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现在的住地——巴麓中学的东边两河交界处,有一片肥沃的土地,背后是丘陵地带。那里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如今春夏秋冬四季,其景象足能饱人眼福。两河清流碧水,荡漾蓝天彩云,水中锦鳞游泳,沙鸥浮波。据祖辈人说,东南边大河,以前可以走帆船,但不知他们说的是哪朝哪代,我小时候只见河里可放竹排。竹排从上游下来,拖着货物,一人站在排头撑篙,慢慢往下淌。若是到上游去,必须要多人拉纤。渡口有木船,只能撑篙过渡,不能挂帆摇桨。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由于人们在两岸各地肆意砍伐树木,劈山造田,破坏了植被,致使沙石流入河道,河床不断上升,造成洪灾频繁。洪水泛滥,冲决河堤,淹没庄稼,毁坏农田,甚至摧毁房屋。那个年代,人的欲望与实际大相径庭,却偏要纵情鼓吹。有一位诗人曾经写道:
山石多,占地多,快快给我滚下坡!不,且慢着!滚,也得听我发落。我要把你锤成链,锤成锁。锁住山,锁住河,锁住洪水不下坡。
作者连用三个“锁”字,气概之豪迈,激情之豪放,动人心魄。可是终究能锁住什么?恐怕是锁住了自己的正确的思维逻辑吧。上天降雨其本意是平衡生态,滋润万物,养育生灵,至于造成灾害,应与地理因素和人为破坏有关。头脑发热,想入非非,不遵循自然规律,无视科学,运筹天地,形成一种狂潮,泛滥成灾。动不动喝令三山五岳让路,看家的本领就是:“我来了!”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以后,直至本世纪近二十年,乡村大面积绿化,河流逐年疏浚,河堤加固,水患渐已绝迹。
说说笑笑不觉到了大河堤上。仲秋时节,几棵垂柳却像徐娘风韵犹存,不见老态。枝叶在晨曦照耀下,明媚秀丽。河风吹来,垂绦曼舞,活力生生。
面前是上千亩瓜蒌田园,秀色可餐。一群紫燕快意穿曦彩,挚情飞垄田。忽然飞到我面前,呢喃一阵,似乎炫耀家族人丁兴旺,又好像告诉我们:遍地绿锦都是它们来牵头由春女织成的。我想,这乡村田地里,织进了绿色的风华,红色的理想,岂不是出自农家之手!他们曾经男培活力,女浇希望,才有金秋这累累果实。这时,我听到瓜蒌田里,有人在唱“望星空”。是女子的声音。她为何要唱这首歌?或许是想到农家渐渐发富了,展望前景必将如星光灿烂,于是情动于衷,而以此歌咏之,唱出了心声。
瓜萎田园背后,绿树镶嵌红楼,蓝天作背景,像一幅彩画。我在堤上用手机拍照。有人高声说:“刘老师,你拍照不如回来住!家乡的景色天天有你欣赏的。”我扬扬手,说:“你们帮我搬家!”“好的!什么时候搬?”“等我寿终正寝,再搬吧!住在家乡山上,天天可以赏景,好听你们唱歌!”
一阵笑声之后,田畴上空,飘过来一朵红霞。霞光又在作装饰,恰似“锦上添花。”
二
我们沿着杨港走到新垸前面一棵大樟树下稍作休息。1958年我曾经从这里路过,顺便到樟树下歇荫。那时它还很年轻,树干不及碗口大。它那生机勃勃的样子,像一个有志少年,将来要荫庇一方。一位放牛老翁也在树下歇息。那一年大办钢铁,到处炼钢,砍伐树木。我问老人:“爷爷垸里的大树都砍了?”老人说:“现在哪有大树,都炼钢去了!”看来人们对大集体炼钢印象颇深,心里藏着难言的想法。这棵大樟树幸亏当年未成年,不然也是“炼钢去了”。
我垸里有两棵古枫,高大的躯干屹立在苍天之下,在几里路远的地方就能望得见。那时我读初中,学校也有土炼钢炉。老师曾分派学生到周边乡村砍伐树木。我很担心垸里的古枫被砍掉,每当星期六回家,站在老远的地方,第一眼就是眺望它们。终于有一天,望不到它们了,我心里很难受,暗暗地哭起来了,就像头一年见到老祖母去世一样。回家问母亲,母亲说:“炼钢去了。”
这一天,我什么都不想做,脑海里总是想到这两棵古枫。
它们何时栽的,我不知道;是谁栽的,也不知道。我只是爱它们。当我懂事的时候,才知道它们的名字叫枫树。叶子像鸡爪,夏天绿,秋天红。杜牧的诗句“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是从垸里哥哥那里学来的,经常念着。有一种鸟叫做鹰,在枫树上做巢。常常在天上飞,叫声好听,比垸里最会唱歌的三姐的歌声还要好听一些。两只鹰在天上飞得很高很高,突然有一只冲下来,把小鸡抓走,去喂它们的宝宝。垸里人不恨它们,我觉得鹰抓小鸡挺有趣的。这两只鹰靠古枫作庇护,过着自由快乐的日子。树下是我们小孩游戏的地方,这里滋养了我们的童心。一个白髮老太婆常在树下烧香叩头,嘴唇一动一动的,不知说些什么。到读书的时候,才知道:鹰在天上飞叫“盘旋”,是一道景观;老太婆烧香叩头叫“祈祷”,是一种信仰。
两棵古枫是我心目中的两尊偶像。夏天以其高大的身躯撑起青枝绿叶,吸收雷暴的精华,养一腔正气;秋天则以精神的火炬,烧向九天,炳焕八方。
在它们被砍伐的时刻,当巨斧砍进身躯,定然不嗔不怒,心态平和,直到铿然倒下。然而它们填充了炉膛,化为灰烬,其价值能有几何?
古枫走了,苍鹰消逝了。我们的垸落,一个拥有数百人的村庄,变得寂寞难耐,死气沉沉了。无论近观还是远望,都感到丑陋不堪。但令我欣慰的是:垸中父老,一直在努力培育新的生命、新的生气,滋补生态的元气。
我的背后这棵大樟树,算来已活了七十多年了。人过古稀,它却如日中天,依然生机勃勃,枝叶茂盛。其绿荫复盖处大约有一亩面积。几十年生长在这里,年年引黄鹂唱春,招杜鹃催耕,得雨露之滋润,经霜雪之砺炼。它简直是大自然耐读的诗作,精妙的工笔。
我两次在它身旁休息,心情迥异。今日有兴同它合影,人物合一,意味深长,其乐融融。
三
近中午,我和妻准备从杨港村委会路过,然后打的回单位。插近道须从新垸过身。刚到垸口,见到一棵大树下卧着两只狗:一只是棕黄色,耳大头大脚大,站起来一定是彪形大汉;另一只是胖乎乎的黑色长毛狗,像母性。因为我和妻子是生人,它们必定要过来咬的。我有些害怕,双眼直盯着它们。一当二位追过来,我们赤手空拳,怎能抵挡!人说“谈虎色变”,我则见狗胆怯。年轻时有一次,我随母亲走亲戚,母亲走前面,我走后头。走到一个独户人家旁边,忽然感到左脚小腿被什么咬了一下。没等我转过头去,就见到一只狮毛狗跑到山包上,望着我狂吠着。母亲问:“你怎么了?”我说:“被狗咬了。”她一时茫然无措,用手紧紧地按住我的伤口。这时有一个老妇人过来了,说:“是我家狗咬的,快到屋里去,我炒热饭敷着。”母亲说:“热饭敷,好!我小时候被狗咬了,就是热饭敷好的。”我和母亲跟在老人家身后,那狗见有主人,不敢再咬了。自此以后,我到外地村庄去,见狗就害怕。
新垸环境很美,非常宁静。没想到狗也不同。这两只狗站起来彬彬有礼,眼睛透出柔和的光,尾巴直摇。狗尾是摇“情”的,亲和就摇尾巴。我怕狗的心理一下子就消失了。我向它们招手,以示友好。它们立即过来用头亲我们的裤脚,我说了一声“谢谢你们”,“棕黄色”立起上身,吻我的手,“胖乎乎”使劲摇尾巴,这是它们的最高礼节。
我们离开新垸,它们送出垸口,不断地摇尾巴。
一路上,我想:如今的狗对陌生人怎么这样礼貌?问妻,她说:“农家富裕了,他们养狗不是为了守护门庭、防犯他人,只是一种乐趣,驯化得好。”我说:“你说的只是一个方面。其实根本原因是:环境变好了,垸风人风转化了,形成了崇尚美德的新风尚,人们相互尊重,对待陌生人总是相敬如宾。狗习惯于安和平静的生活,不吠不咬,对人友善。”她笑了笑,说:“对!对!你是老师,考虑问题深透一些。我最怕狗仗人势,见主人出来了,便狂吠,呲牙咬人。看来这里的狗被人感化了,从善如流!”
我笑道:“可贵的‘从善如流’!不然我又要负伤了,感谢二位以礼相待!。”老伴笑得灿烂。“你笑得真好看,像二月的鲜花。”她说:“老头子,你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我哪有那么漂亮!”
我们快到了村委会,忽听到后面有人喊:“叔——你和婶到哪里去?”回头看原来是垸下的侄媳金凤,后面跟着几个伙伴,都是中年妇女。我说:“想到村委会去看看,然后回去。”“不要回去了,到我家吃中饭吧。”她走到身旁笑笑说:“你怕没有你们吃的?”我说:“不用麻烦了。”她又说:“不用牵了——我先陪你转一转。”“哥,不到金凤家里去,就到我家去吃点淡饭吧。”说话的是垸中弟媳,叫荷花的。我见她们很殷勤,怕说闲话,便对她们说:“荷花家里暂不去,以后回来,你要好好款待我和你嫂,不然我要在侄儿面前告状……今天就到金凤家里去吧。”一阵笑声简直要把我淹死。另外几个大多是侄媳,也纷纷说:“邀请你们经常回来,一家住一天。”“到我家喝米酒。”“我做高粱粑,你爱吃的。”“你也要‘常回家看看’,毕竟你是这里养大的。”……
又是一阵笑之后,听到公鸡啼鸣,金凤说:“叔,鸡在啼‘中’,快要吃午饭了。”我说:“农村多半未时吃中饭,到村委会去看看吧。”
村委会是一排不显眼的平房,前面有大会场,是村妇晚上跳舞的地方,边缘兴了很多花。出口处是村公路的主干道,沿路栽了花草和樱花树。秋天的花草仍吐芬芳,花色怡人。会场和公路相交的地方有一口较大的池塘,水平如镜,清容洁面,光亮晶莹。四边是新嵌的石岸,像一个大镜框。天光倒映,鱼翔水底。这里非常美丽。附近山冈丛林茂密,鸟声婉转。以前这里是一片荒凉死寂的地方。现在有养鸡场,瓜蒌加工厂。站在村委会门口,远处群山及巴河尽收眼底。
金凤引我走进村委会。会计齐松正在办公。他是我的学生,见到我立即起身,倒水沏茶。金凤说明来意,齐松说:“老师光临,师母相陪,我带你们进去一览,望多赐教。”里面有会议室、图书室、娱乐室、档案室。我一一都看了,布置很好,墙上挂有名人字画,引人注目,在此我看到了文明的风尚。图书室藏书较多,齐松说,多半是赠送的。有领袖著作、农技书籍、古今名著,还有儿童读物。其中一本《朦胧诗选》特别显眼,已经翻得很旧了。我问齐松:“朦胧诗难懂也有人看吗?”齐松说:“看的人不少,多半是青年。”我忽然想到:人的爱好不同,而对精神生活的追求却是一致的。以往他们的思想是封闭的。世世代代面朝黄土背朝天,整天为口而忙,导致精神贫乏。书是一种精神财富,它既能治愚,又能培养精神文明。
出了图书室,齐松说:“老师,今天我很忙,马上要开机子出去跟人家收割稻子。恕我不能多陪你和师母。”金凤说:“叔,他们已经约定好了。”
我握着他的手,说:“你忙去吧!”
齐松我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他高中毕业,为了解放农村劳动力,改变旧的生产方式,使农民尽快致富,决心出外打工,赚钱回来买各种农业机械器具。其事迹被传为佳话,家喻户晓。
如今年过半百,仍不忘初心。
从村委会出来,金凤说:“叔,你们慢慢走吧,我去买点东西马上就转来。”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香儿,把叔和婶招呼好!”
我和老伴走在前面,香儿紧跟在后。弟媳侄媳们一路谈笑风生。她们好客,见我们回来了,像熙春的喜鹊叫个不停。我问她们:“刚才唱《望星空》的是哪一个?”“是荷花姐唱的。”“荷花唱得真好!”荷花说:“哥,你过奖了,我唱歌不能上大雅之堂。”“荷花婶人美歌声也美。”香儿说,“在村里举办的文艺晚会上,她曾得过一等奖。”。“她爱读朦胧诗。今年村里庆元宵,她朗诵了舒婷的《致大海》,一开口台下就鸦雀无声。”“你们尽吹我,吹得全身起疙瘩。哥嫂听了好笑。”“你有才,她们不是吹捧,是恰如其分的赞扬。我和你嫂怎么会讥笑呢!”
金凤回来了,打断了我们的话题。她手提排骨对我说:“肉案上只剩下这一点,邻垸大嫂已买到手了,听说你们回来了就让给我了。”老伴说:“凤儿,自家人何必客气呢!”“我们这里的乡风,家里来客要动秤的。”“我和你婶都爱青菜。”“那太待慢你们了!你侄儿回来问我用什么招待你们,我怎么回答?他会骂我不孝。”
走进垸口,连脚步也感到亲切,皮鞋踏响了儿歌。这里曾经是荒坡,遍地杂草。小时候我和小伙伴常来翻跟斗,捉蚱蜢。现在修建成运动场,场上运动器材多。场地一旁栽了一片竹子,还栽了几棵梅花树,它们相互陪衬。据说,苏东坡曾说过:有竹无梅不精神,有梅无竹俗了人。这是一种艺术境界。而今农家把竹梅栽在一起,看来有一定审美能力。竹林对面,几座楼房排列整齐,设计新颖。我问是谁设计的,金凤说,是荷花儿子的杰作。我问荷花,儿子读了什么大学。荷花说,儿子读了建筑工程学院,目前在设计院工作。她还介绍:我们刘氏家族上下垸一共出了二十多个男女大学生,都很优秀,她儿子只是一般。她说儿子“一般”,当然是谦虚。小小的地方,一个姓氏,出了这么多大学生,是值得杨港村骄傲的。
此时又听到鸡在啼鸣,金凤说:“不早了,大家都该做饭了。”
金凤是很了不起的女性。丈夫儿子常年在外面打工,家务事都由她一人承担。她还担任小组组长和副村长的职务。一身而三任焉,女儿家不容易哟。
她家门前一个小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两旁栽了两棵桂花树,一棵金桂,一棵银桂。正在开花,清香四溢。过道左右栽有花卉,品种很多,色彩斑斓。花朵开得很有精神,各具特色,仪态万千,或娴淑雅静,或落落大方,或单纯内敛,或热情奔放……没想到农家门前已近寒秋,竟然有这么多美丽的花朵!人说:爱育花的人,其内心必定光明靓丽。我亦信然。
蜜蜂嘤嘤,蝴蝶翩翩,不似春天,胜似春天。
房子三层楼,后山绿树拥抱。几只鸽子,飞回来了,落在屋檐上,咕咕地叫,彼此相告:来了!客人!老伴悟到了它们的意思:“不是客人,谢谢宝贝!”笑得天真。
走进客厅,使我大开眼界,这里的摆设分明是书香门第,哪里像种田人家!正面是中堂,画图古朴。一头梅花鹿站在迎客松下面,以和悦的目光望着来人。左壁正中金色的镜框镶有一幅国画。一对蝴蝶朝江面帆船飞去,一旁有蓬蓬绿荷,托起红花。岸上青松翠竹,两只丹顶鹤,一只伸颈长鸣,一只俯首啄食。左上红日初升,衬以祥云。空白处题款:家和万事兴。右壁是同样的镜框,左右对称,框内刺绣了两朵红艳艳的茶花。两幅画的象征意义,不言而喻。客厅正中摆着一乘樟木方桌,雕镂典雅,龙凤呈祥。几张樟木椅子,雕有孔雀开屏,鹊梅迎春。
这个家庭不仅是小康人家,而且文明程度已进入了新的档次。
用餐时,金凤用托盘托出一碗萝卜排骨汤,三盘青菜,一盘木耳胡萝卜,香喷喷的。我问:“怎么这样快就把饭菜弄好了?”她说:“家用电器各司其职,不费力的。”
四
午后下垸的侄儿开车送我们回去。我要他将车速放慢,让我好赏风景。新改建的公路平坦宽敞,两边的村落,已楼房化了,都是鲜花盛开的村庄。门口池塘,就像公园的养鱼池。四周用不锈钢栏杆围着。这里的河畈上,又是一大片瓜蒌园地。因为坐在车上是平视,所以近处吊在棚架下瓜蒌果实,看得清楚。它们像南瓜,比南瓜小。形象很生动。有多情作态的,有喜形于色的,有憨厚老实的,有文质彬彬的……在园地尽头,立有一座石碑。我叫侄儿停车,我下去把石碑拍照下来,发给远在他乡的同胞。石碑镌刻着“美丽的乡村”五个大字,涂有金红色。在阳光照耀下,格外醒目。我久久地凝视石碑,激动的泪水夺眶而出,好像感到我正要寻觅的这五个字,终于展现在我的眼前了。想到我的家乡世代贫穷落后的家乡,一个曾经千疮百孔的家乡,今日变成美丽的乡村。这既不是粉饰,也不是吹嘘。我忽然又感到石碑是一部巨著的封面,书名正是《美丽的乡村》。一个“美”字内涵很深很广,既包含物质文明美,又包含精神文明美。家乡就是一部书,一部很难写的书。为了写这部书,我们的祖先及今人倾注了多少心血!还须要我们的子子孙孙倾注更多的心血写下去,使之成为一部又一部辉煌的续集。
“美丽的乡村”,永恒的主题!
作者简介:刘贵连,男,1941年生,团风县上巴河人,诗人。系黄冈市诗词学会常务理事,其诗词作品多次获奖。已出版《刘贵连诗词选》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