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通讯卫星在橙色与蓝色的天空中爆炸。
它的碎片高速燃烧,穿过稀薄的大气,将韩知城生活过的几条街道碾为灰烬。电线杆交织着倾倒,群鸦惊起,飞向林立的高楼深处。
远在七十公里以外的韩知城不知道这个消息。他刚刚开始一场叛逃,琢磨着怎样启动劫获的吉普车。徐彰彬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系安全带,低头插紧卡扣。
“我们要去哪里?”他问。
韩知城握着方向盘。“任何地方。”他回答,狠狠一踩油门,轮胎摩擦着地面溅起火花。“只要不是这里。”
“你很讨厌这里吗?”徐彰彬说,抓住了身旁的扶手。
“当然了。”韩知城转头看着后视镜。“很大程度上拜你所赐。”
徐彰彬抿住嘴唇。“抱歉,”他小心地瞥向韩知城,发现对方并不...
徐彰彬抿住嘴唇。“抱歉,”他小心地瞥向韩知城,发现对方并不想接触他的视线后只好弯腰,捡起脚边一个掉落的瓶盖,“我现在不记得了。”
“我知道。”韩知城说。“你不用一直重复这件事。”
在引擎的全力运转下,束缚车身的铁链终于彻底崩断。他们径直冲出去,以两百迈的速度从早已沦陷的研究基地里消失。
沿着公路见到的还是那些东西:尘土、干燥炎热的空气、偶尔盘旋的秃鹫,以及尸骸。有一部分是闪着寒光的金属管,但更多的是人类,血肉已经被瓜分,只留下朝着天空高高扬起的枯骨。
韩知城面无表情地驶过它们。徐彰彬透过车窗向外张望,眼里流露出不忍。然后他被拍了一下肩膀,惊讶地迅速回头。
“别看了。”是韩知城。“对他们来说这个结局比活着强。”
“我们还活着。”
“是啊,你觉得很好吗?”
徐彰彬陷入沉默。“也许吧。上一次我以为我死了的时候,我非常希望我能活下来。我没想到世界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吉普车在空旷的道路上飞驰,风声震耳欲聋。韩知城不再回应他,空间里就只剩下呼啸的寂静。徐彰彬手里仍然攥着那枚瓶盖,它凹凸不平的边缘剐蹭着他的皮肤,轻微的刺痛唤醒着他的神经末梢。他深呼吸,肺里涌入大量热气。韩知城在这时候开口:
“其实应该是你来开车。”他直视着前方,向左打方向盘,“我没有驾照。”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它。我不会开车。”
“你会。”他们顺利地转过一个陡弯,韩知城的手指捏紧了方向盘上的皮革,“你学会了。”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你来接我的。”
住在那个巷子里的男孩都去了。不止是他。所有人都厌倦了他们的生活:夕阳被低垂的电线切割成不规则的板块,住着五口人的卧室里永远弥漫着鱼腥味。那天,就是韩知城坐在门槛上打理渔网、他哥哥和父亲还未从水产市场收摊回家的那天,十分普通的那天,巷口的东显和巷尾的俊敏跑到他家来,问他要不要报名。
“负责人”的笑容滞了一下:肯定会让你们回来的,但是要等研究项目结束……远是有点远,但我们会全程接送,也不用担心——
他没等对方说完就点了头,拿起笔在报名表上写了名字。
“小準,”他喊和他一起来的堂弟,“你要不要也去?”
研究基地派车来接他们的那天,韩知城也牵着这个怯生生的堂弟。他们各自背了很少的行李,在队伍末尾等着上车。人太多了,移动得很慢,他们只能坐最后一辆。傍晚开始下雨,他们被淋得湿透,对比之前已经挤进车厢里的人显得很狼狈。车来了,他先把堂弟推上去,再回头的时候门已经关紧。“没有位置了,”司机隔着车门冲他喊,“等下一辆吧。”
“他们说这就是最后一辆。”
“还有的。”司机很不耐烦,开走了。
他没有办法,追着跑了一段又无可奈何地停下来。当然不可能追上,韩知城只是很讨厌放弃。无能为力的放弃。
灰头土脸地顺着原路返回,忽然白光大作。他抬头,差点以为刚才那辆车重新返回,并且打开了车灯。
车门打开,韩知城没有立刻上去。那个新司机停稳了车,转过头俯瞰着他。
“这不是你报名的项目,”那个人说,“但你如果愿意参加的话,我可以载你一程。”
他踏上一级台阶,往车厢里看。这里坐的人都神情严肃,和前面开过去那几辆的气氛完全不同。而且他们中大部分比韩知城成熟,有些可能快三十岁了。
“我愿意。”韩知城说。“你能送我去吗?”
那个人笑了。车门在韩知城身后关上。“送你们前往基地是我的工作,我当然会送你去。”他没有着急开车,而是掏出一包纸巾递给韩知城,“你可以先用这个擦擦脸,到基地后可以洗澡。”
他是全能型机器人徐彰彬,他的功能中兼具战斗和起居管理,他总是很贴心。
往东开三个小时会有一个小镇,至少韩知城听说是这样。他们在后排座位发现了一份地图,徐彰彬摊开放在膝盖上,没几秒钟就纠正了韩知城的航线:“你刚刚应该右转。不过没关系,等到下个路口我们可以掉头回来。”
“真不明白他们干嘛在这荒郊野外把路造得这么复杂。”韩知城咬着后槽牙加速。
比原计划多花了二十分钟后他们抵达了一个加油站。两个机器人员工站在里面看守,破开人造皮肤半裸露在外的零件和电线证明了它们的身份。韩知城从腰上抽出手枪,递给不知所措的徐彰彬。“拿好。我去便利店看看,如果他们袭击你了就开枪。”
徐彰彬就像握着棵仙人掌一样握着它。“我该瞄准哪里?”
“哪里都行,这种型号很脆弱,任何受损都会迫使它们停止运转等待修复。”韩知城推开车门,“但尽量节省子弹。我没法在便利店里弄到这个。”
他拿了罐头、压缩饼干和矿泉水。还有香烟和酒。断电了,冰柜流出水来,所以没有了冰激凌。回来时他从机器人中间穿过,大大方方,若无其事。
“我以为他们会攻击所有识别到的人类。”徐彰彬说。
“理论上是这样的,”韩知城把叮呤咣啷作响的塑料袋扔到后座,“我看到的也是这样的。”
“但他们没有袭击你。”
“他们得‘识别’到你才能袭击你——说不定这两个的识别系统都生锈了。”
徐彰彬表示赞同,从放平的椅子上直起身。为了防止被看见,他在韩知城回来前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在他调整座椅而韩知城准备启动车子的过程中,没人看见瞳孔中闪过红光、开始缓慢向前移动的机器人们。
车窗玻璃被击碎的瞬间,韩知城扑在了徐彰彬后背上,“把枪掏出来!”他大叫,躲过那只机械手臂。徐彰彬其实始终捏着它,乃至手心出汗。记忆中他从未射击过什么东西,右手在颤抖,他用左手抓住了右手的手腕。手指放在扳机上,迟迟无法扣下去。
“现在。”
还有另一只手握住了他,韩知城的声音近在耳边。他的食指叠加在徐彰彬之上,然后用力。
第一声。第二声。机器人的腹部被洞穿了,细微的电流闪过。它们不再行动,确认这一点后韩知城才从徐彰彬身上起来,抖落满背的玻璃碎渣。他们打开车门,从便利店取出工具来打扫。徐彰彬拎着簸箕,不停瞟着埋头捡玻璃片的韩知城。最终他还是鼓起勇气问:“你经常做这个吗?”
“什么?打扫卫生吗?”
“不是,”他咽了咽唾沫,嗓子太干,说话变得困难,“我是说,杀人。或者机器人。”
“哦。”韩知城将一把碎玻璃扔在路边。“差不多吧。”他还要去加油,徐彰彬看见他娴熟地拔出油枪感觉一阵恍惚,又在他呼唤自己上车的声音里突然惊醒,匆匆地跑过去。
大部分训练都和杀戮没有关系。他们被选中进行的是人机接驳的实验:通过读取人类的神经信号注入给机器人、达到在另一个半球也能操纵机器人执行命令的效果。后者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同前者结合就变成了先驱。神经信号实际上是一个委婉的说法,研究基地真正想使用的词是“意识”。
把人类的意识拓展到机体上去,这之后实现什么都有可能。永生只是一个目光短浅且微不足道的副作用。人类或许会因此改变,文明会迎来新的纪元。虽然韩知城连这层功效都没能想到。
“所以世界上可以存在很多个我?”他问徐彰彬。徐彰彬给他戴上头盔。
“理论上来说,没错。”
“这是件好事吗?”
他正在为韩知城的第一次意识注入做准备,各种检测生命体征的仪器被连接,还有两列金属电极沿脊椎排布,在实验开始后会直接推入他的身体以读取潜意识信号。这是个复杂的过程,但自始至终只有徐彰彬在他身边,有条不紊地忙来忙去。
“是的。”他最后给韩知城合上头盔的面罩,“要开始了。”
确实有研究员在他们踏进基地时说过,实验过程将会伴有“剧痛、眩晕、产生幻觉和其他等等的不良症状”,但韩知城直到这一刻才产生了恐惧。“会很疼吗?”他在面罩后翕动着嘴唇,不指望徐彰彬能听见。可他听见了。
徐彰彬迟疑了一下。“不会的,”他把手放在韩知城掌心里,“如果你觉得疼,可以拉着我。”
二十分钟后,韩知城从钻心的痛苦中醒来,除了眼球,身体几乎没有一处能动弹。徐彰彬发现他醒了,立刻动手把他从操作台上放下来。
“表现很好,你的数据在所有实验者里是最稳定的。”他说,并且露出一个微笑。韩知城试图微笑回去,但他几乎无法控制面部肌肉,只展现出了一次丑陋的痉挛似的表情。
然后他注意到徐彰彬一直在单手操控器械。这不合常理。然后他才看到,徐彰彬的另一只手牢牢地握住了他。韩知城要到非常久远的未来才知道,这个姿势保证了他不会把自己的手指头捏断。但假如徐彰彬是个人类,他的掌骨应该早就骨折了。
除了意识注入外他们还需要很多附加训练,为了保证他们不在对接机器人的过程中意外死掉或者大脑崩溃。训练内容跨度非常大,从健身到瑜伽到冥想,甚至会教他们学习乐器和跳舞。这些有什么用?韩知城总和徐彰彬抱怨。他在实验者里年纪最小,同时最不守规矩,总让教练们大发脾气。每逢这些时刻,徐彰彬会默默地带他离开训练场。基地面积很大,他们就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待着。徐彰彬总是听他说话,直到他安静下来。
“总会派上用场。”今天他们在韩知城的寝室里。每周两次的意识注入后,韩知城的背部会留下细小的创口,还有淤血。实验当天他总是不能正常躺下,只好卧趴着睡觉。
“什么时候?”
“当你离开这里。”
这是个好答案,因为韩知城没想到能够怎么反驳它。他在思考,然后睡着了。徐彰彬坐在床边,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他们不敢在小镇停留,因为机器人随时可能出现搜查房屋。“我们必须在明晚前开到基地的辖区外,那里暂时还算安全。”
“你确定他们没有在哨卡使用机器人?”徐彰彬拿起地图。
“不会的。”韩知城熄火,拔下钥匙。“政府不允许他们这么做,所以所有的安保人员都换成了人类。”
除了基地内部。因此在机器人产生自我意识,开始反抗被给予的身份后,研究基地成为了第一个屠宰场,就像有些生物脱离子宫的代价是杀死母体一样。
这事很好理解,如果有个和你完全相同的人出现,声称你的经历、记忆和感情只不过是虚假的代码和拟像,你也会同样愤怒,然后杀死他——因为他声称这些东西都是属于他的,你一无所有。
“不用太久。我很快就会醒。”
“没关系,你可以多睡一会儿。”
“算了吧,我不放心让一个枪都不会开的人守着我。”
他们没再说话。无风的夜晚,只有星空闪烁。徐彰彬以为他睡着了,但是韩知城的声音忽然微弱地响起来:
“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救你?”
当韩知城发现他的时候,他正在站在刚刚打开的冷库里。因此徐彰彬醒来的第一个记忆是自己刚睁开眼睛就被拉着奔跑,因为肌肉无法活动甚至摔在了地上。头顶是韩知城焦急的催促:“快点——它们来了,要来不及了——”
“我以为你认错了人。”徐彰彬说,“可能不是。但我确实不是你想找的那个人。或者我是的,但我说过……我忘记了。”
韩知城的鼻息时重时轻。
“你是个活人,”他说,“我怎么可能不救你。”
徐彰彬抓住了地图的边缘。
“只是这样吗。”
“不止……”韩知城的声音好似梦呓,“我想和你再多待一会儿……”
“可我已经不记得你了。”
“没关系,”他轻轻地说,“我记得你……”
没人再说话了。徐彰彬把地图放在驾驶座上,从烟灰缸边拿起车钥匙。他走到后备箱,之前检查物资时他看到了一条毯子。徐彰彬把它拽出来,展开,掸了掸灰尘。然后他小心地把车门打开。韩知城蜷在座位上,看起来睡得很沉。他把毯子披上去,然后他本该走开。
只是电光火石般的一瞬,徐彰彬迈出了左脚,然后半蹲下来,用手环住了他的腰。他从后面抱住了韩知城。
他的心脏贴在他的脊柱上。那里仿佛有细密的孔洞,像是伤疤。
哨卡出现在道路尽头。徐彰彬的手臂垂在座椅边,枪藏在底下,离他的手一拳不到。
韩知城看起来很镇定,甚至哼起了曲子。有时听起来是童谣,有时又像徐彰彬感觉十分熟悉但忘记名字的老歌。他们逼近了岗哨,迎接他们的是两个士兵和黑黝黝的枪口。
“放轻松,兄弟,”韩知城摇下车窗,朝外挥手。他的手指间夹了张纸片,“我们有通行许可。”
枪管并没有立即收回去。“统统下车。我们接到了指令,所有从研究基地出来的人都要核验身份。”
“哦,”韩知城嘟囔着,“好吧。”
他把手拿进来。车门半敞开,其中一个士兵放下了武器,走向他们。韩知城就在这时踩下了油门。
他朝着那个士兵加速时,对面的留守者扣下了扳机。徐彰彬躲闪着,子弹乒乒乓乓地打在车身。韩知城把车驾驭得像只疯狂的野兽,很多次他以为自己就要被甩出去。在这种威胁下,死于对方的射击反而显得不足为惧。
“开枪啊!”韩知城吼道,“你他妈在等什么?”
吉普车猛地一冲,撞断了横亘在他们和广阔荒原间最后一重阻碍。那根杆子断裂之后没人冲上来阻拦,韩知城通过后视镜往后看,只有沾着尸块的车轮拖出暗红的痕迹。另一个人已经被徐彰彬杀死了。
凶手也是功臣仰倒在靠背上,闭着眼睛,呼吸急促困难。韩知城没有费心安慰他,自己拿过地图扫了一眼,简短地说:“我们得想办法换辆车。”
四面车玻璃基本都碎了,风沙扑打在他们脸上。基地外并非无人区,顺着正确的方向开就会找到补给。徐彰彬努力振奋精神,直起身,把地图展开,顺口提了一句,“这儿的布局真够奇怪的。”
韩知城投来一瞥。“怎么了?”
“为什么在镇与镇子之间划出一道分界线、却不把原先的居民迁走?”徐彰彬的手指游走在纸面上。“而且道路设计的也不合理,我们一直在兜圈子,开了这么久,离基地的直线距离也不过一百多公里。”
“如果我告诉你这些设计都是有理由的呢?”韩知城说。
“什么样的理由?”
韩知城眯着眼睛瞧向外面。枯萎的沙漠植被在风中受苦。“让这个地方自取灭亡的理由。”
那天的训练结束后,徐彰彬告诉他,明天开始的意识注入实验会采用另一套系统。“会降低生理上所感受到的痛苦程度。”
他已经来到基地超过十五个月了,这种调整还是初次。和韩知城同批的志愿者有些已经回家了,有些成了植物人。前者基本都是受到这件事的冲击选择了放弃。虽然目前的科学技术已经充分具备了治疗植物人的能力,但大家还是在风险面前望而却步。不过韩知城没有要走的打算。
徐彰彬传达给他的消息是,一旦人机接驳系统能够投入市场化使用,他们这样的志愿者就会因为熟练掌握了这套系统而成为不可多得的人才。“也许会建立一个专门的团队,为了完成人类之前不可能完成的工作,你们甚至会变成超级英雄。”
“我们才不会成为超级英雄,”韩知城扶着栏杆,“顶多是这里那里跑跑,救救人什么的。”
他听起来不怎么乐观,心里却隐含着期待。徐彰彬看着他,笑了笑。
“新的系统也是基于之前采集的数据研发的,你们起到了关键性作用,”他的手搭在韩知城肩上,顺着他的背轻轻地抚摸,“很快就不需要再插入电极了,这些也会好起来的。”
考虑到实验电极的粗细,韩知城的背部只会留下目不可视的伤口,并且很快会自行愈合,除了实验当天看起来会异常惨烈。但他没打算反驳徐彰彬,也没有打断对方行动的想法。
那只手没有温度,怎么都无法构成暧昧。
新一代的机器人在模拟人体方面会做得更好,但徐彰彬始终没有被基地淘汰。他日复一日地和其余人类研究员一起穿梭在实验室和训练场之间。韩知城总觉得他背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故事,但既然它不可告人,他也就一直不知道。
半年后基地做出了重大的决定:他们要向政府征用一座小镇,在那里投放第一批无生理影响的人机接驳系统,以及对应的八十名机器人。为了降低损耗,这批机器人都曾经在基地进行过实验,换句话说,与志愿者们成功对接过。二手货们,韩知城那天显得格外刻薄,由于嫉妒。里面有一具是他之前的实验品,连脸型都做成了他的轮廓。但是就眼睁睁地被夺走了。
“别太放在心上,”徐彰彬站在他身边,“你会拥有更好的,已经在进行定制了。”
“我才不在乎这个。”
“就算居民们成功连接了也不会损毁你们的价值,”徐彰彬像是装载了脑电波分析仪一样准确地击中他的心事,“把这看作一场临床试验就行了。真正成功的意识注入需要机器人和控制者分开,否则会引起程序崩溃。”
“是吗?我以为他们只是想让人类能够拥有多个躯体。不灭的躯体,强韧的躯体……这样。”
“原本是……现在实验目的也在调整。”
“调整成什么?”
“测试一些更超前的想法……比方说,假如机器人也认为自己是一个独立的个体的话,该怎么办。”
“嗯?”韩知城转过头,但徐彰彬正注视别处,“你不就是吗?我以为你是呢,他们怎么没派你去做实验。”
“不会让我去的。”徐彰彬说,“我是失败品。”
晚上基地里拉响了警报,一个研究员带着机密文件出逃。徐彰彬负责处理了这起事故。事发突然,结束得也很快速:鉴于道路限制,那个人根本逃不远,只能在门口绕圈。韩知城在基地入口等着他回来。
“他带走了什么?”
“没什么,”徐彰彬的右手接口处微微发烫。那里才替换为手臂不久,之前是装备枪具的金属义肢,“去睡觉吧。”
车载电台能断断续续地收到信号,于是他们久违地听见了来自外界的消息:觉醒的机器人们正掀起大规模的暴乱,战争在这里以外的无数地区爆发,至于他们所处的角落为什么风平浪静,很大可能是机器人早已荡平了整块区域。
没有安全的地方,他们只能往人迹罕至的内陆开。“投放人机接驳系统越少的城市越可靠,”韩知城拧着旋钮,在它再也发不出什么新鲜的声音之后关掉了这个只会发出嘈杂的白噪的机器,“而且机器人们在觉醒自我意识后都会收到广播,让它们到最近的据点集中。所以它们也许会给我们留下一座空城。”
“你怎么知道的?”徐彰彬问,“关于机器人的这些知识。”
韩知城掰动后视镜,调整着合适的角度。“因为我很了解它们。”
他无法不相信,因为没有更好的解释。经过将近一天的驾驶后,地平线上出现了城市的踪影。不能轻易进入,韩知城说。
“但你说了我们得换辆车。”
“我们等到天黑。”
塌陷的街道旁,残缺的建筑物林立。商店只剩下一半的橱窗,狂风则席卷过住宅,由于内在空无一物又更类似于囚笼。人类和机器人在市中心进行了战斗,而最外沿被汲干了生命力,成为了死去的文明。
韩知城在街边找了一辆车,而徐彰彬走进旁边的家具店。待售的床和沙发蒙了层厚厚的灰尘,但总可以被掸掉。韩知城昨晚蜷缩在后座上的景象不断浮现在他眼前,他在心里思忖着,要提议今天在这儿过夜。
“你能相信吗,他们居然还卖留声机。”韩知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徐彰彬转身,也看到了他正在打量的东西:一架老式的留声机,放在柜台极其显眼的位置。“大概只是装饰品。”
“我总觉得它还能用。”
但没人去动它。韩知城回到车上,把食物拿到店里,他没反对徐彰彬关于过夜的想法,两个人沉默地分食压缩饼干,然后徐彰彬看着他拉开一罐啤酒。
“你能喝吗?”
“我没什么不能喝的。”韩知城回呛他。也许是错觉,但徐彰彬总感觉他耳朵有些泛红。“你能喝的东西我都能喝。”
“不,我是说……你看起来还没成年。”
“我?你真该去照照镜子。”
“我需要吗?”
韩知城没有对这句话做出反应。他喝了一口酒,然后缄口不言。徐彰彬任由他发了两分钟呆,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看他惊起,像只沙丘上的狐獴。
“嗯?”
“给我一罐。”
他如愿以偿。打开之后,韩知城好像是无意识地把自己的罐子递过来,他们碰了一下杯。酒精让气氛变得缓和多了,徐彰彬把背靠在沙发上,仰头放松肌肉,想也没想的抛出问题:
“我们最后要去哪儿?”
“不知道,”韩知城拿起啤酒,“谁知道。”
“就这样吗,道路尽头什么也没有,”徐彰彬说,“没有十字架、没有墓碑、没有神坛——”
“他们只是又把自己毁灭了。”
“也许最后我们该去的就是那个地方。去向虚无,去向星空。”
“真的吗?可所有星星都从天空里掉落下来了。已经没有星空了。”
“那么就越过星空。”
韩知城嗤笑了一声,扔掉捏扁的铝罐,伸着懒腰站起来,“我去拿第二罐,你还要吗?”
“不用了,谢谢。但,话说回来,我们到底要去哪儿?我们只是这么一直开下去吗?”
“有什么不好的?”
其实他说的对。徐彰彬忍住了不再说话。“其实,还是帮我拿一罐吧,我觉得我可以再承受一罐。”
他后知后觉,发现“承受”这个词实在古怪。不过韩知城这次没有挑刺,他慢慢地有了醉意,坐在徐彰彬身边不再动弹。就像徐彰彬所观察的,他的年龄并不大,至少没有年长到可以嘲笑徐彰彬的酒精耐受力的程度。驾驶座和副驾驶座的距离没有这么近,韩知城的脸在平静的夜晚也显得和白天不同,他想。凑近了看的时候,那张脸有些熟悉。当然,他应该熟悉,但不是那种“熟悉”……
在徐彰彬出神时,他观察的人突然开口:
“你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吗?”
因为语气太过悲伤,徐彰彬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类似的对话在他们初见二十分钟时也出现过,那是他疑惑但还是尽可能礼貌地询问韩知城的身份的时候,韩知城差点把手里的车钥匙摔在地上。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但那时候没有这么悲伤,像泪水凝结成黎明的露珠。徐彰彬感到自己必须谨慎回答:“只记得我报名了一项实验,到了像手术台一样的地方,然后所有东西都变成了黑色……再次醒来,就是看见你。”
“这之前呢?”
“这之前的一切都记得,这之后就只有这两天的事情。”
韩知城点了点头,把脸别过去,不再看他。
人机接驳系统拟上市前六个月,韩知城已经在基地成功待了两年。在他们向全世界推销自己的产品前,董事会想要看到一些除了影像和数据外的证明,否则这项产品的价值还有待评估。因此研究基地决定派他在内的一队志愿者在董事会例会上现场进行意识注入,并且操纵机器人执行任务。
韩知城并不觉得这是件难事。他在各项训练中都表现优异,只要是他愿意表现优异的时候。但徐彰彬看上去不怎么乐观。晚上他们一直待在外面,基地有个小小的露台,韩知城站在上面眺望远方,风吹起身边徐彰彬的刘海。
“你担心我吗?”
“我认为你仍然不理解他们企图做到的事。以及将为此行使的手段。”
“比如说?”
“看。”他指着基地外围一些发亮的东西,由于距离太远,韩知城看不清它们的形状,只是数量不少,散落着分布到视野最远处。
“那是什么?”
徐彰彬眨了眨眼睛。“坟墓。”
“什么,”他吓了一跳,“真的吗。”
徐彰彬面不改色。“是机器人的零件,还有人类的尸体。”他说,“很多是基地建立初期留下的。无法清理,都留在了外面。”
“为什么不清理?”
“因为清理等同于归档,但那些并不都是合法损耗。”
不法实验是所有合法实验的母亲。残暴的母亲才能产出诸多后裔,从此提供机会,筛选出温顺安全的孩子。
“在研制出可以进行意识注入的仪器前,意识注入是失败率高达90%以上的高危实验。这个项目已经进行了十年以上,只是这两年、死亡率可控之后,才开始公开招募志愿者。”
韩知城觉得,自己正在碰到那个不可告人的故事的起点。
“那么你也……”他说。徐彰彬仿生的黑眼睛望进他的瞳孔。
“因为我,他们成功研发了意识注入的仪器,”徐彰彬说,“但我是失败的——因为意识注入的过程意外中断,我检测并且分析了当时所观测到的数据,我的原意识却丢失了。我是机器人,我不是人类。”
“我们跳舞吧。”他宣布,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然后把自己左跌右撞地丢向那架留声机,甚至从柜台后面摸出一张碟片,又连吹带拂、驱赶灰尘。一顿操作之后,嘶哑的音乐声回荡在家具店里。
徐彰彬不知道该从哪方面开始惊讶:这台机器居然还能运转,他居然知道怎样运作一架留声机,韩知城倚在柜台上冲他炫耀般的笑容居然不是完全没有吸引力。他被蛊惑般的从座位上站起,向韩知城走去。
碟片里放着一支老歌,徐彰彬隐隐觉得耳熟。韩知城撇了撇嘴角,“我都没听过这个,”他抓起徐彰彬的手,“行吧,无所谓,都差不多。”
他们很笨拙地绕过餐桌、躺椅和落地灯,徐彰彬总在害怕踩到他的脚或者自己的脚,而韩知城看上去走不了几步就要醉倒。“其实我开始喜欢上这首歌了,”他半靠在徐彰彬身上,对着他的耳朵说,“它的旋律不错。”
“我有同感。”
歌曲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他们在黑暗的房间里旋转,旋转。空旷的都市,死亡的都市,再也没有别的声音打扰他们。如果还有外面月亮的话,他们好像能一直跳到月亮上去。
“这是世界末日吗?”在卡壳的音乐里,徐彰彬问韩知城,“一切都消失了,连消失本身都会消失,只有我们,还在跳舞。”
“我想是的。”
他收紧了环在韩知城腰上的手。
“也许我很喜欢世界末日。”
研究员为他解开了束缚带,这样徐彰彬可以从操作台上起身。“已经都检查完了,没有什么异常现象,你各项功能都十分完美。”
研究员有些惊讶,因为徐彰彬从来没有主动提出过任何请求。他毕竟是个机器人,尽管是有部分自我意识的机器人,但还是和人类不同。他以前是别无所求的。不过,鉴于徐彰彬给他留下的印象很好,他爽快地答应了:“没问题。你有哪些明确的需求吗,比如说想把你的眼睛做成双眼皮之类的?”
徐彰彬礼貌地笑了笑,作为对这个笑话的回应。这就是他讨人喜欢的地方,他能注意到所有细节并且提供满足。他一直很贴心。
“我有绘制好的模型图,下次我会把它带来的。”
“哦,行。你刚才还说到了磨损是吗?具体在哪个部位?”
“这里,”他转过身,掀起上衣的下摆,“只有这里。”
作为装载有战斗功能的机体,受损是难以避免的。自从人机接驳系统正式投入使用后,他很少被派出执行任务了,也就不会像之前那样常常接受维护。不过研究员没想起来他身上曾经有过这样的伤痕,可能之前检修的时候不太认真吧,下次拿材料来修补就行了。
“好,”他的手指划过徐彰彬脊柱侧一排孔洞,“我知道了。”
门外传来喧哗声。应该是一支人机小队结束工作回到了基地。
天光撕裂积云。徐彰彬早早醒来,一阵偏头痛把他昏沉沉的脑子拉进现实。韩知城躺在旁边的一张沙发上,从头到尾包裹在棉地毯里。他们最后都睡着了,甚至没人想起来要守夜。
还好他们足够幸运。否则也没有机会在这里感慨……自己的幸运。
他去新车上拿饮用水。胃不安地搅动,仿佛胃酸正在底部沸腾。肌肉酸胀,而偏头痛又不时袭来,像有个卡西莫多在他脑子里敲钟。必须要承认,他其实不是个特别适合喝酒的人,也许是个特别不适合喝酒的人。
根据徐彰彬的记忆,他只有十七岁。严格来说,截止到他丧失意识之前,他达到了十六岁零八个月。但从韩知城救出他时所处的环境来看,他很明显被冰冻了,或者用什么科技保存在类似冷库一样的地方接受着治疗。大概是并不能预测结果的治疗,否则他们就会提前放自己出来了。
他靠在后备箱边胡思乱想,韩知城从店里走出来,仍然披着地毯,睡眼惺忪,看起来脸色很苍白:“附近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我还没去看过,我刚刚起来。”
“哦,”韩知城把地毯丢下,拉开车门,“那走吧。”
仔细观察,他其实既没有浮肿也没有长出眼袋,但莫名显得十分憔悴,好像酒精对他产生的作用比对徐彰彬的更大。徐彰彬坐上副驾驶,反复打量着默不作声的韩知城,最终忍不住问:“你还好吗?”
“不怎么样,”韩知城打火,这辆车的发动机传出哮喘般的轰鸣,“梦做得太多了,睡不好。”
“梦到了什么?”
“记忆,”他扣上安全带,“大量的记忆。”
徐彰彬一时词穷。“真羡慕你。”
不知不觉说出了真心话,被韩知城的目光快速洗礼。“抱歉,”他居然说,甚至还说,“我没有那个意思……”
“我也没有,”徐彰彬感到一阵面热,懊悔自己的失言,“我们翻篇吧?”
“好。”
韩知城刚刚说话很奇怪。像别人。他认识的人。
越往前开越能确信这是座沦陷的城市。堆积的尸体出现在街道旁,有人的眼眶被洞穿,手里的消防斧有了钝口,是曾经砍在金属上的痕迹。韩知城眉头紧锁,有很多个瞬间徐彰彬都以为他要吐了,但车子只是平稳地开下去。
太平稳了,以至于徐彰彬不太相信是韩知城在开车。“你真的没问题吧,”路过一家花店时他再次向他确认,“我觉得我们也可以休息一下再走,看起来这里并没有机器人出没的痕迹——”
韩知城急刹车,两个人因惯性向前猛掼。“我知道听起来很荒谬,但这些记忆,”他把额头靠在方向盘上,闭着眼,“它们在折磨我。你明白吗,字面意义上的折磨。不是说它们太多又太杂乱,而是——我的脑子快烧着了。”
“不,”韩知城瞬间变得焦虑,不停摇着头,“不,我们不能停止……我们要继续走,我们必须继续走。”
“好,好,但我们要走到哪里去?”
“回家,”他的手指仍然下意识抓握着,“我们要回家。”
“知道了,我们回家。你的家在什么地方?”
“一个渔场,”韩知城喃喃低语,“高楼中间有阴暗的窄巷子……集市离城市很近,所有人都打渔……风很热,总有腥味……”他的眼睛已经合上了,徐彰彬扶着他躺下。
在韩知城说话期间,他放倒了座椅。等到声音消失,他用手背碰了碰韩知城的额头。确实在发烫,只是没有任何症状。
地图指示得很分明。距离研究基地七十公里远处,有一片巨大的内陆湖泊。但他们从来没有朝那个方向前进。他们一直在背道而驰。
徐彰彬从座椅旁抽出枪,去街上巡逻。
他们说当一颗星星死去时你需要一百年才能发现。
这取决于观测者与该恒星的相对距离,徐彰彬在模拟思维里纠正这句话,目前技术所能探测到的上限是137亿光年,所以该时限其实可以被拉长到137亿年。
但他没有把这句话从数据库里删除。韩知城也许会喜欢。不过最后他也会把这句话遗忘。
人类是健忘的生物,他们的大脑机制如此。肉体忠诚地守护着他们的心智,不让他们因过多的经历而崩溃。他们并没把造物主的此种慈悲传递到他们的造物身上。
他们。他们。他们的错。
基地大门开启,韩知城隶属的人机小队接受了新一轮任务前往伊斯坦布尔。徐彰彬没有去送他,那个男孩长大了,他自己也会做得出色,一如既往。不远处研究员正在查看他带来的文件:
“这张脸很熟悉啊,”研究员说,“你确定要调整成这样吗?”
“是的。”徐彰彬说。
“行,躺下来吧,大概两个小时就会结束了。”
徐彰彬没有表示赞同。他自身就是最精准的钟表,写在他的程序里,比世界上任何计时器都稳定,且永远不会出错。
“是一个小时五十三分钟。”
“什么?”
“我的意思是,我们还剩一个小时五十三分钟,”他躺进舱体,“需要抓紧了。”
“为什么要抓紧?你之后还有事情吗?”
“有。”
“什么事?”
“结束。”
人类具有无限的潜力,徐彰彬不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有点道理,他第一次开车,表现还不算太烂。“反正现在也不存在交警会把你拦下来开罚单了。”韩知城在后座冷淡地说。
忽略他越发糟糕的状态,这真是一句足够呛人的话。但说话者已经很虚弱,虽然没有冷汗涟涟,徐彰彬还是担心他是不是患上了急性肠胃炎之类的疾病。
这辆车太老了,收不到任何频道,韩知城认为这附近应该有人类聚集地,他们应该开出去碰碰运气。徐彰彬不打算忤逆他,而且他看过地图了,即使他们只是徒劳无功,五百公里外也还有座新的城市。新手司机歪歪扭扭地出发,还好没撞到任何东西。
路上颠簸不断,失去了人类的车辆急剧老化,每个零件都像在缝隙里藏着风湿病。巨大的噪声正好弥补了他们之间的沉默,徐彰彬几次想过提起昨晚的事,看到后视镜里背对前方的韩知城又放弃了开口。世界末日到了,也许没必要把所有事情都当作真实。
“前面有没有什么能停车的地方?”韩知城突然问。徐彰彬措不及防,一只手伸出去够地图。
“有个,”他咽了咽口水,无比紧张地单手握方向盘,“教堂。”
“去那里停一下吧。”
是个简陋的小教堂,半边屋顶坍塌,墙壁上钉着白十字架。韩知城没走几步就倒在后排长椅上,一边抱怨着自己要被那辆破车颠散架了一边寻找合适的姿势。徐彰彬独自探索整个空间,圣水已经干涸,牧师的房间也被掩埋在砖瓦之下。他脚边碰到了障碍物,捡起来发现是捧花的手柄。
“这里之前可能在举办婚礼……后来人们都逃走了。”
希望他们逃走了。他想。
韩知城没有接话。徐彰彬回到他身边,找个地方坐下。“谢谢你和我跳舞,”他忽然说,“以前在基地的时候,他们教我,我学得很累,只有昨天跳起来很轻松。”
“为什么要学跳舞?”
“不知道,训练安排。我问过一个人,他说我以后会用到。我一直以为有一天我会和他在基地以外的地方跳舞。”
“他后来怎么样了?”徐彰彬问,“也……出了那样的事吗?”
韩知城回避了他询问般的视线。“嗯,他死了,”他说,“死在人机接驳系统彻底失控的那一天。”
所有人都死了。
机器人在直升机上叛变,跳伞成功的有且仅有韩知城一个。他坠落在基地外,被满身血污地搬进救护车。救援人员找到他时他已经接近休克,因此没能来得及把致命的情报告诉任何人。
徐彰彬从舱体中脱出。研究员看起来挺满意自己的作品,举了面镜子在他眼前:“看,是不是完美符合你的要求。”
他微笑。“辛苦了。”然后擒住了研究员的脖子,用力一扭,咯哒。研究员失去呼吸的躯体软绵绵地瘫倒,徐彰彬从他的脸上取下口罩。
一小时五十三分钟。没有一丝错误的计量。
韩知城已经被放在担架上抬进了手术室,戴上口罩的徐彰彬在主刀医师准备宣布抢救失败前走了进去。“只要能想办法稳定住他的生命体征,那么就能进行意识注入实验,”他说,声音不变,只露出一双眼睛,“这样可以把他的意识转移到别的机体身上,他就不会死。”
没人反驳徐彰彬。他对人机接驳系统有绝对的话语权。“但适配他的所有机器人都已经坠毁了,我们现在找不到一具闲置的机体。”医生说。
徐彰彬看着他,用一双陌生的眼睛。
“你说这个年代居然还有人在教堂举行婚礼吗?”
“有人需要这样的仪式感吧,尽管契约关系已经慢慢成为老古董了,神明和契约总还是能让人感到安全的东西。”
“他们宣誓的时候是怎么说的来着?”
“让我想想看。‘无论疾病或健康、贫穷或富有、美貌或失色、顺利或失意……你是否都愿意爱他,照顾他,尊重他,接纳他,永远对他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徐彰彬从记忆的片段里背诵出这几句话,接着发现韩知城转过头看着他的侧脸。“怎么了?”
“你看上去挺不错的。”韩知城说。“和我结婚吧,也许我们会成为地球上最后一对恋人。”
“这要怎么确定。总有人在相爱,即使是末日的最后一分钟。”
“有道理,那我们也许只能成为普通人。”
他们坐在白色十字架下面,韩知城的瞳孔看上去深不可测。然后他们目光相接。
他轻轻地说,我愿意。
“还有我。”徐彰彬说,“用我的身体。”
韩知城很熟悉这些步骤:他的意识从一具躯体流向另一处,就像穿梭在空荡的酒店走廊,他可以打开每一扇房门,进入后面通向的房间。
这次有些特殊。当他在走廊里行走时,有人和他擦肩而过,向相反的地方走去。他想回头看,但是只有面目模糊的背影。他甚至停在走廊里思索,要不要回去追上那个人,肩膀忽然被推了一下,跌进了面前的门里。
他醒过来,发现操作台上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的自己。试着动了动手指,立即辨认出机械运行的特征。
然后是记忆,大量的、潮水般的记忆,涌进他的脑海里。
人类从未疑心的助手,掌握全部意识注入和人机接驳技术的机器人,对两个种族的了解细致入微,即使修改核心数据也几乎不会受到怀疑,何况只是一些看起来无关紧要的数字。
当一颗星星死去,你需要一百年才能发现。
激发机器人的自我意识是极其漫长的过程,学习、剖析、测试,过程反复。这其中穿插着数以万计的画面,韩知城略一浏览,都是自己。
回到现实,镜子里照出的也是自己的脸。和那具不再动弹的尸体一模一样。
这是一场策划已久的剧变,而不只是某个小队的临时暴乱。他的队友会死,因为徐彰彬安排他们去死;他会活下来,因为徐彰彬保证了他活下来。
他甚至会一直活下来,因为这即将是一个机器人的世界。
韩知城抬起脚,挪动到操作台边。对于人类而言,肉体的死亡意味着一切的终结。没有备份,没有退路,这本就是个脆弱的种族。但徐彰彬并不是人类。他握住自己脆弱的手指,那里面或许囚禁着徐彰彬的意识。
也许没有。意识早就消散了。徐彰彬为了推自己一把,可能都没有力气闯进另一扇门。
他低下头,没办法哭出来,因为这具机体没有装配泪腺。
你没告诉我这也会疼。
“不走吗,”韩知城坐在长椅的另一端。其实没有用,只要这具机体产生了意愿,那么三秒内就会扭断长椅那头徐彰彬的脖子,“听了这些之后。知道我是什么家伙了不是吗。”
“不走,因为本来就知道。”
只是人类的徐彰彬这样说。
“……不要乱说话。”
“你没有体温。”
一直知道。拥抱的那个晚上就知道。跳舞时也知道。发热时除了头部外所有部位都是冰冷的,像只有主板过热的计算机。
韩知城大概是在对抗觉醒后自动连入的庞大的群体思维,得出这个结论之后没去打扰他,只是默默地开车,直到他希望停下。
“知道了就走,”现在还是在指令和意志间做着斗争、几乎快要颤抖的韩知城用了祈使句,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措词,“跑。开车走。到我看不到的地方去。”
“不去。”徐彰彬站起来,但是是走向他。“如果我想活下去,刚刚就不答应你了。”
之前也不会答应。哪次都不会答应。
“你知不知道,我其实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很久。”徐彰彬蹲在他面前,韩知城只能别过头去,竭力不看他的脸。“但是你非要救我。”
“我觉得你刚才也不是在对我说话,是对你想要见到的那个人说话。或许那个人是我,但我真的不记得了。我们也有过很好的日子吗?”
韩知城的叙述里刻意隐去了另一个主人公的名字,他不敢推断是不是自己。但此刻对方的指尖都在发抖,好像是极其费力地,点了点头。
真好。
“但我不是为他说的那句话,我是为我自己,”徐彰彬说,向下看着那只手臂终于不受控制地往前,伸向自己的脖颈,“我是真的愿意,也是真的很喜欢世界末日。”
“很高兴认识你,即使我们可能已经认识过了。但我很高兴是你认识了我。”
手掌触及皮肤时,徐彰彬想起柜门被打开时被光芒撕扯开的黑暗,如同生命扯开了死亡重新回到他身边。门口站着这个给他带来生命的人,神色慌张,要抓着他逃出生天。
手指逐渐缩紧。他笑笑,对韩知城说“抱歉”,又说“没关系”。
徐彰彬的身体保存在何处,自然只有徐彰彬自己知道。还有继承了他的机体的韩知城。
他那时还不习惯把自己当作机器人,想做的也只有赶紧逃离那个让徐彰彬付出一切的地方。然后他开始收到脑中的信号。他现在的同类在呼唤他:回家,回家。
他走出教堂。他们的车还停在原处。韩知城拉开车门,手枪静静地被放在副驾驶座上。
是啊。回家。
回到星星坠落的地方。
Fin.
“事实上只有三种人适合结婚:傻瓜、恶棍和牧师。”
丧尸病毒爆发背景下的神父×吸血鬼
1
再怎么说,一觉醒来发现窗外变为了丧尸横行的世界绝对算不上是什么愉快的体验。
本来今天应该只是李旻浩240年生命中一个平淡甚至无聊的夜晚。他从里面把棺材盖推开,之前正想着晚上是喝A型血还是B型血,粗野又刺耳的嘶吼声忽然从街上传来。事情直到这里还没有变得太奇怪,至少李旻浩是这么觉得。
他边开冰箱门边思索棺材的内衬要更换成什么材质。天鹅绒已经过时了,丝绸太难打理,也和自己的床垫不怎么相配。不然的话,跟那些新世代的吸血鬼一样,刷上油漆或者涂鸦如何呢,他这么想着,也忽略了手里抓的到底是什...
他边开冰箱门边思索棺材的内衬要更换成什么材质。天鹅绒已经过时了,丝绸太难打理,也和自己的床垫不怎么相配。不然的话,跟那些新世代的吸血鬼一样,刷上油漆或者涂鸦如何呢,他这么想着,也忽略了手里抓的到底是什么口味的血袋,随便撕开就喝了下去。
李旻浩并非年轻,但也称不上种族里多么德高望重的一辈。他没有见证过二次吸血鬼危机,没有参与签署《人血互不侵犯条约》和《德古拉宣言》,没有组织成立国际吸血鬼联盟,所以现在联盟里当职的那帮小辈都不认识他,早就退休跑回罗马尼亚古堡里晒月亮的老头们,啧,李旻浩想到他们就很头疼,虽说是完全没可能的,能让吸血鬼感到疼痛的只有那几件事而已。相处不来就说相处不来嘛,非要宣称我是异端干什么,用人类谩骂自己的话来形容同族不感觉荒谬吗。而且,我只是嫌麻烦,什么叫做“蔑视的眼神和态度”?活了一千多年,为什么还像咋咋呼呼的学生那样幼稚,搞不懂。
自然了,他没有经历的事情太多,其中难免包括上一次丧尸潮爆发,那是和黑死病同期的大型历史事件,一度给吸血鬼的名声带来了极大的负面影响——尽管他要是知道,也一定会说,“本来也没好到哪里去”——于是就完全不懂,防治丧尸的最好办法。
所以李旻浩大剌剌地拉开了窗帘,看清街面上的形势之后又一把拉上了。
很难想象刚刚过去的白天里都发生了什么惊天浩劫。他不期冀于人类的社交媒体至今还能正常使用,所以也没有试图打开电视或者推特。不知道吸血鬼日报的头条有没有写上点什么黑体加粗的标题?类似于“丧尸风暴来袭,一号紧急避难方案已出台”。他解锁手机,信号格变灰了,附赠一个小小的黯淡的叉号。
该死,信号塔都沦陷了,人类在过去几百年里究竟取得过什么进步。李旻浩难得烦躁。他绝对称不上没有手机宁可去看日出的吸血鬼,不,他连情绪都不常有。年轻的时候很烦人类的存在,但是也不至于一发脾气就去屠城屠村,这次完全属于极端情况。我是得写信吗,还是等联盟那帮小屁孩来找我?虽然李旻浩信不过他们,他宁可想办法去找他的代理人。不过方灿有没有在这场劫难中沦为一摊腐肉,他也不好讲。
还是待在家里吧。他不想下到地面去。他住在23层,大门配备了指纹锁+密码,普通僵尸想要爬上来并不容易,会用电梯的话说不定,但是进来就不用考虑了。
——绝对要遵从自己的决定。
——至少不要打破,自己制定的规则。
现在的现在,李旻浩不知道自己会翻来覆去地想这些。
有人敲门。
准确来说,不是敲击这个清晰的动作,是指甲在木质房门表面刮蹭的声音,像是琴师拨弄琴键那样在李旻浩的听觉器官上发生共振。他集中精神又听了一会儿,以吸血鬼的敏锐捕捉到了抓挠背后隐藏的呼吸。
无论丧尸或吸血鬼都不具备这个能力。人类为什么要趴在别家门前做这种意义不明的事,李旻浩皱起了眉。难道是为了折磨我吗,耳道中盘旋不散的瘙痒感令他十分焦躁。他想到了电影里受伤的人由于脱力所以虚弱地拿手指在木门上划出五道血痕的场面,但是这就更不可能了,吸血鬼对流失在外和仍然在血管中流动的鲜血的味道的分辨率是99%——
他的瞳孔倏地缩紧,因为这一瞬间他确实听见了血液在血管中潺潺涌动的响声。之前大概是误判吧,他想,走到门前看向猫眼。砰!就在这时狠狠撞在门上的沉重物件让整个门厅颤抖起来,连带着李旻浩的鼻梁也被硌到了。
很不爽,他摸着骨头的位置。猫眼被黑红色液体糊住了,但这类小小的不顺心和鼻梁的问题一样很快被他略过。然后强烈涌入的反胃感令李旻浩感到困惑且惴惴不安。“血液不是甜蜜的东西”,这个概念对于吸血鬼的威胁可以类比“水是有毒的”这件事成真对于人类。不管是什么东西在出血,反正肯定不是人类。虽然根据当前的情况,好像也没有别的选项。
但是那个流动的声音,他每天晚上去健身房或者超市的路上能听到千百遍的声音。到底是什么,实在太好奇了。
太好奇了。
太好奇了所以做出了错误的、冲动的事。
啊,总不能因为还能活个两三千年的就去做无谓的冒险吧。
何况我从来也不是热衷于冒险的类型。
他死死钳住那个丧尸,冲对面大喊:“喂,开枪啊!”
作为一个人类跟丧尸赤手空拳地搏斗,还不如乖乖认命双手合十给自己做段祷告更有效。
假设你手持两把MP7胜算还大点,假设丧尸靠着的门背后正好有个吸血鬼向内拉开门就更大了。
丧尸的行动速度是末等,凶猛倒是首屈一指的,被李旻浩从背后踹了一脚之后立刻扑咬了上来。脏死了,李旻浩只是躲闪着,避免沾到它布满血污的长指甲。大概是运气不好,这只还残存着一些基础的战略意识,发现面前这个难以对付又转头回原目标那里去了。喂,有点出息吧,找人类的麻烦不是太没挑战性了吗,李旻浩在心里喊着,没有办法所以只能上去跟丧尸扭打在一起。脸好像擦破了,血珠顺着脸颊淌下来。啊,烦得要死,我又不是会打架的类型。好不容易控制住了它,对面那个人类,居然举着枪傻傻地站着吗,依我说人类还是灭绝算了吧,也不用管吸血鬼的死活了,我会去吸牛啊马啊的血的,就跟那些吸血蝙蝠一样。丧尸把上下颚张开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吼了那个手忙脚乱装弹的年轻男人一句:
“喂,开枪啊!”
它被爆头之后李旻浩虚脱地把它残缺的躯体推到旁边,然后瘫坐到地上。虚脱只是个形容,但他的精力真的已经耗尽了:他实在不想和这种队友合作第二次。持枪的男人上前来想拉他一把,被李旻浩把手打开了。
“我很抱歉,”男人还在措辞,“刚刚我没有反应过来。抱歉把你置于那样的处境里,是我的错。”
“但是……”他露出一副迟疑的表情,李旻浩都不用思考都清楚他要说什么了,“你刚才……真的非常,呃,厉害。”
是啊,是啊,人类无法匹敌的速度和力量,还有这个,李旻浩抬手擦擦脸,果然什么也没摸到。伤口已经愈合了。
“我建议你赶紧离开,”李旻浩说,“如果你要问我介不介意跟别人合住,我会说我介意。我们并不是一类。”
他自认为他已经尽可能隐晦地揭露真相了。但是男人没有动。
“没有地方可以去了。”他说,“我是从楼下上来的。十层以下的楼层都被丧尸占据了,它们只会越爬越高。我会努力和你磨合的,我在和他人相处方面做得还不错。”
他妈的自大狂,有谁同意过你留下来?李旻浩完全没费力地站起来,快速到把对方吓了一跳。“我不欢迎你。”
他准备回屋里去,一只手从后面拽住他的袖子。“我会尽快离开的,拜托再考虑一下……”
“我不可能和你共同生活。”
“总归是有原因的。可以告诉我吗,如果是和我有关我一定会尽力避免……”
因为我他妈是个吸血鬼。他转过身睁大眼睛瞪着男人,后者的手卡在门缝里,四指弯曲挡住了他关门的进程。
就这样僵持了几十秒,最终是男人露出了人类惯常说的令人心软的笑容。这个词对于吸血鬼不应该失效吗,这一类词,像是“打动人心”之流,对于吸血鬼来说不都只是无谓的修饰语而已吗。
“自我介绍,”他说,“我叫金昇玟。”
2
除了客厅,所有房间都严丝合缝地封死了窗户。只有书房和厨房安了顶灯,其他的无论主卧还是客房都处于完全的黑暗中,连灯泡都没有多余的。这么看了一圈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会感觉到异样吧,而金昇玟自得其所的溜达着,李旻浩跟在他后面,黑着脸。
“你可以睡这里,”他发现金昇玟打开了手电筒在检查四周,“没有灯,窗户也打不开。既然你非要住在这里,那么自己想办法吧。我讨厌光,所以别来问我。”
“阳光过敏吗,”金昇玟以轻松的口吻应答,“没关系的,我理解。请问插座在哪里?”
“喂!——有谁允许你在这里乱逛的!”
手忙脚乱地锁上卧室门又把金昇玟往外推,后者还秉持着一副无辜的样子为自己开脱:
“对不起,以为这边是洗手间来着,因为很黑没能看清楚就走进去了……”
真的是该死啊,当时为什么就莫名其妙地开门了呢,每天都要破坏点什么才能感受到生命吗,你当然又不是那种吸血鬼,惹火上身的感觉很好吗,这样活着的话还不如以前就干脆上火刑架去死掉算了吧。
“以后不要靠近这个屋子明白吗,浴室和洗手间都在你那边,旁边是书房,你也不要进去,住在我这里的话就得听我的——”
“——但是,原来睡在棺材里啊。”金昇玟用毫无变化的表情说。
什么?
“原来不是阳光过敏,是吸血鬼啊。”
金昇玟用毫无变化的、安静的淡然的表情说。
“原来是这样才不愿意留我在这里吗。”
喂——知道了就赶快离开吧,为你自己的安危着想一下。
不要傻站在那里看着我。
“这确实是个问题,”他从背包深处掏出一把链子,挑出一根,底端坠着小小的十字架。
“但我是神父来着。”
作为人类所活的24年,以及作为吸血鬼所活的216年,不论什么时候,李旻浩都没有碰到过如此这般棘手的麻烦。
“呀呀呀!”他大叫着,慌不择路地往后退,差点踩在门口金昇玟脱掉的靴子上仰天滑倒,“收起来你这个——!”他把“狗崽子”几个字艰难地咽下去,“不要在我面前晃荡!”
“抱歉抱歉。”金昇玟把十字架细致地盘好收回原处,李旻浩对他怒目而视,但想想没什么意义,眼神就放松了。金昇玟抬头只看见了李旻浩睁大眼睛不太有威胁的样子。
“想把我杀了独占这里吗?”
“绝对没有,只是一时忘记了。毕竟,我是第一次面对吸血鬼,暂时没有想起来十字架对你们是有害的。”
倒也不至于看到就会死的地步。不过,李旻浩想,拿这个胁迫他一下也还不错。
“你们那位主是说过,”他停顿住,斟酌语言,“不能杀人对吧?”
“是这样没错,”金昇玟说,“但你不是人啊。清理异端是我们的荣光。”
这样的对话要怎么继续下去。
“不过,请不要担心,你救了我,我会报恩,我是有良心的人。”边说边在胸口到额头比划了四个点,似乎要向他证明自己的话是以天上那位的名义说出来的,所以不会造假。可惜的是,李旻浩努努嘴,我又不信他,他待的地方永远不会接纳我,我干嘛要相信信仰他的你呢。
“先说好,我没有救你,”他着重强调了动词,“我刚刚冲出去的理由是——”
——因为你是我的猎物。
“懂吗?闻到你的血液的味道才出去的。我不喜欢别人染指我的东西,猎物不行,卧室、家具、猫爬架,一概不行。要住在这里但是又不想被我吃掉的话最好乖乖听我的,守我的规矩,然后等我想到解决办法再说,是放你走自生自灭还是把你吃了都看我心情,明白吗?”
“明白,”金昇玟镇定地点头,“但,鉴于我拥有可以摧毁你的力量,例如十字架和圣经,刚才这些条款是不是不太合适?”
“不如这样,”在濒临崩溃的李旻浩发出声音前,金昇玟制止了他,“我们达成交易好了。”
结盟吧,暂时性的,会不会变为长期合同则视情况而定。“总之现在这个时局,我独自走出去就是死路一条,”金昇玟向窗外望去,“虽然我不理解你为什么不能自由活动。理论上来说丧尸病毒只会攻击有生命的物体,而吸血鬼已经死了。”
“但我会动啊,长得也和人完全一样。”李旻浩指出。
“所以?”
“所以丧尸当然会攻击我——如果一个东西看起来像人,动起来像人,尝起来像人,那它就是人。这个才是丧尸的逻辑。”
“有道理。”金昇玟同意。
那么,要不要和我成为联盟。既然目的相同,我们互相帮助才是最好的选择。你是想活下去的吧,因为我无论如何都想活下去,看到你也有同样的意志才提出了这个方案,面对丧尸的时候不是奋力反抗了吗,所以想要活下去吧?
李旻浩依然在思考。
想要活下去。当然。即使已经活了240年,还是想要活下去。现在还远远不是去死的日子,就算死也不能窝囊地死在丧尸灾难里。那些自己瞧不起的现在动起来骨头都会发出嘎吱声的老东西们可是一个个都活下来了,自己怎么能连他们都比不上呢。虽然这不是主要的原因,李旻浩还是想活着。
“可以,”他伸出手,“我同意。”
“那么,合约的内容是这样:”
“直到危机解除前,共同相处……友好相处,”
“最大限度地保护对方,”
“不杀死对方,或者试图杀死对方,”
“合约的期限是,”金昇玟看了他一眼,“直到这场丧尸危机解除为止。”
李旻浩开口了:
“或者死亡。”
3
习惯了独自生活起居的李旻浩,还不知道突然增加的租客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变化——主要是负面的。又要说那个词了。麻烦。
说是客房,其实只是摆设,因为是户型自带的才存在,根本没有想过要做卧室用,随便堆放了一点杂物在里面。但金昇玟说他睡地板也没有问题,所以任由他去了,李旻浩自顾自地进入棺材然后合上了棺材盖。第二天,或者说第二天晚上,发现金昇玟没有进屋而是坐在沙发上他才提出疑问:
“你难道不应该睡到里面去?”
“我想尝试调整我的作息,跟你同步,”金昇玟打了个哈欠,“不过白天我也睡着了,实在是太累,所以现在还不太困。”
李旻浩看着沙发上的长条凹陷。“你白天在哪里睡的?”
在这种逻辑和现实的矛盾下,个体很容易做出匪夷所思的决策。李旻浩说出他要下楼几个字的时候自己也吓了一跳,遑论把压缩饼干失手掉在餐桌上的金昇玟。
“你准备干什么?”
“我的车里还有一个气垫床,拿上来给你睡觉用。”
满脸写着“在说什么鬼话”的金昇玟最终选择了一言不发。李旻浩换睡衣时他敲了敲门,“是真的要下去吗。”
很想就此作罢的李旻浩在理性和不甘示弱中屈从了后者,硬着头皮回答:对啊,不然你把我的沙发弄皱了怎么办。换起来很麻烦,我很喜欢它的颜色。
“那好,”沉默片刻之后,金昇玟说道,“稍微等我一下。”
他画的图,李旻浩看不懂,金昇玟只好一点点地向他解释:这是楼层构造,这是之前我观察到的丧尸的分布位置,这是地库的地形,这是可能的丧尸移动路线……李旻浩听得云里雾里,最后不得已打断了金昇玟的长篇大论:
那么……要怎么做?
金昇玟看着他的眼睛,抿紧了嘴唇。
“最好是先下到一楼,大厅比较开阔,藏匿丧尸的可能不大。然后再从外面的车库入口走下去。”
这种程度是能毫不费力地理解的。李旻浩爽快地点头表示明白了,但是又开始困惑于金昇玟之前所做的种种假设和准备有什么意义。分明已经想到最优解了。
“……我不是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的类型,何况是这种危险系数非常高的冒险,没有规划我会宁可放弃。说实话我本来也想劝你放弃,但是看起来你非常想做,我好像没有办法劝解你,想要都列出来给你看过再衡量。但事实上你也没有怎么听进去。”金昇玟给两把微冲分别填弹。
“做你的盟友确实不简单。但我保证,我会尽力。”他说。
活得越久越不想动,这是人之常情,主语可以被替换。依赖熟悉的、陈旧的事物,抗拒新鲜的、陌生的事物,最后老死在亲密的垃圾堆里,大部分智慧生物都是这样度过他们的一生。而吸血鬼只是不能享有最后那项甜美的恩赐,其余种种是不会有变化的,即使不在阳光底下,也没有什么新鲜事。
他把灰扑扑的气垫床拎出来,金昇玟自然地接过去。李旻浩不由得开始打量这个闯进来的新生命,突然间说到了这辆车,说他已经开着它走过了十三个国家。“如果没有爆发病毒的话,今年内我大概也会离开。”
“住得不舒服吗?”
“不,只是吸血鬼的本能而已。像是吉普赛人那样,流浪的本能。”
当然还有别的原因,涉及到他不想提及的部分。金昇玟没有往下问,而是转去搜索车子里还有什么能派上用场的物资。李旻浩看着他,自己倚在车门上,想到什么就问些什么:
“你是这个教区的神父?”
“不,其实我还没有想好,现在也还是见习期,”金昇玟说,“而且家人们很激烈地在反对。看过电视剧吗,有一部叫《内在美》的,里面首尔大还是哪里的高材生放着法律系不读要去做神父,我大概也就是那种情况吧。”
“哦……你那位主的力量还真是很大。”
“大不大的,亲身体会一下就知道了。”
“什么啊……劝我皈依吗,你们传教的还真是不择手段啊,居然劝吸血鬼信上帝……知道我如果上了天堂会是什么后果吗?”
因为太过激动所以根本忘了去听周围的动静,从隔壁车位匍匐上前再跳起猛扑过来的丧尸根本超出了李旻浩的意料之内。腥臭味和血盆大口冲到面前时,他只来得及仓皇向后躲闪,任何技巧性的动作都来不及。
他的手腕被拉住往躲避的方向用力一拽,连带着整个身体都无可避免地倾斜,最终额头依靠在某个肩膀上,双眼被黑暗包围蒙蔽,与此同时金昇玟开了枪,连续三声枪响,听力范围内没有了丧尸的动静。
金昇玟放开了他的手。
“还好没有现在去见他吧,虽然不知道会是什么后果。”他说。
李旻浩没再说什么。他们拿上所有能用的东西,按照原路返回23层。快要接近黎明了,李旻浩拉上所有的遮光窗帘,喝空一袋血,替金昇玟找出充气阀,期间被钉子刮破了手,随后迅速愈合了。金昇玟目不转睛地盯着整个过程。
“这个也算是诅咒的一部分吗?”
“严格来说,我不知道。能感觉疼痛但没有伤口,这其实算是恩赐吧。”
“真好——这我可不能讲给教众听。”
“为什么?没事,我明白了。你们还会给教众讲故事?”
金昇玟走到他的门前。这时李旻浩已经躺进棺材,正准备盖上棺材盖。
“是啊——当然,不是睡前故事。”
棺材内部传来嗤笑。“如果他们需要的话你会吗?”
“我会给他们念圣经。”金昇玟面不改色,“‘……耶和华神用土所造成的野地各样走兽和空中各样飞鸟都带到那人面前,看他叫什么。那人怎样叫各样的活物,那就饲它的名字。……’”
棺木的隔音效果相当好,金昇玟的嗓音只能模糊地传达到李旻浩耳中。他在这种近似白噪音的低频率嗡嗡声中逐渐合上眼睛,一些模糊的念头在他脑海里交织,临睡前还算清晰的那个被他捕捉到了:
他想过问金昇玟,要不要一起坐上房车去别的城市看看?
金昇玟靠着门,轻轻地吟诵着:
……耶和华神使他沉睡,他就睡了。于是取下他的一条肋骨,又把肉合起来。耶和华神就用那人身上所取的肋骨,造成一个女人,领她到那人跟前。那人说,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可以称她为女人,因为她是从男人身上取出来的。……
Thisisnowboneofmybones,andfleshofmyflesh
4
共同相处的第三天,整座大楼停电了。金昇玟于是打开了应急灯,过于强烈的光线令李旻浩无法适应,他走到露台上,紧接着金昇玟居然也跟出来:
“天气不错,我在这座城市还没有见过星星。”
“二十多年来都没有吗?”
“二十多年?不,我不是在这里长大的。”
“哦——但星星也没有什么好看的。可以轻易看见它们的时候人类在追求霓虹灯和不夜城,也许唾手可得的东西对于智慧生命都不具有吸引力,遍野可得的星光对于工业革命前的人类、寿命只有几十到一百年的人类对于吸血鬼,都是这样。”
“你应该见过很多星星,以及眺望星星的人。”
“我见过,还有星空下曾经闪烁而后消亡的城市。而比我更年长的那些世代,他们见证的是文明的辉煌和陨落。在吸血鬼看来,星空只是比瞬间稍微漫长的烟火庆典。”
金昇玟沉默着,星光和屋内透出的灯光微弱地照亮了他的脸。西方,月亮是暗黄色的盖戳,印在牛仔蓝的天空上。李旻浩猜测起他的想法来,却始终没法想到。他好像只是活得久了,却仍然没办法做到老谋深算之类的,一眼就看透比起他来年轻得多的人类的心思。
“这么多事情都记得清楚,应该很痛苦吧,”金昇玟慢慢说,“所有的记忆都堆在大脑里,难怪是,被神诅咒了的种族。”
“虽然说得很轻松,但是你的神色并不宽慰,”他侧过脸看着李旻浩,“所以你会记得每一颗星星的陨落,对吗。”
死亡和遗忘,都是神给予的恩赐。无法结束的寿命,和无法模糊的过去,一辈子都会被错误追逐,所以拒绝跟外界来往,跟新的充满希望和未来的事物来往,独自被悔恨和逐渐褪色的怒火填满,即使这样,也还是要活下去。为了回忆,要活下去。
“你养过猫?”
“养过,三只,但是死掉了,猫的寿命很短,一只接一只,都是老死的。还好,没有遭受过什么痛苦,在睡梦中被你的神带走了。”
“原来是这样,死了以后还留着猫爬架吗?”
“忘记不了,相处的每个瞬间,即便看不到一点生活过的痕迹还是会照常想起。那样反而更痛苦,凭空思念,没有依据,什么也看不见的时候,尽管不需要呼吸,还是觉得空气在切割身体内部一样。只是大脑在活动而已,却是全身的苦痛。”
“那么,以后,也会这样想念我吗。”
金昇玟的手指摁在李旻浩的太阳穴上,剩下的手掌贴住他的脸,人类正常的三十多度的体温对吸血鬼而言过高了,静静地灼烧李旻浩的皮肤。他摁住的地方,在作为人的时候,大概是李旻浩最脆弱的部位。但,即便如此,还是会交出去的,李旻浩想到将近两个世纪前,自己还是人类的时候,觉得一定是这样。哪怕是明摆着的软肋,好像也会交出去的。
“我的一切,也都会分毫不差地,储存在这里吗。”
“嗯,会的。”
如果一个东西看起来像爱情,体验起来像爱情,感受起来像爱情,那它就是爱情。这个,是吸血鬼的逻辑。
闭上眼睛,身体前倾,对方炽热的呼吸打在上唇。只差最后一步了,把自己的嘴唇连同身体内部狂涌的感情交给他。齿轮卡在关键的瞬间,第三者刺耳的噪音打断了整个进程,李旻浩睁开眼,金昇玟的MP7正抵在露台外爬来的一只丧尸额头中心。
“我说过了,执行任务的时候不要来打扰我。”
他的嗓音冷得像金属。扣动扳机,银白色的光随着丧尸的身躯徐徐坠落。
自然,清理异端是我们的荣光。
吊桥效应。
“当一个人提心吊胆地过吊桥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如果这个时候,碰巧遇见另一个人,那么他会错把由这种情境引起的心跳加快理解为对方使自己心动,才产生的生理反应,故而对对方滋生出爱情的情愫。”
值得庆幸的是,他们这次要围捕的吸血鬼看起来并不了解这条心理学知识,金昇玟的潜入比十三个预备方案都来得轻易,虽然他也被谴责,为什么不在任务开始初期就抹杀目标。
他没有忘记开枪,但确实犹豫了,在银子弹和常规子弹间选择了后者。直接杀死异端对我来说风险太大,金昇玟回复,我很大概率会受到那只丧尸的威胁。下一步计划实施前,请肃清周边环境。
他们明显是没有听进去,停车场的遭遇也许是巧合,现在却明显是有意为之。大概因为计划过于顺利,最后的暗号是拉下电闸而金昇玟打开应急灯回应。他照做,他们却没有。操之过急的下场只有功亏一篑,他把枪口对准对方的胸膛,心知肚明李旻浩也在计算最快制服他的角度和路径。在吸血鬼的速度与力量前,任何武器都只是赌注,胜算不明的赌局前,所有人都是亡命之徒。
“我应该想到。”
“是吗。”
“没有信号的情况下,为什么还要给手机充电?不过那时候,我没有去想。”
“因为错误的预判啊。”
“这是,不做假设的后果。理所当然的把我和所有别的人类置于一个层面上,因为从理论出发我们根本伤害不了你,所以从来不去设想我会伤害你的可能性。”
“所以,”他稍微偏了一下头,枪口没有移动,“谁是谁的猎物呢?”
“如果他们没有打扰你,”李旻浩向下面看了看,“现在子弹应该在我的心脏里。”
“确实是我最好的计划。”金昇玟说。
束手就擒从来不是李旻浩的作风。他想好了,按照他对自己住宅的了解,从露台哪个角落能最好地借力以打倒金昇玟他已经清楚了:先夺过枪,再制服住他,从他的大动脉处刺入自己的獠牙。这件事李旻浩已经行云流水了,根本不需要模拟也能很好完成。他于是扑了出去,却没有碰到预想中的金属物件:金昇玟把枪抛下了窗户,另一只手从身后持着什么利器径直插入了李旻浩的腹部。
“这是我最好的计划。”他说,在李旻浩耳边。后者的獠牙已经没入了他的脖颈,金昇玟在相同的地方缓缓地亲吻上去。
他们保持着拥吻的姿势,一起从栏杆里翻落。
房车开了三个月,终于停在吸血鬼联盟的建筑门口。联盟内部已经乱了套:为此吵了几天焦头烂额的各个部门下属吸血鬼看到李旻浩走进来瞬间噤声,有些胆子稍微大点的只敢上去寒暄一句前辈您来了就慌忙退下。李旻浩什么也没说,直接走入了顶楼的会议室。
方灿前天把他要回来的消息通知给了联盟,今天本该在罗马尼亚古堡里晒月亮的吸血鬼们就聚集齐了。李旻浩的长亲作为代表,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欢迎他的回归。李旻浩并没有同他握手。
还是那副样子,在场的吸血鬼都是一个想法。这小子,仍然是骄傲的、蔑视一切的,就像当初公然违反《反猎杀国际法》,跨越十三个国家追捕虐杀一名人类的血猎组织的时候一样。理由是什么来着,大概也是,人类奉为圭臬的那类、短暂而愚蠢的名为爱情的东西吧。
为此被驱逐了十年,甚至删去了姓名,整个种族都无法获知他的消息。
曾经被称作“异端”的不良分子,回到种族后也未必能被立刻接纳。依旧是他的长亲先破除了沉默:“你的腹部怎么了,旻浩?受伤了吗?”
李旻浩沉默地低头,风撩拨起衬衫下摆露出紧紧缠绕的绷带。“没什么。”他说。
“居然没能完成任务?”韩知城说,“这可不像你啊。你不该是百无一失的异端清扫机么?”
金昇玟白了他一眼。“是主。”他说,“我在前一天晚上为他念了经——当然,是他要求的。主不会伤害他的信徒。”
韩知城吐了吐舌头。“你最好别让其他人听到这句话。异端难道能够和我们相提并论吗?回来了就小心点说话吧。”
金昇玟笑了,手搭上他胸前染血的十字架。
“我明白。”
“但是这回让它跑了,下次还有机会抓住它吗?真是奇怪,完全想不通它是如何逃脱的。不过,它当年可是让我们损失惨重,你手里有那些资料吧,看看它下手多狠。说来你脖子上是怎么回事?怎么有两个血点?”
“我当然知道,我研究过那些东西很多个月。”金昇玟摸摸脖子,“这个吗?没有,没太大的事。而且我确定,我们会再次遇到他的。”
“真的?”韩知城很惊讶,“你有计划了?”
金昇玟抚摸着他的伤痕,他们正好从一队嘈杂的猎巫者身边经过,他开口,保证没有人能够听到,包括身旁的同伴:
“合约期限未满,”他说,“我难道会放手吗。”
双性转
十岁开始韩知城有了第一双软底鞋。她穿37码,比教室里其他女孩的脚都大。她年纪也长一些,个子鹤立鸡群,舞姿鸡立鹤群。老师总是对着她妈妈摇头,摆出痛心疾首的表情小声讲:“这个年纪开始练基本功已经有点晚了,你女儿身体条件又不够好,以后专业学芭蕾舞应该很难……”她故意放低了音量,怕韩知城听见,但韩知城什么都听得见。她只是沉默地混在换衣服的小朋友里,弯腰拎起自己的舞鞋,走到结束谈话的妈妈身边。
十三个月以后韩知城去了首尔的舞蹈学校。那年智能手机刚刚兴起,妈妈送她上大巴,把零花钱和一只自己的三星手机塞在韩知城旅行箱的夹层里。大巴启动,妈妈不停地挥手,韩知城也跟着挥,手臂累了停下一会...
十三个月以后韩知城去了首尔的舞蹈学校。那年智能手机刚刚兴起,妈妈送她上大巴,把零花钱和一只自己的三星手机塞在韩知城旅行箱的夹层里。大巴启动,妈妈不停地挥手,韩知城也跟着挥,手臂累了停下一会儿又举起来。直到妈妈消失在了浓雾般的尾烟和尾烟般的晨雾里。韩知城觉得右手酸胀得不行。她肌肉力量向来不过关,被老师训斥了一年,摆上硬币架二位手也架了一年,但大臂还是没什么力气,不像天鹅,像晃悠悠的风筝。老师说她是棉花娃娃。
棉花娃娃独自去了首尔,成了舞蹈班同学里唯一一个上初中之后继续跳舞的人。家和学校离得不远,首都与首都圈的景色人文也相差无几。她适应得没什么不好,一起从仁川坐大巴来的女孩还成了她的朋友。两个人叽叽喳喳地在往返途中讨论新出的动画片和留堂作业里永远困难的几何题。女孩隔年因为家庭原因退学。她行李箱轮子滚动的声音回响在宿舍走廊里,韩知城没有开门出去看。
走的人不止她一个。练习室里的人员总是来来去去,把杆同样的位置站上不同尺寸的舞鞋,被盐分含量各异的手汗锈蚀成暗沉的银色。韩知城回家的日子越来越少,每周她和妈妈通话,妈妈问她辛不辛苦、有没有照顾好自己、是不是好好吃饭,她想说没有可能不辛苦,每件事情都辛苦,这里也永远没办法好好吃饭,所有女孩都为了“超轻”的BMI扎紧胃袋。韩知城半夜被饿醒,爬下床,想要喝水充饥,因为看见隔壁床同级生露在睡衣外纤细的一截腰而放下水杯。她也知道这样做毫无意义,只是那一瞬间被迷惑。节制的欲望压倒了放纵。
韩知城一天天瘦而高挑起来,蓄起头发,眼睛意外地变亮,总吃不饱所以闪出安静而蛰伏的光芒。她的宿舍在那个仁川女孩离开后长期空出一个床位,表演课结束后,韩知城听到了一阵流言蜚语引起的骚动。听说有新的学生要来加入她们。而她会睡在韩知城的上铺。
就这样徐彰彬闯进来。她的名字被外祖母绣在背包和衣服内侧,来和韩知城打招呼之前先被要求展示了一段当作自我介绍。稳定有力的大跳让韩知城的指甲嵌进手心里,这是她一直没办法斩获的东西。
可她完全不讨厌这个女孩。徐彰彬刚进来,需要从公用衣橱里辟出一小块空间放私服。但原先女孩们的衣物已经挤得满满当当,她站在衣柜门前苦恼,忽然转向韩知城,露出让韩知城的攻击性无处伸展、也不能说出拒绝的笑容:我能把衣服挂在你的旁边吗?
于是韩知城同意了。从那时候起,她的衣服沾染上徐彰彬衣物芳香剂的味道,她也习惯了被笼罩在徐彰彬的气味里。十二岁到十九岁,徐彰彬把她置于密密缝成的安全区内,直到十九岁徐彰彬不再跳舞,冷冽无味的空气涌入韩知城的人生,她才感觉到她曾经拥有过些什么,然后又被彻底剥离。
冬天她们穿羽绒服出早功,绕着操场跑圈,练耐力和肺活量。天不亮就该起床,凌晨六点,霜凝结成外壳,压得草叶沉沉下坠。韩知城的宿舍外面正好有盏路灯,每天她拉开窗帘时都一阵恍惚,以为看见了冷月亮。
跑完步踢腿、拉伸、跳花坛,做各式力量训练。永远有人比你起得更早,韩知城回忆起过去的日子,只记得黑茫茫的天空逐渐在呼气喘气间变为白茫茫,裹挟在模糊的白色中的人影永远层出不穷。徐彰彬永远跑在她身边,到了最后一百米冲刺时从袖管里伸出手来抓她的手腕:快啊知城,马上就要到头了。
和徐彰彬相比,她根本没有锻炼的习惯,每次都跑得精疲力尽,喉咙里好像涌出血味。徐彰彬说自己小时候生过病,从垂危边缘抢救过来,之后就一直坚持运动,原来的理想是考警校,将来惩恶扬善、匡扶正义。韩知城跪在她背上给她压软度,听完撇了撇嘴:那你怎么不去练跆拳道啊?为什么要跳舞?她是真心提问,徐彰彬听了却从胸腔里发出闷闷的笑声。
我去了啊,但隔壁有个拉丁舞老师,他看见我踢腿之后说我的身体条件很适合跳舞,我妈妈就让我来试试,还跟我讲我哥哥念警校还差不多、我就别想着当警察了什么的——啊啊啊疼啊!轻点轻点!
韩知城和徐彰彬总是不会在同一个方面受夸奖。现在老师偶尔会让韩知城做领舞,并且说她或许也会是一个进入正规舞团跳舞的孩子。但被单独留下来、给低级别学生录动作示范视频的却是徐彰彬。比起韩知城引以为傲的流畅性和舞感,她是完全的技术派。你无法评判哪种是天赋而哪种不是,因为对于芭蕾舞者而言,拥有什么天赋并不重要,缺失什么天赋才重要。
很多人以为她们站在舞台上,其实她们站在战场中,一个九十九等于零的战场。韩知城坐在水汽氤氲的镜面前系鞋带的时候想。练舞之后她变得越来越寡言,因为很少和外界接触,也因为慢慢发现自己与他人无话可谈。芭蕾是以大部分人无意义的苦痛浇灌出某一个人有意义的伤痕的艺术,这之中没有谁和谁是盟友。她不能天长日久地假装喜欢和热络,于是逐渐学会了闭嘴。
大课开始前,练习室里挤满了几十个扎紧头发的女孩子,交谈接触间身上散发的热气蒸得韩知城脸颊通红。她抬眼望去,在一片无袖练功服勾勒出的曲线里,有几根是属于徐彰彬的。她虽然不能确定她的位置,但韩知城知道那些高举的光滑而微微坠着脂肪的手臂里,有一只在下课后会挽着她走出去。
这种念头非常奇怪,给予她被蛊惑般的安心。尤其是看着她和徐彰彬之间巧合般的相似,比如类似的身高、相像的鞋码,明明不同但常被人看错的五官。隔壁房间的女生曾经来敲门,看见她之后愣了几秒:请问你是徐彰彬吗?她摇了摇头,示意徐彰彬正在洗澡,关门之后却溢出异样的情绪,混杂了欣喜和嫉妒,连本人也分不清哪个是对谁。
她知道那可能是由于她也需要一个支点。徐彰彬能给太多人依靠,给韩知城的最多,因为她们从开始就距离最近。徐彰彬揽着她的胳膊出门,不需要遭到质疑,毕竟她们只是隔了一层床板的关系。
而韩知城暗自担心的是徐彰彬至今仍是同级生里的佼佼者,老师嘴里闪耀的未来之星。也许某天她会失去那份自然而然的亲昵,韩知城不能确信徐彰彬还是会选择她。她希望只有她们的名字才能列在一起。出于希望和恐惧,韩知城一往无前地练习跳跃、旋转,在打蜡的地板上一圈圈地磨光鞋底。做得好才会被选择,被选择了才会做得好,这条悖论永无止境地往前运行,她从来没有问过徐彰彬,是不是会这样。
普通中学生初二那年,她们开始穿足尖鞋。已经不算早了,没可能再被称为天才少女。她们的同龄人开始陆陆续续地离开,大家回去读书、恋爱、梦想着进艺术高中或者被星探看中,只剩不多的、死心塌地的热爱舞蹈的人,还有徐彰彬和韩知城。
而韩知城只是觉得她还没有得到她想要的东西。但她想要的东西始终不把自己的真实面貌展现给她,只有深夜她因为白天失去知觉的小腿肌肉而疼醒时才能模糊地感受到,做到这样还不足够吗,韩知城不太清醒地想,一只手伸下去捏腿,扯到韧带了又抽痛一下,蹬了脚床板。是啊,不够,还不够。只有这种时候,才觉得自己还想要更多。
睡在上铺的徐彰彬翻了个身,呼吸声悠长。
韩知城一生中关于鞋的回忆太多,而且绝大多数都不愉快。其中一次是没能处理好的新舞鞋,鞋商卖给了她华而不实的缎面绑带,面料太过光滑总是松掉,最终引得老师对她大发雷霆。韩知城下课后回到宿舍,边哭边拆自己的绑带。徐彰彬追在后面进来,小心地回身关紧门,接着蹲在她面前,用手给她擦眼泪。泪水从手指的缝隙间掉出来。
“好啦好啦,”徐彰彬突然变得拘谨,好像手足无措,“是她话说得太过分了……不要哭啦,眼睛会肿的,很不舒服的。”
所以韩知城边哭边忍耐自己哭的欲望,直到浸湿徐彰彬肩膀处的衣料才停止。她找出针线盒缝上新的弹力带,用有血丝的眼睛盯着针孔,穿了十分钟也没把线穿进去。徐彰彬把缝衣针夺过来,针尖险些扎到肉里。“我来吧,你这样肯定会受伤的。”说着又差点戳中拇指。
她们都把头发留得很长,束在脑后成为发髻,把肩颈露出来接受老师和观众的审阅。好几次徐彰彬那头略带自然卷的头发卡在吹风机里,韩知城一点点地帮她解开,徐彰彬的呼吸和半湿的发尾搔挠她的脸,很痒。
消息扩散得非常突然,周四传出来,周六就全校皆知。也不知道源头究竟是食堂还是早功后离开操场的路上,反正那个消息是这么说的:年底学院里要选拔几个女孩,把她们送去莫大舞校交换一年。
周五的变奏表演课结束之后是英语和物理课,她们在更衣室换上私服,像普通学生一样结伴去有桌椅的教室。徐彰彬拉着她,经过玻璃窗边一片热身的人群,落日的光铺开在浅色海绵垫地板上,一段一段地照亮徐彰彬的侧脸。有人把脚尖举过头顶,韩知城突然戳了下徐彰彬的腰,在她假装生气前笑着跑进走廊深处。
你想去吗?
你不想吗?
徐彰彬没有回答。她看着遥远的某座大楼,公路上车来车往,韩知城抓紧了自己的外套。很冷吧……莫斯科。
铃声大作。她们被赶回了教室里面。好多年以后她逼问徐彰彬:你那时候说莫斯科很冷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不想去是不是?她那天喝多了,醉醺醺地靠在徐彰彬背上,酒精把她的忍耐力都破坏了,想要任性的欲望压倒了理性。
徐彰彬又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无奈地笑。怎么会……因为想到你喜欢冬天啊。你喜欢的地方当然要去了。
神智也像脸似的烧得晕晕乎乎,韩知城拍了一下她的手臂,撒娇一样地埋怨:那就好好说啊,说成那样谁听得懂……你知不知道我担心了好久……
于是徐彰彬逗她:如果我真的不想去呢?
不想的话……韩知城的脑袋慢慢垂下去,变成自言自语的音量。那我就完蛋了啊,她说。
选拔之前,徐彰彬的家人和韩知城的家人共同去了一趟南山塔。她们两个挤在后排座位上,昏昏欲睡,头和头抵在一处。阴天,所有景象都灰蒙蒙的,她们打不起精神,两个妈妈去求签,韩知城不想从长椅上站起来,摇头大喊我相信科学!这句话把徐彰彬的警官哥哥逗笑,扶着他未婚妻的肩膀乱颤。韩知城翻出白眼,转过头,徐彰彬却拍她手背。
那边有个算命的,我们要不要去?
开玩笑呢,你居然信这个。韩知城瞪她,直到她不太好意思地抓了抓脖子:去看一眼嘛……看我们俩的关系会变成什么样。
徐彰彬总是有办法无心地敲打她一下,让她大脑某处的那根神经瞬间紧绷又放松,电流游走在周身,迟迟无法消散。韩知城说不要,我才不想知道。她有点赌气地背对徐彰彬,等着对方来哄自己,或者只是闷闷不乐一阵,让情绪自行消散。
那个年纪的女生多多少少有独特的迷信,比如说南山塔虽然是情侣圣地,但是挂了同心锁的最后大部分都一拍两散,聊天时其他人讲得有鼻子有眼,举了各种身边堂哥表姐亲属长辈的例子,吓得徐彰彬和韩知城甚至没敢在卖锁的摊铺前停留。她们双双扯着对方的袖子快步离开,甚至没感觉到这种默契有什么不对。
她是没有余力停止的人,有时候她会恍惚,以为徐彰彬同样如此。可不是的,是她太贪心,从而被驱动着走向这条不能回头的道路。徐彰彬随时都能放手,抛下她,在下一个路口转弯,往没有韩知城的生活驶去。
离选拔还剩半周时,隔壁宿舍的女孩摔断了脊椎。救护车静穆地停在楼下,担架和白布覆盖的身体抬进去,它关闭了门,尖啸着离开。
当晚练习室提前关闭。所有人都被赶回自己的房间里。韩知城早早洗漱完,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没有办法睡着,坐起来,沿着梯子爬上去,蜷在徐彰彬身边。徐彰彬没有拒绝她。韩知城缓缓地向她的后背靠近,把自己的心脏贴近她的胸腔。两颗心跳以相似的频率共振,韩知城收紧了手臂。她默念:彰彬,我们明天会怎么样?
她感到徐彰彬握住了她的手,把它放到心口。
最终通过选拔的不是她们。那些年龄更小、重心更稳、控制力更强的孩子乘上了去往北方的飞机。徐彰彬的能力并不在她们之下,但她已经十六岁,不再是耀眼的、可以承载光环的年纪。越年轻光辉越盛,学校和世界都希望能把大众视野点亮的人,为了这份火焰而燃烧的生命,没人去管,只是化为灰烬消散。
但她们也到了离开的时候。不管徐彰彬还是韩知城都该升入高中。毕业典礼上她们表演《天鹅湖》,交换生代表作为领舞,韩知城是站在舞台边缘的两列天鹅之一。幕布拉开前,呼吸声和纯白的舞裙在寂静中微微发颤。她安静地站好姿势,双手交叠落在身前,想到黑暗里的某处,徐彰彬正和她以同样弧度扬起头,她忽然没由来地感到什么东西濒临结束。
心跳得很快,韩知城偏过一个几乎不可察觉的斜角去找徐彰彬的身影。此时帷幕向两旁分开,灯光落下,她没能找到对方,但无端感到对方也在寻找自己,于是身心莫名地回归安定。她转身,面对掌声。
秋天,她们共同进入艺高,继续学习芭蕾舞。三年后,校内爆出性侵丑闻,处于漩涡中心的徐彰彬带着所有行李退学。从宿舍搬走的那天,她没有告诉韩知城。
韩知城还记得她推开宿舍门时,格外空荡的房间里扬起一阵气流。属于徐彰彬的位置只剩下床架和木板,两者都不是能够留存气味的物质,徐彰彬什么都没能留给她。
她打开衣橱,又拉开抽屉,灰尘在光线里无声弥散。她们的名字仍然写在入学名单相邻的位置,尽管谁都没能做到最好,但她们总是在一起。
往后的日子,韩知城叩问自己,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从她的十代贯穿到二十代,从不求甚解只顾奔跑的年纪问到精疲力尽无处可去的时期,韩知城发现自己找不到答案。她还是继续跳舞,高中毕业后进入大学,研修舞蹈表演系,舞室里再也没有熟悉的面孔。比起因伤病或因意志力半途而废的同级生,她过分的坚持终于换来了舞台中间的位置。校内的演出里她往往担任领舞,也有舞团向她抛来橄榄枝。规模并不大,也几乎没有名气,但韩知城已经满足。
我想要什么?我想要成功,想要舞台,想要只打在我身上的聚光灯,想要出类拔萃、鹤立鸡群。我想要的太多了,还想要你。
她在散开自己的头发时会想到徐彰彬,想到自己曾经认真地梳理她好像永远不会伸直的发尾,外面的天色逐渐黑下去,夜晚到来,韩知城的睡衣因为徐彰彬而湿掉、印出痕迹。她每天睡前都想起一次,固定地,形成习惯,再成为潜意识。
徐彰彬给她缝的那双舞鞋被存放在衣柜深处。每次搬迁韩知城都想过把它放进垃圾堆,但始终没能下定决心。她劝说自己,等到毕业工作了,不要再把它带到新房子去。同样的借口她已经用过两遍,在舞校,在高中,可能还会接着使用。她摸着粗糙凌乱的针脚,还是让它摆回原位。
舞校送去俄罗斯、又在她们毕业公演上独舞的那个孩子,韩知城听说她因为发育得太快,身高超过178时被校方劝退,整理好一切准备去练习室的早上,她父母来接她,后来回了韩国,再也没有跳过舞。韩知城从过去的同学口中听闻这个故事,想,原来是一样的。一将功成万骨枯,原来我们是一样的。
然后她又想起徐彰彬。
二十二岁,准备毕业演出的时候,韩知城独自往返于宿舍和练习室之间。没有人陪伴,没有人拽着她往前跑,她每天练习十个小时,身体的疲劳压倒全部,终于在立脚尖时无意间卸力摔倒。以为只是扭伤脚背,检查后发现了骨折。住院期间,系内更换了领舞,舞团进行的面试她也无法参加。韩知城再也没能站上舞台。
巧合般残忍的是,她们这一年的毕业表演曲目正是《天鹅湖》。棉花娃娃最终也没有成为天鹅。她的翅膀裹上石膏断裂,韩知城在二十二岁失去了所有的梦想。
她出院那天,父母远在仁川,姐姐正为了新接手的项目焦头烂额,因此韩知城没有通知任何人。提着自己的东西走出医院大门时,她看见了阳光下忐忑不安的、剪短了头发的徐彰彬。
她曾经是个问题极多的学生,唯独真正在意的东西从来不会问出口。所以也从来没有问过徐彰彬到底是怎么找到自己的。反正她找到了自己,这就是完整的谜底。
其实也不完全是如此。她们重逢后,以朋友的身份喝过很多次酒,几乎每次韩知城都用惨烈的方式把自己灌倒,然后借酒精的名义问一个纠缠她太久的问题。徐彰彬每个都耐心回答,直到韩知城问她,你是不是也没想过忘记我?否则为什么会出现在医院门口?
知道什么?韩知城问。
离别是归途的起点。徐彰彬说,低头轻轻地吻她的手腕。她也不是完全清醒着,酒杯已经空了。
太固执了,即使有退路,也走不了除了有你的那条路以外的别的路。
所谓命运到底指示着她们什么样的方向,韩知城已经不再猜,也不想再去猜测。她们相识在各自将生命砸向舞蹈艺术那块无字碑的年纪,又因为人为的错误分开。韩知城想过,如果换做是她,那位老师会不会遭到检举。思考的过程令她煎熬过一阵,但最终的答案仍然是肯定的。何况她知道,实际上当时遭到侵犯的并非徐彰彬。她站出来维护的那个女孩并未替徐彰彬得到的惩处发过一言。一直没有。
如今她们出于不同的原因停下来,再也不会回到那条鲜血淋漓的赛道。韩知城发现自己不再被深夜作祟的庞大野心折磨,安心感重新折返,她看着身边推着购物车的徐彰彬,恍然间醒悟,她那么希望与她相像,是因为她那么希望与她同行。
你当时不肯问,后来我找算命的算过了。徐彰彬说。
嗯,算出来什么?韩知城把购物袋放进车后座。
说我们是最好的姻缘,缘分重,在一起就一辈子不会分开。徐彰彬在她弯腰出来的时候替她挡了下后脑勺。韩知城从她手臂底下钻进副驾驶:你怎么连我八字都知道。
她不回答,但看表情就知道徐彰彬相当骄傲于此。韩知城也没再追问,反正她也清楚对方的。生日、星座、血型、八字、口味,眼神的意义,身上每根肌肉线条的走向……作为彼此生命里没办法忘记、没办法逃避的议题,她们实在太过熟悉,就算对方做出什么旁人看来石破天惊的选择,在她们看来也是稀松平常的。因为知道她一直是这样的人,也一直会这样做。
其实我递举报信的时候很害怕。有天徐彰彬告诉她。韩知城正在备课,头也不抬:我知道啊。
不止那时候害怕。公演前,选拔前,乃至穿着练功服的每一天,她知道徐彰彬和她同样不安。她们的心跳一直是同个频率,传到韩知城的耳朵和骨头里,混成一处,无法分辨。徐彰彬给她的不只是庇护和喘息的空间,她也在那时候,成为了可以保护别人的人。
没能按计划进入舞团,韩知城于是去了一家培训机构做老师。她还是离不开把杆、练习室、软底鞋等等。徐彰彬早就转去学习音乐,现在和大学时期的朋友一起组成工作室。韩知城觉得自己未来也会去尝试些别的事情。总有领域允许天赋值是一到九十九,总有人可以不必做不到一百就被贬为零。
她专教小孩子,这天来了几个四年级的学生。其中有个女孩软度不算好,给她压腿时韩知城说疼了就喊我,但她直到手心被掐出月牙印也没出声,还是韩知城照经验判断停了下来。
下课时她走在别人后面,韩知城想了想叫住她,问,你是为什么想学芭蕾舞?女孩课上话很少,被提问也很腼腆,垂下眼睛微笑:因为我觉得外面的画很优雅。
机构外贴着海报,画了一串剪影,是穿舞裙的人踮脚、举腿、跳跃、五位手扬起,手指朝着天空,似乎随时会飞走。韩知城看着她,想起金爱烂写,你以后会成为我,仅仅是成为我。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拍拍她的肩膀说,那你要努力,总有一天也会做得很好。
女孩的笑容变深,对她鞠躬说谢谢老师!韩知城摇了摇头,注视她小跑消失在楼梯口。她收拾好自己的包,关灯下楼,今天一天都有雨,徐彰彬举着伞在大楼前等她。
怎么才结束啊?她问,伸手要接过韩知城的东西。韩知城递过去,却又把伞从徐彰彬手里拿了过来。和一个学生聊天,有点晚了。
哦,韩老师,好负责任啊。徐彰彬笑了,又要替她撑伞。她们在不大的雨伞底下黏糊糊地闹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让徐彰彬撑了,韩知城拿回她的包。
也不是……韩知城续上刚才的话题。她有点让我想到以前,那时候我好嫉妒你。
为什么?
嫉妒我不是你啊,她说,看向街对面的幼儿园,你那么好……
徐彰彬笑弯了眼睛,雨下急了,她把韩知城往身边揽了揽,说:
那我现在也很嫉妒你。
嫉妒我什么?
嫉妒你有那么好的女朋友。看到韩知城睁圆的眼睛和作势要打她的手,她赶紧补上:当然了,我女朋友比你女朋友还要好,好多了。
天暗暗的,灰色变浓就成了夜晚。雨下个不停,街道上的车纷纷打开车灯,映照出密集的雨滴。她们最终混迹在匆匆忙忙的普通人中间,不再燃烧,也始终没有学会发出光亮。可是这就很好了,韩知城想,比起回忆和未来,我拥有的是现在。我还拥有现在。
过两天,她或许也会去把头发剪掉。红绿灯变化了,徐彰彬抓住韩知城的手,她们淌过路面洼陷的水坑,往她们的家跑去。
LeScaphandre
羊群吃草,吃花,吃掉梨子树,牧羊人的头颅依靠着大地。你如果知道的话,在希腊语里,“外伤”这个词的意思是“梦境”。
我在街道上狂奔,通话界面仍然是没有挂断的状态。绕过两个路口再从巷子尽头拐进去,跑过一片漆黑的五百米,手机里诗庭已经很久不说话了,我不知道她会不会遇到什么意外。还好,当我抵达酒吧后门时,诗庭只是背着吉他站在黯淡的霓虹灯下,看起来毫发无损,脚边上瘫倒了一个人型的东西。我赶紧去拥抱她,她搂住我的腰,踮脚,把下巴放在我的肩膀上。“还好你来了。”
“我肯定会来啊。”我说,“你没事吧?”
诗庭摇了摇头,头发蹭着我的右脸,我闻到她熟悉的木质香...
诗庭摇了摇头,头发蹭着我的右脸,我闻到她熟悉的木质香。“没关系,他们两伙人打起来了,没看见我们。”
“那就好……我刚刚真的很担心。”
我们各退后一步分开,诗庭仍然牵着我的手。这时地上的人影忽然动了起来,我被吓到,差点踹过去,而诗庭握紧了我,她的指甲末端嵌进我的肉里,我这才看清了那个人的脸。是鲜血破开皮肤顺颧骨滑落的韩知城。
他乱糟糟的衣服和刘海闪着细碎的光,分别是亮片和玻璃碴子。脸被划伤了,别的地方看不出来,能动说明没有完全昏厥,还算不上什么危急情况。我正要和诗庭说我先送她回家、一会儿再回来,诗庭就抢先打断了我:
“我们先把知城送回去,”她直视着我的眼睛,露出不可置疑的坚决的眼神,即使是我也会在这种坚定下服软,“他在这里不安全。”
可不是吗,假如他没去乱坐人家大腿,今晚也不会闹成一片狼藉。我只在心里想,诗庭却跟着我下移的视线把头转了过来。她总像能读懂我的大脑,“也不完全是知城的错……那群人本来就是来找事的。”
“但他刚刚害得你很危险。”
“他没有害我,是我要去救他的。”诗庭蹲下去,意思很明显:假如我不帮忙,她就会试图把韩知城抱起来。我没办法,只好在她之前伸出手。都说死人比活人重,半失去意识的韩知城确实比平时更难搬动,我说的“平时”,是指他又不知道醉倒在哪个角落、诗庭带着我去解救他的时候。两种状态似乎差不了多少,质量增加可能只是我的心理原因。
由于移动,韩知城脸上的血流到了我的外套上,痕迹歪歪扭扭。背黑色吉他的诗庭走在我身侧,掀开韩知城被汗和干涸的血液黏住的头发查看伤势,我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在鞋底踩过碎裂地砖时硌人的触感上,而不是诗庭对韩知城的关心。她永远能发现他究竟身在何处、遇到了什么麻烦,再不遗余力地为他付出一切,即使让自己身陷泥潭。
我甚至不能质疑她,即使我是诗庭的男朋友。因为诗庭身上的名字就是韩知城。即使另一个是我,我明明有资格说些什么。
这个世界里每个人身上都有两个名字。一个是爱人,一个是仇人。没人知道哪个对应哪个,出生起就如此。诗庭根据名字找到了我,又根据名字找到了韩知城。她总说,彰彬,你们都是我的男孩,我不会选择去恨任何一个,就算没有回报我也会爱,因为爱不需要回报。
我相信她,就像她相信身上的名字决定了我们的命运,否则我和她绝对不会相见,毕竟她是我认识过最好的乐手,而我只是她认识的无数无业游民中的一个。
韩知城身上则完全没有我们的名字。
诗庭摸着他的额头,又摸着自己的,最后还摸了摸我的,满脸担心:
“知城好像在发烧。”
“前面是公交车站,我们到那边坐车去医院。”
走过了路灯急需修葺的路段,我们坐在长椅上候车。天快亮了,东方露出死鱼眼珠般的白色,我低头看见了韩知城和他的血迹,莫名地想起残缺的珊瑚礁,听说正因为环境污染而剧烈褪色。本来就是该泡在水里的东西,一旦接触到任何陆地制品都会完蛋。这是真理中的真理。
医院弥漫着消毒水和疾病的臭味,在凌晨的急诊室里更加富有攻击性,试图通过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侵入骨头。我们待在坐轮椅的老人和高烧的婴儿中间,护士们时不时用床推过去一个病人,她们看起来比我们这些旁观者更无动于衷。
诗庭的手指在我掌心动了动。我看向她,她眨了眨眼:“有你在真好。”
“我总是会在的。”
“今晚没有你的话,我可能就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需要,我就会跑过来。”
轮子嘎吱嘎吱地碾过地面,难受的小孩开始大声啼哭,哭声中混杂着家长的训斥,一切又被醉汉突发的呕吐打断。生死之间有的只是嘈杂。我凑过去吻了诗庭,心知肚明,刚刚的一切都是谎言。她像她所信仰的神一样亲切、冷静、无所不能,只用一句真心的谎就让我平复下来。
“妈的……我的脑袋……”
“知城,”诗庭赶紧凑过来,我动也没动,“躺好,先别起来。”
“这是哪儿?”
“我们在医院。”
韩知城皱着眉头,用手撑着椅子直起上半身,然后摇摇晃晃地站住。他绕开阻拦的诗庭往外走,诗庭在他身后喊他的名字:“知城!你要去哪里?”
他没有回头,每一步都走得很滑稽,也许是轻微脑震荡导致的。但他拒绝检查,我们谁也无法下定论。自动门左右分开,韩知城走进日光里,身后留下抖落的碎玻璃,诗庭和我都没有去追。那些碎渣反射出令人目眩的光亮,我想起永无岛上那只精灵,如果你捏住她,她的翅膀上会洒下类似的物质。区别是它们有魔法,韩知城只是困在普通人中间的普通人。
诗庭是自由职业者,她给小猫小狗设计衣服,在酒吧唱一些流行歌,同时做着我们当地教会的义工。神的光辉那天照亮的是在三无诊所做了堕胎后大出血的女人,还有女孩,寄居在五金店和车行二楼的房间里,窗户用纸板糊严了,四面窗分别糊了四个字:孕、妇、宾、馆。
我下了公交车,来往车辆带起的尘土和热气瞬间将我包围。有沙砾进到我的眼睛里,把它驱赶出来的过程中眼泪不断外涌,我狼狈地带着泪痕找到后门通向二层的楼梯,诗庭在苍蝇、哀嚎和酷暑中迎接我,对我露出疲惫不堪的笑容。
有人的伤口溃烂了,有人失去了器官,这是个只有痛苦的地方,但仍不是地狱,因为诗庭还在这里。我陪她待了一下午,脱掉医用手套和口罩离开时,每个还能站立的个体都过来亲吻她。我们走下楼梯,那些吻和恩慈的光环似乎还留在她脸上。诗庭正向我诉说着她们的故事,然后她忽然停住了脚步。
我看见一个晴天打着黑伞旋转的男孩出现在巷子里。诗庭也看见了,但她的视线和我似乎截然不同。她冲上去,拦住他,问他的名字。她的表情陌生而熟悉,她抓住他的那只手在微微颤抖,她露出了和祈祷时完全相反的神色:绝非平和温驯、也丝毫不沐浴光芒。
于是韩知城把他的名字告诉了她,我看见诗庭的脸被黑伞投下的阴影淹没了。
诗庭从此认识了韩知城,我也从此认识了韩知城。她自然是这么了解的,我没有说什么,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这就是事实。但是所谓谎言不也是事实剪切拼贴的产物吗。她的神并不认为隐瞒是罪行,我也不认为。
我想这是我永远不会讲给诗庭听的事。那天,车门在我背后关上,对于我不熟悉的地方,我抬起头来打量了一下它的外观。二层的纸板经过风吹日晒已经有些松动了,露出窗内模糊的一角。我在那时候和另一个人对视。
他只出现了几秒,我甚至不能确定看见了他的眼睛。之后风沙刮过,我低下头,从眼里流出泪水。
至今没人知道韩知城怎么会进入一个被女性和她们的痛苦占满的地方。关于韩知城的事总是如此,只要他不说,就没有人会猜到谜底。我有时候甚至觉得,那只是个错觉。
但在楼梯上看到他时,他的视线越过了诗庭,率先看向了我。我不能承认的是,直到诗庭跑向他,我的目光都不在她身上。
“他没你想象的那么脆弱,”我拨开一缕粘在她鼻尖的头发,“也没什么危险的,他是个成年男人。”
我明白,我只是控制不住去想。我觉得他可能会突然间消失。
“你不用总这么担心。”我说,在她搂住我的脖子吻上来之前,“我在这儿呢,我会帮你找到他的。”
诗庭对韩知城的定位几乎达到了万无一失的程度,不过总有第一万零一次,韩知城随心所欲地从她的生活中跳开,她没办法再把他打捞上来,人群熙熙攘攘如鱼鳞折射反光,这时候就需要我纵身一跃,闯进这片密不透风的海洋里去。我乘地铁到城郊,水族馆设在附近。它们工作日免票,动物表演另外收费。我走到了最偏远的分馆。
分馆的墙壁被涂成了深蓝色,油漆剥落后露出混凝土。白台阶布满脚印,清洁工甩着拖把一节节走上来,脏水溅在我的鞋面。他们把极地动物关在地下的原因我不得而知,可能是鱼缸只有放在干燥处才不会招致霉菌、而为了提升天然潮湿的角落的利用率总得养些东西。通风口形同虚设,我屏住呼吸,经过毛发黏在一起、瞎了只眼的北极狐和粪便布满笼底的北极兔。尾巴毛光秃秃的白孔雀站在自己的架子上看了我一眼,我无法解释它为什么在这儿,好在它足够骄傲,不打算从这个愚蠢的脑子里讨到什么答案,于是把脑袋重新转回去了。
韩知城待在一只产生应激反应的狼面前。它把唾沫吐在了玻璃上,用前爪反复涂抹,划过雨刷器般的弧线。韩知城蹲着看它,狼看见我并没有停止,他倒是抬头,向我展示了一下他的圆眼睛,然后立刻恢复了原样:
“你怎么来了?”
“她担心你。”
他没再说什么。我在他边上找了个位置,也蹲下。我们之间没什么话题,就算他已经在我的公寓里住了两个月也是一样,甚至我一分钱房租都没收他的。倒不是我好心或者善良什么的,是他实在没钱。
韩知城不属于这个地方,我不知道他到底属于什么地方,总之不是这里。他背井离乡的理由是为了寻找真爱,我不信,他大概也不信,只有诗庭是相信的,她趋向于把人们都当成好人,哪怕她自己都算不上完全的好人。韩知城带着一身衣服一把伞在城市之间辗转,而那把伞还在台风天里折断了,他不得已跟着诗庭去了酒吧打工。昨天晚上,有两个想约他出去的客人之间发生了冲突,这是诗庭说的故事。我的直觉告诉我还有另一个版本。
“昨天晚上。”
“嗯。”
“你惹麻烦了?”
“你在乎吗?”
“那时候我女朋友在你边上。”
他把头低下去,狼爪子拍击的声音格外刺耳。“认错人了。那帮人当时在喊的名字,我还以为是我手上那个。正好他对我有点意思。”
我的嘴角拧出了一个很奇怪的弧度,其实并非我自己的想法,包括后面脱口而出的话:“别自作多情。”
“我说,人家要真对你有点什么,你还至于挨一酒瓶?”
他盯着我,冷笑了一声,“这个?这他妈是替你女朋友挨的。”
“什——哦。”
不用他说,我也知道,诗庭一定是去劝架了。她和那家酒吧老板关系很好,看不得有人在那里打砸撒泼。她有时是太好的人。
周边一群雪貂窜上窜下吵得令人心烦。韩知城用力眨眼,我看得出他还有点不舒服,可能不是脑震荡,但一定受伤了。那道新伤疤横在他脸上属实碍眼,我猜他也这么想。
“你能不能跟朴诗庭讲一句,”韩知城说,“别再缠着我了。”
“你的名字在她身上,”我说,“这不是我讲不讲的问题。”
有名字,就代表着有纠葛,要么是不朽的爱情,要么是终身的仇恨。神把人最无法放弃的两种感情直接展示给人的原因,就是看人在全然了解的情况下还会不会选择爱恨。这是诗庭说的。只有知其苦难、再受其苦难,人的心才是向着神而去的。
韩知城好一会儿没开口。“我这里没有她,”他说,“这样下去只会越来越麻烦。”
他再次沉默。我们不约而同地抬头,看着那只似乎永远不会疲倦的狼。谁都不知道它画在透明幕墙上的图案有什么深意,它自己应该也完全不懂。只是随手描绘的图形而已,什么也不是。我们身上的名字难道不也是这样吗?
我被我自己的想法吓到。但我确实不相信他们俩奉为圭臬的所谓命中注定。对于诗庭,我有确信的爱情,这是多少刺青胎记般的名字也无法改变的,尽管我身上的两个名字都不是她,其中甚至有一个、是我闻所未闻的陌生人。
离开水族馆之后我才收到诗庭的消息,地底除了空气流通有问题之外,信息流通也很困难。韩知城跟在我身后,他打算回我的公寓洗个澡,但诗庭让我现在去酒吧。
我迟疑了很久,终于决定把钥匙交给韩知城。反正备用的那把在诗庭手里,我怎么都可以回家。韩知城拿着钥匙,脸色有些古怪。我大概也是。
“我们现在是这种关系了?”
不好笑。因此我没笑。酒吧里出乎我意料,来了好几名警察,把人一个个摁着审讯。我也被带来录口供了,因为昨夜在这个街区的另一头发生了凶杀案,被奸杀的女孩的尸体照片呈现在我面前,非常残忍。警察问我认不认识她。
“没有,从来没见过。”
“那这几个嫌疑人呢?”
他又摆出几张脸,都是男性,三四十岁,我一一辨认。“也没有。”
“好的。”
接下来的问题我同样无法帮上什么忙,直到他说:你和朴诗庭女士是什么关系?提问很突然,我的手剧烈颤抖了一下。“我们是恋人,”我鬼使神差地补了一句,“她是我的女朋友。”
“平时有见过她和死者来往吗?”
原来那个女孩是诗庭的教友,两个人共同参加过很多场弥撒。排查社会关系的时候,警察们找到了她。所以诗庭被带走了,尽管我给她做了不在场证明,她还是被带去警局录口供,也许会对给案件侦破提供线索。我独自在大厅里坐了两个小时,诗庭仍然没有出来,倒是有个很熟悉的身影走到了我前面。
“徐彰彬?”
“酒吧那边死人了,他们找诗庭来问话。”
他看起来不怎么关心。
空位不少,韩知城左右环顾了一圈,最终挑了隔开我两个位置的地方坐下。安全距离,但是说话不算方便,虽然我从来没想过和他再说更多话。他对着我的耳朵大喊时,我不仅被吓到,还觉得诧异。
“喂!”只听他的音量,路过的人可能会认为我有听力障碍,“你等了多久了?”
“不到三个小时。怎么了?”
“你不无聊吗。”
我真想翻他白眼,看他那道还不清楚会不会留疤的血痂又感觉可怜,只好忍耐着回答:你想干嘛。
“旁边有便利店,我要去买冰激凌。”他已经站起来了,好像在等我,“而且我觉得在那儿坐着比这里清净多了。”
结账时店员抬起沉重的眼皮扫了我们一眼,“一起吗?”
“分开。”
我感受到韩知城幽怨地瞪着我。灯管释放出惨淡的白光,我们坐在门边,拿勺子挖冰激凌吃,中间有一张空凳子。韩知城握着勺柄,盯住他自己掏出来的巧克力坑,问我:
“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才算仇人?”
“这还用说……最终肯定会害死你的人,千方百计想弄死你的人,人生目标是把你挫骨扬灰的人。”
“是吗,”他戳下去一勺,“那大部分人身上只要有一个名字就够了,干嘛有两个?一见钟情还有可能,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看你第一眼就想把你捅死的疯子?”
我没说话。虽然不代表我被说服了,但我确实想不出如何反驳。“那你怎么认为?”
“……好吧。”
“好什么?”
“有道理。你刚刚说的。”
在它完全受热变为液体前,我舀起剩余的冰激凌往嘴里放。韩知城那里只有勺子在动。他又陷到了自己的想法里。“喂,”他看向我,“所以,不是你就是我。”
“朴诗庭身上。那两个。”
我捏住了勺子,把头低下去,不看他。我当然知道他的意思。两个名字,一个爱人,一个仇人。韩知城没出现之前,我万分笃定,但谁知道他并非远在五个时区以外,而是活生生地站在这里,刚把吃完的冰激凌盒子扔掉。
偏偏是他和我。偏偏是他。
主人公背对着我,因为他正用餐巾纸擦嘴,所以传出来的声音闷闷的,“你说如果有个人的死法是自杀,那他身上的名字会不会是他自己?他小时候得多自恋啊。”
我想了一下,笑了。其实还蛮好笑的。
警局门口,韩知城把衣服上每个口袋都往外翻,线头裸露出来。我站住,像个只觉得他古怪的陌生人。“你怎么了?”
韩知城置若罔闻,直到我等不下去了,拍了他的肩膀,他猛地抬头,我被他脸上的绝望吓了一跳。他说:我的戒指。
“啊?”
“我的戒指不见了。”
我不记得韩知城戴过戒指,但他信誓旦旦,一定是昨天落在了酒吧里。他要回去找,我拦不住他,让他把钥匙还我。他不答应,谁知道他又发什么疯。我们差点打起来,最后他妥协:我陪他去找钥匙,找到之后一起回去。
去酒吧的路上我越想越觉得有问题。韩知城这算哪门子的妥协?可是都快到了,我也打算再去看看诗庭,就没说出口。被迫停业的酒吧门口冷清得异常,我总感觉黑暗里蛰伏着灯光。韩知城掀开警戒线钻进去,从吧台边上开始排摸。我无事可做,直到他喊我过去替他举着手电筒。
“这是什么戒指?”
韩知城顿了一下,不说话。我思考着电闸会在哪个位置,注意力分散之后,手臂不知不觉间开始忽高忽低,他从钻进去的某个角落里退出来,瞪着我:
“告诉你行了吧,你能好好打光吗?”
“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说。”
他表情阴翳,看起来马上就要揍我,然而还是转了回去。“我从别人手里拿到的,”他背对我,好像是从海底传来的声音,“只留下了戒指,那个人就走了。但我有感觉。”
“是什么?”
“他就是我的爱人。”
“怎么问?”他说,“你会问一个贼他叫什么吗?”
韩知城的爱人是入室盗窃犯,只不过什么也没能成功拿走,还丢了自己的财物。在客厅行窃时,韩知城的哥哥听见了动静,两个人搏斗起来,最后动了刀子。他哥哥最终失去了半边耳朵,但那个贼也不再拥有一只完好的左手。
我试图消化这一切。“等等,”我追问,“你怎么就能确定他和你不是另一种关系……假如他是你的仇人呢?这不是——”更合理吗。我默默地吞下了后半句话。
韩知城转身,有一大块污渍沾在他袖口。
“没可能错的,”他说,“你会搞错你遇到朴诗庭和你遇到——”他戛然而止,来回打量着我,甚至身体微微前倾。
“你从来没经历过,是不是?”他的语气如同判决,“你身上的名字不是朴诗庭。”
我不能回答,他也并非在提问。我们重新分开,各自做事。我四处留意着电箱,偌大的空间里回荡着韩知城东翻西找的动静。直到我想到了一句话,不行,不要说出来,我竭力控制着我的意识。
“告诉我吧。”我听到我自己的嘴里发出我的嗓音。“那是什么感受。”
“感受?对于什么的?”
我放弃了。但这不是我的意志。我想。不可能是。
“爱。”
韩知城放下了手里可能有的任何东西。我们谁都没说话,撇去呼吸声,这里就是深海,往地狱的心脏里走得更远一些,这里是光都无法抵达的地方。欢愉和苦难都是无言的,也都消失了。我等着他开口。他遵守了约定。
“这个世界就像大海一样,感受到爱的瞬间就像浮上水面的瞬间。”他说,“一直得不到爱就会死掉,但是,脑袋一直不潜下去,人慢慢就会忘记自己还泡在水里。身体会胀得很大,然后烂掉,变成骨头。”
又是沉默。我打开电箱的门,合上了电闸。
突如其来的明亮让我们都措手不及,过了十几秒才完全适应。现在再也没有能够藏匿的角落了,可地板上始终没出现戒指形状的物体。韩知城十分气馁,我问他,那枚戒指长什么样。
“最简单的那种,”他比划着,“银的,一个圈,稍微有点氧化。”
“你戴了多久了?”
“十五六年吧,不记得了。”
我们继续挪动酒吧内的陈设。他看着墙上镶的贝壳型马赛克陷入思考。“你小时候有没有把海螺抵在耳朵边上听过?”他问我,我点头。
“不是说那样能听到海浪声吗。”
“其实是假的。海螺能放大回声,你听到的是你血管里面血液流动的声音。我刚开始知道的时候挺失望的。”
“看不出来你信这个。”
他冷哼一声。“你才认识我几天。”停顿了一下,他又说,“但这个挺有意思的不是吗。人费尽心思想把海从远方带回来,结果海就在人的身体里。”
我回头,确认韩知城没注意到我的行动,然后从口袋里取出那枚素戒,摸了摸又放回去。如果那些都是真的,那我正拿着韩知城十五年的人生。
下雨了,干燥的路面蒸腾起热气。韩知城走在我旁边。诗庭终于回复我,她去那个女孩的家里了,和几个教友一起商量着给她准备后事。女孩是留学生,警方还没有联系到她父母,听说生前和家里关系也不好,因此才皈依在神的门下,至少部分是这样。
我去接你吗?我发送。她很快说:不用,我没事的。你找到知城了吗?他还好吗?
我看了一眼旁边拿手背挡雨然而前胸后背湿了个透的韩知城:还没有。我明天再去找找看。
他白天不是在水族馆吗?
我知道。我也是。
“嗒”的一声,韩知城把一颗石子踢得老远。“你跟朴诗庭交往很久了?她知道你身上没有她的名字吗?”
“知不知道很重要吗,”我收起手机,“有没有又很重要吗,如果人一辈子只能爱和恨注定的人,那么爱和恨又有什么意义?”
我听到他的嗤笑。“说是说不信,我看你对她身上那两个名字倒挺紧张的,自己的两个名字也藏挺严,”他伸手过来,“真不信的话让我看看你身上到底写了谁。”
我赶紧往后退。但韩知城也没不依不饶,手臂在半途就收了回去。雨忽然变大了,街边商铺狭窄的屋檐很难让我们两个维持现有的距离。他满不在乎地往里挤,我只好不断压缩自己的空间,争取不碰到他。
“不过,说真的,”他毫无预兆地转开话题,“如果真得有个人是朴诗庭的仇人,我宁愿是我。”
“原因是?”
“她的爱太多了,无微不至,无孔不入。有这么个问题:假如一直给人体注射多巴胺和内啡肽,人是不是能一直保持爱的感觉?当然了,答案是不行,因为从体外摄入久了,人的脑子就忘了怎么分泌这些东西了。和这个一样,别人的爱接受多了,我自己会忘记怎么爱,”他说,“所以我不喜欢别人太爱我。太爱了,我会觉得危险。”
我依照内心想法实话实说:“你很奇怪。”
他耸肩,“你第一天认识我?”
模糊成光点的红灯交替成了绿灯。前方,一个戴渔夫帽的人影匆匆跑过去。他跑起来很别扭,好像在卫衣下面兜着什么东西。我的直觉只到这里,韩知城的脸色却变了。他直接甩开我,追了上去。
今天之前我没这么在意他的突发行动。可现在不一样了:他此时带着我唯一的公寓钥匙。我在心里骂了一句,跟着他冲进大雨里。他和那个人仿佛正出演007系列,娴熟地在巷子里左拐右拐。我几乎跟丢了:急转弯时膝盖撞到了墙,吃痛停了下来。顾不上查看淤青不淤青的,我又拔腿往韩知城刚刚短暂途径的岔路口赶。
他们终于不再跑了,两个人隔着好几米在说话。即使从背影看韩知城也是更激动的那方。渔夫帽离我更远,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感觉到他十分戒备。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做什么,已经看见了他卫衣底下闪过的刀光。
“你他妈有病吗!”
“你他妈才有病,他都掏刀子了你没看到?”
“我认识他。”他的音量忽然低落下去,可我还是听见了,“他有两根手指没了……我认识他。”
我隔着雨幕看他,不知道说什么。
“他那时候想捅死你。”除了这句话之外我想不出别的。
他的头发已经湿透,向下淌水,把眼神折射变形。“我恨你。”他说。
我急促地呼吸着。只是因为跑了很远。只有这个原因而已。
“你以为我不是?”我说。
韩知城向后退了两步,转身跑开。我待在原地。
如果韩知城的理论是对的,那么人在形成恨意的过程中需要付出的感情也许是在形成爱意的过程中需要付出的几倍。
你在恨一个人的时候,往往意味着你比大部分爱他的人了解他更多。
我真不知道他为什么说恨我。
雨下得像是海洋倒灌进城市。明天也许会出现蔚蓝色的美丽世界,海龟在大楼间游泳,我感觉我快喘不上气了。
冒雨回到小区,此刻我才想起来我的手机。摁亮后,屏幕上有十几个未接来电,都是诗庭打来的。我拨回去,无人接听。她需要我的时候我没在,我也不可能有钥匙了。
第二天一早,警察来了,让我去辨认尸体。诗庭躺在那里。昨夜凶手再一次成功作案。我不在那里。
她死了。
后面几天,我要么在警局,要么在给诗庭整理遗物,几乎没有合眼。回家是因为房东说该交房租了,问我找到工作没有,这个月再拖欠就滚出去。我于是回去准备收拾东西。打开门,本来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我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突然听见浴室里哗啦啦放着水。
走过去,浴室门没有锁,只是虚掩着。我推门进去,韩知城坐在浴缸边上,水龙头拧到最大,他的脚泡在已经盛满浴缸三分之一的热水里。水位还在上涨。我扶着门把手,站在门口。
“帮我把水果刀拿过来。”
以前他也经常使唤我,尤其是洗澡的时候,让我递毛巾拿电吹风之类的。其实他说了谢谢,只不过想象他没有释放过好意会帮助我和他保持距离,我去了厨房,从刀架上取下水果刀。韩知城正脱掉衣服,打算坐进浴缸。这栋楼的排水系统早就老化了,水会漏到楼下去,不过我没有阻止他。
“诗庭死了。”我把刀柄递给他,韩知城接过,说,我知道。
“我很难过。”
“真的吗?”
“真的,因为我很爱她。”
“你每次都这么说。”
“因为我一直很爱她。”
“说了越多遍的事越假。”他说,手指拨弄出水花。“事实犯得着天天强调吗?人体的70%都是水,你没有每天早上起来复诵一遍也不会就此蒸发。”
我走近浴缸,洗手台前的镜子倒映出我的脸。“那你呢,”我问,“你说你跑这么远是为了找你的真爱,你说实话了吗?”
他笑了,往后躺入水里,只留脑袋浮在水面上。“别因为你自己不知道爱是什么样的就觉得别人的爱一定出问题了啊,虽然我也没好到哪儿去,我们半斤八两吧,”水沿着地板缓缓下渗,水渍逐渐蔓延开,我看到浴缸边上一圈已经变成了深色,“你们瞧不起我,可是我试了啊。我知道爱的苦难,我也试着爱了,你们谁试过?她只按她的想法做事,你是根本没开始、也一无所知。”
我注视着他,和他经过水面折射后歪斜曲折的波浪状身体,“你也没在爱任何人。你只是在追逐自己。”
“行吧,我们这群爱无能的废物。”
留下这句耻笑,他整个人沉下去,几个泡泡破了。我在浴缸边沿坐下,拿过他放在一旁的水果刀端详,直到他从水里坐起来,带起很大的水花。他湿透的样子和我上次见到他时一样。只是多了更多裸露的皮肤,还有发白起皱的手指尖,黑色的陌生名字在两边小臂上冷漠地静止着,底下是已经愈合大半的伤疤,和脸颊处那段很像,不过划得乱七八糟。他和诗庭关于名字吵起来的那天,也即他们认识的第二天就展示过了,我作为旁观者,从那时起便一言不发。可能我该选择一个立场的。
“不会爱的人会恨吗?”
这是我切实的疑问,韩知城却像听了个拙劣的笑话般咂舌,露出嫌恶的神情,“到底谁告诉你,”他从我这里拿走刀,“或者你究竟怎么领悟出来这么白痴的结论的?爱的反面难道会是恨吗?”
“什么意思?”
他用刀尖对准了手腕,在血管那里比划了几下,青蓝色若隐若现。韩知城虔诚地闭上眼,刀锋切进去,不深不浅,血液立刻被心脏泵出来。他跌回浴缸里,一条红顺着内壁流下去。珊瑚重新长出了颜色。“想想看吧,对于你不爱的人,你什么都能做,你只是不做,因为这些事、这些人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这里面根本没有情绪的存在。你不在乎他们,仅此而已。”
“我不是这样。”
他的头向左边歪去,他看向我。“我是这样,”韩知城的声音已经变低了,血还在往外挤,浴缸里有猩红的潮汐,“但你以为你跟我就不像吗,自大狂。”他有胜券在握的笑容。
他就像经书里那些先知,只不过他们都是圣徒,韩知城永远不可能是,我又那么轻易地说了永恒。我在他的目光里脱掉鞋,光脚踏进了浴缸水,它和草莓糖浆一个样。草莓是植物模拟人类心脏长成的果实。狭小的空间里挤了两个人,我的上衣和裤子都浸透了他的血。布料变得透明,浮现出我手上的纹路。圆圈、点和直线,弯弯折折的纹路。如果它真的是毫无意义的神的涂鸦多好。
有了名字就有了羁绊,好的叫姻缘,坏的叫孽缘。名字在身上,意味着生命必然要交集,要纠缠在一起,要勒进对方的血管里,直到呼吸不了也没有松手的那天。有灵魂的要追逐到地狱门前,有来生的要搅扰到奈何桥边。全人类绕着这条法则转,复杂得连死人都不能休憩。
我最终躺进水里,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压迫我的内脏,水流在每个方向上都把我往反面推开。等它静止下来,温热的铁锈味包裹住我,我的鼓膜淹入水中,耳道里充满了海面下海浪冲击的模糊的声音。我把头放在了韩知城的肩膀上。
“恨你也没问题吗。”
每个人身上都有两个名字。一个是爱人,一个是仇人。没人知道哪个对应哪个,出生起就如此。我身上有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她或者他也许正在五个时区以外,过着自己平静的生活。
韩知城的笑声听起来遥远又虚无,远在能够接触到阳光的海面。在同样的地方响起了巨大的拍击声,大概水已经漏到了楼下邻居的天花板,导致那个暴怒的单身男人冲上来大力砸门泄愤。我抱住了他,闭眼,不去关心那些噪音,想象我和他纠缠在一起沉入海底,如同锈死腐烂的沉船,眼眶里游过鱼群。
睁眼的时候我躺在沙发上,衣物和皮肤都很干燥。手里什么都没有,只是抓着韩知城的戒指。
确实有人在敲门,通过猫眼,我看到了房东不耐烦的脸。浴室里的水龙头被我在睡着前拧开了,刚刚放满,正要开始漫到地上。我关掉了龙头,拔掉塞子。房东走进来大声威胁我要把这些破烂都扔掉的时候,我想到了韩知城现在身处的地方。
那是诗庭第一次没找到韩知城的夜晚,她很着急,到了后半夜连手指都在颤抖。我说你先休息吧,我再去找找看。她抓着我的手腕,说,彰彬,别离开我。只有那次,她让我留下来。
但我还是出去了,等到她睡着以后,我披着外套下了楼。走了快一个小时,回到自己的公寓,我在楼下的花坛里发现了喝醉的韩知城。
房东发够了脾气、给我留了最后通牒之后回家了。我在窗边看着,等他开车远去就跑去按电梯。下行到一楼,推开大门,左手边,韩知城坐在泥土和灌木丛中间,抱着不知道哪里捡来的泰迪熊睡着了。是很大的熊玩偶,身体破了,绒毛脏兮兮,露出洁白的棉花内芯。
我站着等他醒,没过几分钟,他果然睁开了眼睛。睡眼惺忪,裤子有道横着的裂痕,鞋上满是泥泞。不知道他这几天是在那里过的。他看见我,一句话也没说。调整了一下泰迪熊的位置,又靠在了它身上。这是真实的韩知城。
我没有问他“到哪里去了”或者“你打算去哪里”,两个诗庭不断提起的问题。我以前听到她这么问的时候很不舒服,以为是嫉妒。确实是,但还有别的、鱼目混珠的奇怪感受。我问:泰迪熊是别人送你的吗?他摇摇头。
“你有水吗?”他嗓子哑得要命。我说有,跑上楼去给他拿矿泉水。
我完全没想过下楼的时候他还会不会在,他也确实待在原地,活动着睡僵的手腕和脖子,我把水瓶递过去,他一口气喝掉了很多。袖子卷起来,那些划痕原封不动地待在手腕上,还有名字。
“你去找那个人了吗?”
他捏着瓶盖。“你在乎吗?”一模一样的问题,连语气也差不多。我想起了那个水族馆。人类真奇怪,把栖息在深海冰原的动物捕获来养育在透明笼子里,再把自己关进铁笼子和铁皮房子扔到那些地方去。
我没有告诉他,那个家伙,大概就是杀害了诗庭和另一个女孩的凶手。可能见到过那家伙渔夫帽底下清晰的脸的只有韩知城,如果他愿意去警局检举,警方很快就会把杀人凶手缉拿归案。这些都没有说,因为韩知城从我根本不了解的地方跋山涉水就是为了追逐那家伙,我根本不知道韩知城的任何事,我没有办法要求他放弃什么、弥补什么。该做这些事的是我自己。
但是韩知城反问我。他就像那只营养不良、前爪来回刮着玻璃做机械运动的白狼一样,一遍遍问着重复的问题,有我这种陆地生物根本不懂的固执。我忽然觉得很累,找借口也很累,有意无意地混淆情绪也很累,维持距离也很累,僵持也很累。
假装不在意也很累。我点了头。“嗯。”
他摆弄盖子的手指停下了。我清楚我看起来很狼狈,不比他这种去外面流浪了几天的人好多少。可是我和诗庭不同的地方好像就是这一点,我没有害怕过,也不会担心。我觉得韩知城总会回到这里。
然后他再次摇头。“我没有去找他。”
这样就行了。
“为什么没有去?”
“找不到他了,就像以前一样,”他低下头,“我不是每次都能找到他的。也只有那一次,下着雨感觉到了对的气息。”
我把手伸进口袋,指腹摩挲了很久,才掏出我想拿出来的东西。“喂,”我张开手心,没有花纹的戒指孤零零地躺在那里,一座银环型的孤岛,“你的。”
在他眼睛发亮、抛下泰迪熊冲到我面前之前,我先解释:“后来酒吧老板找到的,不知道主人是谁,交给我保管了。”
韩知城小心翼翼地、如同珠宝鉴定师或者不管叫什么总之从事这个行业的人一样观察着他的宝物,同时问我:“干嘛给你?不应该给朴诗庭吗?你又不去酒吧。”
我没办法说话,好在韩知城只是收起了戒指,不再寻根究底。我也把手放下,插兜左看右看,总之不看他。我们之间一下又变得十分尴尬。“你不走吗,”我的视线朝着他的鞋尖,“东西都还你了。”
他听起来居然有些迷茫。“你想让我走到哪儿去?”
“去找他,”我说,“去找你爱人。说不定有了戒指,他就认出你了。你们俩不用再那么对着在大街上喊,怪丢人的。”
韩知城眨眨眼,不确定地看着我。我点头,假装很坚决。他慢慢地向后退,到某个节点转身,回头看了我一眼,往小区大门跑去了。像一阵海风刮过,带来咸腥味后就消失不见,他逐渐隐没在我的视野里,变成点,变成虚影,变成无。
没关系的,反正他身上的名字不是我。哪个都不是。
我回到家里,关掉所有灯,想象没有光源能够深入的海洋尽头。
韩知城跑出去的距离连他自己也无法估计,但他还是到了他熟悉的地方,过去几个月里一直流连的街道。朴诗庭的公寓在附近,酒吧也在附近,碰到那个人的地点也在附近,就是前面那个路口。
他放缓速度,边平复呼吸边走着,期待再次碰到那个身影。即使打扮不同他也能立刻认出来,那个人和戒指上冰冷的气息是一样的,十五年过去了,还是没有改变。帽檐下的眼神也很冷酷,像是刀子,这一切都让韩知城确认他是对的。
又走了几步,居然真的看到了差不多体型的男人,赶紧往前追过去。拍上那个人肩膀时,一瞬间以为自己就要被杀死了。还好没有,男人只是很警惕,说,你是谁,我们见过吗。
韩知城把袖子撩起来,雨夜的流程又要重复一遍:确认名字,说服对方自己是爱人而不是仇人,对方要他拿出证物。上次进行到第三步就进行不下去了,这次他有备而来,从口袋里取出珍贵的戒指,用衣服还算干净的一角至少擦了三遍。男人看到泛出光泽的指环,目光突然迟疑了,在韩知城看来也温和了一些。那么,你真的是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他说。韩知城只是点头。
男人再次端详着戒指:这可是我好多年前丢的了……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小毛贼,不像现在。他似乎很自豪,嘴角咧开,又立刻放下。行吧,小子,就算你没找错,可我喜欢女人,你还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别说你见过我。
为什么,韩知城不依不饶,我不用你做什么,只要跟你待在一起就行。你以前是贼,现在就算还是做贼也需要放风的吧?我不在乎,你做什么我都能给你打下手。
给我打下手?男人哈哈大笑了几声。那你可得有胆子杀人才行,你能成吗,瞧瞧这细皮嫩肉的,让你杀鸡都困难。
你杀过人?韩知城刹住脚步。他们停在一个垃圾堆前,男人脸上洋溢着得意:那当然!就两条街过去,用的这把刀,你别说,这帮教会出来的娘们儿真容易骗……他从卫衣底下取出他的刀,炫耀似的晃晃,韩知城盯着他的手。
我能看看吗?
男人毫无警惕地把刀柄递过去。韩知城抓住,立刻朝着他的肚子捅去。因为足够锋利,他很容易地把它拔出来,第二刀、第三刀……直到男人向后倒在了垃圾堆里,韩知城才松开手。刀插在了男人的胸腔中间。
韩知城没打算去确认男人的生存状态,丢下他向着来路跑去。跑着跑着他想起那枚戒指,它还在他口袋里静静躺着,他把它掏出来,看了一眼,扔进了路边的水沟。
然后他继续跑起来,越来越快,像是一阵海风。
我在黑暗里想象着这样的画面,只是坐着,胸口却逐渐难以呼吸。压强逐渐变大了,我几乎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不见。
我还是去打开了灯。光明涌现的瞬间我看见了桌上的水果刀。我真的把它拿了出来,不过没有带去浴室。我又握住了刀柄。
每个人身上都有两个名字。我挽起袖子,露出陌生的那个名字。纯粹的黑,大海真正的颜色,我把刀尖刺进了皮肤。被血红覆盖的瞬间,我觉得久违的轻松。
我不需要那个名字。我的身上只要有一个名字就足够了。只要有那个我熟悉的名字。只要有韩知城的名字。
数不清我到底划了多少道,只有窒息感渐渐爬上我的脑袋。这时候门被打开了,握着钥匙、双手满是鲜血的韩知城站在门口,和我以及我流血的手臂对视。
纯净的没有空气的水底世界忽然被扔下了丑陋笨重的潜水钟。我重新获得了呼吸的能力。
#彬城24小时联合产出#
星球:水星
“我采了一大捧桔梗花,用它们的浆汁,染了我的手指。”
当时大家都集中于脸着地的惨剧主人公,乌泱泱地涌上去搀扶,弯下腰来关心他的伤势。徐彰彬自然也冲过去了,奈何热心肠太多,他原本抱有30%左右的取笑的想法,在那时候忽然被惭愧感击倒,默默地退到一边去,从而在散架的木箱底座里发现了不寻常的东西。
这哪来的?其中一个问。
不知道,在那边捡到的。徐彰彬继续在手心盘旋着它。
转学生有些古怪。不是不好相处,毕竟有人讲,他是巫女的儿子。古老的山民们崇拜古老的巫女。古老山民的现代儿子徐彰彬也这么相信。因此,被巫女的儿子盯着,或者盯着巫女的儿子,都不是很好。
徐彰彬没有再看他。
很快就下课了,没有谁来勒令他上交或者归还这张卡。于是徐彰彬把它揣进了口袋。
实在很奇怪,徐彰彬盯着号码盘,这不像他会做的事,更不像他会思考的事。是新卡,不是新卡,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来都来了,他感到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他把卡插到卡槽里去。
“喂?”
提示音戛然而止,一个男人的声音取而代之。听起来很耳熟,说不定他潜意识里拨给了远房亲戚或者小学老师。但徐彰彬不敢确定,毕竟人的声音只要通过机器传达出来就会不同,哪怕连自己的嗓音都会听不出来的。所以他小心翼翼地回答:“你好?”
对方静默了三秒。“是彰彬吗?”
猜对了。潜意识真是强大的东西。他深吸气,“是我,呃……哥。”
“不是哥,”他好像听错了,因为对方喉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哽了一下,“我是……小叔叔啊。不记得我了吗,彰彬啊。”
小叔叔。徐彰彬瞳孔放大。当然记得,是妈妈最小的弟弟,家族里受宠的老幺,虽然是叔叔,却和徐彰彬年纪差不多,直到二十岁还住在镇子另一头的祖父母家里,但是,但是……
“小叔叔,”他咽了咽口水,“怎么会忘记呢,我一直很想小叔叔的,刚刚就是喊错了嘛,太顺口了。”
“嗯,我也很想彰彬。”对方说。
可是你没办法想我啊。徐彰彬在心里默念。你已经死了啊。
两个月前的春天,小叔叔开着车从高速公路上飞了出去,车子的零件挂在护栏边,大部分滚落山崖,消失在了山下的湖底。
徐彰彬清楚地记得这件事,因为妈妈为此哭肿了眼睛,直到现在看东西还模模糊糊的,可能以后都无法完全恢复了。可他现在却在和小叔叔通话。小叔叔还说,非常想念他。
“好吧,那下次是什么时候,明天吗?”对方说,“我最近很孤独,很想和彰彬聊聊天。”
如果放在别人身上,现在就应该大叫着跑走了吧。高中生徐彰彬不愿意表现成这种胆小鬼的样子,尽管内心的确是个胆小鬼。他壮着胆子答应下来,“好啊,那就明天吧。明天这个时候,我给小叔叔打过来。”
“好,那再见。”
“再见。”
“啊,对了,雨伞在柜子第三层的左边角落里。”
幸好,教室门还没有锁,他冲进去,扑到自己的座位前,随便抓了几本书塞进包里。这个过程中他又感受到被某个人的视线锁定着,绝对不是错觉了,徐彰彬向他认定的方向抬起头。
仍然是角落里,靠近窗边的角落,转学生安静地坐在位置上,越过一段空荡的距离和徐彰彬对视。他先开口:“你被鬼魂缠上了。”
徐彰彬捏着英语书书脊的手顿在半空中。但转学生没有继续和他交流的想法,说完这句就干脆利落地拎起包走人。“喂——”他追过去,最终停在门口。什么,什么鬼魂?“缠上了”?是我理解的意思吗?他是怎么知道的?大脑中飞速闪动过这几行字,还要闪现接下来的内容时,晴空里传来了雷声。
下雨前霞光在天空中扩散,因此这是一场粉色的雨。转学生的校服被肉眼可见的打湿了,像无法感知般往前走着。徐彰彬也没带伞,一句话在电光火石间掠过他的脑海。他咬咬牙,在班级的杂物柜里翻找起来。杂物柜类似于小型失物招领处,经常有无主的雨伞被丢弃在此,他从上往下数了三层,但左边堆积的废旧试卷和草稿纸下面什么也没有。连头都伸进去查看的时候,“咚”,一个圆柱砸在他的脊背上。
徐彰彬撤出来,低头,一把折叠伞从柜子上面滚落。
他没多思考就捡起伞跑出去。转学生已经走出去很远,他为了追赶来不及撑伞,头脸淋湿了不少,气喘吁吁地拍转学生的后背,伞后一步到达,把他们遮在里面。
转学生却如同意料到一样先一步回头,被雨水打湿后亮的出奇的眼睛看进他的瞳孔深处。
“我叫韩知城。”他说。他的左脸颊有一颗小痣。
巫女的儿子肯定懂得比自己多。徐彰彬根据记忆开始回拨号码。其实他记性不太好,昨天又是瞎按的,试了好几次都觉得有问题,终于确定的那次还拨出了空号。最后他不耐烦了,剩下四位开始乱点,居然马上就出现了应答的声音。
“小叔叔,”他尽力控制着声音,让自己保持常态,不要听起来太颤抖,“我放学了。”
“哦,彰彬啊,”那个所谓的“鬼魂”听起来变得亲切了一点,“不用回去写作业吗?”
“我在学校里都写完了,因为要陪小叔叔聊天。”听起来一点也不像个正常的侄子,但韩知城说,鬼魂并不在意这些。
“谢谢你,”对方第一次沉默这么久,“其实,我爱人最近离开了,我很难过。”
“啊……”
“所以我想和别人说说话。”
“这样啊……或许,奶奶和姨母她们知道吗?”
“不知道,”对方说,“和我爱人在一起后,我已经很久没有和她们说话了。”
“为什么呢?”徐彰彬自然而然地问了这个问题。
“她们和我断绝来往了,我也……不是喜欢服软的性格,所以不会主动去沟通。我爱人一直劝我和她们和解,他总是比我更有勇气的人,虽然看起来不是这样,但实际上是这样:比我聪明,比我勇敢,比我更好的人。”
“和解……是勇敢吗?”
“是的,”对方先是轻轻地说,接着语气上扬,“不过,更直观地是我们去鬼屋的时候,入口的工作人员每次都安慰他没什么好怕的,以为他是被保护的角色,结果在黑暗里都是我拉着他的衣角在走……说出来有点丢人吧,现在也没关系了。他不怕鬼,倒是怕虫子,在鬼屋和恐怖片面前非常镇定,反而经常在家里尖叫,很可爱吧……我到现在也还是觉得很可爱。”
“是很可爱。也很厉害啊。”
“但他总说我是比他更厉害的人。”
“怎么会呢?”
“不知道啊,”对方又变得安静,“也许是因为爱我吧。但是爱我的话,现在又离开了,不需要我的爱了,好像是这样。”
“回去吧,彰彬啊,已经很久了。”这次是“鬼魂”提议的,“需要我的话再来找我吧;最好不要打开手电筒,如果必须开的话,等到9点40分之后再开。”
午饭之后的大课间,韩知城走过来,敲了敲徐彰彬的课桌。
“你还好吗?”他问。看上去有点尴尬。徐彰彬猜他还没有这样率先接近过别人。学期快结束的时候他忽然转进这个班,老师们也没让他做自我介绍,好几门课的老师甚至都不知道他们班有了一个转学生。各种流言都有了传播的空间,传得最广的当然是他是巫女的第二个儿子,会算命,眼睛能看到不平凡的东西,到他们学校来是因为校长的老婆中邪了。这跟他到底有什么关系,徐彰彬至今也不知道。总之,他不太和其他人交流,但少有的几个都说他并没有特殊的地方,只是不爱说话、学习一般的正常人而已。
“还好。”徐彰彬摆摆手,站起来,韩知城立刻往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我们到外面去吗?”
他把通话内容和韩知城说了一遍。有点不对劲,韩知城在楼梯拐角的地方思考起来。“鬼神们很少这样讲,‘需要的话再来找我’,这种话太别扭了。”
“怎么了?”
“叫做鬼神的东西,其实都是怀着极大心愿和执念死去的人的灵魂,”韩知城说,“由于无法放弃未完成的愿望,所以即使忍受着无比的痛苦也要以残缺的形态留在这个世界。鬼神总是在索取,如果达成了自己的心愿就会弥散或者转生,主动提供什么的鬼神,我还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
“你这么一说,确实有点奇怪。会是别的东西吗?”
“不,缠上你的百分之百是个鬼魂。”
韩知城坚决的口吻把他吓了一跳。“百分之百有点夸张吧……”不过这时候韩知城脸上的神情都不同了,不是在学习时默默无闻泯然众人的孩子,因为做着只有自己擅长的事,表情是骄傲和确信的,甚至带着一点不耐烦。刚刚思考的时候又很专注,完全是尖子生解决代数问题的样子。不,比那个更可怕一些,毕竟思考的是关于鬼魂的事。
“我证明给你看,”他想从口袋里掏出什么,却发现口袋是空的,“放哪里去了……啊好烦,又弄丢了……”
把我放在一边,就这么自言自语吗,徐彰彬想。真是——
“你要不要到神社来?”韩知城问,“你在想什么?”
“没事,”徐彰彬说,“我觉得你……”
“怎么样?”
“很。”可怕,“可爱。”
“好吧。”
“神社?”
“山上的神社,”韩知城说,“我住在那里。”
“啊……好啊。”
“放学之后,我会把你偷偷地带进去,”他说,“事实上,普通人应该是不能进入神社的。不过你现在应该算是个特殊情况了。”
“哪里特殊?”
“鬼魂在你身上留下了印记。”
神社隐藏在半山腰茂密的松树林中,然而既不供奉神像也没有神龛,外表上只是平凡的韩屋,打扫得十分清洁。韩知城走在前面,回头嘱咐徐彰彬一定要脱掉鞋子。“绝对不要留下痕迹,不要让人发现你来过。”
“但是……巫女nim不是怎么样都能发现吗?”
“嗯?”韩知城推开一扇偏门,“才不是,不是那样做的。”
“可你看一眼就知道我的事情了。”
“因为你的事情很明显,”进屋之后发现是书房一样的地方,韩知城扔下书包,背对徐彰彬打开书柜,“就算是你也只要看到就能明白。鬼神的心愿往往是唯一的,为了实现心愿会用尽全力,很少去隐瞒和欺骗,但人类会。所以我反而觉得人类的事更困难。”
他从一排书后面拽出一个盒子。打开之后,韩知城拿了面镜子出来,又把盒子合上。镜子灰蒙蒙的,好像是没有抛光的铜镜,他把它摆在徐彰彬面前,指了指:“照一下就看见了。”
说得很吓人……徐彰彬摸摸自己的脸,惴惴不安地凑近镜面。没有打磨过的铜镜只映出了一片虚影,他刚想松口气,一个格外鲜明的轮廓幽幽浮现。看清楚之后,徐彰彬差点跳起来。
鬼魂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个唇印。
“我说了,”韩知城的声音同样幽幽浮现,“很明显。”
窗外惊雷,下起了大雨。
山路泥泞,徐彰彬没办法下山,韩知城只能留宿他。“千万、千万不要出去,”他再三强调,“神社不是平常的房子。比起人类,居住在这里的魂灵更多。这间房间经过祂们许可,现在属于我,所以魂灵们不会进来,但别的房间不都是这样。你无法和祂们沟通,所以绝对不能乱走,冲撞魂灵的后果很严重。”
“有什么寓意呢?”
“不好的寓意。”
“像是?”
“永远的爱情,也是没有缘分的爱情。”
因为是在神社里听到、所以变得更加悲伤的话,两个人一起低下了头。但韩知城很快又抬起来:“卡上确实有鬼神的气息,不过现在很微弱,我好像感受不到了。”
徐彰彬忍不住问他:“要怎么才能感受到鬼神呢?是天赋吗?”
徐彰彬再次点头。“我同意。”
“其实神社里的魂灵,大部分都是巫女的祖先。”
“哦?”
“想要守护什么的心太强烈,很容易就会成为鬼神;而作为巫女的力量,又让灵魂很难消散,于是一直留了下来。”
“原来,原来如此。”
想要转换一下气氛。“所以,真的会算命吗?”
“欸?”
“没有听到传闻吗,巫女的第二个儿子、能看到手腕上绑着的红线、放出来的血可以驱邪之类的。”
韩知城愣了一下,然后笑得停不下来,到最后用手背擦着眼泪。“啊……太好笑了,血可以驱邪是什么啊,我是狗吗?抱歉,都不会,倒是和姨母学过看手相,给你看手相吧。”
好啊,徐彰彬答应下来。但是太黑了,仅仅凭借窗外透出来的光线看不清楚手掌。刚才的盒子里有手电筒,韩知城让他去拿。走到书柜前徐彰彬不经意地看了眼走廊,在尽头瞟到一个走动的人影。
书桌上有闹钟,指针指向9点30分。
他来不及想,往地上扑倒,因为人影已经加快了速度向这里走来。准备藏到书桌底下却发现空间不够,慌乱之际,扑面而来的布料把他从头到脚罩了起来。
韩知城用被子裹住了他们两个,很掩耳盗铃的做法,狭小的被窝里呼吸声此起彼伏,只要走到窗边就一定会发现,他们为了借光没有拉窗帘。徐彰彬前所未有的紧张着,而韩知城抓住了他的手。
风穿过松林,雨点打在屋顶。
突然一声巨响,某一扇门被突如其来的狂风刮开,猛撞在了墙上。紧接着是鞋跟在走廊上跑动,朝着和他们相反的方向逐渐远去。徐彰彬这时才放松下来。右手立刻被韩知城拿起来,五指一根根掰开,露出手掌。
“这条竖的是命运线,”他用食指顺着徐彰彬的掌心纹路比比划划,“这条,最下面的是生命线,没有断,说明你应该挺健康的,但不能乱吃东西。这条是智慧线,不算深也不算长,还可以吧,看你也不怎么聪明,就那样。还有这条,这条,这条是爱情线——”
徐彰彬心里一动,握住了他的手指。
“好啊,如果彰彬想听的话。”
“是怎么恋爱的呢?”
“告白是什么时候,其实不太记得了,因为我记性不是很好。初吻……初吻让两个人都吓到了,谁都没有策划过,更像是……更像是宿命的意外一样。在游泳池里。”
“游泳池吗?”
“嗯,但是,也不是故意的,完全是突发状况。”
“一点也不浪漫啊。”
“我好像没有浪漫的才能。”
“居然恋爱了。”
“差点结婚了呢。”
“怎么回事?”
“和他去济州岛,有很辽阔的紫芒花地,花穗高高地飘扬。他往前跑,钻进去不见了,过一会儿又冒出头顶,忽高忽低。我不知道他到底停在哪里,站在花地外面,手放在口袋里,不断地摸着戒指。那天求婚了。”
“答应了吗?”
“那为什么那么紧张?在想什么呢?”
“如果……如果是彰彬的话,会想什么,我就在想什么吧。”
他代入了自己的角色,想象出阴雨的午后,面前是连绵起伏的紫芒花。这时候,假如被拒绝了,要怎么办呢,他想。
会拒绝我吗,知城啊。
“我也是那样想的。”对方说。“当心教导主任。”
“应该是这样。”雨不大,徐彰彬刻意往外站了站,给他留出空间。
韩知城似乎没注意到,专心思索着。“只是因为分手了吗?那跟你又有什么关系?怎么会缠上你的呢?你和你小叔叔的关系很好吗?祂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印记呢?”
“……等一下,慢慢说,我没听清楚。”
“跟上节奏才行啊。事情不是很严重吗。”
“知道了。从第一个开始吧。刚刚你说什么?”
“我说,祂的执念只是分手的爱人吗?那应该怀有很大的怨气和愤怒,才会成为鬼神吧,而且会是一只厉鬼。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也许不是分手……”
“听起来不像是分手,也不是怨恨着。”
“不是说不需要祂的爱了吗。”
“那也,不是怨恨的意思。有这样的情况,被爱的人放弃了接收,爱的人却还不能停止给予,假如强行要求前者继续接受爱,那么才会催生出不满和愤恨吧。始终爱着的人,只是没有了能够回应的人,向虚空投放着爱,得到的也只是像虚空一样,庞大又空洞的——”
“什么。”
“悲伤。”
雨渐渐变得急促。他们回到教学楼,徐彰彬去拿书包,韩知城待在门口看着天空。
“传说,雨水是神明的信物。”
“只是传说吗?”
“嗯,因为人一定有爱恨,但是不一定相信什么东西,很多人连自己也常常失信于自己。或许有不变的爱恨,却没有不变的信任,所以人会成为鬼魂,却无法成为神明。”
“我相信你。”
“谢谢。”
徐彰彬还想说点什么,教导主任却像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前门。“你们怎么还不回家?”他皱着眉头,额头油光锃亮,“这都几点了?”
“你怎么知道?”
“校长的老婆被一个厉鬼缠上了,怀疑是学校里的问题。我妈妈也不愿意帮她驱邪,而且说,小孩子的事情大人管不了。”
“所以……是真的?”
“什么是真的?”
“你是因为这件事才转来我们学校的吗?”
“当然不是,他们都理解错了,妈妈的意思是这是很多年前校长他们夫妇冤死的一个学生,她觉得这件事祂没做错,所以不想管。她说,会有另一个孩子去处理这件事的。别问我是谁,我也不知道。”
“好吧。那你为什么来了我们班?”
“受到了指引,就是你们叫做冲动的东西。”
雨快停了,韩知城把伞收起来。徐彰彬看着他,决定把刚才的话说完。
“其实我有想说的事。”
“我知道。”
你知道?徐彰彬的视线随着他的动作移动。韩知城从包里拿出一个塑料袋将雨伞装进去,又把它放回原位,拉上拉链,重新背好之后看向徐彰彬。他说,“我也喜欢你。”
今年的修学旅行他们班决定去加平。出发前徐彰彬专门问过韩知城他会不会去,韩知城眨着圆眼睛说:“你已经问了第五遍了。”
“怕你突然觉得很有负担……”
“有负担的事情我也会做,如果我承诺要做的话就会做到。我已经答应你一起去了,那我肯定会去。”
“如果有负担的话不去也没事……”
“如果你再问的话我就真不去了。”
徐彰彬适时地闭上了嘴。
“嗯,小叔叔,是我。”
“彰彬啊,过得还好吗?”
“这样啊。”对方深吸了一口气,再说话的时候声音有点颤抖,“彰彬,或许你身边还有别人吗。”
他本来想说没有,但一只手忽然放在他的肩膀上。徐彰彬吓得一哆嗦,回头,发现韩知城正站在他身后。
张口的瞬间,韩知城点了点头。所以他只能说实话:“有。”
“可以、可以让我和他说句话吗?”
他看着韩知城,不知所措。然而,韩知城带着那种尖子生的表情,有决意地把话筒拿了过去,说:“你好?”
话筒里泄露出来的只有呼吸声,像是风经过松林时的声音。不知道过了多久,对方才回答:“你好。”
韩知城的脸色变了,但还是说,“或许,是认识我吗?”
他们往前院走的时候,徐彰彬忙不迭地问韩知城。而后者的表情很复杂,仿佛陷入了迄今为止最大的难关。
“那个声音……”
他们已经走到了游泳池前,如果突然停下来会很奇怪,所以还是继续往前走。韩知城侧过头。
“那个声音,”他对徐彰彬说,“好像是你的声音。”
徐彰彬正迈出新的一步,因为在听这句话而没有听到别的同学的提醒,踩在一双拖鞋上失去重心,向左掉进了泳池。
他被涌起的白沫和水花打了个措手不及,正在寻找平衡的时候,却看见一个人影直直地跳了进来,游向他,抓住他的手臂。
是韩知城。下一刻他的脸就靠近在面前,在柔软的蓝色光线里亲吻了他的嘴唇。
徐彰彬的瞳孔倏地放大了。
这个夏天再也没有下过雨。
整整十年间,和巫女的第二个儿子交往着。遇到再多不可思议的事情,也都接受了。只有一件事情一直没有答案。关于十七岁初吻前的那句话,韩知城始终信誓旦旦地保证:绝对是真的,我绝对听到了,你要相信我才行。
一周前,从手机里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所以真的没有欺骗过他。
“不是哥,”忍住哽咽声回答,“是……小叔叔啊。”
因为韩知城和小叔叔是以相同的方式死去的。
在高速公路上出了车祸,车体滚落,沉入了湖底,没有办法打捞,甚至连尸体都没能见上。徐彰彬独自回到了家里。妈妈那时候是怎么把眼睛哭坏的呢,我为什么连眼泪都没有了呢。站在窗边,看着倾泄的雨幕。雨水是神明的信物,是在给我传递什么信息呢,如果神明也有慈悲的话,为什么让没有做错任何事的我的爱人经历这些呢,为什么让没有做错任何事的我经历这些呢。
在心里狠毒地诅咒着、诘问着神明的第三天,神明送来了祂的礼物。
“可以,”他没办法止住自己不平稳的气息,“可以让我和他说句话吗?”
“你好。”
“或许,是认识我吗?”
在这世界上,这是徐彰彬听到他的爱人说的最后一句话。
首尔下了入夏以来最大的一场雨。两天两夜,永无止息。
流着巫女的血的孩子,死后会成为强大的鬼神。
这件事,韩知城也是死了才确认。睁开眼,从二十七岁的湖底回到了十七岁的校园,自己坐在角落里看着数学题发呆,而倒塌的跳马边上,是自己一生的爱人。
他用鬼神的方式走过去,在徐彰彬脸上留下一个吻。
还是觉得神奇,十七岁那时候的自己,在体育课上察觉到的鬼魂原来还是自己。用鬼魂的方式连通十年前与十年后,看到十七岁的徐彰彬惊慌失措的样子,感到好笑,听到二十七岁的徐彰彬开口,又变得悲伤。他坐在屋顶上,回想自己短促的一生,因为悲伤累积着,天空终于下起了雨。
然后他又不得不帮笨拙的爱人把伞推了出去。如果从上往下数三层不对,那就从下往上数三层啊,韩知城念叨着,却发现徐彰彬毫无反应。啊,对,他听不见,我已经死了。从这时开始胡作非为。
随意地泼洒雨水,在过去的神社里乱窜,为了给十七岁的自己和爱人解围掀起大风,就这样终于见到了惊慌的母亲。
母亲的脸,十年前年轻许多的脸,从愕然到哀怆,在风雨声中和他相对。她举起手,想要抚摸他的脸颊,但最终只是停在半空。她毕竟是最知道这件事不可行的人。这又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呢?她静静地问,脸上留着一道泪痕。
还有很久。他努力笑笑,安慰她。
母亲用手背擦去眼泪。如果这样,你要负起责任。她说。镇上出现了厉鬼,人身的力量微小,不足以令祂消散。我们每个人回来,都是为了守护这里。
他答应下来。那是一场恶战,韩知城受伤的同时,雨势逐渐增大,直到厉鬼消失。他疲惫地躺在地上,看着无云的天空。原来雨水和神明并没有什么关系,雨水是仍然贪恋着这个世界的人类的眼泪而已。
十年后的首尔,仍然是漫长的、仿佛不会结束的夏日。他走不动更长的路,只能把自己靠在徐彰彬的肩膀上。果然不是那么聪明的人,韩知城透明的手指从那些眼泪里穿过去。假如记得那个的话,就不至于那么伤心了啊。还没有整理的他的遗物里,有一面模糊的铜镜。
他最后做的一件事,是把只有他能看见的唇印修改成另一个形状。什么样子才能马上看出来呢,韩知城选择了他早就下意识选择的图案。像是命定的结局那样,像是攥在手心里的纹路那样,早已经被神明决定了的我们的爱情,如果是无法改变的,那么哪怕是一年、一个月、一周、一天、一瞬间也好,让带着这样永恒无望的悲伤爱情的男人获得真正的幸福吧。韩知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神明祈愿。不是因为相信神明的力量,而是因为相信比他聪明、比他勇敢、比他更应该幸福的他的爱人。
用手遮住脸流下眼泪的徐彰彬,在未来的某一天里,只要看进铜镜,就会看见脸颊上桔梗花形状的痕迹。无论那时,他身在何处,神社前都会落下大雨,风越过松林,向着他的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