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为什么起身离开知乎,以及最后不想走的努力。
特约作者|王汉洋
*本文来自读者投稿
「如果我allin长期做空知乎,这可能就会成为一个商业行为艺术:知乎和我只有一个能活。」
说这句话的人,并不是知乎的竞争对手——事实上在今天的中文互联网上知乎并没有一个标准意义上的竞争对手。而是来自一名网名Tianxi的知乎用户。
可就是这样的Tianxi,现在的知乎签名变成了:已退乎。他的头像被自己换成了纯白色的以示对知乎的抗议;几十万字的回答被他删除到了只剩四句话。
作为旁观者,我见证了全过程。Tianxi删除回答那天晚上,我正好出差顺路住在他家。聊着聊着天他突然决定把知乎回答全部删除,直到第二天早上我看到他空空如也的知乎,才应该过来这一切竟然都是真的。
Tianxi并不是个例。越来越多的人正在离开知乎,甚至声讨知乎。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这似乎只是任何一个社交网络都在发生的事情。从知乎开放注册以来,知乎「水化」之声就一直不绝于耳,可这并没有影响到知乎的发展。即使是在和今日头条的对决中,知乎也赢得很漂亮。
所以不少人认为所谓知乎的问题,不过是老用户不适应新时代的耸人听闻。我们作为老用户的抱怨,亦老生常谈。但这是一种敷衍态度,试图在简化问题。原因很简单:如果知乎真的没有问题,走在正轨上,那它为什么和B站甚至小红书正在拉开差距?当年知乎希望取代百度成为用户搜索的入口、成为一个新时代的Linkedin、希望通过Live建立百万级的专家服务网络,这些许诺哪个实现了呢?知乎说「聚焦创作者是长期战略」,那为什么有些创作者走了?
人们起身从知乎离开。
也许对知乎目前状况最有意思的观察,可能来自知乎的「进站必看」:进站必看是知乎官方筛选的优秀回答。排序前十回答的答主里,除了一位非常可惜英年早逝的答主程浩之外,剩下九人里有一位超过一年没回答过问题;两位两年没回答过问题;还有两位超过三年没回答过问题。换句话说十个人里,有一半已经不能算作知乎的活跃创作者了。「进站必看」前三个回答来自张译、程浩和马伯庸,张译的微博更新一直没断过,马伯庸也是写作和出版不断。可他们的知乎已不再更新。
知乎说这都是「压箱底」的回答,感觉创作者也把知乎当做了「压箱底」的回忆。
作为对比,B站入站必刷的「历史经典」区,排序前十名的Up主都还在更新。
问题不仅仅停留在此,知乎的身份认同也出了问题。国内的大型社交平台,都会对头部用户有一个专属的称呼:比如微博的「大V」、B站的「大UP主」或者即刻这样的小众平台也有自己的专属称呼「大即」。知乎也有,只不过并不是独特的,而是「知乎大V」这样一个缝合称号。知乎官方试图努力让用户称其为「答主」或者「新知答主」,但收效甚微。知乎头部用户被对外介绍的时候永远是「知乎大V」。这有点像「网红」。为什么是网红?因为只在网上红;为什么是「知乎大V」?因为只在知乎上是「大V」。
我的一个观察是如果一个「知乎大V」但凡在其他平台也有影响力,那一般在被介绍的时候不会被称作「知乎大V」。一个人如果同时是微博「大V」和一本书的作者,那可能还要思考下介绍要不要把这两点都提了。如果是「知乎大V」和「大V」;「知乎大V」和「作者」之间取舍,很有可能在知乎的身份就不会被提到。
在发现答主身份被无视之后,苏志斌的另一个疑惑是:「『知乎大V』不知什么时候起成了一个贬义词。连中性都不是,这让我很困惑」。很多人在被介绍称呼其为「知乎大V」的时候都会表示拒绝,甚至有人会说「你才是『知乎大V』呢,你全家都是」。
不,知乎异乎寻常的重要。如果没有知乎的诞生,今天的中文互联网肯定会不同。
人们对知乎最大的误解,可能就是低估了知乎对中文互联网乃至现实世界的影响力。即使是一个从来没看过知乎的网民,今天也生活在知乎参与塑造的语境里。
劝退就是一个发扬自知乎的概念。严格来说在其他社交网站上也能找到劝退的内容,比如贴吧还流行的年代就已经有了关于劝退生物和化学的贴子。但劝退真正的大规模流行和发酵都是从知乎开始的。
《劝退学导论》认为,直接劝退的目标,只有化学和生物大类——最多最多扩大到化(化学)环(环境)材(材料)生(生物)。作者的写作目标是:
「为了让低年级学生从懵懂无知的迷梦中醒来,经过理性而客观的分析,判断出本身究竟适不适合在原来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若是不适合则早做离开的打算;也是为了帮助高年级的学生,下定决心迈出相当重要,也尤其困难的第一步——只要迈出了第一步,后面的不少难题,终将迎刃而解。」
《劝退学导论》的作者,同时也是该概念的主要参与者是知乎用户「到处挖坑蒋玉城」。一般大家都叫他蒋老师。蒋老师原本在国内一家一流高校学习化学,但他意识到了这个行业的问题:由于化环材生类学科更容易发影响因子比较高的SCI论文,所以各个学校都在争相开设此类学科——这与社会对此类专业人才的极低需求是不匹配的。直接导致大量毕业生找不到工作,只能跟风考研跟风读博,最后形成惨烈的就业局面。
从二零一六到一七年开始,蒋老师和其他几名知乎用户,比如弗兰克扬、霍华德、徐国曦等高学历熟知学术圈规则的人一起开始大规模的讨论劝退。并且在与反对者们的辩论之中,逐渐形成了一系列模式化的讨论和诸如「生化环材」、「提桶跑路」、「转码」等后来出圈的名词。
但在另外两个概念面前,「劝退」就是小巫见大巫:内卷和做题家。它们都不是诞生自知乎,但却都因为知乎而融入了新的内涵,重新以不同的面貌进入了中文世界。
「内卷(Involution)」原本是一个社会学概念,以形容「社会文化重复劳作、发展迟缓」。而「做题家」一词来自一名曾经的人人网友和论敌的辩论之中。这两个词如果有人格,绝对想不到有朝一日能在中文互联网如此流行;它们应该也想不到彼此能产生关联。
被知乎网友称作「大佐」的曹丰泽也绝对不会想到这一切,更想不到这一切会和自己有关。
不过在故事开始的时候,曹丰泽还不是曹大佐。他只是一名普通的学生,未来的「打灰人」——土木行业人员的自嘲,类似程序员自称「码农」。不过他也不普通,曾是黑龙江高考第七、清华本硕博连读的土木工程系优秀学生。
可他到了进入另一个环境后,并不快乐。他发现他似乎进入了一个不属于他的地方。多年后他和我回忆起当时的感受时说到:「汉洋,你知道我难受在哪吗?如果现在有一个工作,一个轻松一个难。你猜有些人会选哪个?他们会选择难的那个。而且很多人会挤破头选这个,就是为了证明自己比别人强。这有意思吗?」
他发现这个环境似乎很拧巴,主流的价值观是要做「人上人」,要比别人的排名更高。而至于谈论学习的乐趣乃至理想主义,连被人嘲笑的资格都没有。他为同龄人感到不甘,认为这些人原本可以有更多的可能性,去追求不同的未来。而不是都想去当「人上人」。
于是他开始写文字抨击这个现象。他遇见了知乎,如鱼得水。他发现不只有他在怀疑这些事情,还有很多人提出了同样的问题。于是他知乎为主战场,抒发自己的观点。于是他想到了自己曾经用到过的概念「内卷」。他在2015年开始就已经在一些偏学术回答里使用了这个词。从2017年开始,「内卷」被他活用为来形容教育资源的错配和孩子们千句万马过独木桥:
「多做有益之事,多育有益之人。内卷是没有尽头的。」
在他的诸多回答之下,「内卷」这样一个学术概念开始发生转变。而在这个过程中,曹丰泽身边聚集了一帮和他有一样态度的人。他们将曹丰泽反内卷的逻辑称之为「曹学」。曹丰泽本人主动拥抱了这个网络谜因,并且开始进一步活用各种概念。
在他的语境下,那些学习只为了高人一等做「人上人」的学生,最强的能力就做题。所以不如称之为「做题家」——这又是一个被他活用的词,原本来自早年的一位人人网用户。而曹丰泽却认为,人应该找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做题不过是学生阶段被动接受的技能,不能为了做题而做题。比如他的理想就是毕业去非洲,因为「虽然水电大坝对中国来说不是啥高科技,但对于非洲很多国家来说这就是足够举国之力来赌国运的高科技大工程」。所以他想去非洲。他建议人人都找到属于自己的「非洲」。
「内卷」、「做题家」和「去非洲」开始逐渐在知乎流行开来。并且随着使用人数越来越多,变成了全网火爆的热词。到今天,「内卷」甚至脱离了「网红」词汇的属性,内化到了每个人在线下口语的交流中。
这就是知乎影响力的高光时刻。它不光对中文互联网有影响,对中文都有影响。
可知乎已经有一段没创造出这样的概念了。
知乎的老用户,愿意用「氛围」变了来形容知乎。他们绝大多数认为正因为知乎的氛围越来越差,导致知乎的创作者越来越少。不论是「劝退学」还是「曹学」,都来自社区大量的互动和思想碰撞才能产生。如果讨论的质量变低,无法诞生出这种强势输出的概念。而知乎从以个人答主专业向回答为核心的内容调性,似乎变成以团队回答、付费故事、情感炒作和视频为导向的内容取向。
开篇提到众多从知乎出走的核心用户,恰恰就是一群受「氛围」变化的影响最大的用户。「氛围」这件事一般会被互联网产品归类为玄学那类范畴。可也是「氛围」决定了社区产品的体验。当年今日头条悟空问答的失败,也有很多知乎用户归结于它抄的走问答形式但抄不走知乎的社区氛围。一个社区如果成功建立起自己的氛围,那会是它强大的护城河。
就拿视频来说,知乎真的需要如此强推视频吗?知乎的用户真的是来这里看视频的吗?如果和投资人交流,大部分都会认为这是个正确的选择:视频是未来的趋势,对增加用户时长和粘性有着莫大的帮助。一位已经离开知乎的早年员工曾对我说:「你有没有想过错的是我们?从管理层和投资人的角度来看,知乎的DAU一直在上涨,没有因为老用户的抱怨而降低。可能错的是你我这样的老用户,不是知乎的管理者。」
我们不能把知乎看成一个整体:知乎的用户有很多不同的人;知乎也有很多不同的部门组成,一个部门的问题未必在另一个部门存在。对于任何大型互联网公司来说,都不能理所当然的将其视作一个整体。但有时候我甚至会怀疑知乎的一些部门到底用不用知乎、知不知道这个社区里在发生些什么。
知乎折叠了。
最极端的例子可能来自前文提到的曹丰泽和到处挖坑蒋玉城。他们俩作为知乎顶流中的顶流,这些年甚至没有一个运营加过他们、任何活动都没找过他们。而最令老用户们伤心的,还有官方那种若隐若现「家花不如野花香」的运营手段:知乎一些商业化部门的运营和出圈手段,都愿意依靠外部的名人和流量。
可问题也不都在知乎。
这不过是在推卸责任。我们的物理世界普遍比二十年前生活的更好了、选择更多了、出行更方便了;可虚拟世界却更差了、更水了、素质更低了。而这都是用户越来越多的错。任何对这个问题的反驳,会被快速归结为:「太理想主义」,多少懒惰掩盖被一个「太」字掩盖。那我们作为从业者有什么资格到处输出互联网方法论,认为网络能让这个世界更好呢?
这个叙事也发生在知乎,水化被归结于用户越来越多所带来的必然性。但我不认为知乎作为平台能推卸责任:一般来说知乎这种强讨论和兴趣的社区,都会选择做好用户区隔。像是B站,一个知识区的用户可能完全和舞蹈区没有交集。而在知乎,一个答主曾感叹:自己一个天文学优秀答主,为啥首页会天天被推送婆媳关系内容?
知乎后来的运营思路,似乎没有延续周源从Apple4us上学习到的经验:知乎的组织形式看起来是以问题为核心的,而不是以圈子为核心。问题的推荐和扩散并不是小圈子内部的流通,而是全站的运营。天文学答主要加入哪个小圈子才能去回答婆媳关系的问题?可他的首页就是会被推送这样的内容。
2014年周源的一次自述里用了个章节小标题《尊重做社区的节奏:流量无用》,里面说:「量增加不等于社区成长,反而导致你没有预见的问题产生」。现在的知乎,反对曾经想成为好社区的知乎。
这和常见的用户素质下降论调没有关系。当平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放在一起,把推荐、热榜和视频放在首页,自然就会出现这样的结果。知乎的答主流行一个词「德匹下」:德性终究获得与其相匹配的下场。
社区平台的运营者总是不能明确的区分社区究竟是因平台而成功,还是因用户而成功。如果社区日活的增长并不必然隐含着一种用户体验上的进步,那么在一些情况下这种增长并不是一件好事。这会让社区的运营更加无视其中每个用户的重要性。
我写知乎不光是因为我爱知乎,更是因为知乎几乎是中文互联网公域深度讨论最后的阵地。这是互联网生态系统中不可缺少的环节。公域深度讨论的意思是公开的、大规模的对一些问题进行长篇大论的交流、思考甚至是争吵。这让我们更好的思考我们这个时代和自身的局限。
比如说内卷这个词,已经在全社会范围内引起了极大的讨论乃至政府在文件中也会提到;一些书店也有了以内卷为主题的书。打工人在思考自己打工的意义、公司在思考自己竞争的意义、活生生的人在思考自己生活的意义,内卷内化成为了思考坐标系的一部分。由此带来的结果是对996的批判、对做题的反思、对零和博弈的反感。作为社会学术语的「内卷」早就存在了,是新时代赋予了内卷不一样的含义。让它可以脱离原本学术的语境,在大众的视野里迸发出新的生命力。
任何一个概念都会伴随反对意见而生,而如何理论完备的说服绝大部分反方就成了出圈的基本要求。这需要深度的对话。播客《怪物尚志MonsLog》的主播可达对此有一个贴切的比喻:「知乎就像是一个修罗场,名词破圈之前被拷打了无数遍、打了几十个补丁,从一个词变成了体系化的理论。放到其他领域有极大的战斗力。」这是知乎的独特价值,也只有知乎有能力批量生产这种讨论。
一个社会需要公共性的讨论,这有助于帮助我们塑造共同体。桑德尔说这种共同体「不是把我们自己视为『他人』,而更多地把我们自己视为是一种公共身份的参与者,这个公共身份或是家庭,或是共同体,或是阶级,或是人民,或是民族。」
当我们在知乎讨论一个问题的时候,答主会不自觉地参与到对大众话语体系的塑造之中。而通过来回的反驳与交流,我们更加明确了未来的道路。今天绝大多数网民都认为996是一种不合适的做法,之所以大家都这么想,有知乎上无数答主的奋笔疾书的功劳。
知乎的核心竞争力是中文互联网公域讨论的核心地带,今天它还在乎这点吗?如果知乎还在乎,那如何做好对社区环境的维护、做好文字与视频的区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