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入睡前,陈惠莲的心情都是非常不错的。
女儿道,滚边儿去,我还没说完,妈,你要奖励我!
儿子故作奶音撒娇,妈咪,我也要奖励,给我三十块。
你要三十块干啥?陈惠莲道,需要啥我给你买。
他就知道玩儿,哪有正经的?女儿道,给我买裙子吧,去年的过时了,今年流行燕尾裙。
我要买黄金机票。儿子一本正经。
机票哪有那么便宜?陈惠莲不解,低头切着土豆丝。
他那是游戏里的机票,女儿道,裙子我在网上选好了,一会儿链接发你,给我付款。
一百块之内。陈惠莲开火坐锅,抓起油瓶对儿子道,你再想想别的吧,游戏不行。
女儿得到满意答复,转身离开厨房。儿子嘟嘴,那我要双鞋,或者篮球,足球也行。
只能一样,想好了再告诉我。陈惠莲的话与“刺啦刺啦”的炒菜声混在一处,抽油烟机轰轰响。她认真炒着菜,就像刚学会时那般热情,她喜欢这种时刻,为家人烹制菜肴,充满烟火气,有一种被需要的充实和满足。而今天,孩子们带来的好消息更让她感到愉悦,儿女渐渐长大,懂事,美好的未来如同一卷红毯徐徐铺展,尽管将来走在上面的是儿女,可比自己走上去还要令她欣慰。不记得从何时起,她的世界里好像只剩儿女,连老公都不存在了似的。她只想尽最大努力为孩子们提供条件,让他们靠知识活得轻松些,而不要像她或是他们的爸爸一样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儿养家糊口。至于将来自己会不会沾光,晚年会否因为儿女的出息而过得舒适、安乐,她不在乎。在她内心深处,她一直觉得愧对儿女,因为她和梁勇都没多大能耐,能帮上的极其有限。
早走是可以,不过工资也会受影响,每个月总会少两三百。可自从蔡红霞脑溢血过世,陈惠莲的工资不仅没再扣过,还涨了五百块,其他人则没涨。接手日常事务的是蔡红霞的丈夫杨仁庆,他以前当过村会计,眼下还有一家水泥厂和石料厂,年入几百万,猴儿精猴儿精的,不可能在钱的事情上如此大方。陈惠莲颇为纳闷,可也不愿多想,钱少了肯定得找老板掰扯一番,钱多了干吗言声?听说服装厂可能被关掉或转手,也许昧心钱赚得太多终于良心发现,补给她以前扣的吧?可这也说不通,为啥单单补她?或者其他女工的心思和她如出一辙,也没对她说实话吧。
傍晚经过镇上时,陈惠莲特意给孩子们买了汉堡和炸鸡,又在露天小摊称上一斤辣炒花蛤和无骨鸡爪,这是他们喜欢吃的。扫码付了账,跨上电动车准备离开时,她注意到车轱辘前边一抹猩红在晚风中摇曳多姿,透着一股不管不顾的无知和狂妄,她调整车头,小心避开这株野蛮生长的虞美人。吃过晚饭,督促孩子们完成作业,催他们洗漱,眼见二位各回自己的小房间,陈惠莲关灯离开,虽然她清楚他们还得再看一会儿手机才能入睡。刷过牙,她静下心来欣赏一番院中的花和各色蔬菜,想象着未来收获的美丽和果实,之后回到房间。
她和梁勇这间屋本是公婆住的,和儿女的两个房间隔着一个客厅和小堂屋。自从四年前公公去世、前年婆婆去世后,他们将这间屋重新刷白,从客厅搬了进来。这栋房子是在她嫁给梁勇之前盖的,当时称得上非常不错,父母甚至因此而不再纠结梁勇是锯了嘴的葫芦不吭声,不再嫌弃梁家清汤寡水没家底。当然,父母也明白他们拗不过铁了心的女儿。那是近二十年前,宽敞明亮的大瓦房还能成为迎娶老婆的砝码,搁现在,不管啥样的姑娘,首先要的就是楼房。她不拼命能行吗?不管儿子将来能否考出去,都得为他准备买楼、娶媳妇的钱。
躺下没多久,恍惚间听见门响,陈惠莲起身分辨,确是自家,遂开灯,套衣服拿手电筒往外走,心下疑惑大半夜谁来敲门。至院中,只闻土狗小黑低声哼唧,并没吠叫,便知门外是小黑熟知声音和气味的家人,随即放松警惕道,谁啊?这么晚了有啥事?传来一声微弱的回应,我。是梁勇,她赶紧开门,只见他瘫在门口,两只手握着左腿,哀声连连。咋半夜回来了?就你自个?她四处照照,当那束光落在他身上,方察觉梁勇脸色煞白,左腿粗了一圈,赶紧询问怎么回事。他只说,先扶我进去。搀起他,浑身烧得如同火炭,不住发抖,边往里走她边忍不住追问,到底咋啦?他说,毒蛇咬了。她心里一沉,接着问,咬哪儿了?他道,脚脖子。她问,去过医院了?他道,在当地卫生院处理的,工头说让我先回家待几天。说话间,已进屋,将他撂在炕上,她又是心疼又是气,张了半天嘴,骂道,傻玩意,不让他给你治,跑回家干吗?他道,我以为没那么严重——她粗暴地打断他道,你以为?你是大款,是土豪,有的是钱吗?就算是,这钱也要该谁花谁花,你这属于工伤!他道,晚上,帐篷里睡觉时咬的。她道,那又怎样?躺家炕头上蛇咬得着吗?不给他干活能去那地方?
坐在出租车上,陈惠莲偏头望向无边的黑夜,一天来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二十多分钟后,到县医院挂上急诊。听说被毒蛇咬,医生看都没看,让他们赶紧去市里或是北京,一来这儿没有抗蛇毒血清,二来在北方很少有人会被毒蛇咬伤,治疗经验不足。她决定直接送北京,担心万一市里也不行会进一步耽误病情。走高速,两个小时后抵达北京治疗毒蛇咬伤最好的医院。医生说送来得还算及时,如果再晚一天,蛇毒攻进内脏,估计命都保不住。经过一番治疗,终于脱离危险,但腿部可能会落下后遗症。住了十多天院,梁永才能下地走路,一瘸一拐,仿若天生跛脚。这两年外出打工赚的几万块全交了医药费和住院费尚不够,不得不又花掉了陈惠莲攒下来的三万多块。这钱可不能自己掏,等工头回到村里,陈惠莲领着梁勇去要钱,也不想要太多赔偿,只要能把医药费报销,再赔偿个两三万就成。但工头推三阻四,先是含糊其辞地许诺,一再让陈惠莲白跑,妄图磨掉她的锐志,可她锲而不舍,隔三差五就堵在他家门口,把他搞得没了办法,只好跟她说,你去找上头的大老板,你让我出这个钱不公平,大老板有的是钱。她问大老板是谁,工头给了她一张名片,老板姓王,据工头透露王老板就住在县城的某个高档小区。
陈惠莲说得出做得到,怎奈她到底是个没见过多大世面,没什么手腕的妇道人家。来回跑了县城好几趟,浪费不少时日,却连王老板的影儿都没见着:在公司门口被保安轰了出去,还进了局子,差点儿被拘留几天,而王老板住的小区她根本进不去,保安像防贼一样防着她。那天已经很晚了,没赶上最后一趟班车的她走在人迹寥寥的北外环上,真正感觉到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难道就这样放弃?她想到诉诸法律手段,打官司,先咨询了律师,律师告诉她需要证人,也就是梁勇的工友,这样才有胜算。
她先后找了和梁勇一起打工的几个人,没人愿意作证,谁都明白这样会得罪工头和老板,以后很可能再也干不了这一行。就在她束手无策之际,律师可怜她,给了一个建议:来硬的不行,只能来软的,反正你要的是钱,不管用什么办法,只要拿到钱就行,你打听一下这位王老板有没有朋友或是合作伙伴正好也是你认识的,和你关系不错的,哪怕人托人,送点儿礼,只要和他搭上关系,再赔小心说些好话,看在朋友的面子上,兴许还能得到一些赔偿。看来也只能如此了,陈惠莲琢磨来琢磨去,只想到了一个人——杨仁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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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活着时,杨仁庆基本没踏过服装厂的大门,那点儿利润他根本不放在眼里,依他,早该关停或转手。可蔡红霞不同意,那是她一手创办的,舍不得,另外,她不想整天待在家或是和其他婆娘一样到河埝上扭秧歌。三个多月前的半夜,老婆脑干大出血,早晨被发现时已断了气。当晚他没在家睡,他已经很多年不住村里了。县城有两套房,他喜欢住楼房,可老婆不喜欢,说不接地气,只有冬天最冷时才会住上一两个月。办完老婆的丧事,他本想关掉服装厂,可老婆生前接下两批活儿,都是老主顾,临时转手不便,只能干完再做计较。服装厂的业务和管理,暂时只能由他来负责,主要是资金上,具体业务还有个主管操持。
第一次见到陈惠莲,杨仁庆就对她产生了强烈的好感,不只生理上的占有欲,还萌动着怜香惜玉的念头。他已年奔六十,早有了第三代,可架不住吃得好,睡得香,心情舒畅,营养跟得上,看上去顶多五十出头,不仅没秃,白头发都没几根。土豪身边自然不缺女人,且年纪都比他小得多,上一个姘头是个九零后。那女孩和其他女人一样,都是为了他的钱,空长一副好皮囊,实则是个虚荣的庸脂俗粉,三天两头以各种名义跟他要钱,两人在一块还不到一年,就被他扫地出门。在生意场上混了这么多年,各色女人都见过,性冲动经常有,可那种打心眼里想对一个人好,想和她细水长流过日子的想法却只在年轻时对蔡红霞有过。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几乎对生活不再抱有任何希望,只想得过且过,谁承想竟被一个乡村少妇瞬间点燃。他感到体内澎湃着势不可挡的力量——是欲望,是对生命的无限眷恋。
没费多少劲儿,杨仁庆就把陈惠莲的家底调查得一清二楚。其娘家和夫家都是草厂镇人氏,夫家姓梁,在板桥村,距离杨仁庆的服装厂不过七八里地;公婆已去世,父母健在,家境均一般,算不上穷,可也谈不上阔,有个本家兄弟,开车送快递;她老公没多大本事,靠做小工谋生,夫妻有两个孩子,女孩上初中,今年中考,男孩上五年级。既然是小打小闹没权也没钱的一般人家,杨仁庆自然很少与其发生交集。发现她的工资比其他女工少,经过询问才得知陈惠莲经常为了接孩子早下班,但并没有耽误进度,因此杨仁庆将她的工资提了上来。不得不说,他这么做既是出于关心,又想引起她的一点儿注意,为以后的搭讪做下铺垫。
上午十点多,杨仁庆站在老宅的院中,等候陈惠莲。门口的那株月季开了今年的第一茬,也是一年中最茂盛最饱满的一季,可惜养它的人再也看不到了。妻子在世时二人聚少离多,杨仁庆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亦很少想起她,可当她的位置空出来之后,她却在他的心里愈发鲜活、醒目,尤其在老房子里,几乎任何一个物件,一个不经意的场景每每让他触景生情,想起她之前的言谈举止。大门开着,他盯着花出神,陈惠莲喊了一声他没听见,于是她径直走到他面前,再次打了招呼。
她穿着碎花短袖,黑色裙裤,衬得她有点儿老气,但难掩曼妙体态,完全看不出生过两个孩子。她没带任何礼品,说话时眼神飘忽,不敢看他,两只手纠缠在胸前。她简要说了来龙去脉,又解释她实在找不到地方说理,但凡有一点儿门路,也不会求到他头上。顿了顿,她稍显窘迫地笑道,我不是嫌弃您,只是像我们这种小人物,何德何能,能得到您的帮助……就算不帮也没啥,我们能理解。她的窘迫和诚恳让他暗自发笑,同时心花怒放,庆幸之前错怪了她。她并非心机女,反而保留着那种“小人物”身上才有的单纯和可爱,那是自身阶层的局限所致,装是装不出来的。
杨仁庆一直盯着她,等她说完,依旧打量着,直到对方不好意思地侧头瞅着月季花,他才道,你说的那个王老板我不认识,但有所耳闻,是个难缠的主儿。陈惠莲心里咯噔一下,以为没戏,正想着如何回复,杨仁庆话锋一转,不过,我可以找找人。她不得不恭维道,您是大老板,人脉广,门路宽,肯定能找到关系,需要打点就跟我说。杨仁庆道,你为什么会想到找我帮忙?坦白讲,咱们连认识都谈不上吧?陈惠莲尴尬一笑,沉默片刻,叹了一声道,实在没辙了,帮不帮在您,张嘴求人又不会损失啥。杨仁庆笑道,放心,我尽快找找人,真要帮上忙,我可是要谢礼的。她道,那是自然。
看来杨仁庆找过人了。望着工头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口,陈惠莲道。
天理地理,有钱就有理,梁勇道,有钱人说话就是管用。
切,当初你还不让我找呢!咋样?事在人为。陈惠莲非常得意。
我是觉得非亲非故,不认不识,人家咋可能帮咱们?真没想到……那老家伙会不会另有所图?我听说他老婆活着时他就经常乱搞,养着好几个小老婆。
别那么八卦,管人家私生活干吗?还是想想这个人情怎么还更要紧。
我可想不出来。梁勇道,他又不缺钱。
说完,梁勇像个甩手掌柜一样往外走。陈惠莲明知故问,你又干吗去?他道,我得去河边看着渔网,天再黑点儿怕有人手脚不干净,睡觉不用等我啦,我一会儿把大门锁上,钥匙在我兜里。因腿上不便,梁勇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不再外出打工,而是每日摆弄渔网,日落下网,日出起网,再去集上卖鱼。鉴于他才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身心都受到了伤害,陈惠莲不想再逼他,只得由着他爱干啥就干啥了。可她明白,这并非长久之计,只得嘱咐道,小心点儿,别去水深的地方。梁勇道,掉河里怕啥?我又不是旱鸭子。她道,可你现在是个瘸鸭子。他道,放心吧,我差不多是水里泡大的。她哼了一声,想起“淹死的都是会水的”那句俗话,但只道,就你狗刨那两下子,关键时刻不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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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之后,工头再次登门,不仅将报销费用从手机上如数转给了陈惠莲,另外还多给了两万块,说是营养费。梁勇对这个结果很是满意,对工头连连道谢,就好像钱出自对方身上似的。尽管赔偿金比预期中少了一些,陈惠莲还是道了谢,并按工头的要求在收据上签字,好让他拿给王老板交差。梁勇送工头出门,到大门口,工头问,以后你还想回来干活吗?我可以给你安排轻松点儿的。梁勇搔搔头道,再说吧,我现在卖鱼也还可以。工头嗤笑一声,是吗?能养活一家人?梁勇道,还有我老婆呢,她也上班。工头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道,对哦,你老婆确实能耐,杨仁庆她都能说上话,这么好的老婆你可要抓牢!
两口子商量着如何感谢杨仁庆,先想到给钱,可给少了人家肯定不稀罕,给多了既没实力又心疼,再说,几万块对他们俩来说算多,对杨仁庆而言还算钱吗?可不管怎么说,还是得意思一下,不管对方收不收,起码表明态度,不能白使唤人。至于东西,人家更不缺,这年头有钱啥都能买到,夫妻俩合计一番,只得就地取材,将自家院子里刚长成的头茬黄瓜、蚕豆和去年在河边树根旁采的小蘑菇以及梁勇新粘上来的黄瓜鱼一并打包,另宰了两只家养的刚会打鸣的公鸡。当天杨仁庆不在老家,鱼和鸡等不得,为表诚意,两人直接将东西送到了杨仁庆在县城的家。杨仁庆将他们热情地迎进门,沏茶递烟,还洗了草莓,切了西瓜。
宽敞、整洁的厨房里各种做饭材料应有尽有,但看得出来有日子没开伙了,每个瓶瓶罐罐都在台面上留下了圆形或是六边形的印迹。围裙一系上,陈惠莲便进入了煮妇状态,仿佛条件反射,杀鱼、煮鸡、择菜、洗菜,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厨房里很快就氤氲起水汽和肉香。当鸡煮到半熟,正在案板上被陈惠莲剁成块儿时,杨仁庆闪进来,深吸一口气道,好香,你可真厉害,比我那口子强多了。陈惠莲谦虚道,我哪比得上红霞姐,女强人。杨仁庆道,那有啥用,苦了我的胃,天天外面吃,谁娶了你这样贤惠的女人才是真幸福。陈惠莲觉得脸发烫,多半是热腾腾的鸡熏的,正不知如何接他的话茬时,两个孩子推门而入。女儿明白这是在别人家,保持着少女的骄矜,只叫了一声妈就不再说话,儿子却像个人来疯,说东道西。嫌两个孩子碍事,陈惠莲叫他们去客厅。杨仁庆道,你们俩过来,我带你们到处转转。
香煎黄瓜鱼、小鸡炖蘑菇、蚕豆炒细粉、拍黄瓜,外加从饭馆点的清蒸多宝鱼、白灼海虾、红烧排骨、酱牛肉、蓝莓山药等整整摆满一桌。席间,杨仁庆不断跟梁勇碰杯,也让陈惠莲陪饮了三杯啤酒和两盅白酒,到后来三个人都有些醉意。杨仁庆不断夸奖陈惠莲的手艺,说像她这种水平可以开饭店了。陈惠莲道,我也就这点儿本事,做饭、缝纫,别的都做不好。杨仁庆干了杯中酒,往桌子上一墩道,那就够了,说到这儿,我差点儿忘了,你想过在饭店打工吗?陈惠莲摇头。杨仁庆盯着梁勇道,服装厂下个月就关了,顾不过来,也赚不了几个钱,我在城里入股了一个饭店,正缺服务员,不知弟妹想不想去。
夫妻俩皆没反应,杨仁庆继续道,放心,待遇肯定比其他人高,包吃包住,一个月五千,奖金另算。陈惠莲颇感意外道,这么多?杨仁庆道,普通服务员当然没这么高,我是想让你帮我盯着点儿,先从服务员干起,以后收银、管账,当半个老板。陈惠莲忙道,不行,不行,我文化不高,初中都没念到头。杨仁庆道,学历不重要,你看我,才小学毕业,照样当大老板,我看好你,你有这个能力。陈惠莲道,我就怕——不用怕,杨仁庆剪断她的托辞,你聪明,又会来事儿,就该到城里锻炼锻炼,总猫在乡下,埋没了。喝了一口酒,他接着道,不用马上给我答复,回去考虑考虑,姑娘马上就要考高中了吧,好学校都在县城,你先来打头站,到时也有个照应,你们说是不是?梁勇道,行,谢谢杨大哥了,我们回去商量商量。
下车后,陈惠莲非要塞给司机一百块,让他买烟抽。司机坚决不要,说杨老板给他开工资,接人送人属于分内的事。陈惠莲趁对方发动车子时将钱从窗户扔了进去,并叮嘱他慢点开。进屋后,梁勇道,给他钱干吗,人家看不上。陈惠莲道,看不看得上是他的事,给不给在我,大老远跑了好几趟,我不能让人家背后嚼舌,说我不懂得人情世故。梁勇呵呵道,你要是不懂,咱们村,咱们镇还有懂的人吗?她不爱听道,你这话啥意思?他说,我这是在夸你,娶了你真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说着,搂住她的脖子,和她亲嘴。她挣脱道,大白天的,干吗啊?孩子还在家呢,等晚上。他道,晚上我还得去下网。她道,你总这么着也不是事儿,干脆,让杨大哥给你找个活儿干,轻松的,做个门卫、保安啥的,总比弄鱼强,在县城还能和我做个伴儿。他道,这么说你是想去饭店了?她道,不然呢,怎么拒绝?你给我找个不得罪人的理由。他道,你就说离不开我。她道,没正形儿。他道,那就说我离不开你。她嗔怪,没一句正经的。他悻悻,我还是在家吧,咱俩都去县城,儿子咋办?总不能让他也去城里上学吧。她道,也对,再说吧,我先去探探路,看能不能站住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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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一块吃个饭,顺便聊聊工作。杨仁庆道,饭馆就在前面,走过去吧。吃的韩国烤肉,陈惠莲第一次吃韩餐,不知如何操作,几乎全程都是杨仁庆在翻、烤,给她夹肉。他问了她这三天来的感受,她如实回答,他貌似听得心不在焉,可话说出来却又像很了解她的心情和处境。他鼓励她,不用怕,一开始都会出错,吃一堑长一智,重要的是总结经验和教训,经营饭馆就是和人打交道,啥人啥情况都能碰见,经历得多了自然处变不惊。陈惠莲问,您开过饭店?没有,杨仁庆道,做生意都差不多,混的就是人缘,是口碑,还有脑子活泛。她深以为然,点头附和。他道,本来我打算让你红霞姐来做的,谁承想……哎!她问,您的孩子呢,都在做什么?他道,儿子在北京,女儿在杭州,忙,不缺钱不找我,也就春节、端午能回来。她安慰道,成家了都这样,人之常情,也别怪他们。杨仁庆道,孩子小总盼着长大,真长大了,又总是想起年轻时一家人热热闹闹的,特别是你红霞姐走了之后,我才真正体会到啥叫孤单,啥叫寂寞,不想回家,回去就一个人关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
其他服务员实行轮休,陈惠莲则隔周星期日休息一天。第一个周六晚上七点多,正是人多时,经理喊过陈惠莲说,去楼上换套衣服吧,今天可以早点儿走。她心一颤,难道杨仁庆又来了。见她发蒙,经理接着道,你闺女儿子都在外面等着呐。陈惠莲大悦,连忙下楼,两个孩子扑过来抱住她。司机在后面解释,说是杨仁庆让他接的,本来也想梁勇一起来,但他不来,说还要下网粘鱼。陈惠莲略带歉意地笑道,他就那德性,跟鱼比跟人都亲。司机道,杨老板嘱咐我,今晚带你们在县城随便玩,去哪儿都行,他请客,他原本想来,但人在外地忙生意。陈惠莲道,没什么可去的地方,大晚上的,吃个饭随便转转就行了。司机望着两个孩子道,来的路上我和他们俩商量好了,你要没主意,那就跟着走吧。陈惠莲没来得及多想就被两个孩子拉上了车。先去吃了火锅,又在路边买了网红零食,接着进了女儿选中的量贩式KTV,唱了一个多钟头,又去了儿子喜欢的游戏厅,玩掉一百个游戏币才算结束行程。司机对陈惠莲说,老板交待,让你们住到他家,钥匙给你们,明早我过来接,先送你到饭店,再送他们回村里。陈惠莲道,行,你去哪儿住?司机答,我家就在城南,不远。
失望了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她依旧不明白,或者说不愿相信,当初自己千挑万选,喜欢得要死要活,甚至不顾家人反对也要嫁过来的那个男人早已不合时宜,已被时代抛弃。抑或是,他骨子里就是个没出息的家伙,就像父母以前说过的,压根就烂泥扶不上墙?在这寂静的深宵,她不得不重新审视梁勇,以及他们的婚姻。他不合群,没朋友,懒于交际,不想离家太远;养猪赔钱,种菜赔钱,收废品都能赔钱,他不圆滑,不狡智,不是做买卖的料儿。他与世无争,喜欢没有压力,没有目标,在放飞自我的同时还能赚到一点儿小钱的营生;他只爱在兰泉河里下网粘鱼,为此不辞辛苦,甚至整宿睡在河边守着渔网,哪怕蚊子咬得浑身包,哪怕至多卖上百八十块,他也开心。若是他自个儿过,怎么着都行。可他现在是一家之主,有老婆和两个孩子,没计划怎么能行?她逼着他改变,放下他的任性和爱好,担起男人的责任,去撑起一个家。她知道,每次外出打工他都是痛苦的,挣扎的,如同离了水的鱼。看他活得痛苦,她也不好受,可为了这个家,她只能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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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泉河一带属于洼地,早年间,每至雨季,沟满濠平,水位常常超出警戒线,致使河埝上堆满防汛物资,幸运的是一次都没有决过堤。丰富的水资源为各种野生鱼类提供了有利的生长、繁殖环境,不仅种类多,数量多,个头也大。那时捕鱼的人也多,家家户户几乎都有一张拉鱼网,想荤腥吃了就到河边拉上几网,每每收获颇丰,不仅有常见的鲫鱼、黄瓜鱼、草鱼、鲤鱼、麦穗鱼、河虾,也有不多见的黑鱼、鲶鱼、嘎鱼、鳝鱼、甲鱼,河蚌、田螺更是多到用来和韭菜一起做馅儿包饺子、烙盒子,乃至喂鸭子喂鹅。生长于斯,梁勇无师自通,从小就擅长使用各种方法捕鱼,为此甚至逃学、旷工(他曾在镇上的陶瓷厂上过两年多的班)。
梁勇最喜欢的捕鱼方式有两种,一种是坐着充气轮胎漂荡在河面上布网,渔网垂直于水面撒下去,如同在水中打了一堵墙,拦截体型较大的鱼,鱼儿一旦误撞网眼中便会挣扎,越挣扎缠得越牢;还有一种是手执渔叉走在河边,见到鱼的影子便稳、准、狠地叉下去,这种方式对水质和捕鱼者的技术、眼力、体力等都有严格要求。他最不屑并且绝不会使用的是炸鱼和药鱼,二者皆使用药物,不分大小鱼,一锅端,且对水质污染严重。当然,造成污染的罪魁祸首是附近不断兴建的各种工厂,以及农业生产不计后果地使用大量化肥和农药,如今,兰泉河的大部分水域再也不像从前那般清澈见底,有些河段甚至发黑发绿,臭气熏天。
好在草厂镇在全县范围来说都属于发展缓慢的穷乡僻壤,交通不便的犄角旮旯,乡村公路也是去年才建成,除了农业和两三个养殖场,并无工业。很多村镇的人们长期购买桶装水饮用,做饭甚至洗澡;许多村镇的上空长期灰蒙蒙的不见天日;不少村子的土地已被造纸厂、水泥厂、塑管厂或是高速公路占据,人们不得不搬离故土,另谋出路;只有梁勇所在的草厂镇南部一隅依旧蓝天碧水草青青,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仿佛不曾被现代文明染指的桃花源,保持着大自然的纯净和美好。上游的污染虽然波及到了这一段的兰泉河,但尚不算严重,不仅鱼类能正常生长,丰水期还能见到白鹭、绿头鸭等珍稀水鸟悠然掠过水面。
暮色四合,河面折射着微茫的天光,岸边的白杨树陷入沉默,周遭笼罩着非同寻常的静谧,梁勇漂在河面上,只听见自制的木浆划动水面的轻微声响,不远处间或一条鱼跃出水面,画出完美的弧度。一丝不苟地布下三张渔网后,夜晚降临,密不透风的黑暗包裹了他,可他一点儿不害怕,反而觉得放松,每一个毛孔都在自由地呼吸,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他一人,或者他已和宇宙融为一体。这一刻,他无比真切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感觉到了生而为人的全部尊严。清晨,阳光穿透树林,射在河面上,远处的大桥、树丛、烟蓝色的山头在轻盈缥缈的薄雾中若隐若现,近处的水草、野花、芦苇在阳光的沐浴中清醒,伸展腰肢。梁勇开始收网,耐心地将缠在网眼中的鱼一点儿一点儿地择开,如同解救它们似的,随后放入轮胎中间卡着的不锈钢大盆内,鱼的腥气让他感到周身愉悦。这里没有工头指挥他该怎么做,没有人催他快点儿干,没有喧嚣的城市噪声,没有工友们开着乱七八糟的低级玩笑,有的只是收获的喜悦,是自给自足,是彻底沉浸其中的满足,根本不用在乎能赚多少钱。
那日上午,梁勇才收完网,工头立在岸边朝他招手,有鲫瓜子吗?
梁勇点头,心想鲫鱼是本地最多、适应性最强的鱼,啥鱼没有,也不可能没鲫鱼。
上岸后,工头边抽烟边观察大盆里的杂鱼,还不错嘛,鲫瓜子咋卖?称两斤。
梁勇道,想吃自己挑,啥卖不卖的。
我不爱吃鱼,给老婆买的,炖汤下奶,这不刚生了三胎吗?
男孩女孩?
又是个带把儿的,仨儿子,非累死我。
梁勇掏出一个塑料袋,拣个儿大的鲫鱼往里装,你乐意,能怪谁!
工头嘻嘻笑道,要是我老婆也能像你老婆那么能耐,勾搭一个大款就好喽!
梁勇歪头瞪着对方,你说啥?
我听说你老婆晚上经常跟杨仁庆轧马路,还一块看电影,手拉手去公园转悠,你老婆多久没回家了?你没发觉不正常吗?
梁勇义正词严,你听谁说的?
大家都这么说,听说还去北戴河玩了呢,你闺女儿子不都去了吗?你咋没去看着点儿?
梁勇道,大家是谁?说出个名儿来,我当面问问他,亲眼看见了吗?造什么谣!
工头“嗐”了一声,作推心置腹状,谁说的不重要,我跟你讲,那老家伙没安好心,你以为当初报销的医药费和赔偿金真是王老板出的吗?
梁勇错愕,不然呢?
他自己掏的,有一部分是医保报销,他根本不认识王老板,他不让我跟你们说实话。当初我还纳闷他那种无利不起早的人咋那么好心,现在明白了,他早就惦记上你老婆啦。口味还真怪,你老婆又不年轻了,那么多小姑娘上赶着他都不要,你说这人是不是变态?
你说话注意点儿!梁勇警告道。
工头作语重心长的口吻,我的傻老弟,你可长点儿心吧,让你老婆离他远点儿。
我老婆不是那种人,我对她一百个放心,你不要胡说八道。
工头阴阳怪气地“嘿”道,我他妈真是吃饱了撑的,管你这个软蛋干吗!
梁勇将装好的鱼往对方脚下一丢,气呼呼地说,十块!
工头的话梁勇没往心里去,他认定是有人造谣,闲人太多了,尤其是把心思用在他人身上、捕风捉影的长舌头,否则怎么会把南戴河传成北戴河?陈惠莲去县城上班一个多月了,变化是有的,穿着比以前大胆了点儿,时髦了点儿,说话更加有底气,表情更加生动,花钱更加大方,可这说明不了什么。一个人的外在总会受环境影响,他相信她的内心还和过去一样,就算以后会变,也不可能这么快,他直觉她还属于他,属于兰泉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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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仁庆亲自开车,陈惠莲坐旁边,一路上梁志远如同不安分的小狗,动不动就跪在座位上贴着玻璃看向外面,问东问西,对什么都感到好奇,梁雪娇则矜持得多,大多数时候只把脸朝向窗外,有点儿心不在焉。陈惠莲猜测,女儿情绪不高应该和中考发挥失常有关,据梁勇说女儿刚考完回到家时把自己关在房间很久,不管谁问,嘴都闭得蚌壳似的。陈惠莲也不问,就像没这回事一样。走高速,不消俩钟头就到了昌黎县城最著名的旅游景点“黄金海岸”。
酒店和海滩只隔一条马路,开了两间房,一个标间,一个三人间,都在三层。放好东西,杨仁庆敲开陈惠莲的房间,径直走到落地窗前,望着灰蓝的海,黄黄的沙滩,对梁雪娇道,和想象中不一样吧,是不是有点儿失望?梁雪娇嗯了一声,没做评价。杨仁庆道,天气不好,将就着看吧,以后有机会带你们去海南,那儿才是真正的蓝天碧海、白沙滩,还有椰子树,各种热带水果,到时还能坐快艇,吃帝王蟹。梁志远兴致颇高,已经换上短裤和凉鞋,嚷道,我想去海边玩。杨仁庆道,咱们先去吃饭,吃完了就在海边转悠,明天你要起得早,还能赶海抓螃蟹玩。梁志远道,真的吗?杨仁庆道,当然,有一次我还抓到过比目鱼呢。
离开沙滩,在街边小店闲逛,多是海螺、贝壳、珊瑚等加工而成的工艺品,也有鱿鱼丝、墨鱼仔、烤鱼片等特色小吃。买了些纪念品和特产,几个人回到酒店,洗过澡看手机,陈惠莲发现杨仁庆发来的信息,让她等孩子们睡着了去他的房间。她马上回了“好的”,她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也料到他会有这么一招。两个孩子玩得累了,心中了无牵挂,自然睡得着,首先是没心没肺的儿子发出了均匀而细小的鼾声,过了很久,女儿才睡着。想来她还在为中考的事烦恼。陈惠莲轻手轻脚来到卫生间,躲在墙后观察了一会儿孩子们,才放心开门。刚进隔壁,还没适应眼前的黑暗就被杨仁庆抱住,对她又啃又舔,热乎乎的气息好像一只狗。她实在有点儿纳闷,像他这个年纪了,为何体力还是那么好,需求甚至比梁勇还要旺盛。
完事后,她起身要走,旋即被他拉住。她只得坐在床沿说,我得去看看孩子们。不妨事,说着,他起身,意犹未尽地环住她的腰身道,早晚他们都得知道,也不是小孩子了,你怕什么?不,她可没想过让孩子们知道他们的妈妈在搞婚外情,尽管女儿看她的眼神比较复杂。她站起来,摸到T恤,往身上套,他跟着站起来,拥着她,将她向前推,直推到落地窗前才停下。他一把拉开窗帘,夜色磅礴,仿佛要涌进房间,吞没她。他抓着她的手腕,在她耳边低语,他手上戴着的金镯子硌着她的手臂。以前好像没见他戴过,这时她忽然记起,前几天两个人逛商场时,他看中了一对龙凤镯,对她开玩笑说买下来送她一只。她拒绝了,没想到他还是买了。正想着,他忽然褪下一只,顺势套进她的胳膊,其迅疾和熟练与侦探出其不意地给犯人套上手铐一般。她急了,使劲去抹那镯子,想把它硬褪下来。杨仁庆连忙攥住她的手道,别,你先听我说。陈惠莲道,这么贵的东西,我不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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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泉河进入了最美丽的时节。当然,春夏秋冬各有魅力,但梁勇打心眼里偏爱六月和七月。尤其是赶上连阴天,少了浮躁的强光,淡烟疏雨,一切蒙上沉郁的色调,雾霭缭绕树梢间,仿若水墨画卷。极静的时刻,一声鸡鸣或是鸟啼划破长空,令人心醉神迷,像是穿梭时空,回到了童年。他喜欢听大自然的各种声音,只是如今鸡鸣渐少,但布谷鸟那苍凉、幽怨的泣血之声绝不会缺席:春暮即啼,夜啼达旦,至夏尤甚,昼夜不止,哀哀切切,如泣如诉。
尽管梁勇对布谷鸟的叫声非常熟悉,但见过其真容的次数屈指可数,一是因为它们习惯藏身于密林深处,警觉性高,稍有动静便会飞离枝头;另外,它们多半不做窝,不抚养后代,而是将卵产在其他鸟类的巢中,由其他鸟类代为孵化和育雏。小时候,梁勇就听父亲用鄙夷的口吻谴责过布谷鸟的这种行为,说它们是鸟中败类,根本不配做父母。渐渐懂事后,他从书上对“巢寄生”有了更加详细和深刻的了解,除了杜鹃,其他鸟类和昆虫也存在这种行为,从生物进化的观点看,其实它们并非不负责任,也不是懒惰、笨拙或投机取巧,而是为了繁衍生息的无奈之举,只是为了更好地适应丛林法则。
布谷!布谷!
声声入耳,可梁勇此刻无心倾听,就连择渔网时也心不在焉,竟撕裂一大块。令他烦恼的是昨天陈惠莲突然回了家,看她的脸色就知道心事重重,可他问发生了什么事,她却不耐烦地说,你甭管,你也管不了。他便没再追问,该干啥干啥。他了解她,如果她不想说,别人休想撬开她的嘴,等她想开口了,自然会主动和他商量;若是一直不说,那就是她自己想通了,把心事消化了,或是烂在了肚子里。反正儿女都已放假,有孩子们陪着,她总会想开的。今天的收获不多,拉到集上很快卖光。他买了粽子、桃酥和刚上市的香白杏赶回了家。
工头摇摇脑袋道,不要鱼,我来跟你道喜的,你说这天下的好事咋都让你撞上了?
我能有什么喜?你别耍我。梁勇将渔网装进编织袋,再搬上车厢内。
这一大盆鱼能赚多少钱?工头问。
赚不了多少,好的时候一百多,一般也就八九十块。梁勇淡淡地说,有点儿不耐烦,不知工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而且他最讨厌别人问他卖鱼赚多少钱,他又不只是为了钱。
那倒是刚刚够你一个人吃喝。工头道,如今钱这么毛,物价这么高,十块钱都不叫钱。
你到底有事吗?梁勇道,你要不说,我要去赶集了。
是这么回事儿,杨仁庆昨天来找我,让我跟你传个话,他呢,看上你老婆了,你老婆对他也有意思,但毕竟一夜夫妻百日恩,你老婆跟你过了这么多年,她不好意思跟你提离婚,杨仁庆让我跟你说一声,只要你能跟陈惠莲主动离婚,成全他们俩的好事,你想要多少都可以,他出了一个底价,二十万,一次性付清,你还可以往上涨,只要别太过分,他都能考虑。
呸!梁勇重重地吐了一口痰,身体发抖,不得不扶住旁边的杨树道,你收了杨仁庆多少钱?非要做这种缺德事儿?没听说过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吗?
兄弟,你先别动气,我给你分析分析。工头道,这事儿听上去不合常理,甚至有点儿不光彩,可凡事都有两个方面,你换个角度看,用辩证主义来看待问题,未尝没有好处,对你,对你老婆,对孩子,都是有益的。首先,你有能力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吗?就靠你卖鱼、做小工?累死累活一个月顶多五六千,再者,你腿脚又不像以前那么灵活,能不能赚那么多还得两说,还有,一年比一年岁数大,总有干不动的时候,人一老免不了生病,医院就是个吃钱的机器,到时你连你自己都顾不了,还怎么给老婆、孩子提供生活保障?
梁勇一声不吭,喘息变得均匀,渐至悄无声息,像是不敢呼吸似的。他盯着盆里的鱼,它们的嘴巴翕动着,有几条翻身露出白肚子,快死了。工头说的是实话,这正是梁勇一直不去想,一直逃避的责任——作为丈夫和父亲的责任。
工头乘胜追击,杨仁庆说了,你的两个孩子他也会管到底,一直到他们完成学业,找到工作,就是你儿子将来结婚需要买楼,他也不是不能帮,而且,他不会不让你们联系,如果孩子们想,甚至可以和你一起生活。不过还是县城里的学校好,到时你想他们了就去看他们也行,二十万只属于你一个人儿,多好的事儿啊,简直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可要把握住。说实话,我都羡慕你,可惜他没看上我老婆,你仔细想想,孩子有人替你养,还管你叫爹,以后必定会孝敬你,到底血肉相连,你才是亲爸,难得杨老板这么大方,愿意做个冤大头。
声声刺耳。梁勇只觉得浑身无力,软绵绵的,像被抽了筋,话说出来也是疲塌塌的,我不离,你转告他,让他趁早别做春秋大梦了,我老婆也不会跟他的。
那可不一定。工头冷笑道,你以为这是杨老板一厢情愿?一个巴掌拍不响,实话告你吧,你老婆早跟他睡过了,不然人家也不会强人所难,肯定心里有底了才会出招。
你放屁!血往上涌,梁勇难以控制,大骂道,血口喷人,不准你污蔑她。
工头并不生气,只道,反正道理我都跟你讲了,听不听得进去在凭你,好好想想吧,三天之内答复杨老板,不然……有你好果子吃!他嘿嘿笑了两声,扬长而去。
梁勇长出一口气,坐在草地上,靠着树干,闭上眼,他感觉自己置身宇宙边缘,没有光,唯有无边无涯的暗黑。良久,他张开眼,透过密匝匝的树叶仰望天空,阳光碎银般闪烁,天空变成了一张不可理喻的大网,徐徐扣将下来。他决定,暂时不告诉老婆刚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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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考成绩出来了,梁雪娇果然没考好,最擅长的物理居然丢了二十多分,致使平常基本前十的她排到了十六名,而全校也只有前四名的分数达到了县一中的录取线,其他人如果想上,只能找关系,再花钱,据说差一分要交一万块赞助费,而她差了十三分。关系总是能找到的,绕几个弯,多找两个人总能搭上关键人物,主要在于钱,如果一分一万块,那至少需要十三万,这还不包括打通关系以及搞定学校后要交的学杂费。要是不找人不花钱,只能上普通高中或是技校,普通高中没啥意思,纯粹是浪费生命,好学生到了那也学不好,顶多考个大专,连二本都拿不下,至于技校,梁雪娇压根没考虑过,在她看来,那是实在没指望的,对未来不抱任何期望的,只想学门手艺混饭吃的人才会去的地方。
见女儿垂头丧气,陈惠莲开解道,别担心,妈想办法让你拿到一中的录取通知书。
你哪儿来那么多钱?梁雪娇道,我爸要是没遭蛇咬,还有可能。
治病住院的钱后来不是要回来了,我再找亲戚们借点儿,肯定能凑够。
得了吧!那几万块你们不是打算还给那个老男人吗?别以为我不知道。
反正……陈惠莲避开女儿充满怨气的目光道,钱的事你甭操心,砸锅卖铁,保证凑齐。
浑身是铁能打多少钉儿?女儿的口吻里满是讽刺,就是把咱家这房子卖了也不值十万。
陈惠莲一惊:想不到女儿竟有卖房的念头,要知道这可是女儿从小长大的窝,装满了她的童年时光,为了前程竟然能一点儿旧情都不念,还真是个狠角色,为什么以前她都没发觉呢?到底是小孩子,为了一己之利,什么都不管。陈惠莲决定教育她两句,转身注视着女儿道,真要卖了房,我们一家人住哪儿去?就算你不为爸妈考虑,可你想过你弟吗?做人可不能这么自私,尤其是家人之间,不能只为自己着想。
我再自私也没有你自私,你不光自私,还糊涂。
我怎么就自私了?你给我说清楚!陈惠莲委屈难当,没承想这么多年来的奉献和付出,换来的居然是这种话,若是别人说的,倒也罢了,偏偏出自亲生女儿,可真让她寒心。
你就不能为了我,牺牲一下你自己吗?
什么意思你?陈惠莲直视着女儿,却只看见对方目光里和年龄不相称的冷冰冰的私欲。
装啥糊涂?在海边那天半夜你去了他房间,别以为我没发现!肯定不是第一次了,既然已成事实,你就答应他,和他结婚又怎样?又不会损失什么,还能帮上我和我弟,我们俩已经输在起跑线上这么多年了,这可是赶超别人的难得机会。女儿举重若轻,口若悬河,甚至沾沾自喜,得意忘形道,你已经背叛了我爸,何必又假装纯良,一副忠于婚姻、贞洁烈妇的模样,你不觉得自己可笑吗?
啪!陈惠莲给了女儿一耳光,其响亮程度足以让浑身颤抖的自己瞬间平静,可下巴依然抖得像含着热油,上下牙叩得哒哒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梁勇恰好在窗外目睹这一幕,赶紧跑进来,安慰挨了打的女儿,并指责陈惠莲,犯了错你教训她就够了,干吗动手?陈惠莲叹息道,晚了,我要是早点儿打,她不会变成这样。梁勇摸着女儿的红脸道,怎么惹你妈生气了?快给她道个歉。梁雪娇瞪着眼珠子,一扭身,挣脱父亲的安抚,朝自己的房间跑去,随即响起摔门声。梁勇对陈惠莲道,再生气也不该动手,她是大姑娘了,懂事了。哼!陈惠莲短促地冷笑一声,确实懂事了,光想着自己。梁勇将老婆按在沙发上坐下,倒了一杯水给她,你是大人,跟她一般见识干吗?
说好了?啥时候走?陈惠莲转移话题,刚才梁勇去了李工头家询问打工的事。
明早就走。梁勇道,不过没我的事儿,明明说好让我去,临了又变了卦。
为啥?你没问他?陈惠莲道,你不好意思的话我去问。
不用问,我清楚谁在捣鬼。梁勇将之前杨仁庆指使工头传话给他的事和盘托出,但没提她和杨仁庆睡过这一段,之后分析道,杨仁庆让我三天后给他答复,前天我就明确告诉他我不会离婚,我猜是他在报复。
没错,肯定是杨仁庆干的,她知道他能做出这种事,但她并不清楚他的能量有多大,之后他还会使出什么手段,她有预感这只是开始。她抓住梁勇的手,感受着它的修长、粗糙和干瘦,想起母亲说过男人手如棉,女人手如柴命才好,而她的手指肉虫般绵软,不能嫁给手硬的男人。她不信这个邪,硬要嫁给他。想起从前,她脸上不禁浮出笑意。
他抱住她,放心,只要咱俩一条心,别人又能怎样?都啥年代了,难道还有黄世仁?
她嗯了一声,只是雪娇,咱不能耽误她,得赶紧借到钱。
不能卖房!话说出口,梁勇才发觉语气太过强硬,便解释道,这房子顶多也就五六万,现在谁还往乡下跑?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卖,房子一卖,根儿就没了,咱们住哪儿?
真要到那一步,咱俩都去打工,在县城租个房,把儿子也弄到城里。
城里的学校哪有那么容易进?就算咱俩能找到工作,赚的钱能供上孩子的花销吗?
望着脑袋垂到膝间的丈夫,她无言以对,只是忽然想起了杨仁庆,那么顺理成章,自然而然,让她感到羞耻,但并不诧异,如果是他,这都不算事儿,对梁勇而言,却有如天塌。
车到山前必有路,肯定有办法的。他的口吻与其说在宽慰她,更像在说服自己。
次日晨起,夫妻俩该干什么干什么,就像没有天大的难题在等着他们解决。饭后,两个人一起出门,将两个还在赖床的孩子锁在家中,她去服装厂,他去收网。夜短天长,才六点多,阳光已十分充沛,在离开水面的渔网上闪烁,犹如捞起一面黄金点缀的网。网收到一半时,梁勇发现岸边来了几个眼生的家伙,其中两个穿戴整齐,夹着公文包,一辆黑色小汽车停在埝上。不像饭馆的人,可能来看野景的,但他们并没有像梁勇想象的那样待一会儿就离开,而是等他收了网上岸后朝他围过来。这时,梁勇才看清来人中有一个面熟,等到他自我介绍,终于想了起来,是镇上的孙干事。
孙干事道,你是板桥村的梁勇吧?梁勇点头,不知找他有何事。孙干事道,从今天起,这儿禁止捕鱼了,兰泉河的这一段被承包了。梁勇只知道河边的树都是被私人承包的,从没听说过一条河也能被人据为己有,便问,哪一段?孙干事道,从林西镇到新圳水库。啊?梁勇惊道,那差不多就是整条兰泉河?其他河段水浅,污染又严重,根本没鱼。孙干事道,承包当然是为了养鱼,污染的河段要来干吗?梁勇问,那叫我以后去哪儿捕鱼?孙干事嗤笑道,你要还想捕鱼,每天交一百块。梁勇道,岂有此理!谁承包的?那你管不着,孙干事望着大盆里的鱼道,反正合法,这钱你交还是不交?梁勇咬牙道,不交。孙干事道,那就别怪我了。话音刚落,另外两人抬起大盆,走到河边,扣进河中,鱼纷纷游入水底,消失不见。梁勇怒目而视。瞅啥?不服咋地?孙干事道,别打鬼主意,每天都有人巡逻检查,下次再遇见,直接没收渔网。说完,甩甩手上岸,钻进汽车,绝尘而去。
刚准备离开,和梁勇一样经常来弄鱼的几个人,还有两个饭馆的老板朝他走过来。岁数最大的那个秃顶道,梁兄弟,你是不是得罪人了?一个络腮胡的红脸汉子道,你这小子,非招惹杨仁庆,那种人你惹得起吗?这下可好,最后一块能钓鱼的地方也没了,我以后手痒了可咋办?秃顶道,痒就忍着吧,反正你有别的营生,我可是靠这点儿本事活着呢!梁勇带着歉意询问,这河,杨仁庆承包的?没搞错吧?秃顶道,咋会搞错,人家亲口说的,就是朝你来的。一个饭馆的老板说,没错,是他承包的,听说一年十万,将近二十公里。络腮胡对梁勇道,你小子干了啥事你心里清楚,赶紧赔礼道个歉,别让你一人儿连累大家。梁勇道,公家的河,凭啥他据为己有?我找地说理去,你们等着。络腮胡道,你找谁说理?人家就是理。秃顶道,我听说这事儿和你媳妇有关,你们两口子斗不过人家的,别说镇上,就是县里人家也有人,你能去哪儿?乖乖的服个软,得了。梁勇哼一声,没说什么,上了电动三轮车。
不知是被她的歇斯底里震慑了,还是梁勇意识到软弱无能才是自己的本性,总之,那高涨的气焰瞬间消散,他缩在沙发一角,抱着脑袋,浑身颤抖。房间突然静下来,陈惠莲首先听到了自己杂乱的喘息;接着,听到了窗外传来的断断续续的鸟鸣,遥远,恍惚,还有表针的“踢踏踢踏”声,越走越响;最后,梁勇那努力克制的抽泣声才慢慢浮升,撞击她的耳膜,其中透着耻辱、自责和无能为力。陈惠莲移步丈夫面前,伸手抱住他的头,轻抚着他的后背,像哄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他多么瘦弱啊,肋骨根根分明,一股酸楚弥漫心头。许久,她说,明天我去找他,和他说清楚,他不敢把我怎么样,他想要的是我。他抱住她的腿,紧紧地。她说,就算为了孩子,反正他都那么老了,说不定哪天就死了,我再回来找你。顿了顿,她努力开着玩笑,你要等着我,可不能娶个大姑娘回来。他缓缓起身,想笑笑不出来,只是将她抱在怀里,勒得她几乎窒息。他哭出了声,声音很大,如同一个任性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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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父亲要续娶,杨仁庆的儿女分别从北京和杭州赶回来劝说,这是蔡红霞的葬礼之后他们俩首次归来。兄妹俩难以理解父亲为何要娶一个中年妇女,还带着两个拖油瓶,如此明显的赔本买卖,父亲这么一个精明的生意人为何执意要做?当然了,父亲的诸多行为他们俩都不能理解,也没想过去理解。儿女两个一唱一和,摆事实讲道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妄图说服父亲。女儿甚至站在道德高地斥责道,我妈才没几个月,你就勾搭别的女人,你对得起她吗?杨仁庆呵呵笑道,甭拿死人压我,她死了,我还得活着,你们俩不用跟我讲那些三纲五常,人活着,吃饭穿衣,睡觉打炮天经地义,我努力让自己活得舒服有错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俩的小九九,不就是怕我的钱花在外人身上吗?告诉你们,我的钱愿意咋花就咋花,就是打水漂也跟你们无关,我警告你们,谁跟我唱反调,遗产就没谁的份儿。被戳中心思,儿女一时无语。杨仁庆乘胜追击戏弄孩子们,要不想我再娶,那我只能跟你们俩过,轮着来,一家一年,怎么样?儿女两个面面相觑,彻底不再言语,饭都没吃便灰溜溜地返了程。
各方阻力一一击破,等到陈惠莲前脚离了婚,杨仁庆后脚就跟她领了结婚证。依照陈惠莲的意思,一切低调,婚礼自然没办,亲朋好友亦没告知,也没有请客,只在领证后五个人一起吃了顿午饭。菜品丰盛,可每个人吃得都不多,就连平时饕餮惯了的梁志远也猫一样夹了几筷子便不肯再吃,梁雪娇更是心不在焉,眼神飘忽。杨仁庆开始还一副东道主的架势装模作样地劝酒劝菜,但见众人皆无兴致,索性起身道,既然吃饱了,我看就到这儿吧。又问陈惠莲,你们这就跟我回去?她道,不是说好了明天你再来接吗?他道,行,不急于这一晚。说完,他先走一步。剩下四个人沉默相对,半晌,梁勇才道,咱们走吧。
在家的最后一个晚上,陈惠莲翻来覆去,很难入睡。梁勇翻身抱住她,起伏的胸口贴着她的后背,双唇触着她的耳朵,一股夹杂着汗味和香皂的气息包裹着她。他道,还记得吗?咱俩第一次……她怎么可能忘记呢?那时还没订亲,只是互相看对了眼,便开始约会。那是个秋日午后,兰泉河边的一棵杨树下,她没有听从母亲的告诫,和他发生了关系。她相信婚前性行为具有和婚礼同等的约束力,从那一刻开始,他们已经不可能再与其他人做那种事了,事实上那是各自的第一次。身下陈年的落叶被压得沙沙响,起初她因为害羞而微闭双眸,直到最初的阵痛令她下意识地睁开眼,望见枝叶间露出的天,蓝得叫人心碎。
夜半醒来,她起身去了孩子们的房间,平时逼仄的空间在夜色下竟然显得广袤无垠,各种廉价家具和舍不得扔掉的小玩意显出清晰的轮廓,孩子们睡得踏实,呼吸均匀,偶尔发出轻微的梦呓……她扶着门框,潸然泪下:好好睡吧,宝贝们,妈妈和爸爸也只能帮到这里了,醒来之后,你们就得靠自己翻越生活的沟沟坎坎,一个接一个的,生而为人,就得如此。
次日上午,杨仁庆亲自开车将陈惠莲及其儿女和部分物品拉到了县城的楼房,开始新生活。她依旧回到饭店上班,杨仁庆照样忙生意,只要不出差,他尽量回家吃晚饭,有时去外面吃,更多的时候陈惠莲来做,他喜欢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在一起吃着家常味道的饭菜。两个孩子很快适应了新环境,有说有笑,有打有闹,时常令杨仁庆想起儿女还小,蔡红霞健在的日子。尽管那时候家里并不算太富裕,可他得承认如果这辈子有过幸福,就是那时候。而现在,他不过是利用金钱还原了昔日的场景,找回了一点儿似曾相识的感觉。
开学后,梁雪娇如愿进了县一中,开始住校,每周回一次家,梁志远上了实验小学,篮球场等设施比之前学校里的好得多,还有图书馆和课外兴趣班。杨仁庆给他们俩都买了电脑,不用再抱着手机玩,消遣方式越来越多,他们渐渐忘记了在兰泉河边和土狗小黑瞎跑的时光,忘记了河水、青草和树叶的气味。见到孩子们开心,陈惠莲感到高兴,可偶尔,尤其是独处时,还会时不时想起梁勇,琢磨着他此刻在做什么,他过得是否快乐。对于每个月见面的那一天,表面上她云淡风轻,实则非常期待,如同上学那会儿渴望假期一般。
前两个月的见面日,前妻和孩子们都来了,一家人赶集、做饭、吃饭,仿若从前。陈惠莲帮他收拾菜园,拔掉不再生长的豆角、黄瓜和西红柿等,种上了白菜、香菜和菠菜等属于秋天的蔬菜,像一个妻子日常做的那样。那些花草被梁勇照顾得很好,枝叶舒展,一副欣欣然,等待主人的样子。孩子们和小黑玩了半日,手机始终不离身,不时如大人般无聊地喟叹。再往后,孩子们开了学,加之业余生活丰富多彩,便几乎不再来了,只有前妻一个人来。
第二网收到一半,正处于河水最深处,那条比胳膊还粗的黑鱼在离开水面的一刻便死命挣扎、拉扯,努力挣脱命运的束缚。借助于水,黑鱼的能量翻倍,本来便心神不宁的梁勇一个没在意,被它拉得失去重心,歪倒进水中。起初他没当回事,只想着与黑鱼搏斗,将其制服,没想要抓住轮胎,而他们搅动的水浪将轮胎和大盆推向了岸边,离他越来越远。当他意识到自己的一条腿和胳膊被渔网缠住,无法正常发挥“狗刨式”时,大鱼还在将他拽向深处。扑腾了一阵,梁勇沉入水中几次,喝了几口水。很奇怪,他并不恐惧,尤其当河水呛入鼻腔的不适感逐渐消失后,反而获得一种平静,甚至是解脱。于是,尚没有力竭的他放弃了挣扎,任大鱼拽着,沉入水底深处,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条鱼。
上午十点多,陈惠莲抵达板桥村,见家门紧锁,便猜到梁勇多半去收网了。司机驱车上河埝,很快,她发现埝上的电动三轮。下车,走到岸边,不远处浮动的充气轮胎犹如一片枯叶漂进她的视野。脚步加快,呼吸急促,她奔至跟前,扯开嗓子喊了几声,旷远,辽阔,连回声都没有。平静的水面上倒映着她的身影,枣红色的丝绒套装凸显出她的苗条身段。倒影蓦地矮了一截,她的脸贴近水面,眼泪接连滴进水中。
焦冲,1983年生于河北玉田,2008年开始在《当代》《人民文学》《山花》《中国作家》《长城》等期刊发表作品,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男人三十》《旋转门》《原生家庭》等,中短篇小说集《没事就好》。曾获第二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长篇小说佳作奖,2017年度广西文学奖,现居北京,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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