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3月5日的《申报》刊登了时任湖南省政府主席何键撰写的一篇《咨请教部改良学校课程》,文中气势汹汹地斥责道,“近日课本,每每‘狗说’‘猪说’‘鸭子说’,以及‘猫小姐’‘狗大哥’‘牛公公’之词,充溢行间,禽兽能作人言,尊称加诸兽类,鄙俚怪诞,莫可言状”,随即忧心忡忡地慨叹,“倘再过数十年,人之将亡,滔滔皆可率兽食人,人将相食”,“窃虑其必有无量无边之浩劫也”。他由此强烈建议,这样的课本“不切日用,切宜焚毁”,决不能予以宽宥纵容。没过多久,曾赴美攻读心理学和教育学,回国后在中央大学任教的尚仲衣,出席中华儿童教育社第二届年会并发表演讲。在稍后披露的演讲稿《选择儿童读物的标准》(载《儿童教育》第三卷第八期,1931年)中,他强调在编写和选择儿童读物时应该尽量恪守“合乎事实不违反自然现象”的原则,“鸟兽本不能作人言,如读物中使鸟兽作人言,即是越乎自然”,还举出“儿童在读物中看到猫会讲人话”等作为例证,认为如果出现类似的情况,“未始不是教育中的倒行逆施”。何、尚二人所言桴鼓相应,尽管都没有指名道姓,却很容易令人联想到此前流行的一篇汉译童话中的主人公——穿靴子的猫。
一、从翻译到改编
有关“穿靴子的猫”的民间故事在欧洲各地流传极广,还相继衍生出各种不同形式的文艺作品:德国剧作家路德维希·蒂克(LudwigTieck)以此为题材创作过一部三幕童话剧,德国语言学家格林兄弟(BrüderGrimm)编纂的《儿童与家庭故事集》初版第一卷中也收录过这个故事,最脍炙人口的则莫过于法国作家夏尔·佩罗(CharlesPerrault)在编撰《鹅妈妈的故事》时所整理改编的版本——英国民俗学家安德鲁·朗格(AndrewLang)蒐求遴选世界各地的传说和故事,汇辑为《朗格童话》,就将这个佩罗版童话稍加润饰收入其中。
二、译本中的疏漏讹谬
三、国语与方言的消长
说起在翻译中熔铸方言词汇,更值得细说的当属葛孚英的译本。其中提到小儿子看见猫“能极轻快的转着圈儿那耗子和老鼠”,接着又说猫等到兔子钻进口袋时“立刻拉绳子,把他住了”,看见竹鸡飞进口袋又是“他一拉绳子,两只都住了”;在故事临近高潮时,“猫大爷最后来到一座华美的宫殿里,那主人是个蚂虎子”,稍后在叙述猫和妖怪斗智斗勇的经过时,也一再称呼后者为“蚂虎子”。译本中不断出现的“”和“蚂虎子”,就显得有些生涩费解。好在译文最后,除了有常惠的跋语外,还另附有周作人的一则附记,提到“这译文里有一两句北京话,或者要加上一点说明”,已经善解人意地预料到读者可能会有困惑。
四、故事的渊源与类型
周作人之所以答应替葛孚英的译本撰写附记,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即他对这个童话故事的本末原委早就已经非常熟悉了。他先前翻译过LjovTolstoj(略夫·托尔斯泰)的《空大鼓》(载《新青年》第5卷第5号,1918年),文末附有译后记,揭示这篇小说源自民间传说,“在传说研究中,属于‘友谊的兽’一系(TheFriendlyAnimalCycle),法国Perrault编述的童话《着靴的猫》(LeChatBotte),便是此系的代表”,已经拈出“友谊的兽”这一名号。这篇译作稍后相继收入《点滴》(北京大学出版部,1918年)和《空大鼓》(开明书店,1928年)这两部译文集,周作人又为译后记中出现的Perrault配上汉译名“丕罗勒”或“丕罗耳”以方便读者了解。常惠在葛译本跋语中也征引过这段评赞,他们选定这篇童话来翻译,或许也和周作人的揄扬称美有关。
在揭橥这一类型故事的渊源后,周作人在附记里又补充道,“据英国安特路兰(AndrewLang)的考证,就这篇的内容看来,社会上已有贫富贵贱的区分,大抵已经不是文化很低时代的作品,至于里边的分子却仍是很古的”,说明随着时代的发展,这类童话的具体背景也会随之递嬗。这里提到的“安特路兰”是周作人极为敬佩的英国作家兼学者,在不同时期不同场合还称其为“安度阑”(罗达哈葛德、安度阑《红星佚史》,商务印书馆,1912年,译者署名“周逴”)、“安特路阑”(《花束序》,载《语丝》第4卷第3期,1927年)或“安特路朗”(《习俗与神话》,载《青年界》第5卷第1期,1934年,署名“岂明”)。在梳理个人学术旨趣时,周作人专门提到,“安特路朗是个多方面的学者文人,他的著书很多”,“这里边于我影响最多的是神话学类中之《习俗与神话》《神话仪式与宗教》这两部书,因为我由此知道神话的正当解释,传说与童话的研究也于是有了门路了”;正是在其指引之下,周作人着手搜求各种童话,“法国贝洛耳,德国格林兄弟所编的故事集,是权威的著作,我所有的又都有安特路朗的长篇引论,很是有用”(《我的杂学·七》)。他在附记中提及安氏所做考证,当即源出于此。
除了周作人、赵景深之外,还有一些学者对这个话题也很感兴趣。翻译过大批儿童文学作品的顾均正开设过系列专栏《世界童话名著介绍》,在述及《鹅母亲故事》(载《小说月报》第17卷第8期,1926年)时就向读者郑重推荐书中那只“聪明的兽类”——“穿靴的猫”。他认为“从人类心灵底原始的容受性上看起来,一只猫之不作呜呜呜的叫而会说人类的话,是没有什么可异的”;又说起“学者研究贝洛耳的故事,至今已有好久了,他们从这里寻出了许多古代的民俗的痕迹,因为大半的故事,他们都根据着各种的神话,而发现出一种空想的解释;虽则这些解释也不见得一定可靠”。尽管对个别结论尚持保留意见,但已经充分肯定猫能作人言自有其渊源可以追溯,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杨成志与钟敬文合作翻译了英国学者雅科布斯(JosephJacobs)所撰《印欧民间故事型式表》(国立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1928年),以简御繁地将千变万化的民间故事归并为七十种类型。排列在第六十一位的即为“靴中小猫式(PussyinBootsType)”,并列举这个故事的三个基本情节。尽管全书取材细大不捐而颇嫌凌乱,内容也只是粗陈梗概而未遑深究,但尝试着从同类型故事中提炼出共同的叙事要素,仍然让人感到饶有趣味。同样做过童话分类工作的赵景深在《评〈印欧民间故事型式表〉》(载《民俗》第21、22期合刊,1928年)里还补充道,“靴中小猫式(第六一式)以培罗脱(Perrault)的记载为最有名”,看来他对这个佩罗版故事的印象格外深刻。
五、“没有寓意”?
在葛译本附记中,周作人对《穿靴子的猫》本身也推崇备至,“据我的意思,是世界的最好的童话之一,因为他是这样的美,轻泛而且好顽”,而认真推究起来,“这篇的一种特别的地方,便是没有寓意”,并没有什么关乎人伦道德的微言大义寄寓其间。他接着又讲起这篇童话在流传过程所遭到的奇遇,“英国克路商克编童话集,把他删改了许多,因为‘这篇故事照他原本看来,是一联串的成功的作伪,——诳话的伶俐的教训,终于得到世俗的最大利益的奖赏的欺诈的系统’”。对这种越俎代庖的做法,他很不以为然,直言“猫大爷的行为虽然确是不道德的,他却决不会把一个孩子教成坏人”,完全不必杞人忧天。
反对用成人的思维方式和价值标准来评判儿童文学作品的优劣高下,是周作人一以贯之的主张。早在题为《儿童的文学》(载1920年12月10日《民国日报·觉悟》)的演讲中,他就毫不讳言地批评道,“以前的人对于儿童多不能正当理解,不是将他当作缩小的成人,拿‘圣经贤传’尽量的灌下去,便将他看作不完全的小人,说小孩懂得甚么,一笔抹杀,不去理他”;同时又指出,“儿童的精神生活本与原人相似,他的文学是儿歌童话,内容形式不但多与原人的文学相同,而且有许多还是原始社会的遗物,常含有野蛮或荒唐的思想”,成年人对此不用过度疑惧,“可以放胆供给儿童需要的歌谣故事,不必愁他有什么坏的影响”,只需要顺应儿童生活的自然发展,“细心斟酌,不要使他停滞,脱了正当的轨道”。
在稍后为《阿丽思漫游奇境记》撰写的书评中(载《晨报副刊》1922年3月12日),周作人毫不掩饰对作者加乐尔(LewisCarroll)和译者赵元任的激赏,尤其提到,“这部书的特色,正如译者序里所说,是在于他的有意味的‘没有意思’”。他推崇《穿靴子的猫》的长处在于“没有寓意”,与此处所述“没有意思”可谓异曲同工。成年人看来荒唐无稽的事物,在孩子们的眼里却充满了无穷的意趣,往往对此兴致勃勃,乐此不疲,其原因就在于“儿童大抵是天才的诗人,所以他们独能赏鉴这些东西”。对孩子们在心智方面天马行空、不受羁绊的特性,成年人应当有充分的理解和宽容,“在他想象力发展的时代确有这种空想作品的需要,我们大人无论凭了什么神呀皇帝呀国家呀的神圣之名,都没有剥夺他们的这需要的权利,正如我们没有剥夺他们衣食的权利一样”,决不能自以为是甚至横加干涉,否则只会事与愿违。
身兼译者与母亲双重身份的葛孚英则现身说法,在《谈童话》中聊起过给孩子们讲故事的情景,“不知这些平凡的故事,怎会如此动人,他们听得都比看图报及故事书还入迷。在他们惊愕的眼神中,似乎这故事就在眼前,他们就是里面的主人翁”,“孩子听完一个故事,似亲自逢了一樁奇遇,经过了离奇变幻,又平平安安从这奇遇中回来,感到一天生活的满足”,而她自己居然也情不自禁地沉浸其中,“忘了经验和理智,更忘了猫呀,狗呀是不会说话的动物,把一件浅显荒唐的故事聊得津津有味”。“浅显荒唐”非但不足为病,反倒成了引人入胜的关键所在。这些奇妙的睡前故事,当然也包括她本人“曾译过的几篇法国名童话作家白罗勒(Perrault)的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