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高三上期中(新课标考区名校)文学类文本阅读

每当我看到平面上高耸的影像,就想起外祖母家的堡楼,黑色的砖,青色的石板,层层堆起,屋脊高出一切,露出四面锯齿形的避弹墙,像戴了皇冠一般。是外祖父的祖父建造了他的家园。他造好一座高楼,买下枪支,然后建造周围的房屋。所有的强盗土匪,都从这座建筑物得到警告,他们在外边脚步加快,不敢停留。

到外祖父的时候,土匪攻进这个镇,要他投降。他把家人迁到楼上,带领枪手在楼顶支撑,四天四夜。土匪的枪打得堡楼的上半部尽是密密麻麻的弹痕,但没一个土匪能进院子。舅舅就是在那次枪声中出生的。枪战的最后一夜,洪亮的男婴的啼声由楼内传到楼外。土匪听到生命的呐喊,头目对手下说:“这家人添了壮丁,有后了。我们已抢到不少的金银财宝,何必再和这家结下子孙的仇恨呢”土匪撤退,舅舅也停止哭泣。

等到我走进这个没落的家庭,外祖父已去世,家丁已失散,楼上的弹痕已模糊不清。二十几年来外祖母没再到楼上去过,让许多鸽子在楼上繁殖。楼顶不见人影,垛口上经常堆满了这种灰色的鸟,在金黄色的夕阳照射之下,闪闪发光,好像是皇冠上镶满了宝石。

外祖母经常在楼下抚摸黑色的墙砖,担忧这座建筑能支持多久。砖已风化,砖与砖之间的缝隙处石灰多半裂开,楼上的梁木被虫蛀坏,夜间隐隐有像是破裂又像摩擦的咀嚼之声。每天傍晚,她搬一把椅子,对着楼抽她的水烟袋。水烟呼噜呼噜地响,楼顶鸽子也咕噜咕噜地叫,好像她老人家跟这座高楼在亲密地交谈。

一天,里长来了,指着砖上的蜂窝对她说:“这座楼到了它的大限,随时倒塌,为什么还不把它拆掉呢”里长又说:“这座楼很高,连一里外都看得见。要是日本鬼子老远先看见你家的楼,一定要开炮往你家打。他怎么会知道楼上没有中央军或游击队呢”

外祖母抽着她的水烟袋,没说话。这时,天空响起一阵呼噜呼噜的声音,把水烟袋的声音吞没,把鸽子的叫声压倒。里长往天上看,我也看,我们都没看见什么。只有外祖母不看天,看她的楼。

呼噜呼噜的声音消失了,不久又从天上压下来,坠落非常之快。一架日本侦察机忽然到了楼顶上,那刺耳的声音,好像是对准我们的天井直轰。满楼的鸽子惊起四散,就好像整座楼已经炸开。老黄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围着楼汪汪狂吠。外祖母把平时不离手的水烟袋丢在地上,把我搂在怀里……

里长的脸比纸还白,他的语气里充满了警告:“危险呀!要是飞机丢个炸弹下来,一定瞄准你这座楼。”

这天晚上,舅舅用很低的声音和外祖母说话。我梦中听来,也是一片咕噜。

“不行!”偶然,我听清楚了两个字。

我在咕噜咕噜声中睡去,又在咕噜咕噜声中醒来。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一大群鸽子在院子里叫个不停。

唉呀!云层下面已经没有那巍峨的高楼,楼变成了院子里的一堆碎砖,几百只鸽子站在砖块堆成的小丘上咕咕地叫。昨晚没有地震,没有风雨,但是这座高楼塌了。不!它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地蹲下来,坐在地上,半坐半卧,得到彻底的休息。它没有打碎屋顶上的一片瓦也没有弄脏院子——只是非常果断而又自爱地改变了自己的姿势,不妨碍任何人。

外祖母在这座大楼的遗骸前点起香,喃喃祷告。然后她对舅舅说:“你年轻,我不留下你牢守家园。男儿志在四方,你既然要到大后方去,也好!”舅舅听了,给外祖母磕了一个头。外祖母任他跪在地上,居高临下,把责任和教训倾在他身上:“你记住,在外边处处要争气,有一天你要回来,在这地方重新盖一座楼……”

舅舅走得很秘密,他就像平时在街上闲逛一样,摇摇摆摆。外祖母依着门框,目送他远去,表面上就像饭后到门口消化胃里的鱼肉一样。但等舅舅消失以后,她回屋里哭了一天,我陪着她哭,院子里的鸽子也发出哭声。

以后,我没有舅舅的消息,外祖母也没有我的消息,我们像蛋糕一样被切开了。但是我们不是蛋糕,我们有意志。我们相信抗战会胜利,就像相信太阳会从地平线上升起来。从那时起,我爱平面上高高拔起的意象,爱登楼远望,看长长的地平线,想自己的楼阁。

(有删改)

文本二:

脚印

万籁无声,忽然满耳都是还乡、还乡、还乡——还记得吗?乡间父老讲故事,两人在旅店里认识,讲起自己家乡有高楼。一个说,我们家乡有座高楼,楼顶上有个麻雀窝,窝里有几个麻雀蛋。有一天窝破了,这些蛋在半空中孵化,新生的麻雀就翅膀硬了,可以飞了。所以那些麻雀一个也没摔死,都贴地飞,然后一飞冲天。你想那座楼有多高?另一个旅客笑笑,不愠不火:我们家乡也有一座高楼,有一次,有个小女孩从楼顶上掉下来了,到了地面上,她已长成一个老太太。我们这座楼比你们那一座,怎么样?

当年悠然神往,一心想奔过去看那样的高楼,千山万水不辞远。现在呢,我想高楼不在远方,它就是故乡。我一旦回到故乡,会恍然觉得当年从楼顶跳下来,落地变成了老翁。

文本一

四季京味儿

北岛

②关于北京,首先让我想到的是气味儿,随季节变化而变化。就这一点而言,人像狗。要不为什么那些老华侨多年后回国,四顾茫然,张着嘴,东闻闻西嗅嗅——寻找的就是那记忆中的北京味儿。

③冬储大白菜味儿。立冬前后,各副食店门前搭起临时菜站,大白菜堆积如山,从早到晚排起长队。每家至少得买上几百斤,用平板三轮、自行车、儿童车等各种工具倒腾回家,邻里间互相照应,特别是对那些行动不便的孤寡老人。大白菜先摊开晾晒,然后码放在窗下、门边、过道里、阳台上,用草帘子或旧棉被盖住。冬天风雪肆虐,大白菜像木乃伊干枯变质,顽强地散发出霉烂味儿,提示着它们的存在。

④煤烟味儿。为取暖做饭,大小煤球炉、蜂窝煤炉像烟鬼把烟囱伸出门窗,喷云吐雾。而煤焦油从烟囱口落到地上,结成一坨坨黑冰。赶上刮风天,得赶紧转动烟囱口的拐脖——浓烟倒灌,呛得人鼻涕眼泪,狂嗽不止。更别提那阴险的煤气:趁人不备,温柔地杀你。

⑤灰尘味儿。相当于颜色中的铁灰加点儿赭石——北京冬天的底色。它是所有气味儿中的统帅,让人口干舌燥,嗓子冒烟,心情恶劣。一旦借西北风更是了得,千军万马,铺天盖地,顺窗缝、门缝登堂入室,没处躲没处藏。当年戴口罩防的主要就是它,否则出门满嘴牙碜。

⑥正当北京人活得不耐烦,骤然间大雪纷飞,覆盖全城。大雪有一股云中薄荷味儿,特别是出门吸第一口,清凉滋润。孩子们高喊着冲出门去,他们摘掉口罩扔下手套,一边喷吐哈气,一边打雪仗堆雪人。直到道路泥泞,结成脏冰,他们沿着脏冰打出溜儿,快到尽头往下一蹲,借惯性再蹭几米,号称“老头钻被窝儿”。

⑦我家离后海很近。孩子们常在那儿“滑野冰”,自制冰鞋雪橇滑雪板,呼啸成群,扬起阵阵雪沫儿,被风刮到脸上,好像白砂糖一样,舔舔,有股无中生有的甜味儿。工人们在湖面开凿冰块,用铁钩子钩住,沿木板搭的栈道运到岸上,再运到李广桥北面的冰窖。趁人不注意,我跟着同学钻进冰窖,昏暗阴冷,水腥味夹杂着干草味。那些冰块置放在多层木架上,用草垫隔开,最后用草垫木板和土封顶。待来年夏天,这些冰块用于冷藏鲜货食品,制作冰淇淋刨冰。在冰窖里那一刻,我把自己想象成冷冻的鱼。冬天过于漫长,让人厌烦,孩子们眼巴巴盼着春天。数到“五九”,后海沿岸的柳枝蓦然转绿,变得柔软,散发着略带苦涩的清香。解冻了,冰面发出清脆的破裂声,雪水沿房檐滴落,煤焦油的冰坨像墨迹洇开。我们的棉鞋全都变了形,跟蟾蜍一样趴下,咧着嘴,有股咸带鱼的臭味儿。

⑧我母亲几乎年年都买水仙,赶上春节前后悄然开放,暗香涌动,照亮沉闷的室内。在户外,顶属杏花开得最早,随后梨花、丁香、桃花,风卷花香,熏得人头晕,昏昏欲睡。小时候常说“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那时尚不知有花粉过敏一说。

⑨等到槐花一开,夏天到了。国槐乃北方人性格,有一种恣意妄为的狞厉之美。相比之下,那淡黄色槐花开得平凡琐碎,一阵风过,如雨飘落。槐花的香味儿很淡,但悠远如箫声。

⑩而伴随着这香味的是可怕的“吊死鬼”。那些蠕虫吐丝吊在空中,此起彼伏,封锁着人行道。穿过“吊死鬼”方阵如过鬼门关,一旦挂在脖子上脸上,挥之不去,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难免惊叫。

夏天是一年中最快乐的时光,主要是放暑假的缘故吧。我们常去什刹海体育场游泳。说到游泳,我们沉浮在福尔马林味儿、漂白粉味儿和尿臊味儿中,沉浮在人声鼎沸的喧嚣和水下的片刻宁静之间。

暴雨似乎来自体内的压力。当闷热到了难以忍受的临界点,一连串雷电惊天动地,青春期的躁动得到某种程度的释放。雨一停,孩子冲向马路旁阴沟上,一边蹬水一边高叫:“下雨啦,冒泡啦,王八戴上草帽啦……”

文本二

我为什么写散文?

当心里萌生出一种对自己的激情,对自己有了感觉,写虚构小说或其他文体无法表达这种情感时,便写散文。

散文凭着真诚感知生命的诗意,让自己艺术的情弦充满智慧和饱满的感情。

散文的美是融合了心灵的真实和生活的真实而创造出来的。不能指望一个虚伪的灵魂、一个没有真情实感的人会创造出真实的美,写出感人的散文。

散文是作者“心灵的告白”,可直接表露自己的思想情感,表达个人独有的感受,因而是值得珍视的。看散文如同欣赏一个人的精神收藏品。

有了真情,再把它提升到文学的层面,表达得美,这美就是活的,充满生命力。否则,只有美,没有真,再精致也只是工艺品,没有活趣。

正是这份真情,使散文虽很少大红大紫,却也从未被冷落过,香若幽兰。

(摘编自王必胜《读写他们(二)——一本散文和一组作家书信》)

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下面小题。

乡村教师(节选)

刘慈欣

他知道,这最后一课要提前讲了。

他忍住几乎使他晕厥过去的剧痛,艰难地移近床边的窗口,看着远处的村庄。从自己的老师为救自己被狼咬死的那一刻起,他这一生就属于黄土高原上这个偏远的小山村了。

半年前,他拿起扁担和想从校舍取椽子去修村头老君庙的几个人拼命,被人打断了两根肋骨。送到镇医院,竟又发现他患了食道癌,但他没有去管,实在没钱管。从镇医院出来,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买了书。

在距地球五万光年的银河系的中心,一场延续了两万年的星际战争已接近尾声。

碳基联邦舰队将完成碳硅战争中最后一项使命:摧毁大量恒星,建立一条五百光年宽的隔离带,免除硅基帝国对银河系中心区域的碳基文明的任何威胁。隔离带中只有形成3C级以上文明的恒星系才会被保护。

夜深了,烛光中,娃们围在老师的病床前。

他把剩下的12片止疼药一把吞了下去,他知道以后再也用不着了。他挣扎着想在黑板上写字,但头突然偏向一边,一个娃赶紧把盆接到他嘴边,他吐出了一口黑红的血,然后虚弱地靠在枕头上喘息。

娃们中有了低低的抽泣声。

他让他们记住牛顿第一定律,记住牛顿第三定律,最后才让他们去记最难懂的牛顿第二定律。孩子们哭着记住了,他们知道记不下来,老师是不会放心的。

“发射奇点炸弹!”

一团团似乎吞没整个宇宙的强光闪起,然后慢慢消失……

隔离带在快速推进。直到他们遇到太阳系的3号行星。

开始检测3号行星检测,这所山村小学,正好位于检测波束圆形覆盖区的圆心上。

“随机点检测。”

结果……绿色结果,绿色生命信号!

“开始3C级文明测试。”

1号测试题未通过,2号测试题未通过……10号测试题未通过!

最高执政官突然想起什么:“继续测试。”

11号测试题未通过!

12号测试题未通过!

“3C文明测试试题13号:当一个物体没有受到外力作用时,它的运行状态如何?”数字宇宙广漠的蓝色空间中突然响起了孩子们清脆的声音:“当一个物体没有受到外力作用时,它将保持静止或匀速直线运动不变。”

“3C文明测试试题14号:请叙述相互作用的两个物体间力的关系。”

孩子们说:“当一个物体对第二个物体施加一个力,这第二个物体也会对第一个物体施加一个力,这两个力大小相等,方向相反!”

“3C文明测试试题15号:对于一个物体,请说明它的质量、所受外力和加速度之间的关系。”

孩子们齐声说:“一个物体的加速度,与它所受的力成正比,与它的质量成反比!”

“通过!确定3号行星上存在3C级文明。”

奇点炸弹转向!脱离目标!太阳系,推送奇点炸弹的力场束弯曲了,奇点炸弹撞断了一条日珥,掠过太阳,亮度很快暗下来,最后消失在茫茫太空的永恒之夜中。

最后,娃们决定自己掩埋自己的老师。他们拿了锄头铁锹,在学校旁边的山地上开始挖墓坑,灿烂的群星在整个宇宙中静静地看着他们。

“天啊!这颗行星上的文明不是3C级,是5B级!”参议员惊呼起来。

“他们已经开始使用核能,并用化学推进方式进入太空,甚至已登上了他们所在行星的卫星。”

“这个行星上生命体记忆遗传的等级是多少?”

“他们没有记忆遗传,所有记忆都是后天取得的。”

“他们个体之间的信息交流方式是什么?”

“极其原始,也十分罕见。他们身体内有一种很薄的器官在大气中振动时可产生声波,同时把要传输的信息调制到声波之中,接收方也用一种薄膜器官从声波中接收信息。”

“这种方式信息传输速率是多大?”

“大约每秒1至10比特。”

“上尉!”舰队统帅大怒,“你是想告诉我们,一种没有记忆遗传,相互间用声波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每秒1至10比特的速率进行交流的物种,能创造出5B级文明?且这种文明是在没有任何外部高级文明培植的情况下自行进化的?”

“但,阁下,确实如此。”

“但在这种状态下,这个物种根本不可能在每代之间积累和传递知识,而这是文明进化所必需的!”

“他们有一种个体,有一定数量,分布于这个种群的各个角落,充当两代生命体之间知识传递的媒介。”

“他们被称为教师。”

“教——师?”

娃们造好那座新坟,东方已经放亮了。娃们在那个小小的坟头上立了一块石板,上面用粉笔写着“李老师之墓”。

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小题。

橘色的鱼

【加】卡·希尔兹

“这说的就是我们”,安泪眼婆娑地看着我,“三十好几。”

几年前,二十五岁的安决定到温哥华岛上去种大丽花。可就在她买好飞机票的那一天,她收到一封信说她被法学院录取了。我现在还时不时地琢磨开办一家度假牧场的念头,玩味那被磨得发亮的鞍子、挽具以及那附在皮革顶端的全部甜美的梦想。

“也许我们过分推崇商业精神,过分崇拜青春年华。”我提出一个想法。

“陷进了我们的时代精神。”安说。

“我们需要的,”我说,对着空空的白墙做了个手势,“是一幅画。”

“也许可以是一张名画的复制品。”安说,并且马上就去取她的外套。

三个小时以后我们拥有了一张标题为《橘色的鱼》的石版画。画的背景是一片微微发光的绿色,那橘黄色的鱼就悬浮在这片空间里。鱼占据了大约百分之八十的画图,它好像停止了游弋,正靠着一墙的绿水在休息。一串气泡在它周围飘浮,把它跟它离不开的水联系在一起。它让人看见的是它的侧面。它心脏的部位是漂亮的橘色,这颜色流向鱼翅和圆圆的成脊状的嘴,逐渐变淡。但我最喜欢的是它的眼睛,那种用来凝视世界的大大的、不贪婪的眼睛。

我们很快取得少有的一致意见:画放在早饭餐桌的上方很合适。

我们这一条鱼是现存的十份复制画中的第八张,我想到,那散落在别处的九条鱼兄弟,悬浮在完全一样的绿色的水里,每一条都冷静地向着同一个左前方,就很高兴。

我的健康从挂上画的第一天起就有所改善,没过多久安和我的关系也有好转。早上,我们在饭桌边喝着咖啡,抬头欣赏我们的橘色的鱼,彼此微笑对视。

不久我们收到了一封信,是个正式的通知。它建议我们十个《橘色的鱼》的所有者在每月的第三个星期四晚上聚会。

那天我们迟到了。看到一屋子的人,我最初感到上腹部一阵抽搐,安也有类似的震惊。

我们进屋时有人正在讲话。“这永远是一种愉快,”那人说,“大家聚在一起,谈谈我们关心的事情,交流一下我们的经验。谁想第一个发言?”

前面一个人站起来,报了他的名字。那人有一头保养得很好的浓密白发。他谈了一些问题,关于“在荒野里徘徊”,还有关于“西方传统中鱼的历史的象征意义”。“我的生活改变了,”那声音说,“我的生活有了方向。”

第二个说话人不到二十岁。那扎眼的染过的头发,梳理的角度很怪。“《橘色的鱼》是父母送给我的毕业礼物。我端详这幅画好几个月,然后启示如潮水般汹涌而来。橘色的鱼翅和嘲弄的嘴巴对‘社会硬塞进你头脑的一切垃圾’说不。”他说完了,在热烈的掌声中坐了下去。

一个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紫红色套装的女人,谈她在投资中总是高价收进,又总是在市价落入低谷抛出。一直到她发现了《橘色的鱼》。现在,她肯定,她正处于上升的趋势。

下一位发言人刚一站起来就受到大家的欢呼。他是大老远从日本神户赶来的。他的口音有点生硬。他说在他居住的小屋里,他把《橘色的鱼》挂在传统的陈列艺术品的壁龛里,就在那用黑色的漆器木板托着的一盘花瓣的上方。橘色的鱼鳞和超自然白色的花瓣形成鲜明的对比,使他天天都想到工业化世界里多如牛毛的矛盾。他说这句话时我的鼓掌比谁都响亮。

“我们在水里开始我们的生命,”后排传来一个粗声粗气的带酒意的嚷嚷声,“我们一年到头从早到晚都盼望着能回到我们的自然的生存环境去。在水里我们可以不费力气地自由活动,可以成为我们最最真实的自我。”

“鱼的内心生活是不可知的,”又一个发言人,也就是安说,“它连续不断地游着,跟一朵大丽花一样不说话,也没有声音。它是以眼睛和姿势作话语,解读并重新安排这无语的世界。”

“橘色的鱼,”有个嗓音响了起来,原来那是我自己,“永远不会衰老。”

那天晚上,我们由于难得的意气相投,也由于我们表达了内心最深处的忧虑而感到快乐。

橘色的鱼没有回头一瞥,它将开始死亡。

(陶洁译,有删改)

延陵〔注〕

冯至

在长途的跋涉里,子胥无时不感到身后有许多的事物要抛弃,面前有个绝大的无名的力量在吸引。只有林泽中的茅屋,江上的晚渡,溧水的一饭,对于子胥是一个反省,一个停留,一个休息。

如今他走入延陵的境内——他在子产的墓旁,在落日的江边所怀念过的那个人人称誉的贤人不是正在这里任何一所房子里起居,正在这里任何一块田上耕作吗?他想到这里,胸怀忽然敞亮,眼前的一水一木也更为清秀了。假如季札是古人,他不定多么惆怅,他会这样想,如果季札与我同时,我路过这里,我一定把无论多么重要的事都暂时放在一边,要直接面对面向这个贤者叙一叙我倾慕的情愫。但季札并不是古人,他正生存在这地方的方圆数十里内,路上的行人随时都可以叩一叩他的门,表达景仰的心意。可是子胥却有几分踌躇了。他觉得,现在不是拜见季札的时刻,将来也未必有适宜的时刻。

若说适宜,也许在过去吧。——在以前,在他没有被牵扯在这幕悲剧里以前,那时他还住在郢城里,父亲无恙,长兄无恙。那时,他也许为了季札的行径,起了感应,愿意离开家人,离开故乡,离开一切身边熟悉的事物,走遍天涯,去亲一亲这超越了一切的贤人的颜色。可是,现在已经不是那个时候了,许多沉重的事物把他拖住了,不容许他的生命像水那样清,像树那样秀。

他一路上已经在些最丑陋,最卑污的人群里打过滚,不像季札在二十年前周游列国时听的是各国的音乐,接受的是子产晏平仲那样的人物,就是一座友人的坟墓,他也会用一支宝剑把它点缀得那样美。走过了许多名山大川,一旦归来,把王位看得比什么都轻,不理会一切的纠葛,回到延陵耕田去了。

这个生命是多么可爱!而子胥却把父兄的仇恨看得比什么都重,宁愿为它舍弃了家乡,舍了朋友,甚至舍弃了生命!

这时,迎面跑来十几个青年男女,穿着色彩谐调的衣裳,每个人的手里都举着一束雪白的羽毛,他们的语声和笑声在晴朗的秋阳中显得格外清脆。有的说,今天的舞蹈真是快乐;有的说,那新建筑的雩坛有多么宽广;有的说,我们这里沟渠这样多,雨水也调和,要雩坛作什么呢,不过是供我们舞蹈罢了;有的说,四围的柳树多么柔美,我们舞的时候,那些长的柳条也随着我们舞呢;最后一个女孩子说,我们真荣幸,今天季札看我们的舞蹈,从头看到尾。

子胥听着这些话,好像走入一个快乐而新鲜的世界,一个经过宛丘,经过昭关的人,望着这一群活泼的青年,他深深地觉得他在这样的世界里已经没有一点份,心里感到难言的痛苦。他想,这时的季札一定是刚刚看完了这一群青年的舞蹈回来,正在家里休息。

“往前走呢?还是登门拜访?”

往前走,他知道往前走的终点是吴国的国都。在那里,他要设法拜谒吴王,要以动听的言辞感动吴王的心,早日实现大规模的西征。假如他叩开季札的门,一个将近老年的贤者含着笑迎接他,说出这样客气的话——“先生远远地从西方来,将何以见教?”他要用什么样的话回答呢?是说他复仇的志愿,还是叙述他一向仰慕的心?若是说他复仇的志愿,又何必到季札这里来?若是叙述他仰慕的心,走出季札的门,又何必还望东去呢?

小路上的桥渐渐多起来了。这都是季札率领着这一带的农人所挖的沟渠。大地上布着水网,在绿野里闪烁着交错的银光。面前许多农夫农妇来来往往地工作着。他的身边有两个老人一边走着,一边说着:“令孙今天也加入舞蹈了吗?”

“小孩子们谁不愿意加入呢?”

“听说下月还要在雩坛上演奏中原的音乐呢。”

“如今年青的人们真是快乐,我们从先没有享受过——”

“这要感谢季札。”

子胥心里想:“我本来也应该有这样一片地,率领着一些农人做些这样的工作,并且建筑一座宽广的雩坛,让青年们受些舞蹈与音乐的熏陶。但是如今不可能,将来也不可能了。”

是怎样一个可怕的运命使我像丧家之犬似的到处奔驰,就是最庸俗最卑污的人都有权利看我比他还庸俗还卑污。其实我所钦佩的,正是那个连王位都不置一顾的季札。

季札的门并不是宫门那样森严,随时都可以叩得开,子胥的心也不住地向那边向往。

但是这可怕的运命把他们隔开了,他的心无论怎样往那里去,他的身体却不能向那里走近一步。水里有鱼,空中有鸟,鱼望着鸟自由地飞翔,无论怎样羡慕,愿意化身为鸟,运命却把它永久规定在水里,并且发不出一点声音。——子胥想到这里时,对于登门拜访季札的心完全断念了。同时也仿佛是对于他生命里一件最宝贵的事物的断念。

这时他觉得,他是被一个气氛围绕着,他走到哪里,那气氛跟到哪里,在他没有洗净了他的仇恨之先,那气氛不会散开,也不容他去瞭望旁的事物。从这气氛里跳出来,他该是一个怎样的人呢?他无从预想,他也不敢预想。延陵的山水虽然使他留恋难舍,可是他知道他眼前的事是报仇雪恨,他也许要为它用尽他一生的生命。他眼前的事是一块血也好,是一块泥也好,但是他要用全力来拥抱它。

延陵,是一段清新的歌曲,他在这里穿行,像是在这歌曲里插进一些粗重的噪音。

最后他加紧脚步,忍着痛苦离开延陵,归终没有去叩季札的门。

书的梦

孙犁

到市场买东西,也不容易。一要身强体壮,二要心胸宽阔。因为种种原因,我足不入市,已经有很多年了。这当然是因为有人帮忙,去购置那些生活用品。夜晚多梦,在梦里却常常进入市场。在喧嚣拥挤的人群中,我无视一切,直奔那卖书的地方。

远远望去,破旧的书床上好像放着几种旧杂志或旧字帖。顾客稀少,主人态度也很和蔼。但到那里定睛一看,却往往令人失望,毫无所得。

按照弗罗伊德的学说,这种梦境,实际上是幼年或青年时代,残存在大脑皮质上的一种印象的再现。

是的,我梦到的常常是农村的集市景象:在小镇的长街上,有很多卖农具的,卖吃食的,其中偶尔有卖旧书的摊贩。或者,在杂乱放在地下的旧货中间,有几本旧书,它们对我最富有诱惑的力量。

这是因为,在童年时代,常常在集市或庙会上,去光顾那些出售小书的摊贩。他们出卖各种石印的小说、唱本。有时,在戏台附近。

在保定上学的时候,天华市场有两家小书铺,出卖一些新书。在大街上,有一种当时叫做“一折八扣”的廉价书,那是新旧内容的书都有的,印刷当然很劣。

有一回,在紫河套的地摊上,买到一部姚鼐编的《古文辞类纂》,是商务印书馆的铅印大字本,花了一圆大洋。这在我是破天荒的慷慨之举,又买了二尺花布,拿到一家裱画铺去做了一个书套。但保定大街上,就有商务印书馆的分馆,到里面买一部这种新书,所费也不过如此,才知道上了当。

后来又在紫河套买了一本大字的夏曾佑撰写的《中国历史教科书》(就是后来的《中国古代史》),也是商务排印的大字本,共两册。

最后一次紫河套,是一九五二年。我路过保定,远千里同志陪我到“马号”吃了一顿童年时爱吃的小馆,又看了“列国”古迹,然后到紫河套。在一家收旧纸的店铺里,远买了一部石印的《李太白集》。这部书,在远去世后,我在他的夫人于雁军同志那里还看见过。

中学毕业以后,我在北平流浪着。后来,在北平市政府当了一名书记。这个书记,是当时公务人员中最低的职位,专事抄写,是一种雇员,随时可以解职的,每月有二十元薪金。

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了旧官场、旧衙门的景象。那地方倒很好,后门正好对着北平图书馆。我正在青年,富于幻想,很不习惯这种职业。我常常到图书馆去看书。到北新桥、西单商场、西四牌楼、宣武门外去连旧书摊。那时买书,是节衣缩食,所购完全是革命的书。我记得买过六期《文学月报》,五期《北斗》杂志,还有其他一些革命文艺期刊,如《奔流》、《萌芽》、《拓荒者》、《世界文化》等。好在科里都是一些混饭吃、不读书的人,也没人过问。

我们办公的地方,是在一个小偏院的西房。这个屋子里最高的职位,是一名办事员,姓贺。他的办公桌摆在靠窗的地方,而且也只有他的桌子上有块玻璃板。我的办公桌放在西墙的角落里,其实那只是一张破旧的板桌,根本不是办公用的,桌子上也没有任何文具,只堆放着一些杂物。

很久我没有事干,也没人分配给我工作。同屋有位姓石的山东人,为人诚实,他告诉我,这种情况并不好,等科长来考勤,对我很不利。他比较老于官场,他说,这是因为朝中无人的缘故。我那时不知此中的利害,还是把书本摆在那里看。

我是由志成中学的体育教师介绍到那里工作的。他是当时北方的体育明星,娶了一位宦门小姐。他的外兄是工务局的局长。所以说,我官职虽小,“来头”还算可以。不到一年,这位局长下台,再加上其他原因,我也就“另候任用”了。

我被免职以后,同事们照例是在东来顺吃一次火锅。和我一同免职的,还有一位家在北平附近的人,脸上有些麻子,忘记了他的姓。他是做外勤的,他的为人和他的破旧自行车上的装备,给人一种商人小贩的印象,失业对他是沉重的打击。走在街上,他悄悄地对我说:

“孙兄,你是公子哥儿吧,怎么你一点也不在乎呀!”

我没有回答。我想说:我的精神支柱是书本,他当然是不能领会的。我所以不在意,是因为这个职位,实在不值得留恋。另外,我只身一人,这里没有家口,实在不行,我还可以回老家喝粥去。

和同事们告别以后,我又一个人去逛西单商场的书摊。渴望已久的,鲁迅先生翻译的《死魂灵》一书,已经陈列在那里了。用同事们带来的最后一次薪金,购置了这本名著,高高兴兴回到公寓去了。

第二天在清晨,扶着这本书,出西直门,路经海淀,到离北平有五六十里路的黑龙潭,去看望在那里山村小学教书的一个朋友。他是我的同乡,又是中学同学。这人为人热情,对于比他年纪小的同乡同学,情谊很深。到他那里,正是深秋时节,黄叶飘落,潭水清冷,我不断想起曹雪芹在这一带著书的情景。住了两天,我又回到了北平。

整理了一下,在北平一年所得的新书旧书,不过一柳条箱,就回到农村,去教小学了。

隐匿的光芒

胡玲

多年前,村里突然来了一位神秘的老头。

老头把村头一间废弃的破房子简单修整一番后,住了进去。他虽然没有右臂,但左手干起活来灵活自如。他在这里开荒种地、养鸡养鸭,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换来了鸡鸭成群,庄稼茂盛。

我和小伙伴喜欢去老头家玩,因为无论我们在他家里怎么疯闹,他都不会责骂我们。有时候,他还会塞给我们一些零食,时而是一把香脆的炒瓜子,时而是几块甘甜的红薯干。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那些零食让我们感到幸福和满足。

老头喜欢给我们讲故事。他讲的是清一色的打仗的故事,如八路军打日本鬼子,解放军打国民党反动派,等等。

夜色如水,我们坐在柚子树下,听他绘声绘色地讲着故事。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他的语调时而欢快时而悲伤。他的故事讲得生动精彩,仿佛亲身经历一样;我们听得津津有味,如痴如醉,仿佛亲眼目睹一般。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故事?我们问。从书上看到的。孩子们,你们要好好念书,今天的生活来之不易啊,他说。

有一次,老头熬夜给我和小伙伴每人做了一把木头小手枪,那小手枪做得生动逼真,让我们爱不释手。我们握着小手枪,奔跑在绿油油的田埂上,饶有兴致地玩起打仗的游戏。他静静地坐在田埂上,出神地看着我们,若有所思,沧桑的眼里闪烁着亮晶晶的柔光。

日子久了,我们都成了老头的小尾巴,他去哪儿,我们都紧跟着,他干活的时候,我们就在一旁玩。

那时,村里办了个酒厂,村民们家里有多余的玉米,会卖给酒厂换些零钱。老头家的玉米吃不完,也会卖一些给酒厂。村里人一般都是把玉米晒干后,直接装进袋子送进酒厂。老头和大家不一样,他每次晒玉米,会把晒玉米的空地用水冲洗得一尘不染,玉米晒干后,他还用筛子仔细筛去灰尘、杂物和小粒的劣质玉米,再装进袋子里送去酒厂,这样,玉米称重自然会少很多。村民笑话他多此一举,他不恼,憨厚一笑说,这样出来的玉米干净,酿出的酒也干净。

20世纪90年代,村里集资修路建桥,发动村民捐款,老头毫不犹豫地捐出五百块钱。在那个年代,五百块钱是个大数目。村干部说,你捐这么多,日子不过了?老头露出质朴的笑容,我就一个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用不了几个钱!

老头在村里生活了四十多年。一个寒冬,老头几天没出现。大家推开他的房门时,发现他躺在床上,神色安然,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已经离世。

去年,在某电视台的一档寻人节目里,一位年近百岁的老八路向节目组寻求帮助,想要找到自己失散多年的老战友小春子。老八路在节目中讲述了小春子的故事。

后来,小春子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漫长的战争年代,他跟随部队身经百战,屡建战功,被战友们称为“神枪手”。在一次战斗中,为了掩护战友撤离,他的右臂被敌人的子弹打中,截了肢。

战争结束后,失去右臂的小春子知道自己不能再握枪打敌人了,就主动离开了部队。之后的岁月里,战友们到处打听小春子的消息,可他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杳无音信。

看着电视屏幕上那张被放大了的小春子的照片,大家突然想起尘封在记忆里的那位独臂老头,实在太像了。

村干部和节目组取得了联系。几天后,老八路来到了我们村。村干部领着老入路来到独臂老头生前住的房子前。老头去世后不久,这间房子就锁上了,再没人进去过。

打开尘封已久的屋子,裂了缝的泥土墙壁上,独臂老头在遗像里朝大家微笑。老八路颤巍巍地站在那张遗像前,老泪纵横。他轻轻拭去照片上的灰尘,抚摩着照片里那张笑脸,喃喃地说,小春子,好不……

村干部从床底下取出一个上了锁的大木箱,对老八路说,这是老人唯一的遗物,我们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现在交给您保管吧。

老八路撬开箱子,箱子里放着一套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叠得整整齐齐。军装胸前位置,别着几枚经过岁月洗礼的旧勋章,阳光照在上面,冈烁着耀眼的金光……

(选自2021年08月27日《羊城晚报》)

告别

王筠

吴铁锤最后一次见到曹连长的同乡杨根思,是在这一天的早上。

太阳刚刚升起,远远近近积雪的群山沐浴在灿烂的朝霞之中,葱茏的树木,深色的谷地以及冰封的长津湖面都辉映看一抹淡淡的粉红,看上去竟是分外的妖娆。初升的旭日在把光明与温暖带到这个狭长半岛的同时,也把一个经过了彻夜激战的宁静的清晨带到了长津湖。

杨根思就是披着一身的霞光来到吴铁锤面前的。

吴铁锤还在山脚下的岩缝中睡觉,李大个把他叫起来,告诉他杨根思连长来了。吴铁锤睡眼惺忪,从土黄色的翻毛皮大衣里探出半个脑袋,看到杨根思头戴着包裹着棉布片子的大盖帽,身着单薄的棉军衣,裤筒和单胶鞋里鼓鼓囊囊的,显然是塞进了过多的棉花。旭日的霞光从他背后射过来,使得背光而立的杨根思轮廓分明,散射着一圈耀眼的虚光。吴铁锤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坐起身来:

“杨连长?”

杨根思笑了笑:“我要上去了,过来看看曹连长,顺便跟你讨点经验。”

吴铁锤挥了挥胳膊:“胡扯嘛,我哪有什么经验?战斗英雄不是拿我说笑话吧?”

杨根思认真地说:“你们同美国佬交过手,美国鬼子是什么战术,你不能保守啊营长。”

“保什么守嘛!”吴铁锤倒不好意思了,“美国鬼子那一套你还不知道?就是坦克加大炮,白天还有飞机,火力猛呗,除此之外没什么东西。”

“美国鬼子有什么短处没有?”杨根思想了想向道。

“短处吗?”吴铁锤把狗皮帽子摘下来,抓挠着密密的头发茬子说,“我看这个美国人有点怕死,面对面刺刀见红,他就稀汤拉水了。”

吴铁锤的“稀汤拉水”是句土话,杨根思一时没有听懂,但那个意思他是明白的,美国人怕死,吴铁锤的这句话他记住了。

“吴营长还有什么窍门?再说说,多给我说说。”杨根思非常谦虚的样子。

吴铁锤说:“你别吴营长吴营长的,营长不干了,副的。”

杨根思沉默了一下说:“听说你犯了错误,不知道是什么错误撤了你。”

“杀牛。”吴铁锤闷声闷气地回答道。

“呦,”杨根思有点惊讶,“那是不能杀,有群众纪律的。我们连开始也有人要杀,我就没有同意。”

“还是你有觉悟,战斗英雄模范嘛!”吴铁锤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讽刺味道。

杨根思没有听出来,依然很认真地说:“毛主席说爱护朝鲜人民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头牛就是家里的一口人,当然比一山一水一草一木要重要。”

“我听你这个话怎么和我们欧阳教导员差不多呢?”吴铁锤有点不高兴,“不杀牛吃什么?大家饿得屁都没有,拿什么打下碣隅里飞机场?”

杨根思一时没有说话。

“你们还打掉了美国佬的重型坦克?”过了一会杨根思又问道。

“瞎猫碰上死耗子,”吴铁锤说,“我们孙二愣子干掉的。你要想打坦克,我把孙二愣子给你找来。”

“那倒不必了,”杨根思忙说,“我们守高地,坦克上不来的。”

吴铁锤看了看他.心里咕嘟着,死脑筋,美国人的重型坦克哪里不能去?不预备些打坦克的木头棍子炸药包,要是坦克上去了,你不是洋鬼子看戏——傻了眼?

吴铁锤与杨根思的交往不多,在他的印象中,这个人有点呆板,和他的泰兴老乡曹连长差不多。不过杨根思打起仗来不怕死,不然怎么当得上全国战斗英雄模范代表呢?

回到营部的欧阳云逸看到了杨根思,很热情地和他打了招呼,要他到石头缝里坐一坐避避寒风。杨根思说他不坐了,他去看看曹连长,告个别,回去就要带着部队上阵地了。

欧阳云逸的脸色黯淡下来。吴铁锤看了看杨根思,想了一下还是说:“曹连长牺牲了。”

“哦?”杨根思有一点小小的意外,但是也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奇。也许在他想来,打仗死人是常有的事。停顿了一下,他才又问道:

“人呢?”

“在下碣隅里飞机场外面。”吴铁锤说。

杨根思面有不快,对吴铁锤说:“你们应该把他带下来的,找个地方。”他看了看欧阳云逸,然后又说,“把他带下来,找个地方。”

吴铁锤神色黯然:“怎么带啊?我一个营300多人5个连长指导员都在铁丝网下面睡着呢!我都想把他们带回来,怎么带?”

战斗竟如此残酷,超出了杨根思的想象。他抬起头来看了看远方,远处的山峦上群峰叠翠,白雪皑皑。战役打响的当夜下了一场大雪,厚厚的积雪掩埋了一切,杨根思知道他的同乡曹连长、他许许多多的一起走过了鸭绿江的战友们此刻正盖着厚厚的雪被子睡在那里,不知道冷,不知道饿了。

杨根思走了。他对吴铁锤和欧阳云逸说,本来是想跟同乡曹连长告别一下,说一说家里面的事情,现在不用了。他摆了摆手,然后就迎着霞光走去了。

太阳又升高了一些,朝霞的色彩也在随同着旭日的上升而不停变幻,淡淡的红色光晕渐隐渐退,天空和大地愈加的明亮。杨根思走在霞光之中,身体四周虚光散射,欧阳云逸感觉到杨根思好像整个的燃烧起来了。

吴铁锤本来还有一句话,美国鬼子火力太猛,不能硬碰硬。他这句话还没有来得及说,杨根思已经走远了。

(节选自小说《长津湖》,有删改)

一天的等待

【美国】厄内斯特·海明威

他走进我们房间关窗户的时候,我们还未起床。我见他一副病容,全身哆嗦,脸色苍白,步履缓慢,好像一动就会引起疼痛。

“你怎么啦,宝贝?”

“我头痛。”

“你最好回到床上去。”

“不,我很好。”

“你先上床。我穿好衣服后就来看你。”

可是当我来到楼下,他已穿好衣服,坐在火炉旁,显出一副重病在身的九岁男孩的凄惨模样。我摸了摸他的额头,知道他发烧了。

“你上楼去睡吧,”我说,“你病了。”

“我没病,”他说。

医生来后,量了孩子的体温。

“多少度?”我问医生。

“一百零二度。”

下楼后,医生留下用不同颜色胶囊包装的三种药,并嘱咐如何服用。一种是退烧的,另一种是通便的,还有一种是去酸的。他解释说,流感细菌只能在酸性环境中存活,他似乎对流感很内行,并说,如果高烧不超过一百零四度,就用不着担心。这是轻度流感,要是不引起肺炎,就没有危险。

“想让我读点书给你听吗?”

“好的,如果你想读的话,”孩子说。他脸色苍白,眼窝下方有黑晕。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无动于衷。

我朗读霍华德派尔的《海盗的故事》,但我看得出他并没在听我朗读的内容。

“你感觉怎么样,宝贝?”我问他。

“到目前为止,还是老样子。”他说。

“你为什么不试着睡觉呢?到吃药时,我会叫醒你的。”

“我宁愿醒着。”

过了一会儿,他对我说:“你不必呆在这里陪我,爸爸,要是你嫌麻烦的话。”

“不嫌麻烦。”

“不,我是说,要是你过一会儿嫌麻烦的话,你就不必呆在这里。”

我想,或许他有点儿神志不清了。十一点钟,照规定给他服药后,我便出去了一会儿。

那是个晴朗而又寒冷的日子,地上覆盖着一层已结成冰的冻雨,因此看上去仿佛所有那些光秃秃的树木,那些灌木丛,那些砍下来的树枝,以及所有的草坪和空地都用冰漆过似的。我带着我那条爱尔兰红毛小猎犬,沿着大路和一条冰冻的小溪散步,但在这玻璃般光滑的地面上站立和行走是很困难的。那条红毛狗一路上连跌带滑,我自己也摔倒了两次,摔得挺重,一次摔掉了猎枪,使猎枪在冰上滑出去老远。

高高的土堤上长着倒垂下来的灌木丛,我们从那下面撵起了一群鹌鹑。当它们快要从堤岸顶上消失时,我击落了两只。有几只鹌鹑停落在树上,但大部分飞进了一堆堆的柴垛中。你得在这些被冰裹着的柴垛上跳上好几下,才能把它们撵出来。当人在这些既滑又有弹性的树枝上摇摇晃晃尚未立稳之际,它们却飞了出来,使你很难射中。我击落了两只,逃掉了五只。动身返回时,我感到很高兴,因为我在离房子不远的地方发现了一群鹌鹑,而且还剩下许多,改日可再去搜寻猎取。

回到屋里,他们说孩子不让任何人进入他的房间。

“你们不能进来,”他说,“你们千万不要传染上我的病。”

我来到他身边,发现他仍像我离开时那样躺着。他脸色苍白,但两颊上部烧得发红,眼睛依旧一动不动地盯着床脚。

我量了他的体温。

“多少?”

“大约一百,”我说。实际上是一百零二度四分。

“原先是一百零二度。”他说。

“谁说的?”

“医生。”

“你的体温没问题,”我说,“用不着担心。”

“我不担心,”他说,“但是我不能不想。”

“不要想,”我说,“放心好了。”

“我很放心,”他说着,眼睛直盯着前方。显然,他有什么心事,但在尽力控制着自己。

“将这个用水服下。”

“你看这有用吗?”

“当然有用。”

我坐下来,打开了《海盗故事》,开始读给他听,但我看得出来他不在听,于是我停了下来。

“你看我大概什么时候会死?”他问道。

“什么?”

“你不会死。你怎么啦?”

“啊,不,我会死的。我听到他说一百零二度。”

“人不会因为得了一百零二度的高烧而死去的。你是在说傻话。”

“我知道会的。在法国上学的时候,同学告诉我说,烧发到四十四度就不能活了。我已经一百零二度了。”

原来自上午九点起,整整一天他都在等死。

“你这可怜的宝贝,”我说,“哦,可怜的宝贝,这就像英里和公里。你不会死的。那种温度计不一样。在那种温度上,三十七度是正常的。在这种温度上,正常体温是九十八度。”

“你肯定?”

“绝对没错,”我说,“这跟英里和公里的区别一样。你知道,就像我们车速开到七十英里该折合成多少公里一样。”

“噢。”他说。

他那凝视着床脚的目光松弛了。他的紧张状态也终于缓解了。第二天,越发轻松了。为了一点无关紧要的小事,他会动辄哭起来。

随军散记(节选)

沙汀

一天早饭过后,贺龙将军开始在火盆边慢条斯理地换着衣服。

秘书是一个相当天真的年轻人,熬不惯沉默。他先是吃吃地笑着,后来终于孩子气地扯起乱谈来了。他亟于要表白出来的,是关于一个新从延安学习回来的断臂团长参加大小黄龙战斗时的勇敢行为。他模仿着那位勇士的神情,随随便便,而且真像面前有架坦克那样,骂道:“扔他妈哟!”同时左手做了一个向下抛掷手榴弹的动作……

这时贺龙将军也忍不住笑将起来。他已经穿好衣服,正在扣上身的纽扣。

“这不算,”他笑着说,“你还没有看见他当红四师师长时候的情形呢。那才叫勇敢!一次在鄂西作战,敌人一师人追我们,他一个人带一班人断后,就蹲在山口上,面前摆起这么大一堆手榴弹!”他比比手势,依旧扣他的纽扣去了。而在一切都弄妥帖之后,他又重新夸奖着那位团长,承认他是一个好干部。

“这简单得很,”他着力地说,“是不是好干部你要在最艰苦最危险的时候去看他。好的他一定坚持,一点也不悲观动摇。贺炳炎这个家伙就越打越硬,尽管环境极端困难,他也拿得出劲来!”

为了使他的意见在人们的头脑里立得住脚,贺龙是很喜欢举例子的。他接着叙述了一段大小洪山的故事。那个时候他们刚才从洪湖拖出来,非常疲惫,而追击的敌人当然不会想到他们需要休息。但是,要停下来反攻吧,也有问题,他们还没有弄清敌人的番号。于是他把捉俘虏的任务摆在贺炳炎的面前,限他一天办到,他真的很快就办到了。

“你不要看他一只手吧,”贺龙又得意地补充道,“就是现在打起架来,你两个人也打不过他呢。”因为我们好奇的追问,他更用一种抑扬有致的愉快调子叙述了一通他的身世。湖北松滋人,就在长江边上住。只有一个父亲。自己原是在一家铁匠铺当学徒,因为松滋附近便是苏区,这个小铁匠忽然愿意替红军喂马了。

“可是喂了几天,”贺龙将军微笑着,“大家嫌他太小了,都不要。他还哭了他妈一场。我恰恰去碰见,就说,好好好,把他拨到宣传部去提浆糊桶子吧。那时候他才十四五岁,又不肯长,这么点高,不搭板凳就会把标语贴歪!”

正说得上劲,那个被贺龙描写的对象,忽然走进来了。矮而粗大,黑眼仁相当小,炯炯地射着闪光。一眼便可以看出是个心直口快的人。穿着的整饰,就是搬来搁在一个好人身上也毫无逊色。他把右臂的空袖筒那么服服帖帖地塞在荷包里面,乍看起来你会以为他不过是在努力搜取东西,或者不过是一种习惯了的姿式而已。

一看见他我们就更加忍不住笑将起来。而且仿佛做戏一样,秘书又把他抛掷手榴弹的精彩动作表演了一番,这引得对方难为情地笑了。

因为某种原故,我请他告诉我延安的轰炸情形。他简略地说了几句,而接着,却自动搬出沿途碰见的一大堆极不愉快的事件:许多坏蛋威吓老百姓,抬高物价,等等。其间一个小鬼拿着一卷电报走进来了。

这样的电报几乎每天总有一次,报告着晋西北以至大青山一带的战斗情形。但是贺龙将军并不立刻看它,他依旧倾听着断臂团长的洪亮的谈吐,而且一直带着那种愉快的神情,仿佛是在倾听一个亲骨肉谈说自己的冒险经历一样。直到那位健谈家因为觉得不合适而微笑着停歇下来的时候,他才把那一卷电报逐份看了下去。他盘着一条腿坐在炕沿,右手撑在炕上,支撑着他那略微倾斜的身体。

他有时皱皱眉毛,摇摇头,或者长长地松一口气,而在看到最末一份电报的时候,他忽然轻声地朗诵起来了:“白汝斌现已到达包头西乌拉山一带,并已在离包头五十里之地,集合人枪百余。不久可能增至二百以上……”他读着,眼角的笑纹逐渐扩展开来,终至于笑出声气来了。他坐直他那充满精力的魁梧的身体,用右手连连敲击着电报,一面环视着我们,大感兴会地笑道:“你们看顽固派①有什么办法呀!……”

他是笑得那样酣畅,至于呛咳起来了。停停,他又夹着笑声继续说了下去:“这个白汝斌还是他妈一条腿啊!他一出去就会搅出一个队伍来。而且在包头附近!太有趣了,正在谈顽固派!”

仿佛刚才做过繁重的工作那样,他十分舒畅地嘘了一口长气,重新展阅起电报来,但却从未停止过他那种显然是被抑止着的无声的哑笑。而这种笑,无疑只有那些饱尝世间甘苦,而又具有坦白胸怀、崇高理想的人才会有的。他笑的那样纯真而又深澈。

等到看完全部电报以后,他更显出一种沉迷在美丽幻想里的表情,微仰着头,深思地眨着眼睛,然后自语似的笑道:“这个白跛子真太有意思了!……正在谈顽固派!……”

沙汀在描绘贺龙的形象时,既没有把他写成不食人间烟火的“超人”,也没有把他写成粗犷蛮强的草莽英雄或江湖侠士,而是作为革命军队的普通成员,一个平凡而又伟大、可亲而又可敬的革命战士。作品通过对贺龙豪迈爽直的性格特征的刻画,概括了这个人物多方面的革命品格:既在民族战争和阶级斗争等大的方面表现了他鲜明的爱憎——他的坚定的原则精神,对民族敌人,阶级敌人烈火般的憎恨以及对党、对干部和群众的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又在日常工作和战斗生活中,表现了他的朝气蓬勃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他的广博的社会知识,他的革命的人情味等;既表现了他作为共产党领导干部的无产阶级党性,又表现了他在找到共产党之前朴素的反抗封建官府和反对帝国主义的历程。在刻画性格时,作者善于选择富于典型意义的情节和场面来展示人物内心的变化,通过丰富的细节描写充分地揭示了贺龙心灵的美、他的浓郁的人情味,从而形成其真实而富于美感意义的英雄性格。

(摘编自《沙汀〈随军散记>:解放区报告文学的典范之作》)

二十年后

【美】欧·亨利

瑟瑟的寒风夹杂着雨意,一位巡警在马路上威风凛凛地走着。他边走边一家家打量,还不时转过头,用警惕的目光向平静的通衢大道两头远望,那甩警棍的动作多姿多彩,再加上体格魁梧,却不带傲气,俨然一个太平天下的卫士形象。

走过一个路段的正中时,警察突然放慢了脚步。一家幽暗的五金店的门口,有个男子斜靠门站着,嘴里叼了根烟,并没点着。看到警察走过来,他抢先说话了。

“没事,警官,我在等一个朋友,”他镇定自若地说,“二十年前约好现在相见。你听了觉得奇怪是吗你要是不放心呢,我可以把事情说给你听听。二十年前,这家店是一家餐馆,叫大乔·布雷迪餐馆。”

“餐馆早五年就没有了。”警察说。

站在门道里的那个人划着一根火柴点燃雪茄。火柴光一亮,只见这人长着个方下巴,脸色发白,目光倒炯炯有神,右边眉毛附近留着个小白伤疤。领带扣针歪别着,上面镶着颗大钻石。

那人说:“二十年前的今晚,我跟吉米韦尔斯在这儿的餐厅吃饭。我们俩都是在纽约长大的,多年来亲如兄弟。那时我十八,吉米二十。第二天我要去西部闯荡。在吉米看来天下似乎只有一个纽约。那天晚上我们约定,二十年后,都将在此地、此日、此时再次会面。”

“这事倒挺新鲜。时隔二十年才又见上一面,未免太久了点。分手以后你知道你朋友的消息?”警察问。

那人答道:“说起来我们也有过一段书信往来,但过了一两年便断了联系。但我相信,只要吉米还活着,他肯定会来赴约的。”等朋友的人掏出一块漂亮的表,表盖上镶着小宝石。

“你猜对了!吉米要是比得上我一半就好了。他是个大好人,只是有点死板。我发财可也不容易,非多长几个心眼不可。在纽约,人总是墨守成规,人要开窍得到西部去。”

警察甩着警棍,又开步了。

“我得走了,希望你的朋友真能来。到时候没来你就走吗?”

“不会。”那人说,“我至少多等他半个小时。只要他还活着,他肯定会来。再见,警官。”

“再见,先生。”警察说完,又继续巡逻,边走边一家家打量。

这时,天下起了濛濛细雨,风也越刮越紧。五金店门口的那个人抽着烟还在等。他等了约莫二十分钟后,一位高个子大步流星穿过马路径直朝他走来。这人穿着长外套,衣领翻上来盖住了耳朵。

“鲍勃,真是你吗?”来者不敢相信地问道。

“吉米·韦尔斯,你来了呀!”站在门边的人高声叫了起来。

“哎呀呀!”刚来的人也高声叫,一把抓起对方的两只手,“果然是鲍勃。我只知道只要你还活着,一定会上这儿来。唉,二十年,可真不算短呀!鲍勃,老饭馆拆了,要是如今还在,我们可以到里面再吃上一顿。在西部混得怎么样,老弟?”

“好极了!一切如愿以偿。你变多了,吉米。奇怪,你怎么又高了两三寸呢?”“是呀,二十岁以后我又长个儿了。”“在纽约过得不错吧,吉米!”

“还过得去。我在市里的一个部门谋了个位置。走,鲍勃,我领你到一个熟悉的地方,咱们叙叙旧。”两个人手挽手沿马路走着。从西部归来的那个志得意满,讲起这些年的作为。另一个把头缩在大衣领里,津津有味地听。

十字路口有家药房,仍灯火辉煌。到了灯光下,两人同时转身瞪大眼看着对方的脸。从西部来的那个突然站住了,松开手臂。

“二十年足可以把一个好人变成坏人,”高个子说,“鲍勃,你已被捕十分钟了。芝加哥警方猜到你会到这个城市来,打了电报说想与你谈谈。放老实点,知道吗,老实才聪明。有人叫我带张条子给你,看完了我们再去局里。你到那儿窗户下看,是巡警韦尔斯写的。”

从西部来的人打开交给他的小纸条。刚看的时候他的手还正常,但到看完时却抖得厉害。条子上只写了几句话:

我准时到了约定地点。你划着火柴点烟时我发现你原来是芝加哥通缉的罪犯。我不便自己动手,便找了位便衣代劳。

——吉米

(节选自《欧·亨利短篇小说选》,有删改)

文本二∶

“伏笔”与“突转”是小说创作中非常重要的元素。“突转”就是指剧情在其发展过程中出现的重大转折,即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情势向相反的方向转变”,包括“由顺境至逆境,或由逆境至顺境”。一个故事是否精彩,取决于它是否足够地抑扬顿挫、跌宕起伏。而怎么样才能让故事跌宕起伏呢?除了文字本身的感染力、带动力,需要的就是像“抖包袱”一样的突转。突转转得好不好,归根结底,应是伏笔的功效。

(节选自《创意写作系列小说创作技能拓展》,有删改)

细腰楚王

陈敏

楚国的军队旌旗招展,在滚动的尘烟中徐徐推进。囚禁着陈、蔡两国国君及其他王族的囚车列着长龙一般的队伍隆隆地向楚国的国都驶来。

楚灵王坐在雄伟的章华台上,眼望远处浩森的山水云烟。丝竹之音不绝于耳,轻歌曼舞萦绕左右。灵王斜倚着白玉砌成的栏杆,捋了捋唇上的两撇美须,抬眼望天,轻轻地启动了他两片薄薄的嘴唇:苍天当不负我也!

灵王一手揽过一个细腰王妃,走到“银波”大镜跟前。他挺胸收腹,舒展双臂,长久地端详着自己灵活的身躯问道:“爱妃看本王身段如何?”

“美极了。我王一向器宇非凡,今日更是玉树临风。”细腰王妃细细甜甜的嗓音听得楚王如沐春风。“本王今天将大会诸侯,届时还要举行得胜之师的凯旋仪式,本王高兴啊。来,起鼓,且让本王和你们共舞一曲!”伴随着欢快的节奏,灵王和他的宫女们翩翩起舞。灵王在舞女环绕的庭台中心翻旋如飞,恰似游龙戏凤。一曲舞毕,忽报各国诸侯陆续齐聚台下,等候召见。

细腰王妃轻轻地为灵王拭去额头上渗出的一层细汗。灵王缓步登上镶金的宝座。他扬起长长的下巴,转身环顾各国诸侯,口中说道:“列位看我楚国将士如何?想我大楚将士,来自江河湖海,善于搏击风浪,四肢矫健,完全不像你们中原大汉,肥硕粗大,行动不便。哈哈!来,为我无敌的楚国将士先干上一杯。”灵王一边干杯,一边示意伴舞。一时铜鼓、铃铛之音乍起,一列列细腰粉黛袅袅而出。灵王和诸侯们在楚国艳舞的香风吹拂下,开怀畅饮。醉意朦胧中灵王听宫人来报:越王常寿过姗姗而来。肥胖的越国国君很艰难地攀上章华台,他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地向灵王道歉。

灵王轻蔑地瞥了一眼常寿过肥硕的肚子,半晌才说:“你猪行而来,本王本不该怪你。不过,我们的庆会也即将结束,要是不想和蔡侯同列,你还是先行而去吧!不过你既然肥胖如猪,你就得爬着出去。”喘着粗气的常寿过血涌如潮,但他还是伏下肥硕的身躯,爬出章华大厅。灵王导演的这出戏,着实让各国诸侯和众位文武大臣惊出了一头冷汗,个个不由自主地摸起了自己的脸、头和肚子。章华台会盟以后,楚灵王被推举为盟主,主持仲裁各国战和事宜。于是,他安排他的精锐之师开始攻打东方的吴国。

一日,宫里闲来无事,灵王下令做了一面大镜安置在宫殿外,并颁布新旨:举凡今后,用人以腰,肥者罢黜。于是宫廷内外掀起了一场“罢肥”运动,肥胖的官员一律罢免。稍微有点发胖迹象的大臣们千方百计地减肥。人们不约而同地节制饮食,为此经常饿得头昏眼花。尽管他们挖空心思地减肥,可是楚国王宫里十之八九的大臣还是被罢免了。一番折腾之后,楚国举国上下所有机构里都成了清一色的窈窕男女,只是个个面黄肌瘦,弱不禁风。

一天忽有快马来报:二十万楚军主力在吴国东南遭到十面伏击,已经全军覆没。沉浸在歌舞声中的灵王一时惊诧不已。他匆忙组织了一支由十万人组成的蜂腰部队赶赴前线应敌,可是,越王常寿过伙同那些因为肥胖而被罢免的王族们闯进皇宫杀了他的儿子,占领了楚国的都城。

灵王的蜂腰部队很快就被兵强马壮的吴军彻底击溃。灵王落荒而逃。衣着褴褛的灵王逃到故臣申亥的故乡鄢都。

是夜,刚刚出浴的灵王换上申亥呈上来的衣服。他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之后依窗而立。窗外,月明星稀,灵王看见江流、沙滩和荒山莽岭之间满是晃动的火把。火把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繁多,楚灵王一时分不清哪里是天空,哪里是江河。

灵王正要问及,门外忽然卷进一股冷风,越王常寿过手持宝剑跨了进来,身后站着两排袒胸露腹的肥硕壮士。灵王轻蔑地扫视了一眼满堂的彪形大汉,习惯性地紧了紧腰带问:“申亥,再看看,王腰身尚灵活否?”“我王身似蛟龙,动若疾风。”申亥声泪俱下地说。“申亥,意欲观王舞乎?”申亥已泣不成声。常寿过逼近秀骨玉肌的灵王,未等灵王扭动身姿,便将锋利的柳叶剑一挥,楚王的细腰片刻就成了两段。(注:公元前529年楚国人民推翻了楚灵王的统治,在逃亡途中,他的随从相继离去,最后吊死郊外。)

江风吹过,火苗歪斜,常寿过仔细查看剑刃,竟无一滴血迹沾在上面。

“我们追求的不是历史真实,而是历史精神”,难道“历史精神”不是客观存在?例如,我们写介子推和苏武,在删除了他们的愚忠、愚孝之后,所留下的只能是“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无畏精神了。1943年,郭沫若在一篇短文中提出“失事求似”,在文艺界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莱辛在《汉堡剧评》中也曾写道:“如果我们愿意相信可能发生过的某些事情是真实的,那么有什么阻碍我们把从未听说过的、完全虚构的情节当成真实的历史呢?”郭沫若所说的“似”和莱辛所说的“可能发生”应是相同或相似的概念。

(节选片《京剧·诗·历史》)

人世间(节选)

梁晓声

周秉义从北京调回了本市,终日足不出户,只是看书,冬梅忍不住问:“确实是平调回来了?到底为什么?”

他奇怪地反问:“我信中不是写了吗?”

“你想干的实事,到底是什么实事呢?”

“现在说了也没用,得看这次怎么任命。”

“跟我还有什么不便说的吗?是不是在北京没干好啊?”

“看你,我说不聊了,你偏要聊这个话题!我在哪个岗位上没干好过?我离开北京前,领导还给我开了欢送会呢!干得不好能有那种待遇吗?”

冬梅心中疑惑,也只好不再问下去了。

春节过后,组织部门下达了正式任命,周秉义担任副市长,他的分工只有一项,主抓招商引资,尽快改造城市面貌,整顿棚户区,消除土坯房,促进本市房地产业发展。

一天下午,周秉义来到弟弟家,让秉昆陪他在光字片走一走。那天降了一场大雪。大雪覆盖之下低矮的土坯房一片连一片,东倒西歪,横七竖八。稍一细看,都会从积雪之下发现外露的种种肮脏——垃圾堆,各种令人作呕的脏水结成了冰,不知不觉天黑了……

常进步下班比往日早了些,他从窗口看到秉昆,迎出门来。常进步他妈与周秉义,当年是职工与老领导关系。周秉义做党委书记,常进步他爸常宇怀是他最倚重的中层干部,他们跟周秉义的关系非同一般。

“嫂子!”面对满头白发的烈士遗孀,周秉义的眼泪夺眶而出,“对不起,嫂子,我本该经常来看你们的啊!”他侧身捂面,泣不成声。

“进步,还不快请你周叔叔进屋!”常进步他妈拉开了家门。

周秉昆心里有点儿瞧不起哥哥,觉得哥哥一点儿也没有副市长的风范,在小事上那么感情外露。

天刚转暖,光字片受了一场虚惊。某日来了几组测量小队,临街住户人心惶惶,以为要修路。修路当然是好事,可那得拆除多少房屋啊!一旦被拆除了,都住哪儿呢?有人与测量队的人攀谈,才知道不是要修路,而是要对光字片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造,那是一位副市长的原话。

人们猜想,那肯定就是周秉义啦!光字片的男女老少奔走相告,测量队接连测量了数日,整个光字片也接连亢奋了数日。

此后,每天晚上总会有几个男人相约来到秉昆家聊天,他们回忆起过去食不果腹而又无瓦遮头的困窘日子。聊来聊去,觉得今后的日子可有盼头了,全光字片的人可算是托上周秉义的福了。谁承想,光字片会出一位副市长呢?他是大救星啊!

“五一”过后,大队的建筑人马浩浩荡荡地向光字片进发,但建筑大军的目的地分明不是光字片。建筑大军一直往前开,开到了马路尽头——虎皮冈,在那里安营扎寨。

光字片的人们疑惑极了,一拨接一拨到周秉昆家问个究竟:难道你哥要在那地方为咱们光字片的人建楼?那可是连兔子都不刨窝的地方啊!咱们光字片就是再烂,毕竟属于城区啊!秉昆,你一定要替我们问问你哥……

与测量队刚离开那几天相比,光字片人们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从满怀憧憬到感觉被耍了,男人女人们询问起周秉昆时都义愤填膺。

虎皮冈昼夜机声隆隆,工程突飞猛进。这么大的事,秉义非要在自己任期内干成,市里当时财政拮据,只能给一部分支持,其它的全凭他靠人格魅力全国到处跑,求爷爷告奶奶似的才好不容易招来了几家商业投资。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压力多大,可想而知……

十月份,两排十幢二十层高楼拔地而起。市政府发布了正式公告,宣称那里将成为本市的“希望新区”。那天晚上,周秉义终于现身弟弟家……

第二天,秉昆媳妇郑娟去派出所把全家的户口迁出。她又到新区,在市公安局接待点把户口落上。那事成了一条新闻,却没引来多少人效仿。

有人等着看笑话,有人说风凉话:“周家哥俩演起双簧来了!”

光字片的人们仍在观望,希望新区为周家的到来开了欢迎会,周家的门面房和两居室住房都经过了简单装修。

再后来,光字片开来了卡车队,连续替一些人家免费搬家,搬往新区。

周秉义终于在光字片露面,他精神抖擞讲述着:“咱们光字片人家的许多长辈,四九年以前就居住于此,当时这里叫穷人窝。后来,许多人成了东北解放后最早的产业工人,但这里却一直住着本市很穷的人家。我不是在北京当官当不下去了,我是自己要求调回来的。为什么呢?我快到退休年龄了,光字片的存在越来越成为我一块儿心病。各地都在改革发展,光字片却变得比当年更糟糕,处处不堪入目。人掉进厕所的事发生几次了,还淹死过孩子,我知道,从大人到孩子,谁都不愿再生活在光字片了。将光字片彻底改造很不容易,但好日子一定在前头!”

2019年,长篇小说《人世间》荣获第十届茅盾文学奖。颁奖词中说,“梁晓声讲述了一代人在伟大历史进程中的奋斗,成长和相濡以沫的温情,塑造了有情有义、淳朴坚韧、善良正直的中国人形象群体,于人间烟火处彰显道义和担当,在悲欢离合中抒写情怀和热望。”

(摘编自中国作家网)

水[注]

丁玲

天慢慢地亮了。没有太阳,愁惨的天照着黄色的滔滔的大水,那一夜淹了汤家阙,又淹了一渡口的一片汪洋的大水,那吞灭了一切的怕人的大水,那还是逞着野性,在向周围的斜斜的山坡示着威的大水,而且还照着稀稀残留下的几个可怜的人类,无力的,颜色憔悴的皮肤,用着痴呆的眼光,向四方爬去。

经了那么一个夜晚的一渡口,也还逃出了一些人,赵三爷和侄儿大福也踉踉跄跄逃了出来,又在一个路口遇着了,还遇着了一群又一群已经逃散了,又集合了的那些邻近茅棚里的人,也有一些女人,也有一些小孩。大家看见了都抱头大哭,都为过分的悲痛和恐慌压着说不出一句话来。大家都更觉得亲切了,都不愿分开,都集在一团,慢慢地向长岭岗走去,是失去了精神,失去了勇气,剩着饥饿的肚皮的一群。

水在他们后面,有的房屋还半睡在水里,大树的梢也从水里伸出来映在太阳底下,摇摆着茂叶,而且还有一些人的声音从那里传出来,一些求援的声音。他们也涉过几处渍有浅水的地方,一群人这么慢慢地走去。

沿路也有一些人家,都走出来担心地絮絮叨叨地问。也有一些不说话,只沉重的将怜悯的眼光落在他们身上。他们走了一会,因为几个女人和孩子都嚷着走不动,于是便停了下来,坐在一块有坟的乱岗上。

天空没有云,蓝粉粉的,无尽止地延展开去。下面是水,黄滚滚的,无穷尽地涌了来。剩下的地方,剩下的人,拖着残留的生命,无力地爬着又爬着。

这坐在乱坟岗上的一群,约莫有三十多个人,一半女人和小孩,一半是男人。坐了一会又向前走,沉默的时候比说话的时候多,女人们啜泣的时候是更多,小的小孩不懂事的时时吵饿:“妈呀!肚子饿!……”

“要走到什么地方才有东西吃呢?……”

“我走不动了呀……”

“快到了!没有好远了!到了买馍馍给毛毛吃……”

吵饿的被哄住了,又有一些哭着要妈要爹的,这些情景真能使一个强壮的人听着也伤心,何况这都是些失去了家,失去了亲人,从死的唇吻上逃去的一些男人。他们心痛,却又得忍着,而且有几个还得用希望鼓着大家的勇气:“狗狗!妈妈在前边,妈妈替狗狗买粑粑去了。乖的狗狗不要哭……”

“张大哥!你抱抱王和尚吧,他妈抱不起他了……”

“唉,三爷!你放宽心些吧。我看见你家三姆早就带着龙儿走了的,她们一定朝她娘家走去了……”陈大嫂看见赵三爷那么一个强壮的农人会一句话也不说,只悄悄不断地叹气和揩眼泪,不觉忘去了自己也离去家里其他的人而安慰着别人起来了。

这里面有一个年轻的汉子王大保,和一个四十多岁,在三富庄上做了二十年的长工的李塌鼻。他们没有失去一点勇气,也没有失去理智,平时并不能得人信仰,这时却自自然然都依着他们的话起来了。

“哭有什么用,死的死去了,哭得转来吗?不死的总得鼓着气想法,未必也让他死去吧?”

“不要哭,跟着我来,到了长岭岗愁他们不给我们吃。这几个,吃得起的,那里有三条街,有一百多家铺子,三富庄,马鞍山的大户都有人在那里,有县里派来的镇长,有分局长,有兵警,有学堂。哼,老子们家破人亡了,老子们就得留下这条命,还得算算账呢!……哭什么,不要哭了,男子汉!日子还长呢,哭成得个什么事……”

“别处我不晓得,三富庄我就清楚,打开他们的仓,够我们一渡口的人吃几年呢。看他们就真的不拿出一点来,忍心让我们饿死……”

“我们一定不要哭,快点走,到了长岭岗我们去找他们的局长,或是团上的人,有人问话,塌鼻你答应……”

慢慢地讲着一些以后的计划,大家心里都活动一些起来了。到望见那长岭岗的炊烟的时候,是快吃午饭的时候了。他们又遇着从汤家阙逃来的一伙人。于是合在一块向前进。

长岭岗的镇外上,已经挤满了一群群的携儿带女的家族,饥饿把他们都弄瘦了,有的靠在树根上,疲乏的;有的蹲在石块上,望着来的一群新的逃来的人。

“你们从什么地方来的?……”

“你们是哪里的,来了好久了吗?”

“唉,他们饿得真不像样了……”

他们再往前进,朝镇里走去。

越去越看见那越黄瘦的人,那些与他们同运命的人越多了。从脸上的颜色可以辨别来到的新旧,来得越久的,就越憔悴。

展在眼面前的情形,使大家心里又预感着失望,可是空的肚子里为一种火燃烧着,他们只得又鼓着力往前走。

“喂,你们往哪里去?”憔悴了的群里有人在问了。

“到镇上去,想找镇长,局长也好,先给我们一些吃的,我们是昨夜晚上遇难的。”

“他该管你吗?我们的人都不准上街,他们比防土匪还怕我们呢!”

“真的吗?那我们怎么得了呢?……”

小孩吵着,女人们又哭起来了。

街的两头站了许多刚刚从县城里添来的荷枪的兵士。也有一些是镇上团防临时加的团丁。墙上贴了碗大的字的告示,有认得字的人便解释着给其他的人听:……

又见天香第一枝

艾雯【注】

①今年春早,除夕也是立春。一年的最后一天,竟又是春季开始的第一天。多么奇妙的巧合!尽管生活在尖锐化的科技时代,尽管以公历计算着时光的脚步,但对古老悠久的中国传统,我依然有许多偏爱和尊崇。就像我国的历法,配合四时节气,岁序不乱,真是宇宙大学问中的奇迹!尤其是二十四节气的命名,不仅时令准确,含义更是蕴藉无限。像“立春”“立秋”,以“立”字表示开始和来临,多么坚定有力;像“惊蛰”,春雷初震,地气上升,惊醒冬眠的昆虫,万物复苏,又多么生动而具震撼性。

②——噢,挚友,看我只顾在这里歌颂节令,让你好笑。而原来是趁着开春,要告诉你一个小小喜讯:终于我得到了梅花的消息。

③我不仅得到了梅花的消息,也寻着了梅花的踪迹。不在诗里,不在画上,不在梦中,而是真真实实,生长在泥土里,绽放在枝干上。

④我不仅寻到了梅花的踪迹,更欣赏了梅花的高洁标格、傲岸丰神。不在梅山,不在梨山,不在苏州邓尉,却在一幢庄严巍峨、轩敞宏伟的殿堂内。

⑤那天,闻讯而去孙中山纪念馆访梅的人汇成一股潮流。我们是三滴小水珠,溶入大潮中,我那两位随从转瞬不见了,原来他们留在门外,正一字一句研读那一大张有关梅花的介绍。说也是,不知多少像他们一样生长在亚热带宝岛的年轻人,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真正的梅花哩!

⑥人挤,光线暗。只能随着潮流缓缓移动,点数着小盆小盆的红梅。高不盈尺,却也根株蟠虬,点缀着点点纤柔的深红花朵。人潮涌到大厅中间忽然分流四溢,这才豁然露出一片璀璨的白,绵绵不尽围绕在孙中山座前。全是一人高的白梅。花光莹洁耀眼,幽香暗暗浮动。庄严的殿堂洋溢着早春的氤氲,玉蝶梅清癯疏瘦,娇小的花朵白里泛着浅浅的粉,仿佛羞晕轻染。时梅丰腴雍容,晶莹圆润的花朵繁密地攒集在秀挺的枝梢,俯偃生姿,翘扬独秀。虽然是年轻的新生代,已颇具坚忍卓绝的精神、高洁超凡的标格。最难得的是习惯于严寒酷冷、凌霜傲雪之姿,竟也能在潮湿的亚热带深植成长。真是,有土地就有我们的国花!

⑦徘徊在梅丛间,我忍不住三番两次凑近最高枝的花朵,深深地吸着气,那清清幽幽、淡淡约约、若有若无的芳馨,是那样熟悉、那样亲切,唤醒了我最早的记忆,也唤回了往日情怀……

⑧若有若无的幽香中,我是那个短发覆额的小女孩,老棉鞋踏过皑皑白雪,仰头望着那林老梅桩,光秃秃的枝丫上,开着碧光盈盈的绿梅,比母亲发髻上的碧玉簪还晶莹。父亲双手笼在狐皮袍子的袖口里痴痴地欣赏。雪悄悄地飘下来,沾在他帽檐上。

⑨淡淡约约,清清幽幽,也是梅展,在天寒地冻的日子,在水榭亭阁的林国,展示一盆盆淡雅俊逸的绿萼梅、古雅名贵的檀香梅、色泽如杏的杏梅、结实成双的鸳鸯梅……有的苍劲古朴,有的奇倔突兀,有的狂放豪迈,有的仙风道骨。那些爱梅成癖的梅痴围着梅花仔细品题,柱上壁际挂着些咏梅的对联诗词,有一幅松青篆刻的竹屏似乎最具代表性,诗题:“江南素垂一枝春,艳好国花自有真。万紫千红齐仰止,冰肌铁骨见精神。”那是苏州人一年一次的盛会,我跟父亲去过好几次,留下好深好深的印象。

⑩还有一株闻名的梅花,你一定比我更熟悉,那就是你们苏州艺专对面图书馆里的那株铁板红梅。历史悠久,树龄古稀,枝干朴拙道劲。耸峭之气凛然。真是铁骨嶙峋!花开时,枝丫间、树梢上,却繁花密蕊,盛开着胭脂般的红梅。树是如此古朴苍劲,花是如此妩媚温润。正是“千年老干屈如铁,一夜东风都作花”。自然,看梅花最好的去处还是邓尉,“邓尉山上梅花林,玉雪为骨冰为魂”。方圆二十里的梅林,千万株一齐怒放,蔚成一片香雪海!远远望去,仿佛天际垂云,山巅积雪,待走进梅林,就像投身在白云掩映间,陶醉在“飞来香雾都成雪,寻人梅花不见人”的美妙境界。

——“嘀嗒”一响,镁光闪闪,将我拉回现实。孩子们让我和梅花留下了依偎的情景。从前虽然没有人替我和梅花摄下可贵的镜头,但在我们内心,却保留着最隽永的一份。不是吗?那孤傲幽雅的仙姿,高洁坚贞的丰神,深深镌刻在我们心版上,稍一敛神凝注,便又清晰地呈现在脑中,永不磨灭,永不褪色!

挚友!可还记得许多年前,我也曾给你看过一篇怀念梅花的小文,开头摘录了四句引子——年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龚生华;又是天寒时节,何处可看梅花?很高兴如今再也不必为“无处可看梅花”而惆怅。羁居宝岛数十载,从未上阳明山专门为看樱花。不是对花有所歧视,却是耿耿于它所代表的不祥事物。期盼着来年,我们可以相偕去阳明山赏梅,也可以结伴返家园重访故居梅花。

最后且让我抄下我最喜欢的梅花颂,作为明日梅花之约的见证,效法梅花精神的期许!

万花敢向雪中开,一树独先天下春。唯渠不变霜节操,千古风标只自知。

老母为我“扎红”

冯骥才

①今年是马年,我的本命年,又该扎红腰带了。

②在古老的传统中,本命年又称“槛儿年”,本命年扎红腰带——俗称“扎红”,就是顺顺当当“过槛儿”,寄寓着避邪趋吉的心愿。故每到本命年,母亲都要亲手为我“扎红”。记得12年前我甲子岁,母亲已86岁,却早早为我准备好了红腰带,除夕那天,亲手为我扎在腰上。那一刻,母亲笑着、我笑着、屋内的人也笑着。所有孩子自出生一刻,母亲最大的心愿莫过于孩子的健康与平安,这心愿一直伴随着孩子的成长而执著不灭;而我竟有如此洪福,60岁还能感受到母亲这种天性和深挚的爱。一时心涌激情,对母亲说,待我12年后,还要她再为我扎红,母亲当然知道我这话里边的含意,笑嘻嘻地连说一个字:好、好、好。

③12年过去,我的第六个本命年来到,如今72岁了。

④母亲呢?真棒!她信守诺言,98岁寿星般的高龄,依然健康,面无深皱,皮肤和雪白的发丝泛着光亮;最叫我高兴的是她头脑仍旧明晰和富于觉察力,情感也一直那样丰富又敏感,从来没有衰退过。而且,一入腊月就告诉我,已经预备了红腰带,要在除夕那天亲手给我扎在腰上,还说这次腰带上的花儿由她自己来绣。她为什么刻意自己来绣?她眼睛的玻璃体有点浑浊,还能绣吗?她执意要把深心的一种祝愿,一针针地绣入这传说能够保佑平安的腰带中吗?

⑤于是在除夕这天,我要来体验七十人生少有的一种幸福——由老母来给“扎红”了。

⑥母亲郑重地从柜里拿出一条折得分外齐整的鲜红的布腰带,打开给我看;一端——终于揭晓了——是母亲亲手用黄线绣成的四个字“马年大吉”。竖排的四个字,笔画规整,横平竖直,每个针脚都很清晰。这是母亲绣的吗?母亲抬头看着我说:“你看绣得行吗,我写好了字,开始总绣不好,太久不绣了,眼看不准手也不准,拆了三次绣了三次,马字下边四个点儿间距总摆不匀,现在这样还可以吧。”我感觉此刻任何语言都无力于心情的表达。妹妹告诉我,她还换了一次线呢,开头用的是粉红色的线,觉得不显眼,便换成了黄线。妹妹笑对母亲说,你要是再拆再绣,布就扎破了。什么力量使她克制着眼睛里发浑的玻璃体,顽强地使每一针都依从心意、不含糊地绣下去?

⑦母亲为我“扎红”时十分认真。她两手执带绕过我的腰时,只说一句:“你的腰好粗呵。”随后调整带面,正面朝外,再把带子两端汇集到腰前正中,拉紧拉直;结扣时更是着意要像蝴蝶结那样好看,并把带端的字露在表面。她做得一丝不苟,庄重不阿,有一种仪式感,叫我感受到这一古风俗里有一种对生命的敬畏,还有世世代代对传衍的郑重。

⑧我比母亲高出一头还多,低头正好看着她的头顶,她稀疏的白发中间,露出光亮的头皮,就像我们从干涸的秋水看得见洁净的河床。母亲真的老了,尽管我坚信自己有很强的能力,却无力使母亲重返往昔的生活——母亲年轻时种种明亮光鲜的形象就像看过的美丽的电影片段那样仍在我的记忆里。

⑨然而此刻,我并没有陷入伤感。因为,活生生的生活证明着,我现在仍然拥有着人间最珍贵的母爱。我鬓角花白却依然是一个孩子,还在被母亲呵护着。而此刻,这种天性的母爱的执著、纯粹、深切、祝愿,全被一针针绣在红带上,温暖而有力地扎在我的腰间。

⑩此刻,心中更有一个近乎贪婪的祈望,12年后让母亲再给我扎一次红腰带。

(选自《冯骥才博客》2014年2月14日。有改动。)

十八岁的李响

蔡楠

于是我想赶他走。我泡了一杯茶,给他端过去。他却轻飘飘地躲开我,像个气球一样飘到了窗户前面。我赶紧关严了窗户。我怕他飘到院子里,飘到大街上。

我按住了他的身体,我把茶水送到了他的嘴边:“喝点吧,喝了茶哪里来的你就回到哪里去吧,我明天还要出门呢!”

李响把一杯茶喝光了。我看到那杯茶透亮亮地流到了李响的体内,他的身体就不飘了,也不蹦不跳了,稳稳当当地站在了那里。

我知道,茶水冲掉了这些年堵在他喉咙里的东西,他的声道开始通畅了。我拿出一个宜兴紫砂陶壶,又拿出一罐好茶给他:“你可以走了!”

李响没有要走的意思,他把东西拨拉到一边去,清清爽爽地说:“我不是来要东西的,我想跟你出门,去南泥湾——”

我吃了一惊。他怎么知道我要去南泥湾?我赶紧去扶他,我怕他说胡话犯病啥的。我把座椅搬了出来,放到他的屁股底下。他却不坐,腰板挺直了盯着我:“你到底带我去不?”

“我去是有项目做,你去干什么?”

“我给你当向导,我熟悉那里,在那里打过仗!”李响一字一顿地说。

“快别说你打仗的事了,你当年是偷着跑出去的,瞒着父母,连新婚10天的媳妇都瞒着。知道家里人为什么讨厌你吗?就是讨厌你偷着跑了。”

“我那不是偷着跑,是当兵抗日去了。”李响争辩着,“贺龙在冀中打了齐会战役,大获全胜,部队需要补充兵员,我就跟上队伍走了——”

“那你打仗了吗?”

“打了,不过,也算没……没打。”李响这回坐下了,他的眼神有些黯淡,“我跟上队伍走的第三天,就在石家庄附近的陈庄和鬼子打了一仗,还没冲锋,我的腿就中了一枪。后来腿瘸了,我就当了炊事员。

我扑哧一声,刚喝进去的一口茶差点儿喷出来:“那后来呢?”

“后来我还参加了百团大战,后来就跟着部队去了晋西北,再后来……就去了延安。”李响的眼神突然有了光芒,“我是跟着部队一瘸一拐地来到延安来到毛主席的身边的。那时候,我和战友们都觉得这回有仗要打了,我们得保卫延安啊!可是毛主席却让我们去南泥湾种地。”

“你是说,你去南泥湾开过荒?”我觉得李响顺畅的话有点离谱,“怎么这些年没听你说过呢?”

“这有什么好炫耀的,我在老家又不是没种过地!”李响叹了口气,“原来我想打完鬼子就回来,后来我又想等南泥湾的地种好了再回来。可南泥湾很难缠啊……”。

“你就别找理由了,你根本没想过回来!”我怼着李响。

“别……别瞎说,我李响不是那种人。可那时候的南泥湾,天寒地冻,荒无人烟。部队开拔到这里,没吃没穿没住的地儿。我当炊事员还不知道吗?红米饭南瓜汤,那是后来才有的,挖野菜也当粮,大冬天往哪里去挖野菜?反正,炊事班里也没饭可做,我就拿起做饭的铁铲,穿着单衣,去开荒……”。

我不说话了。听人讲过,当年县上的干部送李响的包裹回来时,确实带着一把铁铲,不过铲子只剩了个破片片。

见我不说话,李响来劲了:“你承认我说的是真的吧?带我去吧!”

我凑近李响,把他抱住了。他的身体很轻,我知道我抱住的不单是李响,还有李响的故事。

我决定带李响走,不乘飞机了,我要亲自开车。

李响跟着我来到了南泥湾镇,却蒙了。他找不到开过荒的地方在哪里了。他不吹了,只能由我给他当向导。我开着导航,“带他去了三五九旅旅部旧址、南泥湾垦区政府旧址,带他去了党徽广场,还带他去了南泥湾风景区,参观了南泥湾特有的民宿……

“看,我在这里开过荒,在这里住过——”

李响在一孔被改造成农家院的窑洞前站住了,大呼小叫起来。

我知道,我应该办我的大事了。我走进窑洞,一群人早已等在那里了。那是南泥湾开发区的领导。我从电脑包里拿出了一份签好字的合同。我说:

“这是我们公司引进的石墨烯技术,现在我把它无偿地献给南泥湾,用上这种材料,窑洞加热快,也非常环保。再有,我的集团公司,想捐献一批白洋淀环保充电车,方便旅游,第一批已经上路了……”。

办完这件大事,我回头找李响,却没有他的踪影了。

我知道李响去了哪里。我急匆匆来到了南泥湾九龙泉烈士纪念碑前,果然看到李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确切地说,是他的名字嵌在了纪念碑里。

这时,我听到了导游的讲解:“李响,河北雄安人,曾经创造一天开荒4.23亩的记录,他用铁铲和镢头连续开荒一个月,最后累死在了地里。那年他只有十八岁……”

我的眼泪急速地涌了出来,我大声喊道:“爷爷,你的孙子来看你了……”

(有改动)

胆量历程(节选)

徐贵祥

和平时期的边境,没啥大仗,偶有摩擦,小打小闹过过枪瘾而已。但是炮击始终热闹,两家都在锻炼部队。对方依仗地形优势,常常将小炮推到炮团眼皮底下惹是生非。沙子不大,但钻进眼里硌人。春节前团里拟了一个方案,决定派出前进观察所,潜进深山密林,弄清对方小炮的游击阵地,将其痛打一顿,大家好安稳地过个年。

参谋长将桑秋天叫到团指挥所,把方案大致情况介绍了一遍,然后说:“反复考虑,这个任务对专业技能要求高,找不出合适的人选。”

桑秋夫低头抽烟,态度很不明朗。

“有个人倒是定点很准,图上作业全师有名,可是,那家伙是属猪大肠子的,撑不直。”参谋长又说,目光在桑秋天的脸上晃了两圈。

桑秋天依然不吭声,眼睛东张西望。窗外刮了一阵微风,杨树叶子哗哗地响。参谋长憋不住了,问:“桑秋天你写请战书了吗?”“没有。”这一次,桑秋天回答得干脆。“桑秋天,你去把镜子拿来。”

“干什么?”桑秋天抬起头来,稀里糊涂地反问。

“拿来照照你的脸,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当个连长窝囊巴叽的,成天一副阴死阳活的熊样子,肠子没有个伸直的时候。天塌下来了,你怕不怕?”

桑秋天翻了翻眼皮,又低下头玩弄手中的半截烟。

“几乎所有的干部都写了请战书决心书,有人还写了血书。你丢不丢人?”“写那玩意儿干啥,牛皮吹破了缝不上。”桑秋天一甩脑袋,振振有词。

“你呀你……参谋长哭笑不得,“你他妈放屁都怕砸脚后跟……别忘了,咱们可都是在‘钢七连’淬过火的。”

桑秋天瞅了瞅参谋长,然后又耷下眼皮:“参谋长,有话你就直说了吧。”

“这不是明摆着吗,”参谋长站起身,手捏红蓝铅笔敲了敲桌面,“开设前观是件抢手的任务,别人打破头来争。”参谋长抽出一摞文稿扔在桑秋天的面前,“翻来覆去找不见你的大名,这分明是往咱们‘钢七连’脸上抹大粪嘛!”

桑秋天向文稿们扫了一眼,满脸不屑的神气:“球,做样子给人看的。上级咋决定我咋服从。”

“那好,”参谋长扔了一支烟过来,自己也点燃一支,“这个任务交给你。”

桑秋天的脸色顿时灰下来,耷下脑袋,手指痉挛地搓揉着那根香烟,直到把它搓成一根柔软的面条儿。金黄色的烟丝从桑秋天的指间流出。颤颤抖抖地落在地上。

“我,有一个要求。”桑秋天终于举起目光,看着参谋长。“说,我尽全力满足你。”

桑秋天想了想,把只剩下软绵绵的半截烟根噙在嘴角上,划了一根火柴,手一抖,灭了,又划一根,烟卷燃起很旺的红火,将桑秋天的半边脸映得血亮。

“算球了。”桑秋天最后说。

参谋长只好苦笑:“那就等你回来再说吧。”

桑秋天心惊肉跳地带领四名测地兵和两名计算兵,趁夜暗雾浓钻进距驻地九公里的琅琊山,潜伏四天四夜,终于摸准了对方的三个游戏炮阵地。表尺和射向都是桑秋天本人计算并亲自下达的,而且还负责观察修正炸点。

桑秋天在向1879高地转移的途中受了伤,腿上挨了一枪,估计是碎了膑骨,得有人架着走,架到1879高地顶上,便又迅速展开作业,指示修正炸点。间瞄射击开始后,后方的阵地就成了瞎子,校正延伸火力捕捉目标就全听桑秋天的了。

还活着的三名战士是桑秋天用手枪逼走的。战士们起先不走,抱着桑秋天大哭大嚷“要死死在一起”,桑秋天横竖挣脱不开,急得高喊:“你们这是想把我送上军事法庭啦,任务没完成我不能离开,你们留在这里没球用,赶紧回去带人来接我……”那几个战士死不松手,抬胳膊拽腿硬是要把桑秋天往山下运……桑秋天掏出手枪将枪口搁在太阳穴上,悲悲壮壮吼了一嗓子:“你们再不走,老子就抠火!”

兵们只好撤了。抢占一个制高点,向包围上来的敌军实施压制射击,掩护桑秋天作业。桑秋天终于没再回来,又坚持了二十多分钟,指示打掉对方的最后一个炮阵地,然后靠在一棵树上,对电台吼了一声:“关机,我要炸电台了。”

后来的事情就全凭想象了。

据前去营救的一名排长说,桑秋天在电台上捆了四颗手榴弹,等人家涌上来抓俘虏抢电台的时候,他才突然将弦扯断。

没有找到桑秋天的尸体,只装了几箱子的碎骨烂肉,而且辨认不出姓名国籍。

参谋长给桑秋天的爹拍了份电报,老爷子很快就赶到了,硬硬朗朗地登上了海拔两千一百六十米的云雾峰,去年那片刚刚平静的战场。老爷子心平气和地问起部队的伤亡情况,参谋长回答说只亡一人,就是桑秋天。

随行的人都不吭声,都在等待老爷子捶胸顿足地哭一场。

老爷子坚决不哭,垂着两臂如同塑像一般挺着庞然的身躯,花白浓密的头发在阳光下炫耀着金属般的光泽。倒是参谋长挺不住了,借挠痒的机会悄悄地抓了一条泪迹。

桑秋天的爹举起望远镜又看了一会儿,看得很细。遥远的天穹,湛蓝的天空,雪白软绵的云絮……目光终于落在那座嶙峋挺拔的山峰上,擎着望远镜的老手抖了一抖,暗红色的血管立即蚯蚓般地凸出手背。

“那就是1879高地吗?”

“是的。”参谋长小心翼翼地回答。

老爷子放下了望远镜,转过身来,沉默半晌,才低声说:“狗东西,到底不如老子,你不该……这么个死法……”

终于,颤颤巍巍地落下两颗巨大的老泪滴。

豹子头林冲

茅盾

这一夜,豹子头林冲在床上翻来覆去。

日间那个失了花石纲的青面兽杨志的一番话,不知怎地只在林冲心窝里打滚。

他林冲一年多前何尝不曾安着现在杨志那样的心思;但是在这月白霜浓的夜半,那几句话便只能像油煎冷粽子似的硌在林冲胸口,如鲠在喉。

虽说莽撞粗拙,林冲有时候却也粗中有细;当他把一桩事情放在心上颠来倒去估量着的时候,也会想到远远的过去,茫茫的将来。那时,他朴野粗直的心,便像被朴刀尖撩了一下,虽然有些疼,可是反倒松朗些,似乎从那伤处漏出了一些的光亮,使他对于人,我,此世界,此人生,都仿佛更加明白。

月光冷冷地落在床前,林冲睁圆大眼看着发愣,幼年生活朦胧地被唤回来。本是农家子的他,素来没有什么野心:父亲辛苦一世,还不够供应官家的征发;庄稼人的生活是受得够了,这才投拜了张教头学武,想在边庭上一刀一枪,也不枉父母生他一场。

他从没到过“边庭”。父老传说,那是一片无边无垠、水草肥沃的地方,胡笳声动,“胡儿”扫过,只剩下烧残的茅屋:每逢这样的图画在林冲想象中展开的时候,便朦胧地觉得学习武艺不仅为养活一张嘴。

“边庭”呐!曾使豹子头林冲怎样的激昂!

但在“八十万禁军教头”任上第二年,他看见了许多把戏;他断定那些权贵暗地里是怎样地献媚胡儿!一伙吮咂百姓血液的凶狠恶魔!

林冲拿起拳头在床沿猛捶一下,两只眼睛更睁得大了:

“咄!边庭上一刀一枪!——哈!”

那个杨志不是还在做这样的梦么?“三代将门之后,五侯杨令公之孙”,从前是不明不白掉了官职,现在又想到高俅那厮手里弄回个官儿来!林冲现在是再也不信那些话了,他倒觉得杨志有点可怜。虽然他杨志只不过想封妻荫子,但这一片孤忠终要被辜负吧!那献媚妥协的行径,林冲只觉得太卑劣。他不想占便宜,可亦不肯忍受别人的欺侮。那时候,他要报复!才不管是高太尉、高衙内,或是什么陆虞候,简截地要他们的命!自从那天冤屈地被做成发配沧州的罪案后,他除了报仇什么幻想都没有。

流血,他不怕。但无缘无故杀人他亦不肯。因此那个白衣秀才王伦要他交纳什么“投名状”的时候,他觉得这个泼皮原也是高俅一类,不过住在水泊罢了。为个人的利害去杀一个无仇无怨的人不是豹子头的性情!可是形势所逼,他只好应承。

他原打算杀一个看来不是善良之辈,不料最后碰到这倒霉的杨志!

暴躁在林冲胸头炸开,他皱眉向墙上的朴刀一望,翻身离床,拿了朴刀,便开门出来。

宿雪还没消融,白皑皑的照得聚义厅前如同白昼;朔风又把残雪吹冻,踏上去只是簌簌作响。林冲低头倒提朴刀,只顾往前走。大柏树上一群鸟忽然惊飞起来,林冲猛可曳住了脚步,抬头看,半轮冷月在冻云中浮动,像是泼皮涎着半边脸笑人。几点疏星远远地躲在天角,也在对林冲眨眼。

林冲剔起眉毛,再往前走。然而一个“转念”——“到底要结果哪一个?”

这青面兽原也是无仇无怨,但不是无抵抗的善良百姓,林冲觉得在“刀枪无情”的理由下原是问心无愧的。可现在呢?这汉子虽已剥露出更卑污的本相,但若乘他睡眼朦胧就一刀了事,也不是豹子头做的,须吃江湖好汉们耻笑呐!

遥望聚义厅前两排戈矛剑戟,林冲的杀心便移到了第二个对象。是那王伦!顶了江湖上好汉的招牌却在这里把持地盘,妒贤嫉能!

林冲睁圆怒目四下眺望。好一个雄伟的去处呀!港汊环抱,四面高山,进可攻退可守!争不成给王伦那厮把持了一世,却叫普天下落魄好汉,被压迫的老百姓,受尽腌臜气!

重下决心,林冲挺起朴刀,托开左手,飞步抢过聚义厅前,便转向右首耳房。

“来者是谁?”

听到这声吆喝,林冲摆开步式,朴刀在怀,定睛前瞅。

“呀,林教头,是你!”

巡夜的小喽啰做出一副吃惊的脸相。林冲眼瞅着不说话。不是没了主意,却是在踌躇;他不忍多杀不相干的人。

“林教头,半夜三更到这里做什么?”

一句平常询问蓦地勾起误入“白虎堂”那回事,抬头一望,明明是“聚义厅”,不是“白虎堂”!

“林头领好武艺,这早晚也还打熬力气!”

林冲竟下意识点头,随即耳根发热,惭愧有生以来第一天说谎。

看着喽啰走远的背影,林冲倒提朴刀,头微微下垂,踏着冻雪,又走回卧房去。心中再次估量:腌臜畜生的王伦自然不配作山寨之主,但谁配呢?要有胆略,有见识,江湖闻风拜服才配呐!不乏自知之明的林冲想法和提刀出房时颇不同了。这压迫者的圣地固然需要一双铁臂膊,更需一颗伟大的头脑。

“梁山泊又不是他的!我在此又不是替他卖力!只是这地方可惜!”

这时清脆的画角声已经在寒冽的晨气中呜咽发响。

旧公路上的阳光

赵原

对于一段被废弃的旧公路,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描述它,我甚至不知道,它曾经穿越了怎样的风景以及它无法言说的沦落。虽然,在某些时候看来,知道这些是很有必要的,假如你执意要在这段旧公路上停留、说话,或者做点什么。

事实上很少有人会对一条旧公路啰唆什么,除非他是一个疯子。凡·高画过一条著名的旧公路,在修道院或者疗养院的墙外,但是凡·高也画过向日葵和其他的东西,这说明不了什么。至于卢梭散步和沉思过的那条路,它只会使我对植物学产生警惕。如果思想毫无乐趣可言,我宁愿先守护好我的愚昧和对虚假时尚的爱好。

太阳很暖和。太阳照在路上,太阳的手,抚慰着大地万物。和那些“有所事”的人相比,我并没有少晒一点太阳,我认为这就是事情的真相。

我在这条旧公路上走。我推着我的旧自行车。我用我的两只脚,它用它的两个轮子。我们无所事事地走,看到了很多东西。石头、枯草、废电池、破鞋、圆珠笔芯、塑料袋、烟盒、旧轮胎等。这些东西好像天生就该在那里,就是那样。“鱼作为鱼而游泳/桃作为桃而结果”(奥登《在战争时期》)。我停下来。我不会把这些东西想象成一个热闹的庆典。我不会移动它们。我站在路上,站在风中。

但是我没有走开。我只是后退了一两步,然后看到了远一点的山坡,山坡上开满了耀眼的黄花。再近一点,我看到有一座垮塌了的建筑物,一面残墙斜倒在一大堆石头上。原来是屋舍的地方,长满了茂盛的野草。很显然,曾经有人在那里住过。一个人,或者一家人,出于某种不可探知的原因,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事情大概就是这样的。

就是这样,没有什么值得惊讶和探究。这条路从一片荒废了的地方穿过,和它有关的事物不会比我描述过的更多。我用笔画下了这一切。这样做是很有意思的。所有的东西都不是喧闹的,所有的东西都放弃了意义和功用,只有形态,放松的,消极的。这条路也仅仅只是一条路,一种从公共交通中解放出来了的路的形态。它从前是什么样子的,它出现在这里,曾经把怎样的人和事,收税人、骗子、旅行者、歌星、行为艺术家、商贩等,连接在一起。它的起点在哪里?一条河,一座旧桥,一群群灰头灰脑的、可疑的人物?或者一个被大片光秃秃的丘陵环围的城镇?也即是那种琐碎而让人倍感无奈的“生活的地方”?可是转过身,我又感到这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重要的是,你看到了什么,它就是什么。我转过身,走开,一次次地走开。那些连绵不绝的山丘,萧索的草木,覆照大地的明亮的天空,似乎在不断地向远处荡开,荡开……

有一天下午,我背着画板离开了路。我走了四十多分钟,在一道坡坎下,一条小溪流出现在我面前。浑浊的小溪,水流得很急。我在溪边坐下,打开画板,但是我的心里充满了疑虑。我突然发现我不在这里了。也就是说,我打开画板,突然意识不到自己了。天边有一些云彩,云朵上洒满了颗粒粗大的阳光。云朵在慢慢移动。我感到身体中有一股暖流在游移。有一些细小的粉尘落在手掌上。溪对面的草丛中,长着一棵孤单的麦子,细长的麦芒微微弯曲。一定有什么原因,使它生长在这里。一定有一种力量,使它区别于更多的植物,并且成就了它的孤单。我感到身体中的那股暖流,流到了某个不明的地方,身体好像轻了许多。空洞的光线从事物们的体表上一点点暗下去了,但我还是坐在那儿,直到太阳落山。

“转过身,我感到这一切都无关紧要”。是这样的。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都是短暂的。我骑着我的自行车,就像骑着某种心情。无聊的快乐就像风一样,吹拂着身体。我感到我就要飞起来了。在转弯的地方,在下坡的地方,在那几棵杨树落光了叶子的地方,加速度和空气动力学使我离开了地面,很短暂。然后我就驶进村子里了。

孤独的小村子,诗歌中居住着蟋蟀的小村子。有一些孩子坐在屋檐下,有几块干牛粪被碾碎在村路上,有几根电线松松垮垮地晃荡在屋顶之间,有一间无人光顾的理发店,贴着明星头像的窗户迎着村路敞开着,有两个很老的男人,穿着不大合体的旧制服,在村路上闲逛。他们走得很慢,他们已经老得对什么东西都不在乎了。他们已经老得让自己都感到不耐烦了。而同样老的女人却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她们成群结队地到处乱跑,看戏、喝酒、打麻将、聊天、吵闹,老女人的活力常常是非常惊人的。

是的,站在或走在一段废弃的旧公路上的感觉,真的美妙无比。

城乡简史

范小青

自清喜欢买书。可书越来越多,就有了许多不便之处。自清打算把书处理掉一部分。正好这时候,政府发动大家向贫困地区的学校捐赠书籍,自清清理出来的书,正好有了去处。

自清有记账的习惯。自清的账本,有时候会超出了单纯记账的意义。他会详细写下购买这件东西的前因后果。自清记账的初衷,是想约束自己的花费,因为早些年大家的经济都比较拮据。但其实该花的钱还是照花。很多年过去了,账本一本一本地叠起来,倒也壮观。自清清闲的时候,随手抽出其中一本,看到是某某年的,他的思绪便飞回这个某某年。

后来条件好起来,而且越来越好。自清曾想停止记账的习惯。但只是想想而已,自清知道,这是习惯成自然。那就继续记账吧。每年年终的那一天,自清就将这一年的账本加入到无数个年头汇聚起来的账本中,按年份将它们排好,放在书橱下层的柜子里。书橱上层玻璃门里的隔板上摆满了自清买来的书,那是一种无声的炫耀。

这天自清打开柜门,竟发现少了一本账本。自清找了又找,想了又想,最后他想到会不会是夹在旧书里捐给了贫困地区。

自清想,这本账本对贫困地区的孩子来说,是没有用处的;但对他来说,就不一样了。少了这本账本,他就觉得心脏那里少了一块什么,像是得了心脏病的感觉,整天心慌慌意乱乱。

自清坐不住了,他要找回那本丢失的账本,把心里的缺口填上。自清第二天就到扶贫办公室去。但是书已经送走了。至于自清的书,最后到了哪里,因为没有记录,没人能说清楚。但是大方向是知道的,运往了甘肃省。

王才认得几个字,他这一茬年龄的男人,大多数不认得字,王才就特别光荣,所以他更督促王小才好好念书。

王小才在学校抽得一本外地城市捐赠的书,高高兴兴地带回家去。王才难得有书读,忙翻开一看,生气地说,错了,这不是书,分明是一个账本。王小才好像犯了错,垂落着脑袋,眼睛却斜着看那本被翻开的账本。他看到了一个他认得出来却不知其意的词:香熏精油。王小才说,什么叫香熏精油?王才愣了一愣,也朝账本那地方看了一眼。

王才就沿着这个“香熏精油”看了下去,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这一看,就对这本账本产生了强烈的兴趣。这是某年的某一天中的某一笔开支;午饭后毓秀说她皮肤干燥,去美容院做测试,美容院推荐了一款香熏精油,7毫升,价格679元。毓秀有美容院的白金卡,打七折,475元。拿回来一看,是拇指大的一瓶东西,应该是洗过脸后滴几滴出来按在脸上,能保湿,滋润皮肤。

王才看了三遍,也没太弄清楚。他竖起拇指,说,这么大个东西,475块钱?王小才说,475块钱,你和妈妈种一年地也种不出来。王才生气了,说,王小才,你是嫌你娘老子没有本事?

王才叫王小才去向校长借了一本字典,但是字典里没有“香熏精油”。王才说,城里人过的日子连字典上都没有。王小才说,我好好念书,等大学毕业,就接你们到城里去住。其实王才对王小才一直抱有很大希望,但是这本账本将王才的心弄乱了,他看着站在他面前拖着两条鼻涕的王小才,忽然就觉得,这小子靠不上,要靠自己。

王才决定举家迁往城里去生活,他决定要做城里人了。说起来也太不可思议,王才想,我枉做了半辈子的人,连什么叫“香熏精油”都不知道,我要到城里去看一看“香熏精油”。王才的老婆不同意王才的决定,她觉得王才发疯了。但是在乡下老婆是做不了男人的主的。

王才说走就走,第二天他家的门上就上了一把大铁锁,还贴了一张纸条,欠谁谁3块钱,欠谁谁5块钱,都不会赖的,有朝一日衣锦还乡时一定如数加倍奉还,至于谁谁欠王才的几块钱,就一笔勾消,算是王才离开家乡送给乡亲们的一点心意。其实王小才应该指出王才纸条上的错误,但王小才还没这个水平。

自清去了一趟甘肃。他和王才一家走的是反道。他在甘肃省的西部找到了小王庄,找到了小王庄小学,知道了自己的账本是到了小王庄小学,分到了一个叫王小才的学生手里。

自清最终没有找回自己的账本。当他站到那座低矮破旧的土屋前,看到“一笔勾消”这四个字的时候,心情忽然就开朗起来,所有的疙疙瘩瘩,似乎一瞬间就被勾销掉了。这一天晚上,自清在小旅馆里,借着昏暗的灯火,写下了以下的内容:“初春的西部乡村,开阔,一切是那么的宁静悠远,站在这片土地上,把喧嚣混杂的城市扔开,静静地享受这珍贵的平和。”

自清从大西北回来,看到隔壁邻居的车库里住进了一户外来的农民工家庭。这个农民工就是王才。王才做的是收旧货的工作。天气渐渐地热了,有一天自清经过车库门口,看到王才和他的妻子在太阳底下捆扎旧货。下晚的时候,自清又经过这里,他看到他们住的车库里,堆满了收来的旧货,密不透风。自清忍不住说,师傅,车库里没有窗,晚上热吧?王才说,不热的。他伸手将一根绳线一拉,一架吊扇就转起来了。王才笑了说,到底城里好,电扇都有得捡。自清为照顾王才的生意,常把清理出来的书卖给王才。

自清不知道现在王才每天晚上空闲下来,就要看他的账本,而且王才自己也渐渐地养成了记账的习惯。王才记道:“收旧书35斤,净赚14元整。这些旧书是住在楼上那个戴眼镜的人卖的,听说他家的书多得都放不下了。我要跟他搞好关系,下次把秤打得高一点。”

一个星期天,已在民工子弟小学上学的王小才跟着王才上街,在一家美容店的玻璃橱窗里,看到了香熏精油。王小才高兴地喊了起来,哎嘿,这个便宜哎,降价了哎,10毫升的,407块钱。王才说,你懂什么,牌子不一样,价格也不一样,这种东西,只会越来越贵,王小才,我告诉你,你乡下人,不懂就不要乱说啊。

天慢慢的亮了。没有太阳,愁惨的天照着黄色的滔滔的大水,那一夜淹了汤家阙,又淹了一渡口的一片汪洋的大水,那吞灭了一切的怕人的大水,那还是逞着野性,在向周围的斜斜的山坡示着威的大水。而且还照着稀稀残留下的几个可怜的人类,无力的,颜色憔悴的皮肤,用着痴呆的眼光,向四方爬去。

经了那么一个夜晚的一渡口,也还逃出了一些人,赵三爷和着侄儿大福也踉踉跄跄逃了出来,又在一个路口遇着了,还遇着了一群又一群已经逃散了,又集合了的那些邻近茅棚里的人,也有一些女人,也有一些小孩。大家看见了都抱头大哭,都为过分的悲痛和恐慌压着说不出一句话来。大家都更觉得亲切了,都不愿分开,都集在一团,慢慢的向长岭岗走去,是失去了精神,失去了勇气,剩着饥饿的肚皮的一群。

水在他们后面,有的房屋还半睡在水里,大树的梢也从水里伸出来映在太阳底下,摇摆着茂叶,而且还有一些人的声音从那里传出来,一些求援的声音。他们也涉过几处渍有浅水的地方,一群人这末慢慢的走去。

沿路也有一些人家,都走出来担心的絮絮叨叨的问。也有一些不说话,只沉重的将怜悯的眼光落在他们身上。他们走了一会,因为几个女人和孩子都嚷着走不动,于是便停了下来,坐在一块有坟的乱岗上。

天空没有云,蓝粉粉的,无尽止的延展开去。下面是水,黄滚滚的,无穷尽的涌了来。剩下的地方,剩下的人,拖着残留的生命,无力的爬着又爬着。

这坐在乱坟岗上的一群,约莫有三十多个人,一半女人和小孩,一半是男人。坐了一会又向前走,沉默的时候比说话的时候多,女人们啜泣的时候是更多,小的小孩不懂事的时时吵饿。

“妈呀!肚子饿!……”“我走不动了呀……”

吵饿的被哄住了,又有一些哭着要妈要爹的,这些情景真能使一个强壮的人听着也伤心,何况这都是些失去了家,失去了亲人,从死的唇吻上逃去的一些男人。他们心痛,却又得忍着,而且有几个还得用希望鼓着大家的勇气。

“狗狗!妈妈在前边,妈妈替狗狗买粑粑去了。乖的狗狗不要哭……”

“唉,三爷!你放宽心些吧。我看见你家三姆早就带着龙儿走了的,她们一定朝她娘家走去了……”陈大嫂看见赵三爷那么一个强壮的农人,这会儿一句话也不说,只悄悄不断的叹气和揩眼泪,不觉忘去了自己也离了家里其他的人,倒也安慰着别人起来了。

这里面有一个年轻的汉子王大保,和一个四十多岁,在三富庄上做了二十年长工的李塌鼻。他们没有失去一点勇气,也没有失去理智,平时并不能得人信仰,这时却自自然然都依着他们的话起来了。

“哭有什么用,死的死了,哭得转来吗?不死的总得鼓着气活,未必也让他死去吧?”

“不要哭,跟着我来,到了长岭岗不愁他们不给我们吃。这几个,吃得起的,那里有三条街,有一百多家铺子,三富庄、马鞍山的大户都有人在那里,有县里派来的镇长,有分局长,有兵警……哼,老子们的家破人亡了,老子们就得留下这条命,还得算算账呢!……哭什么,不要哭了,男子汉!日子还长呢,哭成得个什么事……”

慢慢的讲着一些以后的计划,大家心里都活动一些起来了。到望见那长岭岗的炊烟的时候,是快吃午饭的时候了。他们又遇着从汤家阙逃来的一伙人。于是合在一块向前进。

“你们是哪里的?来了好久了吗?"

“唉,他们饿得真不像样了……”他们再往前进,朝镇里走去。

展在眼前的情形,使大家心里又预感着失望,可是空的肚子里有一种火燃烧着,他们只得又鼓着力往前走。

“喂,你们往哪里去?”憔悴的人群里有人在问了。

“他们该管你吗?我们的人都不准上街,他们比防土匪还怕我们呢!”

“真的吗?那我们怎么得了呢?……”小孩吵着,女人们又哭起来了。

街的两头站了许多刚刚从县城里添来的荷枪的兵士,也有一些是镇上团防临时加的团丁。墙上贴了碗大的字的告示,有认得字的人便解释着给其他的人听……

(有删改)

逝川

迟子建

大约是每年的九月底或者十月初吧,一种被当地人称为“泪鱼”的鱼就从逝川上游哭着下来了。泪鱼是逝川独有的一种鱼。这种鱼被捕上来时双眼总是流出一串串珠玉般的泪珠,渔妇们这时候就赶紧把丈夫捕到的泪鱼放到硕大的木盆中,安慰它们,一遍遍祈祷般地说着:“好了,别哭了;好了,别哭了……”从逝川被打捞上来的泪鱼果然就不哭了,它们在岸上的木盆中游来游去,仿佛得到了意外的温暖,心安理得了。

当晚秋的风在林间放肆地撕扯失去水分的树叶时,敏感的老渔妇吉喜就把捕捞泪鱼的工具准备好了。吉喜七十八岁了,干瘦而驼背,喜欢吃风干的浆果和蘑菇,常常自言自语。如果你乘着小船从逝川的上游经过这个叫阿甲的小渔村,想喝一碗喷香的茶,就请到吉喜家去吧。

要认识吉喜并不困难。在阿甲,你走在充满新鲜鱼腥气的土路上,突然看见一个丰腴挺拔有着高高鼻梁和鲜艳嘴唇的姑娘,她就是吉喜,年轻时的吉喜,时光倒流五十年的吉喜。她发髻高绾,明眸皓齿,夏天总是穿着曳地的灰布长裙,吃起生鱼来是那么惹人喜爱。而现在你若想相逢吉喜,也是件很容易的事。在阿甲渔村,你看哪一个驼背的老渔妇在突然抬头的一瞬眼睛里迸射出雪亮的鱼鳞般的光芒,那个人便是吉喜,老吉喜。

雪是从凌晨五时悄然来临的。不用说,雪花来了,泪鱼也就要从逝川经过了。吉喜的木屋就面对着逝川。

吉喜醒来是被敲门声惊醒的,来人是胡会的孙子胡刀。

胡刀懊丧地连连说:“吉喜大妈,这可怎么好,这小东西真不会挑日子,爱莲说感觉身体不对了,挺不过今天了,唉,泪鱼也要来了,这可怎么好,多么不是时候……”。

在阿甲渔村有一种传说,泪鱼下来的时候,如果哪户没有捕到它,一无所获,那么这家的主人就会遭灾。

吉喜打发胡刀回家去烧一锅热水。她吃了个土豆,喝了碗热茶,把捕鱼工具一一归置好,关好火炉的门,戴上银灰色的头巾便出门了。

吉喜望了望逝川,她想起了胡刀的祖父胡会,他就被葬在逝川对岸的松树林中。那时的吉喜不但能捕鱼、能吃生鱼,还会刺绣、裁剪、酿酒。胡会那时常常到吉喜这儿来讨烟吃,吉喜的木屋也是胡会帮忙张罗盖起来的。那时的吉喜有个天真的想法,认定百里挑一的她会成为胡会的妻子。

胡刀家正厅的北墙上挂着胡会的一张画像。胡会歪戴着一顶黑毡帽,叼着一杆长烟袋,笑嘻嘻的,那是他年轻时的形象。时光倒回五十年。吉喜正站在屋檐前挑干草。落日掉进逝川对岸的莽莽丛林中了,吉喜这时看见胡会从逝川的上游走来。他远远蠕动的形象恍若一只蚂蚁,而渐近时则如一只笨拙的青蛙,走到近前就是一只摇着尾巴的可爱的叭儿狗了。吉喜笑着将她体味到的类似蚂蚁、青蛙、叭儿狗的三种不同形象说与胡会。胡会也笑了,现出很满意的神态。吉喜在那个难忘的黄昏尽头想,胡会一定会娶了她的。然而胡会却娶了另一个女人做他的妻子。

产妇再一次呻吟起来,吉喜用毛巾擦了擦产妇额上的汗。

产妇朝她歉意地笑了,“吉喜大妈,您去捕泪鱼吧。没有您在逝川,人们就觉得捕泪鱼没有意思了。”

吉喜说:“我去捕泪鱼,谁来给你接生?”

大约午夜十一时许,产妇再一次被阵痛包围。羊水破裂之后,吉喜终于看见了一个婴孩的脑袋像只熟透的苹果一样微微显露出来,那颗猩红的果实终于从母体垂落下来,那生动的啼哭声就像果实的甜香气一样四处弥漫。

“吉喜大妈,兴许还来得及,您快去逝川吧。”产妇疲乏地说。

吉喜听着逝川发出的那种轻微的呜咽声,不禁泪滚双颊。她再也咬不动生鱼了,那有质感的鳞片当年在她的齿间是怎样发出畅快的叫声啊。她的牙齿可怕地脱落了,牙床不再是鲜红色的,而是青紫色的,像是一面旷日持久被烟熏火燎的老墙。她的头发稀疏而且斑白,极像是冬日山洞口旁的一簇孤寂的荒草。

放完泪鱼的渔民们陆陆续续地回家了。吉喜慢慢地站起来,将两片鱼网拢在一起,站在空荡荡的河岸上,回身去取她的那个木盆。她艰难地靠近木盆,这时她惊讶地发现木盆的清水里竞游着十几条美丽的蓝色泪鱼!它们那么悠闲地舞蹈着,吉喜的眼泪不由弥漫下来了。

吉喜用尽力气将木盆拖向岸边。她跪伏在岸边,喘着粗气,用瘦骨嶙峋的手将一条条丰满的泪鱼放回逝川。这最后一批泪鱼一入水便迅疾朝下游去了。

一抹绯红的霞光出现在天际,使阿甲渔村沉浸在受孕般的和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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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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