柯弼梁抢着说,“杜警官,不如这样。你不要伤害Kenny,降落之后,我保证也不会伤害你,其他的条件,你可以一路上想想,如何?”
杜城那边短暂地沉默,然后像是听到了什么蠢话,放肆地笑起来,“降落?老柯,你以为你还能降落?”
柯弼梁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杜城并不是在尾随他们,他是在追击他们。
他离得太近了,飞行员紧急压下控制杆,直升机的旋翼向前倾斜,巨大的推力猛然提高了飞机的速度。
两架直升机的型号相同,性能相同。杜城不是专业的飞行员,只是作为一个有钱有闲的富二代在大学假期去国外花了小几十万学了飞行课程。
诚然,靠他的驾驶技术无法追上前机,但是前机也甩不掉他。
“老柯,我会一直咬住你,你不可能永远在天上逃。你一降落,我保证在你跳下飞机之前,我一定撞上来。”
疯子!穿着意大利手工高定皮鞋的,最怕遇到这种光脚的!
柯弼梁禁了通讯的频道,恶狠狠地问自己座机里的手下,“就没有办法甩掉他?!”
坐在前面的一个亲信提醒他说:“只要到了泰北,我们有防空,可以击落他……”
他话才说到一半,柯弼梁抄起随手摸到的一瓶红酒,砸在他头顶,红色的酒液和血一起披面而下。
“Kenny还在那家飞机上!!!”
柯弼梁发泄了一点心中的烦躁,长叹了一口气,重新联通和杜城的频道,准备和他谈判。
“杜城……我替你不值。我已经是半截入土的人了,我手上不少人命,真的死在今天,也是赚的。可是你呢?你要是死了……沈翊那孩子,会很伤心的。”
耳机轻微的白噪音,杜城的声音听起来忽然变得异常柔软,“他会伤心,但是,他从此安全了。”
杜城记得在进北江分局的第一天,张局就给他们训话。
警察要随时做好牺牲的准备,但是,我不会鼓励你们牺牲。
其实,你们的生命更加宝贵!因为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像你们这样勇敢地站出来,用血肉组成一道防线,义无反顾地为了保护人民而牺牲。如果失去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是这条防线上再也无法挽回的损失。
所以,你们可以为了保护人民群众的生命而牺牲,但是,你们不要单纯为了尽快抓获犯罪分子而牺牲。
就算犯罪分子暂时逃脱,但你们要活着!只要人活着,案子总有破的时候,罪犯总有抓到的时候。
杜城记得张局的话。
但,没有别的办法了,这次就是最后的机会。
沈翊这么拼命才达成了这最后的机会,杜城不打算让他的努力白费。
因为……沈翊好像从来不会恐惧。就算杜城告诉他,你可以相信我,你可以害怕。他也仍然感觉不到恐惧。
可是……他并不是没有恐惧。
沈翊只是把它关进了小小的黑盒子里,然后他把这个盒子的存在忘了。
沈翊三岁时透过衣柜缝隙看到母亲被杀的惨剧,他忘了,但是恐惧依然会因为何思月的一句话而惊醒他的记忆。
沈翊不是没有恐惧的,否则他不会把他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也要诱捕柯弼梁。
柯弼梁就是沈翊的恐惧,那么多年,跗骨之蛆的恐惧。
现在,杜城要把他,连根铲除。
让你做噩梦落下眼泪的东西,会让你害怕的东西,会危害到你的东西,我都不会让他留在这世上。
这就是杜城想要换取的东西,柯弼梁给不了,他自己去挣。
杜城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特殊,他不是什么超级英雄,他的武力值也就是个北江小霸王的水平,踢不出亚洲,走不向世界。万里挑一的人,全中国都有14万,杜城算不上什么特殊。
真正特殊的,只有沈翊。
只有沈翊。
杜城还给沈翊一个——安全的世界。
很值得。
沈翊会伤心,会很伤心。
但是,他会好的。
他很坚强,也很理智。
他有着自己一整个完满的世界,他看到过的,听到过的,经历过的,爱过的……都会在他身上汇成河流,从他的画笔下流淌。
杜城想,也许自己,会活成他的一幅画,然后永远陪着他。
“那把火一直在这里烧着”
“沈翊”
呼应一下22年画的那张,我很喜欢火焰在沈翊人生阶段里的象征意义
被保护的对象沈翊非常不配合,他想上天台,特警死活不让,对他又不能用最有效的暴力解决问题。
幸好这时候,蒋峰领着其他北江分局的熟人们也跟着攻入了顶楼,特警正好把这个烫手山芋交接给他们,他就解放了,可以往上冲了。
这山芋接到蒋峰手里,一点不烫。
沈翊急着说:“杜城追着他们上了天台!”
蒋峰说:“那我们也上呗!”
他不过脑子地直接把山芋揣上,一窝蜂地也跟着上去了。
沈翊的耳鸣还在他头脑里左右拉锯,其他的声音却像是隔着一层水那样遥远模糊,他听见直升机的旋翼发出的厚重的轰鸣,席卷的气流把他推得脚下踉跄了一步,额前的碎发也被吹得尖锐如针,刺得他睁不开眼。
天台上的战斗已经结束......
天台上的战斗已经结束了,他们越过站在原地的特警,看见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不少人,有些看衣着是柯氏的保镖,还有一些却看着像是误入的平民,但特警击毙这种严重恶性犯罪那是完全不会留余地的。在较远的地方,似乎还有几个人被捕。
然而,除了这些……什么都没有了,杜城呢……
特警队长正在强风里对着对讲机嘶吼,似乎汇报着什么,但是沈翊听不清楚,其他的人端着枪,却几乎茫然不知所措地望向上方。
沈翊抬起一只手挡住强风和阳光,用力睁开眼睛,抬头看去。
他看见直升机都升空了,一架已经飞出去了,另一架在他们上方醉酒一样摇晃着向上爬升,艰难地升到了几十米的空中。机身下的起落架上,吊着两个正在凶狠搏斗的人影。
沈翊的呼吸都瞬间停滞了。
直升机因为他们的搏斗而跌跌撞撞,飞行员努力控制着,越爬越高。此时逆着光,那两个纠缠的人成了两个剪影,几乎无法分辨。
其中一个抓住时机向着另一个人的腿踢了一脚,后者似乎腿上原本就受了伤,顿时失了重心,歪着身子向下坠离了起落架,却抬起一只手死死抓住对手的腿,想要把对手也一起拖下去同归于尽,将他也大半个身子也拽下来,两个人挂在一起,垂在空中,摇摇欲坠。
下面的特警饶是训练有素,但因为难辨敌我,有些人也不禁发出惊叫。
他的对手勾住起落架,向着自己腿上的那只手猛踹了好几脚,那个人终于脱了手,笔直地坠落下来。
直升机已经飞得到百米的高空,他几乎花了四五秒钟才坠落到天台上,炸开成一朵硕大无朋的血花。
沈翊向着那个方向跑了几步,尸体的头颅已经如同一颗裂开的西瓜,他定睛看了一眼那张血肉模糊的脸,长舒了一口气,喘息着对蒋峰说:“是曹默。”
蒋峰也如释重负,可是,杜城的危险还是没有解除。
他们的视线又转回空中,扒在起落架上的那个人影已经变得很小。
那个人影吊在空中的身体重新爬上起落架,机舱里有人想要向他射击,但是他藏在机腹底下的死角里,那人不能如愿。
他等着枪手探出手,迅速扭住那条手臂,与他撕打着翻进了机舱内……
直升机开始剧烈地摇晃,里面一定发生着异常惨烈的搏斗。
它整个失控了,在空中以旋翼的反向开始打转,斜斜地在空中拉出一条可怕的抛物线,从所有人的视线中像是一颗逐渐加速的流星,向着海面坠落……
杜城!
沈翊冲到天台边,仓惶的脚步在曹默的血泊里滑倒,如果不是蒋峰眼明手快抓住他,他差点就要从没有栏杆的地方滚下去。
不……我不要这样的结果!我还能做什么……我该怎么办……
沈翊想站起来,可是手脚发软,他奋力想要爬起来却在原地打滑,他挣扎着,半身都是硝烟的灰烬和浓重的血污,他浑然不觉,只盯着直升机坠落的轨迹。
旋翼的劲风推开海水,环绕着也似乎在挣扎的直升机翻起惊涛骇浪,它的起落架几乎已经触及了海面,却终是在最后的关头,刹住了下坠的趋势。
机内的战斗似乎是结束了,有人重新控制住了飞机。
直升机不再摇晃,它从海面稳稳地升起,越过下面的海浪和悬崖,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从别墅的天台的边缘像一颗不发光的太阳,缓缓冒出来。
沈翊被旋风吹得头发纷乱,他一时还反应不过来这么骤起骤落的变故,只怔怔地坐在血泊里,面对面地看着它……
沈翊忽然感到一种回光返照似的平静,就像是有一个人的大手粗鲁地揉了揉他的头发。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眼泪刚浮出来,就被风一滴一滴地从眼角吹走,摔碎在他的身后。
他的耳朵自从爆炸之后就听不清声音,可是……却仿佛风里面,全都是他的声音,他听见他在对自己说话……
蒋峰刚才也几乎吓得心脏病骤停,他大声问:“是不是城队?他是不是要过来降落?”
沈翊却像一座静止的雕塑,纹丝不动。
直升机并没有降落。
它只是如同一只轻盈的蜂鸟,悬停在沈翊的对面。大约三秒钟之后,它忽然再度爬升,甩开一条决然的弧线,向着南方的海面飞去。
别等我了。
沈翊,自己走。
杜城和路海洲研究进攻路线的时候,就已经在心里熟记下了这栋别墅的构造,他贴着靠山壁的墙头用窥镜探看里面的动静——后门处只剩一个守卫,而且他还在分心时不时望向别墅里面。
内部的动乱给了杜城绝好的潜入时机,他等待守卫再次背向墙壁的时候,动作矫健地翻身过墙,在落地时将那个守卫扑倒在地,膝盖加上重力加速度咔吧一声,直接压折了他的颈椎。
守卫连一声都没发出来,脖子歪向一边动也不动,也许已经死了,也许瘫了,不重要。
杜城将守卫拖到旁边的工具间里,扒了他身上的马仔黑西装,套在防弹背心外面,缴了那人的枪支弹药,挑了些趁手的作为补充。
这帮黑社会的装备比警方的还先进,真是倒反天罡了。
杜......
杜城把这个软绵绵的人体塞进橱柜藏好,自己戴上一副浅棕色的偏光镜,遮住上半张脸,就很自信地从后门走进了别墅内。
后门一进去,是西式厨房。
杜城路过刀架的时候,随意地从里面抽了一把剔骨刀出来,反抄在手里。刀身狭长,刀尖锋锐,能够绕过那些一时难以割断的骨骼和肌肉,直接刺进骨缝间剔肉。
越窄越锋利的刀就越容易折断,他一边向前走,一边拿手指捏住刀身弯了弯,刀是好刀,造价不菲,钢材轻薄有韧性,上面遍布了大马士革锻造的瑰丽花纹。
杜城刚走出西厨门,迎面就撞见了一个守卫。他身上这么粗浅的伪装当然不足以乱真,但是,这保护色至少能迷惑对方不会在两厢照面的瞬间就喊叫。
那个守卫一开始没喊,那他就没机会了。
杜城一个箭步上前,掌缘切在他咽喉上,身体转到他身后的同时,剔骨刀绕着那人的脖子虚晃了半圈,几乎行云流水般的从那人脖子根部刺进去,搅了一搅。
他的动作够快,也够稳。
轻薄的刀身,在真空的作用下粘住了两侧的皮肤,血没有喷出来,里面的气管一刀两断。
杜城连脚步都没停,一手继续控住剔骨刀,一手捂住那人口鼻中溢出的血,直接踢开了旁边的房门。运气不错,房间是空的。
他把人推进去,顺势拔出了刀。那个人脖颈处的血向着墙面和地毯喷了一天世界,不过因为有地毯,一时就不会流到外面来。
走廊的另一头,一个守卫经过,远远向这个方向望了一眼,只看到一个同样穿着的男人,百无聊赖地站在走廊里,还向他这边也望了一眼。彼此都觉得没什么异状。
杜城等那人走过去,就反锁上了门,把刀上的血在手套里擦了擦,就继续大步向别墅内走。刀挺好用的,他现在,越安静越好。
别墅的顶楼,沈翊将手枪对准了柯弼梁的头颅。
柯弼梁面对枪口,只有一瞬间的惊诧,之后他反而像一个交响乐指挥示意让观众的掌声平息一样微微抬起了双手,环绕四周的手下紧张地将枪口放低。
“带Kenny先去露台,我还有话要和沈翊说。”
“爸爸!”
Kenny在轮椅上一挣,思月却在他身后仿佛是怕他受伤一般环抱住他的肩头,她的双眼躲在垂落的黑发后面,盯着沈翊和柯弼梁对峙的身影,另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K先生轮椅的把手,手心里开始出汗。
那些听命于柯弼梁的保镖从她湿滑的掌心里夺过轮椅,推着K先生向露台去。
思月犹豫自己是跟着K先生撤离,还是留在这里。只要柯弼梁不死,她即便是跟着K先生逃到泰国,也没有生路。
沈翊还在磨蹭什么,她眼神灼灼地盯着他,动手啊!
就在她迟疑的瞬间,她已经被那些保镖和K先生隔离开,她猛然醒悟,赶紧去追,“Kenny!”
“思月!”K先生尽力伸出手,想要带上她,保镖的目光望向柯弼梁,询问老板的意思。
“我没有说让这个女人走。”
柯弼梁用这种小事还要他多说一句的厌烦语气。
保镖狠狠推开思月,簇拥着K先生的轮椅,护着他向着上面停靠直升机的露台而去。沈翊的目光向他们瞟了一下,对柯弼梁说:“让他们不准动。”
他不希望K先生脱逃,但是,他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他留在原地和柯弼梁对峙已经是用尽全力了。
“不然呢?”
柯弼梁轻笑,甚至向前挪了小半步,额头紧紧地抵住枪口,“我半生在江湖里,被枪打的次数,数都数不过来。我看一个人的眼睛,就知道他到底会不会开枪。”
沈翊的双眼不偏不倚,“你赌我不会开枪?”
柯弼梁近乎慈祥地问:“第一次杀人吗?第一次,会紧张好正常的。”
沈翊确实第一次只要动动手指就能杀人,也确实紧张,枪口挤压着柯弼梁的额头皱纹,几不可见地发颤,他身上的肌肉都在激动地发颤。
他竟意外地想起了林敏所说的——唯有重罪者所能感觉到的,恐惧中的兴奋。不,他只是兴奋,他感觉不到一点恐惧,这一刻,他生杀予夺,无所不能。
沈翊的唇角甚至难以抑制地浮现出笑意,用极大的意志控制住食指才能不将扳机抠紧。
“你应该抓住这种感觉,并且用它来创作。”
我不是卡拉瓦乔,我要成为改变结果的人。
我现在所做的事,可以救到更多的人。
我杀一个人,是为了拯救千万人……
“我希望你开枪。”柯弼梁说,“小翊,我当然清楚你心里对我是有怨恨的,你不这样表现出来,我们不可能真正交心谈话。”
沈翊笑容凝滞,双眼危险地微微眯起。
柯弼梁言归正传到刚才的话题上,“我既然要给你补偿,自然就是你想要的东西。不是功名利禄这些俗品,当然这些,我都会给你,但这些都不重要。小翊,我知道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我要什么,不用你给。”沈翊高傲地说,“我自己会拿。”
柯弼梁却笃定地笑了,说:“你想要,正义。”
沈翊感到了一丝荒诞,“你又能给我什么正义?”
柯弼梁古怪地微笑,他的右手三指收拢,用食指和拇指比成一把枪的样子。
沈翊眉心微动,不知道他在搞什么鬼,不由得紧张起来,或者……还是干脆速度杀了他,哪怕与他同归于尽,以免白白死于话多。
柯弼梁右手比的“手枪”忽而向着人堆里一指,嘴里戏谑地叫了一声:“呯!”
呯——
真实的枪声却随之响起。
沈翊一惊,他并没有开枪,但也没有受伤。
他的耳朵被这一枪震得鸣响,空气里弥漫出火药和血腥的气味,在柯弼梁所指的方向,一个黄发男人的额头上已经炸开一朵红白的血花,无声地倒了下去。
他完全没有想到今天自己会死,他也不能理解为什么。
柯弼梁那两个贴身保镖之一,枪口仍在冒出青烟。
开枪的人也不理解为什么要杀这个黄毛,但是他已经像巴普洛夫的狗一样形成了条件反射,执行柯弼梁的命令不需要理解,也不可能犹豫。
“这个还算是个新人,原先赌场里看场子的,很出挑,他叫……叫什么我忘记了。”柯弼梁耸耸肩,“他有一个毛病,喜欢当着别人的面,杀他们妻儿。上一次,他杀了那家人多少条命?”
尸体旁边一个的另一个马仔战战兢兢地回答:“七……七条。”
“哦,七条人命。”柯弼梁笑,“那你呢?我听说他杀人之前,那些女人都被你搞过了,还有个小女孩?她几岁来着?”
“她……她……”马仔磕磕巴巴不敢回答。
柯弼梁只是一个眼神过去,“呯——”他的额头上也多了一个枪洞。
柯弼梁是疯了么?他杀自己人,可是周围那些可能下一秒就要被他屠杀的人却都噤若寒蝉,竟然没有一个人敢于质疑他的决定。
“你看,我帮你随随便便杀两个坏人,要是警察去查,走完司法程序,上诉,申辩……四五年都办不完。可是,这世界上有多少坏人?”
柯弼梁笑,轻轻舒展手臂,“你看看这里一屋子的人,除了你,还有Kenny之外,没有一个不是恶贯满盈的。在泰北,更多我们这样的人,我如果不给你机会,你能拿我们怎么样呢?”
“这些罪犯之所以得不到惩罚,难道不正是因为你吗?”
“是啊。在我的土地上,我的话就是法律。”
柯弼梁毫不介意地承认了,甚至掩饰不住的傲然,“可犯罪是手段,不是目的。我不是享受杀人才杀人,喜欢贩D才贩D,我只是有必须要这样做的理由。但是,现在外部世界在改变,我需要去犯罪的理由已经越来越少了,文森当年……想做的也是这个。我的权势已经稳固,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建造一片乐土了。沈翊,你跟我走,我让你当那片土地的王!那片土地的神!你想要实现什么样的正义,想救多少人,都轻而易举。”
“如果我的正义,是杀了你呢?”
柯弼梁摊开了双手,“哈哈哈,当然可以。你不喜欢我的规矩,你可以建立你自己正义。我孤孤单单活了这么多年,身上背了多少人命记都记不清,一个人所能享受的富贵荣华我也都腻了。你现在开枪,我也不亏。沈翊,我没有骗你——我希望你开枪。”
他忽然面容狰狞,厉声道:“这就是我为什么要给你杀我的机会!我希望你有开枪拿走我这条命的胆子!只有坚信自己永远正确的人,才敢毫不犹豫地杀人!杀人之后,也不会被负罪压垮!我要的,就是这样的你!”
“但不是现在。你现在杀了我,我死了,没人能压住这里的其他人,你也会死在这里。”柯弼梁几乎掏出自己的心一样陈恳地说,“小翊,我不在乎这条老命,我只在乎你和Kenny,只有你们才是未来和希望。你跟我回去,你能得到一切,包括我的命。”
沈翊一直举着的枪,更明显地晃动着。他的体力也几乎到了极限,必须要做出选择了。他神情暧昧未明,忽然喃喃地说:“我想说这句话……已经很久了……”
柯弼梁满怀希望地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一直旁观的何思月此时已经无所顾忌,尖声叫道:“你疯了吗!不要相信他!开枪啊!杀了他!”
柯弼梁冷冷地说:“让她闭嘴。”
他的贴身保镖听命,却没有用枪,这不过是个柔弱的女人,徒手就能捏死她,他铁钳似的手掌抓向她的头发。
何思月突然暴起,猝不及防地抓住对方的手腕,用整个身体抡过一个完整的圆缠上去,双腿剪刀一般绞住对方的脖子,利用离心重力将他摔倒在地上。
她额上的伤,是被人抓住头发用力撞击而伤的……这些年,她一直在练习,如何反击。
她的反击触怒了柯弼梁,他勃然大怒:“杀了她!”
一声枪响炸得他的耳膜嗡嗡作响,所有人几乎震惊地看着柯弼梁的半个耳朵已经不知所踪,滴滴答答从他侧颈流下鲜血。
那把滚烫的枪口已经重新抵住他的额头,灼烧他的皮肉。
沈翊想说这句话已经很久了,他此时咬牙说出了这一句非常经典的台词:“我是警察,统统不许动!”
人群在短暂被他镇住,然而,没有多久又开始骚动。沈翊这一枪虽然没有打死柯弼梁,却撼动了他的无上权威。
就像一座神像,被破了金身。
“文森啊……我信佛,就是为了信轮回……下一次,你还是会回来的。”
柯弼梁仰天发出意义不明的叹息,然后他收回目光,遗憾地看着沈翊。
他惋惜地说:“杀了他。”
人群掏出了枪。
突然,一个重物轰然从外面飞进来,撞进了人堆里,那些人躲避不及,几个被撞翻在地,胡乱地开了几枪。
他们这才看清,飞进来的原来是个人,准确的说,很快就会是一具尸体了,除了刚才被打成了筛子,心口上一道很深的刀伤还在喷着血。
一个高大的身影趁着这个空档,跃身跳进了厅内的沙发背后当做掩体,一通乱枪便先向着这个方向扫来。
就算穿着守卫的衣服,就算还戴着偏光镜。沈翊的动态视觉已经看清了他——杜城。
但是……这好像和他之前设想的不一样,不是应该是杜城率领着能将这些罪犯淹没的庞大援军扑来,瞬间控制局面吗?
杜城当然也看清了沈翊,这也和他设想的情况不一样,城队一时百感交集!
上一次,还是别人拿枪指着他呢,这一次,他已经能拿枪指着别人了。
沈老师长出息了!
后悔,真应该多带点人进来,都来看看,这怎么不是沈警官的伟大进步呢!
好好好
知道我好这口是吧
大北砸你管管你那嘴吧
还不如南边那个姓杜的呢
林敏第一次找到沈翊在海边涂鸦的烂尾楼,是一个临近夜晚的时刻。那天刚下过雨,夕阳很古怪,呈现出一片殷红,把湿漉漉的水泥楼板照得像一座血迹斑斑的凶宅。
她穿的细高跟完全不适合在这残垣断壁之间行走,她在没有扶手的毛坯楼梯上崴了一下,北江明明有那么多无人在意的烂尾楼,还有疏于管理的地下通道!
她暗骂了句:“怎么找的这个鬼地方!”
她在每一分钟都在变得更昏暗的环境里,一瘸一拐地走到最高层的露台上,就被沈翊留在墙上的壁画们惊得毛骨悚然,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作——
在墙面上,在天顶上,在圆柱上,那是很多很多,向外窥视的眼睛……
那时候刚进高中的沈翊穿着一身宽松的休闲牛仔装,身上都是乱...
那时候刚进高中的沈翊穿着一身宽松的休闲牛仔装,身上都是乱七八糟的颜料,吃力地推着一个没有上盖的空柏油桶,一路上金属和水泥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刚成年的林敏点燃一根烟,定了定神,向他走过去,但她并不想出手帮他去推这个又脏又重的大件垃圾。沈翊看见她来了,熟到不用打招呼,也没有要她来帮忙的意思,疏懒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把大捆的露营木柴塞进桶里去,淋上助燃的汽油,问林敏借了打火机点燃一片废纸,一点火苗飘飘荡荡地丢下去。
忽地,燃起了一团篝火。
他们这对师姐弟,就像一个窝里生出的两只野猫,受过同样的哺育,长大之后各奔东西,再相见时会有一点亲切感,但也不多。
烈烈的火光把被夜色笼罩的烂尾楼重新照亮,可开放的露台外面仍是令人生畏的漆黑大海,发出汹涌的声响,无边无际。
那些窥视的眼睛躲在平面里,诡异的光影里摇曳,影影幢幢。
“老师的画室不够你画?”
林敏又叼出一根烟,把烟盒递过去询问他要不要也来一根?
沈翊没有接,也没回答她,他年轻的脸庞映着火光,透过烈焰,望向大海。
林敏从小和沈翊一起学艺,这是她的幸运,“沈翊的师姐和代理人”这个名头让她年纪轻轻就已经看到了财务自由的希望;但这也是她的不幸,在很小时候就看到了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望其项背的绝望。
她再也不可能沉下心做自己的艺术了,她画下每一笔都清楚,自己的作品和同时代的沈翊相比,平庸,毫无意义。
先天的天赋是无法逾越的差距,可是后天的差距,同样是判若天渊。
很多人都把“后天”单纯理解为“努力和汗水”。林敏自认为她的努力和汗水绝不逊色于沈翊,但这些东西也毫无意义。
后天,是他的人生。
林敏只知道沈翊是个孤儿,一定命途多舛,这是她无法复刻的“后天”。
说一些可怕的话,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她最疯的时候,倒是愿意献祭掉自己的父母和童年去追上这个差距,这样想法的艺术家绝不会只有她一个,但是,人生没有如果。
很少有杰出的艺术家享受平淡幸福的人生。他们必须偏执,必须狂怒,必须悲恸……因为艺术和哲学一样,是一条荆途,没有受过苦的人,只会长成一头快乐的猪。
人的经历,塑造出的人的人格和精神内核,在潜意识的深海下爆发。
他有过什么样的人生经历,使得他窥视这个世界的眼睛,从此与众不同。
多年以后,林敏亲眼见证了沈翊的画害死了一个警察,她意识到这也是他人生的一道坎,是能把他磨砺成一个超越时代的伟大艺术家的砥石。
“美术史也一直在记录犯罪史,就像卡拉瓦乔,他杀人逃亡,但是留下了传世的杰作。”
她在这些眼睛的窥视下,坐在沈翊身边徒劳地挽留他,“你应该抓住此刻的感受,恐惧中的兴奋,并且用它来创作。”
沈翊闭上眼睛,仰头轻笑:“我不是卡拉瓦乔。”
莫名的——沈翊始终比任何人都更理解杜城的PTSD,尽管雷队的死怪到谁身上都怪不到杜城,但是杜城自己却长久都过不了心里这个坎儿。
面对不可逆转的死亡,最可怕的不是长得看不到尽头的悲伤,最可怕的是,幸存者的心陷于种种“假如”。
假如……
假如,我当时在他身边……
假如,我能替他挡住那柄刀……哪怕换我死了,可是他是不是还会活着?
可我只是……等着……等到有人通知我发现了他的尸体。
我当时太年轻,太幼稚……我没反应过来,我什么都没有做……
我只是,看着。
假如,我当时……发出声音……
假如,我当时走出来……
哪怕我会死,但是,她是不是还会活着?
我绝不要再束手无策。
我要成为,改变结果的人。
早在第一架直升机降落到别墅前,路海洲摇来的SWAT特警和杜城的北江分局小分队就都已经就位,在周围布控了。
用热源探测远程排摸出了整栋别墅的构造,电源和新风管线布局,最重要的是里面大约有20人的防守配置点位。
这种地形放在古代战场上,那叫易守难攻。
现在条件有限,得不到更多的支援,这阵仗甚至还比不上当初抓曹默的排场,远远不够1:5的优势合围。两个刑警队长研究了强攻的几套方案,硬要打会造成极大的伤亡,赢面也不大。
“首先必须要确保沈翊的安全。”杜城皱眉,“我们换个思路:大部队围而不打,断水断粮,再切断这片区域的通讯,他们能坚持几天不投案?”
路海洲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说:“他们有飞机。”
“啧……”杜城也像给差生讲题对方竟然不能一点就透而感到烦闷,只好一步一步给他细讲,“等他们的飞机来了,我先偷偷进去,破坏飞机,再把沈翊带出来,然后就只要堵死他们,等他们自己投降。”“你一个人?疯了吧……拍战狼啊?”
他话音刚落,负责观察的特警过来告诉他们,发现一架直升机靠近了。路海洲也拿过望远镜试图辨认柯弼梁是否在机上,但是,直到飞机降落在别墅顶上的停机坪也没看出来。
他走回杜城身边,杜城正在专心看手机,那头哪怕降落个UFO也不抬头。
路海洲问:“飞机降落了,说正经的,打不打?我的人装备好从正门和侧门对抗他们最强的防守,你带你的人从南面,这样三路同时进攻——这是最合理的战术。”
杜城摇头,“再等等。”
“等什么?”
“不知道。”
“那你在说什么?”
“沈翊让我等。”
“……他说等什么?”
“他没说。”
路海洲眺望了一下别墅的屋顶,那架随时可能再起飞的直升机,内心被一股不靠谱的焦虑纠缠住了。
“杜城……”他尽量保持理性的语调问,“有没有一种可能,沈翊一个人在里面,要控制住他,拿到他的手机,用他的手机发任何消息,都很容易。比如说,叫你等,却没有任何理由,等到我们这么多人眼睁睁看着目标再飞走?”
杜城说:“不是别人,肯定是他。”
“他说什么?你们事先约好的暗号?”
“他说……stay。”
路海洲没话了,他自从五年前有幸代表中国警方的一员去英国伦敦警察厅做交流时参观萨利警犬学校,之后就再也没听到有人说过这句指令。
这语气,一般人还真冒充不来。
于是,路海洲在未知的迷茫中也命令所有人等着,他每隔十分钟去问一下杜城,沈翊有没有新的消息过来,杜城都说没有。
等待本来就煎熬,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等过头了,更是煎熬。
就算之前的消息是沈翊发出的,那现在呢?路海洲试探地问:“你……就不担心吗?”
杜城也望着白色别墅的方向,从外部看,它平静安稳如一块悬崖上的云母,他说:“我从认识他开始……就没有一刻不在担心。”
然而,在过去了半个多小时之后,第二架直升机终于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
杜城狗仗人势地瞄了路海洲一眼,一切傲慢尽在不言中,沈翊让stay的,stay就得了,难道还需要向你解释吗?
沈翊不会无声无息地溃败,他一定会给我一个确定的信号。
路海洲服气,捧场地对着杜城和遥远的沈翊鼓鼓掌,然后重新掏出了他的三路进攻计划,再一次确认敌我双方的战力对比。
第二架直升机降落之后,柯弼梁带来的精英人手撑起核心的防卫力量,原本内部的人员向着别墅外围增强。
原本这栋别墅就没什么死角,这样一来,更是围得像个铁桶一般,隐约巡视的人手上还都持有枪械。
路海洲看得一脸铁青,现在是他下决断的时候了。
这不是一场“来都来了”的游戏,他带来的每一个警员都有家庭,他们的牺牲在所难免,但是决不能死于决策者的意气用事,不能死得毫无价值。
他们需要一个契机,哪怕只是转瞬即逝的契机。
杜城给自己套上了一件防弹背心,然后就站在监控的位置,端着望远镜一直望向别墅的方向。
路海洲走到他身边,想要和他商量,只见他望远镜下的嘴唇忽然咧开一丝令人不安的笑。
杜城这几天也忙得不修边幅,胡渣的阴影从上唇和下颌浓密地冒出,露出的犬齿雪白,牙尖浅浅地咬着勾起的嘴角,使他的笑意竟然显出几分兽性。
“机会来了!”杜城干脆利落地丢下望远镜。
路海洲连忙上前接过来一看,别墅那边像是被顽童捅了的蚂蚁窝,守卫们人影纷乱,都向着别墅内涌入,有人在招呼,又有人迷茫地左右观望,向着经过的人打听。
他们内部似乎是出了什么大事,一下子把全盘的守卫都打乱了。
“杜城……”
路海洲放下望远镜,话还没来得及说,却发现他的身边已经没有人了。
路海洲感到头疼,分局这一个两个都这么乱来的吗?他挤按了一下睛明穴,老母亲的咆哮言犹在耳:“你别老想着万全准备。我可告诉你啊,路海洲!没有那么多万全准备的!该上就得上了!”
那就……也只能这么着吧。
从正面能吸引更多的火力,多少能为打入内部的杜城和沈翊争取更多的行动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