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瓢泼大雨越下越大,加之这两年南城总是出现各种水淹车道的现象,每开出十米李运闻都觉得自己开在生命线的边缘,可他提心吊胆一路,到那个传说中的桥洞时却没看到半个丁浩九段的影子。

...

他便立刻汇报情况:“师父,我没找到丁浩九段,他不在桥洞。”

对面沉默了一会。

“师父?”

“往北开,到桥街路口接我。”

李运闻皱起眉毛,有些疑惑,但依旧按照指令调头左转:“好的。”

雨不见小,他隔着迅速交替的雨刷器在路口的红绿灯下看见了范廷钰。

李运闻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他这种七八次勉强烂泥上墙定段、定完段后几乎没赢过几次的人,天生不是下围棋的料。

但从未收过徒弟的范廷钰九段却接受了他冒犯的拜师请求,他们那时候甚至没有任何交集。

至于为什么肯收他当徒弟这个问题,他问过,原本以为师父会象征性夸他两句比如:天赋还不至于无可救药、下棋很认真很努力之类的。

范廷钰九段却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吐了四个字——

“心血来潮。”

“……”

那时还是初段的李运闻不敢接着问了,生怕他师父一个心血来潮又把他逐出师门。

潮湿的空气伴随着大雨点子,在范廷钰开车门的一刹那涌进车内,直到他坐下的一瞬间,李运闻发现范廷钰穿着不常穿的纯黑色西装。

“把衣服换了。”

李运闻坐在驾驶位上突然手一沉,一件素净的白衬衫被扔到他身上,盖住了他前两天刚网购的玫红小熊潮牌。

他的疑惑在车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得到了解答。

门口矗立着的纯白观音像,在雨下庄严肃静,沉沉看着脚下的凡人,为生老病死挣扎着。

——他们到了墓园。

他突然想起过了零点,原来就是十六号了。

万昌酒店彻夜大火的日子。

快零点的墓园安静得可怕,加之四处泥泞,每一步走得都格外沉重。

兴许观音伸了手,瓢泼大雨随着他们向墓园深处走进时,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云层裂开的缝隙透进来了月光。

李运闻终于看见了一个那人的背影。

对方听到他们靠近的脚步声却没有回头,撑着手重重咳嗽,似乎要把整个肺一起咳出来,听上去发烧不仅没有好起来的迹象,反而更严重了。

他弯腰把供品整理好,怕落雨,还特地用大片的树叶搭了一个小篷子。

可是他发烧太严重了,折树叶的时候手都在忍不住抖,头晕也让他一次次停下手里的工作闭眼喘息。

李运闻想帮忙,却不知怎么帮,只能默默站在后面给他打手电。

范廷钰从头到尾只是站在一边,看着丁浩一次次因为头疼而失败,他的视线落在远处。

丁浩压了压嗓子的疼痛,闷头说道:“你把棋谱发连笑了?他怎么说?”

“他也怀疑棋从89手后像柯洁,我会去查证。”

丁浩垂眼轻笑了一下,“所以你信连笑说的话却不信我说的?”

叶子篷子搭好了。丁浩弯腰放了一袋南城最火的糖炒栗子,还有一包烟。

范廷钰冷道:“他不抽烟。”

“但他在我面前抽过很多次。”丁浩九段皱着眉按住那包烟,沙哑的声音里也透着寒意。

见墓碑上又落了几滴雨点,李运闻从包里掏出纸巾蹲下来一点点把痕迹擦干净,他的指尖扫过凹进去的文字,冰冷的触感显得如此不真实,生前热烈得如同太阳的人死后也终究是普普通通的一块石板。

范廷钰像是没有听到。

人们总说放下执念。

可在这个被残酷的胜负笼罩的十九路里,没有执念的人是脆弱不堪的、是一击必倒的。

这是李运闻初学围棋时就懂得的道理。

李运闻是在聂道学的棋,他八岁那年,正是柯洁名声没一落千丈、仍旧如日中天的二十岁。

以宣传的名义,柯洁同其他的几个九段选手回到聂道陪小棋手下棋。

那是李运闻第一次见到柯洁本人,也是他人生里的唯一一次。

柯洁一个组一个组陪下,李运闻记得自己那时候棋力太差,被分到9组,等到柯洁来到他们棋室的时候已经太阳都落山了,年轻的柯洁九段满头是汗,但依旧热情的摆着十个棋盘,他像是精力永远耗不尽的海绵,又开始一轮长达两个小时的十面棋。

李运闻坐在不起眼的角落,他用尽了全身解数,终究还是没赢。

他自认做了一个很漂亮的劫,却被两手脱先轻松化解。

那时候其他的九段已经都教学完成了,正在门口等他复盘完。

具体复盘了什么李运闻不太记得。

不过柯洁九段从他的棋桌旁离开时,留下了一句玩笑话。

那时的重回世界第一的年轻人眯眼笑着:“等我老了,你可以来当我的学生。”

柯洁经常说这种兑现不了的玩笑话。

没人会当真。

可李运闻却觉得自己好像在风里抓住了什么,他回头看向他的师父。

快到墓园关闭的最后时限了,李运闻二段轻声问他:“您不给柯洁九段留点什么东西吗?”

范廷钰摇了摇头。

他没给他留任何东西,甚至从头到尾没有触碰过那个墓碑。

离开墓园的时候如同他从没来过,未留下任何痕迹。

就像童年时永远得不到的小提琴、被父亲擅作主张而离开小学、由于没交钱就拿不到的围棋证书,以及车库里那只还没来得及领养就被车轮碾死的猫。

有些道理他在很小的时候就懂了。

对于那些明知不属于他的东西,他从一开始就不会伸手去要。

丁浩九段忽然没头没尾对着范廷钰说道:“我和你不一样,我很想他。”

*

大火像藤蔓。

缠绕在手臂和脖颈,灼烧的炽热感似是要把他的身体缓缓撕裂,从裂缝里透出震动的血液,直到他的呼救彻底淹没在高温下……

“操。”

柯洁猛地从噩梦里惊醒。

他怕疼,怕生病,怕死,小时候最大的梦想是活到五百岁,为此还勤勤恳恳钻研修仙小说只不过尚未得出结论,可偏偏造化弄人,上天送了他一场大火。

还好,他还活着,尽管是以白杰的身份活着。他重新躺回床上,翻来覆去,可是一闭眼,又是无边无际火焰以及——

透过酒店薄薄的墙壁传来不和谐的女人的尖叫和喘息,以及狗比张黄韵弄出来的各种让人面红耳赤的话。

啊,西八!

傻逼张黄韵,明明都是要从败者组卷铺盖滚蛋的人了,怎么大半夜还是这么精力充沛!

柯洁恶狠狠一巴掌砸在两个房间连接的木板墙上,发出“咚”得重响,隔壁的声音瞬间小了。

这一番折腾,他顿时睡意全无,仰着头点开手机冲浪。

从他死后,棋坛便有了一个大家闭口不提但是公认的潜规则——所有的围棋赛事无论大小,世界赛还是社区的老头围棋,一律避开八月的十六日。

【死都死透了,傻逼每年来一次在这里缅怀是为了招魂吗?】

【让柯某此等渣滓成为华国棋坛历史上的第一人,完全是对华国的侮辱,对围棋的侮辱。】

【呃门!人生在世应多行善事,为自己积福报,否则苍天有眼,严惩不贷!】

【谁还不知道,柯某人死的时候是在酒店找女的内什么,大火来的时候裤子都没提上/偷笑/偷笑】

傻逼吧!

白杰终于忍不住了,啪嗒啪嗒打了一行字:【你他妈全家都没提裤子!】

他的回复瞬间被同样不睡觉的网友冲烂,各种乱七八糟的小道消息井喷式怼到他脸上。

【呦呵,活的柯孝子!】

【不会是bb空间来的狗吧,怎么不跟你的人渣爹一起进土里去/偷笑】

柯洁越看越气,要不是他现在的经济条件不允许他再买个手机,他早就把手里这个摔出去了。

……

【输了长迎杯,柯洁以死谢罪不足为奇。】

他的指尖在屏幕突然停住,片刻后,像是没看到一般匆匆划走。

说起bb空间,由于该软件在三年后的今天已经几乎被时代淘汰,陈总卷钱跑路丢下一个空壳子,已经没什么人还在使用了。所以这还是柯洁重生之后第一次打开。

柯洁的动态信息停留在三十二岁生日发的一张很随意的吃饭照。

配字:【本人,男,围棋世界十罐王,今日堪堪三十二,有车有房,诚挚征婚(不会下棋的优先)/可爱】

他发这条动态的时候俨然一个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新时代新中年。

有人调侃他隔壁大寒的小申也没结婚呢,让柯洁努努力给大家带个外国媳妇回家,雷得柯洁连发好几条回复:能不能审题!不会下棋的优先!

【捷豹捷豹我好想你/大哭/大哭】

【捷豹,如果你重生了记得给兄弟们对个暗号,下棋的时候悄悄摆个洁字/大哭/大哭】

【如果重生了不想下棋就别下了!好好生活,要开心,/大哭要快乐……捷豹!没了你我怎么活!/大哭/大哭】

网友们还真能歪打正着。

柯洁躺在被窝里由衷笑出声,恍然觉得,自己上辈子好像也没有混得特别惨。

柯洁起床时听到几个业余棋手在楼道的吸烟处闲谈,据说丁浩和范廷钰的徒弟吵架了。

经马上就滚蛋的张黄韵同志的艺术加工,丁浩和范老板的徒弟吵得那叫一个天雷勾地火,从凌晨五点吵到上午十点,动没动手不知道,但估计快把房顶掀翻了。

业余棋手小黑问:“范老板徒弟谁啊?”

“李运闻二段,”张黄韵一边抽着电子烟,抬抬下巴小心翼翼地说,“喏,就是那边坐着被罚抄棋谱的那个。”

柯洁竖着耳朵听,不由感慨这年头还有人手抄棋谱?

他转身看见李运闻痛苦面具一般在酒店公共空间的桌子上奋笔疾书,有种一夜回到解放前的错觉。

柯洁遥遥看向被罚抄的人,他眯着眼睛虚虚看到李运闻正在抄的那张棋谱——

黑棋白棋纠缠不轻,密密麻麻寸土必争,如同撕烂了又痊愈,反反复复层层叠叠的伤疤。

有点眼熟。

他还想着,手机却突然响了响。

储哥:【围甲还有一个半小时开赛,请记谱员迅速到达岗位调试设备。】

他打消了再凑近些的念头,走进刚好打开门的电梯。

再电梯门合上的瞬间,柯洁听到小黑低声问张黄韵:“丁浩和李运闻为了什么事吵?”

可是在他想听答案的时候,电梯已经启动了,张黄韵声音被模糊在下降的噪音里。

张黄韵淡淡说道:“长迎杯。”

柯洁其实不太喜欢给别人记谱,就像他自己看小说男女主角暧昧了半天不亲嘴,急得恨不得从手机屏幕冲过去把磨磨唧唧码字的作者撕碎一样。

他性子急,看别人半天不下自己都想上去大喊:交给我,让我来!但幸好蒋缘的棋让他服气了。

几乎不费多少功夫就把对手打到了胜率十以下,而且间接教了柯洁很多如今ai的招式。

柯洁欣慰地重重点了点头。

说道大寒。

他目光控制不住地向右侧偏过去。

申真谞。

透过几个观战的人之间的缝隙,他模模糊糊地看见了坐在棋盘边上的他。

那人的手边多年不变地放着黑咖啡,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上,手中的折扇展开却没有扇风,周围一切围观人员和摄像机都没有丝毫影响他,他正前撑着俯看面前的棋盘。

柯洁从很久以前就怀疑过,寒国男人是不是把长情当作必修课了,喜欢的东西一直喜欢,小时候的习惯保持一辈子。

他的三十二岁和二十二岁以及十二岁,他们纠缠不清的二十年里,在柯洁的印象里,都是这样一副模样。

除了细看才能发现的白发,藏在鬓角和耳侧。

原来申真谞也会老。

围棋棋手这般消耗脑力的职业,年纪轻轻白了头发的人数不胜数。

柯洁尤记得自己二十五左右那年,起床照镜子时发现了自己黑白相间的头发。

输棋的情绪又上来了,砸了牙杯一肚子气,理发师还没睡醒哆哆嗦嗦把他头发剪了个板寸,效果很丑,但他很满意。后来,他没把头发再留长过。

白杰的后背被路过的人点了点,他迅速回过神,把棋盘上多的两步变化摆上,差那么一点点就要摆错了。

“专心点,摆错罚款二百。”那人教育他。

白杰连连点头,规规矩矩坐好。

现在的经济状况落魄了啊,扣掉酒店费和交通费,以及原主留给他的画呗账单,一共剩个五百了,想当年他翘林超建讲话的时候眼都不眨一下,即使被扣个好几万块缺勤费还挑衅说:不如我倒贴几万块让我替他讲!

接下来的比赛他不敢走神,一心一意直到棋局终了、复盘完成,他松了口气正要手机拿出来冲冲浪,小王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又来骚扰他。

小王:【签名棋子,别忘了啊,帮我要一个】

白杰:【哦,我已经要好了。】

小王:【屁!你根本没去要,我在窗户这里盯着你呢!赶紧麻溜地快去!别墨迹别墨迹!】

柯洁一转头,果然看见了小王鬼鬼祟祟的半个脑袋,正在窗户那里若隐若现地监督他,妥妥压榨种植园农工的资本家啊!

不就是签名么,谁怕谁。

柯洁自暴自弃地转头大步朝同样刚复盘完的申真谞迈进,一步一步如同英勇赴死地壮士。

他想象中的自己是上去脸不红心不跳,霸气地把棋子往桌上一拍,然后狂傲不羁地说:“诶内谁,签个名。”

但现实是他望着重重人群(多数由妹子组成),望洋兴叹。

天道不公啊。

好不容易从人群里挤进去,眼见着离申真谞只有一步之遥了,柯洁把手伸过去。

他摊开的掌心上放着那枚等着要签名的白棋子,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啊,他忘了查查要签名的韩文怎么说了!他这人语言天赋奇差无比,此时此刻脑子里唯一一句韩语只有“啊你哈塞呦”,至于英文——

“Couldyouplease……”

他下意识抬头,可那人手臂从他身边掠过,西装袖子刮蹭到他的指尖。

可下一秒,柯洁剩下的半句英文突然就噎在了嗓子里,他目光愣愣地站在原地,伸在空气里的手仿佛变成了一个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的笑话。

因为,申真谞径直越过他。

给他后边的女生在扇子上签了名。

甚至那个女生握着写了签名的白扇子似乎还不太满足,鼓足勇气小心翼翼地问他可不可以用中文签。

旁边的翻译姐姐表示收到,轻轻拍了拍申真谞的手臂,那人会意,微微弯腰听她的翻译,片刻便点了点头。

骨节分明的手握着一只纯黑色的细长马克笔,宛如在他指尖游离的黑蛇,他写中文写得很慢但很细致,像是忘记了怎么写,他的笔尖停顿在空中眉头轻蹙起。

但申真谞笔未停,一笔一划地、无视所有人催促地把自己的名字留在了扇面,字迹清晰而漂亮、规整而自然。

柯洁看着那位女生正激动地端详手里的扇子,越发觉得觉得自己就是个纯纯的傻逼。

因为直到申真谞给所有人都签了名字之后。

甚至礼貌又客气地满足了各种各样奇怪的请求之后。

仍旧绕过了自始至终握着白色棋子的柯洁,无视了他的很多次伸手。

看都没看他一眼。

柯洁唯一能想到的原因,就是他自己胸前这枚工作证——写着:BaiJie白杰。

可他只不过下了一两盘很像柯洁棋风的业余棋手,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兼职围甲记谱员。

而已。

柯洁转头就往外面走,他逆着人流带着点怒气的横冲直撞,爱签不签。

突然右脚磕到桌角吧唧一别,哐得摔在地上,右手挫伸了半米,硬生生一个极不美观的狗吃屎。

他趴地上当狗的半秒里,忽然想起李运闻上午抄的那张棋谱。

那张伤痕累累的、他看不清楚的、陌生得快要认不出来的棋谱——

是他妈的长迎杯。

他缓慢地撑着地板站起身,手心方才刮到了地面上的金属插座,锋利的边缘喇开他握着白棋子的手掌,点点血珠顺着裂痕渗出来,汇聚到一起顺着手掌纹线落到红色的地毯上。

是他人生里最重要的一局只能赢不能输的棋。

是他和申真谞的棋。

他手掌后知后觉感到了火辣辣的刺痛,喉头涌上抑制不住的恶心感像是冲出他的胃和食道。

那年。

长迎杯随着柯洁认负彻底结束。

闪光灯忠诚地记录着他投子瞬间,黑色口罩下的大寒女记者握着的话筒抵在他喉咙。

乱七八糟的语言刮在他耳边,柯洁听不懂,但能听懂他们的情绪,兴奋的愤怒的招摇的傲慢的,盈盈满满把他挤压在小小的一方棋盘面前。

下棋的人迷信,看棋的人更迷信。

几乎所有人都默认,这是一局决定两国棋运是颠倒还是延续、夭折还是坚挺、彻底沦落还是绝地反击的棋。

有人问棋运为何重要,有人便故作高深地直言不可说不可说,单单竖起一个指头,指着头顶上面的天。

棋盘作天地,棋子衍万物。

棋运藏国///运。

他的教练在上场前紧要关头,唯一一次没有对他说胜负无常放平心态,而是:“别输,加油。”

也许是那天的月亮太亮,太阳太热,上天也不愿站在他的身后。

他是史无前例的连败折损后唯一的希望,是用心脏拦住的悬在华国棋坛上的一柄锋利的剑的守护者。他站在悬崖上的万众瞩目也千夫所指。

人群将他团团围住,逼他为镜头贡献出他最后的丑态,他的目光无助地在人流缝隙里左右逃窜。

他轻飘飘的一生里,从未如此需要一个降落的支点。

陪他走过大半地图的教练,在阴影里留给他一个背影;被挡在重重人群之外的领导们,从头至尾没有人上前半步;些许哽咽的朋友不忍再看下去,在他投子前便离开了。

他们默契地避开了他求助的视线。

棋室里好多好多人。

却又仿佛只留他一个。

他摔了棋盒冲出人群,只想要一口他能使用的空气,一路跌跌撞撞像走人生最后的黄泉路一般。灯闪的声音宛如给他送行的爆竹,像是对他如此失态的反应感到无可比拟的兴奋。

柯洁在距离棋室外一步的位置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向棋桌。

隔着很远很远的人群,隔着台上与台下,隔着追赶他记录他发疯的记者,他的目光忽然有了落点——

他的对手正看着他。

那时,柯洁的手掌下意识重重撑在门框上。

门框上裂开的木头倒刺,穿透他布满茧子的手掌,深扎进他的掌心半寸,周围的助理惊呼着提醒他,握住他冰凉的手指。

柯洁未作任何反应,疼痛激的冷汗瞬间浸透他的衣衫,红色随着心脏的跳动顺着木纹攀缘而下,他站在原地看着申真谞一步一步走向他。

那位刚刚诞生的胜利者的黑西装一丝不苟地披在身上,发丝垂在脸颊两侧,细小的汗珠落在颈侧,眼睛里没有嘲讽挑衅、也没有喜悦感慨和柯洁能想到的一切胜利者该有的情绪,只有深得融化一切的沉静。

他只觉得那沉静比白昼般的闪光灯更刺眼。

在他们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他无法再忍受那种刺眼,无法忍受那双比他年轻、比他稳重、比他清澈的眼睛,转身离开了长迎棋室。

门框的倒刺随着伤口愈合,埋在他的掌心。

可他的血液无法把它降解,他的指甲也无法将它连皮带肉一同挖下,只得任它成为他亲手扎在脚下的土地上的圆钉。

成为所有人避而不谈但替他深深记到入土,每年烧纸时随着纸钱一同烧过去那张棋谱;成为他死后传记的作者在稿纸前沉默着停笔三小时,最后一言蔽之的三百字。

成为他手心的伤疤、心间的倒刺、墓碑上的划痕。

“如何缓解输棋的痛苦?”

他采访的时候说:“只有赢回来才能缓解。”

那是他人生数一数二重要的一盘棋,也是一盘上天没再给他机会赢回来的棋。

“怎么样怎么样,你有没有搞到签名~”小王星星眼地围过来,“我牛扒都给你点好了!”

突然,小王手心里被塞了一枚温热的圆,递给他东西的白杰从他身边片刻没停留地离开,神情藏在发丝的阴影里,让他看不出个所以然。

“你要到签名了啊,谢xi……诶?!”

小王看着手里的棋子愣了愣,又像是看错了,翻来覆去地看了正反两面。

那枚白棋子,干干净净。

什么都没写。

柯洁离开的脚步太过匆匆。

如果能慢一点,迟一点离开围甲赛场,迟一点缩回自己的房间。

但凡慢一步。

柯洁就会发现赛会书架上,有一本足两寸厚的传记,那里面记着他一生密密麻麻的大大小小的、重要的不重要的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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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盘棋留在最后来介绍,并非想回避失败,也并非想再一次把他钉在耻辱柱上同所有人议论,只是想解释,在这一盘里,柯洁九段执黑,背负贴目主动进攻的情况下,多次将对手拖进自己的节奏全身而退,没有失误也没有留下破绽,在战况焦灼的下半盘依旧保持着清醒的视角和极度严谨的计算力。

遗憾固然存在。可无论是乌镇还是长迎,无论是人类与智械的争执,重压之下的每一次。

没有人能比他做得更好。

挚友连笑

三二年五月凌晨

“没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

人机大战乌镇的晴空下,连笑握着话筒也说出这句话。

当时二十未满的柯洁正因为输棋哭得昏天黑地错过了这句话,现在的他也永远不会翻开那本自己的传记看见这句话。

柯洁终究无法知道,世界并非只剩下一片要他低头认罪的指责,和入土之后依旧喋喋不休的冷嘲热讽。

还有陪他从道场走到国///少队、陪他从训练走到世界赛、陪他经历了输输赢赢每一场沉重的棋局的挚友,在退役后,用他离开后的每一个夜晚,为他留下像湖上纸船一样缓缓漂远的思念。

他总是如此。

只能记得自己身上血淋淋的伤口,忘记了愈合时柔软的新肤。

阿蒙道,终极侮辱

只是孩子们在冒险过程中避难而已嗷∠(」∠)_

赛妮仙品

与之前不同的是,她在这一天醒来时,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梦。额间法眼早将万事看透,她很早以前开始就不做梦了。

梦里有讨人厌的声音,因为每日都会听见,符玄一开始无法确认那到底她的预见,还是真有所梦。直到触感真实的柔软活物跳上膝来,她低头一瞧,发现那竟是一只长相肖似某人的狮子猫。

狮子猫乖巧地伏在符玄膝上,一只爪子搭在她掌心,金色的瞳仁圆圆地睁着,竟然有些……可爱。

然后她听见它说:“符卿,要吃糖吗?”

符玄从榻上下来,重复每日的早起准备,洗漱梳拢,四支流月金簪的角度...

符玄从榻上下来,重复每日的早起准备,洗漱梳拢,四支流月金簪的角度没有任何改变,出门步行到太卜司也一如既往用了九百八十四步。

她认为这一天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一切都是早已定好的安排。直到她靠近神策府,那人所在的地方。

符太卜无疑是六御之中往神策府跑得最勤的一位。这倒不是说她与景元将军有多么亲近,乃是因为她一贯严谨认真的工作风格。

要堵到景元对符玄来说不是一件难事,但今日的符太卜忽然并不那么想见到他。

回太卜司的路上有十三种遇到景元的可能,符玄久违地进行一场实验——站在原地不动。

有人提着盖了黑布的箱笼经过符玄面前,符玄额间闪过一息紫芒,她慢慢地笑起来。

一刻钟后,罗浮将军出现在巷尾。他怀里抱了只通体雪白的“猫”,符玄知道他刚花了大价钱购入,一想到刚才预见的画面,她竟有些控制不住表情。

“符卿,何事如此开怀?”景元十分好奇,这还是第一次看见符玄这么“开朗”。

符玄无意解释,景元也并不在意,向她介绍怀中这只新宠。据说是血脉珍稀的品种“狮子猫”,背上毛发半长,双眼好似晴空悠蓝,很是乖顺的样子。

“这里确实有只狮子猫。”符玄意有所指,看着景元在暮光下呈现焰金色的眼睛,难得伸手摸了摸那毛绒团子,“将军一定要好好养护它才是。”

“符卿今日好不寻常。”景元颇为意外,“莫非符卿也对这狮子猫有兴趣?”

符玄最近见不得景元这幅无忧无虑似的笑面,又勾联起今晨那个荒唐梦境,终于不再笑了。光是想象家里多了一只景元模样的活物,她就已经想就此长居太卜司了。

她的表情一下子消散无踪,又变成了那个冷静自持的符太卜,连告别都没有,径自转身走了。

景元站在原地目送她。

“符卿真是让人猜不透……”景元握住怀中新宠一只小小爪垫,带着它无意义地挥动,像是在和符玄的背影告别。“对吧,咪咪。”

莫名被定下名字的咪咪斜了景元一眼,并不是很想搭理。

隔日,不夜侯收到一笔大额订单,匆忙赶工制作,勉强在午后将百余杯仙人快乐茶送到了神策府。

策士长对此毫无头绪,吸一口沁甜奶茶大胆猜测:“会不会是景元将军太受仙舟众人爱戴,才如此慷慨请客?”

说完,她看见景元倚在将军坐席上专心逗猫的样子,自己摇头否认了。

下单的人似乎精准知道神策府的具体人数,连今日有谁临时休假都算得分明。想到这里,策士长忽然有点喝不下去了。

“怎么,不好喝吗?”符太卜的声音突然响起,策士长一惊之下差点噎住。

那头景元停下了逗猫的动作,稍稍直起身来:“果然是符卿的大手笔。”

符玄又笑了。

景元有片刻的愣神,抚摸咪咪的动作也停下来。掌下的小家伙很不满意,小声叫着抗议。

“符卿近来……好像很是舒心啊。”是什么事呢,能够令符玄这样乐意,就连到了神策府,坐在他的面前,都收敛不住。

作为神策将军,他能从昨日的异常和今日这般严格控制数量的订单中猜到,如此行事的人正是符玄。可他到底没有看透人心的能力,尤其是在面对符玄时。不知道是否是因为她本身能力特殊,还是他面对她时总容易加入一些主观的情绪,对于公事之外的符玄,景元认为自己还有太多未知。

他有相当的求知欲,并不吝于低下姿态请教:“符卿中了彩券?”

符玄放下带来的公文,顺道睨了景元一眼。这一眼与往常有些不同,平日是不带悲喜的警告之意,但今日大约是她心情实在很好,便平白少去了冷意,只是轻飘飘的一记敲打。

“太卜司不成文的规矩,三不占中,有一件就是不义不占。彩券这种小事,根本不在本座眼中。相反,本座还做了一件大善事。”符玄气定神闲坐下,看了一眼景元怀中的咪咪。

咪咪烦透了景元时不时停下的动作,跃上桌案,又跳进了符玄怀中。景元本来吓了一跳,却发觉符玄并未生气,反而还嘉奖似地揉了揉它的脑袋。

怪事。景元头一次露出疑惑的神情,撑着脑袋看符玄和自己的宠物融洽相处。

任凭景元如何神通广大,也终归是要输太卜大人这一程。这种感觉真是太好了,也不枉费她花半个时辰蹲守那无良小贩,三言两语不仅说得他退了景元支付的钱款,又一路看着他到地衡司自首认罪。这上百杯仙人快乐茶,自然就出自毫无察觉的景元本人了。她又没义务告诉他真相。

说来,怀中这身量尚未明显的小东西也算是立下大功,才令太卜大人对它网开一面,得以在她膝上容身。

掌下温软触感与梦中有所相似,符玄低头看咪咪,又抬头看一眼有些走神的景元。这人的头发是天生的蓬松又多么,看起来……好像也挺好摸的。

眼前不受控制地出现了景元像咪咪一样在自己掌下蹭着脑袋的画面,符玄霎时倒吸一口凉气,就势站了起来。

“我要去一趟丹鼎司。”符玄匆匆告辞,留下一人一兽相对不知。

龙女看见太卜大人来了,正要按照往常的配方给她包上几帖加入超量糖分的药茶。却见符玄摆了摆手,她是有了新的症状来问诊。

“做梦不好吗?”白露不明白,“龙师们整天问我为什么无梦,我倒也想梦一次看看呢。”

符玄简要答道:“有不想梦见的人。”

景元凭什么能入她的梦呢……又凭什么牵动她诸多情绪?为了那一点胜过他的快感,竟然会去做多余的事。她的目光,应该是要放在更多别的事上,那也正是她愿意用苦痛去换取的原因。

“我是不知道要怎么不做梦啦,不过我听别人说过什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露晃着脑袋努力回忆,“虽然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不过符太卜这么聪明,应该懂吧?”

……她怎么会懂?她才不要懂。

符玄采取的解决办法,是进退有度,暂避“敌人”锋芒。白日不见,晚上若还入梦,景元多少有点不知好歹了。

如此过了半月有余,策士长忽然发现将军最近不大精神。与侍卫长浴铁交流后,发现两人的观点相当一致。

将军这副模样,其实也不是从未出现过。若要准确一些说,在符太卜来到罗浮仙舟之前,他一直都是这般身居方寸之地,神游天外寰宇。最近,反而还更多了些无精打采。

身为神策府的策士长,在掌握一手情报的同时,更要懂得如何加以利用。

“听说太卜司前日无故辞退了一名卜者。”策士长有意无意提起,试探景元反应。

景元正在批复文书。不得不说,这位将军认真做事起来,效率还是极高的。一目十行的眼力配合心思电转间作出的判断,那原本堆得很高的文书眨眼消去了小半。他竟还能分出心神来示意策士长说下去。

符玄是景元见过最讲究的人,那些原则、规矩、章程……在无数次论辩中无一不成为她得胜的利器。这样的符玄,竟然会毫无理由地将一名已经入职两百年的卜官赶出太卜司么。

这件事说到底是太卜司的内务,即使是罗浮将军,也不会轻易干涉六御各自的决策。景元听完不置可否,却踏着暮钟亲自一访太卜司。

因为是才发生不久的事情,太卜司即使有粉饰太平的默契,细微的凝滞氛围也没能逃过景元的眼睛。

大家似乎都有意不去靠近太卜大人所在的地方,却又都明白她每日都是独自加班最晚的那一个。

她似乎很喜欢坐在那种无所依靠的地方,有一种自由又危险的矛盾感觉。

景元的到来并不能引起她的注意,她没有回头,径直说:“我知道你要来。”

在下达指令的那一刻,她已然预见了这一次会面。

“我没有别的要解释。”符玄比上一次见面时看上去疲累许多,连声音也听起来没有那么自信十足了,“对若月,对太卜司的卜者们,又或者是将军你,我都只有一句话。”

“因为——我看见了。”她从穷观阵收回目光,才终于看向景元。

符太卜的过分刚直与极端自信曾一度受到其余四部之首的针对,即使事后总会证明她是对的,但那仍不足以扭转许多人对她的看法。她也从不解释,哪怕是在从未否认过她的景元面前。

她只是说,她“看见”了。她看见了自己会将若月赶出太卜司,所以她这么做了。

易数问玄之道本就深奥非常,即使同为卜者,也常会得到不同的结果。但符玄不是,她对自己的卜算结果有着超乎寻常的坚定,若要形容的话,近乎于一种信仰。

景元一度被家族当做行事叛逆的负面典范,对于这种刻板信条向来是不认可的。可符玄是不一样的。

不同于卜卦问玄,景元对于任何结论的得出,都自有一套证据十足且逻辑缜密的分析。但是当这个对象是符玄时,即使现有信息在经过理性分析后是“不符常理亦不合人情”这种对符玄极端不利局面,他仍然莫名相信,她在下令驱逐那位名叫若月的卜者之前,也并非没有犹豫过。

那句“因为我看见了”背后,她是尝试过了多少次,才最终不得不承认,屈服于所谓宿命的轨迹之下,成为其永不反背的信徒。

她会做令自己痛苦的事。在这罗浮仙舟,或者整个宇宙星河,没有人再知道那个令她痛苦的原因。她如同注定站在孤高的顶峰上,受到所有人的仰望,可当她抬起头时,那里还有一整个无穷宇宙,是她永远无法企及与改变。

这样的感觉,景元并非不懂。

景元想起半个月之前,符玄曾连着笑了两次。为着她如此开怀,他即使已有手段,却最终没有再追索下去。

符玄没有出现的半个月中,景元偶尔会思考同一个问题。如果那个令符玄笑起来、且多半与自己吃亏有关的“真相”并不重要,那么重要的是什么呢?

“输”与“赢”从来不是他会在意的事情,重要的是——符玄本身。

理性分析会得出最为意外的感性结果,景元知道有一些事情是不讲道理的,比如符玄的卜算结果,又比如他从少年时起就未曾萌动过的心。

他在遇见她的第一秒,已经十足警觉。她身形娇小,于武力上难以胜他,即使她拥有其他强大的力量,他也自信她没有击溃他的方法。但为何那一刻还是有一阵无法言喻的紧张?紧张到他甚至有一些心间颤抖,还有一些势均力敌的兴奋。

他期待与符玄展开的周旋,以为那会是打发漫长又无聊的将军生涯的有效方法,却好像还是太过“轻敌”了。

符玄可以与他在罗浮诸事斗上无数次,他永远乐意接受挑战。她可以因为他任何一个用词不当或者别的微小理由生气,也能因为一场她单方面主导的胜利而在他面前放肆笑出声来,她只是不能——不能不再来与他续下一场游戏,不能一个人坐在这单薄的窗格里,独自品尝挣扎与痛苦。

要靠近符太卜的身边是一件异常难的事。她能“看见”接下来所有动作,也同样有不凡的身手,足以让自己闪避开去。

可惜她此刻坐在外无遮挡的窗格上,而她的对手是整个仙舟联盟最精于“算计”的神策将军。他偶尔也乐意展示一下自己经常为人质疑的武技,在他认为必要时。

出手无非是为了收获,获取战场上的胜利也好,获得近身符玄的空间也是。

这自然不是一场打斗,他们并没有比武的兴趣。也许景元只是觉得,刚才那个距离,太远了一些。

景元不说话,符玄也不开口。她的脸色似乎比刚才好一些,虽然可能是因为生气。她用最惯常的眼神看景元,在最近的距离下,他得以将其中情绪一览无余:有一点厌烦,不是对景元。有一点生气,是因为刚才犹豫了一下没有直接从窗格上跳下去。其余七分是独属于太卜大人的平静沉稳,剩下一分,则包含所有卜者身份之外的迷茫、恐惧、未知……和求救。

没有人能看这样一双眼睛。当它凝望过来,永恒的宇宙焰火也会为之熄灭一秒。

景元于是凭着本能驱使,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伸手挡住了符玄额间的“目”。

“不要看了。”他说,哪怕只有这短短的数秒,哪怕这样的遮挡其实没有意义。

符玄没有闭上眼睛,一滴大而圆润的水露从她眼眶滚落下。景元来不及托住,任由它飞快划过符玄的脸颊,落进了窗格之下的无底洞天。

她落下一滴泪,却并没有情绪激动的样子。除了那即将消散的水痕,再无任何诸如眼眶泛红、喉头哽咽的迹象。于是她说:“我不是在哭。”

符玄开口的同时,拂下了景元挡在她额间的手。

“我已不会为这种事伤心。”她似乎已经全然恢复了,“将军,也请你不要多事。”

景元笑了笑。夜幕落下,太卜司四下无人,只有远处的大衍穷观阵兀自运转,不为任何人事停滞分毫。

“符卿的意思,是要我忘了方才所见吗?”也许符玄这一生,只会落这一次泪。但她若不希望他记得,他也不是不能忘记。

“随你。”符玄并不在意似的,仍是直视着景元。

她的眼睛渐渐聚回了光,又成为了毫无破绽的符太卜。这里的风很小,微微吹动她的额发,一如初初相见那一天。

景元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想要为她平息这一阵风,令她永远能看清前路。这一次动手竟然意外地顺利,他得以再次触碰到她,为她将额鬓到耳际的发理一理。

他没想到的是,这会是一次交换。符玄也伸手过来,似乎是好奇他头发的柔软程度,握在手里揉揉捻捻,口中低低自语:“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景元不及问出口,发尾有点吃痛,他不由顺着那力道稍微矮下身去,迎上符玄的眼睛。

她问:“将军要忘了刚才的事吗?”

景元眨了眨眼睛,是点头的意思。

在极近处,景元又看见符玄的笑。她一边靠近,用她的双臂环住他的后颈,一边如同蛊惑般叮嘱:“那这一件,也一起忘了吧。”

受制于人是数百年来从未有过的体验。景元有时想过会作为云骑战死,却拒绝向联盟的敌人低下哪怕一寸头颅。

符玄不是他的敌人,却是他此生的对手。这好像是在第一天就定好了的事情。她的进攻总是这样让人猝不及防,又无从抗拒。

她喝过很甜的药茶,从她桌案上的茶盏里是看不出来的。要这样近的纠缠,彼此攻城略地,触及深处,才能感知到一点。她从无畏惧,他的迎战虽然仓促了一些,好在也并不怯阵,一时难分上下。

直到额头相抵各自平复呼吸,景元觉得好笑,问道:“这也是符卿看见的吗?”

“将军,卜者不占人事。”她好像忽然变得狡猾起来。

看见又如何,没看见又如何。即使知道这是一个必然的结果,符玄并不打算在此刻承认或者倾诉什么。

———分隔线———

符玄:我们都知道咪咪是什么品种,但我们不要告诉他。(以下碎碎念)

1.若月就是长乐天初遇青雀打麻将那个地方旁边摆摊算卦的,和她对话她会告诉主角自己被赶出太卜司的经历,不过符玄的故事里是有所解释的。

2.补充的初遇内心戏份是欣赏了曲音劳斯的图以后,从景元的神态里摸索到的一些灵感。所以又私心加在这一篇里了,TUT劳斯好会画啊(滑跪)

3.没有别的要说……无逻辑无大纲,写到情绪上头经常控制不了这个键盘,所以……就是请担待2333

(键盘:礼貌你吗?)

坏了,不会画正常表情的魈魈了

滤镜比我会画

丹恒感觉得到,今后的日子将会很艰难——至少在这对小情侣公开之前是这样的。

一大早,在所有人都还没起床的时候,在直播还没开始的时候,他就静静地坐在饭桌上,皱着眉头看着正在给卡芙卡热牛奶的刃。

“丹恒?你也起得这么早啊。”

丹恒一扭头就看见三月七顶着惺忪的睡眼,看起来有些呆萌。

丹恒内心叫苦,他不是起得早,是一晚上没睡好。

生怕下一秒就要被好兄弟灭口的可怜孩子。

他本来还想再和三月七说几句话,一个杯子被递到了他的跟前。

刃依旧板着脸,“你的牛奶。”

“……我不喝牛奶。”丹恒淡淡地说道。

“不,你想喝。”

三月七一脸懵逼,看不懂眼前两个人的相处,并且大为震惊。

注意到一旁的...

注意到一旁的三月七,丹恒趁着刃转身的功夫将牛奶递到了三月七的手上。

“三月,请你的。”

三月七的表情从疑惑,肉眼可见地变为慌张。“啊不不不,这不是人家请你的吗?”

“……他给那犯病呢,没事。”

冒着热气的牛奶分外地诱人,三月七的内心摇摆不定。

“三月,牛奶是我带的,放心的喝吧。”卡芙卡在一旁适宜地帮腔。

三月七放下了最后一点顾虑,放下心来。

“面包,空腹喝对胃不好。”丹恒接过卡芙卡递过来的盘子,推向身旁的三月七。

对上卡芙卡的浅笑,丹恒的眉头也舒展了些许。

他忽然觉得,有卡芙卡这样一个温柔大方又情商高体贴人的女士管着他那位好友是件不错的事。

八九点,大批人陆陆续续地出了房间。

九点半的时候白珩和镜流回到了别墅,正式开始直播。

然后素裳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出现在了镜头。

【导演组,怎么能让美少女起这么早!(滑稽)】

罗刹端着三明治走到餐桌。

“趁热吃吧,在微波炉里热过了。”

素裳闻见食物的香味,两只眼睛瞬间清醒。

她再一次在心里把罗刹从头到脚夸了一遍。嘴里塞着三明治,空出来的左手毫不吝啬地给罗刹伸出大拇指。

【素裳心里: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呜呜呜。】

【hhh这一对,全靠美食牵线搭桥。】

【厨艺是男人最好的医美。】

“十点的时候咱们收拾一下吧,分两拨人,一波去蔬果园采摘,一波去大超市。”镜流开始整理大家的行程。

“我想去蔬果园耶!有人一起吗?”三月七首先提议。

素裳果断举手,“我我我!”

但她突然好像想到了什么,“嘶……我本来还打算看食材呢。”

“素裳姑娘有什么想吃的不妨给我说,我去超市的时候顺带看看。”罗刹开口。

素裳心里再次感叹,怎么会有这么神仙的人。

于是最后,景元,素裳,三月七,丹恒去果园;符玄,卡芙卡,罗刹和刃去超市。

景元和丹恒勾肩搭背地离开了,两人都是一脸愉快的样子。

景元ps:终于不用被催剧本了。

丹恒ps:终于不用被死死盯着了。

再次回到别墅,已经到了中午。

白珩带着四位女嘉宾去了各自的房间进行问答,镜流跟着剩余的男同志们在厨房里面忙活。

———

“好了,开始我们《余生有你》的第一次重大访谈。”白珩兴冲冲地对着镜头说。

首先,请我们女嘉宾发表一下对我们四位男嘉宾的初次印象。

(每个问答问题相同,但分开进行)

①卡芙卡

“阿刃我比较熟悉……他,还是依旧的那个样子,很可靠。景元先生呢,我在圈子里听说过很久,听阿刃也说过,有机会想合作一下。丹恒老师呢,从作品的角度来评价,是一位非常敬业的配音演员,私下里看,挺可爱的。最后一位罗刹先生呢,之前电视剧的OST有合作过,为人很绅士。”

②符玄

“能感觉到,另外三位老师都是那种做事很认真的那种人,虽然认识得不多,反正目前很希望能和三位老师合作新作品。剩下那个,景元……白珩,你也是知道的,我对他的评价就不用多说了吧。”

白珩“所以,到现在为止,你改的剧本他看了吗?”

“呵,那个摸鱼人,他要是能认真看就怪了。”(白眼)

③三月七

“都是第一次见到各位老师,都不太熟悉,不过素裳人真的真的很好!”

白珩“我们问的是男嘉宾。”

“啊这……感觉人都挺不错的,就是景元老师总感觉他很不靠谱,刃老师板着脸,有点凶,罗刹老师吧,他做饭是真的好吃。说过几句话的,丹恒老师呢,看起来挺靠谱的,但牌打的不行。”

④素裳

“印象最好的是罗刹!毫无疑问!他简直就是神!会做饭、脾气好,考虑事情还特别周全……”

白珩“那另外三位呢?”

“啊啊?嗯……我好像没注意过,关顾着吃饭和跟三月聊天了。”

——

白珩:“好,下一项任务,你们现在要抽取一位男嘉宾并给他出一句话。

我们下午进行完游戏要分组,作为下周节目的搭档。下周的活动是去游乐园鬼屋闯关,隐藏任务呢就是让每组的男嘉宾说出接下来你们要出的指定台词,完不成会受到惩罚的。”

“所以分组还没出来就要把题目出好?”

白珩“是滴!”

(抽取结果:丹恒)

卡芙卡思考了一会儿,似乎想到了什么,忍不住笑了,很快就把题目出好。

(抽取结果:景元)

“……为什么是这家伙!”

白珩“话说符玄你应该挺了解他的,所以出难题还是简单题把握在你手上了。”

“我想让他说出一句他不可能说出来的话。”随即写下答案。

(抽取结果:罗刹)

“啊这,不太想欺负老实人啊。但是……这种活动不整活将会毫无意义。”

三月七一脸郑重地写下答案。

白珩忍不住凑上去看,结果在镜头前跟着三月七疯笑。

白珩“……6”

(抽取结果:刃)

“咱们到时候去鬼屋是什么时候。”

白珩“早饭后吧,去那半个小时的路程。”

“那我想到一个很难的对话。”素裳非常自信地笑出声。“我觉得刃老师应该不会说出这种话。”

白珩看了一眼内容,赞同地点了点头。

男生那边做好了饭,所有人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午餐时光。

休息过后,下午三点钟,节目开始录制。

在观众朋友的注视下进行了几项趣味活动,并评选出来了选搭档的四个排名。

由男生选择。

从前到后,依次是:景元,刃,罗刹,丹恒。

景元假装思考了一会儿,说道,“我选择符卿。”

下意识的,符玄整个人双眼瞪大,不敢置信。

【符玄的反应太真实了哈哈哈哈。】

【上下级组有点甜hhh】

【景元这是在给自己找虐hhh】

【我有点好奇符玄给景元出的什么句子了。】

景元的眼中闪过一丝伤心,转瞬即逝,他笑眯眯地凑到符玄跟前,“跟我一组就这么奇怪吗?”

突然之间距离这么近,符玄反应过来有些不自在。“你……你先把下周的剧本改了!”

【这算是害羞了吗(˙ー˙)】

【kdl】

“我选择卡芙卡。”刃言简意赅。

这一组几乎毫无悬念,默契地达成了一致。

罗刹举手,“我选择素裳姑娘。”

素裳从座位上跳起来高兴,但她并没有注意到好闺蜜三月七露出一个尴尬的眼神。

最后,三月七和丹恒自动组成了一队,不过看起来这个结果还不错。

他们丝毫不知道下周会发生什么。

——————————

“好嘞~看我的!”

“芝——麻——开——门——!”

三月七站在队伍最前面,冲着紧锁的铁栅栏自信大喊。

星转头看向了丹恒。

“?”

布洛妮娅向他发出了疑问。

“。”

丹恒觉得有点尴尬。

虽然三月七也不是第一次当现眼包,但在这么多正常人面前,他也只能抱臂叹气,作出司空见惯的样子——

“童话故事里的口令,在这里不可能奏效吧。”

再者,为什么所有人都这么自然地向他寻求解答,却没人管那个让大家一头雾水的罪魁祸首。

其他人看丹恒这副淡然的样子,也没再去追究三月七到底搞了什么怪...

其他人看丹恒这副淡然的样子,也没再去追究三月七到底搞了什么怪,只是认真地一同讨论起通过封锁的正确方法。

所有人都在侧耳倾听老桑博对于取得机器人认证的提示,丹恒却偷偷走了神。

他想起来了,那是三月七睡不着,第一次赖在资料室留宿时,他给她讲的故事。故事里的主角偷听了强盗的口令,以此打开了洞穴的大门,最后获得了数不清的宝藏。

那时三月七刚结束漂流没多久,对世界的认知尚处于一片空白。她甚至还分不太清故事和现实——只要是丹恒说的话,三月七几乎都会当作真理来笃信。

不论是吃了会中毒的苹果,还是摸了就会沉睡百年的纺锤,她都会因为丹恒的讲述而本能地害怕这些东西。

但随着后来的开拓之旅见识越来越多,三月便逐渐不再把他的话奉为圭臬了。

她能够踏上自己向往的旅途,拥有自己珍视的回忆,读过自己喜欢的故事,写下自己独特的思考。

这样挺好,丹恒想。

若一定要说有什么坏处,就是她也不再那么听话了,他需得用更多的精力来压制这个跳脱的姑娘。

所以猛一听到那么久之前自己曾给她讲过的童话,丹恒倒也有些恍惚。

本以为三月记性那么差,原来她都还记着。

丹恒讲故事一向习惯做减法。

严格意义上讲,那些其实都算不上纯粹的童话。不如说,很多童话的原版都充斥着血腥暴力,不是能给三月七当睡前故事讲的材料。那些不可言说的残忍情节经他之口,便全都为她刻意隐去了。

故事的细枝末节并不太重要,至少丹恒认为,对彼时的三月七来讲,只需要知道这是个穷小子撞大运的故事就已足够。

毕竟她终究会成长,会自己读书认字,会用自己的眼睛读到故事的原貌,用自己的视角看到世界的真相。

一行人处理完大矿区的冲突,他们终于在克拉拉的帮助下,从史瓦罗那里获得了有关星核的重要情报。

“她把事情看得透彻,而且有自己的坚持,这两点,都跟三月七截然不同。”

丹恒明明在评价别的小姑娘,却还是习惯性地带上三月七,哪怕是这样一句画蛇添足的数落。

那个女孩是被机器人教养长大的一方,但很难说,他们两个之间到底是谁对对方造成的影响更多。

“哎……你非得加这最后一句嘛!”

其实丹恒心里明白,三月看事情也很透彻,她的无厘头只是因为有自己独特的角度,要说坚持和执着,那家伙本也不遑多让。

若论起开拓之精神和勇气,丹恒也会承认,或许全心全意的三月七反倒在他之上。

他和她之间,到底是谁影响谁更多呢?

说不定有一天,该是他也跟不上她的脚步了。

“讲故事我最擅长,我来!”

到了希露瓦的机械屋,三月七不出意料地又想当那个出头鸟。

“别添油加醋太多……”

丹恒只能这样叮嘱。

希露瓦是他们此行的重要助力,理应郑重告知对方他们迄今为止的经历,以及现下所需要的帮助。

可是三月七想讲,丹恒便也只能让她去讲。

过去她是听故事的那个,如今也变成了爱给别人讲故事的那个。丹恒候在一旁,等着纠正三月七描述中的错漏,防止任务的方向跑偏。

三月七讲故事如竹筒倒豆子,毫无保留地告诉对方所有的细节,重要或不重要也罢,反正她就是要讲出来。在此基础上还要大加渲染,生怕对方不能身临其境感受到他们逃亡和谈判过程的惊险刺激。

讲到后面,丹恒看见连希露瓦都露出了些许苦笑,他不得不提醒三月七,他们现在还在亡命天涯的阶段中,该快点结束这个环节做正事了。

三月七似乎有点失望,但也乖乖听丹恒的话,赶紧结束掉了她的故事大会。

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爱讲故事了?

丹恒回忆不起来,他只知道三月七刚上车的时候话并不多,毕竟那时她的脑子里是真的没装着什么东西。

他教她看书写字,教她宇宙的历史,教她万物的原理。而后因为开拓之旅和智库维护愈加繁忙,丹恒很久没再给她讲过睡前故事。三月七便自给自足,读完了所有他给的故事书,也读过了所有他曾向她隐瞒的细枝末节。

也许就是从那时起,她早已走上了她自己的成长之路。

与守护者的大战结束之后,他们终于成功解决星核危机回到了列车。

丹恒上车的时候走在所有人的后面,脚步放得很慢。

三月七这一趟一直很兴奋的样子,因为她终于在开拓任务中当上了前辈,把“开拓老手”的角色扮演了个爽,直到任务结束后,她也在不停地跟星吹嘘自己过往的“英雄事迹”。

丹恒望着两个人在前面叽叽喳喳,第一次把数落的话语压回了心口。反正一个愿意讲,一个愿意听,就随她们去吧。

把星送回了房间,三月七转过头来对着身后的人,满脸笑意还未散去,她说

“丹恒,今天晚上给咱讲故事吧!”

“什么?”

丹恒是真的没听清,他刚刚在走神,思考下一趟开拓之旅要怎么让三月七学会带领后辈。

“你都好久没讲啦!我要听这个!”

她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本粉色的笔记。

丹恒头脑发晕,仍然没有消化完现在的状况。

“本姑娘自己写的故事书,厉害吧!”三月七的尾巴已经翘上了天。“64种身世可不是白编的,咱以后当上了故事大王,就封你为本姑娘的独家经纪人!”

就算她当上了银河故事大王,她也还是需要丹恒的。需要他将她的手稿编辑成册,需要他把她的故事推广到全宇宙,需要他帮她算清出版商挣了多少稿费,需要他在她枕边朗读这本传世之作。

总之,三月七永远需要丹恒。

丹恒接过那本笔记,感觉拿在手里有些发烫。

他从扉页开始往后翻,那些故事多以他们的冒险经历为原型,再佐以三月七天马行空的想象,成为一个面目全非但足够精彩的浪漫传说。

三月七那样期待地望着他,等着他的回应,眼神就和她第一天闹着要睡在他的资料室一样。

于是晚上的丹恒也同那天一样,躺在她身旁,把书本架在胸前,将故事一个一个为她娓娓道来。

三月七在他轻声的朗读中安心闭上眼睛。

只是这次,她早已清楚所有的细节,她从不畏惧残忍的命运,只是爱他亲口讲出的结局。

丹恒正讲着第三个星球的故事,他们刚从牢里逃脱成功,三月七就进入了呼呼大睡。

丹恒放下笔记,替三月掖好了被子,轻轻摸她毛绒绒的脑袋。

他的傻姑娘是银河系最好的故事大王。

Fin.

*阿里裳裳与四十大盗。

一些补折剑录过程中的产物,想写一个沙雕故事但失败,下次一定。

在某不知名的世界,有一个叫做罗浮洲的地方,将军景元镇守多年,治下太平安康,近年来却稍有不寻常处。毗邻之国名为罗刹,原本是不存在的,据说是一座顺着海潮漂流过来停留于此的海岛。

“海岛也会搁浅吗?不会沉?”

“……反正传闻是这样的,你别打岔听我说完。”抱剑少年正说得起劲,不容打断,“罗刹人很坏,是要吃人的。他们看上了将军珍藏的一件宝物要来抢夺,甚是可恶!”

“将军有什么宝物?”那位将军每天都是没睡醒的样子,有一些诸如下棋或是逗鸟的朴素爱好,看不出有什么值得人觊觎的宝物啊。

“……”少年...

“……”少年又被问住了,想了想,指着少女身侧重剑道,“喏,好比你这把轩辕剑一样的宝贝。”

“……”少女被成功说服了,“我必为将军守好宝物!”

“素裳你……”少年斟酌着要不要开口。明明比自己还大上几岁,轻易就忽悠过去了,难免有几分不好意思。

“好了,我该去值夜了。再见,彦卿。”

杏黄衣裳和着夕霞,与身形不符的重剑被少女单手拎着。少年凭借极好的眼力看见她在走出百步后悄悄换成了双手持握。

数星星容易睡着,习字则更快。思来想去,唯有练剑。

命有寿终,剑无止境。素裳的双亲一直希望她能练好剑法,她也就当做自己的愿望般日日苦练。

一式平,二式扫,三式劈……练到双腕有熟悉的酸胀感觉时,素裳自我感觉今日又进步了一些,遂停下来抬手擦拭额间细汗。

在这当口,她恍惚看见了一道人影。

与罗刹之岛“接壤”处本就是一片荒沙之地,近年来更是风化严重,将军府却正建在此地,据彦卿说,这正是将军的自信和决心。

那人从沙丘上出现,穿一身精致纹饰的异族服装,白如月光的衣袖被夜风吹起向后,勾勒出一条高瘦的影。今夜无星无月,那人却隐约在发着光,恐怕是因为那极长且色泽亮丽的金发。

起伏的沙丘之间穿彻的风声音低哑,如怨如泣,和着那如同暗夜幽昙般的身影,令素裳慢慢屏住了呼吸。

这种惊心动魄的感觉,素裳将之形容为——“见鬼了。”

早知道昨天就不在天桥下面听那些鬼故事了。李素裳生平不怕困难,唯独对鬼神之说敬而远之。她平时爱好日行一善,这位美丽的“女鬼”可千万别找错了人。

那人看起来走得很慢,素裳却眼睁睁看见“她”在一盏茶功夫里就到了自己十步开外。

“站住!”素裳猛然想起自己守卫的职责,横剑在前,轻喝出声。

素裳只是本能应对,没想到“她”竟然真的停下来了。

素裳只能强装镇定,对上那双莹光幽邃的宝石绿瞳:“你……你是谁?这里是将军府重地,任何人不能进入。”

素裳想了想又补充道:“鬼也不能。”

“女鬼”定定地看了素裳一阵,原本平静的眼神变了味道,周遭氛围也忽然冷却下来,“她”微微启唇,表情漠然轻蔑:“……呵。”

虽然是极轻的一声,素裳也听了出来,疑惑出声:“你是男的?”

男鬼的故事素裳还没听说书人讲过,心中恐惧稍微减轻了些。

“在你们眼中,罗刹鬼还分男女吗?”他话中凉意比这夜风还冷上三分。

素裳只在白日时听彦卿说过几句关于罗刹国的事情,并不十分了解,又因为错认了人家性别觉得心中有愧,遂坦白道歉:“对不起,这里夜中向来无人,我以为你是……你生得实在美丽,是我想多了,请你莫要放在心上。我刚调来罗浮洲,还不是很了解,只听说过罗刹人,你说的罗刹鬼,是真的吗?”

“……”美丽的男子没有回答,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少女,似乎在衡量她话中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素裳见他衣裳单薄,一个人在这沙原上,单手抱臂的姿态可能是有些冷吧。也不介意他的沉默,继续道:“你住在哪里,快回去吧,这里晚上不安全。”

“不安全?”男子没有回答素裳的问题,反而像是被引起了谈话的兴趣。

“喏。”素裳指着远处,“你可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

“海岛罗刹。”男子答得很快。

“你知道啊。”素裳奇道,“那你可知那座岛上有一群大盗,要来取咱们将军的宝物?”

“……我不知。”男子脸色古怪。要取将军宝物的人,他只知道一个,可不是一群。

“唉,你这样行走在外,怎么都不打听一下周边消息。已经来过三十九个人,都被打败回去了,难保今夜会不会再来人呢。”素裳说得绘声绘色,一时让对面男子难辨真假——如果他真的只是一个路人的话。

“那我就是第四十个了……”

“什么?”他声音太低,素裳没听清楚。

先前光顾着惊吓,素裳这才认真打量起眼前男子。他实在高大,刚才隔着太远,她都没有发现,否则也不大会错认了。发色、瞳色、肤色……就连说话口音,都不像罗浮洲人……

“啊……你是罗刹人?”素裳后知后觉问。

“……”他不答,算作默认。眼神里却透出一丝“你才知道吗”的无奈。

“实在对不起……”素裳又开始道歉,随即又问,“等等,你是大盗吗?”

素裳自以为不着痕迹地握紧了剑柄,等他一个回答。

这个问题太过直白,罗刹男子摩挲着手中素裳认不出形状的金属饰物,片刻后道:“我来和你们将军做一笔交易。”

“盗”这个形容,他不喜欢。公平的交易在于双方都满意,他本就并非喜好抢夺。

“哦……原来你是商人。”素裳得出了结论,握剑的手暂且松懈。

“……可以这样说。”他不想反驳了,解释起来似乎更累。

素裳好心告诉他今夜注定白跑一趟了,将军出了远门。

“你……”

这位罗刹商人听到将军不在,并不如何失望,而是用探究目光看着眼前少女。

一个独自守夜的卫兵,一个能驭使轩辕剑的少女。不畏惧敌袭,却恐惧志怪故事中的鬼魂。做好了与大盗交手搏命的准备,同时对非我族类的异邦商人也予以关心。

她——好奇怪。

左右是注定白跑一趟,罗刹人暂时不急着回去,而是难得地对眼前少女产生了兴趣,停留在此与她闲谈。

他问她的名字,她就在沙地上写下歪歪扭扭的“素裳”二字。

她又礼尚往来地问他的名字,他于是也在沙地上她的名字下方写下很长一串符号。

“我认识的字不多……不过,这也不是罗浮的文字吧?”素裳并不介意暴露自己的文化水平,反而认为能区分出文字不同而稍显得意。

素裳摆摆手道:“算了,我也只认识你一个罗刹人,就暂且叫你罗刹吧。”

看得出少女实在苦于习文,他那刚升起的胜负欲忽然偃旗息鼓。算了,也不过萍水相逢,又何必在意她有没有记住自己的名字呢。

相比于素裳这个“本地人”,被莫名冠以罗刹之名的男人对于罗浮的了解比她深刻许多,闲聊到后来,竟然变成了素裳不断在向他提问,而他原本从她嘴里套些话的计划自然也宣告失败——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将军的宝物是什么,就来守卫吗?”他问。

“我守在此处,没有人进入,不就没法带走宝物吗?将军的宝物是什么并不重要。”反正她知道自己的宝物是什么就行了。

罗刹反驳不得。从客观来看,她确实“阻止”了“大盗”入内。

眼见东方微明,罗刹起身告辞。

素裳向来乐于助人,本想送他一程,想到自己的守卫职责,只好意思意思送了几步。

罗刹如同他来的时候一样,很快消失在了素裳视线中。晨光渐明,与他的夜谈像是朝露一般无声消散,好像是她擅自做了一场梦。

素裳回头,沙地上的两个名字已经被风吹乱,她忽然有些惋惜。

素裳没有告诉别人遇见罗刹的事情。一是她本来就从未对他的商人身份起疑,二来她唯一的聊天搭子彦卿也出远门了,据说是将军在归来途中遇袭,他赶去支援。

在几天后的夜里,素裳又一次见到了罗刹。

她率先说明了情况:“将军还未回来。”

罗刹并不失望:“我知道。”

“异族商人”知道的太多,就算是素裳也难免狐疑地看着他。

罗刹看懂了她的眼神,解释道:“这与我无关,我只是收到消息。”

他的夜访不是为了将军,或者说根本不是为了具体的某个人。他有不大爱睡觉的毛病,有时就会选择在这空旷又起伏的沙地上漫步,想一些事,做一些打算。

他远远地看见这抹黄色的身影,知道是素裳在守夜,脚下有自我意识般走过来。

“你一定没有什么朋友吧。”素裳直接说。

如果有很多朋友的话,怎么会在夜里独自散步,又因为看见了一个见过一面的人就走过来主动交谈呢?素裳这样推论。但她其实是有一些开心的,罗刹是一个有趣的人,她希望两人能成为朋友。

罗刹没有否认。他几乎不太用“朋友”来定义认识的人,他们都有各自清晰的定位,在这个仅仅见了第二次的少女身上,他花了一些心思来想她应该属于什么类别。她不是敌人,毕竟那位罗浮将军也不是和他全然对立。既然是罗浮的卫兵,自然也不是他的属下。非亲非故,却互通有无,当是朋友无疑。

与她的交谈少了获取信息的目的性,却无意间勾出几许倾诉的错觉,她犹如是纯白,可以全盘接受,也没有衡量那些话里的价值,就这么误打误撞的,反而让他觉得轻松许多。

那少女明明昏昏欲睡,却会在闭上眼睛的一霎警醒睁眼,随后拍拍自己的脸,或者站起身来回走动试图清醒。她始终记得自己是谁,在此地是要做什么。

今夜还是无月,粗心的守卫少女甚至也没有准备御风的外衫,是准备靠她的“热心”来抵御吗。

“这里太黑了,总是让人犯困。”素裳不想让罗刹觉得自己是因为他的话而困顿,找了个借口。

罗刹也不揭穿。彼此静默片刻,他从怀中掏出一样物事放平在掌心,口中无声默念着什么,渐渐掌心就“开”出一朵散发着莹白又柔和光芒的花来,将两人所在这片狭小空间微微照亮一些。

“哇。”素裳觉得神奇,凑近一些看,那白色花蕊似乎还在微微颤动。它就像眼前这个造物者一样,充满未知的神秘而又实在美丽异常,却并没有引起她的危险警惕。

她没有向他索取这朵奇异的花,而是就那么原地坐下,抱着膝专注地看着。她夸赞它的神奇,并说他可以去罗浮的杂耍班发展。罗刹觉得好笑,却没有生气。

少女本来性格开朗,此刻却是踌躇不定,最终没有问出口。

将军依然没有回来,素裳仍在下一个值夜日见到了罗刹。

“奇怪,我总觉得你会来,你就真的来了。”他们好像已然熟悉,也不打招呼,就在“老地方”坐下。

“说来奇怪,怎么传说的大盗一直都没有再来呢?”素裳提起这个疑问。

从良的大盗坐在她身边,不知道该怎么向她说明那本就荒谬的传闻。

“也许将军真的没有宝物,是彦卿说着玩的。”素裳不在意罗刹的回答,自问自答道。

罗刹心道那位将军确实有一样宝物,却并非是存放在将军府中,是以其实她守护的,一直都不是她以为的具体物件。大盗不再出现自然也是因为将军不在此地。

这对她来说会否是打击呢?他不好拿捏,所以没有解释。

素裳开始期待值夜的日子,唔,大概会比去听评书还期待一些。那是只属于少女和罗刹人的秘密一般,令她陶醉其中,却不敢大声张扬。

某一天素裳终于听罗刹讲了自己的故事,流放的海岛有一处故乡。他没有说那里有什么样的过往,或者他说了,只是她没有听见。

那颗脑袋歪过来的速度肉眼可见,他完全可以躲开,却并没有采取任何动作。轻微的疼痛感,肩膀和左臂承担了少女的重量。

“素裳。”他喊她的名字,故意很轻声。她没有醒过来。

他不知道自己讲故事哄人入睡的天赋这么好。他承认他有故意的成分,轮换使用罗浮语言和她听不懂的故乡口音。有一些事他想说出口,又不希望她听明白后而对他产生厌恨。

素裳陷在一个很轻柔的梦里,异乡人的叙事诗里有淡淡的哀愁,她于是梦见她的家乡和爹娘。

“哦?”静夜里第三个人无声出现,对此情此景倍感意外。

是那位离开了很久的罗浮将军。看不出风尘仆仆,甚至有些气定神闲。他问罗刹在这里做什么。

罗刹保持着不动的姿势,左肩有些僵硬。想了想,说:“守夜。”

将军看看他,又看看素裳。卫兵守护着这座将军府的夜晚,而这位罗刹人,又是在守着谁呢?

将军虽然讶异,但还是接受了这个解释,与他谈起了正事:“我想,你有些话要和我说。”

罗刹并不否认,这场谈话已经耽搁太久,他却并没有感到烦躁。甚至对将军的归来有那么一些抵触。

他们达成了共识,罗刹却并没有起身。将军将他看了又看,明白了什么似的,大方道:“我在里面等你。”

说完率先步入将军府中。

罗刹有些懊悔,是为了素裳。她是这样认真尽责,唯独在这一天,因为他故意的引导而睡去,还被将军看在眼中。如果她知道的话,一定会很失望吧。

“抱歉。”他说,“但你已经打败大盗了。”

【本仙一直在思索,究竟要如何叫来自异世的你也体验一番被本仙所背叛的滋味?】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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