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发拉底河是翻转过来的天空,它将苍穹的深邃复刻在广袤无垠的大地上,流过黄沙与森林,让命运的齿轮自南向北推移,像母亲用乳汁哺育万物的繁衍不息。长久以来,人们跪拜大江大河,崇尚神明,于是她转过身,在奔驰轮回的悲剧上扬起了朝圣的长旗。
深蓝的河水里藏着过去与未来,老人说当你的...
深蓝的河水里藏着过去与未来,老人说当你的呼吸变成生命燃尽时的最后一缕长烟,你将窥见命运的轮廓。溺水者说他看见了神明的眼睛,那是翡翠一样的青绿。
神明说,请呼唤我的名字。
——Anmicius.
***
真高兴我还活着。他说,伸出鲜血淋淋的双手,仿佛是要拥抱谁。仲夏的风啸然穿过他的指间,掠过一望无际的废墟和焦黑死亡的沙漠。
远处,太阳正从地平线处缓缓升起,白昼和夜色相互交融,天空被晕染上一层浓墨重彩的蓝紫色,这时候的苍穹不再是苍穹,它变成了女人手中最柔软的布料。孤注一掷、死亡、太阳照常升起。向北、向北,向着北极星的方向,一个声音告诉雷狮。思维变成了翻卷的浪,一下一下抨击着精神的边限,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倒下,或许在下一秒,或许是一个小时之后,他会被沙漠吞噬尸骨,他的衣物会被狂风埋葬。而他的父亲一辈子都不会找到他深爱的儿子。太阳在天空划出一个弧度,近了,近了。雷狮觉得自己不再是行走在沙漠,而是行走在一滩滚烫的热水之上,他被蒸汽熏得睁不开眼睛,他感觉死亡这锅沸水就要将他煮化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漫长的流亡中他看到了一片绿洲,看到了石头堆砌起来的城市,他感觉自己的腿正机械地向前迈进,他无法开口说话,刀刃一样的风在呼吸错乱之间割破了他的喉咙。终于,他不再是某个贵族王城的王子,他被剥夺了尊贵的姓氏,成了彻头彻尾的流亡者,被神明舍弃的子民。
活着,还活着。
一个并不存在的拥抱,一场无人庆祝的狂欢。雷狮想放声大笑,他没有被风沙埋葬,也没有被狼群咬死,甚至从马尔杜克的狂热信徒手中活了下来。包裹里所剩无几的水是漫长黑夜里支撑他的唯一信念,没有人知道这个年轻的男人是如何达到幼发拉底河的北岸,也没有人知道他从何而来。穿过没有尽头的沙漠,跨越星辰日月,他的衣服早已被狂风撕扯成碎布,精白的皮肤被太阳灼伤得不堪入目。
城外,一个洗衣的女人发现这个拄着枯枝拐杖的男人,他的面容肮脏丑陋,瞎了一只眼,蒙着黑色的眼罩,另一只紫色眼睛却在卷起的黄沙中显得无比清晰,像点入焦黄里的昏沉的紫,那是廊柱岩画上才出现过的颜色,而他们最天赋异禀的画师甚至为淬取出这种古矿石而丧命。
至此,一切寂静仿佛融化在水中,她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感觉那存在于穹顶上的恩利尔神在这个流浪汉的独眼里复苏。生命、希望、灵魂、沙漠狂风中不死的尸身。那个女人放下衣物,任由那件轻薄的纱在流水里飘荡沉浮,又如跪拜般的在胸前双手合十,她虔诚地默念:万福希纳,愿风神永远眷顾您左右。
“她们捡回来了一个男人,是在护城河洗衣服的时候捡到的。你真该看看那个人的长相,那些女人用清水擦干了他的脸,没想到竟然是个俊俏的小伙子。就像壁画走下来的神明。他穿着商队的衣服,上面还纹着马尔杜克的画像……可是他瞎了只眼!哈哈!这可真把女人们吓坏了,她们从来没见过那么空洞洞的眼眶。他醒了又昏迷了,他说自己是从南方来的,沙漠里的狼群把商队都咬死了,只有他活了下来。他长得真好看啊,特别是那只眼睛!他一定是恩利尔送给我们的礼物……”
那些男人走远了,就连接踵的鞋底摩擦石粒传达出轻微的嘎哒声,最终也混进了车驴的踢踏声和集市的叫卖之下。他们欢笑,一群又一群模糊的人影从窗前走过,女人的香粉味和面饼的热气一同涌进满是黄沙的空气。
西沉的太阳斜斜地照进昏暗的屋子,光影在恍惚间错落出一种隔世感,粗糙的灰白石墙阻隔了喧杂声音。雷狮感觉有人进来用打湿的布给他擦脸,又将清水喂进他的嘴里。一只粗糙的手抚摸着他的脸,从眼眶,到鼻尖,到嘴唇,最后是他的下巴,半晌后,那个人发出了一声苍老的叹息,像是在埋怨命运的不公与生命的脆弱,然后她开始低低地吟唱起来。年迈老人的声音沙哑又低沉却意外地让人安心,她的调子很稳,像是在哄自己最亲近的孩子入睡,大概是某首当地的安眠曲。这里是幼发拉底河最北面的希纳,传说中将死之人会在此复活,流浪者将在此归宿。
今夜摘下星星,遮住月亮。
我的孩子啊,不要惧怕黑夜与长眠,因为太阳和长风将指引你前行。
雷狮在那平稳的调子陷入了睡眠,那声音好像有一种魔力,像一条小蛇钻进他的脑子里勾动那根睡眠的弦。他不再半梦半醒,他没有再见到晨昏日落,漫长流亡后的疲倦和不安像藤蔓一样攀缘上他的四肢。自他公开背弃神明马尔杜克之后,他再也没有睡过这样一个好觉。他梦见了以前的事,痛苦像个妓女一样爬上他的梦境,强行制造出一场没有情感的交欢,那时有人将一把刀插进他的眼球,祭司和先知正在面前高昂地背诵着福音书,他们大声地说要用他的眼睛献祭那位神明。
搅动、戳刺,血肉和刀刃一起翻滚化作黑夜里最浓稠的罪恶,而那些来回淌在身体里的十来年的鲜血也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它们像永不干涸的流水一样流泻而出,额头渗出的汗渍混着血液从脸颊滑落到了滚烫的沙砾中,最终蒸发成了一缕寡淡的烟,萨斐耳的太阳又辣又烈,他被按跪在塔庙上,底下的臣民信徒正在张着嘴仰望着他的受刑,他们安静地袖手旁观又尽力撇清自己。冷金色的光刺痛任何一个受难者的灵魂,而那呼啸的烈风带着黄沙碎粒飘进了他空洞眼眶淌血的骨肉上。好冷啊,为什么夏天会这么冷。雷狮想,他用仅剩的一只眼看着祭司手里捧着那颗鲜血淋漓的眼球,它似乎还在跳动,还尚有余温,它还没有真正和主人相分离。祭司大声地说了什么,紧接而来的就是铺天盖地的狂欢,像一场前所未有的闹剧。没有什么比高贵者卑贱更令人振奋的了,昨天他还是高贵的王子,今天他就是低微进尘埃的流亡人!罪恶、罪恶、罪恶!
将这个弃神者驱逐出去!
而在盛夏沙漠绿洲上的蒸腾空气里,雷狮重新睁开了眼睛。他头顶是压抑的矮房顶,他眨着一只眼,看着房梁岩壁上从来没有见过的符号。绘笔精细的几何图案和跳舞的人形盘布在一起,再用昂贵而古老的矿石加以着色。雷狮支起身子,借着夜里微弱的月光眯起眼睛,他认出来了,他们侍奉的是风神恩利尔。
突然门外传来了吱呀一声,木门被人推开。一个年迈的老人出现在门后,她的手里捧着一盏昏黄的灯。她披着白色的袍子,卡吾拉凯斯面料缠绕在腰间垂下,层层流苏式的长衣垂至脚踝。她已经老了,那双混沌的眼睛里看不见任何对外界的兴趣,但她的面容很温和,笑起来的时候连褶子里都带着温度。冷风涌了进来,雷狮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丽达让雷狮喊他婆婆。这个老妇人坐在雷狮身旁,她感觉这个孩子出生不凡。就算在极度饥饿的情况下也没有表现出半分的手忙脚乱,他的行动下意识地选择了克制,理智战胜本能的欲望,而这样的言行举止毫无疑问又无声地表露着其所受不俗的教育,他的独眼像挖出来的矿石一样清澈,很难不让人想象他双目有神时的模样。他本该骄傲而放纵,而生命和苦难教会他锋芒,恢复过来的雷狮的面容里带着一股子的盛气凌人。他像一把未出鞘的宝剑,他是风沙里走来的流亡者,是神明的弃徒。在这个荒谬的时代,他率先背弃了人群,而人群也抛弃了他。他的存在犹如误入人世的孤狼,深沉的紫色下藏着还未被驯化的桀骜与自由。
他不信神佛,因为他本就是自己的神明。
就像来去归宿是人类上古以来便在寻找的东西,雷狮用一只眼睛交换了往后余生的自由。他不属于神明,不属于萨斐耳,不属于人父,幼发拉底和底格里斯不是他的母亲。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风融进他的骨髓,翻滚的云层与夜幕勾勒出他的脊梁,破碎成粒的星辰坠落成他的姓名。十五岁的时候雷狮坐在萨斐耳累堆最高的神庙上,天空离他是那么近,他看见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光从他头顶划过,他猛然意识到:流星有他的方向,而他同样有自己的方向。
日月星辰、山川河海。谁见过使徒蓄养凤凰,又有谁能束缚住月光。于是他脱口而出的是“自由”,这个古老的词汇像是跨越了上千年被宗教遗弃的历史,朝他缓缓走来。他在庆典上公开宣布背弃神明。
人们想杀死他。混进商队的马尔杜克的狂热信徒想在沙漠中解决这个背叛者,他们用最锋利的刀刃犹如斗兽般在沙子里厮杀。年少的剑术训练终于在这一刻帮上了他的忙,雷狮不想去思考这是哪位贵族的手下,他要活,他要命,他要看遍一整个美索不达米亚。他不能死在卑劣者的手下,他的墓志铭只能由自己撰写。
他才刚刚挣脱开枷锁。鲜血流进了沙漠,冰冷的月注视他们的一举一动,藏着刀子的风在吹起披风的衣角。他赢了,他终于变成了未亡者,等到白天的时候那些烈日与黄沙会为他埋葬所有的死亡。狼群对月嚎叫声顺着夜幕一同逼近,那些莹绿的眼睛正隔着雾气与他静静对视。
“所以你从狼群中活了下来?”年轻的祭司坐在他的身边,歪着脑袋问道。
他有着一双翡翠一样的眼睛,与那些孤狼的眼神不同,这种绿色显得温润又内敛。如今他正像任何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一样,坐在台阶上,好奇地听人说自己的的过往。
在兰卡布兰卡集市上,雷狮听说神殿的祭司有着神明赐予的眼睛,他能看穿世界上所有的情感。真实、谎言、爱、恨、悲欢离合,人世间的种种情感逃不过他的注视,他是恩利尔在希纳的代名人。他将万事万物看得通透而彻底,正如同上千年来,他是唯一一个听见神谕的人。丽达说如果你想见他,那就去找他吧。
她又说,与祭司同在的还有一座据说能看到神迹的神座。从王公贵族到平民百姓,所有人在它面前都赤裸如初生婴孩,只因它总能照出人心中最深的欲念。
恩利尔神殿坐落于希纳的正东方,每日太阳会从神殿的至高点上升起,光明、神圣和不可侵犯。但是雷狮根本不在乎这种事,于是在某一个深夜,他披着一件外衣,带着一把防身的匕首便踏着月色奔向了正东方。斑驳的石板,长满青苔的墙角,氤氲在夜色中的浓雾让这座城市变成了一个迷宫,相似的石屋在街道错落得难解难分。每面墙壁上都雕刻着恩利尔的神像,风神就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人们不清楚离开信仰会死还是沉溺信仰可以避免死亡,但这件事似乎对他们来说并不那么重要。他们有求于神,于是贡献上自己的虔诚,神明在某个角落中祝福着他们,他能在暗处以“未来”这个名词挽救一切,除了战争和死亡。
在生命面前任何神明都不会施以援手,黄金没有用、献祭没有用、烈火的欢腾没有用。他的父亲和兄长热爱战争,每逢出征必先祭拜马尔杜克,愿这位神明能够代领他们取得胜利。祭司在众目睽睽下倾听神谕,然后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神会祝福你们、神将祝福你们、神在祝福你们。马尔杜克的眼睛生长在每一张盾牌上,他的脸出现在每一面高扬的旗帜上,再以刀剑铁蹄的姿态席卷每一座城市。萨斐耳的名号逐渐在这片土地上扩大,雷狮很清楚,总有一天战争的火会从南顺着幼发拉底河一直烧到北方。
那么,这位年轻祭司、能听见神谕的祭司。能够保护他的信徒吗。
绕过石头堆垒起来的浴场,逆着污水汇入灌溉作物的河道下游向前走。那些浑浊的流水在苦深的夜色里发出了汩汩的声音,沿着粗糙的石墙最终流向城外。雷狮用指腹抚摸着瓦砾,感受着上面历史风尘深埋的脉络,然后他在神殿下抬起了头。
暗蓝色的天空变成了一块巨大的幕布,借着冷白的月光他看见了穹顶上暗金色的瓦片,屋宇相接,镀金筒瓦在静谧的夜里显示出了无与伦比的神圣与庄严,花岗岩柱错落鼎立在神殿之下,巧夺天工的毛茛叶和漩涡图案雕缀着柱头鼎立起整座宫殿,玫瑰色的廊柱绘制着风神恩利尔的画像和苏美尔神明的往事。神殿唯一的光来自穹顶的洞,柔和漫射光照亮空广的内部,神人于此相连,所有的呓语祝福都将顺着天光上达下传。色彩明亮,精致的几何文案瑰丽到能与自然景观相提并论,尽管雷狮不信仰神明,但这里的富丽堂皇与明艳的宗教色彩仍使他心头一震。与从小生长的萨斐耳不同,他丝毫不怀疑这个城邦里所有的财富都被投用于此。
雷狮躲过巡逻的骑士队直逼神殿深处,那些睡意缠身的骑士根本没有发现有人从他们身后溜了进去。毕竟从来没有人敢夜闯恩利尔圣殿。他踏碎月光,穿过漫长曲折的回廊,入眼的是祭坛、挂毯壁画和被人擦得闪闪发亮的祭祀器皿。光滑的祭坛上勾画着神明造人的全过程,雷狮很清楚这一段传说:天地两河当作河堤,用拉姆斯神来造人,用神的血来造人。人类侍奉神明,甚至连传说也离不开杀戮族人的残忍。人神同形,人神同性罢了。粼粼的水光将正中间的圣殿打得透亮,从天而降的流水犹如一个小型的瀑布坠入地面挖镶出来的方形浴池,古铜色的墙壁上倒映着月光和水光。转头时雷狮发现一株墙角泥土挣脱岩缝挣扎而出的石兰花,白色的花瓣借着天光陨落时的温度和迸溅的水滴正在无人问津的角落奋力生长。
这是圣殿的真相,是最虔诚的献礼。是圣言灵魂上升下坠后于人世洗涤。
紧接着,他隔着水雾,看到一个男人正站在殿堂的中央诵读经文。低缓的语调和坠落的水声融在了一起,是那位祭司吗,雷狮想,他放缓了脚步向他靠近。他的背影看起来相当年轻,他的脊背挺得很直,身上披着一件白色的镶边托加,轻柔的布料在他的肩膀上垂下了一个相当舒服的弧度。袍下衣裙露出的尾端印着鼠尾草、留夷和别的什么植被的图案,他的脚踝白皙脆弱,带着人类生命固有的易折。这位年轻的祭司有着棕色的头发,相较于萨斐耳的那些老头子他几乎年轻得过分。但他的气质却是不输给任何神明的矜贵庄严,毕竟他是恩利尔在人间的代名词,是不可侵犯的神圣。但当那双翡翠绿的眼睛从容不迫地转来时,雷狮几乎一瞬间就确定这个祭司也不是什么善茬。
不到二十岁便成为祭司。这是任何城邦都前所未有的事,这点雷狮早该明白。
“告诉我,你是谁。”他转过身,露出了那张藏于黑暗中的脸。晦暗的圣殿里低低地回荡着他的声音,而那张脸甚至比雷狮猜测得更为年轻。
安迷修扬着下巴淡淡地望着这个外乡人。他几乎在对方靠近的一瞬间便察觉了他的存在,那些墨守成规的巡逻骑士估计今晚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人夜闯恩利尔圣殿。自来到神殿的第一天起,安迷修大腿外侧的那一把匕首便再也没有离过身。他并非不相信骑士团,只不过是不想成为被圈养的鸟雀。他自十九岁被恩利尔赋予神性,却没有完全挣脱人性。他是人,是恩利尔的传音,是神明最忠诚的信徒,他更是他本身。
外乡人长着一张异常好看的脸,毫不夸张地说,安迷修被那转瞬即逝的紫震惊了一下,快得像一场幻觉,安迷修甚至来不及抓住他的世界便重新归万物平等的黑白。说来好笑,整个美索不达米亚最为昂贵的颜色就这么任意地坠落进了一个年轻人的眼里。他们之间不过十来米,安迷修抱着经书看着他,眼底的距离却像隔着某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雷狮转了转眼睛,他光明正大地走了出来,甚至朝安迷修露出了一个友好的笑容。
“我是商人的孩子。”
我是国王的儿子。
“从南方的城邦而来,与商队一起。”
从最繁荣的萨斐耳而来,因背弃神明而被驱逐。
“在路上遇到了狼群和风暴,是仁慈的希纳人救了我。”
路上被老贵族的手下刺杀,但他们都死了。
“因为身份低微无法进入圣殿才不得以用这种方式……”
因为好奇你们的神座是否真的有传说中那么神奇。
“希望您能谅解我的鲁莽。”
希望你能理解我的想法,不理解也无所谓。
“我只想一窥神迹。”
你最好带我去看。
“我的名字叫雷狮。”
我的名字叫雷狮。
他的话真假半参,雷狮自小便明白语言的力量有多么具有欺骗性。他曾见过父亲站在瞩目的殿堂上,面对他的臣民发表最为激昂的演讲。在他嘴里战争可以被掩饰成和平,罪恶可以被粉饰成神圣,死亡是重生,所有的义与不义终究也会被带上神明的色彩。这是神明指使我们去做的,是神的旨意。我们将统一整个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幼发拉底和底格里斯河将成为萨斐耳的囊中之物。战争的火自南向北燃起,而我们正在发动一场圣战。
安迷修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他轻轻发笑却没有半点嘲弄的意思。他相信雷狮沙漠中的搏斗,也相信他一步一个脚印的旅程。他笑而不语,只觉得对方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最后他们像两个相识已久的朋友坐到了石筑的楼梯上,楼梯向着黑暗盘旋而上,从宽到窄,像是能够连接到天上去。从他们的角度可以看到穹顶之上圆圆的夜空,星辰河海一览无余,斗转星移,四季变更,雷狮从没有见过这么纯粹的夜空,安迷修则笑着为他讲述那些繁琐的星子究竟代表了些什么。
“你不是想去看神座吗。我带你去看。”安迷修突然说。
他站起身,站在楼梯上,朝雷狮伸出手。
年轻祭司过于坦荡的模样让雷狮感到有些意外。他敏锐、聪慧,却对人毫无防备,纯粹得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玉石。他们踏上渐窄的阶梯,像在前往通天塔的顶端,人类渴望触碰神明却终将被神明给予惩罚。届时空气突然变得冰冷起来,安迷修手里捧着的灯成了唯一的光源和温暖,那束微亮的光是黑暗中唯一的指引。雷狮看到了墙壁上大片大片的浮雕,人们总喜欢猜想神明的模样,于是便为他们绘制了一张与自己相同的面孔。雷狮想不通,他不知道那些被万人崇拜的神是否真实存在,而那唯一能听见神谕的祭司正走在自己的前方。
穷人在神座面前看到财富,饥饿者在神座面前看到食物,活着的人可以看见死去的人。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神座像一面镜子映出来者心里最深的渴望,那件神明降下的石座平静地坐落于万千浮雕之后。窄门后的地面绘制着繁琐瑰丽的彩图,花草树木、山川河流,艺术家为这里精心雕琢,以至于位于中心的神座显得那么朴素,它跟富丽堂皇的恩利尔神殿格格不入,没有雕刻也没有任何几何花纹装饰,它就像是被随手捏做出来的某个玩具。
安迷修将灯放在支立起来的灯台上,借着棱面的反射,这间房间一下子就明亮了起来。他站在神座旁,虔诚得像一个侍者。而雷狮则是那个闯入者。
雷狮抬起了头。
他想知道自己能看见什么,然而事实上他什么也没有看见。空荡荡的神座依然是空荡荡的神座,什么景象也没有出现。这件事荒谬得像一个笑话,雷狮皱起眉,他几乎可以想到安迷修戳穿他谎话的场面,他根本不信神明,神明也不会回应蔑神的放逐者。
“你看见了什么?”安迷修问。
“什么也没看见。”雷狮说。安迷修听了沉默了一下,就在雷狮觉得安迷修下一秒就会叫护卫队将他赶出去的时候,对方却笑了起来。
“你没有需要神帮你实现的愿望,这那不是好事吗?”
“你呢。你看到了什么。”雷狮反问。
年轻的祭司走到他身边,抬起了头:“我啊。我看到了万物众生,我看到了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和交织分离的河流。我看到了战乱和疾病,看到了死亡和新生。”
我看见了整个世界。
雷狮是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从神殿离开的。安迷修站在石柱之下,清晨的风卷起神殿外的红帐,矗立在峭壁上的神殿背对着太阳显得那么宏伟。年轻祭司的托加被风卷成了浪花的形状,他站在日出里,金色的阳光将他的眼睛照得透彻,他远远地看着雷狮,看着他的城邦。像一颗孤独的流星即将陨落下去,他明明还那么年轻却已经有了将死之人的悲哀。希纳城最终从黑暗之中苏醒,第一声犬吠和鸣叫打破了漫漫长夜的沉寂。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安迷修才在风中回过神来。他揉了揉眼睛,他的世界是一片黑白,黑夜和白昼在他眼里其实毫无区别。神明给予他神权又无情地剥夺了他眼睛的色彩,他要他平等地热爱着众生,他要他泯灭一切私情。所有的一切都是公平的,当他的世界变成黑白的那一天,他听见有人在他耳边念着一句从未听过的古语,他却意外听懂了那句话的意思,突然刮起来的风暴仿佛就要将他吹走。
风暴神恩利尔回应他说:我是今昔永在的神。
自安迷修成为新任祭司后,希纳人说新祭司能甄别一切真相和谎言,他能清洗一切罪恶。但他作为神的臣民的代价,便是至此只能待在神殿之上与神明对话。尘世间的土会玷污他的鞋底,风沙会阻碍他的目光,烟火会缠绕在他雪白的衣袍。雷狮不解地皱起眉,难道他要一辈子待在神殿上面吗。年迈的前任祭司正在慢慢地为雷狮削着一个苹果。这就是他的代价。
他既然获得了神明的厚爱,那一定会有东西作为报酬。丽达淡淡地说,她的神情与年轻时无异,所有的祭司都是如此。他们是神明的信徒,将为侍奉神明献出一切。有得必有失,恩利尔神殿是一座华丽的囚笼,呼啸的风声便是一道枷锁。他被长久地困在了那高高的峭壁上。博爱众生,坐享无边无尽的孤独。神在磨灭他最后的人性。就像雷狮对着安迷修发问,你真的能听见风暴神的声音吗。安迷修点了点头。
“既然他的话可以传达到人类,那他为什么不直接让所有人听见他的声音呢。反而需要你的代答和传教。”
那时候安迷修被他的话逗笑了,他眯起眼睛,像是在回忆很久以前的事。他的面孔分明还那么年轻,轮廓上甚至还带着几分青涩与稚嫩,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却已经带上了不合年龄的深沉。
“因为苦难。我的神明想看我的受难。”
这是一场没有尽头的酷刑。孤独如烈风凌迟着他的灵魂,岁月在他的手边流逝。所有的颜色在他的眼里变得寡淡。没有人知道安迷修那天究竟听到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他与那位神明真正的对话。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年轻、优秀,他是希纳最完美的祭司。
而雷狮不信神明。
他开始越发频繁地出入恩利尔圣殿,在早晨或者夜晚。他与巡逻的骑士相遇,对方却并没有阻拦这个不速之客。安迷修或许一早就知道他会来,他一定会回来找他,因此他甚至事先跟那些骑士们打好了招呼。他太聪明了。雷狮莫名产生了一种被戏弄的不满,但是当他在神殿的再次遇到安迷修时,那些膨胀的情绪却随着那一个过于平和的眼神烟消云散。城中央的集市里至今还流传着安迷修和溺水者的传说,他们说安迷修还未成为祭司的时候曾经救下过一个跌入水中的男人。那个男人获救后说安迷修的眼睛有神明的颜色。
他恳请安迷修将他收为信徒,安迷修却说我只是恩利尔的侍者,请走到我的身边来。我的朋友。真真假假的传说不计其数,这个过于年轻的人在流言中早已变得神乎奇迹,他分明还有着普通人的情感,在他们的眼里他却早已等同神明。
“我们走吧。”
雷狮站在大殿中央说。他没有用逃,他说我们走吧。那时安迷修正光着脚坐在圣殿外的城墙上吹风,两条腿在风中一晃一晃,他回过头,风把他的刘海吹了上去露出了光洁的额头,一双绿色的眼睛有些疑惑地望着雷狮。那个年轻的男人从顺着螺旋的楼梯走到了外面来,视线所及处是遥远的地平线,太阳正徐徐地落下,云层堆积成重峦叠嶂的山,天空变成了鲜红的玫瑰色,城邦、平原、沙漠,石墙和河流将地面铺满,幼发拉底河一直延伸到了看不见的地方,河水射映着落日的余晖,慵懒地卧在河岸之畔。
雷狮将安迷修整个人抱了下来,他轻得像离谱甚至还有些硌人。然后他把到来的衣服一股脑套在了安迷修的身上,又丢给他一件带兜帽的长袍。安迷修突然意识到了他的意图,他的眼睛亮亮的,像一个看到希望和糖果的孩子。他背着雷狮脱下了带着恩利尔之眼的长袍,白皙的半身就这么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气里,蝴蝶骨犹如煽动的翅膀即将破皮而出,全身上下只有一层薄薄的皮囊裹在骨骼之外,他完美得像一件艺术品。安迷修脱掉了十年如一日的衣裙,穿上了粗布的短衣,他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十多岁。那时他还看得见颜色,能在希纳城中跑来跑去。那时他属于居无定所的风。
兰卡布兰卡集市在每个月的月末都有一场集会。他们用着希纳最古老的器具敲击出原始的乐声,贵族的女人们打扮得光鲜亮丽,昂贵的织布上印有最繁复的图案以昭示着她们的出身。少女们剪开裙边的一侧,露出蜜色的大腿,在烟火和舞蹈中摆动着四肢,流苏在空中被甩出流水的形状,嬉笑打闹中手镯被碰得清脆响。没有人会发现他们最圣洁的祭司正藏在人群中,火把将集市点的宛如白昼,人群熙熙攘攘,没有人会料想到安迷修会逃离与神明的相伴。那可是安迷修啊!
雷狮拉着安迷修的手腕往前走,安迷修则一边用另一只手按着兜帽,一边用眼睛望着喧闹的人群。每逢有人跟外乡小伙子打招呼时,他便会用力地低下头。雷狮在这里已经停留了一个月了,没有人会不喜欢这个漂亮又有礼的年轻人,他风度翩翩又出手大方,不少女孩对他芳心暗许可惜人家只会在此短暂停留。最终安迷修终于忍不住了,他的怀里还抱着酒馆老板免费送给雷狮的酒,他拽了一下雷狮的衣角,用一种气急败坏的语气说:“你怎么认识这么多人!?”
这个语气有趣极了。比起他在神殿上的从容和平缓,这种带着调子的语气简直生动得不行。就像一片至清的池塘突然被扔进了一块石子惊起阵阵涟漪,篝火将他的脸照得红红的,他融进了人群,这时的安迷修真正像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人。他有血、有肉,他会大笑,会跳舞,更会爱人。
他们穿过人群奔向了月光,长风吹掉了安迷修的兜帽,但是他再也不想去管那种东西了。他们在没有人的巷子里大笑,像是终于逃脱了禁锢。时隔多年,安迷修终于尝到了苹果酒的味道,神殿清淡的饭菜让他甚至忘记了希纳最有名的酒味。希纳的祭司几乎和萨斐耳的教廷成了巨大的反差,要知道,萨斐耳的祭司过得可不比任何一个王公贵族差。
雷狮说他在沙漠里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颜色的流星,安迷修歪着脑袋问他是什么颜色。他的语调很随意,就像是谈论吃饭睡觉一般,雷狮突然想起他用色彩交换神谕的故事。他的世界只有黑白。
但安迷修是多么敏锐的人,他只是笑着捶了一下雷狮的肩膀:“你难道会因为失去一只眼睛而觉得生活无法继续吗?”
他们太像了。
雷狮问他有没有见过南端的幼发拉底河,见过慵懒的河流,见过坠落的星辰和夜奔的狼群。那些才是真正有生命力的东西。小时候雷狮饲养过一只狼,后来那只狼为了逃出富丽堂皇的宫殿而被士兵用长矛刺穿。他不愿成为圈养的宠物。雷狮看着小狼死去的模样下定决心一定要离开萨斐耳。他觉得自己跟安迷修是相似的,于是尽力给他勾勒出一个蓝图,安迷修眼里的那份向往的光是藏不住的。
毕竟见证过光明的人怎么会愿重归黑暗。
他们之间从来不需要任何多余的同情,安迷修是被神明选定的圣徒,雷狮是蔑视神明的流亡者。到头来不过是殊途同归。雷狮说,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我就要离开希纳前往别的地方了。没有人束缚得住月光,也不会有神明可以关住风。
他没有说出的话是:如果降下诅咒我可以跟你一起承受。
这是一种相当暧昧的感情。或许是安迷修在圣殿里抚摸他眼眶时过近的距离,那会儿他们靠得太近了,就连呼吸都只在方寸之间。所有的悸动与心跳都藏在温热的夏风中,身影在水幕之间模糊不清。他们的灵魂分明是那么相似,却走向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安迷修只是个出生在奴隶家庭的小孩,不过是因为小时候被守护神殿的骑士长看中才有幸靠近神明。他上进又明媚,没有人不喜欢这样的孩子,甚至神明也其动了恻隐之心。他是被上任祭司丽达看着长大的,她见证了安迷修最意气风发的少年时代,知道这个孩子血液淌着美索不达米亚的风。他是神明的孩子。于是在十九岁那年准备正式进入神殿接受祭司祝福成为神殿骑士的那一刻,神殿里回荡起经久不绝的风声,红色的幡帐漫天飞舞。风暴之神的低语降临在了这个幼发拉底河最北端的城邦之中,所有人都愣住了,只有丽达徐徐跪下,随着她的动作,万人齐跪。他们说:万福希纳。
安迷修有些茫然地站在神殿的最高处,伴随在他身旁的是风暴之神恩利尔的呼唤。而他的世界一瞬间失去了颜色。同年,雷狮在他的成人礼上摔碎了献给马尔杜克的泥板,公开宣布背弃神明。他在众目睽睽下失去了左眼。
“我不会走的。”安迷修摇摇头,他又变回了那个眼中只有芸芸众生的安迷修。他的指尖触碰上了雷狮的面孔,他抚摸着那张过分俊美的脸,弯弯眼睛,像一个已经活了很久很久的长者,语调和夜风一样轻却又带着情人低语的温柔:“我知道你不信神明。但我会给予你最深沉的祝福你。”
我将给予你神明最深沉的祝福。
我要星辰为你启明,我要长风吹开你阴霾,我要日月为你开路,我以圣徒之名要你长命百岁。你的灵魂不属于人父,也不属于神明。你将永远属于你自己。
最后,他掏解下长久以来一直绑在大腿外侧的那柄锋利的匕首,将它递给雷狮:“而我以安迷修之名,为你送行。我将始终伴你左右。”
他的神情不再是那个神殿里的祭司,这一刻他变回了原来的模样:那个本该守护这座城邦的骑士,他坚毅而执着,有着无尽的勇气和灼热的情感。他不该穿着白色的圣衣,他该穿上的骑士的铠甲;他不该手捧经书,他该拿起长剑惩恶扬善。
他本可以不属于神明,但是他让神明也为之心动。
“给我留点纪念吧。”安迷修说。
一个浅尝辄止的吻,他们甚至没有过多的触碰,唯独害怕那种短暂的温存会让他们原本的目标偏移。就像某种异族的礼仪,蝴蝶触碰般轻柔的吻甚至只结束在呼吸的起伏间。流浪者不会停止他的步伐,他的世界里有大江大河;神殿祭司不会忘记他的职责,他的眼里有众生万象。风暴神恩利尔的画像雕刻在希纳的角角落落,就像长风扫荡城池一般,它活在每一个每一个角落。年轻人自以为躲过众人的耳目便是真正的自由,月光注视、星辰扫荡、神明沉默,他们本身活在枷锁之中又谈何挣脱。
安迷修隔着眼罩吻上了那空洞的眼眶。这是他对自由最后的献忠。
早晨第一缕阳光落在希纳城的时候雷狮已经收拾好了离开的行囊,他其实没有什么要带的,不过是几件换洗的衣服,一点钱,还有一只匕首。他要离开风暴神的领土前往下一个城市,而丽达知道他要走,专门准备了丰富的菜色。这些日子雷狮一直住在这位前任祭司的家中,她会在深夜来给雷狮掖被子,也会准备甜点。虽然雷狮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你不去见见他吗?”丽达突然说。
“谁?”雷狮一愣。丽达却微笑着指了指最东边的方向,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雷狮会在夜晚翻墙出去,原本她以为是与哪位美丽女孩的相遇,结果他竟然跑向了神殿的方向。从偶然出门到越发频繁,最后甚至多带了一套衣服出去。他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实际不过是自欺欺人。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异乡人与恩利尔的祭司交好,或许是那只紫眼睛给他带来的好处,几乎所有看得见颜色的人都以为他是风暴之神选中的孩子。
可惜,安迷修是色盲。
直到日落时分雷狮才从人群中缓缓走向神殿,巡逻队的队长这时已经会向他点头了。要知道前几次这家伙还恨不得用鼻孔看这个外乡人。安迷修还是那身白色的长袍,他的神情温和而眷念,他们侧对着夕阳交谈,影子落在石壁的城墙之上像一对即将分离的情人。他们融进了坠落的夕阳里,万物在黄昏中共生。
“按照希纳的习俗。我们会在离去前将朋友的面容勾画在城墙上。”安迷修说,他拉着雷狮到了一面宫墙之下,借着夕阳他用石头勾画出雷狮影子的模样。磕磕绊绊的,像刚刚学会画画的小孩一样。安迷修的手里紧紧握着那颗石头,直到锐利的棱角插进掌心肉。唯有疼痛能缓解他失控的情感。而雷狮还在不满地抱怨墙上这画根本没勾勒出他半分的潇洒。
他不会去挽留雷狮,雷狮也不会强行带他离开。
他们之间没有告别,好像是这只是短暂的分别,太阳重新升起来的时候他们还会再次相见一样。美索不达米亚的风呼啸而来,他卷动旅人的衣角催促着他的离去。
安迷修看着雷狮逆着风的背影,突然大声喊了他的名字。
雷狮转过身,安迷修接下来的声音却融进了风里。突然变大的风声像神明隔开他们的一条沟壑,他没有听见安迷修说了什么,只看见那一张一合的嘴型。他假装听懂,朝安迷修挥挥手,然后头也不回地奔向了夕阳的逆方。
他害怕一个回头便是年轻祭司过分灼人的眼神。安迷修站在神殿下,恩利尔的风像是要将他吹回殿内,将他与外界重新隔开。安迷修红了眼眶,雷狮没有听见他的话,他感到心脏正在胸腔里一下下地鼓动着,紧接而来的是头一次让他产生动摇的抽噎。
“祭司大人。您在哭吗?”
“我在哭吗。”
“可是您的眼泪正在往下掉啊。”
“是吗。”安迷修随便擦了把眼泪,向侍从道了谢,然后近似决绝地转过身走进了恩利尔神殿之中。侍从有些奇怪地看着安迷修的背影,那个外乡人不过是来陪祭司大人说说话而已。
为什么要哭呢。
是沙丘,延伸到地平线的尽头,一望无际的,流动的昏黄。
安迷修在睡梦中惊醒,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醒来了。他梦到了战争和军队,他梦见踏平希纳的铁骑和穿透恩利尔圣殿的锋矛。以及雷狮说,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雷狮离开后他再也做不到与神明对话,风暴之神不再眷顾他的孩子。神殿外的红幡帐也没有再漫天飞舞。然后突然有一天,不知道是谁传出了南墙的那个粗糙不堪的曲线是祭司情人的流言。四起的谣言半真半假,有人说在夜晚看到他们接吻,有人说在集市中见过他们逃窜,甚至有人听见他们交欢。悲剧的到来从来不是某一方面的,神殿无法再抑制事情的发酵,他们还来不及处理这把无形的利刃,战争的火便烧到了希纳城外。
火焰、呻吟、嚎叫。
所有人被狂风和怒火推向了冥府之路。
就像安迷修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重新穿上骑士的服装,他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举起火把烧向恩利尔神殿。这是他最后一次用指腹抚去摸熟悉的纹路。他对泪流满面的侍从说,快走吧。
然后他不紧不慢地抽干了水池里的水,阻断了所有的供应设施,直到最后一个贫民躲进地道,他熄灭了所有的灯光。那些士兵被金碧辉煌的神殿吸引迫不及待冲进来掠夺财物,迎接他们的却是狂风烈火。风暴之神最终听见了他孩子的呼唤,将自己最后一分力量赠与他,没有人见过这样的狂风,像是怒火一般涌进神殿中央,只为助长那玫瑰色的熊熊烈火。
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流亡者可以拥有归宿,囚禁者将重获自由。
神会祝福你,神将祝福你,神在祝福你。历史会把我们遗忘,黄沙将掩埋我们干枯的尸骨,土壤里的骷髅春天时能否开出一支鲜艳的花。我赤身出于母胎,又必赤身回之。赠与的是恩利尔,收回的也是恩利尔。待皮肉死后,身后事将与我无关。万福希纳,将死之人向您致敬。
同一个夜晚,雷狮被窗外的惊呼声吵醒。所有人都在注视从天空划像北方的一场盛大的流星,神明降下星辰以惩罚有罪之人。老人说又有一座城池将要陨落咯。那是启明星的方向,但是厚重的云层早已模糊了所有引路的星辰。雷狮突然感到一种恐慌,一种前所未有的寒冷如蛇般攀上了他的四肢让他全身发冷。
他要连夜赶回希纳。他要去见安迷修。
向北、向北。直至口干舌燥、皮肤皲裂,风沙也在阻止他迈向命运的悲剧。这一路他走得尤其艰险,旅者从来不走回头路,他却再度进入希纳。然而等到他重新踏上这片故土时已经是三个月后了,希纳城早已并入了某一个大国之中。这里的人民显然消息比希纳人更灵通,他们知道萨斐耳的皇室都拥有紫色的眼睛,那是他们高贵身份的象征。
没有人会愿意得罪一个贵族,尽管他看起来狼狈不堪。雷狮轻车熟路地奔跑在希纳的旧街上,他率先冲去了丽达的家。他没有看见印象中的木门,这里变成了一家首饰店。金的、银的首饰真真假假地摆放在一起,一个陌生的女人占领了这间屋子。
城市里到处都是乞丐和流亡者,雷狮用一块银币向他们询问希纳城的毁灭。那些人恨不得将知道的一切全部说与雷狮,他们先说了着火的神殿,又说了自焚的女人,紧接着提起那些落荒而逃的贵族。最后是一个穿上骑士服的祭司。
“据说那个祭司呀,脱掉了他的圣装。穿上了盔甲,挥舞起长剑。他将敌人的心脏分成两半。从来没有人见过那样好的剑术。我敢打赌,如果国王见到他的动作一定会加封他为最英勇的士兵。哈哈,大人,如果您再给我一块银币。我就带您去那个祭司埋葬……他妈的!怎么跑了!”
“呸。贵族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但你不觉得那小子的脸怪眼熟的吗?”
“你是说圣殿的南墙……”
恩利尔圣殿早已不复当初的辉煌,它在大火中焚烧然后没落。壁画被烧得精光,绚丽的色彩被蒙上了黑灰色的烟雾。恩利尔的浮雕被砸得一干二净,廊柱上的花纹像是一夜百年般变得模糊不清。没有人再相信风暴之神,这个以不容侵犯姿态践踏神殿的国家搬走了所有值钱的东西,祭祀的器皿,易碎的雕花装饰,乃至纯金的瓦砾,只有神座因那过于朴素的外表躲过了这场浩劫。众生万象在风暴与灾祸下归尘归土,唯它屹立不倒。
雷狮最后一次登上了长长的楼梯,他站在无人问津的神座前,带着悲悯之人最后的期望抬起头,他听见了徐徐的风声。他双眼空空。最终,流亡者在恩利尔的残灵前闭上了眼睛,这时黑夜占据一切,灵魂的视线却清晰了起来。他终于看到了一切:
他是男人,是圣徒,是祭司,是渔夫,是小偷,是骑士,是医生,是商人,是贵族,是孩童,是山川,是河海,是星辰,是峭壁。
那是芸芸众生,是任何人。
更是安迷修。
他们不停地走着,不停地走着,不停地唱着歌,已死之人簇拥着最前方的骑士,直到筋疲力尽、歌声休止。紧接着,人们用脚步和微风接替起这只哀悼的歌。突然,人群正前方的安迷修回过了头,那双翡翠绿的眼睛明亮又鲜活,他的嘴一张一合。
他明白了,他终于明白了。他终于知道安迷修在风中说了什么。那是最后一句神谕。
他说:雷狮,你不要回头。
omg作者你我还在yy女装殊不知作者早就写了女体化
BANG——抓到你了
是刀。第三季op剪影。
这个占位,这变化。
“我的后背,只交给你。”
……
“我奔向你”
“我停留注视”
任何事情直到它们被记录下来才算是真正地发生过。所以必须给家人和朋友写很多很多的信,还要养成记日记的习惯。记录能够抚平伤痛。
——弗吉尼亚·伍尔夫
请带吃刀的心理准备点开这一章节。
第三卷磁带·B面(un-record未记录)
正文
记者的喉咙干涸,心如乱麻。身体的躯壳仿佛轻如鸿毛,五脏六腑却仿佛灌了铅一般,如坠千斤,四肢百骸也随之沉重笨拙,连手指都难以动弹一下。
他不知该埋怨自己的厄运,还是为现在的身份开脱,抑或反思...
他不知该埋怨自己的厄运,还是为现在的身份开脱,抑或反思良心上的亏欠——自己是受惠者,这事实使得年轻人在雷狮面前抬不起头来。
又因为自尊心作祟,记者有些反感雷狮的施压,心里有一处默默地抗议,痛斥对方瓮中捉鳖式的逼供。
诚如对方所说,眼前的这个男人,雷狮,他只是为安迷修不值——这是一种私人情绪,是迁怒,是泄愤——而自己则是被挑拣出来、承受他怒火的倒霉蛋。
联系之前雷狮不可一世的傲慢态度,记者开始懊悔几个小时前兴高采烈的等候。若是有机会穿越回去,他只想扇过去的自己一巴掌,再喊一句:“这里没瓜可吃!快回去!”
“啪嗒。”
正在记者倍感煎熬之时,录音机的按键自动跳闸,俨然,雷狮的音频再度烙满一面磁带。
但记者已经不着急翻新,他猜测,雷狮大概率会没收前几卷录音带。一切都是徒劳,今天就是来这里活受罪的。
“1974年后,我们在美国各大州府旅居,那地方远没有传闻中开放——没了天主教,还有浸礼会,白人因信称义——嬉皮士游行示威、反主流文化、反资产阶级……各种运动多得去了,却不见他们改变世界。”
雷狮又陈述起过往,录音机不再记录,他的语调也轻松了些,口无遮拦:“北美洲比新加坡的思想超前一点儿,约莫一厘米的进步。我们抵达那里的时候,卫生部门废除了‘同x恋即生理疾病’的条例,不再对少数人群进行药物治疗。虽然没有法律保护,但我们有钱,还能受到财富的庇护。”
“……”万恶的资本主义。
雷狮把笔尖塞回笔帽里:“你最感兴趣的那些照片,基本就是在七、八十年代左右拍摄的。”
“……之后,没有了?”
“没了。”雷狮说,“只剩我一个人,拍照留念的兴致便寡淡了。”
这话有言下之意,记者明知不该再深入,但他忍不住:“安迷修不在了?”
“嗯。”
“怎么……为什么?”
“……他罹患心脏病?”
“没有,甚至和遗传也没关系。”房间的主人说,“发病的原因是白喉——咽白喉,一种急性呼吸道传染病,症状严重会引发心肌炎。他运气坏,病发后,很快就走了——事发前十二小时,他还好好的,笑得像个傻子一样。”
最后一个段落,雷狮的语调下降几度——听不出哭腔,但是,字字流露出意难平。即使过去很久,即使当事人已经释怀,但复述惨剧,亦是悲伤的一幕,是生活连环悲剧的一部分。
“……我感到十分遗憾。”记者并不懂医学,机械地接话道,“因病去世,那是无奈的……”
“本不用——起码,不该那么早就走,这是一种致死率不足百万分之一的疾病。”雷狮露出讥讽的笑容,“因为白喉有预防疫苗——大部分国家,婴儿出生不到三个月就接种了。”
“那,为什么安迷修……”记者说着,回想起安迷修的身世,惊呼,“啊!教会没有这样的福利?!”
“大错特错。白喉属于第一类疫苗,免费的。在爱尔兰,哪怕是被遗弃在教会的孩子,也应该接种的。”
说出这段话的雷狮,不知缘何心境,倒吸一口气,倾吐道:
“……”记者瞠目结舌,安迷修的死因,似乎是个极小概率事件,又好像和时代大背景脱离不开干系。这种暧昧的、灰暗的、凄怆的,纠缠在一起的症结,最叫人扼腕,闹心挠肺。
“祸根早已种下。”缓缓地,雷狮的单手捂住半边脸,表情隐匿于刘海的阴影之下,“我亦是疏于关心他的人——最初,他说喉咙疼的时候,我只当发炎,叫他去吃阿司匹林。”
一字一顿,雷狮的男低音宛如宣读审判结果:
“十二小时后,他就离开了。”
万籁俱寂。似有一种不可抗力的悲哀在这间屋子里生根、发芽,像藤蔓一样蜷曲,密密麻麻地勒住人的心室,仿佛溺水一般,吊诡地拖着人,往下沉,直至被落魄吞没。
认命是一回事,信服又是另一回事。
眼前的雷狮既不像认了命,也不像信服命运的人——他是个有通天本事的人,却和无力作恶、无力为善的平头百姓一样,对生老病死束手无策——他只能孤独地追悼、凭吊、沉湎。
“……为什么,现在才回来?”记者困顿地吐出问句,“他走了有十年吧?”
雷狮嗤之以鼻:“在美国做生意,公司又不是说关就关,说转手就能转手的。”
“……哦。”
“促使我下决定的,是三个月前——安迷修的父母找到我,向我讨要了一件东西。”雷狮揉着眉框,指着泛黄的联合早报,“安迷修的母亲在教会看到了这份报道——真有意思,亲生儿子被教会卖掉,她仍旧信教——当地教会出了一份七宗罪专栏,收集了全世界范围内的英文剪报,她儿子和我就是典型的‘Sodomy’,是Lust之罪的头条。”
“那还真是……”生母看到这报导,没有晕厥过去的吧?记者支支吾吾地问,“她认出孩子来了?”
“他们的眼睛一模一样。”雷狮说,“当然,他的亲生父母也不敢百分百确定,但两位老人仍愿意跋山涉水,不远万里去美国,就为了和我说上几句话——他们想弄清楚,安迷修是不是那个孩子,即使他过世了,他们也想了解,自己的孩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原来如此,所以才出现了“雷狮见过安迷修的父母,而安迷修没有”的情况。
“然后?你们的谈话愉快吗?”
“愉快吗?我不知道。他们倒是非常客气。”雷狮想了想,说,“为了不让俩老人觉得儿子不正常,我特地挑了一些无关痛痒的日常讲述——我很少这么贴心的——在他们面前夸夸其谈的时候,莫名地,我感到优越。那时,我意识到,唯有我知晓安迷修的生平、他的为人、他的爱与恨。”
“如果我不说的话,就没人知道,世界上曾有一个那么美好的人了。”
年轻人回忆起他们最初的对话,没错,一开始雷狮就明说,自己只是想炫耀安迷修——别人都没拥有过他,他是独一份。
“那么,二老带走了什么东西?是哪件遗物?”
“安迷修的骨灰——我同意了。”雷狮提前做出暂停的手势,让记者不要大惊小怪,“他死了,不存在世间的任何一处——人死后,即是虚无。没有天堂,也没有地狱。哪天我嗝屁,一样是没了。墓碑放一起又怎样?我们也不会再相见。”
雷狮站起来,再度伫立在那一堵照片墙之下,守着回忆的墓场:
“我们曾一起幸福地生活过,这就足够了。”
背对着记者,雷狮挥挥手,说道:“合影免谈,磁带你拿走吧——我很期待,接下来你会报导些什么。”
记者抓起桌上的录音机,忙不迭地塞进挎包里,再拉上拉链,慌张地道别,冲出办公室——年轻人生怕雷狮改主意,同手同脚,仓皇地跑出大楼。
隔一会,他才恢复清明的神志——像雷狮这种级别的大人物,对付自己这样的小喽啰,何须出尔反尔?
面对录音机,雷狮说出的那些碎片信息,一定就是他最迫切想要传递的。
内容意外得少,两卷半的录音,一切,也只和安迷修有关。
全文完
这篇结束了,等审核通过,放一段短文答谢。
这不是一个快乐的故事,谢谢追连载的各位,更感谢打赏、投票的各位,鞠躬致谢。(づ ̄3 ̄)づ╭~
赞德:“优雅永不过时”(笑死了)
是漫展上遇到的超帅的moss
微博的点图交作业了……!
企鹅太太的“羽织清+极安定”
阿雾的“雨景紫阳花”
被我两个题目啪地合在一起(。)画成了这个德性orz
(人家点图不是为了让你画刀子的啊!!!
对不起下次我会想点幸福愉快的画面的……(还有下次吗大概有吧大概
*无限流解谜谈恋爱
*因为很想看所以忍不住写了,专业知识了解不多,有bug见谅!
嘀嗒…
嘀嗒…嘀嗒……
安迷修不舒服的皱起眉头,他记得睡前把空调关了的,但胳膊上不断传来的粘稠凉意冻得他骨头都疼,下意识想拉被子盖住手臂,但抓到手的东西却不是软的,非常粗糙。
触感像极了树皮。
树皮?
安迷修猛地睁开眼睛,突然强烈的白光刺激的他又不得不闭上,缓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结果入眼的景象让他有点迷茫。
这里……怎么看都是荒无人烟的野外吧?安迷修心想。
摸到的粗糙东西确实是树皮。只不过这树...
摸到的粗糙东西确实是树皮。只不过这树颜色很奇怪,好像被什么颜料染红了一样,而且摸着似乎还没干,安迷修收回手嗅了嗅,有些腐烂的塑料味道,很难闻。
安迷修反感的甩了甩手,拨开杂草走到泥泞的石子小路上。
他记得自己明明是在卧室睡觉啊,这什么地方?做梦?
突然灵光一闪,他记得睡梦里的人是不会感受到疼痛的,安迷修揪了下胳膊,没控制好力道疼的他嗷得叫了一声。不对啊,做梦不是不会痛吗。
……所以就不是做梦咯,那又绕回去了——这是哪?
他又陷入了思考。
总不可能是半夜有谁潜他家里把他迷晕扔到荒郊野岭吧?他当过警察,不可能家里有人他都发现不了,况且他现在只是个小记者,工资也就够养活自己和家里的一只猫,不富不浪只做好事,偶尔见义勇为,没招惹到谁吧?
而且刚才掐自己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的衣服也不一样。看上去像是运动服,深黄色的外套里面搭了个白色衬衫,简单的黑色工装裤,虽然不怎么舒服但行动起来挺方便。
是记者。安迷修肯定的想,因为斜挎的棕色帆布包里有一台单反,一支笔和小本子。
那就是,穿越了?
安迷修表情扭曲,瞬间悲伤得像个苦瓜,左看右看试图找到回去的法子。
不行啊!师父早饭还没做呢!这不得把家拆了!?我得回去……
就在他脑内风暴的时候,一只手悄然伸到了他身后。
多年的警察直觉让他眼神一冽,以极快的速度俯身,反扣住那只手想直接来了个过肩摔。
“诶!疼疼疼—撒手—我人!我是人!”
回头看见那人没有敌意后,安迷修才略显尴尬的松开他,挠了挠头呵呵笑。
“哈哈不好意思啊,不习惯背后有人。”这人身形壮实,头发剃得极短,两边各剃了三道波浪纹,此时握着手腕蹲地上表情有些狰狞,看上去不好惹。
“我叫安迷修,请问你是?”
壮汉警惕的看着安迷修伸出来的手,似乎是怕他再给自己来一下子,“我以为你是当地人,结果和我一样,力气也太大了吧。”
安迷修听出一丝未知信息的味道,“和你一样?”
“第一次过来吧?”壮汉甩了甩手,这人看着斯文,没想到力气那么大,“遇到我算你运气好,这里和你睡着前的世界不一样,你那天是不是有收到什么东西。”
安迷修刚想说他天天网购快递多呢,壮汉似乎就猜到了,又接着说。
“一个,打开之后什么也没有的快递盒子。”
碰——
安迷修无奈的听见师父又不小心把一堆东西蹭倒,洗了手过来收拾残局,于是看见了那个早上刚收到的快递,上面没有地址也没有寄件人。他记得自己最近买的快递都到了来着?摆好其他物件之后,安迷修把这快递抱到桌子上。
还挺沉。
安迷修凑近听了半天,没听出个所以然,拿着开箱器小心翼翼的划开了。
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是个空盒子。
“所以是那个快递盒子有问题?”
两人算是结上了伴,边走边讨论着。
壮汉点点头,“到这里的人都会收到那个空盒子,睡着了之后就会进来,我们管这个地方叫‘异次方盒’。你看过《密室逃脱》吗?”
“那个解谜电影?”
“嗯。异次方盒里就和那个类似,”壮汉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记忆,脸色不太好看,“但比那个要复杂多了,方盒有六面,一面一个世界。只有找到一个世界的真相……也不算真相,找到脱离点,你才能回到现实世界。”
安迷修静静地看着壮汉,打量的眼神似乎是在确认这段话的可信度。壮汉被他这样过于正义的眼神看着,莫名有种熟悉的心虚感。
察觉到不自觉的审视习惯,安迷修清了清嗓子,“不过听你的意思,回去之后还会回来?”
壮汉苦涩的笑了一下,连带着眼睛上那道疤都有些发皱。
“嗯,一旦睡着了,就会回到盒内世界。”
“而且在这个世界死了,就真的死了。”壮汉顿了顿,“不过方盒规则也没那么不近人情,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能回去,顶多留个疤什么的。”
安迷修看着他那道狰狞的疤痕,心里了然。
“原来如此,那你进来……”
话还没说完,背后突兀的传来一阵奔跑的声音。两人不约而同的停了下来,那声音听起来好像是踩在杂草上,沙沙的很急促。
而且距离他们越来越近。
壮汉低声骂了一句倒他妈血霉现在就来,仿佛被定住一样大气不敢出一口。
安迷修不明所以,于是回过头。
什么也没有。
那声音也在他转头的瞬间消失了。安迷修向壮汉投去一个问号,后者仿佛解除危机一样长长的呼了口气,看向安迷修的眼神都带了些无语。
“你是不看恐怖片吗?这种情况下你还敢回头??”
安迷修义正言辞,“我是唯物主义者。”
壮汉朝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哥们,在这里信这个没用,”接着竖起三个手指,“方盒三大法则:有声不回头,有人不要管,有死不要作。”
安迷修还想反驳,眼尖的瞥见不远处的草丛里似乎有个人影,“那边好像有人。”
“……”
您可真是优秀啊。
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队友,总不能就这么放弃吧,这只是个开头,之后指不定还会遇到什么事情……多一个人多一条命,壮汉看着安迷修的背影,眼底带了些残忍。
安迷修拨开有小腿高的杂草丛,看见一条白得过分的手臂搭在腐烂的木头上,再走近些才发现这人似乎是个年轻人,探了探还有呼吸。一身黑T恤有些破烂,也沾了不少污泥,极薄的唇被冻得没有血色,几乎透明,黑色碎发湿漉漉的黏在额头上,虽然挡住了大部分眉眼,但即使直男如他,也不难看出这人皮相绝佳。而且目测身量很高。
“那个……对了,你的名字?”
“哦忘了说,我叫戚峰。”
“那喊峰哥不介意吧?麻烦来搭把手,这人还挺沉的。”
两人忙活了一会儿,才把人从杂草丛里搬出来。
安迷修从帆布包里掏出了一些纸巾,沾水把年轻人脸上擦干净,拿酒精给他伤口简单做了消毒。壮汉似乎不打算帮忙,只是在旁边看着,毕竟像安迷修这种好心的人在这里很少见。
当然,作为新人也能理解。
刚想把人头发掀开看看头上有没有伤口,但手伸到一半突然被一股极大的力量锢住了。
“你干什么?”
安迷修虎口一疼,暗自惊讶居然有人力气比他还大,而且还挣脱不开。
“嘶,我只是想看看你伤到头没,”安迷修举起手上的脏纸巾给他看,“你躺在那边草里快死了一样,在下刚救了你!松手——”
雷狮头疼得厉害,死死地皱眉盯着他,看上去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安迷修被他那双眼睛盯得发毛,但他也不怕,“虽然在下很帅气,但能不能先放手啊?”
雷狮有些迟钝动了动身体,嫌弃的丢开他的手。
“自恋。”
“???”
你这人会不会说话!会不会说话!安迷修内心咆哮。
雷狮站起来左右看了看,最后定格到安迷修身上,对上那充满怨念的眼神。
“记者……你是安彦的哥哥?”
“啊?我没有妹妹。”
安迷修一头雾水,站起来发现他才到这人的肩膀那,内心又不平衡了起来。
雷狮像看白痴一样看他,他弯下腰凑近安迷修的脸。看着那张帅脸越靠越近,瑰紫色的眼睛看上去很是深情,安迷修心脏也不由得跳了起来。
“不行!我们都是男的我师父会——”
雷狮掏出他帆布包里的单反,自顾自看起了照片。
你们真有意思。
不过……戚峰看向雷狮,眼神里多一份警惕。
这人绝对不简单,或许已经进来过很多次,才会有那么准的直觉。
刚开始他以为安迷修是当地人,结果不是。这一段路他确定安迷修是新人,他不是没想过安迷修身上会有线索,但最起码没一眼看出来是无向者。
在方盒内,有一些人会比较幸运的被赋予特殊角色——无向者。无向者是从故事中独立出来的角色,他们有属于这个世界的身份,会知晓一部分故事剧情,同时自带少量线索。
有的能决定故事线走向,有的则无关痛痒,全看入盒人自己的选择,所以称为无向。
照目前看来,这两人应该都是无向者。
啧,麻烦。戚峰眼眸间满是阴郁,无向者说好不好,说坏也不坏,但这样会导致脱离点很多,无法确定哪个才是回到现实世界的奇点。
这一方居然有两个……算了,走一步算一步,最起码能早些知道是什么剧情。
安迷修正欲发作,雷狮就把单反还给了他。
“既然都不是第一次,我也不拐弯抹角了,请问你知道些什么?”戚峰上前一步,看着在思考的雷狮,“我们可以共享线索。”
雷狮不咸不淡的看了他一眼,语气听不出什么感情。
“哦。”
安迷修看出来气氛比较尴尬,本着老好人本质出来打圆场,“相遇就是缘,在陌生的地方咱们要团结才是啊!”
老干部一样的发言,空气似乎都有些凝固。
“不过虽然我不太懂你们在说什么,”安迷修看向雷狮,湖绿眼眸里满是坚毅的温柔笑意,“但从我这里得到的消息,我还是有知情权的吧。”
雷狮看着他,安迷修感觉脸都要笑僵了,这人才忽地扬起一个笑容。
“当然。布伦达,我的名字,”雷狮仔细打量那双清澈过头的眼睛,还挺有趣,“这里是富心村,几天前,有一群大学生来这里旅游集体失踪,警方到现在都没找到人。而你,其中一名学生的哥哥,因为很担心自己的弟弟会出意外,所以不远万里来山区想找人。”
安迷修看着单反里的一些照片,前面几张是他和一个男生的合照,后面基本都是一些旅游地标,树木村庄,看形状应该是富心村的。
小本上的内容更加明显,记载了他这位“哥哥”的寻找路程:
4月12日晴
旅游啊……我也好想去。
4月14日多云
跑了几天采访,累死我了!
4月15日晴
今天没发消息给我,是玩过头了吗?
4月16日小雨
不正常,消息不回,也没更新自己的动态
4月18日大雨
弟弟失踪了。怎么可能……
4月19日
不行,我要去找他。小彦不可能失踪!!!
日记内容到这里就结束了,后面都是一些意义不明的涂涂画画。
安迷修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看向雷狮,后知后觉的感受到一阵古怪。
“为什么你知道我弟弟叫安彦?”
——TBC
生吞官方大刀
补档,值得单独发一条的啥比条
哥啊,你咋把自己捯饬成这样的
而且为啥这样了警探还认得到你啊XD
p2表情包p3刮胡效果(?
忒修斯之船
没有生离,没有死别,可我却在慢慢失去你。
01
“名称:死神的凝视
描述:死神表示他很忙的,不会时时刻刻盯着你,不过只要他看你一眼,你就死了。”
雷狮皱起眉,望着掌心中躺着的那张黑色的纸片,纸片上有一堆粗糙的白色线条,构成一只闭着的眼睛……雷狮想,制作这张卡片的家伙怕不是跟死神有仇。
不过……黑色卡片……是张恶魔牌吗?
他在心底自嘲地叹息一声,从小顺风顺水惯了,没想到他雷狮居然会抽出一张恶魔牌,会有喝个水都要担心被噎死的今天。...
他在心底自嘲地叹息一声,从小顺风顺水惯了,没想到他雷狮居然会抽出一张恶魔牌,会有喝个水都要担心被噎死的今天。
不过他也不是什么坐以待毙的性格,得到死神的诅咒他并没有怎么害怕,反而觉得非常刺激。
雷狮看了看手中的卡片,粉笔涂鸦一般眼睛还是合上的,预示着他暂时安全。
他提快脚步,不久后,他找了个相对空旷的地方。在这里,他应该不需要担心被突然倒下的树,不知从哪里窜出的野兽搞死……
卡片上的眼睛在这一刻睁开了,这是一只没有瞳仁的眼睛,苍白的线条框住一汪没有任何情绪的夜色
在这一刻,他的心跳突然停止了,物理意义上的。
这……这也太……不讲道理了……最后的思绪运转如生锈的齿轮,雷狮只感觉从心脏那里传来的一点麻木,然后整个意识陷入了无尽的虚无。
凹凸大赛,死亡周的第一天,大赛第三,雷狮死亡。
02
“雷狮……”
“雷狮快醒醒!”
“雷狮你船炸啦!”
雷狮睁开眼睛,一张焦急的蠢脸出现在自己的视野上方,离得那么近,雷狮甚至能看到他脸上细小的绒毛。
哦,是安迷修啊。
雷狮安静地看了他几秒,然后坐起来,一把推开了眼前那家伙。他皱着眉头打量四周就,发现自己还是在刚刚那片空地里。现在已经是夜晚了,安迷修在旁边生了一堆火,火上还架着几根木枝,上面串着的野物滋滋冒着油。
“我刚好路过这片地,刚好看到你倒在这里,就顺手救了你一把。”安迷修在他身后解释道,可雷狮没有说话,他皱着眉头,看向自己的手。
柔软的,白皙的,除了温度偏低外,这就是一双活人的手。
可他脑子里的记忆告诉自己,不该是这样。死神投来目光的那一刻,他的确就该死投了才对。
他冷静地开口:“安迷修,我可不记得你的冷热流有让人起死回生的功能。”
“说清楚,你到底是怎么救我的?”
骑士眼里的光闪了闪,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就在前天,抽卡的时候,我抽到的是天使卡,刚好有让人起死回生的功能。”
他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一张白色的卡片,不等雷狮看清他又收了回去。
但是在这短短一瞬间,雷狮还是捕捉到了他卡面上画着的东西。
那是一艘黑色的船。
03
就在上个周日,丹尼尔将所有如今还幸存着的凹凸大赛参赛选手聚集在一起,宣布比赛进入新的阶段。
“生死七日”是这个阶段的名。
“在正式开始前,你们将从系统中随机抽取一张卡片,分别为被神诅咒的恶魔牌和被神亲吻的天使牌……”
“天使牌的朋友,恭喜你们,生死七日你们不仅会安然度过,还能得到卡面上描述的能力!至于恶魔牌的朋友们……”丹尼尔语气一转,“你们将在七天内背负着神的诅咒,当然,只有这七天是这样,如果你们能侥幸留存,也将顺利进入下一阶段。”
“侥幸留存?那一般就是活不了啰?”
“什么意思啊?这样太不公平了!”
众人的抗议声中,悬停在空中,高高在上的丹尼尔笑得依然像个真正的天使。
“不要抱怨,不要挣扎,运气本就是赢得凹凸大赛总冠军最大的一个决定因素,我们只不过让它呈现的方式再具体一点罢了。”
“那么,祝各位选手好运。”
“天使牌吗……这可真让人羡慕。”雷狮沉默了一会儿,“为什么要救我?”
“我的教条里可从来没有哪一条鼓励我见死不救。”
“即使是我这样的家伙?”死里逃生明明是件好事,可看到安迷修,雷狮心里却高兴不起来。
他突然冷笑一声:“安迷修,死而复生这么大的bug能力,你不要告诉我你用起来一点代价都不用给?”
“其实没什么大代价……这关你什么事?”安迷修的表情突然变得如石头一般冷漠,他坐回火堆旁,面无表情地将正在烤着的东西翻了个面。
在半个月前,每当金光漫上远方的山脊,眼前这人就会收起晚上所有的情绪,那坚如磐石的面容上再也透不出半分柔软。
雷狮讨厌极了他这样的神情。
不过如今他的命的确是安迷修救的,于情于理,他都不该对救命恩人生出不满。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做到安迷修身边,隔着两个掌心的距离。
“你应该已经知道,我抽的恶魔牌是什么了吧。”他率先打开了话题,沉默地看了一眼手中卡面上闭着的眼睛,“死神凝视,随时随地的,我下一秒就可能会倒地暴毙,你也不能随时随地地救我……”
“我能。”安迷修回答得斩钉截铁,他板着脸,将烤物翻了个面,“兔子好了,你要不要来一份?”
“你能?你的天使牌难道能给你无限复活的能力?”雷狮张大眼睛,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安迷修,我从来没有求过你救我,所以不管你为了救我,付出多少次代价,我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愧……”
安迷修撕下一个兔腿塞进了雷狮嘴里。
“你废话这么多干什么?”
今天的安迷修,格外的暴躁。
在雷狮发作前,他又蓦然放软了口吻:“放心吧,不管怎样,你都不会有事的,有我在呢。”
雷狮感受着嘴里那烤得恰到好处的兔肉,突然就说不出话。
晚上他们自觉地挤在了一起,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两个寒冷的人,总会不由自主地就想要靠对方近一些的。
火舌舔舐木枝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盖住了两个人的心跳声。经历过一次死亡后,雷狮感觉自己整个人身上都盖上了一层无法散去的阴影。他突然就忍不住回忆起,一些过往明亮而美好的时刻。
半个月前,他们还是床伴关系。虽说只是床伴,可一个抱枕抱久了都有感情,更何况安迷修是个那么温暖那么可爱的家伙。
日子久了,他就生了点不该有的小心思。
每个晚上,他餍足地抱着他入眠,偶尔在他脸上啄一口,故意用撒娇似的口吻求他给自己讲个故事。奸诈的海盗心里明白,只要他露出天真的一面,他年长的床伴在夜晚就会变得愿意纵容自己,雷狮记得他的手拂过自己后颈的感觉,那么温柔,像是在抚摸一只猫。
可这样的日子,在他们分开后就不再有了,他们又变成了宿敌,对头,甚至是陌生人。
于是这些明明是不久以前才发生的事,回想起来怎么那么遥远,想得越多,越觉得空洞。
他侧过身,望着安迷修紧闭的眼和抿成一条直线的唇,脑子里突然闪过一细节。
他心里不知为何泛起了点恐慌。
“安迷修?”
骑士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眼皮微抬,露出一线柔软的绿色。
“在呢。”他低低地回了一句。
04
雷狮再次清醒时已经是个中午了,一睁开眼,刺眼的阳光就直直地坠入他眼里。他眯了眯眼睛,缓解了一下刺痛。
“你醒啦?”安迷修从旁边的树丛里走出,手上还提着几只毛茸茸的兔子。
雷狮沉默了几秒:“我是不是昨晚又死了一次?”
“不止。”
安迷修淡淡地回答:“刚把你救回来,那眼睛又睁开,就这样反反复复了几次,我当时只顾着救你,也没数次数。”
雷狮沉默了一会儿,具现出了一张黑色的卡片。卡片上苍白的眼睛紧紧闭着,看不出一丝一毫睁开的征兆。
他深呼吸了一口,重新望向安迷修。后者正把抓来的兔子放在笼子里,看起来是想当长期储备粮的样子。
雷狮看着看着,冷不丁地开口:“安迷修,我记得你不杀兔子的。”
安迷修对一些外表可爱,且无杀伤性的小东西抱着过剩的爱心,其中,就包括兔子。
“那是过去。”安迷修飞快地回答,“怎么?你舍不得?”
雷狮皱起了眉头,盯着他的背影良久。
他深呼吸一口:“安迷修,我想看看你的天使牌。”
“不给。”安迷修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皱起眉头不耐烦地望向雷狮,“你管这么多干什么?”
中午他们沉默地吃了顿烤鱼,下午雷狮又死了一次,再次醒来时成群结片的星星又从夜幕后钻出了。雷狮坐起来,望着星空里那些离他无比遥远的明亮之物,久久没有说话。
“醒了啊?”
安迷修正在一块石头上处理兔子,雷狮注意到他用一块布把笼子盖上了。这个细节让雷狮心情好转了一些,他起身,走到安迷修身后,轻轻问道:“要不要帮忙?”
他们在一起吃了一顿没有人气的晚餐。整个过程中,只有火焰踩着木枝节节攀升的声响。他们隔着火坐着,安静地咀嚼着嘴中的食物,也一并吞咽着自己的心事。
只是这个晚上,他们依然靠在一起。今天的星空依然晴朗,今夜闪烁的星辰依然是昨夜的那一批,可雷狮却突然感到有些恐慌。
也许是因为死神投来的注视太频繁了,而每次死而复生,雷狮总觉得,安迷修离自己又远了一点。
他侧过身,安迷修今天也醒着。他抬了抬眼皮,游离的光又回到了那双碧绿的眼睛里,倒映出雷狮苍白的脸。
“安迷修……”雷狮忍不住将手搂住那人单薄的肩膀。
骑士眼里的光闪了闪。过了几秒,雷狮听见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我在。”
05
雷狮是被一阵鸟鸣吵醒的,再次睁开眼时,已经是一个弥漫着雾气的清晨。
安迷修正在笼前喂着兔子自己寻来的野菜。雷狮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然后站在了安迷修的身后。
兔子被安迷修喂得圆滚滚的,看起来非常可爱。雷狮看着看着,突然皱起了眉:“怎么比昨天多了只兔子?”
“是前天。”安迷修起身,转头回答道。
“前天晚上你又死了,我突然寻思着,立马把你救起来不太划算,毕竟从理论上说,只要在你身体没受到不可逆的破坏前我都是能把你救回来的……”
他说话说到这里,自己停住了,眼里有迷茫的光一闪而过。但是很快,他摇了摇头,表情重新恢复了平静。
“‘划算’……”雷狮却轻吸一口气,他大踏步地走到安迷修面前,一把抓住后者的手腕,然后揪住后者的衣领,把他撞到了他身后的那棵树干上。
“雷狮……你干什么?!”突入其来的撞击让安迷修头晕眼花了一阵,他忍不住骂了出声,“你今天是疯了吗?”
“安迷修,你先解释‘划算’是什么意思?!”雷狮的脸上有青筋跳动,“你说漏嘴了,救我果然是有代价的,对不对?到底是什么代价,你说清楚啊?!”
“有没有代价关你什么事!我是你什么人啊!”安迷修的语气也猛然变得强烈起来,“不是说我救你你一点愧疚都不会有吗?那老子做出什么选择,关你P事啊?!”
他说脏话了,他以前从来不的。
雷狮在心里无比镇静地想着,起码,他以为他很镇定。而在骑士眼里,刚刚还气势汹汹像是要和他决一死战的家伙表情突然就变得脆弱起来,脆弱到只要他再说一句狠话,那人就会碎掉。
几秒后,揪住他的领子的手松开了,他看见,海盗低着头,低垂的手微微颤抖着。他正轻轻喘息,像是一头正在压抑着伤痛的野兽。
安迷修微微张了张眼睛。
“安迷修,你这几天变得很不对劲,越来越不对劲了……”雷狮努力地用平缓的口吻阐述着,“我想这不是没有关联的,我希望能知道一部分你的事,毕竟这也和我有关不是吗?”
“……放心,不管是什么,对你是没坏处的。”安迷修理了理领口,低头时刘海遮住了眼睛,“再说,我们最多也不过是床伴关系,我这边的得失没必要对你汇报吧?”
“不仅仅是床伴。”雷狮冷不丁地地说。
安迷修猛然抬起头。
“你对于我而言,不仅仅是床伴。”雷狮的语气突然变得非常平静,他直直地盯着安迷修碧绿的眼睛,“你是我无论如何,也不想失去的人。”
有些事,他本来不想现在说,可他总觉得,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可为什么会来不及呢?
他恳求道:“所以,请告诉我,你的身上正在经历什么,好吗?”
“我……”安迷修嘴唇突然变得干涸起来,喉结滚了滚,再次抬头时,眼里有光在闪动,“我……”
也就在这时,熟悉的感觉突然笼罩住了雷狮,于是安迷修看见,眼前的人脸色变得煞白,眼底的光飞快暗淡,身子直直地往后栽倒。
“雷狮!”
意识涣散前的一秒,雷狮再次听见了安迷修的呼唤。明明自己要死了,他却莫名因为这声呼喊而安心。
他想,幸好,幸好。
安迷修还在啊。
06
雷狮再次醒来,又是个夜晚了。
“你是不是得罪了死神?我零零总总救了你至少十次,他才终于不再盯着你看了。”
听见这个温和的声音,雷狮愣了愣,坐了起来。
安迷修在生火,火光温暖地跳动着,却也把大片阴影泼在了安迷修的脸上。听到雷狮那边的动静,他打着招呼,然后翻了翻插在木枝上的烤鱼。
雷狮看了他很久很久,目光移在那几条烤鱼上:“今天不吃兔子了?”
“嗯,今天不吃吧。我记得我以前喜欢吃鱼的,就是绕星河里的鱼……再不吃,我都快忘了吃鱼的感受了。”安迷修似乎笑了,在雷狮的角度,那个笑容看不真切。
雷狮重新起身,他犹豫了半秒,坐在安迷修的身边,然后把手轻柔而坚定地放在那人附在地面上的那只手上。
安迷修的手微微僵了僵,然后雷狮听见他轻轻笑了一声。
“雷狮,你这样子,我会觉得你……”他默了默,又笑了,“算了算了,想起一些以前的事了。”
“我也想起以前的事了。”雷狮突然开口,“其实也不是很久,就半个月前,我们就像这样坐着。偶尔,事情完后,我会叫你一声安迷修哥哥,那时你总会显得很高兴,不仅会让我抱,还会给我讲故事。”
安迷修愣愣地抬头看向他。
雷狮握紧他的手:“逆流河,白银岛,蝴蝶湾,明日城,灰房子,凛冬玫瑰……我一边觉得喜欢听故事是只有小孩子才喜欢的事情,可你给我讲的故事,我都记得,每个字都记得……关于你的一切,我都记得的。”
他们间沉默无言了半晌,安静地望着眼前的火焰,不断有火星迸溅出,然后升向天空。
安迷修突然侧过头,他轻轻询问:“你还想听我讲故事吗?”
07
终于有一天,他猛然发现,他的小船上,每一个零件都被换了一遍,再也没有了一点原本的痕迹。
小孩开始陷入了苦恼,这条小船,还是他曾经喜欢的那条小船吗?
“你说,那条小船,还是原来的那条小船吗?”
“还是吗?”他不等雷狮回答,又喃喃道。
“还是吗……”
“应该不是了吧。”
他的声音低得像是叹息。
“安迷修……”雷狮还没说完,他突然被对面的人揪住了领子。
安迷修的唇贴了过来,那真是一个野蛮的吻,几乎把雷狮撞得眼冒金星。他们一起抱着滚在了地上,牙齿碰着牙齿,血腥味冲入口腔。
星空在晃动,然后星光被摇散了,一片片飘下,盖在他俩身上。
“是这样的感觉啊……我都快忘了啊……”亲吻间隙,雷狮听见安迷修的声音,他的声音带着点恍惚,带着点迷茫……还有一丝绝望。
安迷修在绝望什么?他在害怕什么呢?
雷狮不愿意多想,他只是把怀中的人抱得紧一点,再紧一点。
“别害怕,别害怕……”他用上了这辈子最温柔的口吻,“安迷修,你看,我在这呢。”
埋在他肩膀上的人噗嗤一笑,也就在这时,雷狮感到了自己的肩膀湿了一片。
“安迷修?”他的声音高了个八度,“你到底怎么了?”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怀里的人闷闷的声音。
“别害怕,别害怕……”
“我也还在这儿呢。”
他的声音像是快要消亡的风声。
08
雷狮再次醒来时,第一眼望见的是漫天的繁星,它们正散发着明亮而遥远的光。
他听见身边窸窸窣窣的声响,那是安迷修,他坐在笼子不远处,正在给一只兔子放血,其他小兔子在笼子角落,瑟瑟发抖地挤成一团。
雷狮在这一刻突然觉得浑身发凉:“安……安迷修?”
“醒了?”安迷修停下手上的动作,碧绿的眼里盛满雷狮陌生的神情,“刚好,我有事要跟你谈一谈。”
他随手将兔子扔在一边:“今天就是生死七日的最后一天了,我寻思着,我已经无偿保护了你这么久了,剩下的几个小时你就自个自求多福吧。”
雷狮盯了他半晌,木木地开口:“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我觉得救你不划算。”安迷修大咧咧地坐在了石头上,他翘起了一条腿,扔过去一张白卡,“这样,我给你看看我的卡片吧。”
雷狮接过卡片,看着看着,他浑身颤抖起来。
“名称:忒修斯之船
描述:幸运的天使牌获得者,你应该听说过忒修斯之船的故事吧?现在你有幸获得一项特权,只需要付出自我的一点点改变,就能救回一个人的性命,怎样,是不是很划算?
不过,改变自我后的你还是你吗?这可真是个严肃的哲学问题啊w。”
“安迷修……你一共救了我几次?”雷狮感觉自己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四五十次吧?我怎么记得清?怎么?看完了吧?”
四五十次……
雷狮猛然抬头,眼前的‘安迷修’一举一动在他眼里都那么陌生。
“我完全搞不懂前几天的我为什么要隐瞒你这件事,不过还好,我觉得现在还不太晚。”‘安迷修’皱着眉说道,“雷狮,你看见了吧,帮你就要付出自我的改变。不管过去我怎么想,现在我可不想再变了,这代价可太大了。”
“所以,今晚我就要离开这里,你能理解吗?”
你能理解吗?
我能理解……雷狮心想。
他猛然变得愤怒起来。
可你让我怎么接受啊!
他周身的气势猛然一边,万道雷霆从天而降。
“靠!”
‘安迷修’直接召唤出双剑抵挡,可还是被余波掀翻到树上。
“你疯了!雷狮!这几天到底是谁在救你?!你就这样恩将仇报的?”
‘安迷修’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然而在他眼中,大赛第三站在一片跃动的雷光中,眼底却没有半点光亮。
“你走吧。”他的声音冷漠,雷神之锤直直地指向对方,“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你……!”‘安迷修’咬牙,“我也希望我再也见不到你!你这样的人,死了才好呢!”
他收起双剑,狼狈的背影消失在重重叠叠的树影中。
雷狮扭过头,不再去看那个方向。他失神地望着那堆还没熄灭德火,慢慢地走到安迷修平时坐着的那个位置旁,然后如同卸力般,瘫坐了下去。
火那么温暖,他却不住地打抖,不住地颤抖。
可他不知道他该怪谁,他谁也怪不了。
他只知道,他失去了一件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的东西,可他谁也怪不了……他甚至,不知该去哪里去找他。
怎么可能找到呢?
‘安迷修’还在啊,那家伙好好地活着呢。
可他的安迷修,那个会给自己讲故事的,那个会在寒夜拥抱他的,那个愿意为他无数次牺牲自我的,那个安迷修……雷狮深深爱着的那个安迷修,不见了啊。
空地第一次变得那么寂静,他眼前的火堆,他头顶的星空,一切明亮而温暖的事物,都让他感到痛苦。
他安静地看着自己手心里的卡片,死神的眼睛紧紧闭着,第一次,雷狮期待它在下一秒睁开了。
虽然他也明白,即使是死亡,也无法把他带向那人身边了啊。
雷狮用手捂着脸,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低吟。
他突然喃喃道:“安迷修……”
“你在哪里啊?”
风在他耳边呼呼地吹。
尾声
持续一周的生死七日结束了,所有抽中恶魔牌的选手,雷狮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
在宣布死亡名单时,他望着那一串串变成灰色的名字,久久没有声音。
“大哥……你在看什么?”在死亡七日里抽中天使牌的卡米尔本能地觉得自家大哥消失了七日后,身上一些东西变了,可他却说不上来哪里变了。
“我在想……那上面少了一个名字。”雷狮移开视线,呼出一口气。
他望向大门,那里有一个正在离开的人。他背着双剑,一路冷淡地和沿途的参赛选手打着招呼,然后背影消失在大门处透进的白光里。
雷狮感觉自己被外面的光刺了一下,他皱着眉,移开了眼睛。
在生死七日后,凹凸大赛迎来了一个短暂的休复期。
雷狮在这短短的几天里,用积分兑换了了一座坟。那是一座空坟,墓碑上没有刻谁的名字,雷狮只是在棺材里丢了一艘纸船。
卡米尔问过,这是什么。雷狮没有回答,他只是讲起了一个故事,关于一个小男孩,还有他的船的故事。
“你认为,小男孩的船还是过去的那一艘吗?”
卡米尔沉默了一会儿:“我认为他曾经爱的那艘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
“我也这么认为。”雷狮笑了,他靠着墓碑,眯眼看向夜空中那些闪烁的繁星,眼里有光在跃动。
“卡米尔,我想了很久,我的恋人他到底在哪里?”
“现在我突然明白了,他在那艘消失的船上。”
END
大家放假快乐吧==希望能看懂我在写什么。我觉得这篇文雷安都虐了,可怕,这个新奇的虐法我居然是在起点直男小说里受的启发(??)
改变了四五十次自我的安迷修,就如那艘换了零件的船,不知不觉地,慢慢地消失了。
唉,我觉得好讨厌,好残忍,不想写的,为什么你们要喊我写,都怪你们!(突然扔锅)
一发完结(大概是自己比较满意的)
连载:
《约p约到了暗恋对...
《约p约到了暗恋对象怎么办?急,在线等》(已完结)
《浮沉》
《先婚后爱》
《余情未了》
希望各位小可爱吃粮开心www
还有一些就不放链接啦
*晏是好文明系列第三弹,18岁小国王x28岁骑士,含半强迫车,十分狗血三俗
*剧情向,背景参考中世纪欧洲,但请当做架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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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isonbird(囚鸟)
Cp雷安
ByJane
Part1他
——TBC——
晏是好文明系列:
这也是个剧情向的连载,话说虽然感...
这也是个剧情向的连载,话说虽然感觉是剧透,但还是提一下,未婚妻有原因的,不是真的反正。
又又又到做手动归档的时候了_(:з」∠)_想要追文或者补文的妹子可以收藏一下这个脱水档,以后发文会在这里同步更新链接。
注1:此文档为雷安only,不拆不逆,无火锅底,即使出现凹凸其他角色,也都是友情向。
注2:凹三账号在搞了在搞了,申请成功会把剩余的文补档。
完结连载:
《Gravity(万有引力)》星际ABO,下克上
《Prisonbird(囚鸟)》皇骑pa,年下主从,架空中世纪背景
《妄想税》3雷1安
《Athousandmiles(千里迢迢)》公爵雷x妖精骑士安
《LeRougeetleNoir(红与黑)》黑手党教父雷x警察安,年上养成
《Προμηθε(普罗米修斯)》师生年下
《Flipped(怦然心动)》契约婚姻,先婚后爱,高中生ren妻
《Salomé(莎乐美)》身似浮木,破镜难圆
《嘘つきのキスは蜜の味(谎言之吻甜如蜜)》ABO学pa,伪兄弟年下
《听说谈恋爱前要先交智商税》漫画男主x漫画家设定(已补档)
《DeadAngle(死角)》abo养成年上,商战
《波纹下的青金石》坏心眼的守护天使x苦逼社畜
完结短篇:
连载中:
《一触即发》破镜重圆
坑了勿念:
《Pèlerinage(朝圣)》
《KingdomofHeaven(天国王朝)上部·大教堂时代》星际ABO,双A
雷总你的柔性劝导。纯整活,客串帕洛斯
tp跑团
跑团repo看的有点多,爽摸个
*现架,鸣佐双向奔赴,结局he。
*鸣人前期是喜欢小樱的伪直设定,注意避雷。
*本文鼬属于变态疯批兼鬼畜设定,曾暴力凌虐并侵占过弟弟。人物后期无反转,请注意避雷。
*本文春野樱人设并不友好,喜欢这个角色的请注意避雷。
*所有案件描写都只是为感情铺路,不严谨也不正经,请不要太较真,有问题指出会改的。
*人物有一定程度OOC,看到不适的地方请立马退出。
*本章歌词出自《雪之華》(中森明菜版本的)
32尘埃里的花
「下午,可以见个面么?——多由也」
一条来得突然的短信,来信人是陌生号码。佐助盯着短信里备注的名字,想起之前逛街的...
一条来得突然的短信,来信人是陌生号码。佐助盯着短信里备注的名字,想起之前逛街的时候多由也问过他号码,当时以为她只是随嘴一问,也没看见她拿手机出来记录,但没想到她是记在了脑子里。
在揣测对方意图无果后,佐助把手机放回衣袋。他认为如果多由也有需要,应该会直接告诉他用意。
现在是早上七点。
冬雾弥漫在整条街道,除了清洁工的背影,街道上行人寥寥无几。
佐助在一家健身房门前站定。他看了一眼健身房的招牌,“让肌肉和青春一起勃发吧”——不得不说确实很符合小李的风格。这是小李和他约定的见面地点。
哑铃训练区旁边就是跑步区。佐助留意到另一个男人穿着运动衫和短裤在跑步机上训练,他脑袋笼在兜帽下,戴着耳机,似乎沉浸在自己的节奏里。
哑铃训练区也只有一个人。穿着绿色运动裤的男人平躺在长凳上,正在做哑铃卧推。哑铃抵住他已经汗水淋漓的胸膛,他两肘弯曲握着哑铃,以十分标准的动作内收,将哑铃慢慢上推。当哑铃到达预期高度,他两臂又慢慢弯屈,将哑铃徐徐放落。然后再重复刚刚的上推动作,再放落。
如此反复,也不知道他在这里练了多久,才会在大冬天的早晨练得浑身是汗,甚至需要脱下上衣。不过佐助并没有听到他的喘气声,哪怕一丝。
见佐助过来,小李投以一个“稍等”的眼神,这次把哑铃放落后他不再上推,而是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他又伸展了一下肱二头肌格外发达的双臂,然后利落地从长凳上坐起,拿过旁边毛巾开始擦汗。
“谢谢!”接过佐助的矿泉水,小李一如既往笑着露出了大白牙。
“你每天都会来这里练习?”佐助目光四转,环视着训练室里的设备。
“是啊,练了六年。”
六年?佐助嘴巴张了张,不知道是佩服他的毅力还是佩服他对运动的热爱。
“我是六年前才从乡下调进木叶刑事科的,然后在刑事科遇到了我特别敬佩的阿凯老师。阿凯老师是一个超有活力的人,他对任何事都是热情满满,也非常喜欢运动锻炼。哦对了,他和你们卡卡西队长还是同窗呢。受他的影响,我也喜欢上运动锻炼了。毕竟生命在于运动嘛。”说到这里小李又咧嘴一笑,“不过我们以前都不是在这家健身房训练,就是沿河负重跑步这类的。只是这家健身房的老板正好是阿凯老师熟人,所以后来他在这里办了五年会员卡,但才办了没多久他就被调走了,会员卡就留给我用了。”
和小李相处的一个很大好处是,佐助可以安心地保持自己的沉默。他只需要说一句话,小李就能叽里呱啦回一百句话。难怪鸣人之前介绍小李时说这男人是气氛担当……
“对了,外面跑步机上那个家伙,”小李竖着大拇指指了指外面,“他叫西林,交通指挥队的,上周我们才认识,他通常也是早上过来训练。喂,西林!”
大概是想把佐助介绍给西林认识,小李喊得比较大声。但男人没有回头,应该是戴着耳机没有听见。
“好吧,他总是喜欢锻炼的时候戴耳机。其实鸣人有空的时候也会过来训练,不过这家伙爱睡懒觉,大多时候都是在下午下班后过来。”提及鸣人,小李本是灿烂的笑脸暗了几分,“也不知道这家伙现在怎么样了,怎么会把自己搞成那样……”
“说起来,你们刑特科追查他的下落快有两个星期了,上级没有向你们发难,认为你们是在包庇吗?”
“对这场搜捕行动,刑特科每个成员都是全力以赴的,上级就算有想法,我们也问心无愧。”佐助面不红心不跳地撒着谎,“何况参与搜捕行动的不仅是刑特科,还有特别行动局。”
“但特别行动局的人只是支援,换句话说,他们的行动是听从你们派遣的。”
佐助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眉。
小李有些为难地摸摸脑袋,又拿过旁边的上衣慢慢套上:“我只是听说,听说志村议员正在提议将你们刑特科解散……”他的声音笼在衣料里,有些模糊不清,“如果这次搜捕行动结果太难看的话,很可能,呃,会成为他们的一个开刀口。”
佐助回想起这几天卡卡西不怎么好看的脸色,这就是原因吗?刑特科本身等同于刑事科和暗务科的结合体,可能在志村议员看来,这个部门在警署系统里已经不再是必要性的存在。
见佐助沉默,小李以为他是在担忧,又干咳两声:“不过阿凯老师说,卡卡西也不是好惹的人,志村议员的提议不一定会成功。也许是我想太多了吧……啊对了,我们还是聊聊泷川一案的进度吧,你今天是为了这个才主动联系我的,对吧?”
佐助点头,但是瞥了一眼外面跑步机上的背影。“我们去里边的休息室谈吧。”他提议。
小李没有反对,拿起外套进了旁边的服务休息区。佐助走在后面,进门又把门轻轻关上了。
“我想先了解,就你们目前的调查进度来看,这个案子和宇智波鼬有没有关系?”他问。
佐助点头:“十九年前,泷川的儿子才从大学毕业,就在我父亲手下担任助理一职。但没过多久他就失踪了,直到今天这个案子都没有结果。”
这个案子小李在调查受害人背景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他皱起粗眉,眼底再度浮现出同情。
“这起失踪案扑朔迷离,但我和鸣人都有过推测,泷川儿子的失踪很可能和宇智波鼬有关。”佐助又说。
小李一时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
佐助默了默,尽量组织着简洁明了的语言:“这个案子的来龙去脉很复杂。那个时候我还在上幼儿园,因为工作上的一些问题,泷川儿子曾经试图绑架我来威胁我的父亲,但他的计划没有成功。当时他擅自把我从幼儿园接走,然后我就在他的小车里陷入了昏迷。但等我醒来,我已经被宇智波鼬带回家了。中途宇智波鼬是怎么找到我的,是否和泷川儿子发生过冲突,这些我都不知情。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天晚上宇智波鼬对我进行了催眠,让我完全忘记了这件事。而泷川的儿子,正是在那天之后失踪的。”
“等等,佐助!”小李站起来,一脸不可置信,“十九年前,宇智波鼬他……”
“十一岁。”
“那泷川儿子……”
“二十三岁。”
“一个十一岁的孩子,不可能对二十三岁的成年人行凶吧??而且事后还没有被当时的警方调查到任何蛛丝马迹?!”
再怎么说这也太离谱了,十一岁的小李还在和同班孩子一起掏鸟窝,尽管那个时候他的体格已经比同龄人强健很多,但他可没有自信能够独立对抗一个二十三岁身体正值强盛的成年人。
“所以我才说,这个案子的来龙去脉很复杂,目前为止所有分析都是我和鸣人的主观推测。而这个推测距案发已经相隔十九年,我们也确实不敢保证百分百还原了真相。”
“而且,作为最有可能亲眼目击到案发现场的你,那个时候也……”
“对,哪怕是那个时候离真相最近的我,也是什么都没有看到。”
小李一时苦恼地摸着下巴:“所以,针对宇智波鼬的说法,你的想法是……”
“宇智波鼬绝不可能以慰问长辈的心态去探视受害人。”佐助很笃定。
“可仅凭你单方面的说法,我们也无法判定他出现在那里有什么目的……”
“我明白。所以我的推测也只是为了提醒你们。那么,除了宇智波鼬这条线索,你们还有其他发现吗?”
比熊街老街区的巷道很狭窄,像一道道沟渠纵横交错着,路面也是坑洼不平,布满了人的脚印和自行车的车辙。
两侧斑驳的红砖围墙堆得很高,屋主人仿佛怕被外面路过的人偷窥到一丝半点,但路人还是能够看到竹竿上高高飘起的衣服。也不知道从哪里飘出一股沉闷的臭味,像垃圾堆,又像腐烂的动物尸体。
泷川家就在这条巷子的尽头,小李轻车熟路地带他绕过一个垃圾场,垃圾场旁边五六米的地方就是泷川的房子。已经褪色的红窗纸还糊在墙上,一块彻底脱落的木门靠在篱墙边,院子里放着一只小板凳,但已经没有老人坐在那里等候他久久未归的儿子了。
四周的警戒线还没有拆除,佐助跟着小李跨过警戒线,进入了案发现场的那间屋子。
不到9平方米的小屋,很简陋,一张床,一张木桌,一个木制橱柜,电视机顶上满是积灰,但机顶盒很光滑,看得出老人时不时还会看电视。帘布后面是卫生间和厨房。地面还留着泷川倒地时的现场痕迹固定线,小李抬手挥了挥空气里的臭味,轻叹口气:“除了宇智波鼬这个嫌疑人,我们还在厕所后门外发现了半枚脚印,我们比对过屋内所有脚印,但都不是那个脚印的主人。”
厕所就在东南方,和厨房连在一起,没有门,由一块蓝色布帘挡着。佐助走过去掀开布帘,一股排泄物的臭味直面扑来,但厕所后门是打开的,所以视野可以一直通到外面那片破败萧瑟的枯林。
小李说的那半枚脚印就留在木门外湿润的泥地里,地面还残留着提取脚印时所用的石膏渣。那夜下了很大的雨,脚印大半都被冲刷,只剩前脚掌的痕迹。要在这种坑坑洼洼的地面提取仅剩的半枚脚印也是相当艰难的工作。
“这片树林下面你们搜查过了吗?”佐助跨出木门,走到外面的空地。
这片空地既没有围栏也没有篱墙,有的只是乱七八糟的枯叶和垃圾。下面连着很陡的斜坡,斜坡下只能看见一片荒地,再往远处看又是斜坡,满山衰黄的植被和偶尔出现的黑色枯林纵横交错着,挡去了佐助的视野。
“搜查过了。但这里已经是这条巷子的尽头,没有别的住户了。住建局以前有打算推了这片巷区,然后依附这边的铁路建设一个铁路公园。”小李望着下面萧索的褐黄土坡和交叉分错的树林,双手叉在腰上,“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计划后来又没声了。”
“铁路?下面还有铁路吗?”佐助问。
“有一条老铁路。因为平时火车跑得少,所以配备的车站也比较简陋。火车站离这里不算近也不算远,15分钟应该就能到。”
“凶手会不会在行凶后从厕所逃脱,然后穿过这片山坡,再乘坐火车逃走?”
“当晚是有一班前往黑潭市的火车,所有乘客身份信息都有登记,我们也一一进行过筛选调查,但很遗憾,没有一个人符合作案条件。另外,我曾经尝试在大晚上从这片山坡一直走到火车站,花了大概有40分钟。”
“你不是说火车站距离这里不算远?”
“是不算远,但这中间的路岔道太多,很容易就走错方向,然后又得调头重走。我想除非凶手提前打探好这附近地形,制定了逃跑路线,才有可能赶上那趟前往黑潭市的火车。从案发地点到火车站,以这两个地方为中心,我们在周围做过三次地毯式搜查,但没有查到任何可以利用的蛛丝马迹……”说到最后小李无奈地摊手,轻叹口气。
佐助忽然想到什么,他扭过头问小李:“纯真一案案发现场附近的那枚脚印有解析结果了吗?”
“解析结果倒是出来了,但遗憾的是它的数据和宇智波集团每个员工都不符合。我们只能判断它的主人身高在1.75米到1.8米之间,体重接近70kg,走路体态没有特殊问题……”
“比对过本多守义的脚印了吗?”
佐助很早之前就考虑过这一点,纯真案的那枚脚印很可能只是用来转移刑事科视线的。只是当时他们确实没有别的线索,所有的突破口都被宇智波鼬堵死,所以也就只能围着那只脚印打转。
“只是通过一枚脚印来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不过现在纯真案是天天在跟进,具体进展还得问她。至于泷川案这半枚脚印的解析情况,我们已经请了局上研究脚印的专家,结果暂时还没出来。那天光是提取这半枚脚印的模型都花了差不多四个小时,我想受下雨天的影响,解析结果多多少少也会存在一定误差……”
两人重新返回屋子,小李目光又回落在地面的痕迹固定线。
“不过你发现了吗,佐助?”他忽然问,“其实这两个案子存在相似性,都是案发现场留有脚印,而且都和宇智波鼬有所牵扯……”
“你看了最近那些私企报社的报道?”佐助问。
“这类充满都市传奇色彩的报道往往很容易煽动群众的情绪,同时也会有很高的销量。但我们不能被这些报社带偏。”佐助说。
小李对他一笑:“我很佩服你,佐助。你明明很想将你的哥哥缉拿归案,但面对这些明显不利于他的舆情,你仍然能够保持一颗客观公正的心去看待。”
小李又走到那张铺有花鸟旧布的木桌旁边,指了指桌边的位置:“我们赶到案发现场的时候,这张桌子上有两杯开水,一杯唾液鉴定是泷川喝过的,一杯没有被碰过。而泷川是被人从背后推倒摔死的,屋内几乎没有打斗或者挣扎的痕迹,结合这两点,我们推测凶手很可能是泷川认识的人,所以泷川才会毫无戒备。”
“你们怎么排除这可能是一起意外事故?”佐助问。
“哈哈,有道理。很可能是招待客人后的泷川已经非常疲倦了,所以准备睡觉,结果一不小心摔了一跤,突发性死亡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呢,”小李敲敲桌面,“除了两杯水,当时这张桌子上还留有一张纸,纸上写着一句话:赎罪之人回来了。”
赎罪之人?佐助轻轻皱眉:“泷川不会写字。”
“对,所以我想这句话很可能是凶手留下的,也就是那夜拜访泷川的客人。赎罪之人是指谁?他有什么罪?既然是为赎罪而来,他为什么又要杀害泷川?这些都是目前困扰我的问题。而且,如果不是这张纸条,这个案子不会这么快被定性为刑事案件,因为受害人本来腿脚不便,年纪大了,还有严重的基础病,完全存在摔倒后意外身亡这种可能性……留下一张纸条,反而是有意让我们知道,泷川是被杀害的。”小李神色变得深沉。
“你保存有这张纸条的照片吗?”佐助问。
小李摸出手机,把拍摄的纸条照片调了出去。是一张有些泛黄但很整洁的笺纸,上面确实用红笔写着一句话:赎罪之人回来了。
不是宇智波鼬的字迹。佐助第一眼就能做出判断。
“字迹比对结果怎么样?”
“我们把泷川人际网里所有可能牵涉的人都找来了,这其中甚至包括每天他走出小巷都会在十字路口碰到的清洁工,零零总总35个人,但没有一个人的字迹能和纸条对上。所以这就很奇怪了,明明是受害人熟识的人,却又不在他的人际网里……”
正说着,小李手机一亮,来电人是夕颜。
小屋里只剩佐助一个人,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老人过往的生活气息,是潮湿的。佐助目光转移到橱柜,橱柜上摆放着杂七杂八的生活用品,老人的药,开水壶,花露水,用花布裹着的果篮子,篮子里几只干瘪的橘子,还有一张双人合照。
照片里的老泷川正值中年,儿子应该也是刚上大学的时候,还带着学士帽,父子俩一个弯着腰眯眼微笑,一个则是意气风发的模样。
佐助久久注视着这张照片,视线又下移,落到相框旁边一个硬糖糖盒上。糖盒外表是老一辈喜欢的花鸟图案,橘子味的,很难想象看起来总是愁云惨雾的老人会有吃糖的习惯。不过,也许正是因为等儿子的日子太长太苦,所以才想吃点甜的吧。
佐助心里微沉。
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他摸出手机一看,是早上发短信的那个号码。
晚上七点,「闻香」酒吧在浓重的夜色里光彩夺目。
宇智波穿过雪水濡湿的路面,七拐八拐,最终站定在目的地门前。
年轻人的出现让门口的迎宾小姐有些发怵。那过于优越的皮囊和冷淡疏远的气质让人不知如何应付,他穿着灰黑色毛呢大衣,整个人与夜色仿佛没有界限。唯独那张脸白得清楚透明,把他和夜色分割看来,像月光又像闪电轻飘飘地穿过街巷。
迎宾小姐莫名心生胆怯,这人不像是来喝酒的,她们只在警察和黑帮这两类人身上感受过这种令人不敢侵犯的气场。
但胆怯的同时她们又具有强大的职业素质,很快穿金黄长裙的女孩露出得体亲切的微笑:“先生,里边请。”她准备上前挽住佐助手臂。
但佐助避开了她,丢下一句“我是来找人的”就径直进了酒吧。
「闻香」是一家生意兴隆的酒吧,经营者在道上也有些名气,店里推销酒水的姑娘也都是一等一的好皮囊,很受客户们喜欢。
唱台上,女孩独自坐在高脚椅上,红发惹眼。
“不断延伸的影子,在红砖道上并列。”
多由也今天穿着一条性感的红色亮甲裙,外面披着喷满香水的白色水貂绒外套。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双腿交叠着垂在如黑色水晶般的瓷地上。她十指交叠握着话筒,红色美甲闪闪发亮。当然,发亮的不仅是她的手指,还有她微微烫卷的红发,她涂抹着闪光唇釉的双唇,她鲜红的耳钉,全都像一把绰约的红火在黑暗中蛰伏。
“在深夜与你并肩走着,永远紧紧牵着手。”
她闭着眼,明明一身火烈鲜亮,面孔却藏在暗光里独自落寞。
“风儿变得寒冷,有了冬天的味道。”
她歌声是意外的轻柔,不如她外表那般热烈,更像下雨后想要独自飞上高空的小鸟,带着轻盈和自由。
唱台外围的客人们饮酒的饮酒,谈笑的谈笑,有人把目光聚在多由也身上,有人目光流连在身边倒酒的女郎身上。多由也安静地唱着,目光没有投射在任何人身上,暗金色眼瞳里浮闪着酒红的光泽,也不知道那是从她上方掠过的光柱还是残留在她眼中的酒意。
直到她抬起头,抬起过长过弯的假睫毛,她看到了站在门帘旁边的宇智波。她眼中的光泽不再浮闪,而是定格下来,那抹火轻轻地燃了起来。
“这条街也即将到了,能和你接近的季节来临。”
有那么一瞬间,客人们都以为多由也脸上出现了笑容,尽管多由也并没有笑。酒吧里昏暗朦胧的灯线像圣光一样从高空临照在女孩身上,她在光里安静地燃烧着,热烈地燃烧着。
“雪花纷纷飘落,在窗外下个不停。”
“始终没有停下的迹象,我们所在的街道已经是一片纯白。”
“多由也唱得真好。”一位客人已经拍起了手掌。
“她可是我们这里的歌姬哦。”穿着黑裙的女郎笑着说。
歌曲终于结束了,没有理会客人们留恋的目光,多由也踩着那双过于锋利的白色高跟鞋轻快地跳下高脚凳,然后钻进了换衣间。没一会儿她就从换衣间出来了,水貂毛外套换成了另一件羽绒服,水貂毛外套是借的,自然不能穿走。她拎着包包就往外走。
经过一个沙发时有客人趁机捏了一把这女郎的屁股,发出低低嗤笑。
多由也一下变了脸色,阴着脸回头。
但男人轻轻抬起下巴,以一种“你能拿我怎么样”的挑衅眼神看着她。多由也眯了眯眼,旁边女郎这时攀住男人肩膀,娇嗲嗲地开口:“哎呀大老板,你不知道多由也很娇贵么?人家这两天都要提前下班呢。你宁肯勾搭一个要下班的人,都不肯和我多喝两杯么?”说着把一只盛满金黄色酒液的酒杯凑到男人嘴边。
男人哼笑一声,轻蔑地瞥多由也一眼,转头回到这女郎的怀抱。女郎趁着他喝酒,趴在他肩头冲多由也眨眨眼,动着嘴形:别惹麻烦了,不是有事吗,快走呀。
多由也带着满脸的阴沉离开了,只是这阴沉在见到佐助时稍微收敛了些。她一言不发抓过佐助手臂,佐助愣了一下,回过神时多由也已经拉着他走出酒吧。迎着门口两位迎宾女郎惊讶的目光多由也还丢下一句话:“新交的,别一脸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了。”
走出酒吧二十米远佐助先停了下来,再往前就是更深的小巷。
周边一些小店还没有打烊,店内灯光凝滞在湿漉漉的地面,路面泛起了一种日暮时分又下小雨的黄色光晕。两人在一户人家的门灯下站定,昏淡的光亮落在佐助面孔上,佐助低头看着多由也,没有说一句话,手臂还被多由也拉着。
多由也没有从这张脸上看到任何生气或不耐的征兆,挑起一抹肆意的笑:“我不是让你过来的时候给我发短信吗?”
“到底有什么事?”
“我让你过来你就过来,你难道喜欢我?”
拐角深处传来自行车叮叮当当的声音,有人正从二楼窗口往外泼水,水正好泼在一楼人家的兰草上。见多由也一脸打哑语的模样,佐助扫了一眼周围明亮的灯光,说:“如果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
多由也连忙一把拽住他:“我当然有事!”话还没落地她就突然被佐助拽过,她猝不及防扑在佐助怀里,而背后是一阵冷风和自行车飞快驰过的声音。
是这条街里辍学的孩子,一边骑自行车在巷道里穿梭一边回头对他们投以戏谑的眼神。
“妈的。”多由也用粗暴的脏话来掩盖自己咚咚的心跳。
佐助皱了皱眉,没有管她,只是一转身又被她喊住:“喂,宇智波,你是警察对吧?”
佐助停下脚,回头看着她。
多由也眼角不甘地挑起:“我要报案。”
“你可以直接去找负责这个片区的分局。”
“我去过,但被那群男人发情一样的黏腻眼神给恶心到了。所以我只好找你咯。”其实并没有去找过。多由也从羽绒服里摸出烟盒,动作利索地点燃一支烟。
这样的她又回到了佐助所熟识的模样,佐助终于转身,正视着她:“你想要报什么案?”
“你吃晚饭了么?”
“吃了没?”
“没有。”
“今晚我请。”烟雾弥漫中多由也眸子一弯,晶亮晶亮,她又大步上前,手肘不客气地撞了撞佐助手臂,“走啦。”
两人踩过巷道里的光影,细小的雪花在空中轻轻飘落,落在多由也的红色头发上,很快就悄无声息地被这团艳丽的火融化。多由也稍稍抬头,对着雪空呼出一口气,一团白雾在她脸上氤氲开,连带她本是张扬艳丽的眉眼也温柔许多。
在白茫茫的雾气和女孩清亮的眼眸之间,歌里那场飘雪不止的冬天似乎终于降临了。只是这场冬天没有寒气,也没有朔风,只有灯光下并肩而行的两个人,两道背影像是在安静的慢镜头里被拉得很长很长。
多由也突然扑哧一声笑,笑声传得很远很远。佐助不明所以地看她一眼,然后一路安静无言。
多由也语气熟稔地点了两碗馄饨,老板是个年近六十的男人,冲她笑笑就揭了锅,于是本要打烊的小店又冒起了腾腾白雾。
多由也找了靠里边的位置坐下,随手把包包扔旁边。佐助在她对面坐下,听到她又扑哧一声笑,只是这次这声笑多少带点揶揄。
多由也翘起腿,点燃一支烟,她在轻袅的烟雾里看到佐助不解的眼神,解释着:“你为什么不能放松点,坐这么端正干嘛,现在又不是学生了。”话一出她就顿了一下,有意无意瞄过佐助脸色,好在佐助没什么异样。
其实不能用“端正”来形容宇智波的坐姿,这个词难免给人古板刻意之感。只能说宇智波的脊梁仿佛生来就是直的,无论怎样都弯不了。还好这是没有靠背的板凳,多由也想,如果和佐助一起坐沙发,恐怕自己都不好意思东倒西歪。
老板娘倒了两杯开水过来,笑吟吟地看着佐助:“你好。”
佐助点头以示回应,其实对她的问候有些莫名其妙。他留意到老板娘手腕上的镯子。这是一只非常纤细的青色玉髓手镯,和老人家枯枝般的手并不搭配。这样的手镯,佐助在年轻女性身上见得更多。
面对老板娘欲言又止的表情,多由也面露不耐地挥挥手,老板娘只好冲佐助点点头走开了。
多由也知道佐助在等自己开口,她夹着烟,一只手轻轻挥开面前的烟雾。她隔着烟雾看着佐助,开口:“我没骗你,我确实要报案。我男朋友失踪了。”
“你应该找人口失踪组。”佐助说。
“我说了,我找过他们了,但没有得到我想要的结果,所以我只能找你了。其实也不是男朋友,只能算是前男友吧,在他两个星期没有联系我之后我就决定单方面甩掉他了。”
多由也的样子不像是在撒谎,佐助只好问:“你怎么判断他失踪了?”
“喂帅哥,我们现在是在警察局么?我们是在馄饨店耶!”多由也瞪眼,“好吧,就算我都告诉你,你就不需要掏本子和笔出来记么?可你身上现在有本子和笔么??”
佐助稍微侧脸避开了从她那边飘过来的烟雾:“我的脑子会记。”又问:“那么,除了无法联络,还有哪些情况让你认为你男朋友失踪了?”
“是前男友。”多由也纠正,又无所谓地耸耸肩,“老实说我对那家伙是死是活没有兴趣,只是他曾经的花言巧语说得太好听,才让我对他产生了一丝希望。但是男人啊,果然不能怀抱太多期待……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两周前,我已经联系过他身边的所有人,可他们都不知道他去了哪儿。我也去他工作地方找过,但他老板的秘书告诉我,他已经很多天没有过去上班了。我还去他出租房里看过,里面衣服、日常用品都在,不可能是离家出走。他的车钥匙都还在家里。”
“你记得他的车牌号吗?”佐助问。
“记得,但他那辆破车就停在出租房外面的大坝里,压根没人动。”多由也喝了一口开水。
“失踪前他有没有和什么人发生矛盾冲突?”
多由也沉默了一下,然后回答:“没有。”
“如果有所隐瞒,这不利于我们帮你找人。”佐助说。
“说了没有就是没有。”多由也语气有些不耐。
佐助看她一眼,然后面不改色地起身:“如果你想好了,可以考虑再联系我,或者直接去警局报案。”
多由也见他要离开,皱起眉,终于又开口:“喂,等等。”
佐助回头。
佐助又坐回原位。
多由也没有正视他,目光垂落在木质暗沉的桌面上,好半天才开口:“有些事情我不确定,我感觉他很可能被什么人盯上了。”
“什么人?”
“我不知道。我只是猜测他可能惹祸上身了。这家伙以前曾经加入过一个叫「蛇」的组织。”
佐助一下抬头,定定地看着她。
多由也在提到这个组织的时候声音异常地低:“我听说那个组织很混乱,曾经劝过他不要去。但他说「蛇」组织在道上名气很大,组织的头目也很器重他,只要他加入,以后就没人敢在酒吧欺负我,而且还能找很多钱,以后我俩结婚就能办一场盛大的婚礼,买房子买车这些都不在话下……其实我没想过和他结婚,更别说以后生活在一起。我只是觉得他对我挺好,能够为我找钱,以后我就不用在酒吧工作了。我挺喜欢他那种傻样的。”
“可他从来没有和我说过他做的是什么工作,有次很晚我回到出租房,看到有三个纹着花臂的男人在家里抽烟,桌子上一片乱七八糟,烟头和酒瓶子,还有那种在市面上都看不到的狼牙棒。他在和这些人谈事情,看到我回来,就叫我出去逛街,过会儿再回来。事后我问他怎么回事,怎么会有狼牙棒,他就敷衍我,说他们只是谈买卖生意,狼牙棒只是买来吓唬人的。”
“后来我听他说这个组织的老大跑路了,「蛇」也就散了。”
“我想散了也挺好。如果他还要继续呆在这个组织,我就得考虑和他分手了。我可不想惹火上身。”
“也是他找到新工作后,我们的联系渐渐就少了,经常一连好几天我都见不到他人影。”
“不过我并不是每天都想见到他,我说了,我对他……”多由也偏过头,撩起额前一缕红发,“充其量只是利用而已。因为我并不喜欢他。”
“但他失踪了,第一个报案的人还是你。”佐助说。
多由也又回过头,毫不掩饰地回答:“那是因为他乡下亲戚找到我这里来了,想问他老家土房子能不能推了。我又不能帮他做决定,才想联系他来着。”
“那么,”佐助不得不问出最关键的问题,“你男朋,”被多由也一瞪他又改口,“前男友的名字是……”
“鬼童丸。”
说出这个名字时,多由也看到佐助的瞳孔微微上抬,显然是惊讶。她心中隐隐腾起一股不好的预感,那对画得张扬的眉轻轻皱起:“怎么了?”没有立马得到佐助的回答,她又不耐地催促:“喂,说话啊。”
正好老板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过来了:“多由也,和男朋友要好好说话呀。”他双手交叠,又向佐助弯了弯腰,“这孩子脾气一向这样,请您见谅。”
汤碗里的馄饨香气扑鼻,热乎乎的汤面漂浮着一层清亮油光和细碎的紫菜,一只只白生生的馄饨就藏在汤底。佐助心里有所动容,在这馄饨香味中回想起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他看了一脸不爽的多由也一眼,然后开口:“谢谢。不过,我们之间并不是交往关系。”
多由也拿过旁边的辣椒油瓶时无声地勾了勾唇,有自嘲之意。老板还是冲佐助笑了笑,转身走开了。
“你前男友是不是在宇智波集团打工?”
“你怎么知道?”
“他的新老板叫什么,他给你提过吗?”
“听你说,他的精神状态应该很糟糕。你有没有劝他去看医生?”
多由也白他一眼:“你如果说他是神经病,只会让他暴跳如雷。”
“他平时脾气怎么样?”
“挺暴躁的,和我差不多。不过他很少在我面前暴躁。”
一个易怒易躁的人,在宇智波鼬手下做事,会被磨成什么样子?佐助不免产生一些设想,又问:“你说你去他的工作地方找过他?”
“嗯,上周去的。去了我才知道他在那里只有一间小小的休息室。听秘书说,他平时就是给他老板开车,不开车的话就在外面鬼混。”
看来有必要去一趟宇智波集团了。没想到多由也的前男友是蛇组织前成员,而现在又正好在宇智波鼬手底下办事。这是一次接触宇智波鼬的机会。佐助忽然想起什么,问多由也:“你认识左近右近这两个人吗?”
“那两个斜吊眼的双胞胎?”
佐助眼底掠过一瞬暗芒:“你见过他们?”
多由也耸耸肩:“这两个家伙也是鬼童丸的狐朋狗友,所以我们有过几次来往。”
多由也想了想,然后摇头。
比起直接去找宇智波鼬询问鬼童丸的事,还是先联系宇智波泉了解情况更好。只是鉴于宇智波鼬的作风,佐助不得不往一些坏的方面去揣测,作为蛇组织成员的左近才在监狱里意外身亡,而同是蛇组织成员的鬼童丸又失踪了……这几个人究竟是怎样的关系网?
几张人脸同时在佐助脑中浮现。大蛇丸因为忌惮宇智波鼬跑路,左近入狱,鬼童丸选择投敌,其他蛇组织成员也是树倒猢狲散。
等等,左近恐怕不是因为激情杀人而进监狱的,也许从一开始,他就是想通过进监狱来避开宇智波鼬呢?
可宇智波鼬的爪牙还是伸进了监狱,哪怕他躲进监狱,还是躲不开“吃饭时和狱友起冲突、被狱友打死”这种结局。从情报局到国会议员,再到监狱,佐助不得不承认,他这位杀人犯哥哥的本领还真是通天。而这其中,志村团藏又帮他搭了几条线?
佐助脑中掠过一道电光。如果连情报局,重罪监狱里都有宇智波鼬的爪牙,那交通部门……他忽然想起,那晚车祸现场那个没能救回来的男孩,还有那个对他假笑的交警和后续十分敷衍的事故调查报告。
「当晚是有一班前往黑潭市的火车,所有乘客身份信息都有登记,我们也一一进行过筛选调查,但很遗憾,没有一个人符合作案条件。」
所有乘客身份信息做了调查,但如果是本来就熟悉火车站附近地形和车站内部环境的工作人员呢?
佐助皱了皱眉。事不宜迟,他打算和小李再见一面,然后再联系宇智波泉。他站起身准备离开:“回去后我会立刻着手调查鬼童丸的事情,但后续还需要你到警视厅走一趟,有什么消息我会通知你。”
“噢。”多由也兴致缺缺的,也不看他,只是轻描淡写丢出一句话,“一口不吃,会让他们受伤的。”
佐助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他抬头就看到坐在门外聊着家常、偶尔会回头看他们一眼的老板夫妇。
一秒之后佐助又坐回原位,拿起了筷子。
多由也这时把辣椒油瓶推给他,下巴扬了扬。
佐助扫过她一片辣油红的馄饨汤面,本是白嫩嫩的馄饨一只只都红亮红亮的,还冒着热气。看起来很美味,但他还是拒绝了:“我不习惯吃辣。谢谢。”又问多由也:“你认识他们?”
多由也知道他问的是老板夫妇。她一把拉下旁边的红布挡帘,隔开了外面老板夫妇笑吟吟的注视。宇智波还没有动筷,她可不会那么矜持,她一边嚼着馄饨一边回答:“我爸进监狱后,是他们供我读的小学。不过我自己不争气,没能进初中……嘛,我倒觉得他俩都挺糊涂的,做这种损己不利人的事儿,对他们来说有什么好处呢?”
佐助没有回答,只是咬了一口馄饨。鲜嫩的肉馅让他愣了一下,与这家小店其貌不扬的外表相比,这些手工馄饨的美味足够惊艳每一个来到这里的客人。
“五点钟放的学!你现在才回来,到底去哪儿了,说!”
紧跟着孩子哭得更凶的声音由远而近。
女人的回话也夹着哭腔:“贪玩很正常,但这么晚都不回家,这要在外面出了什么事儿谁能知道呢!您别帮着说话!”
“真好。”
多由也低着头,突然冒出一句话。
佐助看她一眼。
“喂,你知道我以前在哪个学校上小学吗?”多由也又冒出一个问题,但不等佐助说话她就自己回答了,“木叶市和安中学。”
佐助微微一愣。
“没错,和你一个小学。”
“那你知道我是哪届哪班的吗?”
“45届9班。没错,就在你们7班隔壁的隔壁。”
多由也低着头,一边咬着馄饨一边含糊不清地说话:“你现在肯定会问,我是不是很早就认识你了?不用猜了,我确实很早就认识你。你在学校的主席台上演讲,在运动场的赛道上夺冠,还有校排名展览板上,三好学生和道德标兵学生的展览板上,朗诵写作奥数各种比赛的展览板上,还有一些黄毛丫头的情书上……宇智波佐助这个名字,从老师和同学的嘴里说了千千万万遍,我早都听烦听腻了。”
“没错,我早就认识你,宇智波。”
“而且,我很讨厌你。”
“准确点说,是嫉妒你。”
佐助看着这个女孩。她说着“嫉妒”的时候,眼神就像碎玻璃落在红酒里。他只能转移话题:“你说你爸爸进过监狱,为什么?”
“一个把女儿绑在桌子上然后墙豹了她的禽兽,为什么不能进监狱?”多由也不痛不痒回答。她仍然翘着腿,继续大快朵颐,吃得满嘴红油,本来闪闪发亮的唇釉都吃花了。
佐助看着她垂得很低的眼睫,放下了筷子。空气突然间变得很安静。
“我妈胆子小,从来不敢管他。”
“所以我只能自己鼓起勇气拿刀捅他,然后我就进了少|管|所。”
多由也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晚霞遍空的傍晚。回家的小路仍然是平整光滑的青石板,两侧的砖墙细缝间已经冒出了一些她没有见过的米黄色小花和杂草。邻居家那只小花狗长大了很多,听妈妈说,狗长个头是很快的,果然是这样。多由也还是像以前那样,捡起一块小石子,恶作剧地朝花狗脚边空地丢过去,然后又拿起一块石头在手心里抛动。花狗朝她汪汪两声叫,但没敢上前。多由也看着花狗犯怂的模样扑哧一声笑。
“那条小路和我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我感觉自己像风一样,简直是用飞的速度回了家。只是不碰巧,我妈还没回家,我看到我家那道铁门锁着。于是我爬上窗台去摸钥匙,我妈习惯把钥匙藏在多肉罐子下面。不过我没有摸到钥匙,家里窗帘也被拉上了,就算我想睁大眼睛往里边看,但什么也看不到。”
“不过没关系,我记得我的那只小熊摆在床头,闹钟可能还是慢两分钟,我记得被子是淡黄色的,上面有蓝色三角形和红色方块。于是我就在铁门下的台阶上坐着等我妈回家,等得无聊了,我就去看以前我用石头画在砖墙上的那些小人。”
“一直到很晚很晚,天都黑了,邻居家都亮起了灯。有人打开二楼窗台探出脑袋看我,像看可怜虫一样。但我不管他们,我只想等我妈回来,我想让她给我做一顿小龙虾。我家平时很少吃龙虾,我爸那个禽兽喜欢赌钱,家里一直都是负债累累,过得很艰难。但是我不管,今天是我回家的好日子,我妈肯定会满足我的要求。”
“然后我一直等,一直等,终于等到一个男人抱着孩子回来了。”
“那孩子说,爸爸,有个乞丐蹲我们家门口。”
“那个时候我看起来应该特别傻。”多由也笑了一下,筷子轻轻搅动汤面的油光,“不知道说话,也不知道站起来让人家进门。就一直蹲那儿,蹲到第二天晚上,第三天晚上……”
佐助看着她平静到苍白的面孔,但找不到一丝脆弱。
“后来我才知道,我进少管所那天我妈就搬家了,谁也不知道她搬去了哪儿。我的小熊,闹钟,还有被子,都被她卖给别人了。”
“邻居说,妈妈也要展开新生活,妈妈也要为了自己而活,你要想开一些。我想这好像也没有错,谁不希望自己过得好一些呢,我继续跟着我妈,只会成为她的累赘。可就算这样想,每到晚上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一直在心里喊妈妈……每一个三好学生在作文里都会写,遇到困难要坚强,遇到挫折要勇敢。可我不知道怎么坚强,怎么勇敢,也许是因为我读书不行吧,我不是好学生,做不到好学生那样。所以,就算后来这家馄饨店的老板和老板娘资助我读完小学,我仍然像一滩烂泥,烂泥你知道的吧,就是扶不上墙。”
“不过我还是希望靠自己养活自己。辍学后我就到处打工,发传单,帮人跑腿取报纸,端盘子,擦鞋,洗头,进工厂……我想慢慢存钱,开个零食小店。我租不起房子,那就在学校附近摆零食小车好了。学生这么多,贪吃的家伙十个里能有七八个,我只要在校门口附近占一个好位置,肯定能够……”
多由也没有把话说完,馄饨吃完了,她捧起汤碗大喝一口。
“那你占到好位置了吗?”佐助问。
多由也摇摇头,又耸肩:“在我准备租用零食小车之前,我爸赌钱的那些债主就找上了我。说实话我爸长得肥头大耳的,我这么貌美如花,我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认出我的。有一天他们当着我的面砍下一个人的手指头,说如果我不还钱,我也是这种下场。”
多由也半垂着眉,眼底暗光流转。那些断落在地的手指头,这么多年来一直都会出现她的梦里。
“我想过离开木叶,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但没想到他们有人随时盯着我的动静,很快我就被威胁了。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和一群债主对抗,我只好继续留在木叶,不要命地打工赚钱。”
“年龄稍微大点,有点姿色了,就想走捷径了。”
“不过靠这点姿色,也赚不了多少钱。那群家伙利滚利的玩,我发现就算我打一辈子工都还不了他们的钱。”
“所以,当那个男人找上我、要我在你酒里下药的时候,听说有一大笔钱,我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但其实只有我自己清楚,我选择这样做,并不仅仅只是为了钱。”
昏黄的灯影落在两人面孔上,多由也终于抬头,她看着这张近在眼前但又总是隔得很远很远的脸,恍惚间好像又看到了五年前穿着白衬衣、推着自行车走在树荫下的宇智波佐助。
两人安静对视着,多由也突然扑哧一声笑。
“你知道我背着擦鞋箱在公交车站台等客人下车,却在站台旁边看到作为木中优秀学子的你的宣传照,那个时候我是什么心情吗?”
“你在市级露天演讲场上比赛,你得了一等奖,你妈妈和金毛坐在观众席上,挥着番茄布偶给你加油,你爸爸上台致辞,所有观众都为你鼓掌,喝彩。而我在场外捡观众们丢下的垃圾,这样干一天能挣150元。休息的时候我坐在场外的长椅上,有工作人员给我送了一瓶矿泉水,我就一边喝水一边看你,我觉得我们之间好像隔了天和地那么远的距离。你和你爸爸一起站在颁奖台上,耀眼得像钻石。你看,我总是一眼就能看到你,可你永远都不会注意到我。”
“你推着自行车走在放学路上,后面有好几个悄悄跟着你想要给你递情书的女生,她们的裙子多漂亮啊,像草莓蛋糕一样,头发乌黑又柔亮,别着蝴蝶结发卡。而我穿着青蛙服拿着宣传单站在一边,头发里有虱子,后背热得长出了痱子。她们说,如果被宇智波同学拒绝,这简直是世界上最残忍的事情,那还不如去死……呵,多么可爱。”
多由也单手托腮,像喝醉了一样轻轻笑着,看着佐助。
“所以我啊,是真的真的很嫉妒你。”
“为什么你什么都能拥有,我却什么都没有。”
“他们都喜欢说云泥之别,为什么偏偏你是云,而我只能是泥。”
“明明我们都是从妈妈肚子里出来的,为什么你能像白天鹅一样在水晶湖里起舞,我却连一只丑小鸭都算不上。”
佐助看着多由也毫无掩饰的眼神,那双暗金色眸子已经泛起点点涟漪,但并不是不甘,也不是愤怒,只是……委屈,难过,还有疼痛。
“所以,”多由也长长呼了一口气,“我就想,如果你能和我一样就好了。”
“像烂泥一样,永远也爬不起。”
“那样的话,我才会觉得,老天并不是只对我一个人苛刻。”
多由也歪着脑袋,笑得开心。
“所以你看吧,善良这种东西根本就没有用的,只有恶毒才能让自己高兴起来。”
“至少我就是这样想的。我要做一个开心又恶毒的女人。”
佐助没有回答。
“为什么大晚上的,你还愿意和这个恶毒的女人坐在一起吃馄饨呢?”
多由也勾着唇,眼中晶晶的亮光溢出睫毛滑出眼眶,然后滴落进面前的汤碗里。
持续了很久的沉默,久到多由也脸上泪痕慢慢变干,久到佐助终于能够判断她情绪已经稳定下来。外面已经没有女人的呵斥和淘气鬼的哭声,只有雪花安静飘舞着,巷道里灯光稀疏,渐渐暗淡。
“今晚谢谢招待。”他准备离开了,还是像以前那样客气又礼貌。
“不用谢,三好学生。”多由也轻轻地说。
她还是坐着,坐在微冷的空气里。她没有目送宇智波离开,只是抬起亮晶晶的手指擦过脸上泪痕,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仿佛一切都和平常没有两样。
“对了。”
迈出门槛时,佐助忽然停下脚。
“那个时候,在演讲台场外戴着青蛙头巾、穿着粉色T恤的那个员工,是你吗?”
多由也一怔。
佐助确实想起了这回事。当初市中心举办过一场露天演讲比赛,那个时候观众席间人山人海,呼声不止,唯有外围安安静静,只有一个戴青蛙头巾的粉衣女孩在林荫大道上清扫垃圾。从背影看佐助能勉强判断是同龄人,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附近只有她一个员工在清扫,但从佐助留意到女孩开始,女孩似乎就没有停下来喘口气。所以在父亲致辞的空隙间,佐助偷偷请求演讲比赛主办方的工作人员,给那个女孩送去了一瓶矿泉水。
他没有别的想法,只是希望她能停下来,喝一口水。
好一会儿多由也才从帘布后出来,但佐助已经离开了。
馄饨店的夫妇俩都好奇地看着她,老板又冲她竖起大拇指:“小多,这次这个男朋友找得好,看着就比上次那个流氓强。我和你阿婶都同意了!”
多由也撇过头,试图遮掩自己微微发红的眼角:“胡说什么,快点收拾东西打烊了。”
深夜十一点。
帮馄饨店老板夫妇收拾完桌椅已经很晚了,多由也一个人拎着包包走进深寂的小巷。
“雪花纷纷飘落,在窗外下个不停……”
幸福巷的甬道里,某个旮旯处还投射出一两道昏暗的灯光,像电影在日暮时分的特写镜头将女孩斜映在红墙上的影子拉得很长。风里仍然飘浮着泥土和臭河沟的气味,飘着女孩轻轻的歌声。
第四区所有房屋的光亮都暗下去了,只有多由也还踩着高跟鞋慢悠悠地走着。今晚她心情莫名很畅快,一边走一边轻哼歌谣。应该说,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放松过了。
大坝里晾衣架很多,只有多由也的几件裙子还在清凉的夜风中飞扬。多由也一一扯下这些裙子搭在手臂上,然后走向家门。
一片静谧中手机铃声忽然响了,多由也摸出手机,是酒吧同事的来电。
“找我什么事?”她懒懒拖长声音,一只手拿手机,一只手继续掏钥匙。
“多由也,你回家了吗?”同事问。
“嗯哼,怎么,今天那人有为难你吗?”多由也说的是今晚那个揩她油的男人。
“还好啦,这个客人其实比较好哄,说几句好听的话又给我们开了不少酒。今晚我卖了四十六瓶酒出去,你可别嫉妒哦。”
听着同事得意洋洋的声音,多由也沉默两秒,然后开口:“这不是很好吗?不过今晚……还是谢谢你了。”
通话一下变安静了,对方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很快又大呼小叫起来:“天呐!你是我认识的那个多由也吗?你竟然会说谢谢??”
多由也额角突突地跳,她终于摸到了钥匙:“就这样,没事我就挂了。”
“等等等等、我还有事和你说呢。”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咔哒,锁眼拧开了。
多由也推开门,一边踢掉高跟鞋一边用背把门抵上。灯一打开,小屋还是和白天离开时一样乱七八糟,她把外套和包包随手一丢,坐在镜子前开始卸妆。
“咳,就是你今天带来的那个帅哥,是你新交的男朋友么?”
“你打听他干什么?”多由也好笑地挑眉。
对方听出她的揶揄,连忙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说,鬼童丸有没有联系你?他今晚来酒吧找过你了。”
多由也一愣。她看着镜子里明艳性感的一张脸,取耳环的动作就顿在那里。
“你之前不是说一直联系不上他么?结果今晚他就主动来酒吧找你了。但我感觉有点不对劲,这家伙来的时候一脸戾气,好像谁得罪了他一样。我们都说你已经下班了,他还砸了我们好几个酒瓶子,老板说这些全算你头上。”
多由也冷呵一声。
“但这些不是重点,我就想问你是不是劈腿被他发现了?不然他怎么这么凶,一副要找你算账的样子?”
“你和他说了今晚有别的男人来酒吧找我?”
“不用了。我不信他还敢对我做什么。”
砸酒瓶是吧?一脸戾气是吧?找我算账是吧?多由也一脚把这男人的烟灰缸也踢进纸箱,不用等鬼童丸找她,她也会找上鬼童丸的。她要让鬼童丸带着这一纸箱的臭玩意儿滚蛋,然后和他说拜拜,彻底划清界限。
只是看到床头的小电脑时多由也还是恍了一下神。这台笔记本小电脑是二手货,是最开始交往的时候鬼童丸买来给她打游戏的。鬼童丸说她一天到晚只知道抽烟喝酒不好,偶尔还是要有点其他娱乐活动。事实上多由也觉得抽烟喝酒挺好的,她对电脑这种东西不怎么感兴趣,对鬼童丸所谓的游戏也不感兴趣。
她拿起这台二手电脑看了看,正想丢进纸箱时忽然又想起什么,转身回到梳妆台前,在十多支口红里抽出了一支胖胖的黑壳子口红。
如果只看外表,这只口红没有特别的地方。但只要拿起来掂一掂,就会发现它比其他口红轻很多。
因为这只口红里装的不是膏体,而是一只很迷你的优盘。这只特制优盘很轻薄,遍体银色,里边没有常规的四芯线,但另有一层手可以摸出来的纹路。
这是当初鬼童丸那个叫左近的朋友留在这里的。鬼童丸第一次把多由也介绍给左近认识,左近就挑中了这个爱钱如命的女人。他曾私下找多由也谈交易,让多由也帮忙保管这个优盘,并且绝对不能对外泄漏这件事。好处就是每个月他都会往多由也账上汇入一笔钱,算作保管费和保密费。
多由也对优盘里的东西完全不感兴趣,但如果只是帮忙保管,每个月就能收到一笔钱,那又何乐而不为呢?只是最近两个月都没有收到左近的汇款,一问鬼童丸才知道这家伙进号子了。
既然左近不再汇款,多由也想自己也就没有继续帮忙保管优盘的义务了。干脆把这优盘和那台二手电脑一起还给鬼童丸,自己也能和这群混混彻底断个干净。只是……
多由也定定地看着掌心的银色优盘,心潮莫名有所起伏,从来没有萌发过的好奇心在今晚膨胀了。
需要单独出保管费的东西,是左近那家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吗?但怎么会有人把自己的秘密交到别人手里,优盘里的东西大概率和左近没什么关系。那会是什么?和蛇组织有关吗?如果真是涉及那方面的东西,对宇智波来说,应该是很有必要的情报吧?
反正都要还回去,保管了这么久,看一眼又怎么了?多由也瞄了一眼拉得严实的窗帘,没有犹豫地抱起那台二手电脑,接入电源后就把优盘插入了端口。她平时很少玩电脑,但基本功能还是能摸清。很快优盘读取出来,点开空间位置,没想到里边只有一段视频。
视频略缩图看不太清,多由也直接点开了视频。
刺啦……
细微的电流声隐隐传来,视频框放大,一片朦胧暗淡的光亮映进多由也眼里。这好像是晚上,黑色雅致的墙,红色的天鹅绒沙发,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美酒,还有一个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一张张笼在绰约光线里的脸。
多由也震惊地看着其中一张脸。世界在她陡然加剧的心跳声中彻底陷入死寂,空气里全是白噪音。
是当初那个收买她给宇智波下药的那个男人。
男人仍然穿着剪裁得当的白色西装,手腕上是那块名贵的表。这次他没有戴帽子了,露出一头显眼的绿发。他靠着墙壁站姿闲散,手里端着酒杯,低着头,唇角仿佛有笑。
多由也的震惊还没有结束。她又看到另一个男人。一瞬间她瞳孔微微放大,以为自己看到了佐助。
这个男人打着红色领带,端着红酒,翘腿侧坐在沙发边角。他一脸恹恹似乎在走神,虽然只是一个侧脸,但哪怕隔着屏幕,多由也都感受到了他拒人千里之外的疏远。
沙发旁边还有五六个男人,等等,这个梳着金色高马尾的男人……
多由也僵滞的思绪终于回笼。她连忙趴下地,把方桌桌脚下垫着的几张报纸全抓了出来。这些纸垫是前几天她用报纸随手折叠出来的,现在她不得不把这些皱巴巴的报纸重新铺平,然后查找里面的内容。
不是这张,也不是这张,该死,到底放哪儿去了?!多由也烦躁地丢开这些报纸,终于她眼睛一亮,有些紧张地抓住手里这份报纸。
不久前国际恐怖犯罪分子迪达拉一案收尾,木叶不少报社纷纷对此案进行报道和分析,一些记者更是成天追着警方希望能够拿到更加劲爆的材料。而就在这张报纸的左页版面,记者不仅激情澎湃地报道了木叶警方侦破迪达拉一案的来龙去脉,还放上了一张迪达拉的正面照。
多由也一瞬不瞬地盯着报纸上的迪达拉,又连忙拿着报纸重回电脑前。错不了,这个扎马尾的金毛混蛋就是上个月在木叶轰动一时的迪达拉。看他在视频里叼着棒棒糖一副老子最炫的模样,谁能把他和那具被钉死在教堂里的尸体联系在一起?
这确实是迪达拉没错,那,这个视频中的人难道都……
多由也后背忽然一冷,不敢再往下想。
视频里还有一个年纪稍老、穿着亚麻色西装的男人。中年男人神色平和,端着酒杯站在沙发旁,眼神暗沉中透着一股阴冷的犀利。他看起来和其他人有些格格不入,其他人都很放松,唯有他面色阴沉,仿佛随时都能吃人。
多由也连忙又把刚刚那张报纸翻过来,这张报纸的背面还刊登了另一个大人物。但和罄竹难书的迪达拉不一样,这个大人物的刊登内容全都是慈善方面的光荣事迹。
多由也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她惊讶把报纸上的人物照和视频中的中年男人反复对比,最终确定这两者确实是同一个人,正是木叶市民众呼声很高的议员志村团藏。
这是怎么回事??木叶市的议员怎么会和一个国际通缉犯聚会?还有五年前给佐助下药的男人,还有这个和佐助很像的男人,他们究竟是……看着红领带男人的侧脸,多由也耳边似乎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她的记忆再次定格在多年前佐助放学的那个下雨天。
那个时候,好像就是这个男人来接的佐助,也是他为佐助披上的外套。
他就是佐助的哥哥?!等等,佐助的哥哥怎么会……
视频里看起来像是一个小型聚会,男人们各自端着酒杯,志村团藏在做发言,可惜没有声音。有几个人并没有正面面对镜头,所以很难看清全貌。但志村议员和白西装男人、还有迪达拉这三个人确实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该死,一会儿要怎么开口?就说,嗨,我发现了当初收买我给你下药的那个混蛋,你快看看?宇智波还会像今晚那样立马就赶过来吗?还是说,我发现了一个对你们警方来说很重要的视频,你要不要出钱买下它?不出钱也没关系请我吃一顿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