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蓉,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南京声音”,中国第一代真正意义上的DJ。不过,她已经离开电台将近20年了。对于80后、90后而言,这是个陌生的名字,而在南京50后、60后、70后的心目中,她代表着那个时代的温暖记忆。离开大众视线这么多年,海蓉在做什么?
今年年初刚回国的她近日接受了现代快报记者的采访,谈生活经历、谈人生感悟,海蓉式“心灵鸡汤”放在今天这个纷扰喧嚣的时代依然充满智慧和温情。
现代快报记者陈曦
“我是一生要当三生去活的人”
对海蓉而言,这次回国是一次真正的回归。1996年,海蓉离开江苏人民广播电台,回母校北京广播学院读研,这一“出走”,就是将近20年。这期间,她做过外资公司中国区的总经理、音乐推广人、出国深造过。今年年初,海蓉回到南京,在中国传媒大学南广学院国际传播学院教授英语节目主持和西方文化研究。
离开南京、离开电台这么多年,还是有很多人怀念《文艺天地》,怀念海蓉的声音。最传奇的是2003年,海蓉刚从美国回来,有一天到家具城去买家具。海蓉在家具城里转,然后跟销售小姐讲话,对方始终盯着海蓉看,然后问她是不是在电台里工作过,说“我觉得你的声音跟一个叫海蓉的人很像”。
在事业如日中天时选择离开,有人表示过不理解。“我就是那种一生要当三生去活的人。”海蓉说,自己是往前看的那种人,“无论活在什么时候,都要让那个时候特别尽兴,特别enjoy。这些年做过主持人,出去看过世界,现在回归家庭,就像活了三生。”
身边的很多朋友,一直待在一个单位,后来做到很高的位置,“当老师、当博导、当院长,那也是一种选择,而无论哪种人生,只要认真投入地去活,都是值得的。”海蓉说。
上个世纪80年代是个文学的年代,收音机成为流行物品,老百姓收听刘兰芳的岳飞传、杨家将,年轻人收听江苏电台《文艺天地》节目主持人海蓉主持的文艺节目,记得当时是“香雪海电冰箱”资助的节目。
——高淳阿拉伯
还记得当年《文艺天地》里播出的配乐诗朗诵《四月的纪念》,还记得当年的诗词,“二十岁我爬出青春的沼泽”,“我知道美丽的笼子囚禁了你也养育了你绵绵的孤寂和优美的沉静”,“第一次放飞就遇到了下雨”……
——海蓉的博客
“突然发现主持人还能那样说话,那么有感染力。星期天的早上,最惬意的是,睡个懒觉,打开收音机,调到江苏台,听海蓉。”
——文岚
文艺青年走进录音室
“口语式主播”让人耳目一新
1984年,即将从北广毕业的海蓉来南京实习,到亲戚家做客。亲戚问她,在哪个电台啊?海蓉说,江苏人民广播电台。他们都说,“啊,那个台我们都不爱听。”
在亲戚家玩了几天后,到实习单位报到,学文艺编辑专业的海蓉理所当然地分到了文艺部。当时文艺部的马慎龙主任问她有什么想法。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海蓉直接说:“我问过了,人家都不听江苏台的节目,就想做个年轻人都爱听的节目”。马主任就说,好啊,欢迎。
一个特别想干事的年轻人,碰到一个特别有改革想法的领导,这下有了一展拳脚的机会。
1985年8月,海蓉正式来江苏台上班,担任《音乐之友》的文编,负责台本和配乐。
上个世纪80年代的女大学生,有着略带伤感的文艺气息,喜欢音乐和诗歌,喜欢谈论黑格尔和萨特。海蓉写的东西,表现出对青春的迷惘,对远方的向往,个人色彩很浓。
但那个时候的节目都是这样的:“现在是音乐节目,请听……请听……再请听……谢谢收听!”基本上是单向的播报,也没什么主持人的概念,都是播音员,与观众之间没有互动。“很铿锵,而我写得很小资,所以呢读起来就不一定是那个味儿。”海蓉说。
那时候广州等地已经开始有不是学播音的人播节目,江苏台还没有。马主任就说:“其实你普通话很好的,要不要试一下?”
开始也挺忐忑,语气怯怯的,但一播出,听众倒是特别喜欢,可能是比较自然。“怎么说呢,他们是经过正统训练的,可能会有一种腔调,而我就是一个刚刚毕业的女生,有点灵气、有点伤感、喜欢音乐,我就是在节目里……就像现在的一些草根博客,很自然地袒露自己的一些作为文艺青年的感受。”
就这样,编辑出身的海蓉走进了录音室。海蓉从各种渠道找来西方流行音乐,像莱昂内尔·里奇、摩登谈话、宠物店男孩、保罗·默里亚、詹姆斯·拉斯特等等。听众在这个节目里受到西方音乐的启蒙,像那句著名的“sayyou,sayme”,很多人就是从这里第一次听到。
“我们这代人是靠打口碟滋养的,像崔健啊汪峰啊,都是听打口碟成长起来的。我常常一买就是100张。正版CD特别贵,一张120块钱,而那个时候我们工资才50块。”
节目播出第二天,就有听众来信了,多的时候一天能收到八九百封信,内容五花八门,有表达想听什么节目的,有家里闹矛盾寻求安慰的,有交不起学费希望得到帮助的,还有求爱的……
但过了两个多月,反对的声音就有点大了,一些同事觉得她字不正腔不圆,甚至有些港台味,也有领导觉得这个节目太多流行,品位不高。“有一阵子就停了,改回原来的我动笔播音员动口。”
《文艺天地》走出
“一代听众心中的声音偶像”
80年代中期,社会经济改革的步伐越来越大,文艺界的变革也在逐步深化。江苏电台想到了尝试新闻性与文艺性的结合,想到了办《文艺天地》。1986年底,《文艺天地》开播,一批敢想敢为的年轻人加入了这个节目,大部分人正是从这里认识了海蓉。
海蓉成为江苏电台第一个尝试自编自播的播音员。风格上大胆突破,语调不高、语气平和、亲切自然、娓娓道来,海蓉的风格很快成为《文艺天地》播音的基调。
节目组的另外几位播音员也都是参照她的风格播音,形成了一种“准主持人”的播音风格,这在上世纪80年代非常新颖独特,海蓉作为广播节目播音风格的突破者走在了业界的前面。
“就像听惯了美声的,忽然听到流行歌曲,感受很不一样。”海蓉说。
节目里面有两个谈心板块“黄昏驿站”“知音谈乐”,让大家谈心,然后播歌,海蓉做些点评,这种前所未有的节目形式现在成了电台节目的主流。
海蓉会在节目里读一些听众来信。让她印象最深的,有一位女孩,在南通附近的某个镇上,7岁她爸爸去世,她妈妈带着她和她弟弟,太辛苦,就改嫁了。结果她的继父酗酒,醉了就打她妈妈,打他们两个孩子。她9岁就被送到理发店当学徒。她说她可以自己挣口饭吃,不用回家了,减轻家里的负担,继父心情好点,可能就少打她妈妈和弟弟了。13岁,她可以做一些简单的理发的活了。到了14岁,师傅很信任她,把一半的活让她干,她一个月可以挣20块钱了,这在当时还是可以的。她自己只留5块钱,把15块寄给她妈妈,供她弟弟上学。过了18岁生日,她很自豪——她自己开了一个店。19岁,她给海蓉写信的时候,有一个男孩子,她很喜欢,在和她一起弄那个理发店。她说她想再挣一点钱,她母亲就不用到地里干活了。
这封信对海蓉的触动很大。“那时候我喜欢播能够激励大家的信,大家都不容易,但我们要看看那些也很苦却总是很乐观一直往前走的人。可能这些让听众感觉我跟他们很近。后来大家觉得我的性格很健康很乐观,我觉得是这些听众帮助了我。”
从《文艺天地》走出的海蓉,成为“一代人心目中的声音偶像”。
著名DJ文岚就是海蓉的铁粉,“突然发现主持人还能那样说话,那么有感染力。星期天的早上,最惬意的是,睡个懒觉,打开收音机,调到江苏台,听海蓉。”文岚后来从事这一行,也是受到了海蓉的影响。
走出去后发现
“原来自己这么有价值”
节目做了两年,海蓉也从安德森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把我从一个非常文艺的女青年提升出来,渴望了解更广阔的世界。”
安德森在美国、非洲、中国生活过,后来又去了越南,他跟海蓉说,你一定要成为一个国际的人,这给她很多启示,也直接或间接地让她不再安于电台。
“我始终觉得自己是新闻工作者,抗拒自己是明星的身份,抗拒大家对我的崇拜。我是事业心很强的人,对未来充满了憧憬。我受我父亲影响很多,他是水利专家,从设计到施工到一座大坝的建成,在我看来,那才是真正的事业。而我的工作注定了自己容易被放大。我觉得自己不能活在那个虚幻里头。别人不知道我是谁,我得知道自己是谁。”
安德森也提醒海蓉“不能膨胀”,一个人如果努力打扮成别人想象和希望中的样子,那该多累啊。
“十二年的电台经历,时代在往前走,自己一直走在别人前面、一直在做别人没做过的事情。如果留在台里,以后肯定就是做领导呗,但当官好像不是我想要的。有些老朋友说我对名利还挺拿得起放得下,可能就是因为我想明白了吧。”海蓉说。
在北广读研期间,海蓉跟朋友吃饭时遇到一位欧盟驻中国领事馆官员,他说欧盟正筹划一个项目,想通过电台这个传媒,把欧盟15国作为一个整体介绍给中国的年轻人。他们需要一个领导者,身兼制作人、主持人,具有采编能力和英语水平,带领一个团队来做。
海蓉的第一反应是“这个事我能做”。
做主持人时,海蓉就在企业和高校做过很多音乐会,有着不错的人脉资源和很强的组织能力。领事馆同时在北京台、国际台找候选人,后来5个人参加面试,当时就定下了海蓉。
“在电台的时候,每个月工资八九百块钱,填薪酬意向的时候,我咬咬牙写了1000元,但他们给我开了每月8000元,这在当时是非常高的。我们在做事的时候,对自己的价值其实很困惑。现在发现原来自己这么有价值,真的,你的世界一下子变大了。”
1997年,海蓉前往荷兰马斯特里赫特参加欧盟新闻中心组织的亚洲记者培训,眼界大开。“我是这样,人越多,即兴发挥的能力越强。觉得自己定位本该就是需要广阔世界的一个人。”项目做了两年,海蓉走了好多国家,和各国驻华领事馆接触沟通,采访各国音乐家,知道很多民族精神深处的东西,同时也将这些优秀的艺术和艺术家介绍给中国的年轻人。
1998年,海蓉出任瑞典唱片公司MNW中国区总经理,负责将欧洲的音乐和艺人推广到中国。两年后,这家公司被并购,撤出了中国。
第二次海归
绚烂归于平静
这一年中国人都在抗击非典,最好的朋友也在这一年出车祸离世。回来后看到儿子身高几乎没有变化,在学校的表现也不够好,跟她说话时眼睛不看着,非常冷漠。这一切让海蓉揪心不已。
“真的很苦闷,人有点要崩溃的状态。以前觉得追求自我是天经地义的。父母应该支持我,丈夫应该支持我,谁都应该支持我,真的很自私。”海蓉当即决定辞去英国斯沃特娱乐公司中国区总裁助理的职务,留下来好好陪儿子。从给儿子做早饭、送他上学开始,一切慢慢走上正轨。
2007年,儿子考上加拿大一所大学,海蓉也跟了过去。
“一去那儿,就碰到以前的同学和朋友,说不能把孩子一个人丢在这儿,我也不敢,就买了房子在那儿陪他。”陪读很不容易,海蓉下了决心不放弃,到当地学校学习心理辅导,学习怎么跟青春期的孩子沟通。
在温哥华待了七年,一直等到儿子大学毕业,海蓉这才安心回国。“感觉到他是一个心理健康、温暖和谐的年轻人,即便没有父母的陪伴,他也可以有自己的生活,我就放心回来了。”海蓉给记者看儿子的照片,照片上的青年高大帅气,笑容灿烂。
“这次回来跟上次回来,心情上有很大的不同,上次跌宕起伏的,这次,生活让我感觉到安稳,对丈夫、对孩子,我都希望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海荣说。
现在,海蓉在南广教书,她希望多让年轻人了解到真正的人生是扮演好生活中的各种角色。“想好自己的角色并不耽误你去追求所谓的成功。很多人工作没好好去做,借口忙于家庭,但在忙于家庭时又怨声载道,各种不开心,最后什么角色都没演好。”
由绚烂回归平静,海蓉大彻大悟。“我们很多人怕平庸,怕自己是朵小花开得灰头土脸。但人生真正不能替代的角色是母亲,而你在工作中可能分分钟被替代掉。贤妻良母是世间最难的事业,恰恰工作最单纯最简单。”
整个采访过程中,海蓉说的最多的两个词是“往前看”“往前走”。她说她对自己一直比较满意的,就是自己不断在成长,包括现在。
海蓉:感谢有你
现代快报:对于80年代,你是什么印象?
海蓉:80年代的时候咱们中国百废待兴,人们觉得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发现自己有这么多的不足,每个人都开始欣喜地吸收更多的资讯。那个时代人们对物质的需求还不是那么多,更多的是文化上的需求,所以那个时候是科学的春天,也是文化的春天。那个时代的人,对一切充满好奇和向往。
现代快报:2003年,你曾一度回到江苏电台,一切都跟以前不一样了吧?
还有一个呢,八九十年代做电台的时候,我会去做一些音乐欣赏会,推广介绍西方的古典音乐,那个年代的人们有点像海绵似的如饥似渴地想要更多地了解外面的世界,后来我2003年回来的时候,我感觉到有很多的变化,资讯更加发达了,出国的机会也多了,对外面的世界没有那么大的兴趣,而是更多想要表达自己。
现代快报:你知道一直都有人会说到当年的你,是什么感觉?
海蓉:是的,无论是在国外,还是回到国内,我都会常常碰到很多人,只要是和我年纪相仿的,或者在南京生活过的,都会对江苏电台的《文艺天地》,对海蓉有很多的了解。比如我的孩子叫王子安,有一次我儿子在出租车上碰到一个司机他都知道。
这个让我也比较欣慰,觉得自己年轻的时候曾经做过一些事情还是比较成功的吧。但是我也一直有感觉,就是说,我的人生是往前走的,那个是我人生中的一个阶段,我很幸运。后来呢,我去做了外企的他们所说的“白骨精”,也到国外学习过,我享受每个阶段的生活。
我常常会碰到一些人还记得我的节目,或者记得我的声音,或者告诉我说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什么,有的时候我是觉得挺不好意思的,很多时候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应答,当然我心里还是蛮高兴的,可是我不知道该怎样去表达,是谢谢他们?也许一句简单的谢谢就可以了。有的时候觉得好像我该谦虚一下,呵呵。
现代快报:对这些记得你的朋友,你想说些什么?
海蓉:那些记得我的朋友,我在年轻的时候曾经带给他们美好的记忆,我很开心,我也觉得很荣幸,在我记忆深处也有很多听众给我写信跟我交流,有的听众自己也从事这一行,也有的是做了电影娱乐界的大腕,做得更成功,也有的在中央电视台做了主持人和播音员,我觉得这是挺自然的事情。我一直说呢,这就是我们的一个工作,好像在阳光下面、在灯光底下大家都看得见,我很开心也很感谢这些还记得我的人。
也曾经有很多人给过我生命的亮色,引导我生命的道路。有很多听众朋友虽然没有留下名字,但是在我年轻的时候给过我很多的鼓励。我并不能很清楚地知道,我给听众带去了什么,得到他们那样的厚爱。最让我真切感受到的却是他们,听众们所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