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用一句话总结2023年的网络流行文化景观,“在平静中发疯”或许最为合适。年轻人一边互相夸赞“精神状态美丽”,一边镇定甩出吗喽表情包,以表达对生活的无奈,无奈变成一声自嘲的笑,消散在寒冷的冬天。
这一年,年轻人们有的涌向寺庙或大众占卜,有的将手伸向赛博空间的另一端,在短视频和匿名bot中汲取精神养料。
本篇盘点将从今年最值得记录的生活方式、网络亚文化与流行文化现象出发,试图勾勒年轻人精神图景的一个侧面。“摇摆于两极,没有中间地带”这句话将反复出现在文中——在玄学中寻求安慰的人们一边做着劳碌的工作,一边做着中彩票的幻梦;自嘲为“鼠鼠”的人往往会投射出一个与自己截然相反的成功人士形象;作为电影观众,我们要么在备受恐吓中意识到彼此厮杀的重要性,要么在抚慰人心的乌托邦中短暂隔绝现实。最后,以流行音乐界为例,劳动市场的分化也已经来到最极端的境地。我们不禁发问:弥合裂缝的可能性还存在吗?如果有的话,它在哪里呢?
关键词:玄学、刮刮乐、寺庙热、学霸猫身心灵、“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新时代运动(NewAgeMovement),并早在2015年流行于国内的一线白领中间。它大致分为两类实践,一是塔罗、占星等卜卦咨询,二是冥想、瑜伽这类旨在提升个人“能量”的生活方式,学霸猫可宽泛地算作第二种。
学霸猫之所以受到欢迎,主要源于她提倡的“反努力”准则——她结合西方身心灵书籍与《道德经》《易经》等传统内容提出,生命有自己的轨迹,顺其自然就好,即使不成功也没有关系。这颠覆了职场上“努力才能改变”的价值观,也让许多学员有了裸辞和离开主流生活的勇气。只不过,反努力和顺其自然的终点竟仍是消费主义与世俗欲望,这一点初看上去令人费解。
关键词:鼠鼠我啊、momo、厕妹、吗喽、于文亮、完颜慧德、抽象文化、冰学
纵观2023年出圈的网络亚文化,有一条脉络贯穿始终,那是一种充满自嘲色彩的自我认同。这种自我认同不再是有着明确社会身份的“小镇做题家”或“打工人”,而愈发走向抽象和荒诞无稽,并因此获得了更广泛的代入感和更惊人的热度。
2023的网络文化或许纷繁混乱,但一切都可以从“鼠鼠”说起。“鼠鼠”最早盛行于“孙吧”(百度孙笑川吧的简称),老鼠的自称代表着底层男性,同时带有强烈的厌女色彩。后来,广泛流传的“鼠鼠”开始指代更广泛的弱势群体,如中专生、残疾人以及贫穷的人。经过进一步演化,任何感到生活苦闷的人都可以自称“鼠鼠”。这出人意料地引发了部分网友的不满,因为他们认为“清北鼠”或“985鼠”不配为鼠,只是在变相自我炫耀。
我们也由此发现,无论是“鼠鼠”、“吗喽”(两广地区中“猴子”的方言,吗喽的形象常见于表情包)、匿名的“momo”大军、“被确诊为《甄嬛传》中的安陵容”,还是“厕妹”,在今年流行的种种“自我代入梗”中,将自己归类为社会中弱势、滑稽甚至是卑劣的一方,并以此抱团取暖,已经成为年轻网民麻痹痛苦的普遍做法之一。这些自嘲者对应甚至敌视的,则是所谓成功人士,他们更熟稔社会规则,游刃有余,高人一等,比如走上人生巅峰的甄嬛以及有头有脸的网红。这一反差也让人联想到《新周刊》学霸猫报道中某位学员的发言:
一直以来,有两种版本的人生在柚子脑海里盘旋。第一种是从各种故事里了解到的,“人生是肆意玩耍,你可以顺利自然地成为你想成为的自己,获得祝福”;另一种是,“人生就是要学会吃苦,不断在比较中忘记自己,在各种不适合自己的游戏里,反复定义自己是很差劲的‘输家’。”
当年轻人的焦虑从内部转向外部,自嘲的情绪也渐渐演变为对他人的戏谑。相较于往年经常被讨论的蔡徐坤或孙笑川,今年的新晋顶流或许是“心理学专家”完颜慧德。这位中年女性自称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在抖音上发布鸡汤正能量中老年风格视频,她浓厚的方言口音造就了一批网络流行语——“笑晕了”变成“笑拥了”,“女人要安分守己”变成“女人要iPhone手机”。
上文作者余湜看到,抽象“乐子人”的取笑对象可被随时替换,它的内容其实空无一物。完颜慧德也是如此,人们并不关心完颜慧德本人是谁,只关心她在窘迫中创造出的笑料。笑声被网络平台的算法捕获,成为一种犬儒主义的、应对或逃避现实的方式:
“人们通过笑料得到了短暂廉价的神经刺激,从而能更顺滑地在压力中劳作。当观众发笑,他们以为自己嘲笑甚至解构了生活,实际上,生活从未因此被改变,它不断在笑声里浮现。”
站在2023年的末尾,我们不难发现,网络亚文化呈现出不断融合继承的特点,在意义的外延上却有所区别。集中体现这一点的,是今年10月左右开始流传于各平台的“冰学研究”,即解构作家大冰的学问。对这位前山东电视台主持人、畅销书作家的嘲讽并不是一件新鲜事,但是经过“文艺复兴”的冰学显然变得更可乐了,那句广为流传的“看到你直接就喊大冰,我心里咯噔一下,您是怎么想的呢?大冰也是您能直呼其名的?”是“咯噔文学”和“冰学”的结合。“冰学”的名称也承袭自以某位公众人物为目标的“x学”,最著名的是嘲讽网红晚晚的“晚学”,晚学家们在晚晚的微博、小红书上开发着一切可供研究的材料,并精心制作成“课件”,网上经常可见“冰学”和“晚学”双修的“高材生”。
关键词:《满江红》《流浪地球2》《孤注一掷》《消失的她》《涉过愤怒的海》《我本是高山》《重启人生》《跃动青春》《铃芽之旅》《chiikawa》
今年是国产院线电影全面复苏的一年。截至11月13日,中国电影2023年度票房突破500亿元,这也是自2020年以来全国票房首次重返500亿高位。春节档的《满江红》和《流浪地球2》成为票房冠亚军,紧随其后的是以社会话题为切入点、却被众多影评人讨伐批评的《孤注一掷》和《消失的她》。暑期档后的电影市场再度转冷,虽然《涉过愤怒的海》与《我本是高山》引起了一定讨论,但也有媒体指出,由于社会议题的红利已经被暑期档收割过,这些影片拉动更多的是社交媒体话题而非票房。改编自张桂梅校长事迹的《我本是高山》说明了这一点,在影片还未公映前,它就陷入了改编失实的舆论漩涡。
今年6月,由陈思诚监制的悬疑片《消失的她》上映,讲述了何非(朱一龙饰)为了继承妻子的丰厚家产,在泰国潜水时将其谋杀,后被妻子闺蜜反杀并缉拿归案的故事。“渣男”、“恋爱脑”与“女性友谊”的关键词引爆了舆论,对何非感到愤怒的观众开始对影院的立牌泄愤,#朱一龙的头还有好的吗#一度登上热搜。对影片最主要的批评在于,它看似为女性发声,实质上处处凸显着男性主体地位。影评人毛尖直指陈思诚“给自己穿了件女性主义的镂空雨衣”,披着闺蜜情的皮,内里仍是陈思诚一以贯之的“对富豪赞美,对穷人鄙视”的主题。
就在国内电影不断聚焦于社会议题、又不断流于情绪宣泄的同时,邻国日本的创作者选择逃避痛楚,回归到为人遮风挡雨的小家庭叙事中,这类影视剧在中国也受到欢迎。正如日本社会批评家宇野常宽在界面文化专访中提及的,这是日本近年来一贯的倾向,无论是年初的日剧《重启人生》,还是在豆瓣收获9.4高分的校园动画《跃动青春》,登场人物们都无视残酷的现实,几乎只考虑和周围朋友的友谊,暗含着对于“美好日常永远持续下去”的希望。在《跃动青春》中,主角美津未性格纯真、光芒四射,看上去从来不会被失败打败,永远为朋友着想,这一在现实生活中或许颇为罕见的人物,也由于其虚构的性质而成功治愈着观众。
与以上作品对比鲜明的,是新海诚的新片《铃芽之旅》,国内观众普遍给出好评,认为新海导演终于踏出了个人的小世界,直面日本3.11地震后少子化、农村劳动力缺失等沉重的议题,成为了具有社会责任感的国民作家。宇野常宽则给出了作为日本文化研究学者的内部视角:尽管新海诚想要尽全力理解日本社会,但由于日本停滞不前,《铃芽之旅》的结局也只能是一些无聊而空洞的说教,这直接影响到了整部影片的质量。
在无法寻得出路时,要么倒向“恐吓电影”的畸形抚慰、深信不出国/不恋爱就能得到安全,要么倒向日常生活的治愈和救赎,两个极端彼此交织,似乎成为了今年格外流行的情绪基调,而不再存在中间项。
有趣的是,一部播出于2022年的日本动画作品《chiikawa》,在邻近年末为这两种情绪写下了别样的注脚。近几个月来,这部作品凭借软萌的表情包在国内社交平台上受到不少欢迎,也时常可见有人举着角色玩偶,配以“妈妈,人生是旷野啊”的文案,表达一种逃离主流生活的愿望。事实上,这部作品的主题并不简单,而是“在残酷之上,构建可爱与治愈”,观众们惊讶地发现小可爱们也要打工考证,运气好便可以抽彩票抽中房子,运气不好只能睡在山洞,还要面临被怪物杀死的危险。
作者的逻辑在于,由于世界观的黑暗和扭曲,可爱才显得格外宝贵,两者形成了互相转换的辩证关系。耐人寻味又形成对照的是,在现实中,抚慰人心的治愈也不受控制地再次滑向了“抽象”和“整活儿”:“妈妈,人生是旷野啊”被重新组合成“妈是野人啊”等怪异的句式,小兔小猫的表情包被配上“不想活了”等发疯语录。
关键词:线下演出、演唱会、泰勒·斯威夫特、五月天假唱事件、《乐队的夏天3》
今年火热的行业除了电影,还有线下演出。根据媒体统计,经过三年的蛰伏,国内演唱会行业在3月迎来上升势头,截至5月,全国已举办过近500场演唱会,超过2019年同期水平。在平均场次最多的上海,仅在9月,每个周末就至少有一场歌手个人演唱会;在9月15-17日的三天内,就有李荣浩、戴佩妮和汪苏泷等六组艺人举办演唱会。这些演唱会大多票价较高且一票难求。
对此现象,心理学家王芳的观点很有参考价值。她认为,虽然大家整体上减少了开支,年轻人尤其“抠门”,但是他们很舍得在旅游、餐饮和演唱会上花钱。这既是由于人们在疫情后需要一个情绪释放的出口,也是因为意识到未来规划的脆弱之后,人们不再牺牲当下以寻求延迟满足,而更倾向于自我关怀,重视抚慰情感的消费形式。
这一点在全球的音乐市场乃至消费市场上也是同样。12月初,《时代》杂志将美国流行音乐天后泰勒·斯威夫特(TaylorSwift)评选为2023“年度人物”(PersonoftheYear),理由是“她为这个渴求欢乐的社会带来了欢乐”(forbringingjoytoasocietydesperatelyinneedofit)。历届年度人物几乎都是政治家或商业大亨,这次则罕见地颁给了娱乐界人士。今年,泰勒的TheErasTour巡回演唱会门票几乎一上线就被抢空,巡演也给各地旅游业带来了巨大的经济复苏,以至于不少国家政府主动向她发起承办邀约,有大学教授甚至发明出“泰勒经济学”(swiftonomics)以研究她对地区经济的贡献。泰勒的音乐以旋律动听著称,虽然其中不乏悲伤情歌,但整体基调昂扬欢快,这也十分符合当下年轻人的状态:精疲力尽后,无法消化晦涩难懂的内容,只想聆听最悦耳、最能带给人希望和能量的歌曲。
悦耳的背后隐藏着绝大多数创作者的辛酸。流行文化媒体Dazed的《2023年,流行音乐亟待拯救》一文中指出,在十年前,流行音乐界的竞争是良性且健康的,凯蒂·佩里、LadyGaga、麦莉·塞勒斯等人都占有一席之地,但是随着行业预算削减、流媒体算法成为听众聆听新音乐的壁垒,艺人们要么彻底过气,要么吞噬市场份额,位居中游的艺术家逐渐消失了。作者认为,泰勒占据统治地位便是流行音乐生态系统停滞不前的症状,既然没有竞争,也就没有创新的必要,所以不少当红歌手都陆续开展美妆、演员等副业。虽然不乏有碧梨(BillieEilish)、杜瓦·黎帕(DuaLipa)或SZA等年轻新艺人突破重围,但行业整体的创造力水平仍在下降。
类似的情形也在音乐综艺中上演。《乐队的夏天》作为国内最受欢迎的音综,曾帮助许多小众乐队打开知名度,举办更大场地的巡演,也有乐队把报价分为“乐夏前”与“乐夏后”。然而,当大家纷纷在周末走出家门看演出或音乐节,今年《乐夏3》掀起的讨论显然变少了,客观上不利于产出和传播新创作者。乐评人耳帝也结合近几年独立音乐市场的蓬勃发展以及短视频的推动作用指出,参加《乐夏3》的一部分乐队具有大众传播审美性,早在节目前就成为了“网红”,比如回春丹、麻园诗人等,他们的大热歌曲已经火过一轮,因此在节目中显得疲软、缺乏新鲜感。
虽然面临行业不济、创作寡淡的问题,《乐夏3》的后半段赛程仍然证明了一点——音乐可以爆发出意料之外的力量。在改编赛段,麻园诗人以一首写出打工人心酸、笑中带泪的《彩虹的微笑》感动了场内外的听众;来自农村的农民乐队瓦伊那与任素汐合作的《大梦》成为节目出圈的第一首歌,歌曲讲述了一个小男孩从田野走向大城市深圳,面对无数困境,问出“人生是否如梦”的故事。这个故事承接住了那些向往乡野生活的年轻人的困惑和痛楚,也似乎在告诉我们:流行音乐与文化是生活的一面镜子,却也仍然具备某种对生活的超越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