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ockberry的推荐LOFTER(乐乎)

_蓼花蘸水火不灭,水鸟惊鱼银梭投。满目荷花千万顷,红碧相杂敷清流。孙武已斩吴宫女,琉璃池上佳人头。

——《游后湖赏莲花》

_这首有说是李璟写的,有说是李煜写的。不管是谁写的,把莲花比做美人头,哥们儿也是够猎奇的。

今我来思犹是关山千万叠

段韶/斛律光,约稿存档。

本期主题:人拟物/物拟人

翻身

曲:搜神记

覆水如何?只说不知江湖深,不肯回流

云如何?只说要凭白玉肝胆[1],讨教天地最颜色

而你如何,淌渡十万八千,到头也未听诗言几句诵歌

只说好事难成,但得名姓一二,秦山巨岭也挣脱

古有愚公移山,今日又谁穷尽毕生

凿穿盔甲,坍塌庇护,引口深井逆涌

冲刮死肉,才肯攀出旧躯新身

我不必再问,不如以你双眼见人间

人间多机玄,五指天峰至兵虾将蟹[2]

蜕了万般轻,泥壳火塑从容面

从此作无情人堪堪好配一双多情眼

若得金玉质,便也听一听良缘

若为土木身,便与方寸世道论纵横

若有肌肤雪,便以此处掷才争最...

若有肌肤雪,便以此处掷才争最绝艳

若泥云,也敢小睡化外鸿爪翩然指尖

曾伏于定海神针,枷锁下规则千钧

问谁可天心撼动,深水破冰几多层

无非一日,剖心为刃,斧底抽身

又何须再问,清明双眼已来见人间

人间多机玄,五指天峰至兵虾将蟹

换了万般轻,泥壳火塑从容面

任由作无情人自在般配一双多情眼

也得金玉质,那就听一听良缘

也为土木身,那就方寸世道论纵横

也有肌肤雪,那就此处掷才讨最绝艳

也泥云,那敢小睡化外鸿爪翩然指尖

如今又何事不可问?来去因由都要见果真

已一副肉身,披沥风月蹚走奈河阵

低手抚仙人,一瞬痛快抵过寂寞长生

要如何,便如何,不必讨教八十一功名

主题:人拟物/物拟人

2

曲:过期限定

三百万人絮絮同你说各自憔悴

够诚实吗解语至此竟不累

无心无情无怨无憎吻过许多位

静听好些笑言与软肋

端坐明台从未望断秋水

偏偏却同有情人相对

唯恐你合眼照见狼狈

是真的记得么偶然滴落你身的一滴泪

和你肌肤哪个更冷更轻易成灰

一生是循环往复构建堡垒

梳妆匣边泠泠有清辉

偏偏却同有情人相......

往复循环再骤然击碎

真忘了么在你梦中这鼻这唇这眉

对影自怜两鬓成霜失魂都是谁

还照花还生太息还任折催

身世空空需一碎再碎

心事岂能太轻易成灰

4

黑白键

曲:BeneaththeMask

黑咖啡渍白衬衫领子

梦到过半颗流星像桩憾事

半卷百合垂落一页纸

几粒字节随着烟灰消逝

该如何奏响恍惚的海风

树叶或者砂砾竟然齐声嗡鸣

灰度已落成光应当颤振

每晚落下天桥汇入车灯

黑屏幕外白闪电将至

雨水正敲打铜号痛快偏执

灯管沉默电机高歌如此

如此直到再三构造流丽景致

该如何奏响......

该如何奏响黄金的宫城

或是玉红桥头武士掣出刀刃

灰落在哪里别猜度归程

也许某日攀上东京塔顶

白昼暴露半黑发丝

白马忽去也但余黑瞳子

琴键按下去像一枚好落日

你醒来时声息不止

该如何奏响死者与孤星

丢下矿泉水瓶听它掷地铮铮

直到你坐下直到更寂静

直到世界发觉有吹笛声

7

逢我荆棘中

曲:逢雪

当时城东桃李多荣枝

河水流春依依柳如丝

灿烂九重门城阙天心峙

明河赠光阴白月照清池

红尘陌往来殷勤谁家子

须臾间生涯百年何处是

我亦忧愁煎肺肝煎热铜驼烧尽朱与紫

石台卧荒土牡丹成灰死

空寂寞荆棘丛中旧识不在兹

孰怀兴亡感为我赋新诗

俱惨淡贵也贱也全在一张纸

旧繁华徒劳说道曾观见之

......

往矣去矣满城英雄士

败矣落矣满城浮屠寺

但睹新少年不唱旧歌词

广殿残石像佛面犹悲慈

北邙山素车送上谁家子

回望处寒烟荒城能谁是

我今叹息想前生春醪白堕盛满金屈卮

浇与流水地醉倒老城池

真烂醉垣墙将倾雕梁不可支

废墟中却自喃喃诵古诗

人叹息寿非金石金石亦如此

问满堂金屑玉露而今何之

千年后贵也贱也全在一张纸

兴与废徒劳说道曾观见之

存档一些宣

听歌请移步网易云搜索歌名

原sc:

策划:洛浦回雪

作词:萧白玉

作编曲:秩厌

演唱/和声:池绛

分轨混音:秩厌

人声混音:正直团

画师:眠迟、冰隐

美工:绾虞

题字:青水不亡

PV:北海道面包

现sc:

填词:叶照水

原曲/次韵:怀雪

演唱:墨殇zhou

后期:是铁牛

海报:lof@一别荒年

题字:陆璟

2023年终

悬月有缺情天坠,病骨支离捱老椿。《别长生》

却未想天意刀锋偏过,血海恨海未同他一岸。《癸卯年循梦于魋山》

我知有年年春草远生。《岭酱仍未知道当年火焰照见的是什么》

伊是亭亭地死,山间柔韧一枝。《一·小墨会睡在青梗冷峰》

无天城月非悦神台,落到托载的这一粒尘埃。《二·想和你再看苦境天雪》

不肯栖淌水捞月才是我寥廓星野起横波。《三·一轮月亮落在海波浪》

要人间同走,推入花丛,恼来对我仍束手。《被放生玫瑰狂追四百里只为痛咬前未婚夫复仇》

野草蔓生的国......

野草蔓生的国道之上啊,奔驰的万物都是在回答。《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竟然十二岁才可见到你第一回,想过是否你也会有叹息晚了太多岁。《亚瑟》

如果命运是一场雨,怎样要它停步?《因果律说我们天生一对》

“或者危墙檐下,锦绣枕畔,听风雷动。”《簌簌》

数不出梦中睁眼,第多少回,碎多少片。《...arewatchingu》

检点故卷旧案,梨云还如雪漫,百年悼来只一攥。《芦雪庵》with灯

平生事,秋里转蓬、晦夜数更,犹照苔痕。《青山随记》with山

恶景自将绘,死地无青冥。主人尚有语?此后无谓听。《当杀》天才皮包公司

平生不过随抛去,愿化红尘,攀上你眉峰。《明月同光》with影

关于词。因为真的很想有“被放生玫瑰狂追四百里只为痛咬逃家前未婚夫复仇”当年终,所以有了“被放生玫瑰狂追四百里只为痛咬逃家前未婚夫复仇”当年终。宝想要,宝得到。宝心愿心爱的年终礼物。

关于心态。会为“自己的想法被人拿走创造新作品”而感到痛苦,因为无法指责别人,所以只能指责自己不够强,能被学走的东西都不是真正属于我的东西。而且这些想法还会说明我狭隘,小气,自恋。无止尽消耗。

关于,嘿嘿,换号。这里应该可以废弃了,拜拜,七八年情绪垃圾场,拜拜。

你问我为什么要学平面设计

作词:白水黑山

你见过北赤羽的日出吗

八点十五,与电车交汇

八点二十,从我背后升起

我背着日出,走向攒动着尸体的山洞

是的山洞,外面的人想进去

进去的人,进去的人已经进去

你问我为何爱它

是爱它未知,神秘

亘古不变关于宇宙的命题

其实我没有地方可去

正好有个山洞,随便看看而已

早知道人会在里面熬成尸体

不去也不是不可以

你说即便如此幸运的是

这个山洞里,冬天没有蚊子

我说什么文字?

这类海报我很难再加标题

昨晚忽然想到的问题的延伸……佐为要比褚嬴更不属于现代。

就,虽然同是千年鬼(或量子力学)的范畴,但俺们的褚千岁很明显在现代过得更开心。南梁时期的他举手投足间都很优雅,赏心悦目但也透着股端着的劲儿,有一个镜头是侍女端来东西给他吃,结果他呢,身姿直挺挺,表情美滋滋。

很难不怀疑要是没有教养和规矩约束,这吃货说不定就要左右开弓直接上了……

然而等到现代,他就连吃都没法吃了……允悲。

不过现代的好处是,他还可以看还珠格格,可以惦记仙剑大结局,可以天天吐槽斗嘴茶言茶语,可以特别兴奋地跟时光说他也想骑电瓶车。

“想”意味着兴趣意味着欲望,褚嬴在除围棋以外的其他方面,喜爱的东西...

“想”意味着兴趣意味着欲望,褚嬴在除围棋以外的其他方面,喜爱的东西也有很多。

佐为在平成时代,除了棋院门口水缸里的鱼和自动售卖机之外,实际上都很少真正表现出对围棋以外的事物兴趣,更多的只是一时的好奇。

电脑是什么不重要,能下棋就好;听到人类能登上月亮有些惊讶,但它是不是玩笑话其实也不太重要,时代总归是在变的;况且时代再怎么改变,伞的样子一直都没有变啊。

佐为就像是一把以不变应万变的伞。

江户时代他倒还更自得一些,跟着虎次郎一起了解过花器,至少是达到了可以鉴别真伪的程度,也懂得黑船事件等历史。

【说到这里我这个历史废就瞎jb延伸延伸,,以下内容很大可能会有错处】

魏晋南北朝时期政治混乱,一部分士大夫阶级在政治上的诉求得不到满足,转而选择远离尘嚣的生活,比如陶渊明,再比如竹林七贤。有些人甚至寻仙问药,期间吃下微量汞元素导致肌肤“吹弹可破”……

在这样一个时代,褚嬴哪怕没有杨玄保陷害,境遇也未必会一直好下去,就像上面说的,这个时候很多人都不满现状,从而滋生出各种形式的,花自飘零我自风流的“类逃避心理”。从这个角度来看,褚嬴离开这个郁闷忧愤的地方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平安时代受中国影响,可对应中唐和晚唐(来自百科),文化艺术、宗教发达,源氏的故事百家传,姓安倍的阴阳师遍地跑(喂),藤原本身也是日本深享权势的贵族姓氏,如果没有旁人陷害,以佐为单纯易满足的性情,说不定真的会过得不错。

【至于为什么从这样有威望的家族出身的藤原佐为还会被陷害,没人接济没人捞,最后出宫发现无法生计,难以过活只能投水自尽真的不得而知……不过个人推测这一点上藤原氏有可能就和贾府差不多,亲戚旁系分支太多,贾瑞和贾宝玉完全不是一个贾……(单指地位差距没有佐为品性和贾瑞的像的意思)

到了清朝/江户,就是同样象征着封建时代末梢,政局风云变幻的时期。这个时候清朝礼教压抑,“不识字乱翻书”地闭关锁国,日本也跟着闭关锁国,这才有了美国意图打开在日国门的黑船事件。这两处是剧棋以及原作描述都比较少的部分,但能看出侧重完全不一样——褚嬴和佐为的生活模式不管是对照现代还是对照彼此,都是反着来的。

清朝/江户时代——褚嬴:围棋,围棋,围棋;佐为:围棋,花器等(因为有花器说不定就还有别的),重大历史事件的阅历。

现代/平成时代——褚嬴:围棋,琼瑶剧,小光,自行车(bushi);佐为:围棋,围棋,围棋。

这类细节也未必是编导特意要改(好吧其实我觉着就是有意改的,毕竟剧棋透露出来的对原作的意难平我都能看出来×××),改变的结果可以直接影响人物,譬如褚嬴帮时光作答的题目是竹林七贤的名字(魏晋,第一世),而佐为帮进藤光答出的题目是黑船事件的主要人物、登陆口岸(江户,第二世)。

【所以褚千岁啊你pua小白龙这事儿尊滴没得商量(……)

而后经历了二战,人口增长,物质经历科技水平迅猛发展。不论是佐为还是褚嬴,再次开眼看到的,都已经不再是一世二世那样的世界了。

即使不从宿主(进藤光/时光,虎次郎/小白龙)的角度来说,这样的一个世界也更适合褚嬴,而非佐为。总之,虽然常常说褚嬴的古装很美很仙很典雅,但佐为才是真正古意浓重的那一个。

这样讲有点像木心的那首诗,“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

不管是动画还是漫画,都出现过执笛吹笛模样的佐为。总觉得他最适合的,是一个能让他的笛声传的很远很远的从前。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邶风·式微》

1、

燕幽走进室内。

偌大的宫室里乱糟糟的,散发出一股灰尘的气味。

屋子四处十分空荡,一眼就能看到残留着烧灼痕迹的砖石与木屑。很少有什么地方能够像这里一样,同时给人留下凌乱和空旷的印象,也许是因为这座宫殿的豪奢富丽曾经广为人知。这是齐国沿用数百年的王宫,坐落在天下最为富庶的城市,哪怕提起临淄的名字,便足以令人心生向往。大名鼎鼎的东帝曾在这里宴乐,聚集了从九州四海舶来的珍馐、羽翠、玉帛与钟鼓,每一处装潢都凝聚着能工巧匠们的心血。

不过,那繁荣的景象转眼已成为旧事,临淄的陷落早就不再是新闻。六年前,六国的联军攻破了齐国的长城,为首的燕国占领了都城临淄,对宗庙和王宫进行了洗劫,齐国的珍奇被接连不断地运往北方,时至今日,王宫内的器皿和家具已经所剩无几,雕梁画栋被灰色的蛛网消化,成了昆虫们的墓地,陈列玉磬的明堂中,只余下一具具兽型彩漆的木架,像干枯的尸骸,圆睁着可怖的眼睛,露出光秃秃的骨骼。

倒是宫人们在混乱中抛弃的衣裳、踏坏的坐席和垮塌的帷屏等物,还维持着城陷时的状态,或者堆积在地面,或者胡乱抛散,这些不值钱、不易于搬动的琐碎物事,成为了那段穷奢极欲的日子所最后留下的东西。

这些琐碎的物事里也包括了田齐。燕幽走进明堂时,田齐正蜷缩在窗户下面打盹,身上盖着一件华美的丝绸衣服,长长的鱼尾形裾摆和彩丝编成的衣缘,显示出这应当是后宫中受宠的姬妾的衣物,腰部横斜的巨大裂口,成为了它被留给田齐的理由。

田齐躺在坐席的一角,把一块花砖作为枕头,沉沉地睡着。他并不羞愧于床被的寒酸,也不嫌弃枕褥的不洁,四肢泰然地伸开,从女衣的下方露了出来。

燕幽注视了他一会,立即感到后悔,觉得纵容了田齐的贪睡。他拔出佩剑指向对方的脑袋。

剑在空中发出嗡鸣。田齐没有醒。梦里的他并不灵敏,面对锋利的威胁,连睫毛都没有颤抖一下。

田齐已经被迫习惯了这样的日子,燕幽摧毁了他昔日贵族公子般的生活。诸侯的联军夺走了他几乎全部的领土,歼灭了他的主力军队,身为东帝的生涯终结了。作为诸侯军的领袖,燕幽一手策划了这场复仇。田齐是他的战利品,六年来,他折磨他、取笑他,尽情对他发泄内心的仇恨。田齐以逆来顺受的态度容忍了一切。后来,燕幽对两人这样的相处模式感到厌恶,就不再管他了。

不过,燕幽心知肚明,就连这样的日子,也总会迎来结束的时候。

他看着田齐熟睡的面容,心头一阵烦躁,索性挥下剑去——剑锋将至,手却像被人扯了一下,收住了力道——最后,他只是用冰冷的剑尖泄愤地拍着田齐的脸。

田齐终于醒来,揉着眼睛。

“怎么了?要上早朝么?”他做出睡意朦胧的样子,打着哈欠:“还是该吃午饭了?”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燕幽讨厌他这样,粗声粗气地回答:“还是说,你在盼着谁来救你?”

他心情不好。自从得知国君的死讯,燕幽一直情绪低落。新王听信流言,调换了将领,导致前线进展不顺,没能攻克仅剩的三座城池,在旷日持久的战争中,燕幽感到疲惫。

燕幽来时,心里笃定田齐一定知道这些,尽管他不在前线。人们说,在燕王耳边散布流言的间谍是齐人,田齐一定对此早有所知——不,说不定这就是田齐的主意,他并非没做过类似的事。

“你的心未免太急了,田齐。”他直呼对方的名字:“即墨的情况还没有见分晓呢,你最好不要得意得太早。”

田齐的表现却出乎他的意外,他愣愣地看着燕幽,好像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难道我看起来像是很得意的样子么?”他说:“我真不知道有什么值得得意的,如果现在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不是你,而是其他人,我倒说不定会庆祝一下。”

“你在装傻吗?”燕幽皱起眉头。“我还以为,到了这种关头,你能说出些不一样的话。”

他忍不住把收到的消息吐露给了田齐。燕幽想过,假如田齐真的一无所知,把有利的情报主动告诉他可能会显得很蠢。但他又想,反正迟早瞒不过田齐,不如让他从自己口中得知。燕幽不想把那个人的反应让给任何一个人。

“你不用装聋作哑。”他说:“斥候已经告诉我了。田单在即墨收拾残兵,打算趁机突围,反攻我军。你觉得他能不能成功?”

燕幽怀着厌恶的心情,料想田齐会振奋起来,露出得意洋洋的嘴脸,对方的回答却出乎他意料的平淡。

“如果是真的,只有祝他们好运了。”田齐说:“我没什么可以帮他们的。”

“你确实帮不了任何人。也没有人可以救你,你的性命只在我手里,你的钱财、粮食和百姓也是我的,田单一点也别想得到。”

燕幽点点头,语气变得轻快了:“所以,即墨的人要是主动,对我来说反倒是好事。一直这么僵持,只会消耗大家的耐心。如果能拿下即墨,剩下的地方说不定也会跟着投降。”他偷眼去瞟田齐的反应,一面说:“等到凯旋,就把你的脑袋带回蓟都作为先王的供奉,现在,先让它在你脖子上保持新鲜。”

当着田齐的面强调这样的设想,使燕幽的心情有所好转,他产生了局势仍然掌握在手中的错觉,之前对未来所产生的烦躁不安,似乎也籍此得到了安慰。

“不过,你的脸色为什么这么难看?”田齐忽然问。

“你特地来一趟,就是为了和我这个废人说这么几句废话吗?你已经说过很多遍类似的话,你要杀了我,连我的尸体也不会放过,这些我都知道。我好像也早就回答过你,随你怎么做都行,毕竟赢的人是你。”

“既然赢的人是我,那我想重复多少遍就重复多少遍。你恼羞成怒也没用。”

“当然,当然。”田齐随口附和。“这是你的权力。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要这么生气。难道你不能高兴高兴吗?你自信能歼灭即墨人,应该盼着他们行动才对。你却跑到这里发脾气,又是愁眉苦脸,又是咬牙切齿,看你那副表情,连我这个快死的人都替你难过。”

他头也不抬地说着,把一只手肘立在睡席上,用手掌撑着自己的脸。恰好有只草虫飞来,田齐便伸出衣袖的一角,拨弄青色的草虫,他用动作表达,他对燕幽的兴趣甚至不如一只四处乱蹦的草虫。

燕幽忽然暴起,一把了揪过田齐的衣襟。

“你不过是个阶下之囚,还说替我难过?”他大叫起来:“你对我又有什么了解?随意说三道四,你以为我不会处置你吗?”

他摇晃着田齐,感到又恼怒、又恐惧,同时有些恶心——不仅是因为区区田齐看透了他,想到半死不活的田齐竟敢如此细致地观察他,燕幽的皮肤涌起一股被软体虫子爬过的麻痒。

“你不明白吗?这全是你害的。”他拎住田齐的脖颈,大声说:“和你见面就是可恨的事,只要看到你,我就什么心情也没有了,就算你给我当俘虏、奴隶,我也不能接受,即便真的杀了你,也只像打死一只毒蛇,不值得我高兴。我见你一次,对你的恨就更甚一分,你在我面前说任何话、做任何事,都会只让我恼火,你早就该死了!”

田齐愣了一下。

他好像相信了燕幽,轻轻地笑了。

“是这个原因吗?”他的喉咙被燕幽卡在手里,吃力地振动:“看来完全是我的错,我还不知道,你原来真的恨我到了这种地步。”

“你向来没有自知之明,只会沾沾自喜。这副蠢相让人看了就觉得恶心。”

燕幽痛感情急之下说出的并不完全是实话。他盯着田齐的脸,想到从两人结识开始,田齐便是光耀夺目的。他痛恨田齐的样貌,只是由于田齐看起来太耀眼了。

田齐长期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有比旁人更尊贵的自信,即便被半死不活地软禁在废墟当中,披头散发,狼狈不堪,举止间仍有恣意潇洒的风采。

要是真的把他杀死了,破坏了,会给人带来破坏奇珍异宝般奢侈的愉快感觉吧。

燕幽攥在田齐脖子上的那只手忍不住更加用力,骨骼的触感让他差点真的忍不住把田齐捏碎。但当田齐的目光骤然扫向他,燕幽自己又吃了一惊,他忽然产生一种奇怪的通感,就像面对炽烈的火焰时会忍不住缩回手去,他把田齐松开了。

田齐摸着被掐出浅痕的脖子,咳嗽了几声。

“那么,以后就不要再到这里来与我见面了,如何?”他喘着气,平静地建议:“反正你想我死,不如把我放在这里自己等死。免得我又在不知不觉间坏了你的心情,被你记恨得更深。”

“真奇怪。”燕幽干笑了两声,咬紧牙齿:“你会在意我怎么想吗?你怕我恨你吗?”

“……我当然不想被人记恨了。不过,恨我太多,这对你自己也不是一件好事。”田齐用开朗、坦白的语气说:“你这么恨我,就算我真的死去,又怎么能放心把那些曾依赖我的人、我曾关照的土地与产业交给你照管呢?”

燕幽感到田齐话术的阴险。他被委婉地下了逐客令。

“无论你放不放心,你的产业本来就会被交给我。”他高傲地回答:“你的亲族和臣民,会成为我的奴隶、仆人、下属,就像你现在这样。我也可以想怎么对他们,就这么对他们。”

田齐歪着脑袋,轻轻发出沙哑的笑声。

“何必说这些话呢。即便已经投降的人,听见你这么说,也会变心的吧。”

“那我就像杀了你一样,杀了他们。”

田齐长叹一口气。

“……没意思。你为了恨我,又要恨这么多人,很没意思,像现在这样赌气,也没意思。”

“这不是赌气。”燕幽马上打断他,严肃地纠正:“这是复仇,我要让你到死都记得自己为什么死。”

他说着,然而自己也觉得有些腻味,关于仇恨、恩怨、盟誓,他们确实重复过许多次类似的讨论,最后的结果都是各说各话而已。

燕幽拍了拍走进这座废墟后沾在衣服上的灰尘和粉屑。

他还是妥协了一半,他说:“我马上就去前线,不过我以后还会来的。”他转过眼睛看着田齐,一手握住身侧佩剑的剑鞘。“我再来的时候,就是砍下你人头的时候。”

田齐突然叫住了他。

田齐主动叫他,这种情形六年来都很少。燕幽回过头,看见田齐支撑起一半身子,仰起面孔,正对他目送。经过了争吵,田齐的眼神和表情仍很平静,有种随遇而安的风度。

他那身紫衣原本就是胡乱穿着,方才与燕幽拉扯间半散开来,露出了素白的内里,田齐也就听之任之,将外衣一半挂在肩上。就算到了如此地步,他的身姿在燕幽眼中依旧是可羡的,颇有落拓不羁的感觉。

“燕幽,如果我死了,你还会恨我吗?”

田齐提问的表情前所未有地认真。燕幽见惯了他轻佻的样子,被这样注视,心里竟有点不是滋味。他随后想到,自己没必要顾忌田齐的心情和想法。他发出冷笑。

“这可不像你说的话。你会为了我去死吗?”

“不会。”田齐眯着眼,露出牙齿。“我只是问问。”

燕幽没有回答他。他把田齐丢在身后,独自走出临淄的废墟。

早晨已经过去一半,太阳高高照在他脸上。燕幽走向战火尚未熄灭的土地,感到有些微妙的失落。他想,田齐终于不愿再见到他了,而他也终于疲倦了这样的见面,他倦烦了,和田齐之间除了折磨与仇恨之外一无所有的这段日子。

2、

从前,燕幽曾许多次期待过与田齐的见面。

田齐的为人似乎不喜欢拘泥于已经发生的事,燕幽则与他相反,深知自己是个受困于过去的人。

他的憧憬之情可以追溯到几百年前,齐国还不叫田齐的时候。管辖青州的国君一脉是姜子牙的后代,天子最初把他封在吕地,诸侯们对齐国便以吕齐相称。平王东迁之后大约百年,吕齐迎来了最为强盛的时期,拥有在诸侯中首屈一指的车马和军队,又通过经营商业逐渐积累了令人艳羡的巨额财富。吕齐试图利用这些优势满足他在中原的愿望,他那时已有不亚于称帝的野心,他自诩为天子的代理人,将诸侯召集起来立下规矩,担当众人的领袖,替天子管理列国间的事务。

燕幽起初对吕齐的发展并不关心,他年轻时比现在还要孤僻,几乎不参与中原事务、也不为中原的诸国所在意。燕幽唯一上报给洛阳的情况是与周边山戎部族的冲突,山戎成了他最大的威胁。他们劫掠土地,抢走粮食和牲畜,像毒瘤似的生长起来。燕幽现在还记得山戎准备进攻时发出的那种口音奇异的啸叫,他不能容忍这种规模越来越大、越来越响的啸叫声,每当听见山戎策马跑过雪地的动静,他就像濒死的野兽听见秃鹫的盘旋一样恶心。

燕幽向同姓的宗周致意,希望得到帮助,驱逐山戎。他当时没觉得能有多么可靠的回应,天子虽是他的血亲,却并不比他强大多少,何况宗周的血亲太多,山戎又何尝不是其中一员。

但是与他毫无亲缘的吕齐来了,那是个下雪天,吕齐在山戎的马蹄前救下了燕幽,他把燕幽带到帐中的暖炉边,让他在烘烤因低温而愈合缓慢的伤口。装束森严的齐国甲士围绕着燕幽,守卫他们的营帐和主人。那是第一次,燕幽置身于异国的军中,却奇异地感到安全。也许是吕齐身上有一种特殊的东方诸侯的气质,临危不惧、从容镇定而风趣优雅,使他暂时忘却了战场上风雪的严酷。

同为诸侯的一员,燕幽其实在更早的时候就认识吕齐,此前他们不过是关系普通的邻国,见面不多,甚至有过摩擦。他对吕齐并没有好印象,毕竟有一个强邻不是什么好事。直到这时,燕幽才留意起对方的好处。吕齐身上有一种陈旧的贵族风度,虽然骄傲,却又宽怀大度,并不让人觉得讨厌。在燕幽面前,他总是很放得开。

吕齐准备了足以过冬的御寒物资,他的士兵补给充足,即使在雪地中也精神抖擞。齐国的军队摆好进攻的阵型,时机一到,便越过雪原,朝山戎冲锋。不久,吕齐就带着好消息凯旋,告诉燕幽已经夺得了失地。他请燕幽准备一座祭坛,在吕齐的见证下,山戎和燕进行了歃血的休战之盟。

燕幽所有的酬谢都遭到了推辞,吕齐说他是天子的代表,替天子前来履行责任。这是他该做的。

吕齐不在燕幽面前夸耀自己的武力,也无意叙述战争的残酷,换言之,他不像当时任何一个大国那样玩弄狡猾的手段,面对弱者夸大自己的恩惠,强调对方的鄙弱,威胁他们成为下属或附庸来换取长期的和平。

在不计回报的恩情面前,燕幽能奉送给他的只有自己的尊严。他生性十分自尊,拿不出比这更珍贵的东西。庆功宴上,他执意为得胜的吕齐敬酒。燕幽怀着惶惶不安的心情,往恩人的盏中倒满熟甜的果酒,他本想再说两句体面的话,委婉地表达自己感激不尽之情,但燕幽突然发现,吕齐并没有看他。

吕齐正在遥望燕宫的庭院。

庭院中没有全种常青的植物,几株棠梨树到了冬天就光秃秃的,十分显眼。燕幽追随吕齐的目光,看见往下流淌着雪水的漆黑的棠梨树枝,心里突然后悔没有雇佣几个从洛阳来的园丁。要召开宴会招待诸侯,他的宫苑的确显得朴素了些,而他以前并不在意这些事,也不喜欢宴会和外交。

他以为吕齐嫌恶寥落的宫苑,想再倒一盏酒缓解难堪。吕齐却把他的手握住了。

两个人的手都在发热。

“真好啊,这就是诗里咏诵过的棠梨吧,是召公喜爱的树。”吕齐赞叹着,把目光转到燕幽脸上。“能看见这些棠梨,我便算是不虚此行了。”他兴高采烈地说:“召公当年的恩德,只有燕人感怀最深。要是任由山戎夺去召公受封之地,夺去后人栽培的棠梨,还有谁来纪念他?倘若那样,我这个中原的盟主岂不形同虚设。”

他将燕幽斟下的酒一饮而尽,感叹道:“山戎又懂得什么情调呢?”

他望着燕幽的眼睛,说:“你才是和这些棠梨最相称的人。”

他的话滴落在燕幽心头,如滚烫的酒液一般,引起一股灼烧的感觉。燕幽毫无缘故地想,原来自己也喝得多了。

他的情绪微妙地变得难以控制起来。

燕幽自知本就脾气不好,却终于发展到有些喜怒无常的程度。他恨日子过得太快,眼看就要到吕齐不得不离开幽州的那天。他又恨日子实在太慢,夏天来得太迟,土地还是那么寒冷,吕齐不能看见棠梨的开放,不能听见人们唱起甘棠的歌,纪念召公在周室的功绩。那是燕幽为数不多引以为傲的东西。

吕齐回国的时候,燕幽坚持为他送行。两人在化雪的早春日子出发,天空中看不见一丝云影,气候令人感到舒爽。吕齐没有像来时一样乘坐战车,他让人弄来一辆四面封住的车子,厚软的锦缎包裹在车厢内部,只留下一个窗口,供人观看外面的情形。这种车通常给病人或老人用,比一般马车舒适宽敞,吕齐喜欢享受,他把回去的旅途当做一次快活的出游。

吕齐这天没有穿的羔羊皮的衣服,他套了一件菱纹织花的紫藤色罩衣,搭着一领颜色十分特殊的、浅青的狐裘,很像一位出门踏青的纨绔公子。燕幽在他的邀请下与他同乘,顿时觉得身上的织物似乎凋敝黯淡了,他以为这是燕地连纺织的技术也比不上临淄的缘故。

吕齐随口抱怨从临淄到这里十分遥远,来的时候他身着盔甲,为了警戒山戎,不得不始终保持直挺挺的姿势,等到下了马车,感觉背部和在战场上让人用刀砍了一样疼。

他倾诉这些,无非是想得到慰劳和体恤。燕幽不懂得这个道理,不禁羞愧难当,他想,都是因为他住在偏远的土地,又生得弱小,才让吕齐兴师动众地前来。

他忽然难以抑制懊恼的心情,又怨恨前几日的春雪连绵不绝,现今迟迟不肯融化。雪光把天地间的一切都照得透亮,当吕齐从窗口后面兴致勃勃地观赏道旁的春景,那些贫瘠的都市和荒凉的原野,便显得更加贫瘠、更加荒凉,仿佛战争中留下的蜿蜒伤疤。

这是个使人难堪的春天。

燕幽不甘与吕齐告别,他守在吕齐身边,与他一起离开燕国地界,进入青州境内。在路上,连吕齐都惊讶于他的殷勤。这场相送未免太远,何况他们身份贵重,不是无所事事的人。

“燕公舍不得我么?”吕齐半开玩笑地催促。他的笑容带着刻意的轻浮,弯起的眼睛令人想起夜空中遥远的新月。

燕幽低下头去。

他和吕齐在名义上是平起平坐的诸侯,这种越过国境远送对方的行为并不平常,等于在礼仪层面降低自己的身份。燕幽却宁愿采取自贬的办法强调自己的自尊,他宁愿在吕齐面前屈居下属、附庸和家臣之位,以示自己绝不忘这份难以报答的深恩。

燕幽怀着希望,相信吕齐会珍重他的用心。吕齐却对燕幽的故意逾礼却显得不太留意,也不太看重似的,只管一味絮絮叨叨琐碎的闲话,显摆着自己诸侯首领的身份,嘱咐不必把这次的事放在心上。

马车停下的时候,两人早已进入齐国疆域,此处离两国的交界不算太近,连四野的景象都更偏近青州风致。他们下了车,并肩站在旷野中,吕齐解下罩袍里御寒的狐裘,披上燕幽的肩膀。

“请穿上吧。”吕齐快活地说:“天色不早,又在化雪,你现在回去,路上会冷。”

幽州的气候的确比青州一带更为严峻,吕齐考虑到了化雪天的回寒和小小的温差,这种细致的心思并没有取悦燕幽,他在寒冷幽僻之处生活,却不喜欢吕齐注意这一点。

“我天生就不怕冷,我习惯了。”燕幽把吕齐的赠礼还到他手中,闷声回答:“请自己留下吧,我只穿来时的衣服就够了。”

吕齐哈哈地笑出声来。

“是我太傻气,终于自讨没趣了。”他自我解嘲一番,眼睛里又露出柔软的神色。“可是,恐怕还是要请你接受我的好意。你送我到这么远的地方,我哪能就这么放燕公空手回去?我不想被幽州人当做是小气、不懂得体恤的诸侯。”

那是极其甜蜜、极其热情的恳求,连他说话的语气也是轻轻的、讨好的。不等燕幽拒绝,吕齐便弯下脖颈,将自己的狐裘披在燕幽肩上。燕幽伸手去推,却握住了吕齐温暖的手指,那手指从他手中滑脱出来,狐裘留在燕幽身上。

吕齐的衣物大概用昂贵的名香熏染过,燕幽觉得自己的发间和指间,都被一种奢靡的、与他不符的香气所侵略。

“我希望燕公能偶尔想起我。”吕齐爽朗地说:“偶尔也与我们往来吧,我盼着在中原的盟会上看见你。”

“我会的。”燕幽埋着头,闷闷地回答。

其实他心里清楚,吕齐这一趟并不是一无所获,他没有收下燕幽的赠礼,是因为吕齐已经得到了真正想要的东西。他无非想要人们看见,他确实有能力代替虚弱的天子,他比天子做得更好。吕齐需要诸侯们的支持,所以用这样那样的手段来收买人们的心。他希望可以卖给每个诸侯人情,像燕幽这样受过恩惠的人,将不得不承认他,奉他为中原的首领。

“我绝不忘恩负义。”燕幽直截了当地发了誓,他对吕齐许诺:“下次举行会盟的时候,只要您叫我,我就会去,我和其他诸侯一起,拥戴您为盟主。”

出于赌气,他故意把这层利害关系讲得很直白,燕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赌气的,他从雪地里匆匆逃走了。

吕齐扬声叫住他。

“我方才就在想。”他说:“为这趟旅途做个纪念,毕竟你我之间见面不多,又难得这么融洽。昔日我们为了国界有过争执,今日不妨重新划定各自疆域,新的国界线就设在咱们脚下的这个地方,如何?到旧国界为止的部分,从今往后就拜托你治理。”

燕幽几乎叫出声来。吕齐用三言两语间就宣布了土地的割让,他轻描淡写地把两人离开幽州之后经过的地方都给了燕国。这意味着燕幽对他的送行仍止于自己的领地,没有逾越诸侯之间平等的礼仪,这样一来,燕幽牺牲自尊做出的决定就没有了意义。

“不……”

燕幽刚刚开口,吕齐便打断了他,那胸有成竹的微笑,表明他早就猜透了燕幽的心思。

“你是为了送我才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的,我怎么能装作无动于衷呢?”他说:“我不会让你失去诸侯的尊严,无论在山戎面前,还是在我面前。”

燕幽脸上一阵燥热,他不由得烦恼,觉得吕齐给他的狐裘太过厚重了。

两人在告别时交换了对日后的安排。吕齐说他要到周天子那里去,献上本次战争的战利品。燕幽则懊恼吕齐事事都能做得比他漂亮,借口自己需要过一阵子才好去中原拜访。

他那时单纯希望吕齐日后可以见到不再狼狈的自己,并不知道以后他会带着五国的侵略者、数十万的大军和满腔难平的仇恨践踏那片曾令他心动不已的土地。燕幽为田齐带来战乱、屈辱和六年的鲜血伤痛。

3、

田齐从宫中消失了。

在得知田单消息的第二天,也就是燕幽来找他的次日,临淄的宫殿里便没有了他的踪影。

燕幽知道这件事是在白天,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动身去前线。燕幽对田齐的消失不曾表现出在意,这并非伪装,白天忙碌的军务的确使他快忘了田齐。直到夜晚到来,燕幽发现他毫无征兆地失去了睡眠。

他快马加鞭、满怀怨气地回到田齐被软禁的地方,那里的荒凉差点令燕幽吃了一惊,他这才发现齐王宫破败得不成样子,没有了那个多嘴多舌的人,独自在其中穿行时甚至能感到森然鬼气,恍若不在人间。

田齐不在此处,哪怕看一眼毫无生气的明堂就能明白,燕幽说不清自己为何还要赶来。好在他并非一无所获。在两人曾经交谈的窗户旁边,燕幽发现了田齐在绢帛上留下的字迹,田齐从一件华美的女衣上裁掉一块,在内衬部分写了给燕幽的话,不知是不是有意嘲讽,故意使用这个时期他学会的燕国文字的写法,田齐的笔法非常流畅,大概因为两国的文字本就相差不多,他落笔时又经过了深思熟虑。他仅留下只言片语,大意是两人很快还会再次相见。

“确实是他的风格。”燕幽把绢帛攥在手中,自言自语地说:“真不愧是鸡鸣狗盗之徒。”

他带着田齐的笔迹回到营帐,一觉睡到天亮。

醒来后他去听将领们商议攻克即墨的方法。人们许多次提及田单的名字,燕幽自然而然地想到,田齐逃离了临淄,应该会去此人坚守的即墨。

在生命的最后关头,田齐选择了和自己的子民、和仅存的军队与忠诚的将领在一起。燕幽居然对此感到理解,田齐不可能在别的地方。即便真的是死,田齐一定也更愿意死在他们身边。自始至终,燕幽都没有发怒,他一点也不为田齐逃走而意外,他已经变得太熟悉田齐,就像田齐熟悉他一样。田齐身上始终有一种乘间伺隙的商人作风,尽管不修边幅,睡在垃圾堆里,却不会坐以待毙。他在决心动身逃亡时,一定没有任何留恋、没有任何犹豫,他不会想起燕幽,也不会想起和燕幽的对话。

几天前,他的确问过燕幽:“如果我死了,你还会恨我么?”说这句话的田齐没有笑,表情认真,他将眼光凝定在燕幽身上,似乎蕴含某种深情。很久之前也有过一个早春,他借着酒意,夸赞燕幽与代表美德的棠梨树最为相称,他望向燕幽的眼神,好像棠梨只为了他的眼中的这个人而存在。

那实在是非常动人、足以使人深刻铭记的客套。不过,客套永远只是客套而已,到了客套不再流行的时代,田齐也会觊觎棠梨生长的土地。

从幽州来的人们把对齐国发动的战争叫做复仇。燕幽从不忌讳说出复仇这个词,在他的语言中,这个词与田齐本人已经长在一起,成为他心口的一种结痂。当战事陷入胶着,面对田单的牢固防御,燕幽用复仇煽动包括自己在内的军人,唤起人们摧毁齐国每一寸土地的梦想,唤起当初立誓复仇时口鼻充斥的泪水滋味。

他的誓言距今不过三十多年,比及吕齐在桓公时代的恩情,简直像新近发生的故事。对燕幽来说,这却是一场太难忍受的煎熬。提及复仇,他的眼前就会浮现田齐当时露出的每个笑容、每一个动作、说过的每一句话,关于田齐的记忆那么痛苦、那么鲜明,无时无刻不拷问、折磨着他,令他度过了数不清的辗转反侧的夜晚和神志昏沉的薄暮。

尤其令燕幽痛恨的是,三十多年前的动难一开始和田齐并没有特别的关系。那是燕国宫廷内部的权力斗争。国中王位空悬,相国和太子为之争斗,内战空前绝后地持续了两年之久。王宫附近每天都有新的流血事件,许多将军和大臣在菜市的刑场滚落了头颅,另一些则生死未卜,连尸体也无从寻起,贵族们或者逃跑,或者投靠他处。燕幽引以为傲的蓟都变成了人人自危的战场。

燕幽没有思考过局势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燕幽生性不聪明、胆子也不算大,有时或许还有点懦弱。他倒是打算阻止内乱,但国中任何一方势力都不能成为他的倚仗,新的希望又还没有出现,他干脆在燕王的宗庙中躲藏起来,焦虑不安地盼望着转机。

然后传来了外国入侵的消息。燕幽麻木地听着人们谈论外敌从何处入境,目前又到了何处。他不敢应战,也不敢写信与人商量,他甚至做不到走出藏身的宗庙。恐惧让燕幽失去了思考和活动的能力。有几个晚上,他躲在宗庙的深处,看见窗上映着远方折射的火光,他不知道是城中失火,还是军队的烽火,只得一动不动地坐着,等待太阳的光辉将那窗边那点灾难的红色吞没。

要不是田齐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燕幽根本不知道就连蓟都也失守了,从上而下的混乱使军情的传递十分迟缓,诸侯的联军不费吹灰之力就来到了他面前。

田齐对他说了许多冠冕堂皇的辞令,他说他是来帮助燕国,当初他从山戎手下救了燕幽,现在也会把他从内乱中拯救出来。燕幽蜷缩在先王们的牌位旁边,一声不吭,像着魔一样望着来人的脸。田齐说得口干舌燥,叹了一口气,他抓住燕幽的胳膊,从华美的帘幡后面把他拉扯起来,拖到众目睽睽之下。燕幽的头脑过于混乱,甚至说不出像样的话,他记得他喃喃地在田齐面前重复了很多遍“为什么”,当田齐叫他的名字,燕幽抬起脸来,忽然觉得田齐的面孔十分陌生,好像他过去几百年心里所想的都是一个另外的人。

田齐的容颜没有产生许多改变,他的表情依旧很热情、客气,然而眼神完全不一样了,田齐打量着燕幽,像给一件珍贵的货物估算价值。那双曾经令人感到遥远的、垂怜的眼睛,完全成为了欲望的容器,满溢着贪婪、狂热和傲慢。

燕幽笼罩在他的眼光下,仿佛被猛禽捕获般动弹不得,于是脆弱而美好的幻觉破碎了。也许恐惧已极,又或者是绝望锥心,燕幽还没有开口,便源源不断地流下了眼泪。

他对田齐说:“我不希望是你。”

田齐说:“你应该庆幸来的是我,我会为你主持公道,否则,还有谁愿意帮你解决叛乱呢?”

“没有人会不愿意。”燕幽无力地说:“我知道这次来的诸侯不止你一个,其他人肯定很羡慕你得到的好处。”

田齐有点尴尬地笑了笑,还是大方承认了。

“论审时度势,伺机而动,那些家伙到底比我差些,所以只能跟在我后面。”田齐说,他得意地泄露了秘密。

“虽然你讨厌我在这,但确实是这里的人请我来的。至少两年前,我就开始写信给你们的太子,说我愿意替他出力,他相信了,回信说盼着我来。我没有立刻动手,因为时机未到,现在我来了,践行自己的承诺,怎么样,这也不算坏事吧?”

他浑身颤抖地抬起头,环视四周,这才注意到,宗庙里的士兵已经换了齐国的服色。作为渔翁得利的人,田齐彻底掌握了局势。他揽住燕幽,试图把他搀扶起来,燕幽惊恐地大哭出声,当田齐的肢体与他接触,他像个疯子一样撞向田齐,把对方扑倒在地上,田齐急忙把他掀开,燕幽跌坐一旁,发出丧失心智的、粗粝的哭嚎,疯狂地诅咒东边来的人。他辱骂田齐,不住地叫嚷着“去死”、“滚回去”,同时用尽全力挥舞手臂、蹬着双脚,攻击每一个试图靠近他的士兵。

田齐最终还是把他制服了,田齐也是抱着决心来的,他把燕幽按在宗庙内明红色的立柱上。燕幽的头发完全披散下来,巾冠不知所踪,田齐从自己镶嵌宝石的银冠中抽出一支紫玉的发簪,像一件奴隶的标记一样,替他戴在头上。

“何必这么激动呢?”他抚摸燕幽的头发,做出好意相劝的样子:“我又不会杀了你……不会杀你的。”

“我不想恨你。”燕幽对他的话无动于衷,他一个劲地说:“我不愿意恨你。”

田齐摇了摇头。

“干嘛恨我?”他说:“我如果是你,就不会想恨谁。”田齐顿了一顿,说:“不过,你如果实在要恨我,那就恨吧。没办法呀,这就是末世嘛。诸侯之间的事,不就是这样吗?”

“这个世道,无论是做生意,还是当诸侯,都不像以前那么容易了。所以大家见到一点机会,立刻趋之若鹜,而我比其他诸侯都强,更不能输给别人,凡事要比他们多算一步。否则我还怎么统治中原呢?没人会对不够强的诸侯称臣。”

燕幽在抽噎的间隙发出一声很难听的笑。

田齐没说错,只是,他曾经让燕幽忘记诸侯交际的残酷,年轻的燕幽一厢情愿地相信他是高贵、文明的,全然不同于自己,也不同于其他任何诸侯。现在,他又亲自教会燕幽,那种体面的品质只是一种谎言。

“一直以来我都看错你了。”燕幽绝望地总结:“我把你当做和任何人都不一样的人。”

“我知道的。”田齐一面望着燕幽的脸,一面低声回答。

燕幽战栗了一下。

“不过,这对我又没有好处。”田齐接着说。如此残忍的话竟然能被他说得十分温柔。他说:“我消受不起这么沉重的评价。这比你恨我都要沉重。就算是一般的庶民,听了这种话,心里也不会好过的。作为诸侯,更不应该和人交流这样的事。”

他轻轻捏住燕幽的下巴,像检视珍玩一样,把对方的脸庞拉到近处端详。“如果想活下去,还是放弃这种念头比较好。”田齐从近处看着燕幽,说:“这样,说不定下次还能有再和我见面的机会。”

他离开的时候非常潇洒。在蓟都留下了战斗的废墟、衰弱的燕幽和茫然无助的贵族。在燕幽精神错乱,无法应战的期间,大片领土和众多的人口已被夺去,田齐把不少城市当做战利品分给了自己,剩下的则由其他诸侯瓜分。田齐的唯一目的就是吞并,到头来他只把情况变得更糟,几乎没有给予燕幽助力。这场动乱结束时,燕幽的情状之狼狈,比起三十年后的田齐不遑多让。

燕幽终于不得不走出宗庙,他走之前宰杀了祭品,把鲜血淋漓的双手叠按在宗庙的地上,低下头去,对所有的子民发了誓。燕幽发誓有朝一日会在临淄与田齐见面,把那个人所做的千倍百倍地奉还于他。

离开宗庙的时候,他认为萦绕自己几百年、名为齐国的幻觉已经烟消云散。燕幽很清楚自己的性格。一旦他对田齐产生仇恨,就注定比当初的憧憬要深刻、激烈得多。

往后三十多年他甚至活得相当麻木,除了仇恨之外,燕幽很少能再感受到其他感情。他相信仇恨已经湮没了他愚蠢而偏私的希望,湮没了被田齐斥之为不正常的思想。

然而,当愿望即将实现,燕幽却又逐渐意识到另一种痛苦,那就是他的心境再也没有可能恢复到过去的样子。他对复仇之外的生活感到迷茫,换言之,他对失去田齐的生活感到迷茫。燕幽憧憬齐国的时候,还只把对方当做的海中仙岛一般可望而不可即的意象,当他开始痛恨田齐,却感到田齐占据了他的全部生命。

他在蓟都用黄金堆砌新建的楼台,以示不计代价复仇的决心,这座为田齐而存在的建筑,最终建造得和他本人一样奢华。等他登上建好的黄金台,对着东边的方向拔剑呼号,燕幽首先想到不是要去手刃一个仇敌,而是他将终结那双新月般的眼睛,与此同时,那双眼中曾经倒映的他自己,似乎也将随之迎来终结。

两人的处境终于颠倒过来,田齐的帝王霸业化为乌有。燕幽来到临淄宫中,田齐迎接他时没有露出仇恨或痛悔的表情,只是发出深深的叹息。他说:“是我看错了你,你比我想象中更加可敬。像你这么毅然决然舍弃过去的人,我是第一次见到。”

“我应该祝贺你。”田齐憔悴的脸上带着笑吟吟的表情:“毕竟,我没能走出过去的梦,才有了今天。我没有劝告你的资格。以前我总觉得,我的运气好,头脑也聪明,不可能会这样惨败,直到沦落至此,才明白原来我也是梦里的人。”

燕幽没有回答,他迫不及待要揭去田齐假惺惺的模样,于是把剑插进对方的肩头,听他发出惨叫。在田齐的惨叫声里和自己心里,燕幽都没有得到确信的结果。

他对田齐反复施加了六年的折磨,十倍百倍地虐待了对方,夺走了他积累的全部。面对燕幽的所作所为,田齐表现得毫无恨意,燕幽却做不到那样,即便再进行一百次、一千次的报仇也是如此,即便田齐真的死在他面前,也是如此,只要活着,燕幽就不能不恨田齐。

其实他没有理由更恨田齐,燕幽与其他诸侯之间也有过战争,也不止一次做过趁人之危的事。燕幽的道德感不比田齐高,却无法容忍田齐用诸侯之间的手段对待自己。他激烈的反应中,注定有着扭曲的、畸变的成分。

燕幽并没有摆脱过去,他那种特殊的心理,只是变成了更加阴暗的、不可名状的东西。他对田齐的感情,早在很久以前就超出了诸侯的感情,如田齐断言的那样,变得很像一般人的感情。

在他重回前线后,燕幽以为会在战场上与田齐交锋,但战斗一直没有发生。即墨的守将坚持回避,对进攻严防死守。连燕军的攻势也开始疲惫疏懒起来,看不到胜利的希望。在又一轮的生死关头,燕幽仿佛对战争的结局有所预感,突然很想和田齐再见一次面。

燕幽在百无聊赖中取出田齐当日留给他的绢帛赏玩,忽然灵机一动,学着田齐的样子,在同一片绢帛上添了两句话。他叫来一个齐国俘虏,让他把这东西带回,随后将他释放了。

燕幽不长于辞令,也就没有在那上面写什么装饰性的语言,他的笔迹位于田齐的下方,他接着田齐的话,直接要求和田齐单独见面。

燕幽有预感他一定会来的,在这种方面,田齐慷慨得几乎可恶。

第二天他果然收到回应,很快,燕幽就如愿以偿地见到田齐,考虑两军仍处于僵局之中,他们把相见的地方约在即墨城的城墙外面,那里地势开阔,离各自军营都有一定的距离。

那天夜里天气非常晴朗,天黑之后,巨大的月亮爬到城郭上方,落下白惨惨的光线,照得地面上的一切纤毫毕现。燕幽来到两人约定的地点,发现由于前几天燕军的攻城,即墨的城墙边留下了许多深长的黑色血迹,在森然月色下如鬼怪的爪痕,昭示着从那里即将爬出巨大的怪物,吞噬掉他们所有人。

燕幽来时,田齐已经在等候,像一位友好的旧识,毫无意外或者警惕的样子。

田齐也是一个人来的,甚至没带驾驶马车的车夫。几日不见,此人的气质有了很大的变化,他换上了朴素的军人的装束,满身铠甲,从头到脚没有一件配饰,随时等着上战场送命。燕幽不禁险恶地想,现在要是杀了他,丢进战场旁的死人堆里,恐怕没有人辨认得出他的身份。

燕幽四处观望,一边走到田齐面前。倒不是因为近距离观察对方的城池十分难得,只是他还没拿好主意,该用什么表情、什么态度去面对田齐。

他其实没有什么想对田齐说的话。六年间,那么多恶劣的话语、狠毒的行为,他都说过、做过了。就连想要见到田齐,此刻也成了一种毫无理由的执念,成了田齐给他留在绢帛上的预言和诅咒。

田齐看样子很满意自己的守信,他主动和燕幽打了招呼。

“抱歉。”两人走近之后,田齐看着燕幽的眼睛,坦然地说。

燕幽没想到田齐会在寒暄说后这种话。他觉得很别扭,简直就像田齐背叛了他似的。

“你在说什么?我不懂。”燕幽皱起眉头:“你有对不起我的地方吗?我们是敌人,而且没有盟约。”

“可是我们又见面了。”田齐笑了一下,他笑得有点难过,没有半分挑衅的感觉。他说:“你见到我,又要多恨我一阵子,不是吗?”

燕幽毫无征兆地发怒了。

田齐还记得他在临淄的胡言乱语,他记得燕幽说的每一句话。他故意向燕幽展现这一点,就好像他已经洞悉了燕幽那十分不堪的内心,就好像他会对燕幽心中漆黑的东西负起责任。实际上田齐是天下诸侯中最喜欢逃避责任的人,在做出负心之举时,他是最不会感到愧疚的人。

“和你没关系,是我自己要见你的。”燕幽忍不住冲他大喊:“是我自己要恨你的!”

“但是我后悔了。”他烦躁地挥着手臂,语无伦次地诅咒:“也许你还是死在乱军当中更好。死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变成白骨,或者被野兽吃掉……”

“你走吧。”他转过一半身子,说:“反正你会死的,你一定会被我杀死的,我只是来确认,你没有逃到我找不到的地方……”

他说着说着,猛地停下了。

燕幽感到脸上一痛,像被人划出了一条口子,疼痛的感觉伴随某种液体从眼角蔓延嘴唇旁边,拉扯着他的皮肤。起初他以为他中了齐国人卑鄙的冷箭,随后才反应过来那是眼泪,风夺去了泪水的热度,滚落在他覆满尘灰的脸上,带来一阵冷涩的痛苦。

田齐直直地望着他。

“抱歉。”他不知所措地看着满脸泪水的燕幽,喃喃地说:“你看……你很奇怪,我不知道,原来你真的希望我活着。”

燕幽没有说话,也没有擦眼泪,他听着田齐的声音,好像什么东西在头顶上轰然倒塌了。

他跨上前,奋不顾身地向田齐扑去,他突然涌起一阵原始的冲动,一口咬在了田齐脖子上。他让这位纨绔公子惨叫痛呼,收起君子的嘴脸,再也说不出任何话。

这时他终于获得了奇妙的满足,燕幽想到,原来在田齐面前,他不是诸侯,也不是普通人,他成了冬原上的野兽。野兽不清楚任何人的事,他们彼此间只会互相撕咬,如果没有死,就舔舔对方发脓的伤口,然后靠在对方的脖子里睡觉。

·全文一万八千字,很长,作者历史不好可能有虫,建议忍受。

·有苻坚出没。有狗勾垂子哥。

·是金主的约稿,感谢金主不嫌弃我。

一、

王猛对慕容垂的第一印象其实并不坏。两人的初次会面也不像之后在一些场合那样充满尴尬的沉默和生硬的僵持。他们第一次见面不是在长安城里,而是在显得有些寂寥的城郊,通常举行祭祀才会使用的地方。由于正值隆冬,郊外的田野已经收割,树木几乎凋零,视野宛如站在高楼上向下俯瞰一样辽阔。顺着宽敞的官道向北望去,结着一层薄霜的土地在太阳底下泛着亮闪闪的白光,融入凝聚着浅灰色云朵的天际。

在厚重的云层下方,慕容垂等人的...

在厚重的云层下方,慕容垂等人的马队沿着微光闪耀的道路飞驰而来,仿佛雨前笔直穿过低空的燕群,到了近前,又像丧失余力的箭,在离王猛他们数百步的地方猝然停下,马队歪斜地分散。来人纷纷下马解刀,以归降的姿态表达顺从之意。

这天上午,天王苻坚表现得兴高采烈,王猛虽然心情一般,走下牛车时还是露出从容而友好的表情。苻坚没有强求王猛陪同自己前来,因为无论是接纳慕容垂、还是亲自到长安城外迎接慕容垂,都是苻坚自己的主张。不过王猛还是穿着装饰大片刺绣的朝服来了,从三十六岁起,他就是秦国除苻坚之外最有权势的人,显赫的声名传遍南北各国,王猛相信,作为秦国最重要的大臣,他有迎接慕容垂的义务,正像他相信自己同时对秦国各机构的运转也负有义务一样。

王猛不可避免地听过慕容垂的事迹。只要生在这个时代,便不可能对那些发光的名字一无所知,慕容垂便是其中之一。慕容垂还在龙城时便惯于战斗,那时他才十几岁,不到二十他便有了封侯之位。他参与过灭赵的战争,不久前在枋头挫败了南方的正朔。从邺城回来的间谍告诉王猛,吴王垂是曾深受宠爱,颇得民望的皇子,在年幼的时候,他的父亲把他抱在膝上,预言他将来会有毁掉或者成就一族基业的力量。

虽然秦国和燕国近来有些外交,但王猛没有和慕容垂对垒过,也没有书信上的往来,在这天之前,慕容垂于他而言不过是几个汉字,一排漂亮的头衔,一串鲜卑语的发音。十一月时,潜伏在燕国的间谍送来密信,说皇族慕容氏发生了政变,慕容垂逃出了邺城;几天后,苻坚把王猛叫到殿上,给他看慕容垂字迹潦草的求援信,慕容垂颤抖地在帛上写道,自己在燕国已经没有安身之地。

“不要让他们进入秦国,最好能杀了他。”王猛垂下眼睛,不假思索地对天王说。“燕国的吴王绝不会对秦国忠诚。他是皇子,在鲜卑有无可比拟的声望和人脉,恐怕不肯甘心对陛下俯首听命。”

王猛向来不太相信贵族的忠诚,苻坚深知这一点。苻坚露出宽慰的笑容,每当他打算忽视建议,他就会露出这样的笑容,他说:“我想试一试,让他甘心为我效命。”

出发去郊外迎接慕容垂之前,苻坚特地为来客准备了规模奢华、装饰精美的车驾。果然,慕容垂一家是骑马来的,只带了少得可怜的行李,模样仓皇落魄。他们借着打猎的理由离开燕国,为了不引人注目,进入秦国国境时身穿颜色黯淡的猎装。慕容垂本人位于队伍中央,他身材高大、消瘦,颧骨凸出,面部和手掌不见显眼的疤痕,淡褐色发辫垂在脑后,圆形衣襟向左掩住,衣饰带有明显的鲜卑风格。

王猛一眼就从一群风尘仆仆的鲜卑男女中认出了他,因为他已事先知道对方是个年纪和他相仿的人。然而,在注视慕容垂的时候,王猛却微妙地产生了一种感觉:除了年纪以外,慕容垂没有让王猛觉得像慕容垂的地方,活到四十五岁的慕容垂应该是个身经百战,在沙场上无数次割断敌人喉咙的人,面前这个被叫做慕容垂的逃难者,则全然没有习惯杀伐的人该有的模样。慕容垂的面孔生得苍白而温柔,很难想象这张脸的主人惯于杀人。最让王猛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眼睛,与中原人生来不同的浅色睫毛覆在眼珠上方,眨动时微微泛出光泽,仿佛金丝莲卷翘的纤细花蕊。从睫毛下面放射出敏锐机警的目光,带着游牧时代的鲜卑人野兽般的光彩。那并不是能给人震慑的目光,慕容垂的目光有一种动物性的纯粹,他的眼睛仿佛从没有看过杀戮的场面,不具备一点嗜血的感觉。

王猛不能违心地说厌恶那样的眼睛,惯于与胡人打交道的他从那眼中切实地体会到了“异类”的存在。他给王猛带来了一种新鲜的体验,使他不由得对慕容垂生出了接近的欲望,这种欲望便是好感的发端。

苻坚则更明显地对慕容垂表现出了喜爱之情,尽管王猛告诫他对燕国的降臣保持警惕,短短一番交谈之后,苻坚仍然决定把慕容垂奉为座上宾。乘坐车驾回到长安城中的路上,他已经那么热烈地与慕容垂谈论起了未来,迫不及待地细数他能够给予慕容垂的东西。苻坚幻想中的未来遥远而阔大,每个人身处其中都不会迷失,在那里没有任何残酷的事情,即使是慕容垂这样的人也能找回失去的故乡。

苻坚总是十分真诚地描述他有些过于完满的期待,以至于令最忧郁的人也禁不住心生欢喜。王猛不知道慕容垂是否曾为苻坚的理想动容,在欢喜的苻坚身旁,他那茫然的样子似乎有些太刺眼了,当苻坚在长安宫中举行欢迎的宴会,对慕容垂进行封赏,赐予他巨额的赏资和豪华的府第,并向他许诺那个理想的秦国会有更合适他的位置,慕容垂没有表现出期待,他只是说:“我是燕国的罪人,得益于天王而苟全性命,如今可以报答陛下的也只有这条性命,我不敢奢望什么奖赏。”

在王猛看来,慕容垂的剖白更像是走投无路的挣扎。苻坚却好像对他的真心十分感动,并毫无理由地认为王猛也会相信。在把新的同僚介绍给王猛时,苻坚显然忘记了王猛并不欢迎他的到来,而希望两人的关系也能像自己和慕容垂一样融洽,他握着王猛的手臂,对慕容垂说:“景略是上天赐给秦国的人。”他说:“他教给我作为天子必须学会的许多东西。”

就像王猛立刻从鲜卑人中发现了慕容垂一样,慕容垂也轻易认出了他,有些唐突地说出了王猛的官衔和爵位。慕容垂的官话大约请洛阳人教过,说得很清正,即便带有鲜卑口音,也仍是悦耳的。“我不可能不认识您。”他对王猛解释:“您太有名了,许多人都描述过您的样子。”

王猛露出没有任何感情的笑容。

“当今世上的传说大多都没有什么可信之处吧。”

“其实,在来到秦国之前,我也有类似的想法。”慕容垂坚持,他许是在奉承。“我在燕国就听说您把长安经营得很好,但真正见过长安城之后,我才开始敬佩您。这样严整的城市在北方并不多见,看见长安城,就能够想象您是什么样的人。”

“您如此盛赞我国的城市,让我觉得很荣幸。我衷心希望您能将此处看作归宿。”王猛十分客气地应答:“我听说邺城的宫殿华丽得令人流连忘返,曾经担心燕国的客人无法适应。如果您不嫌恶秦国的房屋朴素,在府邸建成之前,让我派人为您挑选一个恰当的暂时居所。”

慕容垂似乎想表示感激和友好,稍稍弯起了嘴唇,但眉宇间的褶皱潜藏的阴影,使他的笑容失去了欢乐的意味。王猛注意到,当回忆起死里逃生的过往的时候,慕容垂露出了宛如受伤的猎犬一般的神情。

“我们一家只要有地方可以容身就够了。”他诚实地说:“我现在没有办法再回到邺城了,对那里也不敢有所留恋。我只有秦国这一个安身之所。陛下能够收留我,我很感激……”

“请别说这么消沉的话,我和陛下都愿意帮助您回到故乡,洗刷您在燕国遭受的冤屈。”王猛打断了他:“只要您能帮助我们从言而无信的燕国那里讨回失地,消灭您在那里的敌人。我听说陛下已经答应吞并燕国之后把那里作为您的封地,我相信您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一定会建立功劳,报效陛下的。”

借着几分轻飘飘的醉态,王猛放肆地谈论着即将到来的战争,这对于慕容垂来说这一定是一场痛苦的战争,要想在秦国生活下去,他就不得不与自己的祖国为敌。但是,慕容垂平和的面孔使王猛怀疑他是否那样的决心。慕容垂缺乏好战的气质,他的模样太过纯粹,仿佛从没有理解过险恶的战斗和残酷的杀戮,这张脸上好像永远不会有憎恨或仇视,不会有为了争夺军功而收集鲜血淋漓的人耳的狂热。

“陛下希望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我可以当秦军的先锋,也可以服从其他的安排。”慕容垂回答:“毕竟我只有带兵打仗这一项才能。我说过我是燕国的罪人,我希望不再成为秦国的罪人。”

即便谈到复仇,慕容垂也不曾表现出尖锐的神色,这个生而受宠的皇子,威名远扬的将军,好像对给了自己一切荣誉的战场并没有任何感情。他对战争的态度,只是把它当成简单地重复别人希望他做的事。

王猛盯住他,不由得想,在杀人的时候,慕容垂会受到刺激,产生痛快或兴奋的感觉吗?慕容垂看起来从没有仇恨过什么人,无论是被他杀死的敌人,还是陷害了他的燕国人。也许他在杀人的时候,甚至不会意识到自己在杀人。慕容垂身上闪耀着求生的野兽的本能,这种美丽的欲望如云翳笼罩着他,保持着他的纯粹,他没有被战争摧残心神。

王猛的心头忽而浮现出一点冷意,随即立刻开朗地笑了。

“您不必像在燕国那样怀有顾虑。”王猛用安慰的口吻对慕容垂说:“我们有圣明的陛下。即便罪人的心理他也能够体谅,况且他对您如此仰慕。”

他故意提到苻坚来掩饰自己的心理,实际上,说出这番话的同时,王猛心中已经浮现出了消灭慕容垂的未来。这并不是因为慕容垂令他厌恶,相反,与其说王猛认为慕容垂会带来隐患,还不如说他认为苻坚和他自己对慕容垂的好感本身就是一种隐患。从意识到慕容垂的与众不同开始,王猛就觉得自己注定要除掉这个人,像他相信他必须除掉自己性格中的某些弱点。苻坚是个幻想过多的人,故而王猛不允许自己拥有幻想。他当时还没有意识到,他的决心中也有某种幻想的成分。

二、

当策马从长安的街市经过时,慕容垂免不了想起王猛的名字。

从每天车马经过的地方,可以看见安居乐业的秦国百姓,所有人都说长安的兴盛得益于王猛有条不紊的改革和治理。作为对秦国至关重要的人,王猛时常被人谈论。成为秦国的臣子后,慕容垂听说过许多王猛的事情,有不少是天王苻坚亲口对他说的。苻坚召他去宫中议事,偶然会谈起自己和王猛的经历,在天王的叙述里,王猛是个几乎完美无缺的人,他大胆而谨慎,博学而机敏,狷介耿正又心系苍生。为了秦国的清平治世,王猛付出了几乎全部的勇气和心血。他为苻坚缔造了足以支撑他野心的基业。作为基业心脏的长安更是凝聚着王猛对盛世的全部构想,他把长安变成了一座值得用歌谣纪念的城市。

苻坚的话有一部分是可信的。这里的人们的确对自己生活的地方十分得意,他们用北方的曲调歌唱长安的繁荣整肃,认为它不亚于任何一个王朝的帝都。慕容垂听过他们迥异于鲜卑人的声嗓,久久回荡在晴朗而干燥的冬季的空气中。那是在辞别苻坚,出宫回府的路上,宫墙外的槐杨等树寂然地朝天空伸出枯枝,长安人的歌声却仿佛东风拂面而来,他们唱起街道的宽阔平坦,乔木的高大雍容,他们唱起春季青青的槐叶杨枝,在空中集成树冠,鸾凤嬉戏于其中,他们相信这座城市配得上一切祥瑞,盛世已经来临。

那愉快的歌谣不曾提到王猛的名字,却分明在颂扬王猛当京兆尹时的功绩。慕容垂为此印象深刻。

这是慕容垂第一次在长安度过岁末,苻坚准备在年前进攻洛阳,趁着开战前难得的时机,王猛主动与他熟悉起来,他隔三差五地前来拜访,常常没有什么重要的理由,只是以地主的身份,殷勤过问慕容垂的起居、健康和心情。慕容垂初来乍到,属于需要拓展人脉的时期,便顺势将他当做了可以谈话的友人。王猛在日常生活中显得比工作时更为知趣,他们之间的对话几乎从不涉及攻打燕国,那样的话题留给了苻坚。

年关将近的时候,王猛已经成了慕容垂家的常客,慕容垂也成为了苻坚宫殿里的熟客,在燕国降将新迁入的宅中,按照鲜卑审美陈设的朴素厅堂回荡着王猛的谈笑,扫除过积雪的庭院内堆积着苻坚每天送来的礼物。

慕容垂逐渐发觉王猛并不是苻坚描述的那种人,至少其他人不像苻坚那样看待王猛。秦国的朝臣们偏向于认为——王猛是个苛刻的人。虽然兼有文职和武职,但比起将军的气质,王猛身上更具有一种酷吏的气质,让同僚对他感到敬畏。身为汉人的王猛身姿高壮,不逊于鲜卑的慕容垂,在胡人云集的朝廷中也算得上出挑,容易从群臣中被认出。当王猛从同僚旁边经过,其他人总是忍不住微微屏住呼吸,生怕被自己的气息所吹动的烟尘会阻碍了王猛的前路。王猛始终认真地倾听着同僚们那压抑的呼吸声,默不作声地观察那些人如履薄冰的样子。但在私下相处的时候,王猛又会另换一副面孔,为了不让他人过多戒备,王猛时常摆出无拘无束的姿态,有时甚至会像南方人似的散漫地谈笑。

慕容垂倒不害怕王猛,他从没有害怕过什么人,相反,他钦慕王猛从容不拘的风度,觉得他酷似正朔朝廷的高官。他没有思考过王猛为什么要藏起酷吏的一面,转而用文士的一面来接近自己,他还是皇子的时候,就习惯不过多考虑这种问题,以至于后来流落到了秦国。

慕容垂没有吸取教训,当王猛表现出某些值得警惕的特质,慕容垂仍然用与其他同僚不同的态度对待他。他看出王猛也喜欢这样。王猛来到慕容垂的宅邸,信步在堂中徘徊,观赏墙壁上挂着的佩刀,一面随意地与慕容垂说话,样子好像两人是相交多年的老友。这种程度的交往令慕容垂感到满足,他那时觉得他只需要王猛这么一个并非泛泛之交的人。

“您似乎很喜欢收藏好刀。”王猛说:“也许您已经在期待上阵杀敌了?”

“陛下还没有让我领兵的打算。而且这些并不是十分名贵的宝刀。”慕容垂回答:“因为家人嫌室内有些空荡,才随意摆在这里。等订做的家具到了,我打算让人去添置些合适的陈设,再重新装潢一下。”

王猛有武将的头衔,对兵刃和饰品都不陌生,应该能看出慕容垂没有展示什么实用性强的名刀。墙上挂着的佩刀是用不常用的合金配方锻造的,有的过长,有的过脆,甚至还有木头做刃的刀,是武将参加宫中某些场合需要佩戴的装饰品,只在柄和鞘的装饰上显示出区别,主人的地位越高,外壳就越璀璨华美。

王猛打量着墙壁上纠缠的蛇一样的相交的刀影,忽然说:“燕赵之地的人爱刀,我是听说过的,北方近来有民歌说,得到一把好刀,比得到十五岁的处女更加珍惜喜爱。”

“或许确实有那样的人。”慕容垂随口回答。“我听歌女唱过类似的词曲。”

“您会怎么做?”王猛转过脸来,唐突地问:“如果必须在心爱的佳人与稀世的宝刀之间舍弃一样,将军会怎么选?”

这问话似乎不符合两人的身份,肤浅且无聊。两人都是不再会为美色发狂的年纪了。即便在少年时期,慕容垂也认为自己绝不是轻狂的人,他从不缺乏主动的女人或珍贵的宝刀。他得到过许多南北名匠锻造的好刀,只不过未在邺城的王府陈列,现在的做法是沿袭了某些北方武人在军帐中的习惯,或许慕容垂无意识间流露了思乡之情。

“倘若能够得到佳人的垂青,为她割舍价值千金的宝刀,应该是值得流传的佳话吧。”王猛又自顾自地说道。

“我从书里看到过类似的故事,不过是发生在很久以前的治世。”慕容垂说。

其实他回忆起了自己在燕国的女人,容貌和品行都堪称佳人。当时慕容垂是受照拂的一方,女人们因他承受了许多无妄之灾,甚至丧失性命。慕容垂忽而感到有些悲哀。

“在混乱的世道,美人是不幸的。难免受到灾祸牵连而香消玉殒。同样,珍贵的宝刀倘若在动乱中折损,或流落到毫无德行的人手里,被作为俗物亵玩,也是遗憾的事。”慕容垂忍不住说:“我想,无论舍弃哪样,恐怕都令人难以释怀。”

“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王猛猝不及防地问:“我听说您做过类似的选择,您有一位侧室,留在了燕国。”

这句话略显尖锐,王猛没有看慕容垂,他的目光凝聚在衣袖一角。有一只生着薄翅的小虫,大约无法抵御隆冬的寒流,从他刚刚站立的窗边被吹了进来,循着暖意落在他的衣袖上。

“希望您不会怪我多嘴。我没有其他意思,纯粹因为好奇才一问。”王猛把目光从袖上收回,平淡地解释:“谈起令人惋惜的佳人,我才想到这件事,将军被迫与那位夫人分别月余,想必一定十分担忧。您近来是否有她的消息?”

王猛说着,将小虫拈起,把那只来不及挣扎的小生灵在指尖轻轻地掐死了。这片刻的走神多少有些失礼,尤其是王猛表情平淡,仿佛只是随口提出一件捏死飞虫一样的小事。

慕容垂忘记了掩饰自己的惊讶。

他没有对王猛或者苻坚说过他有妾室留在邺都,可转念一想,王猛身为高官,消息灵通不足为怪,何况此事也不曾刻意被隐瞒。他吃惊的另一个原因是,慕容垂猛然记起,仿佛与今天这番话相印证似的,他在抛弃女人来到燕国的时候,身上确实携带着一把佩刀,那是他从皇子时期起就宝爱的金刀,用故乡的语言刻着他的鲜卑名字。

“……没和我一起来到秦国的侧室,的确有那么一位。”慕容垂不再去想那把刀。他低着眼睛,说:“她有可以依靠的娘家,所以我没有强求她跟随。”

“既然如此,应该不会发生危险,您一定能够同在燕国的家人们团聚的。”

王猛展颜一笑,骤然变得温和的神情,仿佛多云的春日从层层阴翳中乍现的太阳的丽色。

慕容垂注目他说话的神态,觉得屋子里还需要添饰几扇中原风格的屏风或者帛画。这一瞬间的念想,让他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轻易地转移了话题。

“您和那位夫人都足够幸运,对我来说也是一种幸运。我的一时失言未曾令您不快,我很庆幸这一点。”王猛用与方才截然不同的声音说:“您能没有隔阂地和我闲聊,我非常欣慰。我喜欢听您说话,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为此,甚至偶尔会像年轻人一样,忘记了分寸。连陛下也说过他对您一见倾心,我想我们之间有着不浅的缘分。”

“年末与年初是不能懈怠的时候,马上就要用兵,现在的日子是可贵的,您觉得如何?希望您不会怪罪我的来访太过频繁。”

其实他们之间,明明是王猛说话较多。慕容垂觉得自己没有发表过什么高明的见解,也没有好好招待过王猛,但王猛那样说了,他心里忽然感到一阵轻松,于是点了点头。

他后来才明白他受了王猛的引导。在对王猛的看法上,慕容垂始终与从别人不一致,因为他和王猛不同于后者和苻坚,也不同于王猛与其他同僚,而是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更类似慕容垂与燕国的父亲和兄长们的关系。

慕容垂向来有一种被动的性格,即习惯父兄给予的一切。他在少年时期得到了太多的信任与怜爱,于是沉溺在这种导向性的关系中。即便慕容氏迫使他离开了燕国,慕容垂仍不觉得自己处世的方法有何不妥。他太过纯粹,父兄们没有教过他什么样的人意味着危险。慕容垂是带去危险的人,他只需要在战场上一往无前、如猛兽般撕碎敌人的军阵。

王猛要看穿他简直他太轻易了,他利用慕容垂的性格对他施加暗示,不怀好意地诱使他承认两人的亲近,他让慕容垂误以为得到了值得信赖的友谊。直到在长安分别,慕容垂还未发觉两人的关系完全建立于阴谋之上。

那是接近一月的时候,北方的寒冬如此漫长,使人感到已对春天失去了信心。接连多日的大雪终于停歇,负责天象的官员报告接下来都会有好天气。苻坚下令向燕国讨回应得的土地,王猛被任命为此次出征的元帅,秦国的军队整装待发,目的地在洛阳以东。那里是燕国的故土,经过商议,决定选用燕人作为秦军的引路人。

让慕容垂做这件事有些大材小用,最终的人选定为了慕容垂的长子,这孩子被派往王猛军中任职,为王猛等人担任向导。这个提议是王猛最先说出的。

新向导是个招人喜欢的年轻人,名叫慕容令,比同龄的鲜卑贵族都要出众,慕容垂来秦国避难时,他也随父亲一道离开了燕国。慕容垂最为偏心这个孩子,对他寄予厚望,逃到秦国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一定要带上他。当苻坚就这次的事向慕容垂询问意见,做父亲的没有多犹豫便同意了,这是为了儿子的将来着想,慕容垂认为他无论在燕国还是在秦国都应该有光明的前程。

军队起行之际,天王命人在长安郊外设下送别的筵席,苻坚当天没有亲自前来,作为在场朝臣中权力最大的人,王猛自然地主持了这场为自己饯行的宴会。那天长安气象阴沉,日光稀薄,天边飘动着数团边沿染成金色的云朵,仿佛许多军旗攒在一处。天象令人激动又不安。如此阴沉的冬日,北方人的筵席上不可以没有热酒,散席以后,同僚们都有些微醺。前来送别儿子的慕容垂准备打道回府,王猛在这时却特意派人来传话请他留步,王猛亲自来到慕容垂身边,后者起初以为他有非常重要的事交代。

“同为父母,我能够理解您的心情。”王猛问候道:“您要向令郎嘱咐的话已经说完了么?”

“我对这个孩子没有不放心的。”慕容垂想了一会:“不过,他毕竟很年轻,如果做错了事,希望您好好地教诲他。”

这句话有一半是客套,但王猛似乎无心于客套。

“您要向我说的话,也已经说完了吗?”王猛问。

慕容垂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没有回答。他想自己也许是听错了,也许没弄懂其中高深的蕴意。王猛垂下眼睛,他看上去神采飞扬,踌躇满志,眉眼中却有忧郁的影子。

“离别在即,如果没有话要说,也许是有信物要留给我吧。”王猛用开玩笑的口气,平常地说道。“毕竟沙场之上形势难料,这一去或成永诀也未可知。”他向慕容垂转过眼睛:“要知道,我会想起您的。即便离开长安,也会想到您的。”

四周吵吵嚷嚷的,刹那间又好像非常安静。诉说思念的声音从王猛唇边溢出,在极寒的空气中化作白雾,如魂魄般流动,纠缠着慕容垂的头发和脸。他看着王猛,那对于人情不甚分明的内心,也不禁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他不明白王猛何至于如此深情,但王猛的请求在他心里没有引起反感,反而激发了一种深刻的感动,让慕容垂觉得他此时也是留恋王猛的。其实慕容垂与王猛不过是相识不满两个月的人,过去的四十多年中都不曾相遇,他们在迥然不同的环境里长大,并度过了人生的大部分岁月,他们是陌生人,是对立阵营的人,是鲜卑人和汉人。然而面临离别时,王猛流露出的惜别之情,却使两人的情绪夸张到了超乎寻常的地步,好像他们的短暂相识本就值得一切轻信和牺牲。

这种亲密缱绻的错觉虽然只维持了一小会,竟比细水长流的痴情更加沉重,更加惊心动魄。

慕容垂解下了腰带上挂着的佩刀,递给王猛。

他的佩刀有金色的刀鞘,十分光洁崭新,脱下佩刀时慕容垂听见刀柄与皮革衣带上的其他饰物摩擦的声音,才想起为了这把佩刀,他今早新换了一条有错金带钩的衣带。

“这是我离开燕国的时候,带在身上的东西。”他略有忐忑地说:“我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可作纪念,想来也只有这个算得上珍贵。”

送出佩刀之前,慕容垂还有几分觉得王猛可能是在故作深情戏谑他,并不是真的需要他的信物。可王猛的表情变得极其慎重、严肃而温存,他将金刀接在手里,深深地看了一眼。

“往后我看见这把刀,就像看见您一样。”王猛声音中的哀愁荡然无存,透露出沉重的激情,或许还有一丝欣喜,慕容垂以为那是感到被重视而产生的欣喜。

王猛把佩刀挂在自己的腰间,对他拜谢。有一会儿,慕容垂不愿去想,心里却清楚自己正在等待什么。他隐约知道按照中原的习俗,通常有赠物就会有答谢,这样从感情和礼节上才形成循环。当时他本想开口问王猛,既然把随身的佩刀赠给了他,他又能拿出什么东西来答谢自己的慷慨呢?他要用什么信物证明他的情义?但慕容垂终于还是没有问,因为王猛的表情十分可靠,好像已经把任何事情都考虑周全,慕容垂便犹豫了。

他后来领悟到王猛没有答谢他任何东西,是因为王猛对他没有任何感情,王猛在他面前说了许多谎话,唯独在这上面的表现是真诚的。

三、

王猛感到对慕容垂说过的话仿佛成了一种缠绕在心头的诅咒。

在启程去洛阳之前,他要走了慕容垂的佩刀,曾借口说看到这佩刀就如同见到了慕容垂。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并不觉得自己的说法是真实的,就是说,他在那时没有预料到慕容垂这个名字将频繁干扰他的思考,而只把许诺当做一种虚情假意的敷衍。王猛意识到自己的一语成谶,是在离开长安之后,他当时以为两人日后也许不会再见,便下意识地在记忆里深深刻下了慕容垂的形象。尽管不再去想后面会发生的事,王猛不可避免地总是回忆起慕容垂的脸。

在洛阳驻扎的期间,王猛不止一次取出慕容垂送给他的那把佩刀查看,他首先确定这把刀如对方所说是十分珍贵且重要的东西。慕容垂没有敷衍他,从工艺看来,如果不是水平顶尖的工匠,无法制造得这么精细美丽。慕容垂递给他这把刀的时候,王猛觉得眼生,他没有在慕容垂的家中看过这把刀,慕容垂也从没有佩戴过。他留了个心眼,却不敢明显地表达怀疑,唯恐引起对方的警觉。好在慕容垂主动对他解释说:“这把刀是跟随我很多年的旧物,我得到它时先父尚且在世,按照中原的说法,那一年我快要及冠,在战场上立了功,先父很高兴,找到燕赵一带最好的刀匠,令他专门为我锻造了一把佩刀。”

慕容垂谨慎地微笑起来,从他的言辞中,可以看出他大约是感激天王的。当然,这也有可能是他在装模作样,因为王猛记得,慕容垂在说起苻坚的同时,怀着好奇看了看自己的眼睛。这个刺探的举动令王猛憎恶,他几乎感到一阵心虚。

“我今天来送别令儿,所以才久违地带上了这把佩刀,想提醒他像以前在燕国时一样表现,这点身为人父的自私,希望您能谅解。”谈论起那个孩子,慕容垂流露出骄傲的神情。“把它转赠给您,也能代表我的一片真心……因为我不止是来为他送别,也是来送行您的……”

他最后一次抚摸对方手中的金刀,王猛听见一声轻轻的叹息。

他的目光随即落在慕容垂的指尖,跟从他的动作转向那把武器,这是一把鲜卑风格极其明显的佩刀,就像慕容垂的眼睛和皮肤一样,昭示着主人异于中原的血统。金光熠熠的刀鞘装饰着繁琐的半镂空浮雕,纹路是燕中山地区流行的题材,不外乎长相怪异的猛兽吞噬柔弱的幼鹿,猛禽在云中啄食毒蛇。在刀柄和刀身连接的地方,镶嵌着未经过打磨的黯淡的宝石,大颗红色的碧玺仿佛从刀鞘中滴淌下的鲜血。

王猛记得自己当时对碧玺深邃的颜色格外留心,倒不是他突然对奢华产生了什么兴趣,只是他产生了一个残暴的想法,他觉得他得到的这把刀将来会沾上慕容垂的血,类似的念头往后长久地在他心里挥之不去,慕容垂会用这把刀自杀吗?疑问从王猛脑中一闪而过,成为了诅咒的前兆。

后来他独自一人时曾仿照慕容垂的动作抚摸这把佩刀。王猛从纯金的刀鞘中抽出约三尺长的刀身,轻轻触碰刀刃银色的弧度,轻薄的金属在指尖的敲击下发出蜂鸣,他的耳边响起那首曾与慕容垂谈论过的赞美好武风尚的歌谣。北方人热爱锋利的宝刀,胜于倾慕年华正盛的少女,然而,当他将冰冷的刀脊贴近掌心,浮现在王猛脑海中的并不是十五岁的处女等待爱抚的脊背,而是佩刀主人在棕色鬓角边显现的苍白的肌肤。

慕容垂的皮肤如纯粹的酪浆一样洁白,几乎没有血色,从他那谦逊地弯下的脖颈,到握住刀柄的指尖,都闪耀着燕地新雪的颜色,他在离别之前说着盼待王猛得胜归来的客套话,眉毛微微扬起,眼睛垂下。慕容垂的眼珠和眉梢呈现出调和在酪浆里的蜂蜜的棕金。即便王猛不怎么信奉鬼神,他还是在回忆对方眉眼的那一刻感到了诅咒的力量。

因为即将成功,有关慕容垂的回忆反而成了战利品般令人快乐的回忆。王猛一面咀嚼着诅咒带来的悚然快感,一面派人去请在军中安排的使者。

使者是王猛特地挑选的,是计策成功的关键之一,此人曾是慕容垂的亲信,也出身鲜卑,慕容垂得知他会跟随王猛出征,曾寄希望于他,想让他照应同在军中的慕容令。王猛后来略费了一些金钱,就让这个深受父子信任的人答应为他所用。

使者来到王猛的军帐,王猛遣去左右,秘密地交代他向军中的慕容令假传他父亲的口信。慕容垂现在留守长安,慕容令在洛阳,父子俩消息不通。此人既然深受慕容垂信任,倘若声称受慕容垂之托来传递消息,便容易取得慕容令的信任。

“你就说,王猛要害死他们父子,秦国不是久留之地,让他赶紧离开这里,另寻出路。”

王猛怀着冷酷的激情,念出自己的名字,而后才意识到自己的脸上正露出微笑。他嘱咐使者道:“你只需把一切都说成是慕容垂的意思,告诉他儿子,慕容垂已经和燕国人商量好了,那边会接纳他们。至于慕容令,让他一接到你的消息就马上离开秦军,设法回到燕人中去,他的父亲也会回燕国的。”

“不过,怎样才能让他一定听我的呢?”使者弓着腰,畏惧而疑惑地问道。“慕容令未必会轻信这是他父亲的意思。”

王猛向他招了招手。

“我有一件可以作为凭证的信物,你拿了去,交给慕容令吧。”他说:“这是慕容垂从前随身的东西,看了这个,他应该会相信。”

他将金刀拔出刀鞘,给使者验看,弧度优美的刀身宛如镜面般洁净,王猛顺着他的倒影看去,在自己的双目中望见某个遥远之处血肉横飞的场景。

他当初向慕容垂索要信物,当然不是由于真切的思念,王猛需要为构陷慕容垂准备一个凭证。这个计划在两人刚认识的时候就在王猛心中酝酿,他甚至利用自己的好感,做出亲密的模样,从慕容垂那骗来了这把刀。他对着金刀最后一次幻想对方伏诛的情形,被割开的身体从胸膛到喉头都白得耀眼。

数天之后,慕容垂长子在洛阳叛投敌军的事便得到了证实,他拿着父亲的佩刀,带着少数部下连夜离开王猛的大营,就近投靠了对垒的燕军。王猛甚至不打算派人追击,而是立刻把这件事写成奏表送到长安,暗示苻坚自己的判断没有失误,从燕国来的慕容氏父子果然不打算做秦国的忠臣。

不难想到慕容垂听说这个消息会有多么不安,王猛在凯旋的路上就收到了暗报:慕容垂也离开长安,逃走了。毕竟他是叛变者的父亲,难免会受到牵连,这件事之后,将会有更多人怀疑他和儿子一样有着不忠的心。

倘若没有苻坚这个变数,那么可以说一切都不出乎王猛的预料。即便慕容垂回到燕国,也会面临艰难的处境,燕国人不欢迎他,也不可能让他官复原职,那里的当权者不喜欢叛臣。不过,依照王猛的筹算,慕容垂最好在逃到燕国前就死掉,死于苻坚的追兵。无论是哪个结局,他的计划都已奏效。

后来的几个晚上,王猛都睡得很好,他梦见慕容垂的头颅悬挂在高大的城墙正中,像刀一样高挂着,慕容垂没有流血,脸色惨白,仿佛一颗黯淡雪白的宝石。

王猛不觉得自己阴险。也不认为自己需要羞愧,在他看来,秦国需要一个除掉隐患的角色,而他只是扮演了这个角色。至于慕容垂的轻信,他认为那怪对方太过纯粹,太过纯粹的人在这个年代很难活下去,燕国和秦国都没有他的容身之地。王猛有时觉得,慕容垂就像那把他短暂经手的佩刀,不仅拥有纯金的刀鞘,连刀身都是纯金的,永远不会朽蚀,永远轻薄锋利,稍经擦拭便会光洁如新,在战场的阴云下熠熠生辉。

只是佩刀不是实用的武器,纯金的刀不是杀人的刀。

王猛毕竟也有失算的地方,他能够看透慕容垂,却没能摸清相处多年的苻坚的性情。或者说,比起慕容垂,苻坚的纯粹更令王猛难以置信。慕容垂的确逃出了长安,企图离开秦国,苻坚的追兵如王猛所料地追上了他,却没有将他杀死。因为苻坚已经下令宽恕慕容垂的出逃,认为他担心遭到连坐是可以理解的。慕容垂又被送回长安,苻坚亲自招待并安慰他。王猛赶到长安的时候,眼见一切努力已经白费,慕容垂又回来了。

现在他成了自寻烦恼的人,苻坚摧毁了他的整个计划,使他陷入了尴尬的境地。苻坚对王猛解释道:“我决心不再重提慕容垂做过的事”。王猛只有一瞬间想问那么自己该如何是好,这个念头很快就被他抛在脑后。王猛明白他需要扮演新的角色了。

慕容垂几次来到王猛的宅邸拜访,他心急如焚,想询问儿子究竟遭遇了什么。慕容令已经跟随燕军回到了燕国,慕容垂却很相信这个长子,不认为他会轻易背叛。此时已是初春时节,尽管树枝上的霜雪尚未融化,还是可以看见门外的槐树与杨树鲜嫩的新芽,在薄霜的覆盖下闪闪发亮。王猛把自己关在邸中,一反常态地对慕容垂称病不见,倒不是他不能厚颜无耻地招待对方,告诉他“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是这样的敷衍没有必要。慕容垂自会知道真相,而且他们之间虚假的东西太多,王猛疲于在慕容垂面前演戏。

苻坚凭借宽厚和温柔挽回了慕容垂,却不可能挽回过去发生的所有事。尤其是在三月之后,秦国收到了慕容令的死讯,王猛便明白他和慕容垂彻底不可挽回了。此后慕容垂不再上门拜访,想必去年在洛阳军中的人,已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他。

慕容令死于燕国人的猜忌,燕国人没有完全接纳他,他们害怕他是苻坚派来的间谍,经过数度挣扎,他可悲地走向了灭亡。听说慕容令死后,任何人都能看出慕容垂十分痛苦,王猛相信慕容垂一定在痛恨他,或许不敢明目张胆地恨,因为没人听说慕容垂曾为了儿子的死诅咒过谁,王猛却觉得,慕容垂说不定和过去的自己一样,连睡梦中也无法忘记对方的名字。

他不害怕慕容垂会报复,王猛习惯面对他人的恶意。只是不得不与慕容垂同朝共事,确实成为了王猛的难题。王猛开始考虑该以怎样的心态面对慕容垂。这个人已不再是利用过后就可以抛弃的工具。两人的关系毁灭之后,慕容垂才真正受到王猛重视。

后来他们在大庭广众之下相遇过几次,王猛刻意避免在视线上与对方有所交集,他对慕容垂表现出明显的尊敬和疏远。对于慕容垂的痛苦,他从同僚的角度进行蜻蜓点水般的体谅,同时装作对这种痛苦感到陌生。总之,王猛最在乎的是朝堂的稳定,不介意为此委曲求全。

王猛心中另有打算,他认为战争结束之前慕容垂不会有所动作。慕容垂还需要对燕国人进行复仇。使他流落秦国的是燕国人,逼走慕容令的虽然是王猛,可实际杀死他也有燕国人的参与,何况苻坚如此挽留慕容垂,就是希望他能在攻打燕国时出力。

这年夏天,苻坚开始继续对燕国的作战,无论是王猛还是慕容垂,都需要把所有精力放在攻城略地上。战争爆发之后,需要他们当面交流的时候更少了,免去了尴尬和发窘的情形。故而王猛相信,即便真的要和慕容垂计较,那也应该是攻取邺城之后的事。

那个日子来得比想象中要快,刚好离年关还有不到两个月。秦军开始进入燕国的都城,战争告一段落。在入邺进行善后事宜的大臣中,王猛是最早的一批。去年正是这个时节,慕容垂逃离了邺城,来到长安寻求庇护,如今他以天王臣子的身份重新回到故乡,大概会为冤屈昭雪、不必背井离乡求生而感到欣慰,王猛不禁联想,不知慕容令的死是否给那个人带来了更深的伤痛,那份仇恨又不知慕容垂会选择如何平复。

考虑到过去种种,他的确对慕容垂产生了一点虽然矛盾却真切的同情。但他后来听说慕容垂正在邺城寻找自己,便迅速把这种感情熄灭了。

慕容垂未免太沉不住气,他在心里下了判断。既然慕容垂的愿望如此急切,王猛决定不再像长安时那样继续回避他。他同意与慕容垂在邺城的居所中见面。

进入邺城后,王猛临时居住在故燕太傅慕容评的宅邸,此处离皇城很近,方便对城市和宫殿重新进行规划管理。这所宅邸的前主人是慕容垂的叔父,曾经燕国最有权势的人之一,慕容垂当初逃到秦国,正是为他的威权所慑。秦军入邺之后,苻坚把从慕容评那里夺来的珍玩财宝,连同这所豪华的宅子一起赐给了王猛。王猛不愿接受太多东西,最终选择了这处宅子。在这样的地方与慕容垂见面,他某些阴暗的心理倒是意外得到了满足。

王猛设想过慕容垂走进这栋熟悉的宅邸时的情形,在对方看来,王猛和慕容评都是加害者。慕容垂也许会在太傅府的深檐之下驻足,流下悲伤的眼泪,感慨他在秦燕都难以见容的命运。还有一种可能,如果慕容垂自恃有功,也许会闹事,带着甲士前来报仇。王猛吩咐过家人,无论慕容垂来时有多少随从跟随,都不必阻拦。王猛会如实把事情记录在给苻坚的信件中。总有一天苻坚会听从他,相信继续宽容慕容垂是一种错误。

与他的期望相反,慕容垂来时显得很平静,他在这座宅邸中呆了一个下午,黄昏时分,便礼貌地起身告辞了。两人几乎没有发生什么冲突。在他的余生中,王猛偶尔会怀着微妙的心情反刍那天与慕容垂的某些对话。那是一场毫不风雅,也没有默契可言的谈话,却给王猛造成了特殊的影响。即便他永远把慕容垂当做隐患,后来他仍旧会想起在这次在邺城相见的情形,无论过去多久,慕容垂当时的表情和动作,像盛夏空中的灰尘那样,总是历历分明地浮现在他眼前。

慕容令死后,他们终于有机会近距离谈话。两人相见的时候,王猛简直像第一次见到慕容垂时一样吃惊。他在过去的十个月忙于战事,还没有察觉对方发生了多大的变化。慕容垂变得和原来判若两人。他老了许多,再也没有那种纯粹的气质,那愈发苍白的脸上,金棕色的眉毛习惯性地稍稍拧着,看起来满腹沧桑、心事重重;额角和脸颊处的纹路更深了,裂壑般的阴影吞没了曾经的天真;从见面开始,慕容垂就抿着嘴,他尖削的下巴和绷紧的嘴唇有着美丽的线条,然而比起以往,增添了一种屠夫般的冷酷感觉。

“这阵子辛苦您了。”王猛开口说:“我很敬佩您的战功,我为您感到高兴。”

“能和您相见,我也很高兴。”慕容垂的第一句话是:“我甚至害怕真的见不到您了。”

他一面说话,抬眼盯着王猛,金棕色的眼睛里没有那种面对始作俑者的恨色,相反,是深深的隔阂与警戒。慕容垂的转变在这双充满血丝的眼睛上体现得最为强烈,他的眼睛依旧有着兽性,只是善意的感觉已经荡然无存,他的目光十分幽邃,似乎在不绝质问着什么。

“这样单独的会面,确实是今年以来少有的。”王猛故意忽视了他后面的话。“开春以来,我这里就一直事务缠身,想必将军也是一样。”他说。

两人在慕容评昔日接待贵客的明堂中见了礼。明堂的陈设还是故燕时的趣味,不曾变动许多,王猛对此并没有十分上心。慕容垂来访时穿着朴素的鲜卑戎装,头发按中原样式束了起来,戴着轻便的皮冠。王猛用家常的规格招待他,请他在矮榻旁的胡床上坐下。慕容垂落座以后,不断地顾盼四周,从走进慕容评的宅邸开始,他就在审慎地思考某件事。这种讨厌的特征是他以前所没有的。

“您记得吗?去年在长安,您也对我说过差不多的话。”紧接着王猛那番忙碌的托词,慕容垂迅速地说道。

“您是在说去年冬天的事吗?请不要责怪我啰嗦。也许我是老了。”王猛笑了。“每年开春,常有一段忙碌的日子,今年尤其是这样。”

“您一点也没有老。”慕容垂说。“您一定还记得当时的事。”他微微前倾了身子,随着这个细微的动作,他表现出几分未曾有过的锐利。“您曾经向我索要过信物,说为睹物思人。”他问:“那么,您后来有没有想起我呢?”

王猛略略一怔。

他并不讶异慕容垂提起这件事,实际上,他们之间如果要开诚布公地交谈,就离不开这个话题,除此之外,一切都是虚情假意,敷衍了事。他没有想到的是慕容垂如此直白地复述了自己的借口——只是借口,是利用,是圈套,是栽赃陷害。但慕容垂的语气郑重其事,仿佛深信着王猛,并在期待一个答案。

“我想到过您。”王猛诚实地,没有任何心计地坦白。“许多次。”

慕容垂注视着他。

“我也很多次很多次地,想起过您。”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安慰您的心情。”王猛说。大概是慕容垂的口吻太过陌生,与他对话让他产生了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仿佛认识慕容垂是件很久以前的事。

“不用说这种话。”慕容垂回答:“我不是来向您寻求安慰的。”他的语气是冰冷的,王猛有些失望,过去的慕容垂不会说这样的体面话,他变聪明了。

“这几天,我见到了许多燕国的旧臣。”慕容垂忽而说:“他们是叔父的下属。我离开燕国的时候,心里埋怨他们,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这些人,因为他们不肯帮助我。其中有几个,我甚至想让他们死,可是见到他们的时候,我又想到,即便杀死他们,离开我的人也没有办法回来了。”

“有人告诉我,回到邺城后,您对见到的燕国旧臣都很客气,即便是有私怨的人也是一样。”王猛说:“您想和我谈起的是这件事吗?”

“您的消息很灵。”慕容垂看了看他,眼神并不意外。“也许这样不够妥当,我不想被认为是在邀买人心。不过我觉得,他们从前是燕国的大臣,现在则是天王的臣子,最后的去处要看天王裁夺。虽然我的确与旧臣们有过矛盾,不过我现在和他们一样,都听命于天王,我懂得了为天王考虑。”他说。

这句话竟然说得气若游丝,十分痛苦。慕容垂在压抑着愤怒。王猛松了一口气,他毫无理由地获得了一种确信。“慕容垂恨我。”王猛想,反倒奇异地安下心来,随着这份安心,扭曲的介怀同时也在他的心中诞生了。

“为了天王考虑。”他重复慕容垂的话,差点抑制不住冷笑:“您说得很有道理。也提醒了我,我和您都应当这么做。”

两人的谈话出现了一会儿的空隙。王猛的失望愈来愈加深了,他琢磨着慕容垂的言外之意,意识到,在这个人身上,深深吸引自己的纯粹特质已经荡然无存。慕容垂成为了一个懂得保全自己的人,成为了一个会为自己愤怒的人,他不再是被驱使、被诱导、被命运摆弄的征战的工具,不再像是一把黄金的刀。他看起来像是王猛曾经以为的慕容垂了,这也让他变得极为普通,泯然众人。

王猛认为这与自己的作为有联系,也与苻坚的决定脱不开干系。苻坚做得不对,他想。苻坚原谅了慕容垂,却也把他放到了一个摇摇欲坠的环境中。慕容垂最终回到了邺城,却牺牲了让他成为慕容垂的品质,不难想象他是经历了多少苦战才走到这一步。那是覆灭故国的战争,与过去慕容垂追随父兄们而参与的战争大不一样。曾几何时,云翳般笼罩着慕容垂、护佑他内心的美丽的欲望消失了。他不是被战斗的本能,而是被命运催促着走上了沙场。

为了在秦国的地位,为了苻坚的信任,为了慕容令的冤屈,他必须取得胜利。在不得不战斗的压力下,慕容垂不再能保持纯粹。人世间的血雨腥风侵入了他的骨髓。慕容垂失去了黄金的刀鞘。

“你还会做出让天王失望的事吗?”

慕容垂穿好鞋子,准备再度回身拜别时,王猛站在光线昏暗的厅堂中央,厉声问道。

“你已经辜负过他一次,你还会再继续辜负他吗?”

不仅是慕容垂觉得突然,王猛自己也明白这问话十分突然,可有时候越是突然的行动越能得到效果。由于他的问题,慕容垂一下子站住了,他转过身,在王猛面前笑了起来。

“您何必问我呢?您明明不会相信我的答案。”他说,脸上的笑容有些神经质,责怪的意味多过友好,慕容垂的确在愤怒着,他一直在愤怒。

“我来的时候,本来有许多问题想问您,看见您之后,我就说不出口了。”慕容垂借着说:“因为我怕自己会不相信您。”他低下眼睛,声音清晰又沉重。“其实我知道,送给您的那把金刀,已经不在您这里了。”

慕容垂像是在暗示,他是从王猛那里得到的背叛的种子。他几乎昭然僭越的话语,他那惨白的脸色与极不相称的笑容,使得王猛再度起了杀心。他很少如此强烈地想要杀死一个人。他咬住嘴唇,炽盛的杀心使他犹豫了片刻,但是慕容垂比他更果决,他没有再留下任何话语,便转身离开了。

王猛没有阻拦,他怔怔看着对方在夕阳下仿佛泼洒了鲜血的背影,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他想,也许现在的慕容垂会死在战场上,或者为战争而死。他在那时已隐约觉察了某种兆头,失去纯粹心灵的慕容垂会被凡人的苦恼和欲求日渐侵蚀,磨损人心智的政治生活将和战争一道摧毁他。失去金鞘的慕容垂不再是不生锈的刀,他将终于无法从戎马生涯的摧残中逃脱,他会毁灭在他赖以生存的战争里,就像长安城未来会迎接不再和平的宿命。

尾声

王猛死在闷热的夏天。

他做很多梦,在痛苦的压迫下,倒也能得到片刻短暂的清醒。王猛清醒的期间,许多人都来看他,对他憔悴的样子叹息。王猛没有力气客套,只一动不动地躺着,在枕上歪着脑袋看人。他用所剩不多的理智辨认面前的探病者,计算朝中的谁来了,谁没有来。诚然,王猛明白,这种计算只是浪费精力,对死到临头的人来说,计较人际关系上的得失是非常荒唐的,然而他总是不自觉地开始思考这些事,斤斤计较已经成为王猛的一种本能。他记得几乎每一个长安的朝臣都来看望过他,有些在外地任职的甚至也来了。那些没来的人,他差不多也心里有数。

所有缺席者中,王猛最在意的是慕容垂。王猛对他的不闻不问并不奇怪。曾经他对慕容垂称病不见,在最后关头,慕容垂采取了同样的方式来逃避他,这是一种符合他风格的做法。

慕容垂到底还是来了,一天午后,王猛从有关过去的梦中醒来,发现慕容垂正站在床幔外,隔着半垂的斜纹纱幔,他的身影清晰可辨,那副样子绝不会是旁人。或许慕容垂猜到王猛心中还存在一些念想。当王猛意识到这一点,顿时回光返照般有了力气,他从病榻上坐起,把床幔揭开一角,慕容垂的脸便在近处显露出来,他的长相和记忆里一模一样,仍然有着纯粹的眼睛,他的面容似乎很悲哀,双唇闭拢着,看样子无话可说。

王猛伸出手去,他的手挣扎地拨开纱幔,向前一探就抓住了慕容垂的手,手是粗糙又温暖的,比起他这个垂死之人,充满生的活力。慕容垂没有抗拒,王猛便忐忑地把他的手握在自己干枯的手里,一如那年紧张地握住他递来的残存余温的刀柄。

王猛本来有很多话想说,这段尴尬的关系走到了头,他为了体面咽下了太多话。他还有许多事想问,他想慕容垂既然出现在这里,一定做好了如实回答他的准备,很少有人会狠下心来对快死的人撒谎。

他用力张开嘴,却本能的,下意识地问了与自己无关的问题,那时他甚至不知道控制他的是他最后的意愿,还是几十年来的始终坚持的某种习惯。

“你会毁了长安吗?”

他厉声问,虽然气喘不已,却说得很清楚,没有咳嗽,他盯着影影绰绰的床幔后的那张脸,回忆起他在邺城也问过差不多的问题。慕容垂一定会觉得他无聊,会觉得他们之间这么多年过去,原来还是别无新事。

“慕容垂,你已经毁掉了邺城,还会毁掉长安吗?”

他嗓子嘶哑,拼尽全力地利用这具没有任何威胁性的残躯,完成了这个足够诛心的问题。这时王猛完全没有了在众人面前的威严和锐利,反而流露出垂死的挣扎姿态。他不是作为一名宰相,而是作为一个在乱世沉浮五十年而仍无法顺应天命的人,去向另一个从来选择被动地接受命运成为工具的人,质问天命的结果。

慕容垂没有回答。王猛感到自己的手心空了。有什么东西流走了。

从纱幔那边传来声音,随后露出侍女的一只胳膊,她用钩子把低垂的帘幔勾了上去,王猛睁开眼,发现原来床幔纹丝不动,没有打开。视野开阔之后,王猛看见苻坚站在外面,正在流泪,这才反应过来他又在做梦。慕容垂不可能来,也不会同情他,王猛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却不愿意想起——慕容垂恨他。

他的指望原本就是荒谬的。只不过王猛实在是太好奇慕容垂的命运,也太好奇秦国将来的命运了。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他正在想念慕容垂。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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