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外卖行业在网上不断出现一些让吃瓜群众目瞪口呆的事情,比如:
“外卖骑手等餐等到崩溃砸店被店家殴打痛哭”
“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
“外卖骑手送外卖死在街头,外卖平台起初只愿赔付2000元抚恤金”
“外卖骑手跟小区保安群殴、单挑轮番上演,终致悲剧事件”
……
一个工作竟然如此凶险,可在街头上看到一个个骑手仍平静如常的在身边急速穿梭。这个工作看起来既平常又神秘,那这个行业究竟有什么样的真相还未被揭开,有什么样情绪在里面暗流涌动?
带着这些疑问,我们访谈了上百位外卖骑手,对他们的真实工作情况,比如做外卖骑手都是怎样一群人,赚不赚钱,工作强度大不大,外卖公司工作环境又是怎样的,危险性有多强,未来在哪里,等等问题一探究竟。
一、外卖骑手都是怎样一群人?
据之前网上的一份报道说,在国内超过700万的外卖小哥中,有7万硕士、21万本科生在送外卖,我想若真是如此,那外卖骑手里面也是藏龙卧虎呀,也许某一天作为一个被互联网公司淘汰的中年人去送外卖,我觉得也不丢人。毕竟无论美团、饿了么、盒马生鲜也都是互联网公司,以后做外卖也不算是跨行,顶多算是行业内部转岗。
但是调研了上百位骑手后,我们发现事实情况貌似跟想象的有些不一样,而且在访谈中还有很多意外的发现:比如一个大学本科毕业本可以在一个宽敞写字楼里体面工作,但是为了给儿子挣更多奶粉钱,他下班后兼职送外卖能送到深夜12点;再比如一个95后文艺女青年(以前我们可能习惯叫做打工妹)不愿受电子厂流水线的束缚出来跑外卖,仍不忘诗和远方,用攒的钱买了一辆小越野车准备有一天攒到更多钱后环游世界……经过对这些采访过的外卖骑手资料的整理,我们将这个群体大致分为以下几个类型。
1.转行农民工
这类人群可以说是外卖骑手的主流人群。中国第一代农民工要数90年代起的南下打工潮那一大批人,彼时,活跃在电子厂、服装厂、打火机厂流水线的打工仔、打工妹是可以说是那个时代典型人物。可是枯燥、机械的工作环境,加上长久涨不了太多的工资,让这个工作在当今时代显得有些不合时宜,所以很多人就流入到外卖行业。
具体来讲,如果对这类人群再做细分,又可以分为传统的工厂做工的和服务行业从业者。
(1)工厂做工的常见的有流水线的打工仔(或者打工妹)、工地建筑工、修车厂洗车工人、家具厂木工。比如,我们采访了一个叫小刘的姑娘,一头干练寸发,远远看去,你绝对会把她当成是一个小伙子。她做美团骑手有一年多了,大概20岁出头的样子,中职毕业后就到电子厂打工,一干就是五六年,流水线的工作机械、枯燥,她已经烦透了,那里根本就不把人当作一个人看待。
虽然起初在工厂的目标是经过自己的努力可以做上流水线的线长,这样就至少可以不做一个机械操作工了。但是后来她发现即便做了线长,还是要困在流水线上,每天面对一堆琐碎、无趣的杂事,还要不停培训一波又一波不断流失又新招来的流水线工人,无名之火就不断涌上心头,总会在一些不经眼的小事上爆发,之后又后悔莫及。长此以往,感觉特没意思,就离开了工厂。
她说自己本是一个比较随性的人,现在跑外卖就能释放出自己的性子来,开心就会多送一些,不开心就少送些。她一天大概送30~40单左右,她觉得自己虽然是女儿身可是感觉也并不比那些爷们儿们干的少。
我们还在北京人口密度最大的中关村软件园附近某地下美食广场,遇到一个之前是在工地做气焊的美团外卖骑手小成,见到他时已经是晚上9点左右,小成正在一家湘菜馆的小店狼吞虎咽的吃饭,饭菜比较简单:两个小菜,两大碗米饭,一碗免费送的菜汤。我看到他有些稀疏的头发,脸上黝黑,皮肤松弛,他说他家里已经有两个孩子了,小儿子都有10岁了,很明显能看到历经岁月沧桑后在他容貌上留下的痕迹。采访的时候我们判定他应该有40岁的样子,可我们又不是很确定,最后问他有没有40岁,人家还无奈的调侃来了一句:我有那么老么?实际上,人家也就30岁多一点。
他做美团外卖有3年多,之前好几年一直在工地做电气焊,就是无论严寒还是酷暑,都能在一栋栋正在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工地的钢筋水泥间随处可见的气焊工人。他们曾是繁华城市的建设者,可城里繁华的生活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给他们留下的除了岁月的痕迹还有这个特殊工种带来的身体磨损。这位小成告诉我们由于长期在工地焊接时接触各种废气、电光,后来一闻到那种味道就恶心,肺上也落下了毛病,不得不转行,找工作期间听老乡介绍说做外卖骑手没有什么门槛,挣钱也不少就开始干这个了。
“你看这坐在这边跑外卖的有哪个老在走动的?都是坐在那里,绝不多走一步。”他还一边指了指周围坐着的外卖员,一边说着。
我们看了看周围坐着的外卖员,有穿黄衣服的美团骑手,有穿蓝衣服的饿了么骑手,有的后仰着躺在椅子后背上瘫坐在那里无所事事的翻着手机,有的三五成群坐在那里聊天。
我们正环视着周围,小成又去问老板要了一碗米饭。
“你这跑的步数也不多呀,才13000多步,还没我跑的多,我主要在办公室呆着,我一般都15000多步。”
“那不一样呀,我们主要都是骑着摩托又不算步数,但是我们走的路可都是要上下楼梯的不像你们那样路都是平的,而且即便是坐电梯有些地方也很难受的,比如,医院,一到中午吃饭点,医生、病号、家属在电梯口排老长的队,就是进去了不是饭盒被挤扁,就是人被挤扁了。”
“你还真是幽默。”我有些忍俊不禁。
(2)来自服务行业的从业者又有厨师、保安、发廊学徒、小区维修工等。
我们访谈中发现,这几个职业中,仿佛还有个鄙视链存在。
一日,大概晚上九点多,我们在海淀区的一个城中村的一个小饭店门口碰到一个在外面等着取餐的黄衣骑士还有个正在抽烟的厨师。我上前给骑士和厨师分别递了一根烟,便闲聊起来。
“你在做外卖骑手之前是做什么工作的?”我们问骑手道。
“为什么不干保安这个工作要做骑手了呢?是因为做外卖比较挣钱嘛?”我们又追问道。
“干保安太累了,得一直在那里站着,站一天腰酸背痛的。”骑手接着答。
“做保安就估计工资只能养活着自己的吧,我看现在都是那些上了年纪老头子们干的。”厨师在一边发问了。
“也不是的,工资还可以,你看有些大的商场对保安要求还是挺高的,比如新中关的保安,还必须长得帅才行呢。”骑手回答说。
“的确是,有些高级商场要求的确挺高的。你一天能跑几单一般。”我们担心被厨师带偏了话题,急忙转移话题。
从上面我们大概总结:做厨师的觉得要比保安优越,而有的电子厂流水线工人又觉得做骑手挺好的自由、挣钱多,从我们之前的访谈了解更多外卖骑手来看,他们又都觉得外卖的确是来钱快但是不适合长期来做,将来还是会找一个技术活儿,比如做个木匠、装修工、厨师什么的。这个鄙视链的存在大概也能解释为什么打工人非要为难打工人了。
比如,我们也访谈过一个美团的专职骑手小胡,他之前一直在连锁饭店做厨师,做厨师的时候每晚下班8点钟就兼职出来跑一跑外卖,发现2个小时就能挣个140多块钱,觉得比做厨师强,后来干脆辞职出来跑。但充满激情的跑了7个月后小胡又表示这个的确挣钱要多但也不会做太久,毕竟做这个需要体力,不是长久之计,还是要为以后想想。
2.破产小商贩
这部分人就是那些开网店、饭店、电脑维修店等之类的小商贩,他们由于经营不善或者被迫拆迁等原因维持不下去,暂时又没有什么能干的工作就选择做了外卖骑手。但是做了外卖骑手成了打工人后是否就比不上自己开店,这还真不好说。
我们就把这类群体又分为三种类型:
(1)安于现状,觉得做外卖比之前工作要好的
(2)完全不想干,只是作为中间过渡的
(3)把外卖骑手作为零工之一来干的
比如,我们遇到过一个之前做煲仔饭小店的骑手。觉得之前自己开饭店太累了,主要是太操心。每天六点就要起来张罗食材什么的,还要经常考虑盈利等各种问题忙到很晚,好不容易能躺下还经常失眠。现在做骑手也是每天早上6点多就要起床,但是至少不用操那么多心,且挣的钱也不比以前的少。我们还采访过一个以前开网店亏了几十万,自己又没啥特长又没了做生意本钱,只能靠跑外卖还债,虽然这个工作既费体力又危险也没办法。
3.大学生
对,我们真的有采访到大学生毕业后专门做外卖骑手的。虽然在采访过程中我们通过其他人口中了解到是有大学生利用寒暑假来做外卖骑手挣零花钱的或者体验生活的,但是在采访中真的遇到毕业后专门做这个的仅此一人。
这位大学骑手名字叫小洪,男,今年26岁,本科学的是物流管理专业。我们跟他约在杭州的一个小饭馆见面,他到的很准时,只见他从电动车上下来后拖着笨重的身躯缓缓走过来了,那裹在他过于肥胖身躯的可怜衣服好像顷刻就要被他撑破似的,真让人有些揪心。
来到杭州后,一时也不知道做什么好就先跑外卖,正好也可以减减肥,小洪说去深圳这几年体重增了30多斤。现在做外卖已经两个月了,他跟我们说做外卖自己很努力的,刚开始身体有点吃不消,会感觉特别累,现在已经适应了,尽管动作还是慢一些。
4.兼职工作者
外卖骑手作为一个只要能认识路,能识字,能简单交流就可入行且工资结算贼及时的职业,受到工作之外想找兼职的人的广泛青睐。大学生寒暑假可以干,工作压力小的小白领可以干,生意清淡的小商贩也可以干,甚至家庭主妇也可以干。
(1)白领兼职从业者
我们在湖南株洲市采访到一位李先生,他大概30岁出头,已经成家有个1岁多的孩子了,老家是凤凰古城的,工作后就在这边买房定居下来。李先生大学本科毕业后在一家国企做技术,工作轻松稳定,平时八点半上班,五点多就能下班。在兼职做外卖员之前下班后就是陪陪小孩,后来感觉供着房贷还要养孩子太费钱,尤其奶粉好贵,就出来找了送外卖这个门路。采访时他已经做了三个月外卖,只在工作日下班后以及周末送。工作日只能跑晚餐,每天下班后草草吃两口就开始忙起来,最少要跑到晚上12点左右。
而到了周末早上,工作了一周而且前一天晚上还在跑外卖也想睡个懒觉,不过周末可是他这个打工人挣外快的黄金时机,所以再不想起床,一想到孩子和家人,他就能一骨碌爬起来。送早餐就不考虑了,也不能对自己那么严苛,周末一般也就是9点多一点起来,洗漱完毕,简单吃个早饭就开始忙碌的一天。
中午高峰期忙活完后,他会一直干到下午3~4点钟左右,这中间如果太忙午饭就省了。这时他会回家休息一下,在五点前再吃顿饭,就继续开始跑。周末一般也都是会跑到晚上12点左右,有时候单数特别多,但凡自己还有体力的,就能干到凌晨2点多。
李先生觉得虽然做这个过程很辛苦,但是每月可以跑500~600单,这样算来跑外卖月收入可以拿到2000~3000左右,再加上国企发的工资,在株洲这样一个三线城市用这些钱来补贴家用是够用的,只要能挣来钱就觉得之前的辛苦还是蛮值得。
(2)商贩兼职从业者
宋师傅兼职做外卖已经有5、6年,据他说他是国内第一批做外卖的骑手,刚开始兴起外卖那会儿跑一单有十几元加上平台的各种奖励,一个月挣一万多也不是易事。但是随着越来越多人涌入这个行业,跑一单的钱已经少了一半。
不过,宋师傅是我们访谈过的骑手中精神最饱满的一个。听他的描述说他跑外卖完全按自己节奏和心情来跑,绝对不会冒险抢红灯之类的,订单超时就超时了,没关系的(他说主要因为自己是电动车也快不起来)。他一般上午睡到11点才慢悠悠的出发去跑午高峰,中午能去跑个十几单到二十单,然后走到哪里饿了,就停下来吃顿午饭再眯一会儿,然后下午到晚上再跑个十几单的,一般情况在九点之前就会收工,当然也不排除心情爽的时候会干到凌晨2点,晚上虽然单数少,可是也会有额外补助。
这样一天大概就是能跑30几单,一单大概是6~7元,平均一天可以挣个200多元。当然一天如果能多派点单也能多挣点,比如,我们采访他的那一天就挣了300多元。客观来讲在北京他外卖的收入跟其他采访对象相比可是偏低的,但是自始至终,宋师傅的满足和举手投足间散发出的淡然让我印象深刻。也许人家在卖烧烤过程已经挣的够多,不特别在意送外卖挣多挣少,安全第一,随喜挣钱。
当然他也有对平台的不满,比如,他就很不认同平台给骑手规划的送餐路线。他理解,平台是按照所有骑手走过的路线中最近的路线来给每个骑手制定路线的,平台是不管这个最近的路线是否是逆行的,它默认既然别人都能走的通,其他人为什么不能走?这在他看来显然是不合理的,比如,他身边就有这么个例子,在京藏高速公路旁边有条通往商场的抄小路近道,不过需要穿过小区才行,但是这个小区需要有门禁卡才能通过,有的骑手可能住在这个小区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可以穿过去,然后平台就按照这个骑手走的路线去规划路线,那其他没有门禁卡的骑手按照这个规划路线到这个小区门口就只能干瞪眼了。
“你如果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办?”我们紧接着问他。
“那还能怎么办,绕呗。”说完,他憨憨一笑,没有一点义愤填膺的样子。
“你对外卖平台有什么要吐槽的点么?”
“也没啥要吐槽的,就是能多派点单就更好了!”他又是哈哈一笑。
见此情状,我们想到了金庸武侠小说上练就《九阳神功》的武侠人物,依稀记得神功的要诀: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他自狠来他自恶,我自一口真气足。
并且,我们深以为,要想不在生计大事上被困囿住,就绝对不能把精力押注在一件事情上。这位宋师傅所侍的这口真气就是他的烧烤摊,当然这与个人性格也有很密切的关系。
5.家庭主妇
我们在湖南株洲访谈到一个饿了么的女骑手,她同时还是一位家庭主妇。这位女骑手30岁,家里有两个孩子,在某个单位挂职,但是工作量很少,平时更多是在家做做家务,现在孩子也大了些不需要过多照看,平时就比较闲。
当被问到是否会坚持做外卖骑手的时候,这位女骑手说自己也不知道会坚持多久,反正饿了么这边团队流动性还是蛮大的,任务量在这放着,不过如果坚持做的话还是会坚持在饿了么平台做。
6.离退休人员
在北京我们访谈到一个年纪最大的外卖骑手,我们叫他易大爷,听他说有56岁了。易大爷老家是山西的,在盒马生鲜平台做骑手差不多有一年了,虽然看起来头发有些斑白但是从行动和说话来看身体还是很硬朗的。
易大爷跟我们说,他很满意盒马外卖的这份工作,干起活来也比较尽心尽力。他工作时一般也不怎么跟人聊天,就踏踏实实好好去送单。当问他年纪大送餐会有其他什么不一样时,易大爷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一般客户看到我都很客气,北京这边素质高的人还挺多,比较尊敬老人。有一次一个大热天我去一个顾客家送东西,跟我联系的客户是个年轻姑娘,看家里来了好多人,应该正在忙着做饭,她接到我送的东西后很客气跟我道谢,还给我送水送苹果啥的,当时就感觉心里挺暖。
易大爷虽然手机上基本就会接单的这个软件,刚开始路也不怎么熟,而且也不怎么好意思催别人点好评,但是经过耐心的投入,还是会不时的收到顾客好评。他现在一个月能挣个六千左右,感觉还是挺满足的。
另外,我们还对访谈过的人群做了个数据统计,简单描摹出他们的人群画像。
(1)外卖骑手的年龄主要集中在20~35岁中间
(2)至少7成以上学历是大专及以下。
(3)这些外卖骑手主要来自于流水线工人、各种技术工人及兼职从业者。
二、工作强度与收入
来自江苏徐州的骑手小胡称这种特别高峰时段要开启“死亡模式”。什么是“死亡模式”呢,他进一步解释了这种状态——单子多的一秒钟都停不下来,要鼓足全身的劲儿,唯一记住的只有一个字“快”,你自己要毫无知觉,只听着系统的指令,机械的去做行动机器。
特别是暴雨天气,平时一个人最多12单,暴雨天系统崩溃了,那就彻底没有秩序和限制,一切按照你能承受的极限来,送餐箱满了,往车把上挂,车把挂满了,放到脚踏板上,一直塞到你差点脚就没得放为止。就这样摇摇晃晃的走在大雨滂沱泥泞的路上,而且“超时率”、“差评率”这些考核指标还照样考核着你让你必须快,不够快干了活有超时、差评,那还不如不干。这样,想不出事故都难。这次不出下一次呢?墨菲定理讲“可能发生的事,一定发生”,这么大基数的案例,意外事故可以随意翻翻网上新闻便知。
如果说暴雨天主要问题是恶劣天气,那非暴雨天的午高峰的主要问题就是各种拥挤的环境了。比如,前面提到的,在北京人口密度最大的中关村软件园,中午时分辉煌国际大厦门口停着一排排的送餐车,大厦内更是来自于滴滴、百度、联想、快手……的乌央乌央的食客。手里同时接了数单又遇到卡餐的餐厅,那个心急如焚的感觉你可以自己细细品味。
那么极端情况不干活,可不可以?对于专送的外卖骑手来说,一定不可以。因为专送骑手不能拒单;还有就是你不干,配送站的数据就不达标,配送站就可能会被末位淘汰。对于一个配送站,最重要的数据包括:承接的单量、超时率、差评率、投诉率,而单量承载能力是基础。对于众包的骑手来说,不指望高峰期挣钱只依靠平时根本就挣不了几个钱,所以一定会在高峰期接单的。
还有,因为骑手的成绩跟配送站强关联。所以这种工作的强度不只是体力上还有精神上的。你的考核成绩如果垫底不只是你的收入低,还会是整个站点拖后腿者,站点的骑手跟着你一起“连坐”,你就是大家的仇人,以后干活就抬不起头来,一个人一旦没办法在自己圈子里有尊严的把活儿干完,那将是灾难性的打击。
从上表可以看出,接近一半的外卖骑手一天都工作9个小时以上,收入在7500元~9000元之间。这个数据是涵盖了一线城市的,说明现在即便是在高收入、单量多的一线城市,轻轻松松月入一万的情况也一去不返了。而且平均接单量也仅在30~50单,说明随着疫情影响更多人加入外卖骑手的队伍,供需平衡关系有所改变。在采访中也有骑手向我们反映说有底薪,有补贴,每单给的也多。现在随着对手减少,外卖平台有了更多议价能力,开始收割了,反正你不干,有的是人来干。
当然现在也会有奖励,但是很少了,采访中只听说夏天的高温的时候可能会有个300块钱奖励,但需要2小时送完30单,我想这只能是那种脑子管用,体力还好,能开启“死亡模式”的少数年轻小伙子才能完成了。普通人只有被差评、超时罚的份。还有一些游戏化包装的积分成长体系,只是游戏的谜底掌握在平台手里,设计的目的肯定是想付出较低的代价刺激你挖掘更大潜力付出更多的努力。
三、工作环境
一个好的工作环境不仅需有舒适的办公场所等物质环境(我们称之为周边物质环境),还需有融洽的人际关系(我们称之为人际环境)。而有时候人际环境更重要,因为嘈杂的人际环境,让人心累,更消耗一个人,我们想职场里换过几次工作的人都应该心领神会了,不清楚的搜索职场PUA了解一下。
外卖骑手工作的周边物质环境,前面已经有所提及,大家平时也都肉眼可见,这里不再赘述。下面就着重给大家讲讲骑手的人际环境。
1.骑手、外包公司与外卖平台奇奇怪怪的三角关系
无论在哪个外卖平台,骑手大致都会分为专送骑手和众包骑手。众包骑手就是典型的自由工作者,干多少活外卖平台会定期结算工资;专送骑手则是外卖平台通过外包公司招聘的。这里就重点先说说专送骑手。
在这三者中,外包公司无疑扮演着承上启下的关键作用,我们就通过外包公司的核心行为来管中窥豹去诠释骑手、外包公司、外卖平台三者的关系。
外包公司作为一个以盈利为目的的组织,首要目标当然是盈利,那怎么盈利?当然是从两方面。一方面是从外卖平台那边能多多“开源”,另一方面是能尽可能降低自身的成本(最重要的是人力成本)。
而开源的前提首先是你得有活可干,外卖平台的外包不是谁都可以干的,也是需要竞标。外卖平台会对外包公司进行严格考核,考核指标有运力、超时率、差评率、投诉率等等。这些数据对外包公司来说不仅关系到够不够条件跟外卖平台合作还进一步影响整体的收入,因为同样跑一单外卖评级高的就比评级低的外包公司收入高。
所以从这个角度出发,站长会对骑手们进行一系列的比较严格的管理。
首先是工作纪律性的管理,比如早上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下班,工作时必须穿工服,送餐过程中行为规范等等。我们如果平时早上注意观察的话,在某些马路边会发现一群外卖骑手站成方队,然后站长在队伍前点名,点名完有的站长还要带头喊口号“流血流汗不流泪、掉皮掉肉不落伍”云云,最后也会总结一下昨天的工作,就解散各自打开骑手端开始接单。疫情期间还会弄些消毒水给每个外卖骑手的干活家什——餐箱喷一喷意思意思,再拍个照,算是有个交代了都。
纪律性当然重要了(觉得不重要的可自行脑补没有deadline情况下自己在家工作的那份德行),可有些骑手很讨厌这个,我们采访过一个骑手做了专送两年多,后来受不了站里的各种束缚就出来做了自由的众包骑手。
当然,在各个配送站想要有高质量的管理那要求显然是高了,站长的管理方式简单粗暴的居多。访谈中,骑手对站长有意见的现象还是比较广泛的。有抱怨自己晚上送外卖收到了差评,然后被站长强制拉去培训一下午,导致晚上送餐就很疲劳,对送餐中的安全性不利。另外,有利益又约束不到位的地方一定会滋生腐败。
可有的站长就生了歪主意,专门去逮那些提前点“已送达”的行为,然后一律罚款200元,但是往上报的时候按照50元上报(看是不是有点像钓鱼执法的感觉)。我们访谈湖南株洲的外卖骑手就有向我们反映过这种案例,最后美团那边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迫使这个人离职了。
外包公司开源方式主要靠承包外卖业务获取佣金之外,还会尝试其他套利方式。以下是在访谈过程骑手反应的情况。
第一种方式就是大量招聘骑手赚“人头费”。赚取的这个钱大概是来自每招到一个新人都会拿到佣金且每个人只要上线干活无论干活多少都要交纳保险费。我们在访谈中就了解到在湖南的一家外包公司为了保证不断能招到新人就明确要求各站点人均日配送单量不能超过30单,如果超过了30单就必须要加人,如果比要求少一个人外包公司还会扣站点钱。
这种骚操作就会导致典型的“内卷化”。这个原本来自人类学的专业词汇讲的是投入和产出不成比例的状态,如今扩展到形容一切无效的、过度的内部竞争。简单来说就是业务没明显发展,蛋糕还是那么点蛋糕,但是来吃的人多了自然导致多余的内耗和竞争,然而每个人的收益却减少了。
那位来自湖南的被采访者就向我们反映大量招聘新人后他们的待遇变化是明显的——以前老员工每月至少600元的底薪现在没有了;以前晚班有补贴每单多1元,但是现在又变回5块5了;同时每单给骑手的报酬也越来越低;而且外包公司为了先稳住新加入骑手,会把路程好送的单、路途较近的单优先派给新人,就导致老员工经常会送一些比较难比较远的垃圾单。最骚的是那个限定人均配送单量不能超过30单,而那位被采访的骑手说对正常的骑手来说每天送40单都不是难事,这就彻底扼杀了你想多挣钱的愿望。外包公司才不会管派单是不是合理,他们只会考虑自己整体收益有没有提升。
第二种常见方式就是巧立名目然后在通过类似“钓鱼执法”形式从外卖骑手那里二次榨取利益。比如平台规定送外卖时穿工服也只发了上衣和帽子,但外包公司就出了规定非要骑手穿黑色的裤子和鞋子,外包公司不定时抽查如果没穿,罚钱!
“微笑行动”到骑手那里能弄成“苦笑行动”(当然这个戏份主要是外卖平台的),甭管你是在扶雇主他妈过马路还是给顾客爸爸送餐,通知你停下来你就得立马停下,摆出笑(ku)脸,摆个拍,一旦被发现没穿工装罚100,没戴口罩罚100。再比如,请假不上班站点还仍要骑手交保险费,而保险只在你送餐时出意外才会管,有一位被访谈的骑手就说他的一个工友请假一个月回来后,站长还要让他补休假一个月的保险费。
支持他们这样做的底气就在于按照外卖骑手的说法——“你不干,有的是人来干”。
2.骑手间抱团取暖
在隆冬的早上,我们在上班的路上看到一个美团骑手骑着摩托车后排带着另一位美团骑手从我旁边呼啸而过,只见后面这位骑手脚上缠着绷带,右胳膊腋下夹着一根拐杖。大概情形是骑手在送外卖过程中意外受了伤,而这个骑手背井离乡一个人在外打工,亲人也不在身边,就由热心的同事把这位受伤的骑手送到医院治疗,然后再带到某个美团外卖站点安排的骑手宿舍养伤。我们所以有这种推测,是因为我们在访谈过程中了解到的确有骑手遇到过这种情况。
当然,骑手间也会搞些外卖平台禁止的不能光明正大来合作的“小把戏”,比如,相互刷单。前面提到的在辉煌国际美食城采访到的那位正在吃饭的骑手就是自己坐在餐厅里在外卖平台给这个餐厅下了一单,然后同样在美食城吃饭的其他同事接了单但是却不用送餐就获得了送餐费。但是我们觉得这种刷单把戏还算合情合理,至少比GDP的刷法要实诚多了,毕竟人家也吃的是正经的饭,不是为了刷单而吃的让人恶心的玩意儿。而GDP那个著名的吃屎段子就要邪恶很多:
两个经济学的学生走在路上,然后看到路边上有一坨屎,A对B说:“你把这坨屎吃了,我就给你5000万。”B为了钱毫不犹豫的吃了一坨屎,A也爽快的掏出了5000万的支票给B。
他们继续走着,但是心里都有了一个疙瘩。A心想他吃了一坨屎,我就给他了5000万,真不值。B心里想,我吃了一坨屎,才拿到5000万,真不值。突然在路边,又出现了一坨屎。于是B要报复A,说道:你把这坨屎吃了,我就还你5000万。A看到有这么一个机会可能弥补损失,于是也毫不犹豫的吃了。
但是两个人回过头来想想又觉得不对,两个人什么都没得到,却一人吃了一坨屎。于是他们把这个笑话告诉了他们的经济学导师,导师激动的喊道:“天呐,你们刚才知道做了什么嘛,你们就在刚才创造了一个亿的GDP啊。”
3.骑手与顾客:人在江湖走,怎能不遇到奇葩?
访谈中绝大部分骑手都说一般情况下在工作中跟顾客的沟通都是顺利的,即便有时候遇到送餐延误的情况只要好好沟通也能得到顾客的理解。
只是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骑手偶尔也会遇到一些奇葩顾客。再说了,即便是一个正常理性的顾客也保不准遇到情绪不稳定的时候,比如工作压力大或者刚被老板pua过情绪崩溃正无处发泄,再或者一对小夫妻为谁应该处理家庭垃圾的事情刚刚大吵三个小时,不巧这时一个骑手恰恰延误了或者说话欠妥,那事情就会被放大,摩擦就会产生了。随便举几个访谈中,骑手遇到的故事。
另外,多位骑手都反应过,送完外卖顾客让顺手扔垃圾的现象很常见。骑手表示,扔垃圾事小,可是最近像北京这种城市要求垃圾分类,在扔垃圾过程中没分类好被分垃圾管理员逮到,特别是被热心的“朝阳群众”逮到,那就大大的不值了。《北京生活垃圾管理条例》规定:乱扔垃圾,不分类的,处50元以上200元以下罚款,这扔个垃圾被罚款了,要通过送多少饭才能把这个钱挣回来?
顾客要求骑手来点苦力活,累点就累点,毕竟还算力所能及,但是还有的顾客要求骑手有表演天赋,这就让骑手不知所措了。比如,有的学校不让骑手进校园,学生只能在校门口取餐,不过,有时候门卫看的不严或者一些骑手搞了什么“障眼法”就混进了校园里面,把餐送到学生手里。
俗话说“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那些外卖没有被送到校园里面的学生就心里不平衡了,要求骑手也能进校园送到宿舍。可是绝大部分没有表演天赋的骑手就很为难,毕竟“黄袍加身”,穿的这么明显,怎么可能逃的过门卫的眼,可是,有的学生就要求骑手可以进校园可以先脱了“黄袍”,等出了校园再“加身”。骑手哭笑不得,不知如何是好。
4.骑手与商家
综上来说,外卖骑手在外卖平台、商家、外包公司、消费者中是最弱势的群体。其中消费者在这个权利金字塔结构中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而外卖平台则是望消费者之“项背”,是这个以消费者为中心的系统搭建者;而商家在外卖市场开拓前期是外卖平台重点争取的对象,也有着比较高的权利,然而随着外卖平台的洗牌,商家对外卖平台的依赖要更甚,话语权在降低。外包平台之于商家,在谈合作时外包平台奉商家是爷,之后谁依赖谁更多点不好说,所以地位在前后之间有所调整。骑手不用说在这个权利金字塔结构中是最底层,谁都可以对他们颐指气使一番。
社会学家鲍曼在《碎片化生活》一书中指出后现代社会生活的人们有生产者和消费者两种角色,而后现代社会使它的成员首先忙于的是他们作为消费者而不是作为生产者的能力。接着又在《流动的现代性》中指出,围绕消费者角色而组织的生活,往往被合乎规范的管理和控制起来。人们不仅需要有一个下限以保持活力完成生产角色要求做的任何事,又对人们的梦想、欲望和追求还有一个上限。而围绕消费而组织的生活,却不能有任何规范和准则:它受诱惑指引,总是生发再也不受控制和管理的欲望和各种各样的希望。
外卖平台为了迎合消费者获得用户量和订单,不断升级系统,提升对外卖骑手服务的要求来给消费者提供各种便捷,甚至互联网产品的理念有很重要的一条叫做“给用户以超预期的体验”,特别是互联网时代对人即时性需求的满足,这样就不断使消费者那不受控制的欲望愈加膨胀。
《人类简史》中有过一个观点,人类以为在农业革命中自己驯化了植物,但其实是植物驯化了智人。农业革命以前人类的活动就是是爬爬果树、追追瞪羚,过着颇为舒适的生活,而农业革命后,人类为了培育小麦等植物,只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类就只能被迫永久定居在麦田旁边。而小麦从当初只是杂草的一种现在变成了占据大约225万平方公里的地表面积无处不在的最成功的物种。
而我们觉得外卖平台跟消费者之间也是某种“驯化”的关系,不断提供极致便利的外卖平台不仅“驯化”出了越来越挑剔的消费者,同时也制造了越来越多的矛盾。而且最重要的是这种“驯化”是不可逆的。
四、安全
我们总结下访谈中骑手说的典型危险场景:
4.抱着侥幸心理车群里逆行或者闯红灯的每一刹那。
那么通过加强对骑手在安全方面的培训,增强安全意识,有没有用?我相信有。多大的用,一点点。我们对骑手的访谈中,聊到这个问题时候,没有一个人说不在乎安全问题的。因为他们大部分人都是家里的顶梁柱,自己在城里挣钱,老婆、孩子、老人在家守着,他们知道安全的重要性。
不光是赔付范围少,真正走到赔付环节保险公司那边要求还异常的苛刻,比如,有个工友骑摩托车送外卖摔伤了,结果公司以他摩托车缺少证件为由拒绝赔付一分钱,这买保险时也未提及这些个条件。
五、未来
我们在访谈中的最后一个问题往往是“骑手是一个需要体力的工作,假如有一天你跑不动了,或者心生厌倦了,你会去做什么?”。面对这个问题一半的骑手都有些不知所措,因为压根还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也许是因为没有那么多选择才会选择骑手这个工作吧。
我们在访谈中,骑手也有说过他们所在的配送站人员流动性很大,基本上干不了多久就不见人了,至于人去哪里了,他们说可能就是美团的去了饿了么,饿了么的又去了美团,或者就是同一个外卖平台的不同站点,也有可能回到原来工作的地方了,各种情况都有。
从我们统计到的100个外卖骑手的结果也能看到这个问题,从业一年以下的占到41.25%,从业1~2年的占到了27.5%,能工作三年以上的骑手只占到不足5%。也就是绝大部分骑手都只工作不到2年。可见这个流动性有多大。
而这个现象跟20多年前,人类学家项飙在写“中国社会学经典”——《跨越边界的社区》时所描绘现象出奇的一致。
六、一些倡议
对于安全问题,我们想当前在系统内要想解决那得“解铃还需系铃人”。
还有,如果能加上骑手对餐厅的评价,这个评价会影响餐厅在用户订餐时的排序,那么双方就可以互相约束,相信卡餐的问题会得到一些缓解。
尽管现在算法和大数据很强大,物联网的感应器也遍及生活的方方面面,可是感应器无法感应人情世故,也无法感知人的喜怒哀乐。这套系统是没有道德感的。而商业的本质是趋利的,想让商业组织控制的系统去追求道德自律、人文关怀而丧失竞争力,难度相当大。所以,在系统外需要通有关部门用强制手段监督和规范商业行为,去画一条任何商业组织不能逾越的底线,定期去检查是否有违背人基本生命权的操作(比如,规划逆行路线等)。
【百人访谈】由腾讯新闻与打工人的后花园联合出品,提供有趣、有温度的职场人深度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