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峡奇女子海峡奇女子

海西凤凰山遥遥在望。青山峦影在红霞的映照下,一半是翠一半是翡;视觉在车子的飞驰中,一会儿山像大鸟在盘旋,一会儿霞像翅膀在飞舞。说它多像一只凤凰翱翔就有多像了。

的士里,个头瘦小的马步云一边望着窗外一边赞叹:“难怪十国闽王封它为东岳啊!”坐在后排的艾叶还把头脸探出窗口说:“可是盖家人叫它鸡公山。我看也更像一只公鸡,还在引胫‘叫关’呢。”

山岚雾障在眼前迷漫,远处的霞光背景看去像太阳要落山的苍茫,又像日头就要出山的诡谲奇幻。司机插嘴说:“鸡有鸡盲,傍晚时分就看不见走路了。”马步云纠正说:“它是从光明里看到黑暗。”艾叶接口说:“可是,天还没亮,它就开始‘叫关’了。”马步云进一步说:“它又从黑暗里看到光明”。

眼前渐渐明晰起来,是一片萧萧落叶的梧桐林。一处危崖下座落一个石头垒砌的山神庙,青苔斑驳的绝壁上显现出“鸡公庙”三个大字。庙前有一条小溪淙淙流淌,源头出自岩壁的石罅。那里青藤倒挂,神密莫测。隐隐露出一个幽暗的洞口,好像只有猴子才能钻得进去。

鸡公庙的神坛上蹲伏着一只石鸡。是一块天然青石,惟妙惟肖。要不是鸡头上有一片赭色的鸡冠,倒更像一只抱窝的母鸡。马步云插草代香,艾叶虔诚地跪拜在坛前,双手擎着两颗绿色联体石蛋,念道:“感谢鸡公鸡婆暗中保佑,凤凰蛋今天原物归还鸡公山。”

二人从鸡公庙出来,马步云就脱去上衣,打赤膊从岩洞泥鳅一样钻进去。艾叶在外面将凤凰蛋从洞口传送进去,还递进去一把三节电池的长电筒。

这是一条地下暗河。幽幽的河水透骨的寒意,两岸怪石嶙峋,犬牙交错,走进去有一种迷途不返被吞没的恐惧。洞顶有水滴屋漏一般地洒落,手电光却不能照到极处,也不知有多少高远。

艾叶扒在洞口往里面探视,起初还可以看到一圈脸盆大小的光环和马步云小小的身影,领受一种鼠目寸光的味道。她想,这一定是太过黑暗的缘故。当这种光环越缩越小,到了肉眼看不到的渺小,她担心从此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仿佛消逝在另一个世界不再回来,就朝里面急切地呼唤了:“马大叔、马大哥,……你出来吧!”静听里面只有瓮声瓮气的自己声音在回响,没有马步云的回答。

她正在吃惊自己怎么也像坐台小姐一样的饶口令,一下子把人生辈份给搅乱了。马步云却突然出现在洞口,给她一头雾水,看得见水滴。钻出来时发现全身上下水淋淋,没有一块干松的地方,好像被虹尿彻底浇透的哪一尊被时代抛弃在荒野的石雕。

他冷得牙齿在捉对儿打战:“里面是一条地下河流,走不到头的黑咕隆咚。我把它放在岸边石壁一个岩窟里了,就是让我回头去找也是找不到了。”

艾叶一边拿外衣给他披上,一边赞许:“藏得越密越好。我们上山去看看那家人走了没有吧?”

马步云打了两声阿欠,一路小跑着上山去。艾叶在后面观看,觉得他转老还童,像个孩子。

梧桐岭上出现一处石墙瓦舍,石墙上斑斑驳驳,是干枯的青苔。一只山鸡咯咯地叫着,拖着长长的美丽的尾巴从屋顶掠过,落在后山的草窝。接着,又是一只。太阳恹恹地搁在天涯,转眼就要下去的意思,正是百鸟归巢的时分。

大门是一把老式铜锁在守候。马步云伸手打横一拉那锁挂,锁就被拉开了。他把锁腮扯出来看时,那些锁腮铜条已经不复存在。由衷喟叹:“锁是君子,这种君子之腹是小人之心永远也度量不到的宽广啊!”

艾叶跟上来推门进去看,厅堂摆着一张八仙桌,两旁还摆有椅条。进到灶间,炊具一应俱全。打开锅盖,锅里还摆着一坛大米。这就是一升米落锅,十二件家私都在了。灶口摞着一堆劈好的干柴,灶头的石缝里也备有一盒火柴。艾叶将它划亮,说:“盖家人让我们自己动手生火造饭呢。”

艾叶转身刷锅烧水,马步云在灶口烤衣。虽然还是打着赤膊,但是不再发抖;而下身裤子还是一片湿漉,紧紧地箍着两条细细的腿杆。艾叶听到锅里有了嗞嗞的水声,看到水雾从锅盖边缘冒腾起来,就过去伸手解脱他的裤子,一边顿顿地说:“还是我来解放你吧。”马步云抬脸瞭一眼艾叶,见她脸色白里透红,眼睛发出一种奇光,同时伸出双手去解她的纽扣,一边执拗地说:“我也要解放你!”艾叶没有回避,一边帮他脱去湿裤,一边也由他自上而下脱去一件又一件衣服。

这时候灶火正旺,哔哔剥剥似乎还烧出一串火花来,像是礼花。锅里的水也沸腾起来了,啪啪地掀动着锅盖,打鼓似的。一阵山风从窗口吹进来,吹动了灶口的铁门,将灶口突然关闭起来。灶间忽然黯淡下来,只见两个人影紧紧贴在一起,好像只有一个人似的,达到高度的平和与统一。窗外,四野暮色暗合,眼前的空间仿佛处于一个幽然巨大的峡谷。两个人影也在一种无碇的漂泊之中,他拥有她才不致于沉没,她拥有他也才没有沉沦。

(一)

凭什么投这个胎,凭什么做这个记;战争从哪里发生,爱情从哪里开始。

艾叶头一回出门就被人家偷偷地掐了水蛇腰。这时客车很拥挤,她转脸看后面紧贴一个青年男子,他同时也将头脑别扭一边去,长长的黑发里露出半片耳朵,耳尾刀削似的去了一半。对号落坐靠窗的位子,艾叶才觉屁股下面有两指冰凉,心里一惊:莫不是突然间来了月经?还差好几天呢,岁月之乱总不至于到这种地步吧?靠窗的那只手悄悄地从大腿底下伸进去摸,腻腻糊糊。拿出手来看却没有血色,凑近鼻子嗅嗅,却是鱼腥一味,作呕一回。前面的坐客和站客,没有人缺失耳片子。那么,那个缺耳一定是在她后面了。

通往西乡的公路弯弯绕绕,爬爬跌跌,坐着还是颠三倒四,一个个好像喝醉酒似的。车头的柴油机呼啸发作,司机吹着口哨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这种能够掌控一群人命运的“主”在公开走私,正大行其道。刚刚出城时,一车塞满满,好像筷子插在筷子筒。过村进乡也都要下去一些人,上来一些人,只收现金不给票。上车比下车少,车厢才开始渐渐松动。

艾叶同座是一个男青年,肩膀比一般人开阔,手掌也比一般人厚实。奇怪的是右手生育六个手指,这第六指生在小指旁边,姜芽似的又短又嫩,没有母指粗壮,却有母指长短。艾叶多看他两眼,他也善解人意套近乎:“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她赶紧附和:“我也感觉大哥好面熟。”

“在哪里呢?”十一指点燃一支香烟,皱皱眉头,一副挖空心思寻找记忆的模样。艾叶回答:“哦,是在城里二舅家。”十一指似乎在刨根问底:“人都说外甥像舅舅。你长得这么出色,二舅也一定是个人物。”艾叶娇嗔地应说:“社会上只叫他‘老虎头’,听起来怪吓人呢。”

这时窗风吹来,艾叶突然咳嗽起来,喉底竟然起痰,嘭嘭的发出一种共鸣,好像某种时尚音乐。她朝窗外吐了一口痰。就在此刻,车厢里突然发出“啊呀”一声惨叫。

随着那一声大叫,艾叶的脸盘从下巴到额头就被一只从身后伸来的手狠狠地摸了一把,捞走她青春面容的所有表情。艾叶刷地从座位立起,转身看后排人,一时犯傻:对面就是缺耳!在他扁扁的鼻梁上不偏不倚地粘着一团淡黄的口痰,有半个指头大小,好像小孩子拉大便屁股没擦。

看到这种尴尬局面,周围旅客“吃吃”发笑。一个胖胖的女站客开心地说:“冬至糍巴打门面,时来运转呢。”缺耳这时脸露猪肝色,两个深深陷进去的眼窝似乎喷出火舌,落在那个胖大嫂的脸上,嘴上吆喝:“转你妈的鸡巴!”周围人一下子收敛起笑容,也不敢再吭声,都把眼睛看艾叶;她的面容是一种梨花白时不时变幻而成的桃花红,她的身姿宛如狐狸的亭亭直立忸怩作人形,既使让人摸到了毛茸茸的尾巴也不会就此收手。

她这时已经无暇顾及人们的眼色,一边赔不是说:“大哥,怪我粗心大意,玷污了你的脸面。”一边赶紧掏出纸巾,飞速伸至缺耳鼻子一抹,扔到窗外。在她正要转身回坐的当儿,他一把逮住她的手腕说:“哪里吐出来,就哪里舔回去。”

客车一味呼啸前进,司机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保持原有的速度和工作热情。艾叶感受一种美虐待的残酷,顿然自强奋勇起来,绵里藏针地讽刺说:“都是一些不干不净的东西,舔得回去吗?”

十一指也从旁挖苦说:“她要给你舔脸蛋,你还要给她舔屁股呢。”缺耳借题刁难说:“舔就舔呀,只要她脱下裤子,我就当车舔给你看;你不能叫她拿出屁股,我就打你的屁股!”说着一拳照面向十一指擂过来。十一指侧身躲过,快速出手,“啪”的一声响亮,一掌早落在缺耳左脸,说道:“这一掌还给你。”缺耳的脑袋一歪之间,冷不防对手紧接着回掌重击,手背又拍在了他的右脸,又说一声:“这一掌我替她赏给你!”缺耳这时好像一头发怒的野兽,一窜而起,张牙舞爪嚎叫着扑向十一指。两人扭作了一团,难分难解。附近的旅客这时也慌了手脚,有的朝车头挤去挤去,有的往车尾退去退去,无路可走的只好就近蜷缩一堆,不是乌龟也是乌龟了。

艾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夹在中间,一边要回避缺耳的拳头,一边要躲闪十一指的手掌。这时候,有如晴天打旱雷,尾座有人突然高声喝道:“要打下车打去,瓮里耍拳头算什么本事!”艾叶举头看那人形象不足,虽然是站着,并不比坐着的人高多少。

缺耳和十一指一时僵住不动了,看热闹的人也坐回位子。司机没有停车,牢牢把握着方向盘,一脸严肃地注视着前方的道路,表现着一种义无反顾姿态。艾叶心怀感激地望着十一指,伸手牵牵他,示意他坐下。十一指乘机握住她的手。这时缺耳却在背后大叫了:“停车,停车!”走出位子时对着十一指说:“有胆量下车单挑。”十一指本来已经坐下,这时候也站立起来,回应说:“单挑就单挑,我还怕你啦?”

汽车叫停就停。艾叶的手还被十一指把握着,被他往外拉,听他对她说:“不要怕,看我把他打趴了”。走到车门口,艾叶回头看去,只见小个头对司机吩咐说:“我要小便。”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汽车停靠的路边是一面陡峭的山坡,另一边有一条山路通向一片茂密的森林。缺耳在前面走,一边嘴里骂骂咧咧,一边又撸袖子又扎腰带。十一指在后面跟,把艾叶抓得更紧了,好像怕她逃跑似的。这哪里是打架决斗的架势?分明是要把她领向前面那片树林。小个头不知什么时候赶到了缺耳的前面,站在山路边,却久久不见有什么尿水拉出来,还不时回头朝这边探头探脑。

汽车没有熄火,一副随时都要开走的样子。艾叶突然转身,大声呼唤了:“我要上车,我要上车!”

汽车上再也没有人下车来,却在车窗口长长短短探出许多头脑。看去仿佛一处拥挤的马厩,一群志在征途的骏马被一种无形的缰绳束缚,在那里空怀着满腔热血。艾叶急中生智,见十一指逮着她的那只手第六指翘翘的露在外面,就迅速伸出那边空手来捉住它使劲一拗,只听十一指“嗷”的一声惨叫,即刻松了手。艾叶趁机脱身,朝汽车飞跑。

十一指蹲在公路山路的叉路口,抱着拳头直朝那只受伤的手指吹冷气,双眼还冒出星星泪油来。缺耳撒腿就追艾叶,一边叫道:“台湾表,拿来赔!”

小个头这时从山路上折过身来,不慌不忙地走到叉路口,站在十一指面前说:“你们下车不是要打架吗?怎么又不打了呢?”十一指这才立起身,双手攥拳,摆出一副不好惹的样子,吓唬小个头:“我看你也没有多少斤两,讨拳头凑重吗?”就在说话之间,小个头突然把身子往下一蹲,就势伸出双手抢抱住十一指双脚,用劲往跟前一拖。但觉眼前一亮,一道巨大暗影悄然消逝,十一指粗壮的身躯好像一扇门板轰然向后倒地。就在他仰躺在地的那一刻,小个头紧步跟上,飞起一脚连连没腰没肚踢去踢去。十一指身子顺路直卧,好像一筒圆木被他踢得滚滚而去,越过公路后,整个儿从路里翻到路外,溜下了陡峭的山坡。缺耳在车旁也追上了艾叶,并且一把揪住了她,只听她悲嚎着:“我不是台湾表,我没有台湾表。”

小个头取胜返身的当儿,车上有人叫了:“还有一个,灭了他!”紧接着一片欢呼:“拦住他,揍他!”缺耳听到呐喊才发现十一指不见了,小个头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放了艾叶,从腰里拨出一把匕首,仗着自己年轻个大向小个头压了过去。小个头一闪,让他扑了一个空,人又不远不近的直堵斜拦。缺耳胜又胜不了,走又走不成,回头看看,幸好车上喊归喊,并不见哪个下车来较真。他脸色回颜,胆气又壮大了起来,举起匕首步步紧逼,都是当胸刺来刺来。小个头且闪且退,忽然下蹲从地下拾起什么向他投掷过去。缺耳就在躲闪之际,不防小个头飞起一脚正中手腕,踢落了匕首,又被一记勾拳又击中下巴。缺耳当下整个身子失去了平衡,向路旁栽头栽脑而去,双手捂住下巴,顺向从山路逃窜。小个头拾起匕首,在后面吆喝:“不要跑,不要跑!”缺耳越跑越快了。

小个头还没有上车时已经有人揶揄说:“真是矮子下蹲顺路,蹲两蹲就掀翻两个人。”还有一个附和说:“没想到天塌下来要靠矮人挡着,高人哪里去了呢?”

小个头回到车上,一身过时的中山装,让人感到格外亲切。,艾叶口称“恩人”,纳头要拜谢他,他一边扶她入座,一边安慰说:“以后出门要提高警惕,不要和生人套熟。蕉田城乡那条道上有三虎,一个是城区‘过墙虎’,一个是虎贝‘坐山虎’,还有一个是三都‘东海虎’,就是没有听说什么‘老虎头’,你动用这种无名的猫儿不仅吓唬不了他,反而让他看出你心虚胆寒呢。”一位老人看他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说:“瞧你两腿细细,却是身怀绝技;而出门两手空空,也一定吃的阿公啰?”小个头微微一笑,说:“不错,我就是刚调来的老马,马步云。”

客车到达西乡,马步云拍拍了艾叶的肩头,请她去一趟乡政府。

今天是星期天,乡政府的大院冷冷清清,也不见什么大车小车。办公楼也安安静静,一个人影也没有见到,也没有哪间办公室开门。马步云打开办公室的一霎那,艾叶心里的不安情绪反而一下子凝固了。那粉白的墙壁上分明地扣着一顶大盖帽,还挂着一身套装!看他阔步走向那面墙,取下上衣穿上,再配上大盖帽,使他一下子高大威严起来。再往办公桌后一坐,堂堂正正,就是戏剧里面包公要审堂了!她屁股后好像结了破布条一般拖到办公桌前,这阵子又像被抽了脚筋一般,身子哆嗦几下几乎要瘫软下去了。

马步云从办公桌上探出身子,以一种威严里不失温和的口气对她说:“不要怪我翻脸不认人。路上我帮你,是主持公道,现在审查你,是因为你走私。当然,我也知道你不是蛇头蛇脑,只要你坦白,就能够得到从宽处理。”

艾叶镇定下来,就去解裤带。马步云连忙追问:“你要做什么呀?”艾叶坦然应说:“坦白从宽,裤带放宽呀!”说话之间,已经脱下外裤,但见皮带上套着一圈闪闪发光的台湾手表。

艾叶将裤子朝马步云眼前一放,掉转头就朝门口不慌不忙地走去。马步云以为她要开溜,站起来追了两步又停止,只在嘴上喝令:“艾叶,你不要害我,不能就这样拔腿就走。”艾叶回头应道:“你放心,没有台湾表我是不会走的。”看她信步走至门口,掩了房门,然后“叭嗒”一声反锁起来。

马步云回到座位,伸手拿来艾叶的裤头,开始解脱那些贯穿在皮带里的台湾表。看看艾叶也走到办公桌后,腰身紧挨着桌沿,把两条光腿巧妙地掩藏在了桌下。他似乎也因此松了一口气,冷冷地说:“这些表哪里来的?送到哪里去呀?”

艾叶伸手一拽那裤头,似乎不让马步云解下那些手表,嘴上哀声哀气地应说:“这些都是我妈我奶奶赔嫁的金戒指金手镯拿到长乐换来的。我爸病在床上已经一年了,卖了这些手表才会去福州治病啊!”

马步云还在不动声色地从皮带上解着手表,一只接着一只,好像从一根绳子上解脱一串丰收的螃蟹。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泪水溢出眼眶,一边默默地解着衣扣:一颗,二颗,三颗。

一边在解脱手表,一边在解脱上衣。办公室的门虽然已经关闭,但是从玻璃窗透射进来的光线还是会把屋里照得黑白分明,把各自的表情清晰地展示在对方的眼前。当艾叶脱去外衣,马步云的手僵在了艾叶的裤头。艾叶的脸色竟然是一片素静的梨花白,看来是横下一条心只要她的台湾表了。他心潮起伏,却平静地对她说:“我救你,不是要你这样感谢我。”

艾叶有点赌气地说:“我知道你一直都在公事公办,也就没有必要对你隐瞒什么了。”一边说话,一边从腰间脱起套脖秋衣。再解去薄如蝉翼的白色内衣,看她上身只剩下一对乳罩,虽然那一对鼓鼓的乳房里也可能藏匿着什么,但是,他不让她再脱了。就说:“我相信你,没有什么了。”艾叶却应说:“你错了,我愿意脱给你。”说罢一扭身,背对着马步云脱下乳罩,往后一扔,落在桌面上却有脆响。马步云拿眼睛看时,发现那对硕大的乳罩里果然是左一只右一只罩藏着两只不见表链的台湾表,看去好像两只小螃蟹,抱螯缩足潜伏在两朵浪花里。

马步云从从容容地把乳罩里那两只手表顺手取出来,撂在桌面上,和先前从皮带里脱落的手表放在一堆。然后以命令的口气说:“行了,穿上衣服吧!”

艾叶没有听从马步云的命令,一边弯下腰去,一边幽幽的说:“还有呢,女人最隐私的地方最容易走私呢。”

他看她高高在上,原来是他的座位本来垫有一叠厚厚的报纸,用来增高,现在正显示超越他的那种高度。面红耳赤是全盘的枣熟,正好像坚持春秋大义的关公。那一对丰满的乳房紧紧靠在办公桌的边沿,乳头点点殷红,看去好像哪个信徒献上的斋供馍馍。那周围他都感觉是一团白色的烟雾,是笼罩神明的香烟,还会闪烁出一种刺眼的锋芒,让他不敢多看也不敢胡思乱想。她看他矮矮在下,站着还没有她坐着高。帽子不知什么时候歪到一边去,好象一个刚刚吃了败仗的残兵败将在做什么检讨。

艾叶顺手操起马步云回来时放在桌角的那把缺耳的匕首,把匕尖对准自己的心窝说:“我爸生我养我十八年,他生不能生的时候我不能让他重生,他死不能死的时候我可以替他去死。你一手打击流氓,一手打击走私,心想一下子从我一个人身上获得双重光荣也要一损俱损了。”马步云一边叫“慢”,一边急急脱去上衣,摘下大盖帽,还原一个小个头的土头土脑。他赶赶地说:“我的耳朵聋聋,什么也没有听说;我的眼睛糊糊,什么也没有看见;我的个子小小,怎么也打不过人家。我什么都不要你的,你怎么脱下来就怎么穿回去吧。”

艾叶从心口拿开匕首,放回原位,开始重新着装。窗外一阵秋风吹来,打一声咳嗽,胸口冒出一滴鲜艳的血珠,看去像一颗命犯桃花的桃花痣。

(二)

余老板天性鬼灵,出手却是落落大方。他顺手从箩筐里抓了两把台湾表,算也不算就往艾叶口袋里装。口里应承说:“也好,也好。难得你有这分孝心。”

凤凰村水尾艾叶家。闽东山区土楼建筑厅堂上,夏天赠用一个金戒指向艾叶换一只双狮手表戴上,洋洋得意。趁艾叶妈兰姨转身去房外挑水,捉住艾叶的手要亲,艾叶一扭身走进爸的卧房。爸艾思水躺在床上见夏天赠在女儿身后跟着进屋,就对他说:“你回去问问你爹,倒插我艾家的门肯不肯呢?”夏天赠应说:“我那个干部爹最听上级领导的号召啦,新事新办哪有不肯的?”艾叶气都都地说:“他肯,我还要去台湾呢。”这时兰姨挑一担水进屋,听到女儿的话,大吃一惊,摇摇晃晃的要打担,夏天赠见到慌忙转身出来接担。但是已经来不及,那水桶打落地下,把夏天赠溅的湿淋淋,好像尿裤子。兰姨这时才站稳身子,劝他赶快脱下来洗洗。夏天赠一边说:“不碍事”,一边脱下长裤拿到门外去晒太阳,只穿一条短裤进来,拾起了水桶帮着去打水。艾思水却在屋里嚎哭开了:“冤家啊冤家,没做拱桥都没事啊,没做拱桥都没事啊!”

艾叶走出大门,看墙边的柴捆上有一株漆树,就转身进屋拿出一把柴刀在漆树上刮了一把皮粉,拿到夏天赠晒裤的裤斗里撒去。第二天,夏天赠再来艾叶家时,不时拿手往裤裆里抓痒痒,却是越抓越痒。兰姨见到问说:“你怎么啦?”夏天赠不好意地回答:“生漆啦”。蕉田话“生”也是“三”,兰姨说:“三七二十一,要二十一天才见好呢。”艾思水在屋里听到也说:“还不能乱抓呢。抓破了皮,就变成烂漆,七七四十九,还要四十九天才能好呢”。艾叶却是没好气地说:“那是什么地方?平白无故漆怎么生得进去?莫是跑到哪里夜生活传染到什么病吧?”这一说,夏天赠掉头就往外跑,没有脸再在这里出丑相了。

说话间女生已经把艾叶和夏禾引到客房门口,只听里面传出一种“的嗒”之声,好像是石子落地。一人说:“你剩一匹老马,跳来跳去有什么用?就是仕相俱全,也是仕管自己的口,相管自己的田,口口田田自相自是了。”一人说:“早给你说和,你不和,现在被吃得光溜溜,剩下一个老将一个炮,垫腰的子都没有了,尽放空炮,有炮等于没炮。”原来里面人在走中国象棋,杀到最后呈现和局。

赵在耕个子高,不瘦不胖,头发都白了,胡子有一两根没有理干净也是白的。眉毛青青,有几根特别长,那末梢还倒卷起来生出趣味来,好像这里那里藏着掖着的毛毛秋秋。沈明仁胖胖墩墩,天庭饱满,油油亮亮,还戴着付金边眼镜,看去就是一个事业有成的人物。艾叶大方地自我介绍罢,对老人说:“我看您像我们这边退居二线的领导干部。”沈明仁托一托眼镜问艾叶:“那你看我多少岁?”艾叶应说:“你连胡子都没生,也就那么二十来岁吧。”他们两个台湾人,一个被艾叶减去一条代沟还剩一条,一个本来不会生胡子,也被艾叶减去一条代沟,一下子都变得年轻起来。这时候,窗外突突突响起一片柴油机发动的声音。女生来报告:快艇来了,两位先生预订的环湖游可以开始了。

快艇贴着蔚蓝的湖面疾速地行驶,在身后翻起一串如云的水花,一时感觉不是在漂泊而是在飞翔。导游的女生喋喋不休地在介绍这个湖的这里那里叫什么名字,又有什么美丽的传说和现实的笑话。都被快艇的发动机打断得有半句没一句,也被强力的耳边风吹刮得有话头没话尾的。只有赵在耕偶尔偶尔地说出几个字,却是字字句句落在艾叶的心间。比如“溪山”、“新义山”、“史荦伯”。不过,这些地方都已经深深地埋藏在湖水底下。溪山是当年朱熹兴办书院的地方,而新义山又是十九路军驻扎的地方,与中央军最后一战就是在这里打的,可见战斗的惨烈。史荦伯是英国传教士,水下还有一个“史荦伯初级中学”。

就在新义山吧,赵在耕叫住游艇,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元,艾叶凑过去看好像是袁大头。只见他双手合掌,将银元夹在中间,微闭双眼向上苍默默地祷告着什么,然后将那块银元扑通一声投入水下去。大伙儿正在诧异之间,老人声音沙哑地说:“那下面就是我的家。”

快艇停靠一个湖心的孤岛歇息。女生说叫白鹭岛。赵在耕走在前面,东张张西望望,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女生怕他跌倒,从地下拾起一根竹子给他当拐棍,他扬扬手说不要。

沈明仁有意落在后面和艾叶说话:“真是结婚易结,保姆难找啊!招一个跑一个,多做两三月走人,少的两三天就开溜,到了那边人地生疏你往那里跑呢?”艾叶并不在乎:“不就是又脏又臭吗?我爸躺床也恶心,做惯了也就没有感觉了。只要你们不欺侮外省人,我是不会半途偷跑的。”

后面边走边谈还在拖拖拉拉,前边的女生开始叫急了:“快来找人,赵先生不见了!”夏禾在一处莽草里看见一株结满乌饭籽的乌饭树,正蹲在那里把小树枝拗断,听到半岭女生的叫声,就举着乌饭树跑步上去。到了半岭的叉路口,女生朝她指指左旁的支路说:“你从这边找进去”;比比右边的支路说;“我从那边进去找,等下就在这个路口集中。”

艾叶和沈明仁加快步伐赶到半山叉路口,夏禾与女生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两人一起顺着夏禾的走向打横进去,不远处又是一条叉路出现在眼前。艾叶从路边抱来一块石头往叉路口一放,说:“我们分头找去,回头在这里汇合。”眼前的道路一条明一条暗,艾叶自选一条模糊的野猫路,而把另一条明晃晃的大路让给沈明仁走。

才出走几步,艾叶就发现路边的草叶打斜翻白。她望见一棵老松树参天而立,把周围的小树小草都比在了脚下。那树头还蹲着一块桌面大的巨石,有一人高矮,遮住半截松树头。她好奇地走过去,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紧紧地搂抱着这棵大树在不停地抽搐。山风鸣咽,白发也在鸣咽中颤粟。

细看就是赵在耕在幽幽地自言自语:“什么都没有了,家没有了,亲人没有了,田地也没有了,只有这棵松树还在,有朝一日也要死的。”

艾叶这时才发现那棵松树的头部被人砍去了一半,也有齐胸高那么一大块。刚才恰好让老人的身体给填上掩盖了。那里正是伤痕累累,浆汁斑斑,惨不忍睹。艾叶知道,这不是人们在有意破坏森林,而是乡下人取松明照明造成的。作为松树,毕竟是为了人们寻找光明在捐躯在舍身,这种微弱的原始的光焰能够坚持多久且不去管它,而对这种骨肉的分离,依然那么倔强的孤立;对这种血泪的燃烧,照旧显得如此自傲。这难道是松树的另外一种风格吗?

夏禾顺着弯弯的山道缭绕过去,一步一粒乌饭,不知不觉走了许多路,一个人影也没有。她正要回头,来路却突然冒出矬矬肫肫的沈先生,到她的跟前询问:“没有见到赵佬吧?”夏禾摇了摇头。沈明仁喘着粗气说:“我也跑累了,正想歇歇。”他看路上开张一席平平的芳草地,肥胖的身子泊在路后齐胸高的土坡,爬了几下没有爬上去。夏禾婉尔一笑,上前托了托他的屁股,总算上去了。沈明仁转过来伸手要牵引夏禾上去。夏禾出手一揪坡塍的草头,双脚朝土坡一蹬,早就登上去了。

夏禾随着他就近坐在草地上,拿一串乌饭给他吃。沈明仁接过,看这树籽圆圆珠珠,只有绿豆大小,当下也摘两粒入口,一嗑,“啧啧”两声,皱了皱眉心,说:“有点酸。”夏禾索性伸手捋一串送进嘴里,一边津津有味地嚼着,一边说:“霜压了就不酸了。”沈明仁看她已经吃得嘴唇黑黑,牙齿黑黑,试探地复问:“你这么耐酸,结婚了吧?”夏禾含含糊糊地应:“有的女人还整把整把地往嘴里搓呢。”

沈明仁望着她鼓鼓的胸膊,也没有再深究。这时,有一只长腿蜂不知从哪里飞来,嗡嗡的环绕着夏禾的头肩不肯离去。夏禾吓得把头向后仰,那蜂也向后飞去;把头向前埋,那蜂也跟着向前飞。她伸出双手却不敢打击,只是嘴里“嗳呀嗳呀”地惊叫着。沈明仁眼睛随着那蜂转来转去,看看就近自己眼前,突然出手一击,一巴掌就将那只长腿蜂从空中打落下来,让夏禾摆脱了它的纠缠。却不料那蜂没有被打落地下,而是泊在他的大腿上。那蜂猛然遭到袭击,出于本能的自卫,落在他腿上的那一刻就将屁股提起,狠狠往下一扣,竟然是隔着一层裤把那锋利的尾针深深地刺进了沈明仁的皮肉。沈明仁惨叫一声,又一掌拍去,把那只蜂拍死在大腿上了。

他顿时痛得浑身发抖,解开裤头从上面褪下去,看那雪白的大腿冒起了一团红肿,有水蜜桃那么大。夏禾说一声“你等着”,就跑到身旁那丛茂密的灌木后面,毅然解开裤子,捡一块祼露黄土的地点拉下一泡尿水。看到枝叶间落有一支美丽的山鸡毛,捡了起来。接着拗一根树干,在地下将黄土撬起和着尿水搅成黄泥浆,抓了一把赶过来就往沈明仁的大腿敷涂。沈明仁闻到一阵尿辣,正觉恶心的时候,大腿上却感到冰凉的一片,好受多了。夏禾喘过一口粗气,将那支山鸡毛递给他安慰说:“幸好叮在腿上,疼痛时用这尾巴抚抚也好吧。”一边掏出手帕折好,将尿泥连腿包扎起来,并替他穿上裤子。

沈明仁回到原路,开始他是一边手攀着夏禾的肩膀走路的。走了一阵,看到路边有一条干树枝,就捡起来当拐杖,一腐一蹶地自行自是。

当日晚餐设在宾馆包间,由沈明仁做东,赵在耕作陪,为艾叶和夏禾洗尘接风。沈明仁也就简单点几样当地特产,如硬壳硬须的湖虾,多棘多鳞的白刀鱼,红菇炖鸡肉,藕耳蚬子汤。酒是蕉田红粬酿制的三年糯米酒。

酒过三巡,艾叶放下酒杯,夹一只湖虾,剥去硬硬的外壳,露出白白嫩嫩的虾肉,弯弯的送至赵在耕的碗里。沈明仁看在眼里心生羡慕,就说:“明天你们就要结为一对夫妻了,虽然是有名无实的‘假夫妻’,也是法律意义的真夫妻。喝一杯交杯酒吧。”艾叶低着头露出梨花白的脖子,泛起桃花红的双腮,举起酒杯,遮掩在眼前,却掩不住内心的激动。随机改口,叫一声“老爷”,虽然古典,却是附合各自身份。赵在耕盯着艾叶,双眼却闪出奇异的光芒,嘴角牵了又牵,似要笑,又象要哭,顿顿地伸出那条长长的手臂。弯下身子勾搭住艾叶伸过来的那条细细的手臂,他们彼此感觉身体离得这样近,零距离的贴近,听得到对方的呼吸和心跳。但是,心却离距很远,很远,一条海峡那么迷茫遥远。

夏禾学着艾叶,也剥了一只湖虾给沈明仁。沈明仁举杯一碰夏禾的酒杯说:“他们俩喝交杯酒,我们俩就喝碰杯酒吧。”两人也同时一饮而干。

艾叶不胜酒力,已经有些晕晕沉沉。她赶紧夹几只水饺吃,好垫垫肚底。沈明仁一边为夏禾夹红菇鸡肉,一边介绍说:“这碗东西我们台湾本省人也很喜欢,特别是妇女做月子,补血又补奶,没有它还不行呢。”夏禾被这种菇肉的混合味道一冲,顿时反胃起来,捂着嘴巴跑到洗手间去呕吐。

夏禾从洗手间出来,沈明仁又为她舀了两勺藕耳蚬子汤,故弄玄虚地环视众人说:“这碗汤也是很有来历的,谁能说得出,我喝一杯,说不准就要罚一杯。”赵在耕拿筷子夹起藕粉条,未吃先说:“藕断丝连,有这层意思吗?”沈明仁眨一眨眼镜里的那双小眼睛,神秘地说:“有这么点含意,但是丝在哪里呢?”赵在耕自饮一杯。夏禾伸出筷子夹起一朵银耳轻轻地咬一口说:“这里是银花朵朵开。”沈明仁称许说:“有意思,但是不完整。”夏禾也自倒自饮一杯。艾叶拿起汤匙舀一口蚬汤喝了,眼看蚬子壳陷入深思,忽然灵光一闪,脱口而出:“这是偶尔见子呢。”艾叶刚刚落下话尾,沈明仁就大叫两声“妙,妙!”自饮一杯。

一会儿,艾叶的眼睛眯眯乎乎,已经显得沉醉。而赵在耕张嘴打呵欠,也有了睡意。女服务生问还要点什么菜。沈明仁吩咐她搀扶赵在耕回房歇息,夏禾也挽着艾叶回到客房。有晚风从湖边吹来,送来一支童谣:“白鹭长长脚,讨个老婆不管家;三顿吃饭碗没洗,苍蝇结党碗开花。”听声音苍老而凄凉,显然不是从孩子口里唱出来,而是一个暮年的晚唱。

夏禾与艾叶合住一个房间,一共两个床铺。夏禾将艾叶扶到靠窗的铺位,艾叶就势躺倒就不再起来。夏禾为她脱了外衣,遮好被子,她就昏昏入睡了。沈明仁推门而入,见艾叶已经睡去,夏禾的腮帮红红的,也没有睡意。就说:“不要在这里影响艾叶,到我那边坐吧。”夏禾由他牵出门,摸了摸口袋里硬硬的钥匙有在,返身关门反锁。

沈明仁住在赵在耕隔壁,房门大开,灯光在走廊倾泄一片雪白。到了屋里,夏禾看着他那边被蜂螫了的大腿关切地问:“还会不会痛?”沈明仁一边解裤头,一边说:“要不要再敷一次?”夏禾的脸上倏地一红,说:“不必了。”沈明仁将外裤剥下腿去,说:“伤口不怎么痛了,不知怎么这上面却疼了。”他用山鸡毛拂着自己的腿根。夏禾凑上前来不解地问:“怎么会这样呢?”沈明仁说:“不信你摸摸,这里还结一个核核呢。”夏禾这时忽然明白说:“哦,这是吊核,不碍事的。”沈明仁故作娇态说:“好难受哟,你再尿一回黄泥巴给我浆一浆吧。”夏禾不禁嘻笑了,说:“这种难受哪里能够乱尿的?”沈明仁看她的手伸了又缩,缩了又伸,就将它捉过来按住自己的腿根,央求说:“你替我摸摸吧。”夏禾果然接触到一颗鸟蛋一样的肉核,在柔软的皮下滑来滑去。

她蹲在他的膝前,眼睛不敢看他,而是偏头遥望着窗外的什么。他用山鸡毛轻轻地撩拨她的脖子,她站起来,凭窗望出去,山水间月色淡淡,可见宽阔的水面上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浓雾,仔细看还在蒸腾加厚的样子。那水底下被淹埋的万千灶火似乎还没有熄灭,还在那里暗中燃烧。幽茫里传来一声两声水鸟的悲鸣,犹如哪个百年不散的游魂荡魄,令人感到生命的凄凉。远处的山窝里,这里一点那里一点暗藏着灯火,也象鬼火一般明明灭灭,一种漂泊命运的捉摸不定。仿佛从远处传来一个刚刚熟悉的声音,在悠悠地诉说:“我们那里的日月潭比这里还大,一个日潭都不止这么大,一个月潭也不止这么大。几百年前,一个猎人追赶一只白鹿追到了那里,白鹿不见了,但见眼前一片水茫茫。那里就是现在高山族聚居的地方。”

这时湖面有风吹过,有歌声像水雾一样向远方飘去;“如果这个时候,窗外有风,我就有了飞翔的理由……”沈明仁一只手在解她的胸扣,一只手拿山鸡毛揉她的胸膛。她转脸偷看一下房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他关闭。于是,放松自己,由他从上到下解除所有的牵挂。好像一叶小舟,桨不在自己手中,由它漂向哪里。

他用山鸡毛轻轻拂拭她微微隆起的下腹。这种自然之尾胜过人类之手,让她的神经末梢无依地颤栗起来,急切地去寻找一种支点的慰安和灵魂的托付,他把那羽尾毛插到她的鬓角,说:“其实那碗菜我是专门点给你的,就是要见一只虫,这是人虫,还有一种石虫呢。”她喃喃地应:“石虫是什么?”他提示说:“就在你们凤凰村呀。”她回忆说:“我家后山是有一个凤凰洞,很深很深的,有人说那里藏着宝石,有人说里面有毒蛇,没有人敢进去。只有我爸说,那里的花岗岩夹生一种又绿又嫩的软石,古时候却有人进去开采过。”

他激动地搂紧她,喘着粗气说:“我给你几千台币,请你爸秘密地办一件事。进凤凰洞打一块绿石出来,有拳头大就够了。”她抬了抬屁股,结结巴巴地说:“那还不容易,我爸是九代老石匠了。”他感叹说:“回找回找,总算找到你了。”夏禾梦话般的说:“我也要去台湾。”

(三)

艾叶来到台北,刚好是雨季。天空一片灰濛濛,地下一片湿漉漉,中间的楼市在风雨中飘摇。一到沈明仁的家,艾叶就从提包里搜出一拳绿石递给他说:“这是夏禾寄来的。”沈明仁接过去一看,在地下划了两画,再举到艾叶眼前说:“要结冰结冻一样看穿过去,这个太粗太硬啦。”说罢随手往屋角一扔,看来不值钱。

眼前的房子看似楼中楼,其实不是原有的设计,而是他买下两套房打通的。楼下三室一厅,主卧室住沈明仁的妻子秦爱月,隔壁住保姆,打两个床铺。一个保姆买菜煮饭做卫生,一个保姆专门伺候病人。烧饭煮菜的盘婶来自沈明仁南部老家,黑黑壮壮的,有四十多岁,端茶让座,嘘寒问暖,好像这里半个主人,看去也慈眉善目,显然是一个良家妇女。而专门侍候女主人的李嫂才来两个月,一见面就迫不急待地向艾叶介绍秦爱月的吃拉睡起。她把每早一次的大便比喻成打糍巴,那个中间凹凹的扁臼一样的屎盆子塞进被里去,把爱月半躺半坐的扶在那里拉。这种姿势打糍既怕糯米蒸得太干了,半天打不出一点结果来。又生怕糯米捞得太烂了,打得糍浆四溅,粘到了被子和裤子。替人“擦屁股”本来就是一件很为难的事情了,还要侍候人家“打糍巴”,够呛了吧?

当夜,沈明仁吩咐艾叶和李嫂合铺睡觉。但是,艾叶却坚持要睡在爱月病房。沈明仁只好让盘婶从楼上搬下一架钢丝床,靠门后临时搭一个铺位,说是等明天李嫂交接走后再搬到隔壁就住。关上房门,艾叶这才仔细打量她从今以后的工作环境和工作对象。直走六步,横走七步,这个主卧房大概二十多平方米大小。虽然也备有卫生间,但对女主人来说似乎已是多余。地板的拼木细细碎碎作几何图样,请人代数也是眼花瞭乱。那上面若有若无似乎还有一层雾,显然是在回潮。伸手摸摸主人床上的美的梦和梦上的床单,但觉冷冷润润的没有什么暖意。一床薄被遮盖着一个扁扁的身影,平平的贴在那里也不见生气。齐耳的短发下那张苍白的脸不见血色,要不是这当儿正朝她微笑,表示着欢迎的意思,让人怀疑这是一个行将死亡的“末人”。艾叶这时心头酸酸,额头硬硬,抬脸看天花,吊顶就低低地压在眉梢,悬悬翘翘恰似棺材的天板。低下眉来时,眼泪就跟着下来了。

秦爱月看艾叶伤心,以为她想家了,就温和地安慰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一边招呼艾叶坐到她的床边,牵住她的手不放,并从枕头边拿纸巾让她擦眼睛。艾叶一边拭眼泪,一边应说:“我不是想家。”秦爱月抚摸着她厚实的手掌,自责说:“都怪我这个不争气的身子,带累妹子了。”艾叶应说:“看这间房子又潮湿又阴暗,想你受了多少苦。”秦爱月动容说:“一半因为送我看医生方便,一半也担心楼上楼下抱不动。”艾叶很有把握地说:“我爸都抱得起呢,你还不足一百斤吧?”秦爱月点头应承说:“这个衰窝也该挪挪啦,我们明天就上楼!”

第二天早上,一家人吃过早饭,李嫂提动昨晚就打包的行李说走就走,出门去头也不回一回。这边秦爱月把丈夫叫到床前说要搬到二楼,“转转病运。”

这时,艾叶忽然想起什么,问了:“你们有木板床吗?”沈明仁应说:“有是有,堆在杂物间都多少年了,你还要睡它吗?”艾叶应说:“不是我睡。是嫂子这种腿病,通风透气床铺才会干爽呢。”

沈明仁从杂物间搬出了一付床板和两条床椅,艾叶掳着高高的袖子,扎着高高的裤管,裸露出又白又嫩的手足,这里涂涂,那里刷刷。沈明仁也打着赤脚,手拿洗澡冲凉的水龙头对着艾叶洗刷的地方注水冲洗,配合逐步默契。这是两个人在共同伺候一个人的开端,也是两岸男女对一个旧梦的重温。阳台上,不知从哪里飞来两只小鸟,纠纠地叫着。一只米黄,一只青灰,好像是一对麻雀,双脚起双脚落的在不停地跳跃。太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厚厚的云层里露了脸,疲乏地发出苦笑。尤其是春天,台北的春天,有晴总比无晴好。

上楼之前,艾叶用温汤给她全身上下擦洗了一遍。发现爱月两边大腿后侧和背部长满了痱子,艾叶就用屋角那拳绿石磨了一把石粉撒上她的身子。换上一身干爽衣服,轻而易举地抱上楼去,一时让她舒服得闭起眼睛,感觉在腾云驾雾,竟然沉沉睡去。

晚餐有一碗是萝卜排骨汤,艾叶给她舀了一大碗,说是凉补通便,要她多吃多喝。第二天大鸣大放大字报,大吃大拉,全身心一下子轻松起来,竟然有些飘飘然起来了。她看到艾叶短短的内衣下露出一圈又白又嫩的腰肢,伸出双手搂定它,滑滑溜溜的,如接触到了锦,如触摸到了缎。似乎还闻到了她的肉体正散发出一种幽幽的温香,不知不觉地把脸依偎在她的小肚,嘴唇正贴在她的肚脐眼,仿佛要从那里吸取那种少女的丹田之气,以增添自己的生命活力。

没有几天工夫,秦爱月身上的那些痱子已经消逝得一粒不剩。爱月赞美说:“寿山石真是灵石。不仅雕人是人,雕神通神;粉身碎骨,也会解除人间的痛痒。”

这时沈明仁在楼下叫艾叶,她下楼去看一眼厅角,那颗绿石已经不见了。沈明仁从卧房里拿出一个红绸包裹在她面前一亮,她的脸倏地一红,别扭得就要躲避。但是她人没有闪身,就是眼睛躲开。这是一尊少女形象的祼体雕刻,狐狸脸,水蛇腰,光滑的四肢,灵动的双乳,无一不在摄人魂魄,不能不看又不能多看。尤其是小腹下面用一张草叶巧妙地遮掩,却遮不住琵琶另面的种种风情。

沈明仁的手掌好像一把秤,在那里反复惦量着这件作品的分量。一边梦呓一样的说:“这就是你带来的那块你家乡的石头,雕的也是你,你再看看像不像。”艾叶回头再看那面貌,那体形,分明就是一个缩小了祼体的自己。她怀疑他偷看她洗澡,而心口那个明显的标志他没有留意。这时门口响起开门声,是盘审回来了。艾叶一边愠怒地说:“你要雕就雕给夏禾,免得在这里现眼丢人。”一边伸手接过石雕,红绸也不要,单将雕品往自己口袋一藏,上楼去解开旅行袋,背着爱月将它塞进一只袜子……

一个节气过去,秦爱月身上的活气也旺盛起来。先前塌陷的两边太阳穴和缩缩的腮帮见了充实,微微一笑,还有浅浅的酒窝出现,含娇带羞的间或终于泛起了红潮。眉宇之间的阴云晦雾消逝去,代之以清秀灵动,甚至暗藏几分狐媚,令人着迷,总想知道里面的什么私密。

这天晚上,艾叶一边给她按摩大腿,一边问了:“我爸瘫痪,是因为做木工做拱桥不小心磕了碰了;你年纪轻轻,总不会是‘脑血栓’吧?”爱月“嗨”的一声长叹,低沉地说:“就是因为太年轻太感情用事,一失足成千古恨哟。”

她说,是从爱上寿山石,由石及人才爱上沈明仁的。大学毕业进宝石公司做营销,沈明仁当部门经理。每隔五天八天都会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寿山石让她见识和把玩。从高山系列的田黄、荔枝洞、善伯洞、鸡母窝,到旗降、焓红、老岭、党洋绿,以至杜陵、鹿目格、蛇匏、尼姑楼和五彩芙蓉石。这些石头也果然惹人喜爱,作瓜果,面对水灵灵的时鲜忍俊不禁直要咬它一口;作生肖小动物直宠得不想还他;作印章雕刻,字里看人,人品居然和石品一样值得品味。

当时她还不知道已经陷身一个爱情的旋涡,因为已经恋爱一个大学同学,在军队服役。直到经理提出要娶她为妻的时候,她才忽然清醒过来:原来发生了“兵变”。所以康康唱《兵变》唱出哭来,这是国民党新兵的悲哀。她劝那个男生不要为她伤心,退伍后进入职场,奋发图强几年,也会成为魅力男,也会泡上个寂寞职场的时鲜女子。一代又一代,多少人就这么超前透支过来。如果爱情也是一种宝石,也是一种奢侈消费,这种恶性循环还将没有消停地继续下去。

沈明仁不相信台湾没有寿山石。他认为第四纪冰川时期,海峡露底,连接着大陆板块。海西有晶莹剔透的高山石,海东就也应该有那样的高山石。不是出有一种“金田黄”吗?色彩迷人,硬度也不错,只是润度不足。他要找到真正的“下坂田黄”。两个人你拿锤子,我持小镐,这里敲敲,那里掘掘,是这样放飞生活。

那道野鸭溪的石滩特别难走,踩着溪边的鹅卵石脚下好痛。她要他背她走过去。他蹲下身子,把镐柄打横放到背后,一手抓镐头,一手握柄尾。她爬上他的背,屁股正好落在镐柄上就坐。他一边走一边说:“现在是和尚背尼姑,等下是尼姑背和尚哟。”她安静地伏在他的背上,以为他是说着玩的。没想到,就在溪边那个干枯了大半的桧树头,他却放下她来真的。

这个桧树头五六个人也抱不拢吧?枯朽的一半生了两个洞。下面一洞人会从那里爬进爬出,上面那个洞只够伸出一个脑袋来。她好奇,爬进去后把头在那里伸伸缩缩跟他捉迷藏。他起初只听到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不知人躲在那里。到他发现了树洞的秘密,就也爬了进去。她屁股翘翘,正想缩进脑瓜让他在那里朝外看风景。不想从背后被他紧紧揽住往前顶,一双手还在她腰间摸索解着裤带。她这才想起“尼姑背和尚”。树根下,有一只青蛙久久地趴在另一只青蛙的背上,不知道是和尚背尼姑还是尼姑背和尚呢。

她从树洞抽回身子,突然发现来了月事。跑到溪边跳进水潭,洗涤一番;顿时感到一阵清凉,舒服极了。但是,回到旅馆当夜就发起高烧。送到医院,从此就没有站立起来。

艾叶听后叫道:“这分明哧水加哧经了”。虽然还没有出嫁,妈也曾经教她几种女人专用的偏方。比如月子风湿用虎骨,骑马风用针钻刺激男人尾蒂骨等等。‘哧经’用的兔耳草,这草贴地而生,叶子胡毛毛,长长的很像兔子的耳朵。她问爱月吃过没有,爱月摇摇头,茫然不知有这种草药。

第二天早上,艾叶侍候爱月吃过早饭,就跟李嫂出门去买菜。在肉摊前,她点了一个猪蹄;拐到一个青草摊上又抓了一把“兔耳”。他怀里有一块银镶的虎骨,有银圆那么大,指头那么厚,作为小孩子贴身佩戴在胸口的“挡箭牌”,原来是避邪抵刹的吉祥物,这次来台湾,妈又从皮箱底翻出来给她戴上保平安。这回倒是派上了真正的用场,将它拿开水烫烫就和兔耳草一起拿去炖猪蹄。

艾叶顺从地脱衣上床,爱月捉住他光滑的手臂,顺臂摸到艾叶的胸口那一粒黄豆大的肉纽,就停住问了:“这一粒好像是痣。”艾叶怕她解开衣扣看清楚,胡乱点了点头。爱月又问:“是黑痣还是红痣呢?”艾叶随口应答:“是红痣。”“这里长红痣就是桃花痣了,命里不止一个男人啊!”艾叶这才如实告诉她这是个伤疤和伤疤的来历。

爱月一边听讲,一边困惑地说了:“这个姓马的也真奇怪了,作为一条狗,你又不是它的主子;作为一只猫,又不吃腥。不猫不狗,像一个什么东西呢?”艾叶的心口被爱月摸得麻麻痒痒的,才想要笑;又听她猫呀狗呀的数落人,就不服气地说:“他还是我的恩人呢。”

爱月的手似乎不经意地捏住艾叶那结实的乳头,一边解释着:“你不要误会。依我看,天下的男人只有两种:一种属狗,一种属猫。属狗就是顾家,象狗一样,走多远都知道往回走。是怎么知道的呢?每到一个三叉路口,它再是没尿,也要抬起一条后腿在路边拉几滴,留下自己的特殊气味好回找。还有一样,就是家再穷,也会顾主恋窝,不弃不离。肚子饿了,到外面偷吃会偷吃,吃了就跑回家。虽然说饱暖思淫欲,野外也交尾,当路也交尾,做完就分手,从来不在别人家过夜。猫就不同了,你家有鱼的时候,它就吃鱼,连老鼠也懒得替你捉。你家没鱼的时候,它就跑到有鱼的主去吃,跑到有鱼的主去住。叫起春来比谁都大声,好像孩子在哭妈一样的激奋,哭妈干什么呢?要奶吃嘛。一边太无情,一边又太煽情。”

说着说着,爱月激动起来,一偏身子,竟然抬起一条腿挂在艾叶的身上!艾叶首先感觉,惊喜地问一声“好啦?”爱月这才意识到什么,伸手一掐挂向艾叶的那条大腿,感觉疼痛,也跟着叫囔:“好了一条,好了一条!”

第二天上卫生间,艾叶尝试着搀扶爱月行进。爱月一边手臂从艾叶这边肩头绕过后脖攀到那边肩头,居然能够一足着地半步半步的、一瘸一拐的蹒跚小走。做大事时也能够一半依赖别人,一边“金鸡独立”,自行脱裤子放屁。

把爱月拥护着回到床铺,艾叶正想下楼去告诉沈明仁,爱月叫住了她。她让艾叶再把她拥向窗口,凭窗单腿独立,看窗外晴空万里,一群白鸽正在空中翩翩飞翔。顿时情不自禁地高声喊叫:“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沈明仁上楼一看,惊疑地说:“莫非一条腿真病,一条腿假病;真病瞒过了假病,假病变成了真病?”爱月揶揄说:“你呀,只知道去大陆找什么凤凰蛋,凤凰来到眼前还不知道呢。”沈明仁激动地说:“艾叶功劳最大,拿什么奖励呢?买衣服?送红包?还是寿山石雕?”艾叶说:“站起来也只是一条腿,还有一条腿没有站起来”。爱月说:“一条一条来。给人几石,不如授人一技。我们还是让她见识见识各种宝石,先学寿山石吧?”

这天沈明仁回来时带了拐杖。杉木制作,看去像个倒三角,中间有横杆。在二楼客厅,沈明仁屈起一条腿,腋下顶着拐头,手掌撑着拐把,腋臂和手腕同时用力,支撑着半边身子在哪里跛了一个来回,看来怪是有趣。艾叶接过拐杖,也学着他的样子,吊起一只脚,整个身子好像曲蹄划船,摇摇晃晃,也很是逗人。沈明仁仿佛怕她摔倒,从她身后出手扶托,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然搔到了她的痒处。艾叶一松手,而后身子穿山甲碰上沙子一样蜷缩起来。哐啷一声,拐杖掉到了地下。沈明仁慌忙捡起拐杖,一边拍打拐杖往拐杖吹气,一边安慰艾叶:“幸好只是木头摔了,不是你人跌倒。”艾叶没好气地从他手上一把夺过手杖,红着脸往卧房送去。

艾叶自从这天被沈明仁搔到痒处以后,都没有给他好脸色看。

艾叶脑际如有流星划过,突然一亮,叫了:“是鞭炮,郑唐放鞭炮!”艾叶这才知道是草垫,是她写信去叫妈寄来的,“拿出来看看,这肯定是我妈亲自捆绑的礼物。”沈明仁听话地松解麻袋口,双手紧紧抓住袋口里的稻草头,艾叶则两手掐牢麻袋底,脱裤子一般褪去了整条麻袋,露出一段剥了皮的杉木一般的鲜白,有一股田野的稻香明显的袭来,令人陶醉。沈明仁移动折叠的被子,草垫就在大床上缓缓地滚动,越滚越小,徐徐舒展放开,可以看到一把把稻杆有村姑辫子粗细,被一道又一道红绳一束一束捆扎,又一束一束紧紧并联。艾叶见草垫中的空稻穗偶尔还夹有一粒半粒糯谷,就伸手摘来一粒放进嘴里,嗑去空皮,用门牙轻轻咬啃着粘粘乎乎的糯米。沈明仁涎着脸贪吃地说:“香稻啄余鹦鹉粒。”艾叶读过杜甫这首诗,接下去念道:“碧梧栖老凤凰枝。”沈明仁突然抱住她,手抓她的乳房说:“凤凰蛋原来就在这里啊!我才迟迟不敢让夏禾过来呢。”趁机将她拥倒在草垫上。

艾叶的手往床边一抓,竟然拽住了麻袋。突然叫喊:“郑唐放鞭炮,除死没大灾!”就在沈明仁一惊一诧之间,她将麻袋往他头上一套,忽溜溜一下子竞将沈明仁从头套到大腿下边去。

正在春风得意的难得时光,沈明仁忽然感觉眼前一暗,到手的凤凰蛋和欢情顷刻之间不复存在。他想挣扎,一双手却直直的垂到胯下,已经没有其它的作为。双脚虽然还可以落地,可是两条大腿又被作一堆捆绑,要分开一些时候也不可能了。他整个人身顿时成为一个巨大的鞭炮,抽搐的双脚正充当鞭炮芯在即刻燃放的惊悸中战栗。仿佛一点就着,就要粉身碎骨一般的恐怖。

(四)

赵在耕住在台北郊区的眷村,名叫“福寿新村”。所谓新村,其实很破旧。远看一片青灰,给艾叶的第一印象也就是闽东的农村背景,实在有失都市的繁华颜面。走到近处看,墙面还是砖砌,那格调又当然比老家的土墙干打垒高过一筹,可以达到乡供销社建筑的水平。

赵在耕的房子在眷村的西角。作为“荣民”,住在有庭院、有私人厕所、浴室和厨房的房子,虽然不过八坪,但是一个人居住也已经足够。老人也很会收拾,桌椅床灶摆放适位,窗明几净清爽流通。艾叶看到买有几碗时鲜,像是留人吃午餐的样子,就绑上围裙,掳起袖管拿毛巾当头帕兜住一头黑发,动手洗菜做饭。赵在耕看她的模样就是一个当家的小媳妇了。捉瓢打水,洗碗刷锅,跟在艾叶屁股后面也转个不停。

两人都忙着做吃连警察什么时候进门还不知道,迎接这位贵宾临门的是小院子里赵在耕有意安排的服装阵容:红红绿绿,像旗子一样在那里随风飘扬。最让来人注目的是两件并排悬挂的短裤,一件是兰色棉布缝纫的,裤斗深深,裤腿宽阔;还有一件瘦瘦小小,是米白的颜色,薄如蜘蛛网,似乎还可以胀胀缩缩。来人悄悄从背包里搜出轻巧相机,把这两件下身的包裹留下了合影。

来客走进客厅,赵在耕还在厨房用番薯粉拌着鲜虾入油锅去炸。他转脸举起粘满粉泥的双手示意“失敬了”。来人自称姓王,说是随便走走。艾叶懂事地从厨房出来给客人殷勤地叫座泡茶。王警官接过茶杯,没有坐下,站在纱发之前用那双老鹰一样锐利的眼睛直盯着艾叶。嘴上却是试探地问:“在这边过得惯吗?”艾叶一双手抹抹围裙说:“习惯成自然嘛,我俩都是闽东人,语言风俗都相通。”转身改口又用土话朝厨房喊叫:“老爷赶紧炸炸就出来吧。”赵在耕应声出来时一双手还是粘乎乎沾着白粉,还顶着一个打直的腰鼓一样大的肚子。衬衣往上缩,裤头往下丢,裸露出一块又粗又黑的肚皮来,那肚脐也有母指大小,田螺头似的欲吞还吐在那里。艾叶大胆地伸手托托他的裤头,一边手掌捂着衬衫往里塞,竞然伸进他的裤斗里,出来时还去拿一颗桔子剥了叫王警官“吃吃”。

王警官接过桔子,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只说:“怕酸”。一说“酸”字,艾叶顿时条件反射一般的一呃一呃地去卫生间做呕吐。出来时又剥一个桔子,吃得津津有味。赵在耕趁机说了:“看样子有喜了。还请王警官帮忙延长探亲假呢。”王警官慌忙起身要走,一边推辞说:“这事还是你自己去找入出境吧。”一对假夫妻,会意地相视一笑,再留客吃午饭也留不住了。

王警官走时,墙上的挂钟正指示十一点。菜已经上桌,只是米饭还在高压锅里嗞嗞地冒气。赵在耕备了杯箸,打开金门高梁高度酒,整个空间顿时焕发一种醇厚的香味和激越的氛围。他一边招呼艾叶上桌,一边自饮一大口,站着说:“什么警官、警总,‘八二三炮战’他们在哪里?金门钢刀是怎么打出来的?金门高梁是怎么酿出来的?”

赵在耕仍然保持行伍形象,落座后还是一派腰板挺直的架势。艾叶在一旁小心陪着,说一些让他开心的话题。“要是当年反攻大陆成功,你当一个蕉田县长也是有余吧?”赵在耕夹半只鲟放到艾叶碗里,自己也夹起另外半只,掰开鲟壳,捡里面的红膏配酒。将那只鲜红的大腿拗下来递给艾叶,说:“你口齿好,会说话,奖励你一腿。我没有文化,县长是不敢想的,当时只希望分几亩好田,把刘姑娘娶回家。”

他滔滔不绝地说:“那时候,我才二十来岁,在财主‘土砻扒’家当长工。她叫刘翠云,十七岁,也在这家弯腰弯得厉害的东家当丫环抵债。我们相爱了,孩子似的躲在白鹭岛那棵松树下做‘砻砻谷’。只想着将来有一天也有了自己的田地,还养起了鸭子。我就豁出去了,索性卖了丁兵买薄地,一方面可以养我在家寡母,一方面也有个出头的盼头,回来再娶翠云过门。没想到我这一去就久久不能回头,到了回头的时候,双手空空。好像曲蹄沉船,家也没有了,人也没有了。”

这时候,隔壁家的孩子在锯柴一般的卡卡的朗读着课文:“天这么黑,风这么大,爸爸捕鱼去,为什么还不回家?”赵在耕也轻轻哼起了《砻砻谷》:“砻砻谷,砻砻谷,糠养猪,米养人,空谷饲鸭母,鸭母生蛋还主人。”一边唱一边进了卧房抱出一具小木箱,从里面掏出一张发黄的纸张给艾叶看,好像是让艾叶相信他所说的都是真话。

这是一张当时发放的“战士授田证”,盖着国防部四角红印。他不能接受这个为之奋斗一生的残酷的现实,“叭嗒”一声打亮了火苗,看着这张永远兑现不了的“政治符纸”顷刻之间化为灰烬。

艾叶站了起来,本来想上前去劝阻。不意窗外吹来一席风流,风助火势,即刻燃烧完毕,也好像扑灭一豆灯火那么的迅速。一卷风姿,连同纸灰也向窗外飞去,眨眼之间就不见一丝踪影了。只听赵在耕还在愤愤地表示着心中的不平:“什么‘忠党爱国’,什么‘天职’、‘主义’,都烧还给你,烧还给你。”

艾叶一边拿起酒瓶为老人倒酒,一边在思忖着怎样会使他转悲为喜,转忧为欢。她殷勤地举杯一碰他的酒杯,说:“在台湾这些年,难道都没有一件事让你至今想起还会感动,难道都没有一个人会让你信任一生吗?”这杯酒入口,赵在耕的眼睛忽然闪现一种奇异的光芒,象篝火在深山暗夜的点燃,让人感到一种天涯孤旅的慰安。他突然兴奋起来,激动地说:“钱是国家的,命是自己的,我只要一千万。这就是李师科,我的战友李师科!”他的情绪久久却没有平静下来:“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的青春与生命从来不以金钱来估价,是李师科头一个给我们评估出来:一千万,能值一千万!该结束了,一文不值的杀身成仁;该结束了,冠冕堂皇的无私奉献。千千万万个命运的千万千万怎么能押在一个人的赌注上,押在一个家族一个集团的利益上呢?该开始了,让每个生命回归到自己的身上!”

一不留意,一片鲟壳卡在了咽喉。艾叶干咳几下咳不上来,打米饭入口硬吞又吞不下去。赵在耕瞧艾叶憋得满脸桃花红,刹是好看,又不忍多看。只见他走到菜橱前,从里面拿出一块空碗。从水缸里舀出半碗清水,一手托着碗底,一手用食指在水面凭空画符,双眼微闭,口里念念有词。听声音细细碎碎,又字字相连,好像小孩子背诵课文的“老鼠号”。他睁开法眼,将那碗水送至艾叶面前。艾叶接过,看那水一清见底,没有丝毫杂物。扬脖子咕咚咕咚一饮而尽,也没有感觉任何味道。最后一口水下喉,顺顺溜溜,卡壳已经不存在了。

这时候艾叶由着他将那根头簪插上她的那束马尾巴。赵在耕顺势摸了摸她的油光发亮的黑发,理理披散在额前有些凌乱的刘海,艾叶也甜甜地叫了一声:“师傅。”

赵在耕这次欢喜地答应了一声。说:“过去拜师要点香,还要叩头,我们就免了吧。我看你对父亲那么孝心,想你对师傅也一定忠诚,后面还有几招,也一并传给你吧。学会了,切记切记小心使用!”他一边说,一边翻开手写本后面几页。展现在艾叶眼前的头一面就是一句话:“看此书双目失明,行此事断子绝孙。”接下来是一页一幅人体穴位时辰图。什么哑门、鸠尾、腰眼会阳、鼻侧散笑等等名堂。还有一些“啊是穴”奇脉怪穴,如笑穴,如尿穴,还有哭穴、哑穴、锁阴穴等等顾名思义,致人身体伤害脉络阻碍直至神经错乱以至死亡的奇门怪招。赵在耕把客厅的门关了,又回到餐桌前,索性脱光上衣,脱去长裤,一边自比自摸那些奇穴的具体位置,一边也让艾叶动手摸索,牢牢记住点解的穴道。

艾叶刚刚点动指头,还有些怯怯缩缩的。渐渐地她才感到,那里面照样有脉搏在跳动,有热血在奔腾,有人性的光芒在闪烁。当她摸到他大腿内侧的锁阴穴,想到爱月就问了:“沈先生的妻子那条腿是不是这个穴道障碍呢?”赵在耕回忆说:“我替她解过穴道,不象是这里出问题。”艾叶又想到了爸,接着问:“我听一个老中医说,我爸就是锁了阳关。要在哪里开呢?”赵在耕略有所思地回答:“阳关是个暗穴,这个暗穴只有女人才点得到呢。”艾叶不解地问:“爸说是做拱桥碰的呢。”赵在耕神秘地说:“这是一种两个人搭起来的花桥。你蹬我我蹬你,蹬来踢去,拱桥一塌,脚趾就很容易点到对方的要害。”

她心里一沉,问:“这么多年了,还有解救吗?”

赵在耕扪心应答:“来是来得及,只是他们为图自己一时快活,却让女儿在这边受苦受难。”艾叶心有灵犀,把手也伸至他的胸前,从他的那扇宽阔的手掌里穿进去,按住他的心口说:“是在这里点解吧?”他紧紧地攥住她那只幼嫩的手掌,让她感到自己的心跳和一种把握他人命运的信心与力量。一边谆谆教导说:“这个地方是全身气脉的总开关,误差毫厘就命悬一指啊!”

艾叶一横心,从赵在耕手里抽出手来,解开自己的上衣,松动乳罩,暴露出一片雪白发亮的心腹。那两个乳房也像一对丹顶小鹤在衣襟与胸罩之间探头探脑的不甘寂寞。一看到这种情景,赵在耕脸部表情凝固住了,眼睛也不会转动。好像患了老年痴呆症一般的僵硬在饭桌之前。艾叶叫他出手指点穴位,他迟迟没有动静。直到她主动地捉住他的一边手指,把它指导向自己的裸胸,他的手才哆哆嗦嗦地由着艾叶把握。全身也跟着战栗起来,好像一只鸬鹚鸟在发作六月的风寒。艾叶紧紧地搂抱住他粗壮的腰,把脸深深地埋入他宽广的胸膛。以此温暖某种欲望的复苏,以此呼唤某种神志的觉醒。

窗外,有风吹进来,摇动着悬垂的电灯泡。赵在耕一个指头轻轻地摁住一个红点,好像在那里捉住了一只吃血的跳蚤。她的情绪伴随着轻盈的窗风,欢快地飞扬起来:“有人说是一颗桃花痣哩。”赵在耕疑感地说:“这不是天生的桃花,那是一种人造的桃花。”

这时候,仿佛有一列火车由远及近,伏咚伏咚地驶来。有煤火在胸膛燃烧,有风从耳边吹过,让人感受到时代的轮动,乾坤的颠覆。台湾是一个多地震的岛屿,地动不动,心总在摇动,眼前的房子和床铺也都在晃动。

当火车进站,一切也趋于平静。艾叶发现自己是那么破败不堪地横陈着。赵在耕将她顺枕摆直的时候,在床单上惊奇地看到一朵飞花的殷红。象狼突然闻到了血腥,把自己又强加到她身上作一种困兽犹斗。看他的眼睛忽闪出一种穿刺的凶光,嘴巴由于面部肌肉的扭曲而裂向一边耳尾,唇齿之间沾着的蚶子的肉红,没有因为高度酒的嗽洗而消失,反而显得更加鲜艳,好像正在茹毛饮血。

艾叶突然感到一种被撕咬的恐惧,双手硬撑着赵在耕的上身,心想把他推翻,哪怕他翻下床去。结果更加激刺着他的神经兴奋,产生一种强烈的占有的欲望。一双手还被压在枕头上方,作出投降的样子。城池已经被攻破,对手已经臣服,百姓也已经奴化。老兵宿敌啊,你还没有满足吗?

然而,这时候赵在耕正处于一种极度亢奋之中,仿佛变了一个人的声音似的,在高声喊叫着:“我分到田了,我分到地了,我娶到老婆啦!”

这种声音令人一时毛孔悚然。好像是杀猪的叫喊,屠城的怒吼,艾叶一时被师傅点中死穴一般的悲哀和无望,双眼一闭,全体麻木地听天由命了。仿佛感到他在浑身哆嗦,睁开眼睛,吓得魂飞魄散:赵在耕头脸歪在一边,嘴里在吐着白沫,流到了枕头上;眼睛在翻白,象死鱼一样瞪人。她内心一下子凉到冰点:“他是得了骑马风了!”

艾叶慌忙一手伸到自己脑后,拔出豪猪棘发簪,一手顺着赵在耕的背脊摸索到尾蒂骨的那一个关节用指头按住,将发簪的尖端对准这处风穴狠狠地扎了进去。但听“哎哟”一声惨叫,赵在耕立刻从艾叶身上翻了下来,身子在床单上蜷曲成半个回关的月门,与艾叶合作成一个“D”的英文字母,不知在暗示一种什么样的西欧风情和后备的亚太语境。

起来收拾残局,艾叶才感到他的可怜和可以原谅。这是一个苦命的男人多少年积聚下来的多少力量,只在片刻之间全部都倾注在她一个人的身上。这不是他一个人的过错,是一种时空的交错。这个世界就是在用女人的开放,去安抚一个又一个不安不幸不满的灵魂,去填补一道又一道贫富的鸿沟,历史的代沟,政治的濠沟。在这种充满爱的世界中,多少时光在消遣,多少精华在消失,还存在多少反抗精神呢?

赵在耕没有在骑马风中安乐地死去,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疲惫。他自觉惭愧:“我已经是一只脚跨进棺材的人了,手卷给你,算是一点精神补偿吧”。艾叶没有推辞,爽快地拿了手卷,收入自己的口袋。

他隐隐感觉尾蒂骨的疼痛,回忆到自己刚才好像是灵魂脱离了躯体,就说:“我梦见到母亲。她对我说看到了我们的女神陈靖姑,闾山大法院已经由福州搬迁到蕉田白露湖了。”

噗噗,窗台上蓦然飞落一只小鸟。形态玲珑机灵,羽毛谷黄谷黄,还是从一楼跟上二楼的那只母雀。多可爱的小生命啊!它每一起蹦达,都竟合她的心房的跳动,仿佛就是自己生命的延伸和象征。身子一耸,浑身的羽毛一下子蓬松起来。都说孔雀开屏是一种求爱的表现,眼前这只小雀呢?

这时候,它叽叽地轻声叫唤了。有了回声的时候,飞来的却是一只幼鸟,嫩嘴嫩舌还是一只雌雀。落在窗台上与大雀并排而立,凭空下啄,好像在那里磨练嘴荚。她真想伸手去抚摸它们,甚至还想像着把它们拥入胸怀,让自己的心房成为它们温暖的窝。然而,它们却从她的视线里倏地消逝了,她的双手按在自己起伏的乳房,更加感到自己的孤独和可怜。直至晚上艾叶回来,才开颜有了笑意,起来说肚子饿了。沈明仁也很开心,特别提示说:“迈克尔快要来啦,外面炒得快要烧了。”

看屏幕上出现台北晶华酒店高层建筑,一派繁华向荣的景象。而酒店背后却是一个老旧的眷村,跟她今天看到的赵在耕居住的贫民区一样破老不堪,与大酒店形成鲜明的对照。爱月从旁愤愤不平地说:“都说要拆,拆到哪里去呢?还不是败兵一样丢人脸面。”

艾叶坐在床沿,不解地说:“我就听音乐老师讲起他要来天安门广场举行演唱会,还要求当晚在城楼上脱下毛主席的像,挂他的象呢。在那边没演成,却跑到这边来了。”

爱月告诉她:迈克尔的星座属于“处女座”。他三十好几了也没有结婚,家人给他安排了姑娘见面,关上房门,里面也没有动静。据说他在里面读《圣经》,而后破门而出,好像是“同志”。他最崇拜的艺术家是达·芬奇,而达·芬奇也是“同志”。艾叶困顿地应答:“同志有什么不好?我们那边男男女女哪个不是同志?连夫妻都称同志呢。”爱月一听,霎时大笑起来。一边同志长同志短地叫个不停,一边把手伸到艾叶的胸前抓痒痒:“同志啊同志,女人也有两种属相,你知道不知道?”艾叶被她笑得好纳闷,也拿手去抓爱月:“有哪两种呢?”

爱月忍俊不禁地拍打着她的那地方说:“一种属猪,就知道生孩子,就是所谓的贤妻良母。一种属狐,迷惑男人,也迷惑女人。你是猪同志呢,还是狐同志呢?”艾叶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了什么,心想离开爱月却又懒得挪身。她下身感到一阵刺痛,这是赵在耕一个下午“反攻大陆”给她造成的伤害。

艾叶似乎被点中了“情穴”,一时竟然心猿意马起来。伸手倒抓爱月的胸膊,一边说:“我要做狐狸,专吃水果的果子狸”。爱月也没有回避,驯服地敝开胸怀,眼前是两颗家乡过溪山成熟的白凤水蜜桃,不知要先吃哪一颗。

艾叶五指并拢,不紧不松地把握,顿时好像捂住了幼儿的手脚,有一种温嫩在掌心生成。接着,这股细细的暖流会延着手腕通臂上肩,缓缓地升起,分流全身,令人神清意畅,舒服的感受一时无法用言语形容。松开手掌,爱月拿走那石子,艾叶才发现掌心已经微微出汗生津。只听她幽幽地说:“这就是‘脱蛋善伯’,是银裹金的品种。石不能言最可人啊!”

她将它往艾叶祼露的胸口一贴,感慨地说:“还是你那个绿石的美容作用启发了我,我今天才知道所谓神奇应该是一种身受的体验啊!你也试试,随它触摸你身上那个部位都是十分惬意的。”艾叶突然想起畲族的山胞在给受了惊吓的病人压惊,就是用煮熟的鸭蛋脱去蛋壳,挖出蛋黄,趁热将银元或旧银锁塞进蛋白包裹起来,往脸上额上身上反复搓磨。这不仅是蛋白接触肌肤所产生的一种温顺的快感,还有一种内在的金石的之气阳刚之义对幽幽惊魂的通灵慰问,对荡荡落魄的招安回收,达到一种神圣的融入和永住。

九月的台北,也是夏天还没有走远退去的那番意思,炎热得让人感到离开空调和冷水就不能过日子的味道。刚刚在晚饭之前冲过一回凉,晚饭之后又是满身出汗。而且她腋下还天生狐臭,积聚一多那味道旁人也就会闻得到。于是,艾叶她还得再冲一回凉。前一条短裤还没有干,后一条短裤又淋湿,她将连衣裙往身上一套,该遮掩的地方一下子全遮了。

车子距离体育场老远老远就停下来了,艾叶紧跟着沈明仁随稠密的人群鱼贯入场。沈明仁回过头来伸手要牵艾叶,她被一个青皮一挤,上身一歪,脚下的高跟鞋随之扭倒在地。她蹲下去捡鞋的时候,沈明仁也已转身下蹲,伸手搓揉她的脚脖子。艾叶嘴上说没事,站起来时却放不开步子了。也只便让沈明仁贴身搀扶着,一步一拐地朝着演出的舞台慢慢捱近。台北市立体育场的理论容纳量是一万六千人,今晚进场总有三四万人吧,四百公尺的主跑道和三百公尺的练习跑道都是人。

到里面仿佛就是找不到了北,在一个自觉还好的角度和距离稍息一下,转头看周围已经拥挤得密不透风,背后也黑压压一片都是观众了。看来就是这里了,沈明仁将艾叶揽到身前,眼睛正好从艾叶的耳侧看向舞台,这时候发现自己与艾叶一般高矮。艾叶的那边脚踝经过这一程路的拐动,经络似乎也得到舒松,也可以落地半支着身子。面前是一个矮胖子男人,她眼睛正好从他秃顶平视向前方。

音乐是无国界的,有重金属在撞击别人的音墙,和所有的弦乐器与铙钹打架。大提琴更硬,小号更尖,更带原始爵士乐的味道,配以激情、激越、颤栗的歌唱,一下子就把人带往一个亦真亦幻的迷人世界。音乐也是色盲的,艾叶眼睛也已经流泪,即使睁开也是模糊一片。迈克尔的腰肢正在向前一挺一挺,双手正在按着腹下,扭动腰胯,好像在抓那里的痒痒。沈明仁得寸进尺,一边附在她的耳跟轻轻地念动迈克尔的真言:“你感觉触到某种神圣之物是吗?你的灵魂在飞翔与万物合一。变成爱者与被爱者,胜利者与被征服者,主人与奴隶。”

舞台上,迈克尔掂起脚尖,像芭蕾舞般的全身在空中作三百六十度的疾速旋转,脚下的白袜之圈环和身上的金属闪耀着迷人的光辉。太空步在进行一种视觉幻想作用,艾叶越是睁大眼睛想仔细看清楚迈克尔的步伐时,越是会出现眩目眼花的错觉。她的的身子似乎也在这种漂浮的旋转中作螺旋式的上升。好像在老家县城通往乡下的班车上的那种遭遇,她在半迷半糊的一种状态里喃喃叫唤了:“缺耳,缺耳。”沈明仁在她扭脖之际,轻轻咬住她的耳朵,应说:“是迈克尔,迈克尔。没有你的爱,我将不知所措。与你缠绵,直到黎明破晓。”

再看舞台上的迈克尔正在颠覆传统的舞蹈,向前滑行,又向后滑行。艾叶在恍忽里似乎被他捆绑控制,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在做这种前收后坐的不间断的滑行。耳边继续响起那个熟悉的颤抖的声音:“让我带你到处去漫游,你是否曾经梦想,那些你从未去过的地方。”艾叶在一种身体的充实中暗暗庆幸一种突来的依靠,在舞影的晃动中又仿佛回到故乡的客车上,她梦呓般地又哼着:“十一指,十一指。”

沈明仁听到后,脱下自己手上的那只硕大的金戒指,捉住艾叶的一边手,给她佩戴了上去。嘴里一边安慰着:“是金戒指,钻石戒指,你都会拥有的。”舞台上,迈克尔抖动着披肩的长发,象狮子在抖擞着毛鬃。他张着阔阔的嘴巴在放声歌唱,象狮子在仰天长啸。他伸出长长的双臂在空中抓握着什么,象狮子在做威武的扑腾和进取。

冷丁里,有水龙扑腾而来,洒下万点水珠。这种现场降温的手段不但没有使热情冷却,反而有如火上加油,更加激起人们的亢奋,一片欢呼和惊叫盖过了所有的音响和超出人们想象。艾叶身子挣扎着朝前大幅度地倾斜而去。沈明仁一边竭力将她向后兜揽,一边嘴唇紧贴着她的耳朵说:“向前倾斜45度。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周杰伦尝试过,也只是举高手,交叉脚,摆出几个姿势而已;郭富城专程去美国讨教,也没有达到这个极限的低度。”

前面的胖子树桩似的摆着,也制约了她前倾的幅度。她的双眼抵着那颗秃秃的脑瓜真诚地巴望着,巴望什么奇迹的突然出现。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在耳畔悠悠响起:“日出呢?甘雨呢?你是否曾经停下脚步,注意到我们流过的鲜血?你是否曾停下脚步,注意到痛哭的大地,垂泪的海岸?啊,啊,啊……啊,啊,啊……我们对这个世界做过些什么?看看我们做了什么?”

一种吱吜吱吜的声音有节奏地响起,好像床板挤压发出的音响。艾叶又一下子陷入另外一种朦胧的境界,那是沈明仁的卧房。银屏出现的画面是一个豆腐小作坊:老虎灶、长桌、豆腐框,过滤网。靠墙的石磨,一个瞎眼汉子正在双手把握砻扒,推动石磨旋转。磨唇的豆浆在墙灯的照耀下缓缓溢淌。月亮映在西窗,即将下山,天色已经迷迷濛濛,似乎就要发亮。

石磨前面,还有两个人影重叠晃动。靠近石磨的女人一手捉住磨把,在帮助瞎汉推磨,一手持木勺从一旁水桶里舀豆舀水倒进磨洞。她的身后还俯着一个穿长衫的男人,梳着一条辫子,解开的衫襟分裂在两边飘动,长衫的脚下可见一堆脱落的花裙。一个画外女声仿佛从十分遥远的地方穿越月光而来,如泣如诉:“盘盘日月,欲细还粗。夫呀夫呀,磨豆不知数,浆甜犹苦”。

眼前磨盘转动,瞎眼汉子赤膊坦胸,努力推磨,气喘呼呼,磨唇豆浆一阵一阵间歇性汹涌而出。那个画外音忧忧怨怨再一次呻吟起来:“此情谁诉?无眠豆主。夫呀夫呀,你磨豆豆,豆豆磨奴”。

前边已经有人昏倒,一具又一具软绵绵的肉体被人群夹立着,烘托着而不能自主。现场工作人员三人一组,踩着一个又一个观众的肩膀慢慢爬进去,拔萝卜一样地将昏迷者从人群中拔起来,施救的人再踏着观众的肩膀将她抬出去。沈明仁也担心艾叶因此昏厥,一手摇醒她,一手从身下掏出一团纸巾,那上面已经一片湿漉漉,却还在眼前寻找着什么。他不无所失地说:“这种月光漫步是真是幻呢?”艾叶气愤地将它一把抢夺过去,用力扔向前边的人群。回头对他认真地说:“无论是真是幻我都要回家。”沈明仁回望身后,一片黑暗的重围看不到边,为难地说:“这时候怎么出去呢?再说还有多少好戏在后头啊。”艾叶回头反顾迈克尔的危险之旅,整个基调是黑色的,短裤、皮带扣、授带环显出金属的白色。黑色和白色都是死亡的颜色,忽然有一种恐怖的预感向她袭来,她一字一板地重复说:“我要回去自己的家。”

沈明仁的头颅无力地依靠在艾叶的肩膀上,这时候才闻到一种怪怪的狐臭。于是,整个身子如在结冰的冬季发尿颤一般地啰嗦起来。

(五)

有一种卵生,还没有破壳,是什么耽搁;有一种尾巴,降临头上,就背运高尚。

艾叶回到乡里才知道老家已经旧貌变新颜。西乡至凤凰村开通了简易公路,拖拉机和三轮卡、摩托车以及“地老鼠”可以奔腾如牛如马了。走时秦爱月送了许多穿过没穿几次的衣服鞋帽,连同艾叶自己的行李两大袋可以做一担挑动。这回正好借助动力轻而易举地直抵家门。三轮卡驶进村口,正是百家炊烟袅袅升腾的晚夕。一轮红日恹恹地想要下山,洒下最后的辉煌是漫山血染的凄凉。原先的绿林大树不见了,一个个山头看去一下子矮了半截。一块块巨大的岩石祼露出来,山体突显出了瘦骨的嶙峋。一些烧炼过的焦土和新开挖的黄泥,象是在流浓象是在结痂。半山搭盖一片铁皮房,那周围也有雾烟的笼罩,表示着多少生灵的活气。村口就是水尾,不见了清澈的水流,夹以草木灰的污浊和黄土的淤积,东流西搁塑料泡膜。有白有黑,有红有绿,还像旗帜一样挂上了草尾树梢,在那里随风招示着什么。艾叶的家就在水尾风水林旁边,下车后跨过古老的石拱小廊桥就是了。

这时候艾叶的妈听到三轮卡柴油机轰鸣的进村声音,出门张望,就看到艾叶肩上扛着一大包手上提着一大袋从廊桥出来。她边呼叫艾叶边跑过去帮助将艾叶肩上那一包行装移到自己的肩上。家里那只黄犬也呼啸着奔过来绕着艾叶的裤腿摇尾巴亲热,艾叶的爸听到妻子和狗的叫声,也一手捉一只板凳,两只手两只板凳从家里盘出门头。艾叶见到,一把眼泪早就辛酸出来,扔了行李,跑过去叫一声爸将他搀扶进门。

天暗下来的时候,饭菜已经热气腾腾的摆了一桌。夏雨和雨婶来了,艾叶说:“我想夏禾也该到台湾了。沈先生一家都是文化人,待人也和睦着呢。”雨婶牵扯着艾叶的手激动地说:“有你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艾思水坐在饭桌前对夏雨说:“你来了正好,陪我喝两杯。”

夏雨几杯红酒下肚,话就多了。他叹口气说:“我对不起沈先生,一直没有找到他要的那种‘石凤’。现在整座山都给十一指承包了,石洞不让进,石山不让走,山里山外一草一石都是人家的了。”艾叶一听“十一指”,吃惊地睁着丹凤眼问:“就是那个长着十一个指头的人吗?”夏雨又喝下一杯酒,激愤地说:“先时还只是一个歹子地霸,现在成为一个企业家了。”

艾思水接口说:“那人的背景风传还是县里的哪个领导呢。”雨婶愤愤地说:“怪不得那满山的树林说砍就砍个精光,上山的公路说开就通了。连我们的村主任夏有金都乖乖的听他调拨。”兰姨插嘴说:“有人议论,那背后还有一个日本人在投资。”艾叶再也听不下去了,急急问:“乡里那个马步云呢?”艾思水饮一口酒,对艾叶说:“马步云来找过你,报社记者、乡长书记都来找过你。听说你去台湾了,他们也就什么也不说了。”

当晚,不知不觉饮了两锡瓶。夏雨靠雨婶扶着回去;爸也醉得搬不动凳子,由艾叶抱着进里屋。妈在收拾杯盘。

艾思水被艾叶放倒在床就不知人事了。艾叶乘机脱去他的外衣外裤,解去内衣纽扣让他坦胸露排骨,看定丹田之上那个“起阳”怪穴,凭借赵在耕当初的指教记忆,伸出食指冷丁戳击而下,但听他喔的一声仿佛要清醒过来,却不见睁开眼睛。她一边顺手下摸握住了什么。一边俯下身,把嘴唇贴着他的鼻孔朝里面徐徐吹入元气。听得一口气咻咻地吹进去,那手心也依稀有虫子在微微蠕动,好像时逢了初春惊蛰的节令。第二口气吹进去时,她的手掌感到了一阵热乎乎,耳朵也烧得厉害,拿眼睛看房门,妈还在灶前忙乎。第三口气吹将进去,她的掌指之间突然膨胀起来,像是挨了电击一般地抽回手来。

艾叶还是住在外间堂屋。这里窗口朝着天井,窗明几净本来就便于读书写字,前几天妈已经给她收拾干净。艾叶躺上床铺,没翻几页闲书眼皮就显得坠坠的要困。这时隔壁传过来爸的叫唤:“我要拉尿,我要拉尿!”听这叫声仿佛是被尿急醒孩子的梦叫。透过板壁的节疤虫洞,一个铜钱大小的光点印在艾叶的床头。艾叶转脸瞄准虫洞,看见妈一边从床下提上尿壶来,掀开被子塞了进去,一边抱怨说:“那么大声呼叫,也不怕女儿听见。”可是,当她的一只手接触到什么,竟然也脱口惊呼说:“怎么?就这么醉一回就站起来啦?莫非软蹋蹋只是缺酒的病?”

艾叶心里突突地蹦跳着,从中窥视爸的临床表现,她看到,妈一边手从被子里拿出那个陶烧的尿壶,放到床下去;一边手还停留在被子里,迟迟不肯抽出来,眼睛看着爸,身子也没有离开床铺的意思。爸这时候仰起上身,伸手勾住妈的胳膊往床上拽。一边温存地说:“今晚真是奇怪了,我刚才好像在梦中感觉到有一个仙女朝我的鼻子亲了一回,接着又向我吐露三昧真气,被我一下子纳入肺腑,就见下面尿急了,那伙计也重新活了过来。睁开眼睛也还模模糊糊真个看见有一个影子退出房门,定睛再看又什么也不存在。”妈顺势倒了下去,不无幽怨地说:“被你抛荒一年,我是颗粒无收啊!”

艾叶转过脸来,不敢往下看了。而隔壁的床板受到重压才有的咯吱咯吱的声音,却在很有节奏过来。

第二天清晨,艾思水就会起床攀着妻子的肩膀碎碎的移动身子。离开旁人的掺扶他也不肯再拿凳子做腿脚了,双手泊着墙壁慢慢挪动前行。

吃过早饭,艾叶肩上扛一把山锄说要去后山挖掘几样青草药回来给爸进补以增强腿劲。爸妈心里高兴,在家又割了一只鸭雄,准备和着草药大锅熬煮。到她爬至半山,民工们已经进山洞采石去了。只见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在工棚前晃来晃去。还有一条黑狗在一旁和艾叶家那条黄犬亲热。

那男人满嘴黑胡子,在一边胡诌说:“这畜生重色忘义,生人来也不报告了。”艾叶盯一眼黑胡子,朝黄犬吹声哨,就连人带狗上山去了。她发现左近山谷长有一株“晒盐池”小灌木。过去连根掘起,放在路边。又发现一棵金银花,整丛地把它挖翻用锄头敲碎土块,连同脉络根须全株留下。

在洞口的石渣堆,她发现大堆花岗石块间夹杂着一些叶腊石小块,多数呈现绿色,也有灰黄的色泽。顺手拾起几粒,拿下顶上的麦秸斗笠翻过来装在斗笠碗中。几个洞口全走遍的时候那石粒已经装满了那个斗笠碗。她来到山腰那个最大的山洞,摸黑进去。

在几支手电和一盏马灯的交相辉映下,艾叶看着洞顶有一线幽绿的软石出现在灰黄的硬石之间,再看洞脚的编织袋有那些幽绿的块石,就顺手从那袋口拿起一块小石问矿工:“这些石头,做建筑嫌软,做磨刀石又嫌硬,只能拿去做耐火砖吧?”为头的便说:“日本闹饥荒,还是拿去吃呢。”艾叶看民工说话实在而幽默,也风趣地应说:“日本人说话‘的的格牙’的样子,原来还是嗑中国的石头嗑的啊!”民工们用善意的笑声送艾叶走出阴暗的洞穴,有人还殷勤地打着手电为她送行。艾叶这时候看头上参差的岩石悬悬,没有任何顶梁加固的安全措施像一头猛兽在裂嘴呲牙,顿时感到一阵被吞噬的阴森恐怖。

到达搁置金银花、晒盐池的路旁,她就将斗笠碗里的碎石一颗颗放置在金银花树丛的头部,抓两把杂草捆扎起来,揪着树尾正好提动。又将晒盐池和山锄作一排打横上肩,黄犬早在前头开路,奔至工棚,黑胡子拦住她不容置疑地说:“检查检查,你都带走些什么。”艾叶没有停步,只管朝前走去,一边愤愤的应:“这山是我凤凰村的山,路是我村里人开,你有什么理由在这里横行霸道呢?”黑胡子抢前几步,又当面堵住艾叶去路,大声吆喝:“连我们自己民工出山都要搜身,何况你这个小妞。”说话间伸出双手抓向艾叶的高高突起的乳房。

工棚的厨房里有炊事员夏嫂听到外面的吆喝出来,看到有一个女子扛着树木锄头远远地下山去了,黑胡子裤子一片湿漉漉,脚下分明撒着一摊尿水,脸上神情麻木,好像中了什么邪。夏嫂一巴掌朝他脸上摑了过去,黑胡子才如梦惊醒。

艾叶回到家时,就看见爸能够慢步行走。她感觉赵在耕传给的点穴秘籍的珍贵,就锯了一个竹筒,将它用塑料袋扎紧又套进竹筒,看着楼梯边的土墙上正有一个小洞,就将竹筒往墙洞里塞进去。洞口再用泥团密封起来,而那支豪猪针,抽出来藏在随身携带的小小提包里。

她挥锄又在天井挖个土穴,将沈明仁送给她的那块绿石雕刻悄悄地埋在下面,再种上从山上带回来的那丛金银花。

告示贴出也只有两三天,就来一位五十多岁老头应聘,自称曾经在福州寿山为矿主开挖过寿山石,各个品种也都有见识。艾叶从家乡带来的两粒碎石,拿出来让老人辨认。老人解释是“象是党洋绿又显然不是党洋绿,象是艾叶绿又分明不是艾叶绿。”自叹不识这种石头的出自哪座山头。艾叶看他知石识性,实话实说的老实本分,身体也还硬朗,心里就有几分喜欢。问过姓名,说是姓柯名炭,屏南寿山人。

蕉田县南门这边收购寿山石生意大开张,西乡凤凰村那边也闹翻了天。原来艾思水矫健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乡亲们的眼前,村里人大吃一惊。

十一指由黑胡子带下山,一边说:“日本老板晃堂先生曾经叮嘱过,有一种神奇的石头叫做“石凤”,石凤妙处就在与人伴眠的时候会使瘫痪的人重新站立起来。这石头一定给艾叶捡了。”走进艾叶家大门的时候,十一指和黑胡子其实都一眼看到了有几个绿绿黄黄的矿石扔在天井一角,还是明知故问:“宝石呢?”艾思水解释说:“那些石子,村里小孩都捡来当粉笔乱涂乱写呢,她上山掘草药,也生好奇捡了几个,不就扔在天井里呢。”

十一指并不就此甘心摆手,他一边踢散天井碎石,也不回收。一边又要求再看看艾思水的床铺。艾思水夫妻知道这歹子不好惹,只得听话地打开里屋的房门让他们进去检查。掀开被子摸索草垫和枕头,不见有什么异物,十一指又问了:“你女儿就没有拿一个石子给你伴睡,来救活你的病腿吗?”兰姨惊讶地应:“我长这么大没听说过什么人要和冷冰冰的石头一起睡觉呢。”十一指反驳说:“那石头还可以吃呢,怎么就不能睡呢?”艾思水委屈地说:“如果把那石子放在被窝里睡,垫垫磕磕还会伤了筋骨咧。”黑胡子蹲下身子,在床下看到一个偌大的尿壶,顺手提起来摇摇。只听里面咕咕作响,还溅出几滴尿水来。艾思水又好气又好笑地说:“这尿壶里总不会变龙出来吧?”十一指看到朝黑胡子横了一眼,转脸对艾思水夫妇交代说:“我们今天来你家查矿石,是因为我们矿山丢了宝石。你女儿拿了,就赶快还来。如果是有意欺骗我们,以后就不要怪我们不客气了。”

十一指从艾叶家出来时,回头问黑胡子:“你说,这两口儿的话能信吗?”黑胡子应:“我看就是这么一回事了。天底下哪有那么灵动的石头,叫人生就生,叫人死就死。要是那样,那些挖出绿石黄石的四川人都生过多少回死过多少回了。”十一指又问:“你看过《红楼梦》吧?贾宝玉身上那块通灵宝玉就是他的命根子,片刻也是离开不得的。我看问题总在名叫艾叶的女人身上,这个女人不简单。”

艾思水和兰姨进城找艾叶,到了二弟家,弟媳说,听说在南门开了一家旧物收购店,她也没去过。夫妻双双就去南门寻找旧物收购店。店家好摆门面,在南门一问,就有人知道这个收购店了。找上门时不见艾叶,只看到一个老头在跟一个顾客讨价还价。两人都把眼睛朝台面上的一方寿山石旧印章看视,一个在找缺点,说:“你看上面,红不象红,黄不象黄,色彩不纯呢。”一个在找优点:“这么大,称斤也有八两呢。”一个又说:“你这两是小两吧?一两十元,给你八十吧。”一个又应:“凑个整数一百元。”老头终于拍板成交,从一旁抽屉里搜出一张绿百元递过去,就将那个印章收入玻璃柜中。一边还吩咐那个女顾客:“你回去找找看,还有没有全绿全黄的那种,有的话拿来我会出你好价的。”

等那个中年妇女走后,老头就对他俩说:“你们的也拿出来看看。”艾思水回答说:“老板,我们是来找艾叶的。”老头重新审视来人,这个看看,那个瞄瞄,笑着说:“二位是艾叶父母吧?”兰姨称许说:“阿伯好眼力,艾叶呢?”老头连忙把二人让进店里,又是移椅叫座,又泡茶叫喝。一边在二人面前翘起拇指称赞说:“你们真是福气,生了这么一个好女儿。开张没几天就收购了这么多,我正等她回来过目结帐呢。”

原来艾叶又跑到福州去开设收购点。她把地点设在三坊七巷的泔液境,在那里租了一间窄窄的小店,店后还租间板房给伙计住宿。房子刚刚说定,去劳务市场找人来清理装修的时候,猛然听到背后有人叫了一声:“艾叶。”她回头一望,不是别人,正是个头小小的马步云。

原来马步云就是福州当地人,家就在劳务市场右旁。一边邀艾叶上他家,一边轻松地说:“我也曾经上你家找过你呢。”艾叶隐约感到马步云退出江湖大隐于市的那种味道。不见面又想见面,见面了又产生某种失落的心绪,缠绕得心里十分的难受,要哭的样子。他仿佛看透了艾叶的心思,又笑着说:“日本人在你的家乡找什么石龙石凤,他们知道什么是龙什么是凤吗?还不是几条石虫而已。”听到这话,艾叶似乎又感到了过去马步云的那种凛然的正气,心里也稍微开朗起来。

马步云的家两室一厅,是那种老式的砖混结构。房子虽然小而旧,但地段很好,距离泔液境不过步行十来分钟的路程。他对艾叶自我介绍说,老婆两月前出了车祸离他而去,孩子的舅舅在美国谋生,跟去那边读书了。他在她去台湾的时候,被人告了一状,说保护走私台湾表,被上级警告处分。也见不惯坏人当道,停薪留职自谋生路,现在为一家茶叶公司跑推销。艾叶的心里却不想马步云落到这样的境况,有意要拉他一把。她对他说,自己打算成立一个老寿石有限公司,让他出任公司经理。马步云摆摆手说:“经理不敢当,如果你缺少人手,我帮你照看门面店面倒是可以的。”艾叶听到马步云说是愿意帮忙,当下就拉他一起到泔液境去看店面。

到了长乐余老板家,余老板告诉她:盒子也刚刚到。他一边说话,一边打开一个帆布袋,露出那种有点恐怖阴森的黑匣子。看艾叶眼睛红红,又赶快拉上链条,安慰说:“难得你为这种假事还动了真情,他也该魂安故土了。”艾叶咬咬牙,不让眼泪再出来,低声谢过,就抱起帆布袋出门叫车去。

车子直驱闽东白露湖。到达湖滨时过半午,艾叶见公路边有一个上了年岁的农民荷锄下田,叫停车子下来走至老人跟前送上一个备好的红包,请他帮忙掘穴安葬。二人雇一艘快艇驶向白鹭岛,登山找到那棵赵在耕曾经拥抱的老松树,那老农蹲在树前看看周围环境,赞美说:“后有来龙吉骨,左右龙虎抱腹;前边明堂容万马,不知水口哪里出。这个人生前还真会选地方。”

穴已挖有半截锄柄深浅。老农看看已够,就将那“黑匣子”从帆布袋里平端出来,平平地放入穴内。艾叶打开皮包,就将豪猪针放在那匣子的面上,并朝着拜了三拜。老农挥锄堆土,眨眼之间什么也看不到了。艾叶眼睛一红,眼泪如同秋雨漱漱而下了。

这时正是十月小阳春,杜鹃花零零星星地这里开几枝那里开几朵。虽然随时就有寒潮来袭,它们还是义无返顾地能开几天就灿烂几天,不忍压制心中原有的欲火,尽情地绽放和渲泄,给人一种隆冬的温暖和奔放,生命的光辉和爱情的希望。艾叶就近折几枝编成一个花环置于坟头,另外采撷了两朵鲜花,红艳艳的替老农戴上一朵,夹在他的耳朵上,自己也戴上一朵,象旧时英雄义士那种打扮。

近处听到一两声白鹭的哀鸣,是一种失去时序的哀鸣。水天之际,突然飞来大群松鹤,这才是合乎天时的定数。

下山的时候,几近快艇停泊的码头,又有一拨男女从游乐场支路走来,其中两个花季少女一个说:“我看那‘人妖’是假的。”一个说:“我看是真的。”一个说:“你没见底下也有王子那么突出?”一个说:“你在哪里见过王子王孙?”一个说:“巴蕾呀。”一个问:“爸什么雷呀?”一个又说:“巴蕾舞《天鹅湖》呀。”一个回应:“人妖嘛,做妖时变无,就是女人;做人时还是男人嘛。人妖妖人,你看时有我看时没有吧。”

艾叶觉得别有见地,转脸看她们一眼,发现两个女子的背后还有一个西装革履的“派头弟”,还戴着一顶礼帽,一手扶着墨晶眼镜,好像要脱下来,又好像刚刚佩戴上去,正在偏头侧脸看太阳下山。

码头泊着两三艘快艇,艾叶叫了一艘,两人坐上去就向对岸起飞了。这时太阳已经落山,把它最后一抹光辉撒在山岗。山岗上那棵苍老的松树,好像血染的风彩。她突然感到两耳发烧,眼前的那棵树影仿佛也燃烧起来,接着生成缕缕烟雾,缠绕在那里久久不肯散去。好像是一个远归的游魂在那里不甘归寂地徘徊和飘荡。

艾叶草草用过晚饭就入房歇息了。好一阵迷糊清醒,清醒又迷糊,听到有人敲门,已是半夜时分。她拉亮电灯,翻身起来,走到门边问是什么人。回答她的是一个边哭边叫“救命”的女子声音。不开则已,一开门让她顿时大吃一惊:一个女子全身赤祼地照面扑向她,险些将她撞翻。在她回身闭门的时候,那女子又一骨碌泥鳅一样钻进被窝里。

艾叶走到床边的时候,这女子的情绪才稍微稳定下来,坐了起来巴望着艾叶,并将被头拉上胸前,遮住两颗小巧的乳房。艾叶这才看清,这女子就是下山时在半路碰上的那两个少女中的偏小的一个。哭红的双眼带着泪水好像山桃含露,看了叫人心疼。只听她悲戚地说:“我叫刘飞蛾,父母双亡,替人洗头谋生。老板缺耳只说带我们来参观学习,没想到他先睡阿环后,还要睡我,要不了小便要大便,还将我衣服裤子全拿走。”

艾叶第三杯酒敬缺耳,一手悄悄摸到缺耳腰背亲近地一搂那个要命的“断魂穴”,断然说:“祝贺你,强强联手,如今拥有整个世界。”她自将满杯喝了倒翻空杯,不见酒滴。缺耳本来想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一杯酒灌进去却有一股气从肚底反冲上来,险些把酒吐出来。然而不吐更是不快,像青蛙晚唱似的一声接着一声打起嗝叫。艾叶无视这一切,只把杯子一放,说一声“拜拜”,转身扬长而去。一桌人看她的身影飘飘然消逝在朦胧的夜色之中,心里轻重都有一些怅然若失。

似乎还是出租车启动时的喇叭响起,将这桌人从一种静穆和迷茫中唤醒过来。坐在缺耳身边的阿环首先惊叫“很臭,很臭。”有人嗅出了具体的滋味,说是“辣辣的,分明是尿。”有人怀疑是哪个醉鬼小便失禁了,你看我我看你企图从脸色上猜中是哪一位肝胆人物。这时有人发现缺耳不再狗似的吠嗝,却是浑身颤粟不止,依赖在桌子上连桌子也抖动,杯中的酒也往外溢荡,口水顺着嘴角下流也不知道去擦。一桌人顿时看到都怔住的时候,不知是谁又叫了:“大便,大便!”

这一叫,仿佛满座都是大便,仿佛满桌都是大便,大伙哄的四散,连连退避而去。只看见有一条长凳单头高高翘起来,好像奔马昂首扬蹄。条凳的另外一头,缺耳整个身板朝下一滑,咚的一声翻倒在地了。这时候,不知谁在说:“地狱之门开在亮处,那不是太阳的主张。”

缺耳上医院抢救的时候,一群人都跟去了。外皮检查,没有任何损伤青紫。内肚检验,也排除食物和酒精中毒,法医的结论是:过度疲劳,导致猝死。阿环只字不提当晚缺耳性生活,也不再说什么刘飞蛾一人一事。

马步云又是端汤,又是泡茶,热忱地安顿飞蛾,让刘飞蛾顿时感到一种家庭的温暖和长辈的怜爱。他接着就说:“这样也好,飞蛾白天看店,我还可以去三坊七巷串串门子。晚上我守店,她住我家帮我看家。”看两人洗去一路风尘喘过一口气,就从柜台里搜出一个黑不溜秋的猫爪形小石章,一边递给艾叶一边说:“是一个年轻人送来收购的,他原以为是一个小老虎的爪子,还可以卖些钱。结果放到石板上一磨,还磨出白白的石粉来,以为是旧社会小孩子的玩具。我看爪子底模模的有字影,给他二十元不知值不值。”艾叶打一盆水,浸浸,刷刷,眨眼之间呈现出它本来的面目:蛋黄蛋黄,油油润润。细看那肌理纹路丝丝缕缕细小均匀,好像新拔的萝卜去皮富有诗意。外壳留皮的地方有血脉扩张,活生生一个历尽沧桑的山野精灵。艾叶惊喜地叫了:“这是田黄,贵如黄金的田黄石!”接着沾了印泥,在一张白纸上连押几押。印印清晰可辨,都是“甘继赵印”这么四个篆字。然而,这个甘继赵是什么人呢?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一片茫然。

艾叶如获至宝地说:“好马配好鞍,能够拥有田石印章的人一定是一个不平常的人啊,弄个志书查查就知道了。我还得回凤凰村看看爸去。”

艾叶从福州南门打的回到蕉田南门,看见妈正在店铺里与柯伯聊天拉家常。一见面,妈就欢喜地告诉她:爸的脚力腿劲已经恢复到和从前一样,前脚刚去上府找讨生活。并对他说:“不要再做拱桥了,找一些软软的活做吧。”

艾叶听了心里一沉,脸色也随着阴暗下来。半热半冷地说:“我还想回凤凰山看他呢。”说着,顺手从旅行袋里提出一瓶东北产的“虎骨补酒。”妈瞥一眼虎酒,正对艾叶说:“你还想回家去?十一指正在找你呢。”艾叶问:“他找我做什么?”妈不无担忧地说:“讲你拿了个什么宝石,要还给他才肯罢休。”艾叶疑问:“就那些破石头,都扔在天井淋雨晒太阳哩。”妈解释说,不是指那些矿石,他要的是什么“石凤”,还到你爸睡的床铺查找呢。

人人都在找石凤,就看石凤落谁家了。艾叶把目光投向玻璃柜里的新收到的石章工艺品,不要拿出来看就一目了然,多是一些粗石制作的普品凡物。却有一件格外打眼,就是柯伯花一百元收购的“老八两”。上手一摸,温嫩如少女皮肉,岁月的包浆没有遮住它半透不透的灵气,黄红两色是福寿双全的象征。如在台湾,这么个斤两的老熟芙蓉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书房至宝。印钮雕刻五爪盘龙,翻过来看印章是“建文御览”.艾叶将它念出声来,柯伯笑了:“原来还是芋蛋一类的东西,怪不得那妇女把它小看。”艾叶把握着印章紧紧不放,说:“只要石质好就是磨去下面这几个字照样值钱啊。”柯伯听说“磨”字,接过石章真要拿到门坎的青石上去磨。艾叶慌忙抢上前去一把攥过来,嘴上急急如律令:“保持本色啊。”

柯伯这时才明白,有的东西保持原色原形更加珍贵。于是,突然想起什么,就说:“昨天,有个人拿两个石蛋来要价十万呢。”艾叶顿感兴趣追问说:“那人莫是想钱想发疯了吧?”柯伯回忆说:“那两颗石子奇怪也奇怪,一颗连着另一颗,好像是一对双窠蛋。颜色绿绿的,椭圆椭圆,有全番的鸭蛋那么大。一把只能抓住一颗,另外一颗就站立在拳眼上,你看它,它看你,有什么话要告诉你似的,却开不了口。”兰姨也忽然想起什么,接口说:“节令一到春分那一刻,我在小时候就试过,生蛋放在桌面上就会直立呢。好像有小鸡小鸭在里面清醒过来,站起来要破壳鸣叫一般。”经妈这么一点题,艾叶的双眼更是闪现出一种探寻的光芒,落在柯伯的脸上。柯伯说了:“我本来想把那两个石蛋留下来等你回来过目,那人硬不肯,说是凤凰蛋,不是平常鸭蛋鸡蛋。问他哪里人,他说鸡公山。再问名字,只说一个姓‘盖’。”

艾叶口里念着“鸡公山”,心里却想像着“凤凰蛋”。忽然转身对妈说:“你帮助看店,我和柯伯要上一趟鸡公山。”

(六)

鸡公山高耸上天,就在凤凰山北向,是山脉主峰。艾叶也是头一次爬这座山,以为有鸡鸭的声音传来就到了。其实村子只是依赖在半山一片祼露的岩石之下。青灰的石面这里一片那里一片落雪一般的亮相,是村民在那里晒萝卜干和地瓜米,不要误以为那是岩石底下埋藏着什么宝物所透露出来的毫光。那些低矮的屋舍,可见石头垒垒,青苔斑驳,不知经历多少岁月风霜,远看倒像鸡舍,母鸡在这里抱窝孵卵吧。艾叶问遍全村,没有一个姓盖的主。柯伯也反复向村人描述那人的“矬矬”的形象,又无奈现代人肚子吃饱了,那里面还有残余的激素在作怪,一个个身子圆起来也就多是“矬矬”的像日本人一样可恶了。两人离开村子继续登山,在山路口碰上一个采药的老人才知道,要翻过山梁,在山那边的梧桐岭还见一户人家才有“盖壳”的叫唤。

山越爬越高,那路就越走越窄,直到似有似无,甚至看不到路影,只偶尔发现有一些青草被人打斜而已。好在那上面虽然没有路,但是也没有什么灌木荆棘,只是稀稀疏疏地在沙石之间这里长几棵小草,那里抽几支茅芒,信步前进仿佛又那里都是路。只要方向对头,是不会迷路失足的。一片十分醒目的梧桐林呈现在眼前,那里分明就是梧桐岭了。没有见过凤凰山梧桐的人或许会认为这树四季常青,繁花似锦。有花没花时都会散发出阵阵的长香来招引凤凰前来筑巢做窝。谁能想得到,它不仅不会散发什么奇香,还是阵阵恶臭大老远就能闻得到。

听到狗叫,也看到一撇瓦屋隐藏在那个山窝。门首站着一个妇女,一手牵着一个小孩,一手在招呼大声叫唤的狗。

二人走近的时候,却见一个六七岁的光头童子肩扛条凳出门来,往门前的土坪一放,说:“大客是过山迷路呢,还是专门来找我家呢?”艾叶应说:“我们专程从城里来拜访盖家的。我姓艾,他姓柯,我叫他柯伯。”这时那妇女才说:“当家的人挖地瓜去了。”一边吩咐:“舟子去叫。”望着孩子背影,妇女叹气说:“都到上学年龄了,住在远天远地,真愁死人了。”柯伯也感叹说:“当年我也是住山厂,到老也总是没文化,连老婆都讨不起啊。”

说话间盖壳挑着一担地瓜从山嘴那边转过来,舟子在前面一路小跑。盖壳放下担子,对柯伯说:“没想到你们真的找上门来了。”舟子这时已经抱着一件棉袄又从屋里出来,走到艾叶面前,打开棉袄,露出一团破布,再打开破布的时候,艾叶全身心为之一震了:眼前幽绿幽绿两颗联生卵蛋,打横看去好像是一双神灵的眼睛,令人一时不敢伸手触摸。到手温温润润,就爱不释手了。

盖壳也从旁介绍说:“这东西从祖上传下来多少代,多少代都没有离开过鸡公山。今天不是我自己要离开凤凰山,而是为了两个孩子。我看他还懂得一些礼数,懂得读书。如果这东西能够在城里换几间房子,有一个窝让我们住下来,它就是你的了。”

舟子伸手从艾叶手中取回石蛋,边说:“我们祖宗有留话,凤凰蛋不离鸡公山。”盖壳慌忙打断孩子的话头,一边拿棉袄包裹石蛋,一边说:“你小孩只懂上半句,下半句是什么?”盖嫂应道:“发童可下山。”艾叶好生纳闷,这个发童,是生发神童,转世灵童,还是跳神“起僮心”呢?只见舟子手抚石蛋,一字一顿地好像是在对父亲,又好像是在对艾叶说:“那山下钢筋水泥装着团团血肉不好玩,还是买几本书上山来读。”

艾叶再听这话,心里更是吃惊不已。也装做可有可无地对盖壳说:“其实这石头对我也没有什么用处,我只是帮一个人治治腿病。”盖嫂捧来一盘香喷喷的油炸地瓜粉团,一粒一粒有母指头大小,看去黄眯眯的,叫人口馋。她一边将这东西做农家茶炮敬客人,一边替丈夫回答说:“我还没听说这石头会治腿病。如果是这样,也不能让它在山上闲着吧?”盖壳包裹好石蛋,拿走也不是,不拿走也不是,一时也不好再说什么。还是艾叶从口袋里搜出一叠百元大币,随手递给盖壳说:“这是定金,就凭你的价。卖我也行,借我也行,改日来取。”盖壳看她如此爽快,也就一手接过。看看天色向暮,说:“你们就在这里过一夜吧。”

柯伯看见盖嫂手上那盘炸丸,也不客气,伸手拿来便吃。一边吃一边称赞道:“许久没有吃上这种‘虫虫’啦。”艾叶在女主人一片殷勤的请吃里也捏起一粒放进嘴里一咬,磕破脆脆的皮壳,里边软软嫩嫩温温,入口的好像是一片幼儿的香唇,散发出一种淡淡的乳味,就要倾刻融化在口舌中一般,美妙极了。她一连又食了几粒,而看主人一家一粒也不食,舟子没有吃,那个三四岁的小弟也没有讨要。柯伯举头看太阳垂向西山,说:“我们还是下山去吧。”盖壳也就主随客便,手指梧桐岭下说:“下山就是一条路,到头见到村舍,就有的吃也有的住了。”

二人穿过梧桐林,看到左旁有处危崖,崖下听到淙淙水声,还有一个山神庙。拐过去看时,岩壁上显现出“鸡公庙”三个斗大的字样,岩壁下的水流出自一个幽暗的山洞。庙门迎面悬挂一个猪头,在门内供奉着一尊置放在土台上的鸡形石头。猪头已经腐败,散发出一股荤臭,还有几只小指大的祼虫在那里爬上爬下。艾叶见到,虔诚地双手合十朝那鸡神拜了三拜。出门后,柯伯才问:“我们在盖壳家吃的那炸丸是什么知道吗?”

艾叶满脸狐疑地说:“那么好吃的东西原来就是这虫子?”柯伯走在前面,回头应说:“你看那猪头挂庙里就是有主的祭品了。这个主是谁呢?除了那盖壳还有其他人吗?猪也是虫,猪头生出虫子来就是虫虫了。”说到此,艾叶顿觉反起胃来,蹲下地去吐酸水。柯伯慌忙转身劝阻说:“那个叫舟子的孩子怎么样?机灵吧?就是虫子喂出来的呢。那猪头请的是神明,神明拿虫子回赠信徒,这可是千载难逢的通神食物啊!”

柯伯让她走在前头,自己在后面继续说:“供鸡神就是要用虫虫,福州有一个地方名叫度鸡口,原来和羊头口一样繁华。传说那里有一只鸡,看谁的脚腿烂肉生虫,就奔去啄食那虫子,虫子被啄去,腿病就好了。那鸡也就成了神。”艾叶经他一说,如有所悟,却又生遗憾,叹息说:“可是现在福州人却是只知有个羊头口,不知还有个度鸡口。现代人肚子里生虫,骨头里生虫,鸡又怎么啄呢?”柯伯也有同感:“所以人们一边在吃鸡,一边在骂鸡,一边还在生虫,这才恶心呢。”

二人在山下飞鸾村隔了一宿,二日进城。发现兰姨正在坐店,俨然一个老板娘模样。原来昨日她见艾叶他们没有回家,也就不再回弟媳家过夜。就楼上打扫一间房子,凭床铺现成,买一床踏花被来顺便过了一夜。早餐就街边吃一碗豆脑,两个镘头。又不要做饭洗碗,轻松而便利,一下子就对上现代城市生活。

下山来寻的时候,黑胡看到兰姨正坐在柜台里看店,好像就是一个当家店老板。而柯伯提着一棵山东白菜和一块猪头骨进店来,径直走向里间厨房去,看他对着兰姨点头哈腰的殷勤劲,倒象是一个雇来的男保姆模样。兰姨见到黑胡,心里一惊,惶惶然把身子转向里间,只想回避他的目光,让他从店门前陌生人一般地走过去。可是,他走到店前还进了店门,站住叫她了:“兰姨,你让我好找啊!”兰姨讨厌黑胡再找麻烦,本来不想再搭理他。然而听口气又分明比前回软了许多,这才扭过身子来说:“我们惹不起你们避开了,你还要苦苦相逼做什么呢?”没想到偌大一个汉子这时候“噗咚”一下矮下去半截,跪在了她的脚前,张口哀叫着:“你大人有大量,就饶我这一回吧。”这时柯伯正从里屋出来,本来是听到兰姨的话以为出了什么事,看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一时手脚也不知往哪里放。还是兰姨起身将黑胡扶起,一边说:“你也不要行这般大礼,不吓唬我们就阿弥陀佛了。”

这时候偏偏又值巳时末的关节,黑胡子的尿又急了,一手抓着裤头,一手捂住裤裆,哭喊着:“急死我了,憋死我了,厕所在哪里,厕所在哪里啊!”看黑胡尿水没有急出裤子,眼泪倒是急出几把来。柯伯动了恻隐之心,就将他引向洗手间。黑胡走进去后又好一阵拉不出来,口里却在叫嚷:“你们千万不要回去啊!”

黑胡当晚没有上山,而是在蕉城过夜。第二天就赶早班的客车去了福州,早早就在五一广场那匹雕塑的大马底下坐等艾叶出现。他放眼广场上稀稀落落的人影和周围高大的建筑,突然感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助。他曾经和道上的朋友来过这里,曾经激情满怀地发誓:有朝一日要骑上这匹大马傲视眼下芸芸众生如蚂蚁一般搬搬运运聚聚散散,要在这里那里占据一方天下,听凭他的调遣。现在看来是那么幼稚和无知。这里现在是城市的标志和中心,多少年前是荒郊碧野,人迹罕至的仙人炼丹的幽静去处。或许就是因为做过练兵场,所以才有这匹骏马的存在,或许就是因为这里做过沙场战场,所以才有这段城墙的故垒。他今天来到这里,不是作为胜利者骑在马上,而是作为失败者委屈在马蹄之下,甚至要拜倒在一个女人的高跟皮鞋之下以求做人的起码的那点可怜的生存权利。想到这里,他不知不觉垂下头来,看到有两滴眼泪,一滴落在左脚的鞋尖,一滴落在右脚的鞋尖,好像两点虹尿从云头洒下,预示一种美丽幻想的破灭。

远远的,仿佛有一个声音也是从云霓里飘送下来:“洗手吧,时候不早了。”

其实是艾叶来到身后,抬起尖尖的皮鞋笃一下他的腰际。黑胡扭头一望,这时清醒过来:救星就在眼前。于是,顺势就在她的脚下盘身纳下头颅捣药似的求救:“艾姑你放我这一马,有话吩咐就是;他们要找你讨宝石,你千万别回家啊!”艾叶看他不像作戏,过路的人看他一个大男人如此拜倒在一个女人的石榴裙下,却以为是街头闹剧,一下子围拢过来了。艾叶没有见过这种世面,脸色顿作桃花红,转头便走,扔下一句话:“莫来祸事。”

这是一句蕉田俗语,有点古汉语的味道。福州人听来似懂不懂,一个个带着半脸疑云半屁股遗憾地渐渐散去。留下黑胡一个也自觉滑稽,赶紧站起来追赶艾叶而去。艾叶从古城墙拾阶而上,意在回避大街的众多耳目。到达后山九仙洞的时候,黑胡也不紧不慢地赶上她说:“艾姑,你要我怎样做才行呢?”艾叶回头一笑,叮嘱说:“你有这份诚心也好,回去一点一滴记过吧,到时我自会去找你。”说罢旋身转过那片岩石,倏地不见了。黑胡明白过来,跟过去看时只是清风阴阴,树影婆娑,眼前一片暗无天日的寂寞森然,哪里找寻艾叶的踪迹呢?于山的宫观里悠然传出午时的钟声,他这才感觉肚子饿了,同时感觉尿也不急了。一边把手伸进裤袋握住弊病多时的哥们,一边欢呼:“没有尿了,没有尿啦!”

(七)

香港转来的美金已经收到,兑成人民币除了应付购买石蛋的必须,还足够添置一套二手房。远是远了些,在茶亭那边,下了公交车还要拐几条小巷,生人不容易找到也好。

听到了别人的说话声是一个大人在问小孩:“你说来的是两个人;还是一男一女,不就是前番那一老一少吗?”小孩回答说:“不是一老一少,是一个中年一个青年。青年看见过,中年没见过。”大人说:“会不会是夫妻两个呢?”小孩应:“对象不象,因果又象。”大人又说:“好像有人来了,快收起你的艾草吧。”艾叶知道,这是当地孩子玩的“艾草策”。一事一策,天晴地白,有时很真,有时又不会灵验。

穿越一层茂密的灌木林,鸡公庙前站着一对父子,艾叶一眼就认出是盖壳和舟子。舟子同时看到艾叶,并且奔下庙门口的石阶欢迎来客。艾叶一边介绍说:“这位是马经理,叫他马老板也可以。”舟子见到马步云手上的小野猪,伸手一摸,热热的还没有死,屁股后面结着血痂。欣喜地叫了:“都说打猎英雄专打现成窟窿,今天我们不仅有口福,还有眼福呢。”一句话逗得大人大笑。盖壳见到也走下台阶,从马步云手上接过野猪,在前边带路上山。舟子更在前头跳跃着,抢先回家报告喜讯。

艾叶和马步云一到门头,茶汤都已备好,先洗后喝,先喝后洗,主随客便。登上厅堂,一桌酒菜热气腾腾,认真看时都是一些无污染天然食品:清煮苦芝一碗,米烧山兔一碗,鲜削黄瓜一盘,酒炖鳝鱼一盘,还有南瓜籽、橡实等等小碟零食。女主人还在舀汤烫野猪,盖壳持刀刮毛,开膛取内脏,现煮现吃。这时肚子正空,艾叶和马步云二人酒不敢多喝,饭菜吃饱为止。艾叶从提包里搜出十叠绿色百元面币,送至盖壳眼前。盖壳也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布包,解开红布,露出尖尖相连的那两颗石蛋,庄重地捧给艾叶,一边介绍说:“我已经把它放在庙里孵过一回了,你拿去治病救人,才会通神呢。这可是我们盖家祖传秘诀,你们切不可显山露水哟!”舟子也用大人的口气说:“如果没有经过孵化,凤凰蛋还是石头,不会有什么出头的。”

艾叶手掬凤凰蛋幽默的叹道:“与其千回万回梦里做凤凰,还不如做一回知黑知白的鸡。”

从鸡公山下来,人分两路;艾叶打的回福州,马步云去接兰姨进省城。一到西乡,街市前方就有警报响起正缓缓开来一辆吉普车,车顶忽闪着红色警灯。看那司机留着短发,虎头虎脑,分明就是县治安科的小洪;他侧身有意挡在了车子的前头。听到几声喇叭叫他还是没有动静时,车里人的脸色一下子由阴转晴,说话了:“师傅快上车!我正想你呢。”马步云上车明知故问说:“调到西乡来啦?”

小洪回答:“你都不想干了,我还敢来吗?前日夜里烧了一栋房子,还烧死一个人。刚刚摸到一条线索。你来了正好点拨点拨。”马步云接口说:“我也听说了,一家人都在外面,怎么会烧死人呢?”小洪边打方向盘边说:“怪就怪在这里。死的还是村主任的儿子。做父亲的说,儿子曾经看上人家姑娘,那时候姑娘的父亲正瘫痪在床,大人也同意收他进门做女婿。就是姑娘不会意,还出台去了,也才刚刚回来没几天。那小子还念叨着人家姑娘,说是前前后后还在她身上花了不功夫。”马步云听了心生郁闷,有意调侃说:“按照这种情况去推理,那就是姑娘家自家放火烧自家,以达到焚尸赖账的目的啦?”小洪转念一想,说:“好像不是,好像又是。我们传唤那姑娘的母亲来做笔录,她就是不说。问她女儿在哪里?她说不知道。”马步云沉吟少许说:“你带我去看看现场。”

小洪开车直上凤凰村,现场一片狼迹,两扇大门也变成了黑炭。在天井一角遗落一把被撬开锁牙的铁锁,黑黑的和几个木炭混在一起,不经意看还发现不了。小洪捡起它,脑子里灵光一闪,恍然大悟:锁既然被撬开,就说明是有人强行入屋去。入屋去做什么?不是偷窃,就是放火。马步云这时说:“不管是偷窃,还是放火,跟村委主任的儿子夏天赠都有关系,跟房子主人艾叶一家没有任何牵连吧?”小洪若有所思说:“兰姨是要放了,不过艾叶的背景太复杂。”马步云疑问:“复杂在哪里呢?”小洪说:“她一回来,父亲就站起来了,而缺耳不明不白就死去。连黑胡子也一直尿裤子。”马步云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对我们也没有什么不好吧。”小洪迟疑地问:“你?”马步云爽快地说:“我就在她手下当公司经理。”小洪沉默不语了。

马步云坐小洪的车回到蕉田县城,在县公安局拘留所门前下车。这时陈秘书正从拘留所出门,迎面叫唤一声:“老马”。马步云认出陈秘书,看他不远的身旁还停着一辆桑塔纳,那车里似乎还有两个人影,就笑笑地问:“你们不会碰到什么麻烦吧?”

小洪走到马步云身旁对他说:“我先去放她。”接着走进拘留所。

陈秘书就把马步云拥到桑塔纳那边,对车里人说:“你们先去逛逛街市吧。有事我再去找你们。”出来一个是小年青驾驶员,一个是圆滚滚的中年人,很有福相的样子,脖子上还长着一颗黑豆般的痣。

二人坐进桑塔纳,陈秘书就开篇明义说:“正想找你,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县里领导打算撤销对你的警告处分,还想提拔你呢。”马步云警觉地问:“有什么事找上我吧?”陈秘书神秘地说:“你猜对了。根据可靠情报,一个名叫艾叶的台湾妹在凤凰山矿区捡了人家的凤凰蛋。你设法让她拿出来给我们看看。”马步云疑问:“你怎么知道我认识艾叶?”陈秘书应道:“要相信领导,这是一种省里领导感兴趣的石头。日本人也休想得到它,你说是吗?”

马步云这才意识到问题的复杂性。在明里,他们还不知道艾叶在鸡公山得到了所谓的凤凰蛋。在暗中,还有两股三股的势力在寻找凤凰蛋。也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艾叶的行踪,同时也在盯着他马步云的一举一动。想到这里马步云只是轻描淡写地对陈秘书说:“我没有见过什么凤凰蛋,也没有听艾叶说过那东西。只是帮她收集一些老旧的寿山石,领导上给我的任务怕是没办法完成了。”陈秘书愠色说:“我想你是有办法的。停薪留职,还留有一个办事的职务和职责呢。”说着,随手拿出一张名片递给马步云,“有什么情况,及时给我联系。”

马步云接过名片,从车上出来。陈秘书发动小车,呼啸着走了。小洪领着兰姨步出拘留所大门,对马步云说:“毫毛未损,好自为之吧。”兰姨已是第二次看到马步云,虽然这时还不知道他成了艾叶的帮手,但切实感觉到这回是他从中帮忙才这么顺利地走出拘留所的大门,激动地说:“多劳您了。”

这时门口走进来一位有模有样的长者,看去也就是五十八九的现象,还戴着一副金边眼镜,不知是老花镜还是近视镜,托下来架上去,架上去又托下来在玻璃柜上俯着首弯腰看印石。艾叶以为他要买旧章,也凑过去轻声问:“您中意哪一颗呢?”看他抬起头脸时,艾叶这才发觉他的鼻子特别的高大,好像一道高高的山脉,将左脸和右脸平分秋色。两眼混混的,塌塌的,也是城池很深的意味。他不急于回答问题,而是慢慢地从裤袋里搜出一条雪白的印石,随便往柜面一放,才说:“你给估个价。”艾叶眼前一亮,心里暗喜:这是一枚荔枝洞,他原来是卖石的。镇定精神,也随口应道:“三两百元吧。”

他又从裤袋里掏出一条同样的印石,往柜台上前面一个印石一靠,两个印章原是一对,通体一色,分不出哪个更好,哪个更差。一边落落大方地说:“小妹不是弄瓦人啊,两个都拿去五百元。”艾叶当面付钱,收起印石。大鼻子朝她点点头,也抬脚走人。

老人走后,刘飞蛾不解地问艾叶:“刚才那个大鼻子说什么弄瓦呢?”艾叶重新从玻璃柜里拿出那对印石,在手里抚摸着,说:“这是一种古文化咧,说的是女孩子弄瓦片,男孩子把玩玉璋,那玉璋不是头上的钗簪,而是美玉。老人也暗指刚才这对好印章也有美玉那么珍贵。”刘飞蛾听后赞叹说:“大城市里的人就是文明,说好话表扬人也拐几道弯。我们乡下人跟他打交道,什么时候被他骂了,偷吃了还不知道呢。”艾叶一边欣赏印章,一边得意地说:“他想偷吃我们?我还担心他没有牙齿呢。”

第二天早上刚刚开市,泔液境又有人送来一个上好印石,好像是鸡母窝的品种,那石质的温润都要赶上鸡公山凤凰蛋的样子。这人也是听凭艾叶出价,也不讨价还价,就一手交货一手拿钱走人。艾叶看他的后背,脖子上有一颗黑豆大的痣。正在得意之中,那人却又忽然转身过来对艾叶说:“我家里还有几个黄黄红红的石头,都要卖的,你能不能随我去看看呢?”艾叶看他说话脸一红一红的不自在,以为他家里碰上了什么为难事要急着用钱,就说:“您想卖多少钱呢?”那人也不急,慢吞吞地说:“就在西门新区,你先不要带钱,看看货我再来讲价也好。”

艾叶也就放心跟他走去。到了西门新区,她才发现这是一处普通人家不能进住的豪华型宅区,门口有保安,宅院有大水池老树鲜花。从电梯上去,一时也不知到了多少层次,开门见人竟然就是昨天夜里到泔液境卖荔枝洞的大鼻子长者!就在艾叶一惊一诧之间,房门已经关闭,带路的人也已经退出门外,屋里就只有长者和艾叶两个人了。艾叶这时依稀才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今天不是卖石买石那么简单的交易了。

长者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奋和静漠,只是随手地递给一瓶矿泉水当做向客人上茶。甚至也没有请客人落座,而是打开客厅左旁的那个房间,让艾叶看到里面的壁柜配着灯光,正展示着琳琅缤纷的各种各样的寿山石。他把她无声地引领进去参观一遍,这里有田黄、有杜陵、有旗降,甚至还有鸡血、雄黄。艾叶马上意识到:这些非同一般的石头的拥有者原来是一位非同凡人的头儿。他昨夜的慷慨和今晨安排,都是一个目的,就是把她引进他的套房。然而,把她引进这个房子做什么呢?就是要行那种男女苟且之事吗?也没有必要这么付出,这么排场吧?她忽然想到她昨天刚刚到手的鸡公山的凤凰蛋。

长者慢条斯理地说:“怎么样?只要你中意,这些东西全部都卖给你。”艾叶退出这间房子,回答说:“老伯,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啊!”长者也跟着退出,一屁股坐在客厅真皮沙发上,拍拍扶手说:“不是泰山,是凤凰山,是凤凰蛋。也拿出来给老伯开开眼界吧?”

艾叶矢口否认:“那是十一指诬赖我,您不要相信他。”长者摆摆手说:“是你不相信我,不是我相信他。他一个小流氓算什么?替日本人开矿取宝,我怎么会让日本人拿走我们中华民族的瑰宝呢?”艾叶听他口气又仿佛不是十一指那一路的,不是那种杀人放火的野蛮人。但是,她昨天得到凤凰蛋,他今天怎么就知道了?甚至是昨天晚上就采取行动了呢?难道是他?是他马步云拿她献媚邀功?想到这里,她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就坐下沙发以稳定情绪。

长者看她战栗了一下,就温和地说:“你也不要害怕他们,我们会帮助你的;我还想提拔提拔马步云,让他回去惩治惩治他们。”艾叶沉吟一会说:“既然他们都知道那个凤凰蛋,你就直接向他们要吧。”艾叶站起来要走。

长者起身拦住她,说:“且慢。我只是想看看,如果能上我的眼,钱是有你数的,这里的好石头也由你搬去。你还不满足吗?”

艾叶的胸脯朝长者眼前一挺,说:“我给您说没有什么凤凰蛋,你就是不相信。我有的只是身上这两颗凤凰蛋,你是不是也想要呢?”

没想到,长者眼睛忽然闪出奇异的光芒,伸手一揽,就将艾叶揽进怀里,一条手臂箍住她的腰,一边手就去抓她的乳房。艾叶挣扎几下没有挣开,就半推半就地说:“你这么大的领导花这么大工夫要我一个台湾妹,传出去不怕人家笑话吗?”

长者到底激动起来,一边努嘴去啃艾叶的嘴唇,一边说:“台湾人吃得,我就吃不得啦?”

艾叶就犯似的由他亲嘴,由他去解自己的纽扣。也伸出双手解长者的裤带,一边手还伸到他的裤斗里摸到他的皮肉,摸着,摸着,让他舒服地呻吟起来:“你到底见过多少鲤鱼上港呢?我这只现在要跳龙门啦!”

艾叶摸到长者的“阳关”奇穴,一指用力摁去,但见长者眼睛突然朝上一翻,就像死鱼的眼睛一样翻白在那里久久合不上眼皮。那沉重的身子也向一旁倒去,落在软软的沙发上。艾叶开门出去,回手关上房门,一下消逝在走廊尽头。那里是消防便道,也还是派上逃亡用场。

度鸡口,艾叶叫了一部的士在那里慢慢打转。见到马步云从一辆的士下车,周围也没有什么可疑人影,她就让司机把车子开到他的身边,叫他上车。

当夜没有风。机帆船驶向黑黝黝的海面,艾叶的心潮却总在不停地起伏着,身子也不由漂移起来,好像一株田地里被拔去根系的浮草。祖宗留下的老家基业不存在了,自己亲手购置的南门新屋也是有家难归,在福州刚刚搭起来的窝巢也要离去。她百思百想而不能理解:为什么仅仅在做一个好人就这么步步艰难,最终连个立锥之地都没有。而去做一个坏人又是那么容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远处有钟声响起,好像是教堂。还有一群人似乎在歌唱晚课《诗篇》,依稀是犹太人在巴比伦河畔深情地思乡:“巴比伦哪……照着你加给我们的残暴报复你的人,他是多么有福啊!把他们摔在石头上的人,他是多么有福啊!”

(八)

余老板这条从长乐金峰至台湾鸡笼的地下航线,朝发夕至多是走私货物,暮发曙至多是偷渡人生。在约定公海盘船交接,暗号隐语三通玄机,什么“干货”、“水货”不见短斤少两,什么“菜鸟”、“熟鱼”人身毫发未损,艾叶听来多疑多怪,做起来趣味刺激,第二天就到达台北,入住眷村。

进屋关门,开灯起火。这里已经物是人非,艾叶触景生情,想起老人身世悲凉,留下这么一个遮风躲雨的鸟窝给她逃难避险,暂度时光,也是她命中的定数。所有的青春付出再是怎么珍贵,也抵不过这时候这个鸟窝寒舍。安顿下马步云,自己带上凤凰蛋去找爱月。到了秦爱月的家,开门的还是山地人盘婶,她心里暗吃一惊,隐隐感到一种莫测的不祥兆头,野外深山和尚寺尼姑庵一般的寂寞安静。盘婶说要买菜去,艾叶上楼看爱月房门紧闭,推门进去时也不见人影。被窝是掀开的,床头柜上还摆着一碗稀饭,几碟小菜。这时候,有咔嗒咔嗒的声音在一角响起,艾叶寻声看去,是卫生间的方向,走过去一边叫唤“月姐”一边打开小门,只见爱月头发散乱,裤子脱落,侧身蜷曲在地下,心想挣扎着爬起来,却是无能为力。只把拐杖嗒嗒地直朝地下打去,好像做为支柱使力,又好像在通知楼下的保姆上来帮助。她抬脸见是艾叶,张开口却没有说出话来,一把眼泪已经辛酸而出了。

当下,艾叶就将爱月连同拐杖整个抱将起来,走回卧房,放她回床躺好。这时爱月才向她吞吐种种家庭变故:夏禾刚来时还好,也和爱月同房吃同房住,闲时还帮忙盘婶洗荡煮吃。沈明仁这时就对爱月说:“索性辞了盘婶,由夏禾一人主持工作吧。”爱月心想正好节省家庭开支,也就同意了。不料夏禾与沈明仁暗暗勾搭,早晚就嫌盘婶碍手碍脚。盘婶走后,两个人放肆起来无所顾忌,没黑没白在楼下床铺做一堆不算,灶头也做,灶尾也做。有一次她在楼梯口看到,连客厅饭桌上也做,两个人赤身裸体扒在桌沿,桌上吃素,桌下吃荤。她站立不住,竟然从楼梯滚到楼下去了。她哀戚地讲:“前日说有了孩子,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你说这不是欺侮我身体残疾不能生育吗?她怎么能这样反客为主呢?我只好把她赶走了。明仁再把盘婶请来,盘婶也不像以前的盘婶了。你说这人,怎么说变就变呢?”

艾叶同情爱月的遭遇,也牵念夏禾的命运。她不敢说明沈明仁跟她早在大陆湖心岛就有私情,更不敢坦诚自己和沈明仁的那种恩怨,只是想起改革开放后大陆女人的那种哀叹:“十个男人九个花,剩下一个是傻瓜。”想不到这话一说出口,爱月就回答:“当初不找男人还好哦。”

艾叶又重新让爱月回到从前的蜜月般温柔。她抱她上洗澡间,给她搓背抠腰,擦洗全身。回到床铺上,又给她拿捏麻穴,舒筋活血。在她纤绻迷恋的时候,她用热毛巾捂了凤凰蛋,温温的揉动她的前胸,她的下腹,在她不知不觉里熄灯放手抽身离去,回到她的钢丝床小心躺下。这时,隔床隐约有“嗳嗳”的呻吟声响起来,还伴着手足打击麻板的咚咚,好像是爱月腿痛不能忍受,又好像是梦到什么情景激动不已。有一个声音让她心潮也跟着起伏起来,让她的心绪也跟着飘荡起来,是“艾叶,艾叶”的不停的叫唤。

西窗的上弦月还在残留明媚和温柔的时候,东方的哪个寺庙已经响起正经的晨钟。艾叶醒来就发现爱月已经自行起床,并且不用拐杖就直立在床前,还向前小走了几步,伸出双手搂住了前来的她。艾叶惊喜地叫道:“那凤凰蛋真是出神了!”一边伸手去开灯。不想爱月捉住她的手,不让开灯。并且把头埋进艾叶的胸膛,要一头钻进她的心里去的样子,嘴里喃喃地哀求着:“今天不要走吧。”

她拥着爱月瘦小的身子动情的说:“一天就一天,也很快要过去的。”爱月把她搂得更紧说了:“让明仁去跟夏禾过吧,我们姐妹俩永远也不要分离。”艾叶能够感觉到爱月浑身在颤抖,那是一种心悸才有的发悚,她不忍心再说什么,也不好抽身离开,正处于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

爱月抬起脸凝望着窗外的月亮,痛心疾首地说:“难道我们的感情就像天上的残月,从下面消失起,一点一点的被蚕食,一点一点的失去光芒吗?”艾叶也被感动得泪花咸开,转头看西窗月影,一抹弯弯淡淡,像画上去的眉毛一样荒凉。不无悲戚的说:“月亮自己本来就不会发光,只是一种借光,可怜的借光啊。”

爱月仿佛突然意识到什么,伸出一边手从被窝取出用红布包裹的那个凤凰蛋,送还给艾叶,一边念叨着:“是啊,命定的借光啊。有借就有还,我也该满足了。”艾叶把它推向爱月说:“留着吧。”爱月清醒地说:“这东西是神用来拯救人类的,不是人可以拥有的。”这时天已大亮,一雌一雄,两只麻雀如约一样飞上窗台欢叫着送别。

凤凰村火灾现场,外号花豹子的半大孩子还拿来锄头,随意这里刨刨那里挖挖,不想把艾叶埋在天井里那株金银花下的石雕给挖掘了出来。这时候的花树,叶也成灰,杆也成炭,根部焦黑成了煤似的宝藏,连泥土也是颗粒红熟,好像庄稼汉特意焚烧的山粪。花豹子从锄头底下捡起那个绿石人物雕像,已经生成一重带黄的皮壳,上眼就是一件古董出土一般。这里一点那里一块煊染着暗红的颜色,看去好像开过了时候的桃花,内含幽怨,还有那么一种惜春伤情的味道。

花豹子把它在人前炫耀,招摇穿巷的时候,十一指带着几个人来要了。说这东西是艾叶从矿山上偷回家埋在天井里的宝石,找它多少回了今天才露面。给你这个小孩子玩这么久也够了,该还了。花豹子一听,掉头就跑。十一指一帮人追的追,堵的堵,逮住时也就半抢半夺地把石雕占有。被阉割的小猪一边在惨叫,一边被取走了睾凡。

黑胡子劝慰说:“你跟我们老板有什么好斗,后面还有乡老板,县老板,日本老板呢。”花豹子不服气地说:“当汉奸还不容易,什么时候老子也当汉奸去。”

沈明仁从南部回家一看,爱月已经可以下地行走自如。心想艾叶一定到了台湾,那个梦寐以求的“石凤”也已经到手。就急急地问说:“石凤在哪里,快拿出来看看。”秦爱月不慌不忙地说:“人都留不住,石头还拿来做什么?”沈明仁一下子又是跳又是叫了:“你呀你,怎么到手的凤凰让它飞了?你以为就医你一条腿,我要花费那么多的工夫吗?夫人之见,可悲的夫人之见啊!”

沈明仁一时好像自己的心头被人挖去了一块肉,沉痛地又问爱月:“她人呢?”爱月摇摇头说:“不知道。或许回大陆了吧。她说凤凰蛋人家不肯卖,既然是用来治病救人的,治了病救了人,就要奉还人家的。”这后半句话是爱月有意添加上去的,艾叶没有这般说。她想只能这样搪塞沈明仁,让他死了这个心。

“好,好,太妙了!”沈明仁捧石入怀大加赞赏。两个日本人也通汉语,却不知他是赞叹石质的绚丽,还是动情于工艺的精美。正要借问是什么石种的时候,沈明仁忘情地闭起眼睛叫唤着:“艾叶,我的艾叶绿啊!”一边呼唤,一边还把石雕藏进胸怀,贴着心口又搓又揉。日本人看他如此痴迷这块神奇的石雕,又这么明确地告诉他们这就是艾叶绿,高兴地收起宝石走人。

沈明仁去南部叫回夏禾,一进家门,盘婶告诉他:秦爱月回娘家去了。不知是真的上街还是有意退开,她说完也出去了。这时候,家里就剩他们两个鸳鸯蝴蝶,要玩什么把戏就玩什么了。老家父母一直盼望沈明仁生个孙子抱抱,无奈爱月的肚子一直没有大起来。这次虽然引回了一个“野种”,但是有种总比欠收好,只要是沈明仁播的种子,不是龟子龟孙就行。于是,对夏禾也是疼爱有加。公爹送她一条金项链,婆婆还赠给一个金手镯。分量都是足足的,这在大陆那边做梦都不敢想像。

夏禾自知相貌平平,做鸡也赚不到多少钱。沈明仁缺少的不是女人胯下那两片肉,而是肚子里养育着他的种子。这种借腹养子的老办法,大陆拥有过,台湾也是可行的吧?艾叶人漂亮心气也高,她没有给他完成的任务,由她夏禾来承担。拖着个会越来越大的肚子,她看起来有点怕,可是,想到钱,想到沈明仁那份不薄的家产,也就胆气十足了。

这会儿,不要沈明仁自己动手,夏禾就亲近过去给他解纽扣了。突然间,门铃却响了。沈明仁一激灵,心想一定是艾叶,转身就去开门。出现在面前的不是那个大美人,却是董事长引见的那两个彬彬有礼的日本人。不想这两个日本人的态度和前番大有不同,脸上没有了笑风,腰也不弯了,那个叫信石井郎的从衣袋里一掏就掏一块石雕,往茶几上一搭,说了:“这是什么艾叶绿,你骗人!”

沈明仁一看这石雕,分明就是前几天他们拿来请他鉴定的那一块。这块凤凰山凤凰石一搭,倒是搭上了他的记忆的网络线路,原来就是他亲手雕刻送给艾叶表示爱情的那一块绿石。这个原石还是夏禾父亲取自凤凰山的凤凰洞。原先是一色绿绿,现在怎么会变成“焓红”呢?焓红本来是寿山石的一个奇特品种。属于旗降石外围矿脉,也称之为旗降边。粗脆不透,还杂有红黄色斑,时有小小蛀洞。这是寿山农民在春耕之前,把田地里的稻草垛焓烧作肥料,那些散落在田间地头的旗降边零石碎块被稻火焓烧,原来的白色就变成瓷白色,绿色变黄色、红色。其实这是一种“煨”,福州方言叫做“焓”。怎么会变焓红又跑到日本人手上去呢?

这时候坂岸纠藤也揪着沈明仁的衣领上楼来,让他打开了寿山石成品室。一边凶相毕露地吆喝:“藏在哪里了?赶快拿出来!”只听沈明仁还在辨解说:“我收藏的所有好石都在里面,进去看看就知道有没有了。”到了成品室,信石井郎扬起铁锤就朝玻璃柜砸去,噹啷噹啷,随着玻璃崩裂的声响,夏禾的心一惊一跳,拿眼睛向门外看去,只希望艾叶带人来救。

日本人敲打玻璃并不解气,看他一手从柜里拿出一条长长的米黄色的印章,凑到沈明仁眼前问:“是不是这一条?”沈明仁摇了摇了头说:“不是。”他就把石章往脚下一扔,见那石章还没有断裂,随即蹲下地就举起铁锤邦邦地将它敲碎为止。沈明仁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口里惨叫着;“那是极品旗降啊!”这时,坂岸纠藤也学着信石井郎的样子,从柜架上取出一条又白又透的印石举到沈明仁面前问是不是,沈明仁闭上眼睛不说话了。他也是往地下一扔,让信石井郎将它砸碎。沈明仁到底眼睛睁开,流出了两行泪水。这是珍品高山冻哪。

日本人就这样一件一件地把美丽摧毁给沈明仁看,折磨着他的收藏心,打击着他的精神支柱。当砸到绝品金包银杜陵石时,一边砸,日本人一边问他妻子哪里去了。沈明仁的双脚直往地上双起双落地跺,一边跺,一边号叫:“她回娘家去了。”当砸到银包金的田黄时,日本人又问他石凤哪里去了。沈明仁的头直往墙壁上撞了。一边撞,一边痛不欲生地说:“石凤还在艾叶那里啊!”坂岸纠藤一脚把他踩在地下,咬牙切齿说:“要死,也要你没出生的孩子先死。艾叶在什么地方?”沈明仁哀号着:“我也在找啊。”信石井郎一把逮住夏禾的手臂,问:“艾叶在哪里?”夏禾摇头,他就一脚朝她的下腹踢去。只听夏禾惨叫一声,整个人飞向屋角而去,落下地时,鲜血就从裤脚流淌出来了。沈明仁看到,就昏厥过去了。信石井郎转过身来,一铁锤朝他头壳敲击下去,说道:“留你有什么用!”

这时候,楼下响起了急骤的敲门声。日本人扔下沈明仁和夏禾,下楼去了。信石井郎提着铁锤去开门,坂岸纠藤从厨房提一把菜刀在客厅守候。门外,艾叶走在前面叫门,马步云藏在艾叶身后看动静。没想到房门一开,信石井郎就伸出一手抓艾叶头发,一手举起铁锤就要敲打下去。马步云在后早有防备,冷丁从艾叶身后一窜而起,一手举起皮包挡住铁锤,一手叉开食指和中指,直戳向信石井郎的两个眼睛。这一招还是福州万赖声大师教授给他的“双蛇抢珠”,他从没用过,头一回试验,只怕那眼珠抢不到手,用劲过猛,也担心那皮包挡不住铁锤,两个手指竟然全部插进对方眼眶,几乎通到他的脑壳里面去了。那人一痛,杀猪一样地嚎叫一声,早松了双手去掩护眼睛,一边蹲下地去在那里打起滚来了。马步云这时看到客厅还有一个人舞着菜刀抢过来,就奔到艾叶前面,从腰里拔出匕首迎战。艾叶看到,也疾速从地下捡起铁锤,瞅准地下那颗滚动的头颅狠狠打击下去。锤落头住,只见那人双腿一蹬就这样去了。回身挥动铁锤赶上前帮忙马步云,坂岸纠藤仗着金门钢刀在手,还有那身柔道功夫,且战且退,在客厅与马步云周旋。

艾叶虽然身怀点穴绝技,这时候却是近身不得,并不能应心得手。那金门钢刀锋利无比,寒光在眼前闪烁。马步云在前动用匕首袭击,闪展腾挪,用的自然门避实就虚的手法,一时也没有那么容易占领上峰。艾叶在旁边夹攻日本人一侧,让他一刀难挡四手。她在挥舞铁锤的同时蹲下去拾起被日本人甩裂的焓红石片,朝坂岸纠藤掷去。这一掷,就在他偏头歪脑的当儿,铁锤也出手朝他头脸飞去,打在了他的脑门。马步云这时乘机抢上两步,一匕首就朝他的心窝捅去,只听到一声砸锅般巨响,原来是日本人的钢刀落在了花岗岩的地板上。看他的额头冒起了一个核桃般的肉包,心口插着一把匕首,只剩一个木柄露在外面。整个人像一扇门板一样向后倒去,躺在了地上,鲜血已经从胸口冒了出来。

这时盘婶也从外面回家,看到这种场面大惊失色。三个人上楼去看,发现沈明仁的脑浆也溢淌出来了,盘婶伸手去试他的鼻尾,已经没有进出的气息了。艾叶奔到屋角搀扶夏禾,夏禾这才苏醒过来,睁开眼看是艾叶,说一声:“他们就是奔石凤来的,你快逃命去吧。”说完这句话又昏迷了过去。艾叶对盘婶说:“快报警,送夏禾去医院。”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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