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横戈马上行。”在翻看沙队长的工作日志时,戚继光的这两句诗突然闪现在我脑海里,用来形容这位保安队长真挺合适。
皮肤黝黑、身板敦实、眼睛大嗓门更大,脚踩一辆有“治安巡逻”四个大字的电动摩托风驰电掣……人们远远一望便知道,小区保安队的沙队长来了!
这是北京北五环一个极普通的住宅小区,二十几栋六层板楼里住着5000多名居民。2007年夏天,我成了第一批入住的业主。从那时算起,和沙队长是十多年的老相识了。他当然早就知道我是记者,也开玩笑地说过几次:“大记者啥时也给咱小区宣传宣传呀?”当我真提出采访请求时,平日里大大咧咧的沙队长却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羞赧,连连摆手说:“我有啥可写的,我又不会说话。”
“不用说啥,就把您的工作日志给我瞧瞧,行吧?”
“那成,不过里面净是些家长里短的事儿。”
就这么着,我翻开了一本牛皮纸封面早已打卷儿的“工作日志”。
一眼看过去,这哪儿是什么工作日志,分明是一个密码本。汉字不多,潦草,一看便知是随手匆匆记下的。不少页被打湿过,有的还沾着泥点子,整个本子像一张合不上的嘴。密密麻麻的阿拉伯数字配上各种圆圈、钩叉、五角星,在被洇透的纸面上更加难以辨认。
看着一脸茫然的我,沙队长拿过工作日志,翻到其中某页,指着一行天书般的“21.9.275522O30812:38P”说道:“这条说的就是你。”
“哦,是这事儿呀!”我恍然大悟。记得那天下班是晚上11点多了,我开车回到小区匆忙停下。到家正在冲凉,床头的手机就响个不停,冲进卧室抄起手机,听筒里传来熟悉的大嗓门,“你的车没停好,占了旁边308半个车位,赶紧挪挪。”
“哈哈,沙队长记性可真好。”听他这么一说,我记起来当时的确揶揄过他,尴尬地打着哈哈。
听他一说,我的尴尬瞬间变成了内疚和感激,同时也提出了疑问:“咱小区这么多车位,每个车位停哪辆车,车主住几门几号,出行什么规律,您都清楚吗?”
“大概其吧。”沙队长摸着后脑勺憨笑道。
“咱小区不光人和车您全认识,恐怕就连院子里的狗,您也都能叫出名儿吧?”我一边翻看工作日志,一边调侃。
“你还别说,疫情期间,我还真给咱小区的狗当过宠物医生。”沙队长翻了翻工作日志,手指停留在一行字上:“20.3.165431整肠生狗。”
我破译了前半句——2020年3月16日,5号楼4单元3楼1号。这是我隔壁单元的一户人家,老两口特别喜欢狗,前些年养着一条半人多高的大狗,浑身黑毛缎子似的。这两年,大狗没见着了,老两口又养了两条小狗。
“根据北京市养狗政策,咱小区不让养大狗。我上门沟通了几次,他们就把狗送到郊区亲戚家了。狗刚被送走时,老人心里肯定不好受呀,甩我个冷脸算客气的了。”
“后来呢?”我看到沙队长工位背后满墙的锦旗中,有一面在深红绒布旗面上,三个金色的大字“汪汪汪”分外惹眼。落款是“5-4-301小虎”。
“这锦旗是老两口送的吧。刚才一进门,我还以为自己走到了宠物医院呢。”我打趣道。
“当时那种情况,找您也没用呀。”
“可不是吗,对面小区倒是有一家宠物医院,我赶紧找他们的保安队长,可那家已经关门几个月了。中间又费了好大劲儿,最后联系到了隔壁小区的宠物医院,大夫就住那儿。我用手机让老太太和大夫通了视频,人家问了情况,又看了小虎,排除了大毛病,老人家才算松了口气。”
“当时也买不着宠物用的药。大夫说可以先喂半颗‘整肠生’试试。咱也不懂这给人吃的肠胃药,能给狗吃吗?所以赶紧记下来,去物业的应急药箱里取来交给老人。”沙队长这么一说,解开了锦旗之谜。
“还好是常用药,要真是啥稀罕的药,您还有招吗?”我继续追问。
回想起疫情期间的一幕幕,我忍不住给沙队长竖起了大拇指。之前只见过物业往老人家里扛米、送口罩消毒液。真没想到,连宠物也没被落下。
聊起来才知道,一口京腔儿的沙队长其实是天津武清人,多年前只身来北京,从见习保安干到如今的队长。物业办公室是由一套三室一厅改造的,客厅是办公场所,剩下的三间卧室就成了沙队长和其他几位保安、维修师傅的家。从小区出发,高铁半个小时,开车一个多钟头,他就能回到那个有父母妻儿的家。不过,他已经两年多没有回去过了。
“等疫情平稳了,您也回家看看。”我随口拉起了家常。
“不用。”沙队长冲我摆摆手,“今年9月,媳妇儿就带着孩子来北京上学了。”
我们小区所在的“回天地区”(回龙观和天通苑),由于人口过多,学位一直比较紧张。几年前我给孩子报名小区附近的小学时,光为了弄明白政策,就研究了好些天。
“现在不用那么麻烦了。这些年,除了原来的对口小学,咱小区旁边又新建了两所小学的分校。像我这样长期工作和居住在小区的,就算没有房产和户口,孩子也可以入学。临近登记报名的日子,物业还会挨家挨户去发宣传册,鼓励小区居民的孩子就近入学。”
“咱小区中心广场上,原来只能看见老人抱着小孩溜达,小学生都见不着几个,为啥?因为一到上学年龄,他们爹妈就会想方设法让他们回城里的学校读书。现在你再去看看,放学时活动的都是‘红领巾’‘小黄帽’。”
“老婆孩子来了,你们一家三口还住物业办公室?”“不会,公司安排我媳妇儿在对面小区当保洁员兼垃圾分类协管员,我的工资也涨了,在咱小区租一套小两居没问题。这日子还有啥可挑的?”
“哈哈,那感情儿好,大伙儿都盼着您在咱小区干到退休呢。”说着说着,我俩都大笑起来。
“好哇,我这干劲可大着嘞!”沙队长拍了拍胸口,左胸前的党徽和右胸前的队长工牌都跟着跳动起来。
正聊着,沙队长手边的对讲机响了,“老沙,南门的摄像头被撞了一下,测温没坏,人脸识别不好使了,你赶紧看看。”
“好嘞,马上。”
我递给他一本单位发的采访本。沙队长摩挲着采访本的封皮对我笑着说:“还是记者用的东西皮实,新的一年记录就用它了。”
送我走出物业办公室,沙队长一把将帽子扣到头上,还来不及戴好,便急忙跨上他心爱的“小电驴”,只留给我一个挥手的背影。望着车尾那盏红灯在风中闪烁,我知道,那本新的工作日志上,很快又会写满只有沙队长才懂的“小区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