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屎桃”是我年轻时的伙伴,本姓寇,名世韬,是个雅极了的名字,据说还是我们村教了大半辈子私塾的老先生给取的。我们哪管他名字雅不雅,也无须考究这名字是谁取的,只为他的形象不大对得起观众——那脑袋瓜,长得像极了五月里还没成熟的狗屎桃,大伙儿干脆就把“狗屎桃”做了他的大名。
江南的农家,房前屋后,到处生长着野生的狗屎桃树,也有专门栽种的,或一棵,或三五棵,长在堰边地头,饱吸阳光雨露,顽强地抻着个儿。一到六月,这些长满绒毛的毛桃子,再也掩藏不住青春的魅力,往脸上悄悄地抹上点胭脂,有那性格外向的还裂开了嘴儿,冲着我们这些谗嘴的猫傻笑呢。于是,我们便趁着大人们午睡的时候,拎只小竹篮,去偷摘人家的狗屎桃。
对了,我得提醒大家,我故事中的主人公,可不是房前屋后树上长的那些裂了嘴儿的毛桃子,我说的,是那位名叫“狗屎桃”的小伙伴。
你还别说,小的时候,我们这位小伙伴的长相,真的跟三月里的毛桃子极相似,他那颗脑袋,歪歪瘪瘪的,头顶上的几根黄毛,也跟三月里毛桃上的绒毛相似,短短的,没精打采地趴在头皮上,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他的两只眼,常常眯细着,就像三天没睡过瞌睡似的,偶尔睁开,也耷拉着,用眼角四下里瞄。不过,从这双眯细着的眼缝里,常常闪射出一束束明亮的波光,暗示着“狗屎桃”的那颗慧心。但是,慧心能给他带来吉祥么,瞧他那副邋遢样儿,纵然有一百颗慧心,也被他那副尊容掩盖得看不大清楚了。对了,还有他那脊背,很有点罗锅,那形象,要多猥琐,有多猥琐,人们私下里都说,像“狗屎桃”这副长相,将来要是找得到媳妇子才怪呢!
然而谁也没想到,最早向我们报告春天讯息的,竟然就是“狗屎桃”。
那天晚上,我跟“狗屎桃”一起在生产队的仓库里守夜,小半夜时,我们谈兴正浓,全无睡意,“狗屎桃”神神秘秘地爬到我这头来,把嘴凑到我耳边,压低了声音,说:“雨……雨之……我今天,亲了一下……席泽珍……”
“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下子从草铺上坐起来,拿一双大眼睛瞪着他。
“狗屎桃”害怕了似的,嗫嚅着说:“我……我今天,亲,亲了一下……席泽珍……”
我的脑袋“轰”地一下被雷击了一般,如果不是在黑暗中,“狗屎桃”一定会被我瞪大的眼睛吓坏了。说实话,我也很喜欢席泽珍,我曾经对席泽珍有过暗示,表示我很喜欢她,我也曾动过亲一亲她的念头,可是我没有机会,或者说根本就没胆量。
我已经缓过神来了,心里还气哼哼的,我气的是席泽珍,她竟然对我那样冷淡!不过,在短暂的失落之后,我又暗暗地高兴起来:好,好,好!叫你“得”——“得意洋洋”之“得”——让你吃泡臭狗屎!得意之余,我想欣赏一下席泽珍被“糟践”的细节,就逼着“狗屎桃”,让他说出亲席泽珍的经过。
支吾了好半天,“狗屎桃”终于开了口。如果在白天,我一定看得见“狗屎桃”那张倭瓜脸正憋得通红。
“……今儿上半天,我们不是在席泽珍他们家门口车水抗旱吗?”
“哦,是的,”我点了点头,“你们几个,在席泽珍家门口车水,我到大队开会去了。”
“我们把那块靠着山边上的‘傍山丘’的水车好了,要把水车搬到别的地方去。我先从水车上下来,席泽珍跟在我身后下来。她下来的时候,不小心踏在了一块稀泥巴上,人一歪,向我身上倒来,我顺势抱住了她。没想到,席泽珍的脸正好贴在了我脸上,她脸上的皮肤好光滑啊,就像摸了猪油一样,猪油里还像掺了点香脂油……”
讲到这里,“狗屎桃”停了下来,似乎在犹豫。我用手指头顶了他一下:“讲啊,继续讲!”
“雨之……”“狗屎桃”咽了一下唾沫,说话很是吃力,“我……我……我实在忍不住了,她的脸蛋既光溜,又柔软,还挺香——香喷喷的,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勇气,‘吧唧’一声,就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我问:“你亲的是她的哪一边脸巴?”
“左……左边的脸巴。”
“左边脸巴哪个地方?”
“狗屎桃”停顿片刻,说,“左边脸的下面一点,好像是她脸上生酒窝子的地方。唉,我也记不很准确了,可能,是靠嘴角那儿吧,我感觉,我亲到了她的嘴巴,她的嘴巴,热烘烘的,好软乎!”
我听得眼睛都发了直。那会儿,我好半天没吱声,我羡慕死“狗屎桃”了,他怎么会有那么好的运气呢!在生产队里,我们几个半大的男伢,在心底里,可能谁都想亲亲席泽珍的。美好的东西,谁不想碰碰?
生产队的仓库里死一般寂静。许久,我终于缓过劲来,问:“后来呢?”
“后来……”“狗屎桃”似乎在选择着措辞,“后来,席泽珍好像犟了一下,她举起右手推我的脑壳,没推动,我把她的胸脯子紧紧地箍着,她的胸脯子软软的,我就像贴在一团柔软的海绵上。那一刻,我有点儿头晕,箍着她的手一松,她就扬起手来,扇了我一巴掌。”
我快意地笑了:“难怪呢,我看见你的右边脸上,真像是长了一块肉呢。”
“狗屎桃”咧嘴一笑:“嘿嘿,她打的……是我的左脸。”
“可是,”我说,“我怎么看见你的右边脸巴像是胖了一点呢?”
“狗屎桃”又嘿嘿地笑了:“她哪里下得心打啊,她只是做了个打的样子,我想,她一定也想让个男伢子亲亲吧,我就不相信,还有哪个妙龄女子不怀春的。”
我不隐瞒自己的那点儿隐私,真的,那一刻,我真的好羡慕“狗屎桃”!我知道,我是个色鬼,可是,我胆儿小,我光在心里想着亲亲席泽珍,我非常非常地想,可是,我总是不敢越雷池一步。没想到,让这个其貌不扬的“狗屎桃”占了先。
“狗屎桃”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似的,他进一步吊我的胃口:“告诉你吧,雨之,在箍住席泽珍的那一刻,我还看到了席泽珍的胸脯子。”
我再次靠近“狗屎桃”,瞪大一双牛眼睛逼视着他。
“你不相信是不是?”“狗屎桃”舔了舔嘴唇,像是还咽了口唾沫,他不无兴奋地说,“我告诉你,这是千真万确的。我不是在她快摔倒的时候一把抱住她了么?我抱住的,是她的胸罩下边。我在她胸罩下边一搂,她的领口就自然地咂开了,我就是在那一刻看到席泽珍的胸脯子的,那胸脯子,像雪一样白。”
唉,我真佩服“狗屎桃”的敢作敢为,真没想到啊,那么不大起眼的“狗屎桃”,因了他包天的色胆,却先于大伙,尝了一下女人的滋味。
我被“狗屎桃”的桃花运气疯了。我不知道有多少次想跟席泽珍套近乎,不知道有多少次挖空心思想亲近她,可是,都没有成功,原因都是——我胆儿太小。这个“狗屎桃”呵,却在无意中得到了这个机会,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阴啊!
二好运再降临
是谁说的“福无双至”啊?你瞧,桃花运竟再次降临到“狗屎桃”身上。
那天中午,我和他一块到毛家大堰的山坡上偷狗屎桃,我们摘了一篮熟透了的狗屎桃,就躲在密密的松林里去享用。我们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听知了在林子里一个劲儿地直叫唤。
我挑了一个最大的裂了嘴儿的桃子,在汗衫上擦擦,送到嘴里,才咬了一口,正在有滋有味地品尝着桃子的香甜呢,没想到,躺在身边的“狗屎桃”又神神秘秘地向我凑来。
“怎么,”我问,“你该不会……又有什么桃色新闻向我报告吧?”
“狗屎桃”眨巴眨巴那双眯细着的眼,我看见,他眼角糊着的两坨稀眼屎,像两滴明亮的烛泪。然而,眼屎归眼屎,这条糊着稀眼屎的细缝缝里,此刻,居然闪耀着熠熠的光。
“你,真的有什么桃色新闻要报告么?”我很惊讶。
“狗屎桃”郑重地点点头。
“你……你……该不是又亲了席泽珍那一对馒头吧?”我的话里带着点儿揶揄,也很有点儿不屑,外带点儿疑惑。
“不,不,这回……不是席泽珍。”“狗屎桃”连连摇头。
这令我更其惊讶了,我张大的嘴巴一下子合不拢来:这小子,还真的交上了桃花运?
“狗屎桃”显得有点儿忸怩:“我……我……我昨天,差点儿看到了于水珍的白屁股。”
“你,你看到于水珍的白屁股了?”我感到很好奇。
“没呢。我是说,我……我差点儿就……看到她的白屁股了。”
“流氓!你这个臭流氓!”我忍不住朝“狗屎桃”一拳砸去,“亏你还说得出口,大流氓!”
“狗屎桃”辩解说:“我不是耍流氓,真的不是,我是真的喜欢于水珍。”
“可是,你原先喜欢的,是席泽珍呢。”
“狗屎桃”像是不好意思地说:“席泽珍,我那是捎带着拣便宜呢,于水珍才是我真心喜欢的女孩儿。”
“谁不喜欢于水珍呢?我也很喜欢她呢……”
“狗屎桃”拦住我的话头,说:“你们……你们喜欢的,是她的脸蛋,我喜欢的是……”
我也打断他,并揭他的伤疤说:“当然,你喜欢的,是她的屁股!”
“狗屎桃”突然从地上爬起来,那双眯细着的小眼睛,顿时瞪得像颗麻雀蛋:“你……你……你怎么就知道糟践人呢?你们还真的以为我是个大流氓啊?”
我的心一下子软了,看他气成那样子,我知道,我的确伤了他的心,便问他:“那么,你到底喜欢于水珍的什么呢?”
“狗屎桃”不假思索地说:“我喜欢她的活泼,我喜欢听她唱歌,尤其是喜欢听她唱‘说鼓子’,她唱起我们公安的‘说鼓子’来,那清脆激越的声音,能让人入迷……”
我看一眼“狗屎桃”,见他真像是沉醉在于水珍的说唱声中去了。
林子里顷刻变得寂静。“狗屎桃”清了清喉咙,他一边用嘴咚咚地敲起鼓点,一边捏着嗓子,学着于水珍的腔调唱了起来,中间还夹杂着简谱的过门:
“说一个小子本姓皮呀——来咪来多拉嗖拉多来,
头顶着一块西瓜皮呀——咪嗖拉来西来西拉嗖;
他白日里下地干农活呵——拉嗖拉来西拉西拉嗖,
晚上还在那儿搞学习呀——”
哼完这几句唱词,“狗屎桃”使劲地又是敲鼓,又是用嘴巴哼过门:
“米来多,多拉多来米嗖来,米来多,多拉多来米嗖来——米,嗖,拉,嗖拉嗖!”
我知道,去年,大队里成立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于水珍、“狗屎桃”和我,都成了宣传队的一员,我常常扮演杨子荣和郭建光,于水珍常常扮演小常宝和阿庆嫂,至于“狗屎桃”,他那猥琐的形象,就只能演个小炉匠和刁德一之类的反面角色了。我和于水珍之间的感情,就是在那个时候建立起来的,没想到,这个其貌不扬的“狗屎桃”,也在那个时候,把他那双小眼睛瞄准了于水珍。不过,我还是挺有自信心的,我相信,我不会败在“狗屎桃”的手下。我便问:“伙计,你喜欢她,可是,她喜不喜欢你哟?”
“狗屎桃”犹豫片刻,说:“我想,她也可能……对我……有点意思吧。”
“何以见得?”他的回答,真的有点儿出乎我的意料。
他说:“本来,开始时,是我喜欢她,可是,她不喜欢我。”
“我就知道是这样。”
“狗屎桃”继续说:“还是今年春上吧,我的舅妈,到我们家来给我说媳妇子,舅妈说的那个女孩,我见过,隔壁大队的,长一张倭瓜脸,很难看的。可我舅妈说,那女伢子挺贤惠的,家里条件也好。我心想,我又不想娶个地主小姐,管她家里条件好不好呢,最起码,这女伢子要看得顺溜。我妈是赞成舅妈的观点的,看我不同意,就烦了,我妈说:‘我看你将来找个什么样的媳妇子!’正巧,于水珍从我们家门口路过,我脱口就说:‘最起码,要找个像于水珍那样儿的。’我也不知道怎么的,从那以后,我真的就喜欢上了于水珍,我甚至以她为标高,来衡量我未来的媳妇子。这些天,我睡梦里想看见她,白日里在生产队出工,也老想着跟她在一块儿……”
“哎呀呀,我想起来了。这些日子,你是好像不大对劲呢,你都很少跟我们在一起玩儿了,怕是一天到晚迷上于水珍了吧。难怪呢,那天,我就看见你跟在于水珍身后屁颠屁颠的,原来你在追她啊?”
“可不是?”“狗屎桃”的脸孔涨得通红,他似乎觉着了一点儿难为情,“你看到我跟在于水珍身后的那天,我的确在追她。”
“狗屎桃”好像在回忆:“那些天,我一直拿眼睛跟踪着她。现在我说的,是我摸于水珍的屁股那天的事情。那天,我们在你们家门口扯稗子草,你没跟我们在一块。我刚刚扯了一把稗子草,抻起身来擦汗的时候,正好看见于水珍从我身旁走过去。她看我拿眼睛跟踪她,就拿眼睛挖了我一下,那一眼,也像没什么恶意。我见她从田埂边上站起来,小跑步地往竹林子里跑,我就紧跟了去,你知道,前几天,席泽珍的哥哥,险些被蛇咬了,就在那座竹林子里,那竹林子里边有蛇的,我怕于水珍被蛇咬了,才跟在她屁股后头跑去的。”
“你这个笨蛋!”我用手指头戳了戳“狗屎桃”的额头,对他说,“你知道,人家女孩子到竹林子里去,是干什么去的呀,你却八不要脸地跟了去。”
这句话显然戳到“狗屎桃”的痛处了,他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不知道往哪里藏好。
我一把抓住他:“老实交代,那天你跟了去,到底看见什么了?”
“我……我……什么也没看见。”
“你不老实,臭流氓,你说不说?不说,我揍扁了你!”
“狗屎桃”依旧嗫嚅着。他说:“我真的是担心她,怕她被蛇咬了。我刚走到竹林边,看到草丛里真的窜出一条蛇,那东西把草都分得两边倒了,我生怕这条蛇跑进去咬了于水珍,就赶忙橛了根树枝赶过去,没想到被于水珍一声断喝,差点儿把我的尿都吓到裤裆里了。”
我揪住他不放:“说,于水珍为什么要呵斥你?”
“狗屎桃”紧张地说:“她……她……她……她在解手……”
“你这个猪脑壳!”我斥骂着“狗屎桃”,“你也不想想,都在大田里干了半天活了,人家女孩子这个时候往竹林子里跑,还会是去干什么呢?你一定是故意去偷看人家女孩子解手的,你一定看见她的光屁股了。”
“狗屎桃”极力辩解:“没有,没有,我被她断喝一声愣在那里时,她正提着裤子呢。”
“混帐话,她不提着裤子,还真让你去看她的屁股啊,那还成什么体统?”
“狗屎桃”的情绪似乎调整过来了,他咧嘴一笑,“嘿嘿,你还别说,要不是那天我涎着脸跟到竹林里去,她还不见得会拿正眼儿瞧我呢。”
我嘲笑他说:“那可不,你当了她的保镖,他敢不拿正眼儿瞧你?”
“是啊。”“狗屎桃”说,“那天,于水珍又害羞,又着急,真像一条发怒的小母牛,看她那样子,恨不得把我一口吞了。她跟你一样,大骂我流氓,臭流氓。我就站在那,低着头,由着她骂,等她骂完了,我才对她解释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到竹林边上歇歇阴,没想到,刚到竹林边,就看见一条大蛇窜进了竹林里,我就拿着根树枝赶了进来。我知道你进了竹林,我,我怕这条蛇咬了你……’我这么说着说着,于水珍的怒气就消了。”“狗屎桃”咧嘴一笑,“你不知道吧,于水珍后来是怎么对我的。”
我不想跟他猜谜语:“怎么的,她总不至于跑过来亲你一口吧?”
“狗屎桃”说:“亲她倒没亲,不过,并不比亲差到哪里去。”
我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我说:“我要是她的话,就会把一泡稀巴巴糊到你脸上。”
“哼,哪个像你那样缺德呀?”“狗屎桃”得意地说,“告诉你,于水珍表扬了我,没想到吧,她朝我咧嘴一笑,笑得好迷人哟!”
“狗屎桃”的这段姻缘,真令人羡慕啊,没想到,这么一个窝窝瘪瘪的瘌痢头,还会摊上这么美妙的事情!我想,这与他敢作敢为有很大的关系!
三色胆敢包天
现在,让我们来欣赏一下“狗屎桃”的另一件得意之作。什么得意之作呢?说出来有点儿恶心,他……他竟敢趁于水珍不设防的时候,摸了一把于水珍的屁股。大家说说看,女孩子的屁股,可是随便能摸的?然而,我们的“狗屎桃”先生,就有这样的色胆。
那是在“狗屎桃”偷偷地跟在于水珍身后,闯进竹林子,差点儿看见了于水珍的白屁股之后不久的事情。
那天,我们几个男女青年都在“狗屎桃”他们家门前的大田里割早稻。天热得很,我们割到大约十一点钟的时候,太阳像烤鱼干一样地烤着我们,我们张着嘴,喘气都喘不匀。
我们生产队,在一座水库的梢子上,这座水库,叫卷桥水库。平时,水库里的风吹过来,凉飕飕的,这几天可不灵了,那风,像挟裹着火。当我们全都忍受不了太阳的炙烤的时候,我们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跑向“狗屎桃”家门前的堰塘。要在平时,我们准往水库里跑,那里的水凉快啊!可是今天不行,远水消不了近热啊!
我们几个男孩都是游泳健将。只有“狗屎桃”,刚刚学会了“狗趴式”,就连“狗趴式”都趴不远呢,他只好蹲在跳板上,看着我们在水里玩各种花样,他呢,就跟那群女孩子一块,在水埠头,一个劲儿地把水往身上浇,瞧他们那羡慕样,想必,他们浇上身的水,一点也不解凉。
“狗屎桃”家门口的水埠头,用三根松木棍,架了座水跳板,只有四五尺长,哪里容得下许多人呢?“狗屎桃”本来是先上的跳板,可是后边跟来的几个女孩蜂拥而来,一下就把“狗屎桃”掀到了水里。“狗屎桃”先呛了几口水,手脚并用地乱划拉,往堰塘深处趴了两下,便立刻往回游。他游到水埠头的跳板边,用手抓住跳板,从水面上仰望着姑娘们。
姑娘们见“狗屎桃”在水里看她们,那目光像带着钩,又像是绑着一把刀,像要把姑娘们的几件薄衣服都挑开了似的,大伙儿就很有些不自然起来。她们发一声喊,一起朝“狗屎桃”身上泼水,不让他看,因为这时候,姑娘们的身上全都被水浇透,女孩子的那点秘密,差不多全都暴露在“狗屎桃”面前。
有个女孩,知道于水珍和“狗屎桃”的那点儿瓜葛,在扑“狗屎桃”水的同时,也捎带着往于水珍身上浇几捧水,另外几个女孩,干脆顺势把于水珍朝堰塘里一推,于水珍在跳板上晃悠了几下,便啊呀啊呀地一阵惊叫,身子往水里的“狗屎桃”头上扑去。只听得咕咚一声,于水珍早就没入水中。
于水珍本来也会两下子水的,比“狗屎桃”的“狗趴式”差不到哪里去,可是,她是被人突然推到水里去的,一入水,便着了慌,在水里胡乱地挣扎。这下可吓坏了跳板上的女孩们,她们全都不知所措。
其实,“狗屎桃”比女孩们更慌。于水珍刚刚从他头顶上扑过来时,他下意识地往水里一躲,等他从水里钻出来时,发现于水珍在水里一个劲儿地挣扎,顿时慌了神。
堰塘里,于水珍一会儿露出水面,一会儿又没进水里,很像是临死前的挣扎。“狗屎桃”奋不顾身地扑过去,他见于水珍的头和身子都没进水里了,便一个猛子扎进去,在水底到处摸,很快就被他摸着了。那会儿,于水珍已经脊背抵着堰塘底部的泥巴,四肢在水里乱划拉。“狗屎桃”摸过去的时候,正好一只手揽住于水珍的脖子,一只手往于水珍两条腿之间一兜,用点儿劲,把于水珍托出水面。
其实,水埠头那儿的水本来就不深,于水珍栽到水里去之后慌了神,才紧张地在水里乱划拉的。“狗屎桃”本来也知道水埠头的水不深的,因为救于水珍心切,见于水珍在水里直扑腾,只知道扎进水里,在水下乱抓乱摸。当他抱着于水珍从水里站起来的时候,于水珍的两只手臂也紧紧地缠着“狗屎桃”。然而,当于水珍缓过气来,意识到自己正紧紧地箍着“狗屎桃”,并且,“狗屎桃”的右手正紧紧地搂在她的裆里的时候,脸顿时飞红。她使劲把“狗屎桃”一推,大声地骂他道:“流氓,臭流氓!”
于水珍一骂,“狗屎桃”立马就清醒了,看见自己的右手还兜在于水珍的裆里,也觉得无地自容,马上便松了手。
“狗屎桃”一松手,于水珍又咕咚一声掉进了水里。不过这回,“狗屎桃”再也不敢造次,他等于水珍从水里站起来,还在那里乱晃悠的时候,才敢过去扶她,不料慌乱中,手又薅在了于水珍的胸脯上,惹得于水珍抡起巴掌,再次“啪”地朝“狗屎桃”扇去。
我们几个会游水的伙伴,早就看到水埠头出现了险情,等我们赶过去的时候,于水珍已经爬到堰堤上去了,兀自在那里骂“狗屎桃”耍流氓呢。
事后,我们都指责“狗屎桃”:“你也没看看,你头上的几根稀毛癞长顺溜了没有,你这个癞蛤蟆,竟想吃天鹅肉?”
“狗屎桃”先是抵赖辩解,当只有我们俩呆在一块的时候,他跟我说了实话。“狗屎桃”低着眉头,说:“我是有意想摸一摸她的。那天,我跟着她到竹林里去,真的是想去保护她,大伙儿都说,竹林子里有条大蛇,没想到遭了于水珍一顿痛骂。她解她的手,我只是站在竹林边上保护她,我耍了什么流氓,值得她破口大骂?”
“那么,”我说,“你是带着恨,故意摸她一把的?”
“狗屎桃”的脸微微地红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心里,也很喜欢她。在这群女孩中,平时,能正眼瞧瞧我的,也只有她。再加上,去年在宣传队,她那副嗓子,唱起“说鼓子”来,字正腔圆,有板有眼,还有她那水蛇腰……我真的被她迷倒了。我估摸,也只有于水珍,我以为,她的心里,应该是喜欢我的。”
我不好跟“狗屎桃”说实话,因为,从于水珍平时看我的眼神,我知道,于水珍早就跟我热乎了。不是我吹的,我的光辉形象,比起“狗屎桃”来,不知强了几百倍,我相信,即便是个傻女,在我和“狗屎桃”之间,也不会舍弃我而选他!还有,当我跟于水珍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总在我面前扭扭捏捏,我心里呢,也像是揣着好几只兔子。这不明摆着吗,于水珍怎么会对他有“意思”呢?没想到,这位“狗屎桃”也在暗恋着于水珍!但是,我不能在“狗屎桃”面前说破这一层,不但不能,我还要引导他说出更深层次的秘密。
果然,在我的诱导下,“狗屎桃”又打开了话匣子:“我最看不惯女孩子扭捏,她越扭捏,我越是想摸摸她。”他顿了一顿,竟八不要脸地说,“她总要被我摸的,扭捏个什么呀?”
我挑逗他:“你要摸,怎么不趁你们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摸呢,在水里摸,就那么一忽儿的事,一点感觉都没有。”
“狗屎桃”咧嘴笑了:“你说得倒轻巧,平时,我哪敢摸她呀?有时候,我站得离她近了点,她就拿眼睛瞪我,瞪得我直发毛。”
“那就是说,”我盯着“狗屎桃”,“你是早就想在水里摸于水珍一把的喽?”
“狗屎桃”又笑了,“我知道,今天是个绝好的机会。今天天气这么热,我知道于水珍喜欢拿凉水往身上浇的,如果拿水往身上浇不解凉,她就会泡到水里去,我等的就是这个机会。没想到,还真的被我等着了。”
我笑他:“可是,你被她痛骂了一通,你的流氓的大名,已经被她骂出去了。”
“狗屎桃”若无其事地说:“反正,我已经被她骂过一次了,也不在乎多这一回。”
这就是“狗屎桃”。这小子,真的艳福不浅哪!因为,自从这天“狗屎桃”在水里摸了于水珍之后,于水珍就再也不跟我来媚眼了,她是不是也很在乎那个女子“从一而终”呢?如果真的是这样,这个于水珍,就真的很有点可爱呢。这么想着的时候,我的心里便酸了起来,谁叫我的胆儿那么小呢?
从此,我经常悄悄地观察于水珍和“狗屎桃”,发现他们俩之间,已经多了点心心相印。这不,在生产队出工的时候,我们时常看见于水珍主动地接近“狗屎桃”,虽然她的话听上去还是凶巴巴的,然而跟以前相比,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唉,我心里的那个酸哪,三月的青皮李子,也没有这么酸过!
四移情水珠妹
我们总以为,“狗屎桃”跟于水珍的婚恋故事,会顺顺当当地演绎下去,没想到,“狗屎桃”这小子,自从摸了人家一把之后,人家一积极,他反倒消极起来。在我们眼里,他们俩一直是黏黏糊糊的,可是过了不久,我就发现,“狗屎桃”这小子,好像在有意疏远于水珍。
是在“狗屎桃”摸了于水珍的第二年春上吧,我被推荐到大队小学教书去了,他们俩的事,我也不想去掺和了,因为,原本跟我近乎的于水珍,自从被“狗屎桃”摸了一把之后,就不大理我,我还跟着掺和什么呢?我只知道,他们俩的恋情,这两年基本上属于不咸不淡,就那么挂着。
“狗屎桃”和于水珍的恋情,不咸不淡地延续了两三年,即使这样,我们仍旧以为,“狗屎桃”到头来一定会娶了于水珍。他们之间,有时候是他冷淡她,有时是她冷淡他,不过最近,我们发现,是于水珍一个劲儿地在跟“狗屎桃”套近乎。
“狗屎桃”这小子,真的是交了八辈子好运了。大伙儿可能不知道,而今的于水珍,早已不是当年的黄毛丫头,现而今,她已经当上大队党支部副书记。那年月,时兴提拔女干部,于水珍在生产队干起活儿来,没说的,像个男劳力,且长着副秀气的脸蛋儿,一笑,常常露出俩酒窝,这使得她人气高涨,不半年入了党,又不到半年,当上大队妇女主任,再过半年,就当上大队党支部副书记了,看那阵候,要不了几年,还可能被提拔到公社去。
“狗屎桃”看形势不对,赶紧往回撤。可谁知道,人家于水珍不让撤,他往回撤,于水珍就紧紧地跟上来。这不,于水珍刚刚在大队开完会,就指名道姓地把“狗屎桃”留了下来,像是要找“狗屎桃”谈心呢。
这期间,我们县里的文化馆,组织专门的班子,在搞什么抢救民间艺术,“狗屎桃”正一门心思地整理乡间流传的公安说鼓词呢。好个“狗屎桃”,一条沙哑的破喉咙,成天架着面小鼓,嘀里隆冬地敲着,一边敲,一边哼哼唧唧地唱他的说鼓子:“说一个小子本姓皮呀——来咪来多拉嗖拉多来,头顶着一块西瓜皮呀——咪嗖拉来西来西拉嗖;他白日里下地干农活呵——拉嗖拉来西拉西拉嗖,晚上还在那儿搞学习呀——”哼完这句唱词,“狗屎桃”使劲地又是敲鼓,又是哼过门,“咪来多,多拉多来咪嗖来,咪来多,多拉多来咪嗖来——咪,嗖拉嗖!”伴随着“嗖拉嗖”的过门,他再次用力地敲响了牛皮鼓。他常常这样,一个人又唱又敲又哼过门,表演得那样地专注,我看,他唱起说鼓子来,肯定比他一心想着摸于水珍的屁股还上劲吧。伙伴们都说,“狗屎桃”已经走火入魔了!但是,我不相信,“狗屎桃”会为了公安说鼓词而忽略了于水珍。
而今,我已经在大队小学当了两年民办老师,对于女孩,有了自己的新认识,“狗屎桃”和于水珍的事儿,我只是冷眼旁观。
这一天,“狗屎桃”到大队小学来了,他是把他整理好的公安说鼓词拿来给我看,要我帮他提提意见呢。这会儿,小学校的铜铃当当地敲响了,正是课间休息,我和“狗屎桃”忙里偷闲,正利用这课间十分钟,在乒乓球室里一决胜负呢,就听见于水珍在那里大声地叫道:“小狗,小狗!”
“狗屎桃”一脸的不高兴。我们知道,于水珍肯定叫的是“小寇”,可是,我们怎么听,也觉得是在叫“小狗”。
于水珍一边叫着“小狗”,一边向我们的乒乓球室走来。
平日里,于水珍也是挺喜欢挥两拍的,自从她当了大队妇联主任之后,打球的机会就日渐少了,更不用说她当上大队党支部副书记之后,所以我以为,于水珍现在走进活动室,一定要把“狗屎桃”拉出去谈话,她是不是要跟“狗屎桃”谈有关公安说鼓词的事情呢?
可是,于水珍一进屋,却直向我奔来。她来到我身边,二话不说,一把夺过我手上的球拍,竟旁若无人地跟“狗屎桃”对抽起球来,她那眼神,直勾勾的。她的眼珠子,根本就没看球,只在看“狗屎桃”,仿佛“狗屎桃”的眼睛里,正有一个小球,在乒乒乓乓地跳动着似的。
我立刻读懂了于水珍的眼神,那是一双饥渴的眼睛,眼里全是熊熊燃烧的火焰。
我知道轮不到我打球了,我也不愿在这里当电灯泡,便知趣地退出去。
令我大惑不解的是,我退出乒乓球室没几分钟,“狗屎桃”也借故跑了出来,他找的理由是要上厕所。
“狗屎桃”从活动室跑出来后真的去了一趟厕所,那会儿,我也在厕所里,我知道,“狗屎桃”跑出来并不是为了上厕所,而是为了躲避于水珍。我很有点不理解,就骂他说:“你这小子,搞什么名堂,桃花花瓣落到你头上来了,你却往一边跑,你烧包呀你。”
“狗屎桃”掏出那玩意,也没拉出几滴尿,把那东西往裆里一揣,一边往外边走,一边说:“你懂什么呀?没她那样的,像块牛皮糖!”
我说:“看把你美的!想当初,你怎么没嫌她像块牛皮糖啊?”
“狗屎桃”说:“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才当了个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呢,一天到晚抓革命,促生产,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只可惜了她那条喉咙,怕是再也没有机会唱说鼓词了!从她嘴里吐出来的,不再是说鼓词,我就觉得,她的身上,哪还有半点儿女人味?”“狗屎桃”心情非常复杂地叹息道,“嗨,那水蛇腰,也好久没见她扭了,可惜呀,可惜呀,这样的一个女人,却偏偏要去抓革命促生产!”
我替于水珍辩解:“她也是没法啊,在那个位子上,她总不能一天到晚,跟着你唱说鼓词吧。”
“狗屎桃”不无惋惜地说:“你以为我喜欢的是她那张瓜子脸?我喜欢的是她那水蛇腰和她那条脆生生的喉咙,她如果唱不成说鼓词了,我,我还跟她套什么近乎呢?”
“你呀!”我拿手指头点着“狗屎桃”的额头,“你是得了便宜还卖乖,那么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被你搂在怀里了,你却又拿起堂来……”
“狗屎桃”打断我的话:“你不知道,我喜欢的,是那个泼辣的,会唱说鼓词的女孩子,不是一天到晚高喊口号抓革命促生产的女孩,她现在这模样,怎么激得起我的情趣来。”
我真的有点儿哭笑不得。就“狗屎桃”那德行,还情趣呢,有个女人亲近他,已经很不错了。可他倒好,还玩起情趣来了。
不过,这人啊,也真是难得说清,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当初于水珍看中“狗屎桃”,大约也是“狗屎桃”的说鼓词,而不是他那副邋遢相吧,难怪现在“狗屎桃”嫌于水珍没有了情趣的!
我们几个小伙伴都知道,自从“狗屎桃”在他们家门前的堰塘里摸了于水珍一把以后,“狗屎桃”隔三差五地就往于水珍家里跑,有时候,于水珍也跑来找“狗屎桃”玩。那个时候,“狗屎桃”怎么不讲究情趣啊?他俩的事,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那个夏天,他们俩常常裹在一起,在水埠头玩水,“狗屎桃”是不是经常在水里摸于水珍呢?谁说得清啊?我在想,当于水珍一个劲儿地跟“狗屎桃”套近乎的时候,他还要在水里才能摸到于水珍吗?那么,于水珍跑来找“狗屎桃”的时候,是不是特意把她自个儿送来给“狗屎桃”摸摸的呢?
但是,令我很不理解的是,有好几回,我发现,于水珍不在家的时候,“狗屎桃”也往于水珍的家里跑,而这个时候,在于水珍家里,只有于水珍正读着中学的妹妹。我问过“狗屎桃”,他说,他正在学文化,他到于水珍家去,是要向于水珍的妹妹于水珠请教有关学习上的事情。
嗨,管这些闲事干什么呀,我也没这么多的闲工夫,我一直在暗暗地准备考大学呢。
可是,没过多久,从生产队里传来令我更加吃惊的消息,于水珍的父母托人给于水珍和“狗屎桃”提亲,“狗屎桃”竟然没答应,再过了不到半年,从生产队里又传来爆炸性新闻,“狗屎桃”正和于水珍的妹妹于水珠谈恋爱,并且正谈得火热呢,消息传来的时候,于水珍跟着县里组织的“农业学大寨”参观团,正在山西省的大寨大队参观学习。
又是一个星期天,我们小学校放了假,我到生产队里去参加劳动,就又跟“狗屎桃”搅在了一起。
这阵子,我简直有点儿嫉恨“狗屎桃”了。我恨他比我的运气好,就他,一个其貌不扬的家伙,那颗脑袋,长得像个歪歪瘪瘪的狗屎桃,竟然接二连三地得到女孩子们的青睐;其二,我还恨他,我本来是喜欢于水珍的,于水珍也是喜欢我的,却不料被他跟着于水珍上了一趟竹林子,被于水珍骂得粘上了身;我恨他的第三个原因是:你喜欢于水珍就喜欢于水珍吧,可是你喜欢了于水珍几年,却又把于水珍甩到一边去了;不仅如此,你又粘上人家于水珍的妹妹于水珠,而对于于水珠,我是连想都没敢想的啊,他竟然毫不迟疑地冲了上去!
这天中午,上工的人们都回家休息去了,我约“狗屎桃”来到一丛狗屎桃树下。还没等“狗屎桃”坐稳,我就朝他一拳砸去,我骂他说:“臭狗屎,你小子行啊你,你到处拈花惹草,却从来不认真地护花,你,你把于水珍给耍了!”
“狗屎桃”并不买帐,他反驳说:“怎么是我把她给耍了?”
我又给他一拳,怒视着他:“你还嘴硬?你跟于水珍好了这些年,怎么突然追起她的妹妹来?”
“追谁不追谁,是我的自由!”
我不依:“这怎么行?你不能总这样,早晨还是西施,晚上就变成貂禅。”
“早晨还是西施,晚上就变成貂禅又么样呢?”“狗屎桃”一点也不示弱。
我气得不行:“你知道么,本来,在你喜欢于水珍之前,我已经开始喜欢于水珍了,可是,你又是偷看她,又是摸她,我只好忍痛割爱,叫我怎么好跟你抢呢?我要是跟你抢,还有你的份?”
“狗屎桃”不屑一顾:“这你就不对了,怎么见得是你让了我呢?你怎么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于水珍的呢?你知不知道,上小学的时候,我和她,是坐一条板凳的。”
我很吃惊了:“莫非,在那个时候,你就喜欢上了于水珍?”
“狗屎桃”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说:“我记得,上学的时候,你从来就没跟于水珍挨着坐过。”
“可是,”我笑了笑,说,“那个时候,你屁股上的黄都还没收呢!”
“可是,”“狗屎桃”也笑笑,说,“现在,我屁股上哪还有什么黄啊?”
“但是现在,没有了黄的你,却把于水珍甩到一边,跟她的妹妹亲热去了。”
“狗屎桃”辩解:“我哪里是跟她的妹妹亲热去了呀,我真的是去向她妹妹请教学习上的问题的。你应该知道,在我们生产队,只有她的妹妹于水珠,才上了高中呢,就你这个教书先生,不也才上了个初中吗?”
我故作惊讶地说:“耶,耶,搞不好,我们这里还要出个研究生了,不知道寇世韬先生现而今都在研究些什么高深的学问,可否说来我们听听?”
我被“狗屎桃”这番话惊呆了,那时候,我虽然还不知道他是在抢救文化遗产,但是凭直觉,我知道,他做的这些事情,是功在千秋,利在子孙的大事,这不能不令我对他刮目相看。我觉得,这就是我和“狗屎桃”之间的差距!他能预见的事情,我却没有预见到,他已经开始做了,我却才有所耳闻;他想做的事情,从来不张扬,无声无息的,他已经开始做了!但是,我还是有意识地把话题引到他和他的女人上面来,我说:“好小子,我们生产队的人可都在说,你这是猴子掰包谷,掰一个,丢一个,说你是花花公子,花花心肠呢。”
“狗屎桃”说:“他们爱说,让他们说去好了,怕青蛙叫,还不下田插秧了?”
五麻雀雁鹅志
嘿,你还别说,许是咱们的心儿相通吧,这不,说曹操,曹操就来了,您瞧,小学校操场那边的树林里,一步一仄歪地走来只瘦猴,那不是“狗屎桃”是谁?我知道,这小子,没什么事情,他是不会登我这“三宝殿”的,他这回来,该不是又要向我炫耀他的桃花运来了吧。
不,这一回,也只有这一回,“狗屎桃”跟我说的,还算点正经事。您瞧,此刻,“狗屎桃”正得意洋洋地向我走来。我迎出去,劈头就问:“喂,伙计,你是不是在哪里挖到个金娃娃了?”
“狗屎桃”红光满面,说:“金娃娃倒没挖到,我挖到个比金娃娃还值钱的东西呢。”
“什么好东西,让我先瞧瞧?”
“狗屎桃”来了个欲擒故纵,他像是突然想起个什么话题来似的问我:“雨之,考你个问题,我们这里的这座水库,会不会上书?”
我斜他一眼:“这么小个水库,上什么书?”
“狗屎桃”得意地笑了:“哈哈,没想到吧,我们这座水库,偏偏就上了书?”
“上了什么书?”我问。
“我们省里的分县地图册。”他说。
“怎么会呢?你又在耍我吧?”
“狗屎桃”不理我的碴,只顾按他的思路往下说,“前天,我到石子滩去赶街,在街头,我看到地摊上摆着一本我们省里的分县地图册。我随手翻了翻,嘿,那本地图上,竟然标有我们这座卷桥水库,在卷桥水库的梢子上,你猜猜看,地图册上,还标了什么地名?”
“我们怎么知道啊,我的大学问家,你别在这里卖关子了,好不好?”
“狗屎桃”挺神秘似的,他凑近我,压低了声音,说:“那本地图上,在我们卷桥水库的梢子上,还标上了我们队里的刘家大屋!”
我一惊:“真的?”
“骗你是小狗。”
我大笑一声,说:“你反正已经是狗了,还在乎是小狗还是大狗?”
“狗屎桃”争辩:“这狗和那“狗”不一样的。我向你保证,我说的是真话。”
我说:“你得把那本地图册给我看看,我才相信。”
“狗屎桃”把眼睛朝上一翻:“凭什么要给你看?我怕给你看了,你会千方百计给我磨了去,那天我买的时候,就险些被公社秘书给磨去了。”
听了他的话,我有点信了。公社秘书想要谋他这本书,足见出这本书的价值。
我没有想到,围绕一本旧地图,还有这么精彩的一个故事。
“我跟你说,雨之,这本地图册,我已经看得滚瓜烂熟,”“狗屎桃”脸上呈现出一副得意的样子,对我说,“现在,我能说出我们县里有几条河,有几座山,还能说出,在哪个地方,出过什么样的历史典故……”
“你吹牛吧。”我不相信他的神吹。
“信不信由你。”“狗屎桃”漫不经心地说,“比如,我们这里刘家大屋的老主人,当年就参加过科举考试,还是个前清秀才呢。还有,你知道我们县有个淤泥湖么?淤泥湖附近,有个著名的袁家祠堂……”
我打断他:“什么淤泥湖?那个地方叫孟家溪,明朝的著名文学人物袁宏道,他的老家就在那里,人称三袁故里。不过,你可当心点,那些封建文人,现在正受着批判哩。”
“狗屎桃”正色道:“没想到,你也是一根墙上的芦苇!我把你看成我们大队的顶尖级文化人呢,你就这么点思想水平?”
我连连赔不是:“我只是……怕你吃亏啊,没别的意思。”
“狗屎桃”并没有被我的话打断思路,他继续说:“我还知道,离我们县城东边不远的地方,有个麻壕口,麻壕口那儿,过去有家大地主,这家大地主家里,出了个在现代中国著名的物理学家,这个人,还当过北京大学的副校长哩!”
“哦,这个人,我听说过的,”我挠了挠头皮,“我们的中学老师,在给我们上物理课的时候,讲起过这个物理学家,我们老师的老师,还是这位物理学家的学生呢,好像是叫什么什么西……”
“狗屎桃”斜了我一眼,“什么西呀,那位物理学家,叫王、竹、溪!”
“对,就是这名字!”
“狗屎桃”像是吊我的胃口似的:“我再考考你这个大文人,你知不知道,我们县在古代,最先叫什么名字?”
这还真难倒了我,我本来是听说过的,但是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狗屎桃”仿佛故意卖弄似的:“你到过我们县城,你知道,在我们县城,那条最著名的大街叫什么街吗?”
我一下子恍然大悟:“哦,孱陵大道,我想起来了,我们县,汉朝的时候,曾经叫过孱陵县。”
“那么,”“狗屎桃”像个考官似的,“你可知道,我们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叫公安县的呢?”
我又被“狗屎桃”给考住了,在我们大队,我被尊称为头号知识分子,竟然败在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手下,我顿时有点儿无地自容,不得不对他肃然起敬。可以说,一直以来,我从来就没把他当回事儿,没想到,这位向来不被人正眼看看的“狗屎桃”,不声不响地在做大事。于是,我们第一次像兄弟般地坐在一起,开始了推心置腹地交谈。
从他的述说里,我第一次知道,近几年,他的确做了不少事情。他收集整理公安说鼓词,这是尽人皆知的,我现在说的是他做的另外一些事情,尽管这些事情在当时来说,有可能给他带来很大的麻烦,但是,他却一直悄悄地坚持着做。他整理的这些资料,有些,是我知道的,但大多只知道一鳞半爪,还有些,我竟然闻所未闻。
他收集了我们这一带解放前的一个大恶霸地主皮二模的资料,这位皮二模,不用说,手上有好几条人命。但是,就是这位皮二模,在抗日战争中却是个大英雄。日本人打过来时,他拉起一支队伍,除了看家护院外,常常跟日本人打游击,使得日本人的小股部队都不敢轻易冒犯我们这湘鄂边。因为抗日的名声,他甚至弄了个县参议员的头衔。平日里,他丢字喊款,绑票勒索,但是,一般都不伤害平民百姓,很有点杀富济贫的豪杰气派。不过,有一点,是谁也不敢恭维的:他有点儿好色。他不仅看得中大家闺秀,遇到平民家有点姿色的妇女,他也爱沾个腥。
“狗屎桃”说:“如果不是好色,土改的时候,他就不可能被镇压,那阵子挑头斗争他的,大多是被他睡过女人的乡民……”
我打断“狗屎桃”:“你是不是在为皮二模抱屈呀?因为,你跟他是一路的货色,都沾着点‘色’字。”
“狗屎桃”强烈地反驳道:“你……你……你怎么把我……跟皮二模……看成同一碟菜了?皮二模什么人,我什么人?”
我继续逗他:“你不是说皮二模好色么,你看你,一会儿是席泽珍,一会儿是于水珍,一会儿,却又换成了于水珠,你们俩,还不是同一碟菜?”
“狗屎桃”愤怒了:“我怎么跟皮二模是同一碟菜呢?我寇世韬是君子,从来是只动口,不动手的……”
“什么?你只动口?”我一下就揭穿他的老底,“你,亲过席泽珍的嘴,摸过于水珍的屁股,我还不知道,背地里,你到底干了些什么,只有天知道!”
“狗屎桃”急得跳起脚来,“吴雨之,你瞎说些什么呀?我们那……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男女之间,有那么点意思,摸一摸,亲一亲,又没动真格的,也值得你这么上纲上线?”
见“狗屎桃”真的生了气,我连忙打住,说:“好了,好了,我跟你闹着玩儿呢。不过,你对皮二模的态度,要是让公社专政队的知道了,非拉你去批斗不可!”
“狗屎桃”说:“我对皮二模,也是看他对地方上做过一些贡献。我们这地方,你是知道的,过去有些小恶霸,如果不是皮二模把他们镇住,晓得他们会祸害多少良民!你就说皮二模好女色的事儿吧,皮二模可从来不硬来,他玩的女人,大多叫‘打皮袢’,不少农家妇女,都得到过皮二模的好处。被皮二模睡了,虽说不见得很情愿,也多半是半推半就。只有那些小恶霸,既不想给钱,又不能给人家家里什么好处,他们睡人家的女人,一多半是强迫性的。”
听到这里,我扑哧笑了:“你看看,你这不是在为皮二模开脱是什么呀,你们俩,这叫大哥哥心疼二哥哥。”
“狗屎桃”怒目圆睁,“你再这样说,我可就跟你翻脸了。”
我连忙挂起免战牌:“好了好了,我不说了,我不说了。但是现在,起码,我已经知道,你对席泽珍和于水珍,一定是给了什么甜头的,要不,她们怎么会让你亲让你摸呢?”
“狗屎桃”正色道:“告诉你,吴雨之,对那两个女孩,我顶多叫逢场作戏。”
“可是我知道,你从来就没安过什么好心。”我略一停顿,“我还知道,现在,你早就把目标瞄准了于水珠。”
“唉——”“狗屎桃”仰天长叹道,“麻雀子哪里晓得雁鹅的志向呵!”
六结局难预料
我说的这个于水珠,跟于水珍是亲姊妹。那一年,于水珠高中毕业回到家乡,正遇上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日子,社员们的屋山头上,到处刷着大字标语:“路线斗争是个纲,纲举目张!”于水珠毕业回乡时,公社要求各大队大力开展阶级斗争,并组织专班,搞一个阶级斗争展览,我们大队当然不会落后。我们大队抽人时,先抽的是我,我向大队党支部推荐了“狗屎桃”;因为于水珠刚刚高中毕业,成了我们大队学历最高的知识分子,理所当然地成了这个专班的人选。我知道,“狗屎桃”一定非常满意他的这个搭档,说不定,这是他做梦都在想着的美事儿呢。
当然喽!两个人简直是如鱼得水。
他们脱产搞了几个月,一天到晚在各生产队访贫问苦,遇到一些材料必须找人核实,恰巧这个人又搬到外地去了,他们还可以“外调”,于是,“狗屎桃”便成了于水珠外调时的跟班兼保镖,成天跟在于水珠身后,乐呵呵的。因为于水珠是个共青团员,且生得落落大方,哪像“狗屎桃”那样,一副猥琐相,外调时,大队开的介绍信也便揣在于水珠手里。
“狗屎桃”乐意当跟班,他乐意跟在于水珠身后,给她当秘书,后来我才知道,只有这样,他才能把访问得来的材料仔细地记载下来,这为他以后地方逸事的整理,奠定了良好的基础。有一回,我拿这件事取笑他,你猜他怎么说:“古书上不是有‘狐假虎威’一说吗?那时候,我就真的很像一条狐狸,于水珠就是只老虎,可是不管怎样,最后,百兽们还是得承认,狡猾的狐狸具有不可抗拒的威慑力。”
谁也没料到,这对非常投缘的搭档,在这项工作就要结束的时候,彻底翻了脸。我知道这件事情的细节,是在许多年之后,而在当时,人们传来传去的消息却是,“狗屎桃”对于水珠耍了流氓。
如果说前几次“狗屎桃”也算耍流氓的话,但是,由于对象不同,女孩儿对他的态度也不同。而今,他面对的是于水珠,是一个刚刚高中毕业,成为我们大队唯一最高学历的女知识分子,而且,这个于水珠,还是被“狗屎桃”冷落了的大队党支部副书记于水珍的妹妹,另外,这个于水珠,她家里的人,对她寄予了莫大的期望,谁也没想到,会把于水珠跟“狗屎桃”的名字联系在一起。于是,“狗屎桃”在我们大队,当然就没有什么好果子吃了,他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我猜想,“狗屎桃”离开家乡的时候,一定不大情愿,要不,他怎么不走得远一点呢?
“狗屎桃”去了离我们大队十多里外的王家大湖,那地方属于松滋县管辖,他落户的地方,俗名叫“桂花树”,过去是一个湖泊,现在围湖造田之后,成了一片肥沃的良田。那个地方,从前是不是有过一棵很古老的桂花树呢,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那个地方,是一处古代文化遗址,那里有一系列古代先民居住的村落。
“狗屎桃”之所以跑到那里去,是因为桂花树大队的党支部书记,是他的叔伯舅舅。不用说,这位叔伯舅舅,充当了“狗屎桃”的保护伞。
我在这里要说的并不是“狗屎桃”的叔伯舅舅,我想说的,是他的这位叔伯舅舅的儿子,以及叔伯舅舅的内侄女。叔伯舅舅的儿子,我们待会儿再说吧,让我们先说说叔伯舅舅的内侄女。
那时候,这位叔伯舅舅的内侄女还不到十岁,学习成绩却出色的好,这女孩,不久的将来,跟“狗屎桃”的生活发生了极其密切的关系。
“狗屎桃”这几年的努力总算没白费。
松滋县文化局为了感谢“狗屎桃”所做的工作,决定破格聘用他为县文化馆的文化干事。但是,当这个消息传到桂花树大队的时候,“狗屎桃”的注意力已经不在桂花树了,他的注意力,早就转向与之相邻的公安县的好几个文化点,因为,那是他自己家乡的历史文化,他觉得,他有责任挖掘和开发。恰好,附近的张家公社撤社建镇,新成立的张家镇的镇长,是“狗屎桃”叔伯舅舅的战友,他们镇刚好缺一名文化专干,“狗屎桃”便去当了一名“以工带干”的干部。又由于叔伯舅舅的内侄女要到张家镇去上中学,他正好可以照顾一下这位小表妹。
这以后不久,我也离开家乡上大学去了,好些年得不到“狗屎桃”的音讯。一直到前年,我突然收到一本从老家寄来的正式出版的地方风物志,我才知道,我的老朋友“狗屎桃”还在张家镇工作,职务是张家镇文化站站长。从地方风物志扉页的作者介绍我知道,而今的“狗屎桃”,已经成了我们家乡古城市的知名民间文学作家。
去年年底,我回家看望母亲,路过张家镇,我的车本来只打算在张家镇作短暂的停留,可是没想到,在那里吃了一餐饭后,“狗屎桃”根本就不让我走,他说:“你这一去二十多年,杳无音信,如果我不是在杂志上看到了你发表的小说,我还不知道你现在究竟在哪里。我是回到我们老家去问了你弟弟之后,才弄到你的通信地址的。咱们好不容易聚到一起,你怎么说走就走呢,没门!”
恭敬不如从命,我只好留了下来。
晚上,我们促膝夜谈,我听他讲述了一个个动人的故事。尽管现在,这位寇世韬先生已经成了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但是我俩在一起的时候,我还是戏谑地称他为“狗屎桃”。
当年,“狗屎桃”收集整理的皮二模的故事,后来还真的上了县志。皮二模的儿子姑娘,现在,好几个都在武汉工作,有一位还去美国定了居,他的一个儿子,现在是武汉市政协的常委。“狗屎桃”之所以放着正式干部不当,偏偏到张家镇去当了个“以工代干”的干部,就是因为张家镇丰富的文物古迹吸引了他。张家镇本来就因明朝的一个张国老而著称,这位国老是张家镇附近的人,生前在张家镇选了一块风水宝地,身后就葬在了这里。“狗屎桃”对我说:“埋张国老的地方,小时候,咱们俩去过的,人称‘石人石马’,那年我们去的时候,还有几尊石头雕像,和一匹石头的马,你还爬到马背上去坐了一回的呢,你忘记了?”
“我怎么会忘记呢?”我说,“可惜的是,当年,我们没有照相机,没有把我爬到石马上去的形象留个影。”
“狗屎桃”说,“是啊,如果留了个影的话,现在,我就可以以你糟践文物古迹的名义,来暴你的光。”
“什么呀,”我跟他拌嘴说,“那时候,我爬上石头马的背上去,只能说明我喜欢它。你要是不喜欢,你会跑到那么荒凉的一个地方去么?”
“狗屎桃”连连点头:“那是,那是。”
我说:“当年,我就想写一写石人石马的故事,可是没写成,我到哪里去了解这座陵园的历史呀。”
“怪不得呢,”我插嘴道,“我们那里的老人都说,一到下雨天,兵器堆那里就阴云缭绕,阴风惨惨,半夜时候,还能听到冤魂的嗥叫。”
“那是老人们吓小孩的,你也信以为真?”
我笑笑:“我是什么人?我是共产党员,无神论者!”
这时候,“狗屎桃”却向我说出了一个细节。他说,有一回,他的老父亲病了,他半夜三更从公社带着药往家里赶,那天夜里,下着毛毛细雨,他经过兵器堆,真像是听到有人在哀哀地哭泣呢。
“狗屎桃”的话,说得我毛骨悚然。先前,我也听说过这些故事的一鳞半爪,不过大多是人们的传说,像“狗屎桃”这样查过资料,说得有根有据,并且亲自在深更半夜时经过兵器堆,亲耳听到冤鬼的哭泣,我还是头一遭听说。
“狗屎桃”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很难得收拢。他又说到孟家溪的三袁,说到公安派跟竟陵派的文学论争,还说到那位北京大学的副校长王竹溪,他说王竹溪先生的夫人是个地地道道的家庭妇女,这位家庭妇女还是个典型的小脚女人,没想到吧,这样的一位小脚女人,用自己一辈子默默无闻的奉献,成就了一代著名的物理学家。
“狗屎桃”总是这样,一说到女人,就眉飞色舞,滔滔不绝。
夜已经很深了,在“狗屎桃”的书房里,“狗屎桃”的“贱内”,也就是他的那位叔伯舅舅的内侄女,已经来给我们续过几次开水了——“狗屎桃”总在客人面前,用“贱内”称他的妻子,当然我知道,他这是从那些线装书里趸来的,他这大半辈子,不一直在跟故纸堆打交道么,于是,他就染上了那么点旧习气。
当他的“贱内”又来为我们续茶水的时候,我认真地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狗屎桃”的“贱内”——他的小表妹,一位上过武汉大学历史系的高材生,虽然说不上国色天香,称小家碧玉,却是当之无愧的。如果光是从“色”的角度,我已经隐约地揣摩出当年“狗屎桃”出走的原因了,他之所以坚决地离开我们老家去桂花树,说不定就是为了这个小表妹。但是,我这个写小说的,仅仅靠揣摩,是远远不能满足我的好奇心的,于是,我一次又一次把话题引向我想探知的领域,然而,“狗屎桃”向我讲述的,却是另外一个鲜为人知的故事。
七艳遇武家荡
现在,“狗屎桃”说起的这个故事,把我们的夜谈推向高潮——
在离我们老家两三公里的地方,有一座小湖泊叫武家荡。小时候我到我舅舅家去,抄近路时,也经过那里,我也听说过一些有关武家荡的传说,不过不像“狗屎桃”说的那样惊天动地。
是的,湖泊的中心,有一座小岛,这座小岛,人称点将台。传说唐朝时候,武则天为了掌控大唐天下,曾经派人在这里秘密地训练过军队,类似于现在的特种部队吧。这支秘密训练出来的特种部队,全是清一色的女兵,一个个貌若天仙,偏又练就万夫不当之勇。
这支特种部队的头儿也是个女将,这位女将,来“那事儿”的瘾特大,一般男人都满足不了她。被她挑选出来作为女兵们陪练的男兵,一个个五大三粗,身强力壮。每天晚上,女将军都要从这些陪练的男兵中,挑出一个到中军帐里陪她练功,女将军对外称是陪她练功,可全军上下,谁不知道陪她练的是什么功?如果这个陪练的男兵功力不够的话,女将军就会一刀杀了他。女将军甚至发誓,要杀掉三百六十五个没本事的男人,如果第三百六十五个男人仍旧陪不了她,她就会把军营里的男兵统统杀光。
可是,在轮到第三百六十四个男兵的时候,形势出现了戏剧性的转变,那位第三百六十四个男兵被唤进将军的营帐之后,营帐里彻夜传出男欢女爱的声音,等到第二天早上点兵的时候,从营帐里走出来的不是女将军,而是那个男兵,人们冲进帐去,发现女将军静静地躺在卧榻上,脸上挂着满足的微笑,然而,她早就停止了呼吸。
“狗屎桃”把这个故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他还说,他到武家荡去考察过,至今,在点将台后面还有个深坑,那个深坑,像极了一个巨大的女人的生殖器。他去的时候带了几个人,在深坑里挖过,真的挖到过几个人的骷髅头,遗憾的是,他没有深入考证过,那些骷髅头,到底是不是一千多年前被那位女将军砍下的男人的头颅。
这样的故事,正史上是绝无记载的,我不知道,大唐离现在一千多年,这个故事是怎样经人们口口相传保留下来的。
如果“狗屎桃”起先讲的,还只是个艳丽故事的话,后面讲的故事,就带了点儿神话色彩。据说,武则天令她部下选的训练秘密特种部队的营地,从人脉地气上看,是块风水宝地,武家荡的南北方向,各有一条山冈,如两条巨龙缠绕,由两条山冈上溯,这两条山冈接着武陵山脉之余气,用阴阳家的话说,此乃天子气也。奇怪的是,这个武家荡,周围并没有多少雨水可以汇聚,然而这个湖泊,无论天旱天雨,它的水,总是满满荡荡的,雨水充沛时,湖水不外溢,天大旱时,湖水不下落,人们都说,湖中心有个泉眼,泉眼里的水,终年调控着湖里的水位。就像荡中的秘密特种部队源源不断地从这里输送到四面八方一样,总有新的兵员补充进来,总有训练成熟的部队被输送出去,这就是武则天之所以能在位那么多年,而武氏天下还相当稳固的原因吧。
当然,武氏天下终于玩完,大唐江山重归李姓,李唐天子终于得知了武家荡的秘密,朝廷派人来调查,也弄不明白,这个武家荡为什么一年四季既不满又不折。后来,被差来的钦差大臣发了毒誓:我就不相信你见不了底。钦差大臣抽调几万民夫,挖断了武家荡北边的山冈,把湖水排往王家大湖。那山冈挖了好几丈深,武家荡的水哗啦啦地流往王家大湖,可是,流了七七四十九天,那湖水依旧汩汩地往外流,到第四十九天夜里,流出来的水,起先是鲜红色的,带了股血腥气,很像是女人排出的经血,有人说,那是挖断的龙脉里流出来的龙涎,流到后来,红色的水渐渐变黑,用手一拈,黏糊糊的,人们说,那是龙的尸身腐烂之后流出来的尸水。
但是无论怎样,钦差大臣再也没敢挖山冈了,因为就在被挖断的武家荡北边的山冈流出黑水的那天夜里,武家荡一带电闪雷鸣,有人亲眼看见,一道电光兹啦啦一声音从云层里钻出来,拱到被挖断的深槽里,刹那间,深槽里腾起一股熊熊的大火,这大火一烧就烧了三天三夜。大火腾起的瞬间,钦差大臣突然像根木头般摔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人们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到床上,有的给他掐人中,有的给他扎磁针,折腾了半天,他才睁开眼睛,可是并没有清醒,一直说胡话,人们都说,那是钦差大臣得罪了天上的神灵。
武家荡的大火连续燃烧了三天三夜,到第三夜快天亮的时候,又下起大雨,这大雨又下了三天三夜。到第七天的早上,雨住了,钦差大臣也清醒了。他醒过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撤,回京城!大概他已经知道,他的愚蠢行为触怒了天庭,才引发了这场灾难。
另一个版本的传说却有点儿邪门,说是武家荡南北的两条山冈,本来就是女人揸开的两条腿,湖中心的泉眼不用说便是女人的产道,那源源不断流出来的水,当然是武氏天下的人气,那是人家人气旺啊,要不,武则天怎么能掌控李唐天下四五十年!
小时候,我到舅舅家去,从武家荡旁边经过,我曾经从钦差大臣挖断的水槽里穿行过,那真的是一条很深的水槽,两边的坡很陡峭,坡面上看得见一层一层的断层,在水槽的底层,我看见断层的岩石和沙层红黑相间,还想:那是不是当时从地底下涌出来的红水和黑水浸染的呢?于是我对钦差大臣挖龙脉的传说,便多少有了点相信。我所不能理解的是,“狗屎桃”何以对武家荡的传说如此钟情。
其实,“狗屎桃”所收集整理的,大都是些稗官野史,还有些干脆就是民间闲话,是一些闲人在饭后茶余编纂出来,供人说笑的,久而久之,也就似乎有鼻子有眼了,我们可以称之为民间文学。当然,我是知道这些笑料的分量的,一些优秀的民间传说,常常有着悠久的历史渊源,如武则天之训练女兵,就完全有可能是真实的,我们只是不能考察到,这个武家荡,到底是不是当年武则天训练秘密特种部队的营地。不过,这些传说,说的人多了,年代一久,就有可能成为经典作品的一部分。
夜阑更深,我们都有些疲倦了,正待宽衣而卧,我突然想起二十多年前他和于水珠的那桩无头官司,便想打破沙锅——纹(问)到底,我问他说:“老寇啊,当年,你和你所崇拜的那位女高中生,到底是怎么分手的,现而今能不能泄点儿密?”
“狗屎桃”王顾左右而言他:“我觉得,你该问我,怎么会把读过武汉大学历史系的我舅舅的内侄女弄到手的。”
我顺着他的竿子爬:“愿闻其详。”
“狗屎桃”清了清嗓子,似乎在头脑里理了理头绪,便像说书一般地说开了:“那年,我这位表妹读大三,回来过暑假,我带着她到点将台去考古,我们挖了三尺多深的大坑,挖到了一个骷髅,便蹲下来小心翼翼地用小铲子挖。我那表妹,穿一件水红色的短袖上衣,胸脯子胀鼓鼓的,她在往下用力挖土的时候,胸脯子一胀,胀破了她上衣最上面的那颗扣子,于是,雪白的胸脯子便露了出来。这会儿,我刚好站起身来,一眼就看见了她白生生的胸脯,和那两只鼓胀的乳房,我口里的一串哈喇子哧溜一下便流了出来。谁知这串哈喇子像是故意要出我的丑似的,不偏不倚,落进了表妹酥软的胸脯。”
“狗屎桃”脸上竟然露出一丝难为情的神色,他说:“表妹抬起头来,看见了我贪婪的目光,就说:‘好,表哥,我的这点秘密,全都被你偷看去了,这东西,就只能属于你了。”
“狗屎桃”说到这里,又沉浸到幸福的回忆中去,仿佛此刻,她的眼睛就盯视着那两团软乎乎的“馒头”。
“狗屎桃”再次举起那只手往下一劈:“我知道现在你还要问的问题,因为我还没有给出你关于女高中生的答案。那答案其实很简单——那天,我跟女高中生一块儿去访贫问苦,走到半路上,女高中生的鞋带散了,她低下头去系鞋带。可是,她往下蹲下去的时候,胸前的奶子胀破了自己衬衣最上面的那颗纽扣,她那两颗硕大的奶子便悄悄地拱出领口。我在不经意间瞥见了那两个胖乎乎的馒头,这个机警的女高中生站起身来,朝着我就是一巴掌,因为,她一直把我当作她的跟班,没想到,我这个跟班,却有着那样一副贪婪的目光。”
八灯笼回照舅
这只能算一个尾声了。
谁也没想到,这么热爱历史和考古的“狗屎桃”和她的女人生下来的孩子,却没有继承他们的事业,反而去学了石油地质。
寇豆华的舅舅杜逸鸥,比他姐姐小两岁,当年报考的是武汉地质大学,专攻石油勘探,读研究生也没转过专业,博士研究生毕业后留在了母校,负责跟江汉油田联合勘探石油,为探明江汉油田的石油储备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这一天,杜逸鸥信手翻了翻姐夫从老家寄来的一本地方志,看到上面介绍的唐朝时期钦差大臣组织民夫挖断武家荡的一座山冈的轶事,文中写到,当年民夫挖断了山冈,从挖断的山沟里,先是流出鲜红的血水,再是流出黏稠的黑水。杜逸鸥是学自然科学的,当然不相信什么龙脉蛇脉,倒是从传说中的一束电光射向沟底,沟底就腾起一股大火而产生联想——那黑色而黏稠的液体会不会就是石油呢,须知,武家荡就处在江汉平原的边沿,那地方,说不定就隐藏着一个未知的油层。
舅舅问她:“你今年打算报考什么大学,你感兴趣的方向是什么?”
寇豆华不假思索地说:“我就报你们学校,至于专业嘛,干脆就学你的石油勘探吧。”
杜逸鸥也兴奋地说:“那好啊,我现在就答应你,等你大学一毕业,就收你为我的研究生,看我们舅甥俩不能不在我们家乡找到石油。”就这样,“狗屎桃”和她女人精心设计的想让女儿继续他们的研究的方案便泡了汤。
最后,我还要补充的一点就是,我们家乡的武家荡还真的跟石油沾了点边,根据寇豆华和她舅舅的研究,武家荡点将台后面的那个深坑,其实并不是什么古人挖的什么女人的生殖器,而是古代人处于好奇打出的一口油井,后来,在这里训练秘密部队的女将军也真的往这口井里面丢下过不少死人的尸骨。要认真追溯起来,“狗屎桃”关于武家荡的民间轶事的采集,还真的成就了这处含油层的发现。而“狗屎桃”之所以会去采集这些民间轶事,根子还在于他的桃花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