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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现背/轻松向/朔资格视角/勿升真人/all邓

朔资格搞笑记录一篇

我叫黄朔,一个被老板忽悠跳槽的苦逼吃瓜人。

跳槽路上我认识了邓佳鑫:三代元老级人物!(但离开一年去做支线任务了,现在回来完成主线,和我一个起始点。)我叫他邓哥,他叫我小黄。

邓哥在我印象里是个‘大人’,总和老师走在一起,总给我们示范打样,总会得到花式表扬,非常照顾我们这些弟弟。(但小黄真不像人名,我几次和他提起换个称谓,当天是见效的,转天就又恢复原样了。)

在三代的生活是艰苦的,比四代艰苦百倍。上班的苦从来不是堆积如山的工作,而是与上司的‘勾心斗角’、和同事的‘扯皮耍赖’。

哈哈,苍蝇搓手!...

哈哈,苍蝇搓手!我逗你们的。三代哥哥们都很好。。。。(当我在说实话吧)

就比如童哥,虽然是入职最早的哥哥,倒像个小朋友似的,大雪滔天非要我出去陪他letitgo,看起来真比我妹大不了几岁……他不但‘幼稚’,而且八卦。前两天吃饭时和我说邓哥恋爱了,刚谈上就要异地恋。我嘞个豆,这可真是个大新闻。我猛灌几口快乐水,等他下一句,结果童哥摇摇手,嘘了一声,说“保密。”

到底会是谁呢,我观察许久,始终没找到答案……

首当其冲,我想到了慢热顺师兄带我入门的左邓——三代元老级cp,谁路过都得磕一口。而且,正所谓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虽然我不知道他们的具体故事,但补课之后我深知左师兄对邓哥的特殊性,烈火干柴的,说不定碰一碰就死灰复燃了呢!于是我装作无意,问邓哥现在最想接吻的人是谁……

结果被他冷了一周。

“哦。。。嗯?”

“嘿嘿,逗你一下。开个玩笑噻,当真就输了哇。”

我低着头不说话,思考要不要告诉余哥,他每次脱口而出实话的时候都是这个说辞和表情。。。。

排除左师兄后,我锁定了和邓哥关系最好的朱师兄。一回来这俩就肉眼可见的眼熟,我和邓哥一个宿舍的时候他没少往宿舍跑,久而久之我都跟他混了个脸熟,还一起出去玩了。

不得不说,我和邓哥刚到北京的时候,简直太尴尬了。他可能就是,嗯,熟人太久不见一见面就同吃同住那种尴尬……我是和不熟哥哥们生活的尴尬,,,反正这个我挺感同身受的。暖心朱师兄那时候就送上不少关怀,问住的舒服不舒服,吃的够不够,偶尔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两个人就坐在一起聊天,像许久不见的‘知己’老友。

我呆愣愣看着奇怪又和谐的一幕,童哥友情解说“他俩从认识开始就这样,特别做了同学之后,且腻乎呢。”

“难不成朱哥就是……”我等待童哥揭晓答案,童哥却摇头“怎么可能,他俩又同学又饭搭子,这么纯洁的恩格尔系数关系你怎么这么想?!”

我沉默点头。

至此,关于邓哥的恋爱之谜,又排除了一个选项。

没两天,哥哥们就收到了去韩的正式通知,是番位前六。其实前几对我都无所谓,我是老板派来打酱油的,玩就得了,也不是很想吃泡菜。

但跟着邓哥去帮极哥收拾东西的我豁然开朗:这夫夫感,这身高差,这体型差,这灵感不就来了?!

“小黄,这个帮我扔一下。”邓哥自然地给我‘派发任务’,我还没动脚,极哥就自然接过去,说“我去扔。”

啧,兄弟们,怎么说呢。那氛围绝了呀,一眼就看出来是两口子那种。

……

跟苏哥一队,约等于进了魔鬼训练营。

我从一个阳光开朗大男孩蜕变为毫无灵魂的tepc插口,只需要一次持续至凌晨的舞蹈练习。其实大家一起练是没什么的……罪恶的是童哥发来了他们聚餐的照片。。。是刺身!是海鲜!从那一刻起,我的灵魂开始出走,脚步开始蹒跚,心中满是思乡之情,眼角常含泪水……

极哥在聊天?我百无聊赖靠在极哥旁边的沙发上偷瞧,竟然真看见与他对话的人——是邓哥。

原来线索在那时已经浮现了嘛?!我恍然大悟,看极哥从门外回来自然地和邓哥配合,二人很快就收拾好了东西。

“谢谢。”

邓哥看他突然这么客气有些无语,锤他一杵子“都是好哥们,说这话见外。”

好哥们?好好好,我心里又多了一头猪。

回去路上,碰见慢热的顺师兄也在收拾东西,我把疑惑全盘托出,希望他指点一二。他沉默而温柔的拍了拍我的肩膀,而后继续埋头收拾东西,道“这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主要是,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危险,怕他们两家打的太严重。”

看来张峻豪是知道内情的。我脑筋飞速旋转,忽然点亮脑中

如果是两家打的严重,那难道,难道是……我心中了然,感动的帮他下楼倒了趟垃圾。正好遇见童哥也在收拾屋子,我们一同回宿舍时我小声跟他说“邓哥恋爱的事,豪哥都告诉我了。”“他俩藏的太深了,表面谁也看不出来啊。歌担都这么有城府?”

童哥听我前两句还震惊,听到后面人都傻了。。。

“不是。”他干笑一声“张峻豪那小子怎么和你说的?”

“他说的很隐晦,放心,我也会闭口不谈。”我郑重回答。

“东西收拾完了?”我眼前黑漆一片,但能听出是邓哥声音。

“收拾完了,不用你麻烦。”这声音耳熟,不是宝哥,方才还跟我说话来着。

“我不是说可以帮你收拾嘛。”邓哥的声音温柔多了,反正和招呼我的时候一点不一样,跟对话张极那种也不一样。给人一种很难从他身上联想到的软玉温香,我虎躯一震‘肉麻’

“我又不是小孩子。”我确定了,就是不久前跟我说话那位“我这么独立自主,不抱一下嘛?去韩就抱不到了,手都牵不到。圣诞节抱不到,元旦也抱不到。”这人语气中满是失落,谁都能听的出是在撒娇。

我脑中惊雷乍现,一个可怕的想法应运而生。难道童哥说的,是他????

“好~那抱一下。你到那边吃好睡好,好好训练。跟好宝哥朱哥,要是都不在可以跟着小极,当他面不要耍你的bking脾气……”“当然啦,最重要的还是保重身体。”

啵~

这一声在沉默漆黑中可谓‘震天响’。

我服了我真的服了。我苍蝇搓手!我搓搓搓!没告诉我还有这么玩的,当我傻子呀。。。。zjh!我要告你!

后续是我完整的听完了两人腻歪的对话,从‘小黑屋’里爬出来正碰见宝哥风尘仆仆回来“你在那里面干嘛?好家伙,白衣服都蹭脏了。”

“这不重要。保住了你的清白。”我沉重的手搭在他轻巧的肩膀上,宝哥皱眉,眼中透露着疑惑。

我叫黄朔,一个被张峻豪忽悠了两次的苦逼吃瓜人。

END

偶然的小脑洞哈哈哈哈哈哈哈哈dbq了硕资格。

这个代餐总能发出来了吧

也没qin也没ya的

二编,后面那个正主的图原本是因为其他代餐过不了审,我又强迫症犯了用来凑数的,你们都说的话我就换了,不知道能不能过审

三编

你们真的看不到二编吗,里面没有正主了,不要在问了,怎么还有人问啊

朱视角,喜欢一些哭包铲子。

――――――――――

苏新皓眼窝子好浅,考核第四名要哭,被妈妈骂了要哭,和人吵架吵急了要哭,连跟我告白的时候也要哭。

他性格活泼,平时就爱上窜下跳的,尤其容易激动。这点刚好和我相反,我就沉稳许多,这是身为男人的担当,不过没有说他不是男人的意思,不要曲解。所以每逢他哭鼻子的时候,作为他最亲密的朋友,我总要充当他的垃圾桶、树洞,以及宽慰者,他很依赖我,并且这种依赖随着年龄的增长有加强的趋势。

苏新皓爱哭的同时也犟得很,有时候哭成流泪猫猫头,我去安慰他他还要凶我“朱志鑫...

苏新皓爱哭的同时也犟得很,有时候哭成流泪猫猫头,我去安慰他他还要凶我“朱志鑫敢说出去你就死定了!”

拜托苏新皓,这十几号兄弟谁没见你掉过金豆豆啊!但我只敢在心里抱怨。要是说出来他势必会急眼,可能还会不念旧情地揍我一顿,唉我那一生要强的老婆。

录中秋节物料的前一天,他和我因为迪迦和戴拿谁更厉害的问题而吵了起来。坦言讲,我不怎么看奥特曼,和他抬杠也仅仅出于一些恶趣味,毕竟苏新皓着急起来脸红红的样子真的很可爱,这种快乐没有对象的人是体会不到的。

虽然这时候他还不是我对象,不过我一直都是拿他当亲老婆看待的,所以也没差。

话说回来,我是真没想到苏新皓大大咧咧的,还挺记仇。他总在一些奇怪的方面异常的执着,扬言我不认同他的观点就别跟他说话。

和他吵架有一点好处,那就是他会突然变得正经,把我当做普通的队友来看待,我对他又抱又摸他也不会有什么反应。换言之,我可以光明正大地吃他的豆腐。

普通队友嘛,碰一下难不成还要生气?

所以我没有及时向他承认迪迦更厉害。第二天录物料他果真不和我说一句话,甚至都不看我一眼。不知是不是巧合,我们罕见地没分到一个队,座位也隔着一小条过道,但这并没有难倒我。

今天朱志鑫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苏新皓。什么知识竞赛,有老婆重要吗?

苏新皓对我借着录制名为拦截实则揩油的行为嗤之以鼻,但碍于镜头他也不好发作,只能忍气吞声,整张脸憋得像只河豚。我躲在摄像机外偷笑,他还是倔强地偏着头,不肯把目光分给我丝毫。

意识到玩脱了是晚饭前,我觉得差不多了想去找他道歉,苏新皓就是纸老虎,表面上看着凶巴巴,实际上三言两语就能哄好。可找遍了整个十八楼,我也愣是没找到他的影子。

我也来了气,晚上上课他出现在教室,我第一次没主动和他说话。

“你俩咋了?”张极察觉到不对劲,把凳子挪到我跟前,自以为很小声其实所有人都听见了他的声音。

不过我无所谓,我向来脾气好,至少在镜头前我不会真的生气。角落里苏新皓和张峻豪说话的声音小了一点,我知道他在留意我的回答。

我偏不要让他如意。

于是我揽上张极的肩膀,笑得很天真:没有哇,干嘛这么问。

张极一幅见了鬼的样子甩掉我的手,我注意到苏新皓结束了和张峻豪的对话,安安静静地坐到座位上看起了谱子。

他好像真的伤心了。

过了中秋重庆的天也黑的早了,下课后冷风刮在皮肤上,竟也有几分寒意。我裹着单薄的外套和张极张泽禹道别,在前者的示意下飞快地追上苏新皓下楼的脚步。

“你跑那么快干嘛!”电梯门关上的前一秒我伸进去一只脚,冒着残疾的风险挤了进去。

苏新皓低着头看手机,把我当空气。

我死皮赖脸地贴上去:“你在看什么呀——”

还没等我靠近,他飞快地缩进按键对面的角落,我的手颇为尴尬地空中停留了一瞬。

“有意思吗你。”我挠头,十分不解风情地质问,“苏新皓,你是不是就打算一直这样躲着我?”

他不回答。

我心里突然涌上一股烦躁。

“行吧,我自讨没趣。”

我撩了撩头发,靠在他对面的墙上,极其不爽地道:“你要是不愿意我搭理你,那以后我就不来烦你了。”

“不过在镜头前你还是要稍微演一下,毕竟咱俩还要炒CP呢,像你昨天那样可不行。”

我真的很懂怎么气他。

苏新皓闻言终于抬起了头,整个眼睛红得像充血,令我想起小时候在姥姥家看见的小白兔。

怪不得形容自己楚楚动人呢,他这个表情配上本来就清秀的脸,真有几分我见犹怜的意味。

我正在脑子里跑火车,苏新皓过来一把就把我推墙上了。

“朱志鑫!”

他蛮不讲理地大吼,“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我凭什么?

我被他吼得莫名其妙,看着他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委屈而盈满泪水的眼睛,气势顿时弱了三分。

我凭什么?我思考起他的话。

他哭了。

“哎你……”我败下阵来,这人怎么这样。

“别哭了,苏新皓。”我在袋子里翻找着,“迪迦最厉害好不好?”

找到了。

我从书的夹层里拿出一包开封过的抽纸,去揩他流到腮边的泪珠。

苏新皓泪眼婆娑地盯着我,矮几公分的角度我刚好看到他可怜兮兮的上目线。

这谁受得了啊。

“对不起嘛,我就是想逗逗你,没想真的惹你生气。”略微粗糙的纸巾划过他泪痕未干的脸颊,搓出几道红印,我抿着嘴暗自窘迫道。

“朱志鑫。”他动了动喉结,刚哭过的嗓子还黏糊糊的,有几分笨拙的可爱。我心里发笑,面上装作小心翼翼,委屈地看他。

“我喜欢你。”我的妈还有意外收获?

他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攥着书包袋子的手捏得紧紧的。

“所以别再说那样的话了。”

什么话?我说什么了?

“我,我是真的喜欢你。”他扭扭捏捏的,又把头低下去,像个纯情少女一样红了脸,又掉了几滴眼泪,“不管是镜头前还是镜头后,都不是演的。”

这个我当然知道啊,我又不傻。

不过苏新皓在感情这方面向来迟钝,没想到这次吵架居然让他开了窍,也算是因祸得福?

我笑得嘴角快要咧到太阳穴,顺势把他拉到怀里。

“我知道,苏新皓。”

“我也喜欢你。”

我知道他又哭了。我抱着他一边给人顺气一边盯着动也不动的电梯心想:他刚刚是不是也没按楼层?

在我印象里苏新皓哭过不少次,镜头前有镜头后也有,而无一例外的是,我都在场。

今天重庆的天气不算好,早上还落了几滴雨。我在楼梯拐角找到苏新皓的时候,他正抱着膝盖,哭得整张脸都红了。我叹了口气,走过去坐在他旁边,把人熟练地揽进怀里。

碰到胳膊的时候他轻轻抖了一下,意识到是我后眼泪流得更凶了。

怎么那么爱哭啊。我呼噜了一把他软软的头发,小心翼翼地抱着他,也注意到他干净的白衬衫上一大片未干的泪渍。

像雨濡湿了天鹅的翅膀。

他拍完台历照后还没来得及卸妆换衣服便被工作人员安排去整蛊,本来是想制造惊喜,没想到最后穆祉丞会哭成那个样子。我看着站在人群之外的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

傻瓜,怎么做什么事都那么认真,这样会有多少人会对你产生误解啊。

不过这样也不坏。在那一瞬间我突然产生了恶劣的想法。人人都知道苏新皓要强、急躁,倘若人人都害怕他敬畏他,那么只有我独享他的温柔岂不是很好?

但也仅仅是一瞬,在看到他可怜兮兮的眼神后我忍不住唾弃自己,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我和想要毁掉他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所有人围成一圈站在桌子旁的场景有些滑稽。我揽着穆祉丞的肩膀,余光却一直注意着离我不远的苏新皓。他一定是自责了,又不敢表露出来,强颜欢笑着,无法融入这怪异的空气里。

于是我伸手把他拉到我旁边。

他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尴尬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不过也幸好左航和张泽禹反应快,笑着调侃穆祉丞手抖切坏的一小块蛋糕。气氛在玩笑后有了片刻的轻松,我感到苏新皓紧贴着我肩膀的身体也松懈了不少。

但还没完。我端着被切得支离破碎的蛋糕暗暗思忖。苏新皓嘴角带笑,眉头却僵硬地皱成一团,眼神飘忽,这是他要哭的前兆。

大家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打闹,只有我越过人群去追悄悄离场的他。

“我好像真的很差劲。”苏新皓哽咽道,“每当我想要好好做一件事,结果却总……不如人意。”

我没有立刻反驳他。实际上苏新皓不需要太多的安慰,也无需我的开解,我知道他最终会自己想明白,他向来是最头脑清醒的那个。

“你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我呢?”他抬起头,眼角还残留着泪花,又像被雨淋湿的小狗了。

他不是要答案,而是在向我寻求一种肯定。

“因为是你啊。”我轻轻地拭去他的泪水,朝他微笑。

“是我?”

他止住了哭泣:“什么是我,我是什么啊!你就不能讲清楚一点。”

“因为是你,所以我才喜欢呀,没有为什么。”

“切……”他嗔怪地看了我一眼,继续把头埋在我肩上,这时我知道他已经缓过来,又变成火力全开的苏新皓了。

虽然苏新皓哭起来很可爱,但是我还是不想再看他哭了。朱志鑫无条件喜欢苏新皓,因为他是我的密友,是我的小朋友,是我的玫瑰我的小爱神,我会一直一直爱他。

听见了吗苏新皓,我永远偏爱你,永远最爱你。

——————END————

我tm笑的想死哈哈哈哈哈

“你们知道詹鑫为什么要满脸留胡子吗因为詹鑫本体是一种魅魔只要是见到他的男人,就会情不自禁的去吻他而清纯弱小的詹鑫为了保护自己,不得已留起了锐利的胡子就算他的厚嘴唇再吸引人,被詹鑫勾引到的男人都会被他的胡子给劝退可是在这个世界上有两个例外一个是李川,他夺走了詹鑫的初吻,那蜻蜓点水般的一吻从此让他成为了詹鑫的白月光另一个是张哲华,詹鑫的胡子在他眼里如同貂蝉一般性感。就是他,詹鑫的第一个男人,真正的让詹鑫体会到了水乳交融的感觉”

ooc预警

立冬限定,be预警,力求让你心比身体更凉(bushi)

2w+预警一发完(但可以慢慢看(doge

一.

我叫刘波,是个鞍山少爷。

话本子里的少爷要么欺男霸女要么芝兰玉树,但看我名字就知道,我活得很现实:和大家一起上学堂睡觉传纸条打手板,没有青梅全是竹马。我爹是个很新派的人,家里没什么三妻四妾;据说我娘生我的时候走了趟鬼门关,于是他也不允许我再有什么弟弟妹妹。

没有豪门恩怨,弯...

“她是我祖宗。”

我身边的小厮来福很喜欢话本儿,常常也怂恿我一两句。比如从我十五岁那年启,每年元宵都劝我出去转转,出了门儿就把我往灯会领,还总让我去猜灯谜。我以为他喜欢那些花里胡哨的灯,奈何少爷我实在不善文墨,于是想掏钱买来赏他;他又急赤白脸地拦,说要我好好表现,用才华吸引自己的真命天女。

我说你不如让我在脖子上挂十几条金链子,手上一边拎三块儿金砖,甭说女子,整条街的人我都给你引来。

他说少爷你这是什么话。

我说金砖也不轻,拿手上还能显我有钱有力,很有男子气概。

他说少爷要不咱把管家带上,他肯定会。

我说他胡闹。管家是管家的,不是管这些琐事的。

但老管家确实有文采。比如来福只会说“少爷你这是什么话”,但管家会说“少爷说笑了”,再微微欠身,很有礼仪。

管家是我八岁那年来府上的。一身妥帖板正的西装,锃亮的皮鞋,我爹说他当时以为这是来和他谈生意的老爷;后来不知道他俩谈了什么,我爹和管家就一起跑生意了,一路跑到了上海。我爹常叹管家是个奇才,他当初想把人拢下来,要和他合伙;管家说不要,要回鞍山来做管家。

还要冠家姓。

老一套的东西在腐败、陈旧,“家姓”从前是主子对仆从的信任表现,是褒奖,是光荣,但到现在逐渐被一些叫自由平等的东西打败,变成旧时代的屈辱烙印。

我爹不懂这人求的是什么。他常对我说你刘叔不是池中物,现在这世道乱得很,英雄不问出身,他自己闯能当个盘头龙,要找上家能找到正阳旗子下。我说爹你的意思就是管家让我们家蓬荜生辉呗。我爹掐了烟头叹口气,说今晚你娘下厨,咱爷俩保重。

我曾经听他和管家开玩笑似的问是不是看上我娘了,不然怎么他常驻上海守业,管家回鞍山守家;管家笑着回说是夫人不愿搬去上海,您两头跑辛苦。

我爹没说话。久到来福让我去吃饭了我才听里头传来声儿:“上海是个好地方,但不是我们的地方。夫人比我清醒。”

再后头我就不知道了。

后来我问管家我爹是什么意思,他拿了瓷白的盘码了两卷哈斗递我手上:“上次您说喜欢。”我用筷子不伦不类地把西点夹了送嘴里,含混着问他这是哪里新开的铺子,味道不错。他说自己做的,承蒙少爷夸奖。我便又大吃了几口,说:“我还是更喜欢海城馅饼,管家您下回再做给我呗。”他当然应下。

不是不懂礼数总叫人管家,颐指气使的,不好。最开始我爹是想让我叫老师的,我说他卖儿子笼络人才,但心里头还是很高兴。但管家说抬举他了。再后头我恭恭敬敬叫他刘叔,声儿没落地他先弯了腰,说少爷叫我管家就好。

我第一次见他惶恐到弯了腰,便顺了他的意。但总觉得老管家虽然对所有新奇的东西了如指掌,但骨子里还是个旧派人物。

哪里就有那么多主仆尊卑了。

没叫成老师,但管家的老师身份无名有实。我跟着他学账、做生意、人情往来,也拿着报纸讨论些时局政治,再延伸开去。他分析得总是很鞭辟入里,我夸他,他说:“我只是比少爷多活了些年岁。”来福这时候总会再跟着拍马屁,说管家若是放在古代是卧雏的人物,我再损他话本看多了伤脑子,那叫卧龙凤雏。来福这墙头草便转头来奉承我说少爷真有文采。

后来这些玩笑式的打闹有些成了真,有些作了假。

管家真是个卧龙式的人物,我爹就是那刘玄德,两人演全了托孤那一套。我爹才说下次回鞍山就不走了,让我这个儿子替他跑腿去;后脚上海那头就传来消息说老爷暴病身亡,合着我爹的骨灰罐子送回来两封信,一封送去了我娘那屋,一封送到了管家手上。

然后事情走马灯似的快。我爹头七未过,我娘的屋梁又挂了白绸,她在得消息的前几日身子便不利索,再得了信,更是不好了。他们两个是真真合心同体,撇不下另一个的。我娘本是要棺材的,得了爹的骨灰便也说要火葬了,要合棺,便把那点灰都掺一起。

不合礼数,但刘家向来便没什么礼数。

老爷夫人走了,刘府摆了七日的流水席。我把人一个个送到门外,再回去只觉得府里空荡荡。我娘身边的丫鬟请辞,我都允了;再发话说要走的都可以走,每个人都去领点儿银两再上路。

来福问我怎么打算,我没回话。管家在一边沉默地记账,来福便凑过去看,名册上的人名一个个少,他便嘟囔一声说怎么都走了。

我说:“他们都聪明。”

来福便又说少爷你这是什么话,又很坚决、很不墙头草地说:“您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家就我一个,简单得很。”末了又接上一句:“我聪明着呢。”

于是我带着来福、老管家,离了鞍山的松柏,到了上海的十里洋场。

二.

初到上海便忙起来。底下人没见过我这少东家,全靠老管家撑场面。他们对着老管家毕恭毕敬,往来生意场上的人甚至叫着“二爷”。

我未见过老管家这样的排场,竟生了些陌生。

他如常应了,再对着我低了头微微弯腰,说:“这是我家少爷。”对面的人便瞎话着客套说“久仰久仰”,伸了手过来,我一握上去,便该开始入正轨了。

我实在是全靠着老管家,撑起了刘家的牌面。赶鸭子上架地经手生意,但前面有人带着,竟不觉得苦累。来福也渐渐学了些东西,慢慢成了总管;前些天管家生了场病,我便诚心地想让他歇下来。他常年舟车劳顿,身体已然不太好了。我不想来福和他再出闪失,我们仨一起,我总觉得之前的刘府还在,那么些快活的日子也在。

之前不明白爹说的那句话,现在自己竟也悟得几分。就像我这身长衫,和这派灯红酒绿隔了纱。我是个年轻人,是读得几首新诗,喝得几杯洋酒的;但比起新开的西点铺的哈斗,我总还是更喜欢海城馅饼。

老管家应了说好好地歇着,转头又替我找起新的管家。我怕他觉得被慢怠,这活总归也不是太费心劳神,便由他去了。

他慢慢张罗着寻管家的事,人没找到,新的厨娘、丫鬟却先聘上了;我说着不用,来福说少爷生意做好了得有排面,还说人多了热闹。我笑他是看上了新来的丫头豆子,想着近水楼台;他倒好,嘿嘿一笑也不争辩,光明正大拿着我的钱去得他的月,脸皮厚得很。

但我看着府上日渐热闹,灯具摆饰慢慢充盈,心里倒是高兴的。硕大的屋子,再不至于刮个穿堂风都呜呜咽咽的空荡。

过了好些日子,老管家说人寻着了,要在外头租个房子,单独教导一番。我本想让他带着人回公馆,他又执拗起来,说什么人没教好不能带回来,坏了礼数。

我说刘家的礼数就靠管家您一人,但还是犟不过他,妥协了。只是执意出了租房的钱,堪堪保住少爷的话语权。期间我本想去瞧瞧,被管家又用“礼数”拦下,勾得我愈发好奇。来福打趣说这不像找管家,倒像是新人婚前不能见面似的。

作为这番巧语的回报,我给他分了巡铺子的工作,占了他四日光景;并在豆子面前聊了聊他的童年“趣”事,给他那身大总管的皮揭了个彻底。来福回来后因为我这一打岔,反而对着豆子摆出以前没皮没脸的无赖劲儿,再不端着架子,两人是越走越近,我反倒做了回月老。

我说过,我无甚青梅。到了上海更是人生地不熟,这儿的姑娘小姐们多是如瓷如玉,我着实不敢唐突。她们邀人陪着去梨园子喝茶看戏,去舞厅喝着洋酒摆着身子,去新百货大楼裁新袍子办新首饰,若扶柳的身子仿佛有使不完的精力;末了扬了笑娇声问你哪句戏词儿好,哪首曲子中听,湖翠的胭脂的哪件儿衣裳靓。

我一俗人,只会打算盘喝白水,说得出来张家的货比王家差哪儿,哪里的堂口回本快;遇到这些问题就像小时在学堂上睡觉遇见了夫子抽问,嗯嗯啊啊难得糊弄过去。久而久之,这些芙蓉面在我这竟和夫子那张皱巴的、枯树皮似的脸差不多了,秋波一转堪比那利眼一扫,让我敬而远之,望而生畏。

少爷小姐们的圈子里传开了说我是个外地来的粗人,好生无聊,不再与我一同品茶鉴酒,我倒是感谢他们手下留情,放我条生路。

总而言之,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看着府里这两人如胶似漆着实显眼。来福还趁着管家不在无人说教他,使了劲儿地显摆;闹得我恨不得摁着这俩人的头拜了天地,再一块儿团吧团吧扔出府去,眼不见心不烦。

但做少爷的,要宽容,要稳得住场子。于是我安安心心地当着锃亮的灯泡,并暗暗计算着下一次巡铺子的时候。

日子没等来,等着了我新媳妇儿似的被藏着的管家。一身墨蓝的格子西装三件套,金丝边的眼镜,锃亮的皮鞋,手上摇着老管家不离身的扇子,背挺得笔直地踱步进来。

像是来和我谈生意的少爷。

一眼我就知道,这人深得老管家真传。

我倚在正厅的靠椅上,塌着的腰不由自主地挺了挺,问:“你就是新来的管家?”

他站在厅堂中间,修竹似地身形微弯,颔首回:“是的,少爷。”

天光从外头照进来,给他镶上道边儿。先前为了应对姑娘小姐们的问特意记的戏词儿掐头去尾地蹦出来:珠样精神玉样貌,应在高梧凤一枝。

这般人物,怎么偏喜欢落我刘家一枝。

三.

龙傲天不仅挑起了老管家的所有担子——包括但不限于刘府的礼教排面、说教来福和那声“爷”,还带来了老管家的一封辞别信。

字里行间大致说他在刘家呆太久啦,想出去转转,少爷您莫要费心云云。措辞之间严谨恳切,细数了身上的盘缠和云游的计划,还在末尾说会随时寄信回来,把刘波的心情拿捏得稳准狠,伤感离别的影响降到了最低。但其还是多有惆怅,不过散在几句感叹里:“不愧是吾师啊,老管家果然还是洒脱人。”

龙傲天不管刘波这前言不搭后语的称谓,只管给他沏茶去,末了再随一声:“少爷,我做了海城馅饼,这次多放了肉,面剂子少了许。”刘波便收了那些感慨,要人把东西快快端上来。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老管家的信逢年过节地来一封,说书似的记录了沿途的人事,末了总还附上一句“言辞琐碎,少爷见谅。望您安好。”刘波总是先叫拿信的龙傲天念一遍,再自己接过来亲自细细看一遍,感叹老人家的字风骨犹在笔画更稳,然后叠好和之前的信锁在一个木头匣子里,再放进床头的底层柜子。

遇着过年,龙傲天总见他提前几天便吩咐人打扫厢房,嘴上说着“近年关了得把刘府里外扫一通”,日日又催龙傲天去问问有无新的书信;待过了小年,嘴里就总念着“得该回来了吧”,念了没几天就能收到熟悉的书信,再打开来,“望您安好”改成了“愿少爷新年胜旧年”,前头缀上个“因如何如何,不能归也。”

床头匣子里攒了四个“不能归也”,刘波慢慢就不再念了,只是年关的洒扫依旧。第五个大年夜,刘府的人照例支了圆桌在院子里。这天刘波总叫下人们不必拘束,一圈人要热热闹闹地坐一起吃个饭。龙傲天起初是不在此列的,后来刘波亲自布了菜,提着食盒送到他房里,不必等到第二年,圆桌边上就出现了龙管家穿着板正三件套的身影。

刘波让他回去添衣,他却再不肯了;只是在火锅边上给少爷烫东西,久时额上竟还带了些晶亮的汗。

到如今第五个年头,刘波还是差人摆了火锅在桌子正中间。龙傲天照旧寻了双干净长筷夹了毛肚在锅里烫,数着数捞起来,再把东西垒在一旁的空碗里。刘波今夜难得沾了酒,他平常谈生意,推杯换盏总是交给龙傲天的,因此从未想过他一个东北爷们儿,酒量不过半盏。仰头闭眼再睁开,身边儿站着的人就重了影。

初见时的感慨再升起来。

这般人物,怎么还给我涮起肉来了,真真是暴殄天物。刘波用他被酒精泡发了的脑袋思忖着,伸手就覆在身前人的小臂上:“你也吃。都堆不下了这碗。”

“你家少爷又不是猪,哪能吃这么多。”

手臂下的温热快速抽离,带着刘波往前晃荡半寸,得了半刻清明。

完了。他想。这人又要开始说我越界了

龙傲天的那句“逾越”反射般要出口,回头便见着人努力抬了头看他。刘波总说自己处处平平,但那眉眼生得是真好,连带着这张寡淡的脸都生动得很。那双眼现在隔着层醉酒的雾看过来,龙傲天便像是被堵了嗓子。

刘波没等到那声“越界”,等来了一声“对不起”,然后就是一双手摁上他脑袋两侧的穴位,再后来就是句轻轻淡淡的:

“少爷,我不饿。”

刘波靠在椅背上,身后头是他的管家在给他按摩醉酒的脑袋。但大脑不见清明,那醉意倒仿佛是被摁进去了,热热乎乎地烫得他整张脸泛红。他说:“你还有胃病呢。”毫无意外地等到了一句“没关系少爷。”

酒这东西总能激着人露出难见的一面。放在平时刘波最多再劝上两声,现下只觉得你是少爷我是少爷,哪能你说没关系就作数,抬手拿了桌上的一牙饼,直直往上怼了去:

“吃。”

龙傲天没被这突然的一下惊到丝毫,指头还是不疾不徐地划着圈。少爷举着饼,刚刚好放到嘴边。他应该拿手接了再放回去,净了手再重新来给少爷按摩。

于是他张了嘴,就着那只手,咬了一大口。

刘波心满意足地放下手,把剩下的一半喂进自个儿的肚子。龙傲天没来得及拦,他忙嚼两下把东西咽下肚,刚开口叫了声“少爷”,刘波便含糊地问了声“咋”,再疑惑不过的扬声。

他就又说不下去了。

刘波拿着桌上的酒顺了顺饼,开口道:“傲天啊……”

“老管家再不回来……”

“我都要记不清他样子了……”

刘波抬手又要倒酒,却见了底,再倒不出来一滴。他干巴巴地笑:“才五年啊,我连五年前的第一笔账都还记得……”

“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他长什么样了……”

龙傲天伸手去拿刘波手里的壶,才碰到把就被人握住手腕,刘波吐字带着热气打在他手臂内侧:“前几天我找人想给他画像,那人让我描述一番。”

“我说老管家穿着三件套的西装,皮鞋锃亮,头发一丝不苟的,整个人又新潮又老派。”

“再往后那人再让我说细些,我想了半晌,只想到一句话——”

“他是个很好的管家。和师长。”

“……再没有啦!”

龙傲天只觉得少爷这个样子像是要散了,成个幻影,像那经年的噩梦。他抬了另一只手欲要抚上那肩,又惶惶地落回去。他揽不住少爷,只能努力伸了那只少爷握住的手,稳当地被抓着,像是没有被湿意烫到。他觉得先前咽下去的饼太干了,喇着嗓子血呼呼地疼:“是哪家画画的,这都画不出来。”

“这哪里是少爷的问题,我——”

“你莫再安慰我啦。”刘波自个儿用长衫的袖子抹了脸,再抬头就是笑模样,“好歹每年都有音信儿,他老人家健在呢。”

“那用词,我总想着他老人家不当管家,当个说书先生也是不错的。”

龙傲天握着的手被松开,在空中僵了下才慢慢收回去,他低了头说:“少爷说笑了。”刘波摆摆手,扯了嗓子去笑骂来福今年来晚了,只想着吃不愿干事。来福大叫着冤枉,道:“我还带了三斤烧鹅呢!”

来福前两年和豆子修成正果,刘波便履行对自己的承诺,在外头置了栋宅子把人丢出去了;豆子开始还继续在府上做活,后来盘了家裁缝铺,自己当了老板娘。今年是光明正大地回府蹭刘少爷的年夜饭,聊表心意提了三斤烧鹅两斤的烧酒。

烧酒的后劲很足,刘波就下去了二两,就很不似人样了。半夜人散尽了,他循着刘府挂的红灯笼,一路摸到管家房里给人个红包:“今年王老板那些笔生意,麻烦你啦傲天。”

“要不是你,莫要说赚钱,我得亏钱才搭得成这条线啊。”

“少爷谬赞。”龙傲天搁了笔,从桌边起身,很认真地收下红包;没对这个不知东西南北的少爷说什么“你醉了”的话。

刘波听了这话,眯着眼睛摇头:“你这,咋还变虚伪了呢傲天。”

“是实话。王老板后来都是因为少爷做生意诚信实在才继续和我们做下去的。”龙傲天把人扶了,安顿在一旁的沙发上,回身收拾桌上的东西:“少爷的真心可贵,他当然该珍惜。”

刘波对龙傲天这般直白的话本已经免疫得差不多了,但龙傲天是奇才,总能时不时冒出一两句给他说得有些羞躁。

“那是自然。”他不自然地接了一句,急忙岔了话题,起身来到龙傲天身边:“大年夜的你还看什么账本……”

“诶?老管家来信了你也不早告诉我。”

“来得晚,本想等少爷明日得空了给您。”龙傲天拿过信,压在一旁的账本下,又搀了人准备把刘波送回房。“不碍事,我现在看,不困呢还。”刘波欲去拿信,被龙傲天率先拿起来道:“少爷您今日也累了,我念与您听吧。”

早在摸着灯笼过来的时候,外头的寒气就冰了手脚,此刻这丝缕的寒绕着往骨头缝里钻,延迟地叫醒了刘波醉酒的脑。刚刚朦胧之间惊鸿一瞥的字闯荡进脑海,剩下的半分醉意也被挤了出去。

酒精化作冷汗爬了他满背。

“傲天,你给我看。”

四.

龙傲天头一回生出自戕的心思。他攥着信纸,手掌骨骼被挤压得咯咯作响。

怎么就这么不小心……

少爷还在一步之遥看着他。那句话之后刘波再没说话,也没做什么劈手欲夺的动作,只是瞪了眼看着他,沉默地表示着很少有的强硬。

龙傲天垂眸,看到了少爷袖袍下握成的拳头。屋内的灯明明暗得很,他却好似看清了泛白的关节。

那只手在抖。

他攥着信的手微伸了过去,又被他死死地压住,变成一次不易察觉的痉挛。对面的刘波陡然卸了力,终是哑着嗓子开了口:

“正月初三是吧。”

“傲天,我看见了。”

“你原是打算初几的时候给我看这封信的呢?总不该是初一吧。”刘波很少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他看着龙傲天随着话语变得煞白的脸,后半句慢慢低下去,再听不见了。

正月初三落款的信大年三十出现在龙傲天的案头上,刘波的思绪乱得很,他不能往下深想一步。

他不得不往下深想很多步。

“是老管家提前给你了?”

“是。”龙傲天抬了头,他把攥着的手松开,抹平了信上面的褶皱,再放回厚账本底下压平。

“他给了你多少?”

“四年。”

“用完了吗?”

“老管家留了字让我临。”

“那你便替代他给我写信来,直到我不仅连他模样,连他这个人都要忘了吗?”刘波几欲是要吼的,气顶到了嗓子又被他咽回去,变成嗬嗬的摩擦。

眼前人说到底也没做错什么,甚至一切都是老管家对自己的一番维护之意。

他问:“什么时候。”

龙傲天回:“不知。老管家走的时候说…”

“‘少爷便当我回了鞍山,活在某山松柏间吧。’”

“他是知道有这么一天呢。”龙傲天闻言猛地抬头,刘波从账本底下拿出信,摸着破损处叹:“潇洒。”

“真是潇洒。”

他原本想讽一句,龙傲天常说“真心”,到底是如此吗。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就被他压下去。

太重了。

他转身欲走,却被龙傲天拦住。对方回身从枕头下摸出约莫五六封信,又解了系在帐边的锦囊一并递过去。刘波接过来打开袋子,里头是把折扇。

“少爷,我是真心的……”

“不想让您难过。”

刘波拿了扇子出来,展开了看,白的底上是简简单单的四句诗:

与生俱来人中首,唯吾与天同齐寿。

双脚踢翻尘世浪,一肩担尽古今愁。

是草书。和用小楷写的那些生动有趣的见闻大不一样,但细节处全是相似。刘波收了扇,把信同扇子一块儿递回去:“老管家与天齐寿呢,咱等着他便是了。”

“傲天,我也是真心的。”

真心的什么,他却再不往下说了。

正月初八,刘波逛了庙会回府,照例听了龙傲天念的老管家的来信。初三的落款,路上走了五天。他和往常一样再自己细细看一遍,信纸干净得很,他便又折起来,放进床头的匣子里。

这个年本该这么过了,但前年的恩恩怨怨倒不愿意就随着声爆竹消散。

正月十五大天明儿,刘府外头就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人。打头的人脸上贯了道崎岖的疤,从额头起过了眉骨,好险从眼角边过去,留了双清明的眼。来人也不进去,吸了口烟凑近着门房脸帘儿吐了,说:“我不进去,去请你家少爷出来。”

欧阳看着门房慌里慌张的背影,摸了摸自己脸上的疤,扯出笑模样。

欧阳家背靠租界做生意,哪里不能去,起初是没把刘家小少爷当家的刘氏放眼里的。直到去年被抢了好几单生意,连王世昌那个老狐狸都舍了自己去和没背景的刘家合作。欧阳听到这消息只觉得火气上涌,又憋住了好声好气约了王世昌赴宴。王老板来了,人也没少带。饭饱酒足又一群人浩浩汤汤地回去,什么话都没留。

欧阳知道,这是因为近些天的风声传租界不大靠得住了。生意场上的人惯会见风使舵,但王世昌他动不得,刘家一小少爷还动不得吗?他便点了弟兄去包刘波的车,这种事儿他轻车熟路,便亲临了现场要看人的狼狈模样。

不成想遇到了一条疯狗。

欧阳眼睁睁看着手下人一个个少,车冲出重围,他本以为人就这么丢了。不曾想不多时那车又返回来,开足马力指了他们的人撞。欧阳很不愿意承认自己养了一帮饭桶,但事实就是四个轮子都歇火了座上的人毫发无伤,他们的人死伤大半,像是被阎王爷追似的四散逃去。他祭了四条命,脸上一道疤才换得死里逃生。

从那时他就知道龙傲天是条挖不走的疯狗,报复还要把他家少爷放到安全地儿,再他妈开回包围圈。

着实疯透了。

但再疯的人也是凡胎肉体,总抗不过近五百人的荷枪实弹。上头的人借了他兵,脱了制式服换了黑褂子,那腰间别着的东西可没换。欧阳心里头有底。

可看着烟灰色长衫边上的那抹影子,他还是觉得脸上那道疤抽疼。

“欧阳你……”

“您别急,今儿个我说了可不算。”欧阳踩灭了烟,回身往后撤一步,露出身后的人。

是警署督长。

刘波知道今日之事难了了。他转头去看龙傲天,后者也正望着他。龙傲天道:“少爷,您先进府。”刘波还未言语,欧阳闻言先嗤笑一声;刘波再看下去,督长弥勒佛式的脸再没像往日那般笑开了,似笑非笑的,便显出一脸的横肉,全是凶相。

刘家的宅子临街背市,是个极好的位置,不荒不闹。这边气氛冷凝得紧,那头却传来敲敲打打的音乐,和了第一声枪。

龙傲天闻声而动,护在刘波身前;督长第一次开了尊口:“怎么走火了?小心着点儿。”

刘府门脸儿的灯笼被打掉了一个,咕噜噜地落地上,滚了些灰,遮了喜庆的红。

有些像被围车那次龙傲天的衬衫。

他急得几欲落泪,管家却缓着气说自己没食言,是要“誓死守护少爷”的。他说不出话,徒劳叫人名字,对方说少爷莫要担心,自个儿会好。他的管家第一次主动用手覆了自己虚盖伤处不敢落实了的手背,说着那句老套的“用真心”。

刘波初闻只觉得难以理解,但感叹这人有几分忠心;后来听多了,竟觉得安心。

他拍了拍身前人的肩,示意让人退开。

没反应。

刘波就叹了气,小小声说:“实在不行也能劫狱的嘛。”

人挡得更严实了。

刘波又叹气,道:“用真心保证,没事儿。”

“大不了……大不了我把钱都给他们。”

说着这句他又仰了头凑到龙傲天耳边,悄摸声儿道:“正厅地毯下头,我床头帐子边上,院子假山第二块石头对着的泥地里面,还有你房间灯罩上,记住了哈。”

“我知道。”龙傲天移开了身子,“我知道了,少爷。”

五.

欧阳和刘波坐了一辆车,他靠在前排上笑,说他们刘氏父子还是得栽自个儿手里。老的不听话没背景没身份不找个树靠,小的怎么也是。再多卧龙凤雏都扶不起刘家的一群阿斗。

警督让司机停了车,让欧阳下去:“接下来的事儿不该你管了。”

刘波没什么反应,他生来幸运,身边的人都护着他,他也就投桃报李地揣着明白装糊涂。当时刘父差人送来的信,管家那封他偷偷瞧过,原是想看看他爹怎么托孤的,自己有哪儿能改进改进,以慰他爹在天之灵。结果入眼就是“中枪身亡。”

他原本不喜欢上海的,怎么就来了呢。

警督几乎是撵了人下车,转头对着刘波笑,说抱歉,唐突刘少爷。今日是邀您做客的。

刘波不置可否。

车开进了租界,停在一富丽堂皇的花园别墅前面。然后就是搜了身,被高鼻深目的人请进去喝茶、吃饭,桌子边儿站了一圈儿人,手放在枪套上。

刘波觉得消化不良。并且那肉像是过于生了,红血丝一绺绺的,他无端端想起前几日的涮牛肉。两厢对比,这群洋人是真的暴殄天物。

他为死得不值的牛默哀三秒。

“……死得其所。”对面的人揣着和牛肉一样半生不熟的口音拽着可能刚学来的新词。

我他妈都知道这词儿不这么用。刘波想。

“您考虑考虑。”

刘波翻译了一下对面的话,大概是欧阳太不中用了,我们打算换个人合作当傀儡,我看你还行,别给脸不要脸。

他想着欧阳在刘府门口那副趾高气昂的嘴脸,不合时宜地想笑,又急忙憋住。

这怎么还带给自个儿找替代的呢。

他挺了挺背,学着龙傲天的样子沉声问:“那欧阳如何处置?”

很好。刘波想。这个处置用得很精髓。

对面的人说双手奉上。刘波就起了身,循着记忆里龙傲天扶眼镜的模样,微张开手,用中指碰了碰自个儿圆框眼镜的鼻托,说:“我考虑考虑。”然后踱步到人前停了脚,等围着的人散开。

人自动分了道,刘波一路慢悠到了门口。

再走了十几米远,就立刻跑起来。到了转角,听到一个声音唤他:“少爷。”

龙傲天欲要下车给他开门,刘波跑过来拉车门溜进副驾一气呵成:“快开。”

呼吸缓下来,才发现后背已湿透了。

正月十五,该是去看花灯的。但出了这档子事儿谁都提不起兴致。刘波便叫人买了酒,想喝一通,附庸风雅地借酒消愁。

欧阳提起刘父,他昨儿才给爹娘牌位敬了酒。

还未等酒温好,门房就说有人来寻。刘波去看,原是以前交好的李家少爷李川来约他出门去。

李川是刘波刚来此地第一个结识的同辈,带着他见了更多的少爷小姐。奈何后来实在不习惯,刘波渐渐就不和他们一道了;李川还对此表示过歉意,算是个不错的人。人家找上门来刘波不好回绝,便跟着出去了。

万万没想到,这一趟喝的是花酒。

倒也不是什么真枪真刀的花,是乱花渐欲迷人眼的花。几个姑娘穿着艳色的旗袍,裙角开了叉,半截儿的袖子露了双白花花的臂,淌着暖香;再携了琵琶古筝,咿咿呀呀唱几段吴侬软语,或者上几首时兴的歌。到了半途,便又有旁的姑娘掀了帘儿进来,倒了酒捧到唇边;更有甚者直接要坐上腿来。刘波连忙拒了,看着对面李家少爷游刃有余地接了酒,接过那些浪荡话,再笑着戏弄回去。

他觉得自个儿可能对脂粉香过敏,熏得难受。

李川见他不动作,揽了个女子坐,叫其余的都出去。他仰头喝了美人递过来的酒,问:“刘兄,你是对女人过敏吗?”刘波觉得这话似曾相识。他还没回,对面又一拍手,道:“懂了!”然后贴过身边女子嘱咐了什么,就让人出去了。

再回来,后头跟了三四个抹了粉的男子。刘波觉得眼前一黑。他忙招呼着人出去,李川坐原地端详了半晌才说:“确实过于庸脂俗粉了,还不及刘兄你府上管家风姿一二。”

“他刚来那阵儿,刘兄你是在小姐太太圈子里又风靡过一阵。谁叫你什么约都不去,这才淡了。”

是,邀约都强调了带上管家。刘波觉得自个儿像是耍猴的,这不要紧;他是不愿意龙傲天被这么些琐事耽误。

“有龙管家珠玉在前,刘兄你看不上眼是应该的。”

刘波觉得今天回去翻黄历,一定是“忌出门”。对方这番话他属实不知如何接下,只好倒了酒以示自罚一杯,然后忙不迭祸水东引:“你今儿个怎么了是?”

李川说刘兄你看出来啦,我家老爷子刚给我订完婚,以后可浪不成了。

“我都不知她是什么样的人,只知道姓张,就够了。张家的小姐成我的妻子,真是屈就啊。”

“所幸我也没什么爱慕之人,据说对方也是留过洋的,应该明事理。若以后她寻了真正想嫁的人,我也不妨成就一段佳话。”

“在此之前,就凑活过吧。家里老爷子发的话,都不敢说不啊。刘兄,我知道我这话混账,但我有时候是真羡慕你……”

你是真不说人话啊。刘波想。他抬了眼看,李川留了人又把人晾一边儿,自个儿喝闷酒。之前那般娴熟,还以为是什么风月场的熟客,看来就是口花花得厉害。

心中苦闷不能解,在预定轨道内小小地离经叛道,聊作发泄。

“身不由己啊……”李川叹了声,重启了个话题,“我今儿个听说你去租界了?刘兄,你这是要做什么,那边儿不可靠了,你可别糊涂。”

刘波今日说“考虑考虑”做缓兵之计,却着实没想出个章程。他自然是不愿意“合作”的,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属实胳膊拧不过大腿。今日被要挟着当了座上宾,下回说不定就是阶下囚。

他可不想他的管家真舍了一身剐地去监狱捞他。

李川说咱这些做小生意的,纯属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西边儿的大树不靠,就得去东边儿。总之得找个后台。

刘波觉得有理。

李川接着说,但是人凭什么就让你靠了,多的是出了事推手底下人出去挡命的。

刘波继续点头。

李川说,成了人姑爷就是一家人,那就得照拂了。

刘波的头点了一半,僵住了。他缓缓发出一声“啊?”

李川说,你小子不想靠租界,那这头沈军爷家有个适龄的女子在择夫婿,跟我提了提你。说刘家不靠山不靠水自个儿走到这一步很不容易,你小子是个人才,对你青眼有加。

刘波道,我这大半江山谁打下来的你是不知道吗。

李川回,谁打下来不重要,这姓是刘啊。我可告诉你,过了这村儿没这店,你想想手底下的伙计们,刘家要倒了他们今年可不好过。

“男人得有担当。关键时刻卖卖自己,有何不可呢?”

刘波难得的伶牙俐齿:“你被你家老头子卖了,可有担当了。”

李川哑了火。半晌才说,身不由己。又说,自己这个是小事,刘波这个可是关乎性命安危家业存亡的。

李川闷了口酒,问他:“刘兄,你能想出别的法子兄弟我也就不说了。若想不出来,这就是最好的法子。”

刘波再不吭声。两个人就你一杯我一杯地往来。到了后头刘波说,李兄啊,这些东西姓刘还是李不重要。

这些人给刘少爷干活还是李少爷干活也不重要。

我来上海也不是为了这些。

李川也喝得上了头,揽过刘波的肩口出粗言:“你他妈休想骗我盘你那些活计。”

“这不是还在想法子嘛。”

李川的手臂被人放了下去,他回头,看到刘府的管家臂弯里搭着件袄,站得很直,冲他一点头。

李川下意识回了个你好。

然后他看到站得笔直的人弯了腰,把袄子给快要趴到桌沿下边儿的刘波穿上,从腰到脖颈的扣子一颗不落地扣严实了,再稳稳当当地把人扶起来。

“回家了,少爷。”

六.

“不及刘兄你府上管家风姿一二。”

刘波恨死李川那张嘴了。他觉着是那些搽脂抹粉的男孩儿短暂的出现给他留下了莫大的心理阴影,以至于他必须用对管家初见时的惊鸿一瞥来洗脑子。

李川的话魔咒似的绕在耳边,刘波生平第一次切身体会了心猿意马。这原来不是个夸张,是个写实的比喻。他心里乱得很,是正厅的人影、按摩的手、挡在自己身前的脊背,还有多是挺直的,但总对自己微微弯曲的腰线;这些影像来回地窜,不停地切。他心说别想了,就换成下一个画面。

上次这般窘迫,还是在……刘波不记得了。

萦绕在鼻尖的味道是龙傲天身上独有的。他很少谈论自己的过去,只偶尔说到自己和少爷一样是从鞍山来的,每每到这时就会很歉意地说未在刘府当管家时烟馆、船舱和码头都当过值,身边多围绕一圈抽旱烟的。自个儿卷的叶子烟烟味重,他久而久之竟被这般呛人的而味道浸透了;这些过去总是改变不了的。少爷不吸烟,他身上却带着散不去的烟草味,着实抱歉。刘波却觉得这不是呛人的烟草,像是湿的润的香木被火撩了,燃不起来,但升了股烟,带出的那种木头香。

是有暖意的。

今夜木头却像是被点燃了,暖意变成了滚烫的热。刘波是个很迟钝的人,这把火烧了经年,他才后知后觉地被火苗了心尖儿。

他被人好生地伺候着净了面,落了座,龙傲天欲要给刘波弄些醒酒的东西。今天对龙傲天而言着实险象环生,他开着车跟了人一路到了租界,眼见着他的少爷入了虎穴——但这明明是不该的。

即使今日之事他未像上次围车那般成竹在胸,他也应当去拼着不让少爷离开,能拦一阵是一阵,哪怕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徒劳的拖延。但也不能由着少爷去闯一个两全。

他想着老管家说:“少爷就是过于良善。”

太在乎自己一个管家的死活了。

正想着,手腕被靠椅上的人拉住,少爷摘了圆框钝气的眼镜,用那副很生动的眉眼看他:“傲天,你先等等再说我越界。”

龙傲天本没这个念头,但刘波着实属于耳朵磨茧心里留痕了。话一出口他才发现,不让他越界他也越了多次了,以至于轻车熟路还能堵人话头。

龙傲天奈何不了他。刘波想。希望这次也无可奈何。

感情如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烈火燎原冰原尽化,汇成了不可抵挡的洪流;刘波清醒的时候必会试着徐徐图之,但奈何脑子是团浆糊,感性占领了高地。

他心有戚戚地想,我就仗着我是少爷了。

龙傲天听见他少爷说,你莫要紧张,我不是说什么我要和你做朋友的胡话。

龙傲天的“少爷说笑了”还未来得及出口,下一句话携惊雷之势炸在耳边。

傲天,我喜欢你。

刘波孤注一掷地说完,等了半晌对面没反应。他努力睁了眼去看,他等着龙傲天或许说他不尊礼数、或许说他一时戏言,但他万没料到恍惚之间瞄见的竟然是近乎绝望的神色。

定是我瞧错了。他想。

于是他手上带了劲儿,把人往下拉,却被人反挣开了去。刘波一时不察,背撞上了靠椅的软枕,发出沉闷的响。

龙傲天被惊得抬头,脚往前迈了一步又收回,他照旧站好了微微弯腰颔首:“少爷说笑了。”然后转身离去。

半夜三更,府上值班丫鬟被龙管家叫醒,送了醒酒汤到少爷房里。龙傲天跟着她到房门口,却转身走了。

不疾不徐,但又落荒而逃。

但再怎么躲,少爷和管家是拆不散的。这日,刘波应王老板王世昌的邀,上门做客。龙傲天自然跟随着一同去了。

落座后茶还未凉,王世昌便开门见山:“刘少爷,前几日的事儿我听闻了。您的想法,总得给我王某人透个底儿吧。”

刘波放下茶盏,手放回了大腿上不规矩地纠了烟灰的布料磋磨。龙傲天往前一步张口欲言,被他拉住了。顿了半晌刘波终于开口道:“王老板,您要断了我们的合作,我……我也是理解的。”

“你是要和洋人作对?”

“没有,”刘波苦笑一声,“哪里称得上是作对。”

王世昌不说话了,定定地看着他。刘波被看得颇为不自在,刚想起身告辞,王世昌突然朗声大笑:“好啊,能养出傲天这样的管家,我就说你刘家小子是个有种的!”

“实在抱歉王老板我……嗯?”刘波回了神,才咂摸出王世昌的意思。他愣了神,下一秒王世昌问:“那你有法子了吗?”刘波道:“还请王老板指条明路。”王世昌便说明路算不上,那正阳旗子下的各位军爷也不是一条心。若是投人,得找准脉络。

“刘少爷青年才俊,府中也该有位良人了。”刘波之前还嗯啊应着,听到这忽然住了声儿。王世昌继续说“沈军爷是条不错的船,你也别笑我一把年纪还做起媒人的琐事儿。李家小子说他和你说过这话?”

刘波回身去看龙傲天的神色,金丝的眼镜反了光,看不出一二。他心头没底,只觉得如坐针毡,够呛敷衍了这一番,婉拒了王世昌的留客,急着离开。

刚出王府上了车,刘波就急惶惶地表心意:“傲天,你莫要听他们的话。我可没这打算。”龙傲天打燃了火,不置可否地问:“少爷是不喜欢沈家小姐吗?”“我当然!我……”刘波辩解的话刚随着一腔赤诚撒出去,又被突如其来的怪异感凉了半截。

他的管家是装了不知道他三番五次的表衷肠,演技极好。自欺欺人。

龙傲天说:“少爷若不愿娶便罢了。刘家总不是靠联姻做起来的。”

刘波无神去理解这番话的意思了,他只是沉溺于自己刚刚的顿悟,觉得难受。龙傲天又说,总有别的办法,少爷不必担心。他讷讷地回说知道了。

在刘波的认知里,没有哪个管家是他们刘家的管家这般的,一身的本领甘愿守这小小的刘府。像来福常说的,这种人物,只有话本子里那些主角儿的身边存在,为他们清扫障碍,无条件站在他们一方。

但刘波不是什么主角儿啊。他是个连名字都平凡得不得了的普通人。他适应不了上海滩的热闹,很没出息地时常念着鞍山的刘府;他也没什么进取心,想做好生意只是因为这是刘父用了命留的基业;他甚至称不上有多么大局观的民族情怀,王老板夸他有种,他不过是个俗人,不答应是为了家仇,不是国恨。

他有了这么一个管家,闹得连那些早不搭理他的小姐们都主动来约他;各路的生意人待他也恭敬,称呼他是“龙管家的少爷”。他不在乎这种本末倒置的错位,“龙傲天的少爷”这个名头给他个不平凡的光环,他甚至是与有荣焉地被这么谈论着。

没有管家是这样的。也没有少爷是这样的。

刘波以为,龙傲天总该与他些微地同步了。他不知道他哪里值得这般的真心,但他接了,好好放怀里了。

他努力做到最好了。

但龙傲天不说一字“越界”,却处处提醒着他的越界。

他甚至想,自己不过是被选中的幸运儿,或许龙傲天当谁的管家都如此尽心尽力。随即又把这般阴暗的念头压下。龙傲天那般的真心实意即使不是他想要的情感,但也深重过这世上太多感情了。这么轻浮的想法倒显得他不仅蠢,而且坏。

真真是难堪。

刘波大多时候是随和的,全部的少爷脾气就压在了为数不多的犟上。一旦倔起来不头破血流不回头的。来上海的时候是,现在也是。他不怕难堪。他怕他和龙傲天就那样自欺欺人地糊弄下去。于是他说:

“傲天,我是真心的,喜欢你。”

“你如何想,三日后告诉我吧。”

七.

龙傲天白日里开了车送刘波回府,被那句最后通牒砸得好悬没有开错路。他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对着少爷尤其体贴入微,自然能懂刘波的酸涩。

周围的人都道他人中龙凤,开始还有人说他屈才,这种少爷也值得他服侍;他发了狠,这些声音才消下去。

他们哪里能懂。

没有哪家的主子能待下人这般切切实实地用真心。龙傲天想起大年夜的那场对峙,寻了枕边的折扇细细摩挲。少爷是真正通透的人。通透到尊重对待任何人的任何意愿——哪怕这个过程会委屈了自己。

但少爷又不是只会嗯啊附和的好好先生,一旦倔起来,又足够执拗,带着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孤勇。

龙傲天想起今日在车里少爷说的那句话,他透着后视镜瞄到了刘波的脸。还是龙傲天觉得可爱的小团脸,钝感的圆眼镜,但带了锐意。

他不敢直视。

龙傲天想着那句“三天后”,整日不敢合眼。他闭上眼就是少爷让他同乘一把伞、少爷站在他前面不让他犯险、少爷悄声告诉他自己藏钱的地方,他扯开思绪不敢再想。可别的思绪,就是少爷醉得雾蒙蒙的眼,递到嘴边的饼;少爷手搭在他肩上毫不设防地靠着;少爷窝在沙发里握了他的手说:傲天我喜欢你。

那声“越界”哪是说给少爷听的。

奈何妄念过重,一开始乱了心曲,便再自缚不住。

他白日里看着少爷像个没事人一样与他说话,行动如常,只是更大胆了些。坦诚得很,简直是把自己的一腔真心剖开了奉上。傲天如若不要,他就任这捧东西零落成泥,也不纠缠。看了三日,龙傲天只觉得再多一眼,他就能不管不顾地接下这份情谊。他暗地里妄念许久,如今倒是触手可及。

明日就是尘埃落定的日子。龙傲天分明是一锤定音的人,但他倒是惶恐得像个孩子,不敢入睡。他和少爷,无论感情怎么变,永远都该是少爷占上风的。

连着熬了整三日,铁打的人也得歇菜。龙傲天后半夜实在没撑住,陷入了沉睡。困意并不能让人睡得安稳,不多时龙傲天忽地挣扎起来,像是被魇住了。他身后浸了一背的冷汗,在床单上留了个扭动的印记。忽地他抬了手,借着力猛地坐了起来,顶着一额的晶亮,再不能躺下。

老管家的话又在耳边转:“少爷就是过于良善。”

龙傲天打开枕边的折伞看了那与天争命的题诗,无声大笑起来。胸膛振动,带着整个上半身都颤抖起来,竟看不出笑还是哭。

他摇了扇子,靠在床头,枯坐一夜。

第二日一早,刘波按捺不住,起床就问开了。龙傲天说少爷先用完饭,刘波没辙儿,只能乖乖坐到餐桌边儿上。他是喝一勺羹看一眼人,倒也看不出个子丑寅卯,就是好看。

最后一口包子咽下去,刘波叫人撤了餐具,自个儿到厅堂中间坐了,微微直了背,道:“好了,你说吧。”

龙傲天站在逆光处,还是那副好模样。他像第一次来刘府那样微弯了腰,颔首回:“对不起少爷……”

刚开了头,刘波就塌了身子,摆了手叫他莫要开口。

我知道了,他说。

看上哪家的姑娘日后尽管提,少爷我送你的宅子和来福的比只大不小。

你当我戏……算了,你莫要当我戏言。但我日后会收敛,不必在意。

刘波一通话不喘气儿地砸下来,龙傲天张惶地开了口,又再说不出什么话。他说少爷我没有看上的姑娘,少爷我不要另置的宅子,少爷我龙傲天誓死守护你,但这些话此情此景显得又当又立,他明明是求仁得仁。

他只能说,我知道了,少爷。

门房就是这时候莽撞地闯了进来,他看着屋里一站一坐的两人止了步,不敢开口。“孙伯,有什么事吗?”刘波开口发问。“是王老板请龙管家府上一叙,车已经停在外头了。”门房答。

“傲天,”刘波站起身转了脸往卧房走,“你去吧。”

龙傲天想说不合礼数,怎么能越过少爷单请了自己。

终只是敛口缄默,出了府门。

一路上龙傲天的心情都不怎么美妙,于是一到王府看了王老板,张口就是一句不尊不敬的“世昌”,王世昌反而笑着迎上来说这么早把你叫来实在是叨扰,只是确实有贵人要见你。三两步把人带到前厅,堂上已经有了个军服备整的身影端坐着。

是那劳什子的沈军长。偏得奇怪,嫁女儿不自个儿和姑爷谈,要多方人来试试底;真身上阵第一个见的是未来姑爷的管家。

沈军长倒没提什么嫁娶之事,只问租界那事他们有什么法子,能调动什么资源;又问了些生意上的事情,再后头就扯到了刘波身上。龙傲天对第一个问只说少爷自有思量,又说谈生意的事情当然要和少爷说,最后直接不客气道少爷私事,外人怎可随意置喙。总之就一问三不知,就算知道也不是能随意与外人说的谈资。

王世昌在一旁插不进话,只觉得场景异常相熟。龙傲天初时谈生意的手段和这简直是异曲同工之妙。王世昌自觉自个儿也算个奇人,不觉冒犯只觉得有趣,后来与刘氏主仆相交下来只觉得果然没错,但不知道沈军长是不是他这样的妙人儿啊!

好在坐上这位子的人,不管心里头怎么想,面儿上总是很能装的。他没得什么消息,倒是夸了龙傲天一声忠心。

送走了大佛,王世昌回头看厅里气定神闲的龙傲天,只觉得刘波一个没背景的少爷养个这么能耐的管家也不容易。他和人谈了几句,又道:“沈小姐应该已经到刘府了,她留过洋的,不听什么父母之命,非得要自己见见。”龙傲天问他们怎么就选上了少爷,王世昌便说沈军长那一脉的和租界那边一直不对付,这回知道欧阳栽了跟头,洋人也栽了跟头,俩还跌在一个坑里,就起了心思。龙傲天说:“他们这般,没想问过少爷的意见?”王世昌说这不是让闺女去相看了吗。龙傲天就不说话了。

王世昌把人送到门口,龙傲天才又开口道:“少爷若是不想娶,那便不能娶。”王世昌在心里腹诽:你他妈冲我放什么狠话,又不是我嫁。他面儿上问:“你们租界那边有法子了?”龙傲天说初具雏形。之后任由王老板怎么问都不肯多说一个字儿了。

八.

龙傲天进刘府正正巧和一阵香风撞上。沈小姐穿了身白洋纱旗袍,滚一道碧色的边,外头还罩了件水雾散花浅粉色袄子;头发很时兴地烫了卷,盘成鬟燕尾式的模样,前额的刘海也带了些波浪痕迹,斜梳在一边儿。项上简简单单挂了串珍珠链子,再无旁的装饰。

端的是人间富贵花。

龙傲天见他家少爷在后头送客,没让道,抢先过去站到了刘波身后。沈小姐温温柔柔地笑了,说早听闻刘府管家大名,今日一见名不虚传。龙傲天对这种话自然是充耳不闻的,刘波娴熟地接过话茬说谬赞谬赞。沈小姐在院子里站定了,说要是觉得合适,定个订婚的日子,只是之前要提前来沈公馆一趟。

龙傲天说少爷,谁也逼不了您。租界那边我已有眉目。

刘波说好,看素约和沈叔叔何时得空,差信儿来便是。

两句话撞在一起,无端生出一股滑稽。

沈素约笑开了,用坠着玉的锦缎折扇遮了嘴,说刘少爷的管家好生有趣,要借刘波的人说说话。

早在刘波叫了沈素约名字龙傲天就觉得荒谬,少爷对人何时这般快的熟稔,他只觉得少爷忧心生意,便等不及地说有了眉目。再听这一句,只觉得这大小姐过分浮躁,便道:“不好意思,我对你过敏。”

听上去像个不成样的借口,刘波却知道有几分真,龙傲天的确对女子的脂粉味过敏的,但他把泛指换成特指,多了些冒犯。沈素约没接,只摇了扇子站在原地等;龙傲天也不开口,只站在他少爷身后。刘波夹在中间深感里外不是人。他环顾一圈着实没人救场,于是硬着头皮道:“沈小姐有话不妨在这里说?”沈素约笑着说我又不会吃人,刘少爷怎的这么紧张。

龙傲天见刘波的窘状,前移一步道:“沈小姐借一步说话罢。”

刘波就又把人带回前厅,留两人在屋内,自己合了房门退出去。

屋内沈素约合了扇,径自在客位坐下了,她道:“龙管家手段不凡本领通天,不知道办婚宴的水准如何?”

“但凭少爷吩咐。”

“护主的奴才。”沈素约拿了还未撤的茶抿了一口,叹这茶选得是真好,末了又说真是羡慕刘波有这么个管家。龙傲天离了她八丈远,还是觉得喉咙间传来一阵痒意。他忍了不适,打断沈素约的话说沈家莫要逼迫少爷,租界一事当不成婚契。沈素约说嫁娶一事都是女方怕吃亏,何况瞧你家少爷那样儿是不情愿的吗?

她起身靠近了龙傲天,后者便发出声惊天动地的咳。沈素约往远退开,稀罕道:“你还真是过敏。”又缀了声抱歉。她又接着说,女子于情一事总归比男的敏感。

“你对你们家少爷,是什么心思?”

龙傲天被钉在原地,再动弹不能。

他想起王世昌的话。女子大多还是嘴软的;王世昌这种混圆了生意场的,会举重若轻地打哈哈,也会指着一针见血地戳心窝子。

今儿早些他就挂了副菩萨笑,问龙傲天是什么心思。说刘家这回怎么选和他关系莫大,即使这般私事他也不能不问。

龙傲天脑子里是刘波提前收拾的银两,他几乎日日跟随,自然知道刘波是打算实在不行直接转了生意走的。刘波因着心尖儿上的真心不想卖自个儿,又不能直接散了刘氏铺子让一堆人没有饭吃,在他能力范围给了最好的后路。

刘波还问龙傲天,要是月月没工钱了,要不要和他一起走。

他当时能毫不犹豫地说跟随少爷,这会儿对着王老板的问就再说不出什么。

王世昌还是挂着笑,轻轻巧巧地问:

“你是要做妾吗?”

龙傲天气血上涌,手在案几底下攥成了拳头,穿堂风呼啸,只觉得是从心窝子里透过去,浸骨凉。

王世昌还在笑。

龙傲天忽地卸了力,惨笑一声:“你在激我。”

“是,生意人嘛,胆子该大的时候得大。”王世昌颇有兴致地自我调侃。他倒掉凉的茶,亲自重新倒得八分满递过去。龙傲天接了过来,放在一边。他说,既然王老板好兴致,那我便给你讲个故事。

有对主仆情深,奈何惹了小人。对方便差了百余兄弟,出其不意围逼停了主子的车。事发突然,主仆二人措手不及。仆从带着主子下了车,护人到了条巷子。巷子是条死路,但甚在狭小,对方人数的优势被削弱,仆从只需守住巷口,主子便可安全无虞。

“一夫当关,”王世昌叹服道,“是个勇士。然后呢?”

“他没守住。”龙傲天盖棺定论结束了故事。

这是他经年的噩梦。

他总觉得他和少爷,是该有上辈子的。梦里的一切都真实得吓人,他还记得千钧一发之际他护住少爷,少爷却就势换了方向替他挡了一刀。

然后他就没有少爷了。

所以在欧阳带着人围车的时候,灭顶的恐惧立刻淹没了他。但日日夜夜的折磨终究还是有些效果,那梦几乎像是老天爷递给龙傲天的剧本,他烂熟于心,不仅让少爷活,还有了余力反咬一口。

但过了这坎儿,那噩梦还是时时侵扰。别的细节都模糊了,只有少爷身陨的片段来回倒腾。这种惶恐在少爷脱口而出的喜欢里到了顶峰,定格成绝望。

太过了。他本来就该是面盾的,怎么却活成了少爷的项上玉呢。

太过了。少爷过于良善,待他,过于真心。

龙傲天这辈子要什么就去拿,唯独这东西,他最想要,最不敢要。他离伸手最近的一次,便是刘波给的最后通牒前日晚上。他原想着,明日就对少爷坦诚了吧。

差一点,得意忘形。

王世昌呷了口茶,说果然龙傲天这样的人讲故事就无甚花好月圆可言。又说,看在故事的份儿上,以后龙傲天有事,他便帮一次。

“不耽误我自个儿的前提下。”

不愧生意人,精明得很。

他龙傲天今天被诘问了两遍,眼前这沈家小姐,还在问第三遍。龙傲天再无他言,开了门只管出去,在门边又停下了,丢了句:

“沈小姐放心。”

九.

租界那头的事用龙傲天的手段解决得滴水不漏,他还顺道把欧阳给绑了带着新仇旧恨一块儿处理全乎了。刘波问起欧阳的事,他道:“放心吧少爷。”刘波沉吟半晌,便再没问起过。

他知道,管家是不想让他沾血。

现在的刘家算是成了个传奇,生意场上人人都晓得。不多时又传出来沈刘两家定亲的消息,刘家算是彻彻底底在上海滩站稳了脚跟。

定下日子那晚龙傲天问刘波:“少爷是真心想娶吗?”自三日之约后刘波果真就像他说的那样时时收敛,对之前的话绝口不提。听了这句问,到底是忍不住了,道:“傲天,你该比我知道。”

我那点儿真心都给谁了。

刘波看着龙傲天泄露的点滴无措,到底是把后半句话吞下了肚。他叹了声说:“傲天啊,我有时候真在想,我弄不懂你啊。你待我太用心啦,谁都忍不住的。”龙傲天忙回道:“是少爷待人好。”

“少爷对我,太好了。”

刘波笑了笑,说这也不是我能忍住的啊。又打趣说,情路断了,别的情也在。怕是要好一辈子了。

大大方方拿出来说,刘波想。对的,就该这样。

龙傲天回说谢少爷厚爱,又说要点宴客名单。

刘波便摆手让他去了。

龙傲天在案台上填着邀请函,那句“怕是要好一辈子”扰得他心绪不宁,接连错了好几笔。他要护着少爷,但少爷不让,非但不让,还为他以身犯险。

这万万不可。

龙傲天知道刘波的随缘都是表面的,骨子里是个很执拗的人,连家仇这种事情都能藏。他是从老管家那儿得了刘父托孤的书信;他原也以为少爷不知情的。后来知道,是能藏事儿。所以他不敢轻浮了良心去赌说少爷这份深情厚谊总会慢慢消散。

他怎么敢做了少爷的软肋。

这像是个死局。

磕磕绊绊写完了请柬,龙傲天又拿了纸去写这个月老管家的信。他用松快的口吻编了些奇闻异事,想着王世昌说他不会讲故事,龙傲天便又细细读来,觉得尚可。

末了脱衣上床,阖了眼全是那句“怕是要好一辈子”,接了血色的雾。他再躺不住。

如何也是要护好少爷的。他想。

于是他披了衣服坐回案前,又拿了纸笔,另起一封信。

龙傲天不愧是谁都赞上一声的管家,他说婚宴但凭少爷吩咐,刘波就说你看着来。看似大权下放,实则偷懒惫怠。

但龙傲天把事情办得一如既往的漂亮。

刘波平日里身边总跟着个龙傲天,因此不显身形。今日身边的人换成了小鸟依人的女子,倒显出他的身量,衣服的版型划出腰线,衬着整个人身高腿长,好一位才俊青年。前来祝贺的李川笑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刘波怎的还能看上去这么精神,言罢便被沈素约口齿伶俐地驳回去,硬生生喝了三杯酒赔罪。

刘波在一旁当个人形的架子,让八面玲珑的沈小姐带着他到处应酬。他神游天外,整个人飘飘忽忽的,落不到地上。宴席散了,他又站门边一位位送走了各路宾客,沈素约放了挽着他的手,说累死了。

刘波深以为然。

沈素约又问新婚夜不知刘少爷安排了哪间屋子洞房花烛夜。刘波让她自个儿选。沈素约便道刘少爷大手笔。两个人就一西一东地散了,各自往隔了最远的两间房走。

刘波走得很急,他在宴上恍惚着没想事儿,刚送走了人才发觉自己已经好几个时辰没看到管家了。不知为何,心中咄咄。还未进房门,小厮带了两封信,说是老管家又来信了。

刘波接过来拆了。第一封里说的是自己回了鞍山,路过刘府在的那条街,问少爷记不记得之前最喜欢买的那家热糕。然后又和往常一样聊了聊路上的事儿。末尾的“望您安好”变成了“闻您喜讯,祝少爷和少夫人平安喜乐。”

平安喜乐?这是祝婚的词儿吗。刘波心中忿闷,又拆了另一封来看,一腔忿闷就凝成了冰。

他未看清内容,已然看到落款:

龙傲天。

刘波抓着信问小厮管家人呢,对方说不知道。他先是跑到府门口去张望,门口熙熙攘攘的人,没有那修竹似的影。刘波又跌跌撞撞地往龙傲天的房里跑,不出所料的无人。床边正对的桌上放着那把折扇,摞了账本,人像是没走,只是出去转了转。

什么都在。

只是人不在了。

刘波失了力,跌坐在地上,到底还是打开了那封皱巴的信看。

信中字字句句都是一如既往的妥帖。说什么早就有出去走走的想法,如今刘家生意兴隆,少爷生活安稳,想来是最好的时候了。又说过几日有新管家来,若是少爷不满意只管打发了他去。再有就是说少爷放灯罩里的钱他取了出来放自己枕头下面,少爷只管去拿;其他没用的东西,丢掉就算了。

条条后路都有,通篇却不提一字少爷真心。

信的末尾说,祝少爷,平安喜乐。

十.

新来的管家做事情很伶俐,刘波自然留了人。

刘家的少奶奶一个月后暴毙,连席也未办,沈军爷发话说白发人送黑发人,不值得操办;刘家少爷悲痛过度,只顾抱着亡妻的灵位,也无精力去办;各路的人只知道刘波还是沈家的姑爷,哪里管嫁过去的人怎么了。这件事竟然悄无声息地过了。

刘波被邀到沈府谈话,用悲痛欲绝的未亡人形象得体地一问三不知,装作没看到对方话里的支吾。想必对方对自家女儿的事猜着了七七八八,还放了码头表面安慰实则歉意。

谈完话,刘波精疲力尽地回了府。想着沈素约那丫头只管和心上人私奔,哪里管他的死活。管家端上来一盘海城馅饼,刘波咬了一口,顿时坐起了身。

“他回来了?”

“是龙管家教过在下,说是您喜欢。”

刘波又恹恹地萎顿下去,摆了手让人退下。管家递上封信,说是这个月老管家的信又来了。

刘波接过来,回房去拆了自己细细看一遍,还是照旧锁在床头木匣子里。木匣子边上放了把折扇。

匣子里的信开始多起来,除了老管家的,还有龙傲天的。刘波一股脑儿地放进去,锁好。

外头是个朗夜,月光洒得太莽撞了;刘波看着,又想起鞍山的月亮。

龙傲天不是因为他的婚宴才走的,刘波清楚。也不是他莽莽撞撞的过界。

刘波到现在也说不清,为什么非走不可。

龙傲天送了信和饼去刘府,悄悄在一旁看了少爷。瘦了些许但精气神不错,外头穿的是元宵夜喝酒他送去的袄子。少爷很快就进府了,他却看了许久,站得腿发酸,才又过了条街,回了房。

王世昌坐堂里等他。

王老板一副奸商模样后头是不务正业地掺和人家的事,找离刘府这么近的房子还是他帮了忙。龙傲天道:“王老板,你说欠我个忙,我今日便用了。”王世昌想自个儿帮的还只一件吗,但转念又想不差这一件,就回道:“你说。”龙傲天说:“你且帮我看顾一下少爷吧。”

王世昌得了这话,难得半天没言语。好久他才问,要走了?

要走了,龙傲天回。

王世昌便让他好好保重。末了又说,好。

刘波再接到龙傲天的信,已经过了半年。中间陆陆续续接到了老管家说书式的信件,现下这一封,他原本也以为是的。拆了信,就是不一样的苍飒字体,后头落款龙傲天。龙管家的信还是很简洁,但刘波翻来覆去看了数次,似才弄懂究竟是何意:

少爷亲启

我近日回了鞍山,路过刘府那条街。您从前常言的学堂被拆了做了司令部,整条街都七七八八地零散,连卖热糕的铺子也不见了。我问旁人,他们都说人已经四散了,哪里会在这种地方呆着。信我是出了省寄来的,鞍山已经没有邮工,全部撤回关内去了。

我之前走在街上,只觉得陌生。少爷总说想回来看看,您要是回来,估计也是认不出来的。现在的鞍山已经不是以前的样子了。

少爷,寄了这封信我便打算再出关去,日后可能无法再时时寄信来了。鞍山虽然不似从前,但人好像又是一样的。我总想着和他们一道,再把少爷的鞍山挣回来。

之前认识的抗日军的人给我试了试他们的军服,我穿上竟然也显得很精神。我自己是觉得合适的,便让人拍了张照片,随信附来,少爷见笑。

少爷放心,待您回来,鞍山就又是那个鞍山了。

龙傲天

1937.3.21

信封口滑出一张照片,刘波接了,细细端详。是幅全身像。上头的人似乎没什么变化,还是板正的身形,那军绿的衣服衬得干脆利落,严肃地盯着镜头,唇角还微抿着。金丝眼镜倒是去了,放在胸前口袋里头,露出了双黝黑的眸。

刘波第一次看清那双眼睛,澄澈、坚定。透了镜头看过来,竟像是在看着什么信仰,让人心头一悸。

他看了半晌,还是忍不住轻呵一声:“胡闹!”

四下无人,这音炸响,惊了一室的静默。

过了月余,王世昌亲自来了刘府,问:“最近刘少爷这动向,是要做什么?”刘波说这边打算卖了生意,您要是不愿之后再续合作,现在断了也无事。王世昌笑问:“刘少爷是不是得了什么风声,怎的也要变卖家产逃难去了?现在哪里可都没有上海安全。”刘波答道:“只是想回去看看。”王世昌稀奇道:“怎么还真有人往那乱的地方走,不怕丢了命吗?”刘波倒是实诚地回了说怕。

王世昌大笑说你倒是诚实,又说:“我本该是拦住你的。但你心意已决,那咱们便做最后一笔生意。”随后便出了个合理公正童叟无欺的价盘走了刘波的全部营生。

说是合理公正,实际已经过于优待了。世道不太平,生意难做,更别说脱手。

刘波道了谢,解散了刘家众人,送走了前来要随他一起的来福,说你已经有家啦,就好好呆着吧。

入夜他收拾了东西,一个人坐在厅堂上。上一回来上海,有老管家和来福,这一回回去,倒是孤身一人。

我也该自己走了。他想。

十一.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

暴风雨的前奏终于结束,烽烟与战火开始大规模地灼烧这片土地。全国交通通信逐渐瘫痪,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大有人在。逢此乱世,寻人简直痴心妄想,多的是生离死别;这般戏码处处见,竟然只觉得寻常。

八年鏖战后又是四年,这片土地才终得喘息,蓄势待发着新生。

历史的车轮在往前,十二年,不过是沧海一粟,不值一提。用这么些年拨乱反正,剜脓刮肉,得一个簇新的未来,没人能说不值得。落到个人的头上,到底还是唏嘘。

一个人,有几个十二年。

1950年9月13日。入秋了。

鞍山今年的天气怪,比往年要暖和许多。之前被拆得七零八碎的街道又修起来了,总有人陆陆续续地从关内回来,又开上了各种铺面。

一家卖热糕的店铺后头就是住的屋子,屋内陈设简朴,但收拾得也干净。中间儿的摇椅上旁放了张桌子,上头摆了个开盖的木匣子。

一人躺在摇椅上,手上拿着张照片。他看了半晌,又放了贴心口的衣服内兜里,从木匣子里的信里抽出最底下的一封最新的。说是最新,四周边儿上已经生了毛喇,浓重的墨色也开始泛了灰。上头落了“1937.3.21”的款。

躺椅上的人又翻来覆去的把这些信倒腾地看了一遍,叹了声气:

“你要回来,如今可再不能叫我少爷啦。”

声音悠悠荡荡地和铺子里热糕的甜香气叠了起来,被午后的秋风一卷,散了干净。

End

番外纵使相逢应不识

我叫龙傲天,是刘府的管家。

看了我名字就知道,我活得很命运多舛。但那都是遇到少爷前了。恩恩怨怨,说不清楚。我母亲本是真心爱着她嫁的男人,奈何一生一世一双人着实过于话本了,对方活得很现实。于是母亲就带了我,从皇城根儿底下到了鞍山。

她是个富养的小姐,若不是因为世道突变,外祖他们没落了、死了,她也不至“沦落至此”。刚到鞍山时她还总这么提,到后头就不说了,饭也渐渐做得好吃起来。

但我说了,日子总是命运多舛的。母亲虽然不再是什么小姐,但又偏承了小姐的病,身子骨常年都是虚的,郎中说是早些年亏了身体。

那个冬天挺冷的。

她终究没熬过去。

没什么钱,只能不孝,一席草席裹了她,找了个夜晚偷偷埋了。

我种了棵树在那儿。

我那时候还小,去做工别人也不收,每天都觉得我该和我娘一起走了。再后头我连那个四面漏风的屋子也不回了,和一些乞儿睡在无人的寺庙里头。

他们问我明日要不要和他们一起去抢食。

我说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有家的。

他们可能嫉妒我有家吧,当夜就不让我再进庙里了。

这个冬天真的太冷了。我觉得我有点扛不住。

但我又扛了一周多。扛到刘府开仓发粮了。后头别的富商也就跟着发吃的,我日子就好过了很多。

第一次去领粮食,我说有没有饼啊,我不要米,我家生不了火。那天放粮的铺子旁边站了个小少爷,他听了这话就叫我等着别走。

我没想听话的,但实在是饿得走不动。

他过了好久才出来,提了个木盒子,歪着道走过来。又拉着我坐到了棚子里,找了避风的地儿。

小少爷打开盒子,两个碗。一碗是冒尖儿的饭,一碗是肉。

我循着母亲的教导,先说了谢谢,就等不及地吃了。他让我慢点儿,说你明天来我再给你。

我说不用了,我有力气了,明天可以去干活。

他说那你来我府上干活呗。

我说过来做什么啊。我力气还可以,别的不会的可以学。

他说你就,帮我写夫子留的作业吧,写完我就和你一起玩。

我不会写作业,所以我就没去。

我第二天悄悄去学堂外听了些,不懂。我不敢给小少爷写作业,因为他们的夫子好像很凶。万一错了,他是要挨手板的。

再后来我就跟着人一路到了上海。

和我一道去的是个宫里出来的太监,他说他是后来受了阉刑。又说他也不后悔。后来他又问我要不要学字,我想起来学堂里的夫子。我问他会不会打我手板心。

他笑了,又立刻板着脸说我要是不认真就会。说完自己又憋不住地笑。

我就知道他是唬我的。

再后来他也走了,这时我有了些钱,便好好把他下了葬。刻墓碑的问我怎么刻,我想了半晌,才说不用刻了。

后来我在他坟头栽了棵树。

之后没人再带着我走,我便到处去做事。因为什么都干,所以什么都会了。

我刚辞去烟馆的工作,恰恰好听说上海新来了个刘家在招管家,我就去了。

只一眼,我就知道,是那个小少爷。

少爷还是没怎么变,我后头了解到刘府的巨变,说老爷夫人接连身亡,少爷便遣了仆人,带了个贴身小厮,来了上海。

因为从头开始,所以愈发艰难。但我和少爷一起,总还是慢慢把刘家做起来了。甚至动了旁人的利。

他们让人逼停了我们的车。

少爷未见过这等危险,但还是让我先跑去叫人,我没应。我是说过,我这条命就是舍在少爷前头的。

我站在巷子门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少爷在我身后安安全全,只要我守住,少爷就能活。

我没守住。

刀砍上去了,血流了一地,行凶的人都他妈散了,巡警来了。

少爷还抓着我衣襟说,我没事他很开心。

之后的数年,我都想方设法地血债血偿。先是要欧阳家破,之后才叫他人亡。等欧阳这条命终于到了手,我便回了鞍山。少爷说他要落叶归根,我便把他的骨灰葬了回去。

我在坟头,欲要下去陪了少爷。

但我说过,我的命很玄乎。老天爷不要我死,它偏生给了我次重来的机会。

我半辈子都在与天争命,这回它倒是开了次眼。

直到我看了自己的模样,才知道这是老天眯缝着眼看我笑话。

我华发满头,少爷青春年少。

但我还是要陪他的。

回来的每一天我都能感觉离死更近,但我还是想撑着让少爷过了死劫。

于是我去鞍山的刘府当了管家。

少爷有个好爹,要让少爷叫我老师。我当然受不起,少爷又叫我叔。

落地惊雷,我才觉得镜子里的人是正在腐朽的生命。残酷的对比终究成了明晃晃的刀,我听不得。

还是叫老天爷看了笑话。

我似乎没能改变什么么。

我怕我真的没能改变什么。

再后来少爷便让我歇下来,我也日日觉得力不从心。人死前是有预感的。我还是试图去找个出路,不然我闭不上眼。

直到我看到了我自己。

我说,要不要来刘府做管家。他不置可否。我自然是了解自己的,便偷偷带他去看了眼少爷,他果然应了。

之后我便带着他出去,单独教导。闲暇时候我们也聊几句。我发现我自个儿是真气人。

我没让他知道我是个走岔路的鬼魂,他倒是给我说了那场经年的噩梦。我没告诉他,那不是梦。从平日接触里以我的思量,他是有些猜测的,但他很聪明,从来不问,我也就乐得不说。

我觉得,他能成为出路。准确来说,我只觉得我能成为出路。

我是他,我自然知道他遇上少爷会如何,不过就是我和上辈子的少爷的模样。但他万不能和我一样,走错了路。错路是要用命去填的。

我便时常提醒他,说少爷过于良善。

他现在懵懵懂懂,但日后总有会懂的时候。

再后来,我觉得和天争来的命快用完了,后来的命数我尽力做了安排,却也看不到了。

虽然冥冥之中我知道我要是死了,少爷和我有关的记忆会渐渐模糊。他不会认出新来的管家和老管家有几分相似,不会吃出来新来的管家做的馅饼和老管家一个味儿,我会成为他记忆里的一个空洞的符号。

但是我还是不想这么急促地骤然退出他的生命,让他无所适从。于是就写了数封信交给年轻的我,还让他学我的字。

我说过,他很聪明。他一看就懂我的意思。

后来的事我就不再管了。这辈子我也没占着龙傲天的名字,这是他们的故事了。

我是自愿入了歧途,渺渺人间我无归处,万丈地府也不留我。

但我还是想去找我的少爷。

全文完

二零二二.立冬.凌晨

*

乡土背景

由《万疆》而引发的

两万一千余字/一篇完结/开放式结局

争做新青年,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添砖加瓦

请勿上升

感谢亲家母的灵感,快乐小狗的碎花被子,以及依旧是F酱的倾情审稿

金属行李箱的外壳撞击在老旧的载货卡车上,发出一连串乒乒乓乓的声响。

左航坐在风头里,一只手死死地按在脑门上,妄想着救一救那薛定谔的刘海。他盯着笨重的大箱子看了...

左航坐在风头里,一只手死死地按在脑门上,妄想着救一救那薛定谔的刘海。他盯着笨重的大箱子看了一会儿,它像是在跳着某种诡异的踢踏舞。

左航突然有些后悔把它带出来了。

行前就应该去批发市场买几个花花绿绿的蛇皮口袋,结实又耐用。

重点在于,就算摔坏了也不会心疼。

这两天里风尘仆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转客运,好不容易辗转到了县城西边的小车站,问了老半天的路,又接连倒了两挂三蹦子;当他拖着箱子步行到村口,已是月上柳梢的时候了,人也早就精疲力尽,一路上不知道吃了多少的灰下去。

得亏行李箱是银白色的,就算脏得一塌糊涂,也不怎么看得出来,依旧是一副很体面的样子。

左航环顾了一圈,周遭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田埂,成片成片的小麦长势喜人,看着都得有一米多高了。已经到了五月底,正午的紫外线够呛,他白天出了一身的汗,虽说入了夜了,气温也跟着低了些,田野上凉风习习,但身上还是黏乎乎的,很不舒服。

他叹了口气,别的他都不图了,只希望到了以后,住处最好能有个洗澡的地方。

至于吃?

往年来过的人都说,务必牢记八字箴言——认清形势,放弃幻想。

贫困乡里清汤寡水的,荤腥难见,怎么也挑不出两筷子合胃口的菜,且所有的外卖软件打开来,均是空空如也,配送范围之内,一家店也没有。

他特地往箱子里塞了四五罐的老干妈,只不过……

颠得左航就连隔夜饭都快吐出来了。

现如今,给他闻着点饭香都要反酸,老干妈也没什么用武之地了。

就在左航觉得自己头晕眼花,就像那只蹦蹦跶跶的行李箱,下一秒就要被晃荡得叫嚣起来的时候,那辆快散架的破卡车终于好心地放了他一马。

他即将要支教一个多月的地方——兴阳乡,终于到了。

司机从驾驶座里跳了下来,操着左航半蒙半猜才能勉强听懂的乡音,热情地上来招呼他,还顺手帮他搬了行李箱。

左航脸色苍白,一句谢谢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想进屋找点水喝,手里捏着的矿泉水瓶子也早就瘪了下去。

平房大院里走出来一个人,隐隐约约地看不清脸,但身形清瘦,白衬衫在夜幕之中明晃晃的,很是显眼。

只听那司机管他叫,小陈支书。

左航知道来人就是他要找的人了,飞快地从双肩包摸出个文件袋递了过去,证明了自己的在学身份。

那人就着昏暗的路灯仔仔细细读了三两遍,直到确定了没什么问题了,这才不紧不慢地向那位司机道了谢,又苦口婆心地叮嘱了他两句,夜里田间开车要多加小心,注意安全,转而带着左航进了院子。

左航有些费劲地把行李拎着过了门槛,咽了两口口水,头重脚轻地站不稳,心里却不忘犯嘀咕,他是该慢点开,这车速,未免也太不要命了,再这样下去,迟早要闹出事情来。

年轻的村官走在前头,领着他进了犄角旮旯里的一间房,开了灯看过去,一览无遗,也就比所谓的家徒四壁好那么一点点而已。这屋子看上去很久都没人住过了,却意料之外的干净,一定是提前打扫过,还通过风了,空气中连灰尘的霉味也闻不到。

床是铁焊床,还是上下铺的那种,看着倒也结实,但明显有些年头了,上头刷了一层绿色的油漆,斑斑驳驳,已然剥落了不少下来。

房里总共有四张床位,但每一张都是光秃秃的,只有个木板。左航心里想着,挺不错,他一个人住一间,自在。

“你想睡哪里,可以随意选。”

陈支书说完就走出了房间,左航把双肩包扔在了靠里侧的床位上,打开了行李箱,着手收拾了起来。

“陈支书看上去…还挺年轻的…”左航喝了一大口茶下去,终于安抚了自己翻江倒海的肠胃,便抬眼打量起站在面前的人。

“比你小一岁。”那人笑了笑。

奇了怪了。

“你怎么知道我多大?”

年轻人朝着放在桌上的材料递了个眼神过去,那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姓氏名谁,家住何地,出生年月日,哪所学校哪个班,就连哪年哪月入的党,何时何地竞选上的研学会主席,拿了几次国家奖学金……

都白纸黑字的,一清二楚。

左航觉得自己的智商就和他的刘海一样,被田里的大风一并吹跑了大半,连同后面想问的一肚子话都憋了回去。

还是等明早清醒点再说吧。

“你晚饭吃过了么?如果还有缺什么,尽管跟我说。”

左航缓了半天,可还是想吐,就违心地说自己早就吃过了,他看着摊开来的箱子想了想,开口问那人有没有被子,虽说他的箱子挺大的,24寸,但要塞下一床被子还是有点勉强了。

主要是他也没想到,这里居然真的什么都没有。

那个自称比他还小一岁的村支书,皱了皱眉头,眼神看上去有些游移不定,只说自己去找找看,应该还有多的。

“这个,”过了有一阵子,直到左航都快清空了大半个箱子了,他才抱着一床粉色的碎花小被子犹犹豫豫地走了进来,“这个…给你用……”

他上下打量着左航那身洋气又时髦的打扮,从头到脚都和自己手里的东西格格不入,说话也开始吞吞吐吐,没了方才的条理和冷静:

“我们这里…条件确实不太好…只能委屈你凑合着盖了……”

“虽然…虽然是我盖过的,但是……”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低的就快被初夏的蝉鸣给压过去了。

“但是我洗过了,洗得很干净的……”

他垂着头,像是在喃喃自语,为着自己的待客不周,诚心诚意地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左航第一次在那人端正的脸上读出了一丝丝的窘迫。

自己既然肯来这里,肯定也是没什么洁癖的毛病,他不想叫对方太尴尬,立刻大方地接了过来,摆摆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他原本想再开口问他要个枕头,但看着年轻人脸上露出了愧疚而又抱歉的神情,就也不想再叫他为难。

算了,随便拾几件衣服出来,叠一叠,摞起来也能枕。

他三下五除二收好了行李,房间里没柜子,衣服就塞在箱子里,刚好也不用拿出来了。

左航问清了洗澡的地方,手里提着个塑料袋,装了点洗漱用品和换洗衣服,走进了大院里唯一的一间澡堂子。他合上了破了几条缝的木板门,白炽灯刺啦刺啦的响了两声,照出了眼下的环境。

与其说是淋浴房,倒不如说是个杂物间,沾着土的锄头和铁锹靠在墙根放着,几个巨大的白色蛇皮口袋扎得严严实实,灰蓬蓬的,里头也不知道装着些什么。浴缸很小,全是水垢,左航直接踩着拖鞋站了进去。

打开花洒,冰凉的水洒在身上,冻得他浑身一个激灵。

左航心不甘情不愿地又挪了出来,抱着手臂站在漏风的木门前面,瑟瑟发抖,把水龙头分别往两头开到了最大,又等了不知道多久下去,总是不见热水的踪影。

夜深了,他不好意思再打扰人家,只能哆嗦着伸手,去塑料袋里掏出毛巾,就着那点冷水擦身子,一边看着角落里的蜘蛛上上下下,忙活着结网。

左航吐了一口气出来,心口凉得像是刚从井窖里捞出来的石头。纵使他有着再好的脾气,此时此刻,也快要消耗殆尽了。

“你来年都要硕士毕业了,这时候还想着去支教?”学院辅导员推了推掉到鼻子上的眼镜,低头看着手里的申请表,不少学生出去支教,都是图的保研名额,这里头的弯弯道道,他也是知道的,可左航不一样,他再开学都要研三了,这时候出去?

“我们学校…支教可不给保博的啊……”行政老师收了材料,慢吞吞地调侃了他一句。

左航笑着说哪儿还有这种好事,他就是想去体验一次。

这个念头最早要追溯到大二的时候,在毛概课上看了个短片,讲希望工程的,他被那些孩子的眼神给触动到了。奈何大学忙得脚踏实地,实在没空谈理想,直到硕士论文都写得差不多了,这才终于下定决心,要在最后的学生时代出去支教一次。

填写去向意愿调查表的时候,左航翻了翻研学会往年的记录,唯独一个兴阳乡,好几年都没人去过了,他皱了皱眉头,发信息问了从前的主席,得知了其中的缘故。

说来也很简单,无非是条件差得叫人无法忍受。

他看了一眼表格上的那三个字,后面一长串的空白格,在拥挤的上下行衬托之中,孤苦伶仃的,一副可怜又无助的样子。

他心软了。

一时之间没忍住,鬼使神差地,就把自己的名字给写了上去。

左航想着,反正自己皮糙肉厚的,他自我安慰道,年轻人嘛,吃点苦也不算什么的。

于是,“皮糙肉厚”的左航同志,抱着那床小花被,初来乍到,便头顶着三十八点五度的高热,咳嗽咳得震天响。

“已经好多了。”左航的鼻子还塞着,说话也是瓮声瓮气。

来人笑着摇了摇头:“等会儿还是去一趟村里的卫生院吧。”

“真不用。”左航从床上坐了起来,婉拒了他的好意,一则不想麻烦人,二则…要是再让他坐一次昨天的卡车,那还不得病上加病,“这不都吃过药了,我休息会儿,很快就没事了。”

那人把手里的粥碗递给他端好,又拉了把椅子坐到了他床边上。

“对了,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或许是知道了这人比自己小,又或许是承了人家的照顾,左航觉得自己已然跟这位村支书熟稔了不少,心理距离也没那么远了,“只知道你姓陈。”

“陈天润。”

“字怎么写?”

陈天润伸出食指,在空气中给他划出了笔画。

“那你出生的时候……”左航舀了两勺粥送进嘴里,甜的,加了白砂糖,“一定是下了场很好的雨。”

“据说是吧…可惜五月底,就和现在一样,快三夏了,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怎么说”

“小麦喜旱不喜雨,况且,就快要农忙了,天不好,田里庄稼收得慢,大家都难过。”陈天润脸上的笑意渐散,显然是不想再把这个话题给继续下去了。

左航不明所以,但也识趣,立刻岔开了话头,顺势问起了村上的孩子们——他的教学对象。

兴阳乡曾经有一所中心学校,从小学到初中都在里头,可最后已经没什么老师愿意来了,反而走了一个又一个,剩下的老师,一个人得兼好几门课,工资涨不了几百块,也早就是怨声载道。

地方政府早在几年前就下了红头文件,停办了那所学校,就连师资也一并归去了隔壁乡镇,只是可怜了兴阳乡的孩子们,如今要上个学,天不亮就得爬起来赶路。

他们如今住着的村委会大院,建了也有好几十年了。老支书是个大名鼎鼎的烂好人,心软得就像晒场上的棉花胎,就连隔壁村甚至邻居县的,都知道他是个菩萨心肠。谁家生了孩子不想要,或者是养不起的,通通趁着夜半无人,扔在院子门口,而他也不管人家有病没病,一个个地照单全收,用那点微薄的工资,拉扯长大。

这间不怎么大的平头院子里,现如今也还住着七八个,一出生就被抛弃掉的孩子。

“我什么时候能见见他们?”左航一大早就听见了院子里有叽叽喳喳的吵闹声。

再偏乡的地区,也因着九年制义务教育的推广,早就没人敢扣着家里的小孩不去上学。因此,陈天润派给他的任务也不很重,只是给那些没到学龄的孤儿和留守儿童们做做启蒙的工作,平日里放了课或是逢了周六日,再去辅导一下村上其他孩子们的功课。

“那要等你好全了。”

换季的气候,早晚温差极大,小孩子的身体,又不同大人那般强壮,陈天润还是担心他们会过了病气。

左航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一过来,不仅什么事也没做成,反而帮了倒忙了。

陈天润摇了摇头,顺手收走了他手里的碗,起了身叮嘱他别想太多,好好休息。

“都是我不好。”

这已经是左航第无数次听见他说这话了,口气温温柔柔的,听得人什么脾气都没有了,更何况左航原本也不怪他。

陈支书好像,是一个很擅长道歉的人。

左航待在自己屋里,羞愧地过着饭来张口的日子,喝了好几天的甜粥,每晚都有滚烫的开水,足足两个暖瓶,拎到他房间里供他洗漱。那点小毛病,到了第三天总算痊愈得差不多了,他想着自己的高低杠没白练,身体素质比起前两年好了不少。

陈天润工作完回来,不知道从哪里给他变出了一个黄桃罐头,说是生病了一定要吃这个的,还是冰的,又凉又甜,从喉咙熨帖到心肺。

或许是托了那个罐头的福,他很快就见到了那群孩子们。

小朋友们各个活泼可爱,整日在田里皮,打滚抓虾,衣服鞋子都脏兮兮的,带着一股新鲜泥土的味道,也有一两个特别机灵聪颖的,光是看着那双滴溜溜转着的大眼睛就能知道,那孩子的天资一定不差。

只可惜......他们启蒙得实在是太晚了,这个年纪的孩子,玩心本就重,在板凳上半分钟也坐不住。想来城里同龄的小孩,在他们这个时候,早就不知道上了多少的学前班,学了多少的特长下去了。

都说人生而平等,左航也信这个,但那是在来了兴阳乡以前的事,现在他知道了,现实并非如此,人只是被平等地生下来,赋予了一条命,却不得不三六九等地长大。

他很珍惜上课的日子,每晚都开着那盏绿色灯罩的拉线小台灯,备课到深夜。左航也问过陈天润,问他希望自己教孩子们些什么内容。

陈天润说,什么都可以,但最好能讲讲外面的故事。

那些孩子就像一张白纸,兴阳乡交通闭塞,只有偶尔生一场大病,才能幸运地进一趟县城,从小长到大,对农田以外的繁华世界,几乎一无所知。

左航想了一下他的话,又看过了村上孩子们的作业本,最后还是决定多上几次英语课,又安排了很多有趣的小游戏在里面,希望能寓教于乐。陈天润偶尔也会过来一趟,坐在那间临时搭出来的教室后排,两条手臂支在课桌上,托着腮听左航给孩子们上课。

村支书的工作似乎是很多的,但不论多忙多累,陈天润早中晚都会回来院子里做饭。

兴阳乡的伙食条件,确实不太好,但也和想象中的差不了多少——面条,烙饼或者米饭,菜也都是素的,就是农村人家常种的那几样,想吃点什么,都得自己动手。

没什么油水,是吃不习惯,但也不至于难以下咽。

只是左航长这么大,用惯了天然气和电磁炉,这还是第一次烧农村的土灶。他从前也没想过,怎么就连生火烧锅,都是个老大难的技术活。

刚冒出点火星子的时候,得轻轻地下手去煽,但凡力道大一点,立马就给灭没了,又不得不重来。风向也是个大问题,扇子下面跑出来的烟,总是不听指挥,气势汹汹地朝人脸上扑过来,呛得他又开始撕心裂肺地咳嗽。

到最后,一整个低矮的厨房间里,烟熏火燎,左航的双眼也刺痛难耐,上下眼皮糊在一起,几乎都睁不开了,眼泪直往下淌,越揉越多。

陈天润一进来就看见左航那副狼狈的样子,赶紧把他拉出来,站在新鲜流通的空气里,检查他的眼睛。

确认了没什么大碍以后,陈天润便让他以后也别自己开伙了,想吃什么都告诉他,左航说那怎么好意思呢,总不能天天当个甩手掌柜,坐着等吃饭,像个什么样子。

可是陈天润很坚持,他也是真不觉得这有什么的。

左航没来的时候,这些事情,也都是他一个人在做,每日三餐时段,按时按点地赶回来,给这群孩子做饭吃,而现在左航来了,也不过多一副碗筷的事情。

“那你帮我打下手好了,”他想了一下,还是决定卖他个面子,“等会儿把明天要烧的柴火搬进去,吃完再去把碗洗了。”

左航满口答应了。

他发现自己还挺乐意帮陈天润干活的,只是陈天润总不大愿意用他,偶尔给布置了几桩小任务,他都开心得像村头的那条小黄狗,翘着尾巴,绕着人转悠。

就像是小时候,只是被喜欢的老师安排去办公室拿本书回来,都倍感荣幸,要偷偷乐上一整天。

但陈天润又不是什么老师,他更不是想当课代表,而处处献殷勤的好学生。

可自己怎么就跟中了邪似的?

好像…好像特别想听陈天润夸他两句。

“左老师…”何况这人,当着孩子们的面,还喊着自己老师呢,“最近忙着入三夏,所以…我们吃得也就相对简单点……”

左航从陈天润手里接了一碗饭过来。

“你就别叫我老师了,咱俩差不多大,我也不叫你支书,直接喊名字,行不行?”

“好。”陈天润递了筷子给他,“左航。”

左航怔了两秒,才赶忙接过了那人手里的东西。

他可能明白了,自己中的是什么邪。

陈天润的声音很好听,低低的,没有那么的清亮刺耳,却也不沙哑,就像是盛夏天里沁着冰块的气泡水。

那声音,那语调,即便是使唤人干活,也能说得那么婉转动人。

更何况,他还叫着自己的名字。

陈天润管孩子管得严,食不言寝不语,桌上的几个孩子都安静地埋头吃饭,偶尔掉两粒米粒到碗外边,也都乖乖地捻回嘴巴里吃掉。他们飞快地从盘子里夹菜,那阵仗,生怕下一秒就落入了三年大饥荒似的。

左航自然不好跟孩子们抢菜吃,他回屋子里翻了一罐老干妈出来。

此前一直听人说,农村的柴火饭很香,却也没想到这么香,左航平时不怎么挑食,除了青椒和生姜不吃,别的他都行,属于那种只要带着把勺子,上哪儿都能吃得开的人。

他抱着碗,舀了四五勺老干妈在上面,拌了起来。

“你要不要也来点?这个特别香……”

“我…我不太……”陈天润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左航已经手快地挖了一勺子,盖到了他的碗里。

陈天润手里还剩下半碗的饭,米粒浸透了辣油,立刻变得红艳艳的一片。他看了一会儿,从碗边上夹了一小口送进嘴里,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立马放下了筷子,眼泪汪汪的,到处找水喝。

左航愣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开的那瓶,已经算是拌饭酱了,口味并不重,没想到陈天润这个人这么怕辣。他眼看着那人喝了两大口水下去,又坐回来重新端起了那只小碗。

“吃不了你还吃。”左航立刻拦住了他,“重新盛一碗去。”

陈天润有些为难,他确实一点辣都吃不了,加上这两年来日夜颠倒的忙碌,肠胃愈发不好了,可他的性子,又绝对不肯浪费一丁点的粮食。在他还没上小学的时候,就已经会背那两首《悯农》了。

“没事,吃得下。”他继续用筷子拨着碗里的饭。

左航盯着他看了两眼,忽然伸手抢过了那只瓷碗,自己埋头吃了起来。

“你……”陈天润对着手里的空气发懵,“那碗…我已经……”

已经…都吃了一小半了。

左航吃得还挺香的,半点嫌弃他的意思也没有,他飞快地扒拉完剩下的几口饭,亮着空空的碗底对他说道:

“你重新盛。”

“左老师…”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踮着脚,艰难地够着那道距离她有些远的炒茄子,奶声奶气地取笑左航,“你怎么还跟哥哥抢饭吃呀……”

“吃饭不说话。”陈天润接过那只空碗,站了起来,顺手把那盘菜拉到了她的面前。

不知道是不是正午的太阳太毒了,晒得自己的脸上,不自觉地烧了一片起来,陈天润转身钻进了黑漆漆的厨房里盛饭。

只听见小姑娘还不服气,在他背后小声嘀咕了一句:

“哥哥只训我们…从来不训左老师……”

左航来兴阳乡也快有两周了,总算摸清了一些生活准则,也逐渐习惯了乡下的日子。

别的都还好,就是洗澡真的不方便,院子里只有一个太阳能热水器,有多少热水得看老天爷的脸色,且要让孩子们先洗,最后才轮到他和陈天润,那时候也不剩下什么热水了,若是一点也没了,就得再去厨房生火,用那口大铁锅烧点热水来洗漱。

乡亲们开始三夏大忙,陈天润也整日里早出晚归,做饭的活计则请来了从前的老支书,拜托他在这两三个礼拜里,每天中午过来搭把手。

左航终于见到了那位有名的活菩萨,村上的老支书。他早就退休了,闲来无事,就坐在院子里脸盆大的树桩上抽烟袋,看着小朋友们嬉戏打闹,在地上用尖尖的石子画出一道道白线,给他们跳格子玩。

左航还从没见过那么大的树桩子,他前不久无意间跟陈天润提起来这事,问他那是个什么树,陈天润给他夹菜的手顿了顿,告诉他院子里曾经长着一棵香樟,快有几十年了,是老支书过世的太太亲手种下的。

那怎么没的?左航把他夹给自己的青菜吃了下去,紧跟着多问了一句。

“四五年前,院子里考出了个大学生,”只见陈天润放下了筷子,心平气和地告诉他,“可惜学费凑不够,老支书就把它砍了,卖了几千块钱回来。”

左航哑然,他知道兴阳乡很穷,却没想到,穷到连几千块都凑不齐。

“现在已经好多了,”陈天润仰头看着空荡荡的蓝天白云,香樟树四季常青,能驱蚊虫,且树荫浓郁,若是还在的话,定能消去盛夏的大半暑热,他自言自语起来,“你看,近年来地方政府资助了不少,大家的生活环境,也没那么糟糕了……”

左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应付着点点头。

他也是见识过陈天润平日里有多么辛苦的,他像是个铁打的人,仗着年轻,肆无忌惮地透支、消耗着自己有限的生命。

左航时常备课到三更半夜,而陈天润房里的灯,总是要更晚才会熄灭,他似乎有写不完的申请和报告。

可左航不明白,不过是多要一台收割机,一辆插秧机,怎么就这么费事呢?弄得陈天润好好的一个人,每天食不下咽,辗转反侧的。虽说没上称,但肉眼看着都瘦了好几斤下去,白衬衫空荡荡地挂在身上,肩膀都快撑不起来了,风一吹,整个人更是轻飘飘的。

那老支书话也少,比陈天润还像个闷葫芦,还真是一脉相承的。他只问了左航是从哪儿来的,念哪所学校哪个专业,完了以后点了点头,多说了一嘴:“不比我们天润差。”

左航这才知道,陈天润大学是读的哪一所,他有些难以置信,那明明是一所很不错的名校,毕业生的就业率常年居高不下,逢上春招秋招的时候,国企和事业单位也都争着抢着去那里摆摊要人。

怎么…就来了兴阳乡呢?

老支书忙着做饭,锅碗瓢盆叮叮当当的响动声,硬生生地把他的疑问给盖了下去,左航帮不上什么忙,也只能端着孩子们的碗筷出去摆好。

桌上依旧是不给说话的。

老支书像是在部队里待过,吃饭吃得飞快,左航都担心他一把年纪了,这么个速度吃下去,嚼也不嚼的,会不会不消化。

精神矍铄的老人家放下了碗筷,进厨房拿出个不锈钢盒子,又唤了一个黑痩的孩子到跟前:“去,到一大队,给天润哥哥送饭去。”

“我去吧。”左航也吃得差不多了,“让孩子再多吃两口。”

他问清了大致的方向,就准备出门,临走前还嘱咐老支书留着脏碗筷,等他回来洗。

左航找了半天才找着陈天润,他四下里寻着那件熟悉的白衬衫,却没想到陈天润穿着一身深紫色的雨衣,朝着自己走了过来,头上还戴着顶宽沿草笠。

要不是还听得出声音,任凭是谁也认不出是他。

“你怎么了?”陈天润看见左航站在原地不动,却忽然皱着眉头,用手去揉后脖子。

“没事。”他笑着回答他,反手拍了拍后颈,“估计是落枕了,问题不大...你快过来吃饭。”左航扬了扬手里的饭盒。

陈天润找了一块还算干净点的地方坐下来,他想叫左航先回去,田间风大灰又多,可他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左航竟也贴着自己落了坐。

“你别坐这里。”陈天润用手推他,想让他赶快站起来,“衣服都脏了。”

“脏了就回去洗,”左航不以为意,“我陪你坐会儿。”

陈天润拗不过他,也没再出言劝说,开了饭盒放在膝盖上,埋头吃了起来。

六月的天,原该热起来了,左航老是担心陈天润在外头晒着,东奔西跑吃不消,但最近几天不知道怎么的,天气阴凉得很,还接连下了好几场雨。他们就这么坐在田埂上,风吹麦浪,倒也挺舒服的。

陈天润似乎没什么食欲,吃饭也是小口小口地,尽力往下咽。

“你今天又是在忙什么呢?”左航问他。

“天不好,这一块的小麦倒伏了,现在忙着撒药,不知道还能不能救回来一点儿。”

庄稼倒伏,意味着减产,更有甚者,颗粒无收。

左航看着陈天润暗淡下去的脸色,心里也跟着难受,是自己太无知了,原以为天凉是好事,陈天润可以不用那么辛苦,却不想,他宁可中暑,也期待着日日都是艳阳天。

“对了…”左航又想到了那位敏于行而讷于言的老支书,“没想到你大学那么好啊,怎么跑来这里做村官了,还是说你走的选调生,被发配过来的?干满三年就能升了?”

陈天润默不作声,又吃了两口饭,这才开口回他的话:“老支书都给你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就是问了我哪所大学来的。”

“他就是好奇,”陈天润顺势岔开了话题,“你也别放在心上了。”

老支书每每探问起来,陈天润都用各式各样的理由搪塞了过去。他不想叫老人家平白无故的难过,但总归是心中有数的。在他念书的时候,校内论坛上还有专门的支教反馈帖,穷乡僻壤,头几年还有人不知道情况的,愿意过去;再到后面,评头论足的帖子愈发多了,也就再没人肯来了。

再退一步,就算是有人来,大多也不会认真教书,不少人只是混日子,挨过一天是一天,到期了赶紧回去城里,换取那一个珍贵的保研资格。

怎么……还会有左航这样的傻子呢。

只不过,这世界上和左航一样的傻子毕竟太少,还是聪明人更多一点。

陈天润两个月前就收到了支教生要过来的消息,可他并没有什么期待,日子还是照常过,不会有什么不同。

但这一次,他想错了。

清晨的院子里多了朗朗的读书声,左航有时候会带着小朋友们背诗,偶尔是一些更为上口的《三字经》,要么就是《弟子规》;傍晚时分,夕阳西下,他刚把晚饭做好,就看见左航骑着自己的那架自行车,从村子里唯一的一家小卖部回来,提着一大塑料袋的小玩意。

他拿着一个做成小熊猫模样的塑料容器,里头装了满满的肥皂水,一条一条甩出来,吹给孩子们玩,原本是透明的泡泡,被漫天云霞映衬得各个绚烂,而炸开的一瞬间,就像是落下了一朵小小的烟花到他心里。

明明那么短暂,却滚烫而又热烈。

他看着左航,不知不觉就明白了,年轻的阿不思,缘何会那样痴迷于格林德沃。

可他又觉得自己这样的比较,还不是很贴切。

因为左航在他的心里,比格林德沃还要好上很多很多——他心术端正,就算白给他再多的死亡圣器,也绝对不会生出什么伤天害理的邪念。

陈天润大学毕业后的两年里,日复一日地过着寡淡而又单调的生活,而现如今,一切平淡无奇的日常,都因为左航的出现,而变得缤纷了起来,就像是装进了那些美好的,却又转瞬即逝的肥皂泡里。

乡亲们大多是本分厚道的庄稼人,心地善良,没什么弯弯绕绕的花花肠子,交流起来也不费劲。只不过,想要聊到一块去,也确实是不容易的。加上陈天润本就话少,除了一些村子上的常务,就再也没什么其他的共同语言了,而孩子们又年岁尚小,更是什么都不懂。

兴阳乡的穷苦压得人抬不起腰,茶米油盐,处处需要钞票,没有谁知道邓布利多是何许人也,也更没有人有那个机会,去读一读康德和尼采,萨特与加缪。

米价和油价,无论是哪一样,都比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重要得多。在三餐温饱都无法保证的情况下,再没有人还有剩余的力气,去关照所谓理想。

他的一腔苦闷,他的心绪和抱负,连同那些长久以来,无人问津的心事,全都被钉死在厚重的棺材里,一早就埋进了村头那一大片荒草丛生的公墓。

只有左航...只有他懂。

他们有时候也会忙里偷闲,坐在沁凉的夜色里,耳边是初夏的蝉鸣和蛙声,手里拿着左航买回来的软饮料,聊一些有的没的。

从孩子们的学习状况,谈到大学里的生活琐事,甚至还会聊一些看过的书,从文学到思想,从沈从文到冯友兰,天南海北,跨度极广。

陈天润总是觉得,自己好像无需多言,左航已然什么都知道了,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知道自己的下一句话,即将要说些什么。

“总之,还是谢谢你,愿意来这里。”他把手里的饭盒盖好,抬头去看左航,真心实意地说出了这句话。

如今左航来了,就连陈天润的年工作汇报上,都能多记录那么一笔。

“能出现在陈支书的工作报告里,是我的荣幸。”

左航说笑着,一边也侧头去看他。

他很少看见那么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的如同一汪泉水,抬眼看过来的时候,好似自己心里不论打着什么样的坏主意,都无所遁形。

陈天润的睫毛又密又长,前几日从下着小雨的屋外回来,还会沾上三两点水珠,它们就像是晨露下的蝴蝶翅膀——南美洲热带雨林里的那一只,只不过在遥远的地方,偶然间轻轻扇动了两下,而自己的心里,却总是突如其来地刮起一阵龙卷风。

微风拂面,吹得他们周遭的小麦窸窸窣窣地摇晃起来。

可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一些别的东西,也跟着一起动了。

陈天润又在抬眼看他了。

明明是带着真挚的谢意,也没有半点旖旎的意思在里头,左航还是克制不住地想要伸手过去,捂住他的双眼,请求他再也不要随随便便地拿上目线去看别人了。

因为他不得不可耻地承认——

他心动了。

那天晚上,陈天润照常回来做了晚饭,匆匆吃完,就又出门去了。左航大概知道,这又是去的仓储中心那边。

左航给小朋友们的屋子熄了灯,洗漱完回到自己的房间,却意外地发现床上多了一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一个小枕头,上面还端端正正地铺着一块格纹枕巾。

而他凑合着枕的那一团皱巴巴的衣服,也被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了被子上。

他坐在床边上,戳了戳那只枕头,深灰色,看上去冷淡又沉闷,摆出一副不近人情的样子,可摸在手里,却是柔软的。

就跟某个人似的。

只是不知道那个人抱起来,是不是也有这么软?

想到这里,左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跟那只小枕头一样,被人戳了几下,莫名地,竟也跟着塌陷了一小块下去。

三夏大忙的收割工作,进行得如火如荼。原本左航还能在早晚之间,跟陈天润打上个照面,而眼下却是好几天都不见他的踪影了。

左航终于跟在老支书的身后,亦步亦趋地学会了生火,勉强也能帮着解决一下小朋友们的早晚饭。

人都是给逼出来的。

小时候学自行车学滑板也是如此,谁还不得摔上几次,才能真正学会了。

老支书可不像陈天润,只是看左航被浓烟呛了几下,就赶忙叫他别做了。俗话说严师出高徒,总是有那么几分道理的。

他对着教案翻来覆去地修改,怎么都不满意。

外院的大门忽然传来了几声响动,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清晰。

陈天润终于知道回来了。

左航觉得自己快要有两三天没见着他了,便兴冲冲地跑出来给他开门,只见陈天润虚着眼睛站在门口,对着门外的路灯光,确认着手里的钥匙。

似乎没拿错,怎么就是打不开呢?

他甚至都没看见,左航已经出来给他开了门了。

左航看他累成那个迷迷糊糊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怎么弄得这么晚,这都过了四点了,天都快要亮了。”

陈天润听见是左航的声音,嘟哝了两声,也不知道说的什么,闭着眼睛就往门里走,就连门槛也没看见,踉踉跄跄地跌了进来,吓得左航赶紧伸手去接。

他把陈天润的一条胳膊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可他还是像个没骨头的,整个人都在往下掉。

左航不得已,只得环上了那人的腰。

就和他想象中的一样,也是软绵绵的。

陈天润的屋子不大,一张小小的单人床,只比自己的房间多了些家具,五斗橱,衣柜什么的,还有一个打在墙上的木质书架,总共三四层,塞得满满当当。

床上只有一床小被子。

没有枕头。

左航呼吸一窒,心尖的地方,像是被什么人给用力掐了一下,又酸又软。

他大概知道…陈天润的枕头去了哪里。

左航给累得沉沉睡去的小支书盖上了被子,又轻手轻脚地关了灯,来到他的床前蹲下,就着屋外的月色,安静地凑上去,看了一会儿他的轮廓。

鼻尖还留着几缕干净的皂角香。

陈天润身上的味道。

可能是没了灯照的缘故,那些见不得光的,被他藏在阴暗角落里的,可耻的念头,开始不受控制,一个接着一个,冒出了苗头。

他低头贴上了那人的嘴角,继而缓慢地挪到了唇峰,不知道停留了多久。

直到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大跳。

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左航想着,哪怕是多停留一秒,都很危险。他深吸了一口气,却依旧无法平复胸腔里剧烈的心跳,周身的空气都仿佛一起过了电。

他大步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清晨,左航不声不响地叠好了那床粉色碎花的小被子,坐在床头盯着它出神。

他一夜未眠。

脸侧陷没在陈天润常用的那只枕头里,就连被子上都是熟悉而又干净的味道——他刚刚近距离品尝过的气息,再一次悉数浮现上来,历久弥新。

这...这叫人还怎么能睡得着......

那床小被子最终也是盖不下去了,它被左航当成了抱枕用,攥在怀里浮想联翩,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听见了鸡鸣鸟语,东方既白。

两三下清脆的敲门声传到了耳朵里,左航一惊,抬头望了过去,而那个他脑海里想了一整夜,被自己搂着睡了一整夜的人,就这么突如其来的,站到了眼面前,就跟做梦似的。

“吃…吃早饭吗?”左航心里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就连眼神也开始飘忽不定,看哪里都不看他,“我现在就去帮忙。”

“左航…”陈天润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很轻,但也还是那么的好听,“我昨晚……”

左航心如擂鼓。

糟了,被他发现了。

怎么办?要说点什么?该怎么做?要…要否认吗?

他立刻就把最后的那个想法给扔了出去。左航不愿意对自己,更不愿意对眼前的人撒谎。

“我好像……”陈天润站在那里,半梦半醒的样子,他低声说道,“我…做了一个梦。”

他昨晚的的确确疲惫得不行,在仓储中心的小房子里,接连熬了好几个大夜。外头来的驾驶员,手脚不一定干净,往年也总是出现偷粮食的事情,因此,陈天润只得跟着车去粮仓,要亲眼看着乡亲们种得的粮食一一入库,清点完毕,才能彻底安心。

陈天润累得浑身的骨头都要散了,长久以来的缺觉让他只想一头栽倒下去,在确认了来人是左航以后,他就这么无所顾忌地,放心地闭了眼,听凭汹涌的困意随意处置了。

可左航不知道的是,陈天润的失眠症很严重,睡眠质量一直不好。

陈天润还记得自己刚上任没到一个月,也就是夜里两三点钟的事,村子里某户人家起了火,甚至还烧伤了人。至此以后,他好像就一直睡得很浅,生怕再出了什么变故,自己来不及应对。

他睡得朦朦胧胧,却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另一个人的呼吸,轻柔地扫在自己的脸上。

随即而来的,是意料之外的一个吻。

温柔而又流连忘返的。

他想要睁开眼看看清楚,可他实在是累坏了——累得就连动一动手指头的力气也没有。

天已大亮,昨晚发生过的一切,似真似幻,而他心中的那个嫌疑犯,近在咫尺。

陈天润却不敢大大方方地审问他。

左航没有回避,也不躲闪,只是站了起来,认真看向陈天润的眼底,他一字一句地问他。

“那你…你觉得…那到底,是不是一个好梦?”

陈天润被他盯得有些不知所措地移开了视线。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左航或许会装聋作哑,或许会不承认,又或许会打个哈哈糊弄过去,而最坏的可能性……

自己…自己当真只是做了一个子虚乌有的美梦。

可是在他的无数种设想里,唯独没有这一种。

左航会直白地反问他。他的眼神,热烈而又真挚的,在问自己要一个答案。

伊甸园的禁果到底有多美味,只有尝过的人才知道,陈天润最终还是经受不住那种诱惑,他闭着眼睛,点了点头,就像那一年的亚当和夏娃,对着自己心底的欲望认输了。

“那是一个…很好…很好的……”

话音未落,他就被用力地压在了身后吱呀作响的老旧门板上,呼吸之间,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左航熬了两个晚上,备好了之后一个礼拜的课,接着就陪着陈天润一起去仓储中心看着小麦入仓,帮着他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然后再一起回家,手牵着手走在空旷的田野上,头顶着漫天的繁星。

那些文字工作,只不过是繁琐了一点,并不伤脑筋,甚至还没有烧锅难,左航学得很快。

陈天润总是觉得对不起他,左航才跟着自己熬了一晚,黑眼圈就更深了一点,他看了不忍心,劝他还是回去休息,粮仓那头也用不着两个人。

可左航却执意要来陪他。

不来还好,来了一次才知道这粮仓究竟是个什么鬼地方,闷热又干燥,他实在没办法想象,陈天润是如何一夜又一夜,一个人枯坐在这里,等候着乡亲们不知道何时才能送来的几麻袋粮食。

左航只觉得,对于一个年轻的大学生村官而言,兴阳乡的一切都太过于沉重了,他一个人,瘦削的肩膀根本背负不起。整个村庄笼罩在深沉的夜幕之下,像一只巨大的吸血虫,一分一毫的,耗死了陈天润身上所有的光彩。

陈天润手里拿着本书,他已经看过了很多遍,百无聊赖地翻了几页下去,又偏头去看左航。

他只是怕左航太辛苦——他白天还要给孩子们上课,且支教生本就没有义务再帮着村上做这些事情。

但若是要论及私心,陈天润是想要他留下来的。

此前除了自己,这间低矮平房里唯一的活物,就只有一两只时有时无的飞蛾,它们不要命的冲撞着金属灯罩,哔啵作响。

而眼下呢,左航会陪着自己看书,就坐在那盏橘黄色的吊灯之下,有时候眼睛看累了,他们也会聊会儿天。

左航问了他不少,有关于兴阳乡农忙的事情。

问完了三夏的,就紧接着问三秋。

“你问这些做什么,三秋大忙你也……”陈天润有些说不下去了。

再过几个月,那时候,你…你早就不在这里了。

“可我还是想知道你在做什么。”

左航每次都这样,明明是不经意,却又无比自然地说出那些话,让他无所适从。

陈天润心想,幸好,仓库的灯光昏黄,衬得屋子里的一切都染上了几分暖意,也就看不出他脸上发烫的温度。

他低头去翻了一页书,开始给左航讲了起来。

左航从他口中逐渐了解了,不论是三夏还是三秋,但凡是抢收的季节,都不能刮风下雨,不然地里太烂,既不好收也不好播。

若是运气不好,遇上了连绵的阴雨天,庄稼出芽倒伏,不但减产减收,品质也要大打折扣的。例如说是成熟的水稻,在田里收不上来,被雨水浸泡得久了,就会变成不值钱的黄米,地方粮食收购点没人愿意收购,即便收了去,价格都要低于市场价很多。

乡亲们一年到头,脸朝黄土背朝天,点滴心血,尽数付诸东流。

常听人说谁谁谁,从事着某个行当,那是老天爷赏饭吃,可是在陈天润的心里,这个世界上,只有农民,才是真真正正地靠着老天爷吃饭,千百年来都是如此。

左航不太明白,可他也听说过,现在很多的农村,一早就实现了现代化生产,就连喷洒农药都能用上高端的无人机,怎么兴阳乡就这么可怜。

陈天润从包里抽出了一份还没写完的申请书,拿给他看,是有关于修路的。

左航接过来认真读完,默默地叹了口气,说到头,还是太闭塞了,贫困市下的贫困县,贫困县下的贫困乡,需要用钱的地方,多如流水,谁还能顾得上这个尽是留守儿童和孤寡老人的小村子。

说着说着,驾驶员搬粮食进来了,陈天润放下手里的书,站起来清点,左航也跟着过去搭把手。

他又见到了那天去村头接他的司机。

陈天润仍旧是嘱咐他慢点开车,路上不着急,注意安全。

左航看着他锁了粮仓的大门,半真半假地在他身后抱怨道:“刚刚那人,开车真是快得要命,我才第一天见你,就差点要吐在你身上。”

陈天润看上去也是一脸的担忧,他告诉左航,农忙最容易出一些安全事故,隔三差五,总有发生,去年就是如此。

那时候三夏刚结束,入了三伏天了,整个兴阳乡也跟着闲了下来。隔壁农场却缺人疏通农渠,上面跑来村子里雇了个临时工过去,谁知道那人原本就有心血管的毛病,天热中暑,人再一过劳,心脏骤停了。

可就因为是临时工,当天拿钱当天走,分场的行政也没当回事,连保险都没给人上。

上有老下有小的壮年,本是为了多给家里赚点钱才去帮工,可如今人没了,却赔不出一分钱来。

陈天润的声音压抑着,左航听在耳朵里,也是心有戚戚,只能指望着今年,以及未来的每一年,都能平平安安的。

减产就减产吧,就算是一两年的欠收,被上面的人批几顿,再通宵多写几万字的检讨,陈天润都认了。

这些怎么能抵得上一条鲜活的人命呢。

可陈天润担心的事情,最终还是没逃过。

左航清楚地记得那天的一切,每一个细节。收割的工作已经忙到了尾声,陈天润的脸上也渐渐有了点笑意,他们忙到三点多,回家刚睡下,左航还没来得及进入深度睡眠,院子的铁门就被捶得哐哐响。

左航是川渝一带出生的,他惊醒后的第一反应,还以为是地震了。

当他穿着睡衣冲出去的时候,陈天润刚好也从房间里出来了,就连衬衫的纽扣都快扣完了。

出事了。

门口站着的两个男人,语速又急又快,说话颠三倒四,还是方言,左航一句都没听懂,可陈天润的脸色却倏得变了,惨白的像一张刚刚漂过的新纸。

左航伸手扶住了身前摇摇欲坠的人。

“怎么了?”他一脸茫然地问陈天润。

陈天润不说话,扶着墙缓了一会儿,就准备跟着那两个男人上货车。

“我跟你一起去。”左航不放心他一个人。

陈天润回头看了左航一眼,朝他摇了摇头,只让他帮忙照顾好孩子,还有,今天就别等自己回来吃饭了,晚上也早点睡。

他跟着来人走了。

天蒙蒙亮,左航抬手看了一眼电子表,五点还没到。

那一晚,左航等他等到第二天的凌晨一两点,期间困意翻涌上来好几次,洗了不知道第四把还是第五把的脸,陈天润才拖着沉重的步子,轻手轻脚地从内里锁上了院子的大门。

左航听见了响动,立刻从屋子里钻了出来:“你……”

陈天润的白衬衫皱巴巴的,早就没了往日里干净平整的样子,头顶的碎发也不受约束地乱着,左航走近了点,看见他的脸颊上,还多了几道像是手指甲抓破的伤痕,其中的一道口子,划拉得又深又长,还在丝丝地往外渗着血珠子。

“你……”他心疼得哽了半分钟,一口气还没顺过来,就立刻气急败坏地指责了起来,“都说了让我跟你一起去……”

“村上的事情,你一个外人,跟着我去做什么…”他侧着身子绕过左航,偏头过去,不让他看自己脸上的伤,打算回屋简单地处理一下,“再说了,孩子们怎么办。”

“外人?”左航冷笑了两声,“好,我是个外人。”

陈天润被责骂了一整天,也被埋怨了一整天,此时此刻,他是真的压榨不出一丁点的精力,再去应对左航劈头盖脸的怨怼和文字游戏了。

“孩子们怎么办?管他们怎么办。”左航还在气头上,“你怎么不多想想,你怎么办?”

脸上的伤口还疼,但陈天润也不想管了,他只想躺下去休息。

或许明天睡醒了,就什么都好了。

“我去做什么?”

“最起码不会让你站着白白给人……”

“她爱人没了,心里头难受。”陈天润出声打断了他。

“是你杀的人?”左航哼了一声,这年头当支书的,任劳任怨不谈,还要给人做出气筒?大学生村官也是官,可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低声下气的官……

他就是觉得这些人,欺软怕硬,仗着陈天润年轻好说话,性子又温和,才一个个的都不把他当回事。

“左航……”陈天润站在月色下面,被他质问得头痛欲裂,他抬眼看左航,像是不太能理解他为什么会那么的生气,“如果是我没了,你会这么做吗?”

如果躺在路上的是我,你会毫无道理地发疯吗?

你会迁怒那些…理智上明知道是不相干的人吗?

你会吗?

左航不说话了。

而陈天润也跟着没了声音。

村支书的这份工作,他做了也有一两年下来,早就习惯于对外界的一切反应做出最坏的打算——包括他脸上的伤口,当然也包括如今左航突如其来的沉默。

那句话,陈天润是无心的。

他只是随口提了那么一句,不过是想要提醒左航,我们做人要有同理心的,也要去共情一下丧偶者的心态。

可是,自己算什么呢……

他站在黑夜里的台阶上,黯然地想着。

“你这个比方,不成立。”左航忽然间,又开口了,“以后别再乱说了。”

陈天润胡乱地点点头,用手背抹了抹脸上的伤口,疼得越发厉害了,从脸上一直到蔓延到胸口。

当然不成立。

他被这场骇人的事故,折磨到现在,是他不清醒了,才会口不择言,才会说了一个全世界最糟糕的类比。

他算得上哪门子的,他的配偶,他的爱人。

左航上前两步,扯开了那只乱蹭的手,就着屋子里的灯光,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陈天润又红又肿的侧脸:

“你怎么可能会没了呢?你永远都不会没了的……”

陈天润愣了愣。

他痛苦惊惧了一整天,胸腔里的情绪满得就快要溢出来了,而左航就像是为他打开了某个出口。于是,陈天润就这么呆呆的,被他拽进了那间预留给支教生的小宿舍。

“忍着。”左航看着他泛红的眼眶,一边从行李箱里翻出备用的双氧水,用棉签蘸了,一边凶巴巴地警告他,“不许……”

不许哭。

眼泪掉下来,泡着伤口只会更痛,也更难愈合。

陈天润不说话,只是配合地点点头。

处理伤口,洗漱,来回折腾了一个小时,灯灭了。

左航躺在床上,终于如愿以偿地从背后抱上了那个人,他再也不用靠着那床碎花小被子,睹物思人。

尽管和他想象中的场景,还是差了很多的。

——陈天润的状况太糟糕了。

那张上下铺的铁焊床,比大学寝室里的也大不了多少,他们两个成年人睡着,实在是很拥挤。左航的胸膛贴着陈天润的后背,感受着一个人身上所能散发出来的,最深切的难过。

不哭不闹,更不是歇斯底里。它是无声的,也没有眼泪。

陈天润很会道歉,这是左航初见他的时候,就发现了的,可如今看来,陈天润更擅长的,反而是忍耐。他总是闷闷不语的,自我消化着那些铺天盖地的痛苦。

“睡不着,你给我讲讲故事吧。”左航咬着他的耳朵。

“讲什么?”陈天润浑身僵硬着,他也不转过来,但声音听起来有些堵。

“什么都行。”

左航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今天发生的一切,但如果陈天润并不想说,或是不想告诉他,那他也不愿意强人所难。

怀里的人又不说话了。

就在左航觉得自己温香软玉在怀,只差那么一点点,就快要睡过去的时候,陈天润才终于开了口。

他立刻清醒了过来。

原来,出事的人,就是左航见过的那个司机,他还见过两次的。

那人天还没亮就赶去大队收割,更深露重的,他没开村上的货车,而是换了自家轻便的小三卡,他车速快,眼睛又不好,没看见停在田埂上的那台庞然大物。

收割机的刀口很重,向来是不会收回去的,也方便白天直接下地。男人一头撞了上去,大半的脑袋都被削下来了,就落在收了一半的小麦田里。

说到此处,陈天润整个人都在发抖。

“你都看到了么?”左航把他抱得更紧了一点,轻声安慰他,陈天润多半是,见证了那么惨烈的事故现场,创伤后应激障碍了,“没事的,别怕了……”

陈天润沉默了良久,他只要一闭上眼,白日里的画面就会一幕幕地浮现上来,浅棕色的泥土变了色,捏在手里,像是能挤得出一整杯的鲜血。

“我看见了。”他的声音变了,不再是平日的那副好嗓子,“左航……”

左航把他的身子掰着转了过来,面对着自己,屋里太黑,他看不清,便直接凑过去亲吻他的眼睛,那一汪清亮的泉水。

如今,真的是湿润的。

“他…”陈天润还是控制不住地颤抖着,“他好像也在看我。”

这桩事故在村子上闹得很大,可消息却不长脚,始终走不出兴阳乡。

左航只知道,陈天润更瘦了,也更忙碌了,但他不再拒绝自己前后跟着他,去那些所谓外人不该去的场合。

直到最后,也不知道陈天润到底又递了多少文件,打了多少申请,省农垦公司终于同意派了人下来。

那几个中年人,各个西装革履,油头后梳,业务熟练,脸上摆出麻木而又不耐的神色,像是已经处理过无数次诸如此类的事情。一行人公事公办,形色匆匆地慰问了死者家眷,又承诺会补助一大笔钱,就立刻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不想在这个晦气的破落村子里多作半分钟的停留。

承诺的那笔钱很多,是整日里对着锅头灶台,抓着蒲扇,嘴里言论着邻家长短的妇人们毕生不曾见过的数目,拿着它改嫁也好,存着给孩子念书也好,她绝不会再有什么怨言。

可那笔钱也很少,少得不值当一个活生生的人,为了它以身犯险,而来年下地干活时,仍旧是要三思而后行的。

左航那几天下了课就跟着陈天润跑,也见到了最终的那个数字,他有些悲哀,那点钱,拿去北上广,或是任何一个大城市,也不过就是几平方米的事情。

陈天润却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他苦笑了一声,转头去问左航,问他,你说,农村人的命,是不是很不值钱。

左航摇了摇头,沉默了半晌,终于狠心地说出了那一句,他准备了很久的话。

“陈天润,你别留在这里了,你跟我走好不好。”他的支教期限,就快要满了,他很快就要离开兴阳乡,也要离开他了。

可他要怎么忍心,把陈天润一个人丢在这里——这个死气沉沉的,充斥着苦难的地方。

陈天润听了他这话,却没感到什么意外。

这几天里,他看着左航开始零零碎碎地收拾行囊,心里总是有一种隐隐约约的预感,左航一定会这么问他,只是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天,哪一刻。

“凭你的学历,上哪里找不到好工作……”

“不好。”陈天润挣脱了他的手臂,认认真真地回复他,“不好。”

陈天润是什么性格,左航心知肚明,他一旦说了不好,那就再也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了。

“好,”左航点点头,“你不愿意走,那我过来陪你。”

左航来时装得鼓鼓囊囊的一个大箱子,如今要走了,却是空落落的,带过来的东西,能留下的他都留下了,就连一支笔,一块橡皮,都留给了院子里的孩子们。

而自己带来的药箱,还有没吃完的维生素,保健品什么的,全都一股脑地塞给了陈天润。

左航知道陈天润领着公家的一份工资,也绝不会要自己的钱,可是他那点薪水,还得供着整个院子里的小朋友。左航在上课的时候,偶尔透过窗户,扫到一眼那个树桩,便会不自觉地想着,若是这些孩子里,不幸地,又出了一个大学生,就像是四五年前那样,又要上哪儿去凑那几千块钱呢。

毕竟,唯一的香樟树,已经砍掉了。

小小的兴阳乡,连个快递点都看不见,就连距离最近的一个,也设在一小时车程以外的乡镇上。

越是临了要走了,左航越是心急如焚,他要怎么寄东西给他呢,这年头,难道还得靠着遥遥无期的车马和邮差么?

陈天润的怀里抱着一堆瓶瓶罐罐,自知推拒不掉,他必须要收下,不收左航不会放心走,他看着左航一脸焦躁的样子,心里头也有些怅然。

放下了那堆东西,陈天润走到那只银色的行李箱边上,蹲下身子,翻找出一罐没吃完的老干妈。

“这个,”陈天润问他,“你能不能给我留一瓶。”

“你要这个干嘛,你又不能吃……”

左航抬头看过去,却忽然哽住了,不用再多问了,他已经在陈天润的眼睛里看到了答案。

情不自禁的,他又想要冲上去吻他了。

真正告别的那天,左航还是坐着印着兴阳乡大字的那辆载货卡车出村,只是司机换了一个人,而陈天润也依旧是千叮咛万嘱咐的,路上注意安全。

左航最后看了一眼送他到村口的陈天润,他站在刺目的太阳光之下,那身白衬衫,晃得人眼睛酸疼。

“你等我。”

陈天润克制着,不敢点头。

他想着,只要他不点头,不答应他,那就称不上一个承诺,如果左航日后不想兑现了,那也不算是毁约,上天不会为此而惩罚他的。

深蓝色的小卡车突突地开走了,一路颠簸着,行驶在起伏田埂上,陈天润目送着它,直到它成了远方的一个小点,直到它再也看不见了,才两手空空地回头,往村子的方向走。

左航曾问过他,为什么这里的人非要管他叫小陈支书,听着倒是挺亲近,可总是觉得没个官威,欺负他年轻么?

陈天润刻意隐瞒了一部分事情,他一直没告诉他,那是因为老支书也姓陈,但凡是村委会大院里长大的小孩,大名都姓陈。

在知道了左航也喜欢自己以后,他变得贪心了,他想要他更加纯粹的喜欢,最好不要掺杂进任何不相干的东西。

例如说是同情,抑或是怜悯。

陈天润并不为自己的出身而感到羞耻,他从小到大,都活得很坦荡,只不过,他知道自己的身世,一定会让左航身上的责任感,又深重几层。

左航的心肠太软了,比老支书也好不得多少。

陈天润从不认为兴阳乡的日子有多么的苦,可那只不过是因为,在他二十几年的人生中,还没有尝到过什么甜头。

每年下田测量秧苗间距,即便是穿了套鞋,还是免不了要被沟渠里横七竖八的枝子刮伤小腿,陈天润也不觉得疼,他早就习以为常;就算被失去丈夫的女人,劈头盖脸的揪着撕扯,划伤了几道口子,这也不算什么……

但左航……

他低头笑了。

左航总是会替他感到辛苦,感到不值。

陈天润是在左航的眼睛里,才第一次看见了自己有多疼。

也是有史以来头一回的,出现了这样一个人,在他的面前,陈天润觉得自己可以丢盔弃甲,就算再娇气一点,多矫情三分,都不碍事。

甚至是理所当然的,那是他应该的。

老支书坐在院子门口的小马扎上,帮他看着孩子,陈天润也走到他旁边坐下来。

“你出去上大学那会子,我是怎么跟你说的。”老支书咳嗽了两声,“出去了就别再回来了,走得远远的,别总惦记着自己是从哪里来的。”

陈天润回头看了看他长大的院子,这么多年了,一砖一瓦,都是自己熟悉的样子。

“怎么可能不惦记……”光是院子里的一棵香樟树,自打它轰然倒塌的那一刻起,就在他的心口扎了根,长了很多很多年。

“后悔了随时走,你不欠着村里什么,就算欠的,这两年也该还完了,大好的青春,糟蹋在这里,做什么。”

陈天润从没想过要离开兴阳乡。

即便左航说要带他走的时候,那一刻,陈天润觉得自己都已经那么的心动了,可最终理智还是战胜了情感,他拒绝了他。

“您不也一样么,糟蹋了一辈子。”

背后传来了小朋友们的笑闹声。那些外人哭着喊着说难熬的日子,兴阳乡里的人,也都过了很久了。

“咱俩可不一样。”老支书狠抽了两口烟,看着院子里的树桩,缓缓地吐了出来,“我老伴儿在这儿……”

陈天润站了起来,默不作声地朝着村头的方向多看了两眼,不过一会儿,便收回了视线,他转身回去院子里,准备洗手给孩子们做饭。

最单纯而又热烈的爱意,萌生起来,往往只是一瞬间的事,而不爱也同样是如此。

陈天润念大学的那四年,也不是没见识过绚烂的霓虹光电,城市里的声色犬马,他看了两眼手里的那本《上海摩登》,不声不响地合上了,塞进了身后的书橱里,一个平日里碰不到的边角处。

想必左航很快就会忘记兴阳乡里不足为人道的一切,短短的一个多月而已,不过是他光鲜履历中,最最平淡的一笔。

而自己更是如此,点滴墨渍都不会留下。

左航名校硕士的出身,又是研学会主席,未来会有一份高薪而稳定的工作,光明的康庄大道在他身前求着他去走,那么好的人,他又凭什么要回到暗无天日的兴阳乡里,忍受着一眼便能望到头的日子,断水断电,吃不完的糟糠饭。

实在是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事实上,在他意识到自己喜欢上左航的那一刻就明白了,总有那么一天,他们会桥归桥,路归路,尘土各一边。

陈天润坐回书桌前,在那本厚厚的工作报告上,一笔一划地写着左航的名字。

左航给他发了消息。

一张简单的图片,也没有配什么字,兴阳乡的信号还是很差,院子里没有无线网,他开着流量转了好久才全部加载出来。

那是张火车票。

却不是他回程新打的那张。

陈天润两只手指放大了那张图,又多看了两眼,日期还是一个多月前。

——他来时的那张。

他想起了左航临走前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陈天润放下了手机,走出了那座平头大院,眺望着不远处低矮的田埂。想他大学毕业后,回来也快两年了,乡亲们时常夸他做得好,可整个村子依旧只租得起一台插秧机;至于剩下的那部分,还得靠着老百姓们亲自下田,一步一个脚印,直到被泥水里贪得无厌的蚂蟥吸饱了血,才能走到路的尽头。

夕阳笼罩在惨淡的阴云里,傍晚的气温陡转直下,他打了个寒颤,回了房间,抱着那床薄薄的粉色碎花被发了会儿呆,最终上手叠好了,小心翼翼地塞进了掉漆的五斗橱里,想着等什么时候天晴了,等自己有空了,再来把它洗干净。

兴阳乡那一年的三夏大忙,随着左航的到来而来,如今他走了,一切也都尘埃落定。

什么都不剩。

只留下了一个,浸泡着血与汗的丰收年。

(完)

ChrisTina,国际女星。已婚,德云社在逃相声演员。

参演过《姐姐真漂亮》算是目前的出圈名场面,但是Tina平常主要走的模特路线这次出演也是我们没有想到的但是结果却意外的好,目前和sdfj是有合作的但是费用较高一分钟500w所以出场几率较小。

ChrisTina的情史:刘耀文的女朋友,被严浩翔求婚(失败),对马嘉祺的大钻戒不理不睬,丁程鑫和张真源双人竞争,最后出...

ChrisTina的情史:刘耀文的女朋友,被严浩翔求婚(失败),对马嘉祺的大钻戒不理不睬,丁程鑫和张真源双人竞争,最后出轨宋亚轩。

*随便搞搞,不许骂人

4/耳机与吊桥理论

我用小号刷推冲浪。

毕竟,新时代的杰尼斯,就算不允许开账号,也要时刻把握SNS动向。

眼看着电视剧热度走高,跨团CP一路向好,不吃莲理枝的姨妈,急得不是拼命逆拆,就是疯狂泥塑。逢人便说,假的,都是假的,工业糖精,呸!

帮帮忙,现在还有哪个cp不是假的?

污蔑我们是拉郎的,好歹我们也是杰尼斯公式认证的拉郎。你们嗑顶流x岳云鹏的时候那么起劲,怎么不喊男科了呢?

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么双标。

我又不是来去之间。...

我又不是来去之间。

“还有5分钟”道枝在Line上叫我。

“好—”我秒回。

“回得好快!”他也秒回。

“求人帮忙,对不住”配合语气,我发了一个道歉的表情包。

音乐响起来,岩本拍拍手招呼我们回去再排一遍。我放下剧本到场地中心集合,巨大的镜子里,目黑莲一张略显疲惫的脸。

上剧、电影、撞巡演,番组收录广播出勤杂志拍摄,再加上为了消失初恋的各种边边角角的宣番,临近年底,等在后面的还有无数音番。副社长是工作狂,副社长的亲儿子也不好当。

作为业务骨干,类似的魔鬼行程在杰尼斯是家常便饭。累到极限,反而给我安全感。

我拍拍脸,努力让自己显得精神一点。

同样是漫改,拍阿松我被骂到狗血淋头,拍耽美我被捧到天花乱坠,这样看来,还是腐女比较可爱(好骗)。

和道枝一起,为万千可爱女孩带去一些虚幻的快乐,是作为日本第一男团(*销量来看)雪人的使命感。

几年前采访的时候,还是湖笔中湖笔的目黑说,想要成为雪人,那种什么事情都能完美掌握的人。我以为我最多实现后半句,没想到最后莫名成真的是前半句。

所以说人还是要有梦想的,万一副社长帮你实现了呢。

一边说着“打扰了”一边探进来一个脑袋,是道枝骏佑。没等他说话,佐久间转过来大声喊我,meme——找你的!

大早上的,我们都困得半死,只有佐久间神采奕奕。

和怪物一起工作,难免会自我怀疑。好在我身处怪物堆里早就习惯了,走出排练室到走廊。

道枝穿了一身黑,黑口罩,还戴了帽子,像是要来打劫公司。他从大阪赶了早班新干线,也一副困得半死的样子。头发没有Set,烫出来的大妈卷软蓬蓬的。

他递给我一个小包,给你。

太感谢了太感谢了。我接过来,发自内心地道谢。

几个片场来回赶,消失的不仅仅是初恋,我的随身包才总会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见。这次丢在了我和道枝的乐屋,被经纪人拜托他带过来。在未成年后辈面前丢三落四,我多少觉得有些丢脸。

道枝倒是很风轻云淡,没关系,反正今天要来这边录油管。

我点点头。出道前,是要忙一些。

被我一说,他像是想到喘不过气的日程表,皱起一张小脸。

19岁,有充足的情感、未来、和胶原蛋白。

我想揉他头发。又忍住了。

沉浸式营业给我错觉。在这里,我们又不是青木和井田。

脱离了少女漫画创造的泡沫世界,我和道枝有太多不同。年龄,爱好,长大的城市……哪怕进了同一家事务所,经历也像杰尼斯关东关西的审美一样差别离谱。

就像现在,为什么在雪人放下高贵身段、拥抱剋泡刀群舞的时候,道枝还要身着粉嫩连体裤举着拖把跳舞?

不过,没有物质的爱情只是一盘散沙,不算官配的美帝只会BE惨烈。配不配,不是姨妈说了算。

我和道枝身负两团贴歌的双赢战略,红红火火发展起杰尼斯新一轮的卖腐大业。

这边厢,莲理枝如火如荼地抢占了热趋;那边,我们配合默契地录完节目,道枝开始兢兢业业兜售起碟片来,话术也相当亲切:爱我,就ALL我出道单哦!

万恶的资本主义,再纯真的未成年都会成为成本低廉的音乐垃圾的导购员。

虽然我也没什么资格抱怨——JStorm只是喜欢出丑封面彩虹碟,艾回当年,可是不惜和索尼心动牵手出雪筒捆绑单啊!

要说副社长怎么从打工人成长为大股东呢,还是有两把刷子,深谙仇人被迫一起营业的捆绑商法。

远看2TKK小红龟,近看岛凉紫廉fmkn。

强扭的瓜,才真的甜啊!

反正,架你们姨妈来打,钱我们一起来赚,美滋滋。

现在我和道枝同坐在一起赚钱的事务所的车上,奔赴一起赚钱的片场。

道枝突然问我,目黑君,你有没有过不想出道?

我大惊失色,小朋友,不要想不开。姨爱如海,明爱如山,南泥湾手握n社代言,你要是不想出道了,还不得山崩海泄。这年头,捧出一个没上过文春的爱豆团有多难,你又不是不知道。

但我还是认真想了想,说,我和你不一样。

很久很久之前,一个以年幼的你为主角的节目里,我只被拍到2秒。除了刀群舞和健身操,目黑莲和道枝骏佑的区别,就在这里。

道枝说,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我问他。

他摇摇头,软蓬蓬的头发画出一条弧线。我不知道,他说,我只是觉得你好像有点伤心。

道枝的美貌带着神的天真,有时候非常的迟钝,有时候又出奇地敏锐。

我安慰他,并不会,你不用太在意。

像是要缓和空气中过分复杂的情绪,他递给我耳机的另一边,说,你要不要听音乐?这首我记得目黑君也喜欢。

我说,好。

一开始投入地营业时,我时常被道枝的不解风情泼一头冷水。不过后来我就释然了,要不说美人无罪呢,道枝骏佑才不需要想被爱而费尽心机。

就像刚才,他递给我一只耳机,谁被那样懵懂看着,都难免会入迷——他虽然没有那个意思,但他的漂亮都是那个意思。

在聪明人太多的杰尼斯,我确实会更容易被笨拙吸引。

注视他的时候,我是不是也在凝视我自己?

我们的不同太多,共同很少;我们是相隔遥遥的两片毫不接壤的孤岛。SMAP唱着“无论何时都不是一个人”这样的陈腔滥调,剧组正在等着我们拍一整个通宵。

车窗外是东京,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上,滑过色彩变幻的流云。

道枝君,你知道吗,感到不安,就会抱团取暖,人类就是这样脆弱的东西。

因为人类这样,我们这些人,才有了存在的价值。

就像此时此刻,困得神智不清的你,和累得七荤八素的我,共享同一副耳机的两边,一起去演一场心知肚明的骗局。而在我们身后,永远都有人更年轻、更美丽、更新奇,到处都是新鲜的肉体。

Entertainment是一台绞肉机。

万物覆灭,大厦将倾,我们此时对彼此的特殊,不过是一些吊桥理论。

---tbc---

嘉行艺人私下有个小群,心照不宣没邀老板。

张云龙是最后一个才加进去的,他对八卦兴致不高,但需要漂亮的数据以达到获得工作的渠道,只能“讨好”一些顶流女艺人。别人追求美女费尽浑身解数,张云龙脱颖而出,聊天记录以“巴姐,转个发呗。”“巴姐,宣个传呗。”“巴姐,采访cue一下啊,明天请你吃饭。”开头和结束。

巴姐说这不是个办法,我来给你想办法,耽改是流量密码,你也去演一把。张云龙也没拒绝,但他怕一不小心擦枪走火,容易惹是生非,于是接个擦边球双男主。

剧播到十几集有点反响,但反响一般,俩月后还是没工作,窝在公司摸鱼。

经纪人说最近有个节目,男版乘风破浪的姐姐,丢个本子给他,问...

经纪人说最近有个节目,男版乘风破浪的姐姐,丢个本子给他,问,参不参加。

张云龙摸鱼的时候看过几期,相当了解这是个以唱跳为主的中年选秀节目,当即把本一摔,让科班出身的演员去唱跳,你是在侮辱这个神圣的职业。

经纪人沉默两秒,提醒他,片酬很高。

张云龙喜笑颜开,什么时候出发。

七月的海口,热浪无法想象,拎着行李箱下车,裸露在外的皮肤亲密接触没有空调的气流,淌的不是汗液,是岩浆。身前豪华别墅被蒸烤至稀融,像火棉花做的海市蜃楼。张云龙觉得自己有点中暑,抹了把汗劝助理:“咱回去吧,天气预报显示今天不宜出行。我怎么看那楼那么晕乎呢。”

助理无语:“那是你早上忘记带隐形眼镜,别装了你个近视鬼。”

张云龙其实不喜欢聚众活动,一般人多的地方都会起冲突,三个男人都能搅得天翻地覆,三十三个男人,起码是宇宙级的灾难大爆炸。

刚答应下来就后悔了,这点倒是和年轻人相似,但小艺人是为了名,他鬼迷心窍为了钱。谁不爱钱,张云龙理直气壮,他只不过是做了全天下男人都会做的事情。

但也有一个游离在“规则”之外的人,张云龙望过去,他的青春呆在一个角落,拘谨含蓄,比他还不适应如何应付。

这怎么行,他小时候可是要成为道明寺的男人,见不得童年男神被孤立。边走边想,等他赚得盆满钵满就把经纪人开了,早说言承旭要来,他还犹豫个什么劲。

每个人的青春都或多或少有一个偶像,十几岁的男生可以追小虎队古天乐林志颖谢霆锋,他不一样,他追F4。张云龙性子直,从小到大向来有什么说什么,有人嘲笑他你怎么喜欢女孩子喜欢的,你个娘炮,张云龙把人摁在地上狂揍,也笑眯眯地回敬,你怎么被娘炮打得亲妈不认,你个废物。

九零年代流行大海报,几乎每个人家里都贴两张起步,张云龙家里有点小钱,贴了满墙带有亲笔签名的,可他实在倒霉,言承旭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到,一面也没见过。

等有了自己独立生活的经济能力,头几年又实在太忙,等安稳下来都二十好几,再去追星显得无理取闹了,忙忙活活三十三年,这是他第一次见言承旭。

不是他印象里酷哥的模样,居然有点呆。

看样子是个不主动的,那就他来主动,张云龙热情洋溢,感染童年男神:“他们问我最想跟谁做朋友,我说是你。”

言承旭笑得也有点呆,心里其实很激动,苦于不知道怎么表现,憋出三个字:“真的啊。”

社恐尬聊话题到这就得终止,言承旭好不容易逮到一个生性活泼的,脑子一热什么话都说:“我……呃……超紧张的……就是……谢谢你……”

张云龙心花怒放,眼神直勾勾追着言承旭通红的耳根,完全不控制表情管理,嘴角上扬,把麦别掉附在他耳边小声:“等会儿出去说。”

工作人员在正式录制前一天要单独问每个人最想合作的人是谁,最想和谁交朋友,最想去了解哪位哥哥,硬性要求是不能只说同一个人,显得没礼貌。于是张云龙随便说了三个,每说一个就在心里默默地放三个字,言承旭。他说了三个人,也说了三遍言承旭。

作为一个目的性很强的人,对任何事情做好规划是对自己最低的底线,演戏是,追言承旭也是。张云龙拉着他聊了一下午,彻底阻断别人的青春,这就和鸠占鹊巢一个道理,更何况他渴了十几年,就算一朝渴上床。其实也是正常的。

放屁,根本就他妈不正常。张云龙凌晨三点半,开了瓶香槟在楼下小花园醉酒消愁,笑死,根本喝不醉,身后窸窸窣窣,他回头一看,是尹正。

他摸鱼的时候也是听过尹正的传说,有点出圈,此人嗑cp狂魔,这会儿准是闻着味来了,他要是告诉尹正我把你青春睡了,尹正会不会怒起一脚。

大脑一乱就容易胡思乱想,张云龙给尹正倒了一杯,问他:“如果你从小到大只追过一个明星,会不会有泡他的欲望。”

尹正眼睛瞪圆,没料到事情走向:“上一个这么想的人已经进去了,云龙,悬崖勒马啊。”

张云龙对他的劝告敬谢不敏,假笑两声:“您多虑了哥。”

尹正陪他蹲在小草坪上吹了会儿夜风,相对无言回去追七月新番,张云龙又摸出根中华,走社会主义颓废帅哥路线。

等言承旭明天醒了,八百张嘴也说不清。把烟头踩灭的时候张云龙突然想到,他记得言承旭酒量不差啊。

这个节目给了年龄不等的老大哥们极大的宽容性,活动安排基本在十点之后,言承旭醒得好早,六七点就下床洗漱,下楼吃早饭张云龙才看见他,心里权衡再三,还是一头莽过去:“杰瑞,昨晚睡咋样?”

他想过很多种回答,对方生气也无可厚非,张云龙脸皮可自由拉伸,这点不足为惧。

男神杰瑞笑呵呵地答:“挺好的,你呢?”

这是什么路子,张云龙想说,你这么坦然,好像我才是被睡的那一个。但他才不要自讨苦吃,殷勤地递上中西结合早餐:“想吃啥,我再给你拿。”

言承旭经过一下午的活泼攻击,已经对他的过度热情免疫,往左边挪了一个位子:“一起吃吧,你黑眼圈很重耶,别熬夜了。”

张云龙打开手机前置,挤眉弄眼,模仿他说话:“没有很重了啦,年轻人抗造。”

言承旭无语,轻轻推他肩膀,年轻人张灵儿身受重伤,靠在他言逍遥哥哥怀里命不久矣。

分好组排练,张云龙环顾四周,难得感受无助,他和言承旭都是演员出身,唱歌顶多算个爱好,真刀真枪和专业歌手上台的确是在侮辱这个职业,他一紧张就跑音,卡不上节奏,落了一个节点再想跟上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了,放弃的念头方才冒出,肩膀突然被人碰了一下,张云龙抬眼看到言承旭在帮他打节拍。

Jerry的手有一种脆弱而伶俐的美感,薄薄的青筋附在指骨上,是具有力量的艺术,受到造物主宠幸,指尖修出一湾玻利维亚湖。

偶像的力量有奇效,接下来几次练习都没有再出差错,休息的时候张云龙扔了瓶水给他:“谢了啊。”

言承旭反应慢吞吞,像个树懒,抬头看张云龙从门口进来坐到他身边:“啊?”

张云龙哽住:“我说你上台别紧张,都练了好多遍了,歇歇。”

言承旭下意识点点头,片刻后才醒过来:“我不累。真的。”

张云龙给他逗乐了,想这人真奇怪。他自己是个很淡泊名利的人,在利欲熏心的娱乐圈混得很佛,红不红不重要,有钱赚就行,和社畜没什么区别,一点明星架子没有。言承旭也很佛,但他佛的没有张云龙全面,总是要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呈现给大家。

是好事,也不是好事,张云龙毕竟比他少活十一年,不好用自己的浅显去读懂他,他的作用就是在言承旭紧张的时候安抚,不高兴的时候逗乐,失眠的时候讲睡前故事,做听话不捣乱的三好男友——自己标榜的男友。

言承旭说你好像狗狗一样,笑起来的时候特别像。张云龙的思绪被打乱,啥啥啥的乱摇尾巴。

他们的表演是情怀,家喻户晓,是许多女孩子的十七八岁。彩排各唱各的十分顺利,正式舞台一上,绚烂灯光揉碎在言承旭身上,一瞬间就回到道明寺的时代。伴奏轻柔舒缓,鼓点安静地合,张云龙站在言承旭身边,歌词已经形成肌肉记忆,但他在那一刻却身处十八年前,有颜色的电视机才刚刚普及,他踢完足球回家,全身热烘烘的,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刚买的电视前,边啃西瓜边换台,直到看见一个半长发的酷哥,眉眼清俊,五官立体的像个外国人。

十五岁的张云龙耸耸鼻子,坦然面对自己喜欢男人的事实。

歌唱到高潮,突然有一股强烈的渴望牵制着张云龙,他几乎是有些迫切地转过头找言承旭,即使他就在自己身边。张云龙要赌一赌,如果言承旭也回头了,下台之后他就要把这十几年积攒的感情全部交付出去。

如果我沉默,因为我真的爱你。

言承旭笑着回头,温柔而肯定地回应着他,像须臾间花开的春天。

刚下台张云龙就把言承旭拉走,东北人不玩扭捏那套,这些天因为那个晚上纠结来纠结去,是他人生里最痛苦的日子。

言承旭妆有点花了,亮晶晶的细碎闪片掉在他眼下,无辜的漂亮。有些时候张云龙都不确定他是真傻还是装傻。

他刚要开口,漂亮傻子就说:“怎么啦。”

张云龙打开万年不用的八卦群聊,想了半天,牛头不对马嘴地发了一句:你们养过小动物吗,跟兔子似的,你本来想和他讲道理,但是他一望着你你就啥也说不上来了。

“你自己不是养了很多宠物吗?”

张云龙偷偷摸摸地回:养是养,品种这么特殊的没见过。

初舞台之后要打乱重新选人组队,刚一听到这个安排张云龙就悄悄溜到言承旭身后,假装巧合,眼神一对上,两人就跟连体婴似的分不开。

其实张云龙有点得意,那么多喜欢言承旭的人,他的第一心选没有片刻迟疑,他揽着言承旭的肩:“双向奔赴啊杰瑞。”

心选先是跟着傻乐,然后问:“yyds是什么意思?”

“什么yyds?”张云龙皱眉,“谁和你说的?”

“台下观众嘛,声音好大,我没听懂。”

“不是,言承旭。”张云龙惊叹,“这是三天前的事了,你现在才想起来啊。”

反射弧可绕地球三圈的人据理力争,誓不承认:“我是在自己思考,那下次不问你了。”

“哎别别,问问问。”张云龙赔笑,“12g冲浪人士包揽一切网络热词。”

在这儿待了小半个月,都忘了初舞台之后不仅要唱还得跳。张云龙在跳舞界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肢体不协调,刚装上没几天。他苦兮兮地望着言承旭,发现对方也好不到哪去。此人仗着早把言承旭摸透,大肆嘲笑,实乃尖酸刻薄的小人嘴脸。

也就言承旭脾气好,还想着和张云龙一起抠动作,后者被此等菩萨心感化,立地成佛,两个人一起眼巴巴地望着舞蹈老师。

他俩也都不是十几二十岁了,身体素质不能比,连续练了几个小时起色一般,言承旭还要再练,张云龙担心他吃不消,队友一顿胡夸,神仙不以为过。

但言承旭自己不满意,推拒了几次,要接着练,舞蹈老师说也没用。多说吧这人还急,非要别人挑出错来,张云龙平生第一次见要骂不要夸的,谁劝都不行。

“你记得你和我说什么吗?”

言承旭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表演一无所知。

张云龙叹了口气:“你说,你可以接受不完美的自己了,你不像以前的你了,言承旭。”

“我们总要容许自己有不擅长的一面,勇敢一点。你没有……”张云龙卡壳了一下,回忆自己看过的鸡汤,“你没有真正放下过去的自己。”

他根本不会安慰人,这几句话他边说边觉得自己蠢,双方都煎熬。

“就,能懂?我意思是,你没必要对自己那么苛刻,不会有人不喜欢你的。道明寺啊,谁不喜欢道明寺啊。我就很喜欢你啊。”

东北人嘴比脑子动得快,话出口张云龙都没反应过来。

言承旭悄悄抬头,紧接着跟一句:“我也挺喜欢你的。”

张云龙二次卡壳,只不过这次是脸烧得太烫,头顶仿佛在咕噜咕噜冒泡泡。

啥意思啊,泡泡龙想问。

张云龙回去之后走路都是虚浮的,没头没脑地想了下,决定回去问清楚。谁能想到,来参加个节目不仅包吃包住还包婚配。他开始有点喜欢这种选秀节目了。

他到言承旭房间的时候,那人在洗澡,水声哗啦啦的,他心里也哗啦啦的,从来没感觉十分钟有这么漫长。

左右无事,又打开群聊,巴姐依旧活跃,张云龙点开她小窗,鬼鬼祟祟:问你个事。

巴姐风风火火,好像就等着他来自投罗网:咨询感情请按1,蹭热度请按2,请客请按3。

张云龙贼兮兮地发了个1。

“有情况啊龙哥,说说呗。我不笑你。”

“……”

有点尴尬,张云龙咳了两声想迂回作战,又他妈觉得这很不东北,干脆直给:“我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表白了,对方听了之后好像也给我表白了。”

“那你在扭捏什么啊?大哥?”巴姐不理解,“所以你是来和我炫耀你有对象了呗。”

这么做似乎很不道德,但目前情况确实如此,张云龙皱着脸,僵硬回应:“差不多。”

“傻逼吧你!”

张云龙在门口左右摇摆,终于鼓起勇气,刚踏出一步,言承旭擦着头发出来了。

“他们说你来找我啦。”

勇气化作泡沫飞走,张云龙恨己不争气,眼睛里只有从眼前人的发梢落入锁骨,再向下滑动隐入浴袍里的水珠。

他在心里给自己找补,毕竟是喜欢了十几年的人,士气出逃十分正常。

况且他真的想要问一问那天晚上言承旭到底记不记得,到底是怎么回事。

言承旭呆愣愣的看着也不太靠谱,难道要把秘密石沉大海带进棺材里。

张云龙干脆自暴自弃:“你知道我心思吧。”

“啊?”言承旭把毛巾递给他。

张云龙顺手拿过去洗了:“你怎么这么呆啊。”

“你才呆呢。”言承旭这次反应挺快,“我和你说过好几次了,你怎么没大没小的。”

“我就是这个心思。”张云龙急切地重复,“就是这个。”

片寂无声,夏日里蝉鸣突然扩大分贝,吵得人心烦意乱。

“你懂吧?”张云龙眼巴巴的,心里也在敲锣打鼓,震得耳膜都在响。

言承旭给他递了一张纸:“你流很多汗诶,擦一擦。”

“谁他妈要擦汗啊。”张云龙要气死了,“你是真不懂吗,白活这么大岁数了你。”

言承旭微微抬眼瞥他,一句话不说,张云龙比高考还紧张,支支吾吾地道歉:“我不是这个意思……”

话音刚落,听到对面人轻轻笑了一下。

“我也是那个心思。”

泡泡龙“哦”了一声,不知道抽的哪根筋说了句谢谢,转身同手同脚离开。

言承旭当然谈过恋爱,甚至是轰轰烈烈的爱情,祝福与否倒显得轻了,林志玲是多少人的女神。若真是嫁给了他,才是真的委屈了她。

他不擅表达,对最亲的人都不知该如何说出爱字,他把爱意埋得深,珍重且浓烈。可对他人来说太不公平,这是他自己的爱,名为自私的牢狱。

不能一直陷入自我感动的怪圈,所以他尝试去表达,于是他发现,爱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难。

张云龙的心思实在太明显,赤裸裸地把心刨开在你面前,每一个器官都喧嚣着爱意。

很难有人抵抗的住,更何况是一颗封闭了太久,甚至有些麻木的心。

大不了就试试,反正也不亏。言承旭没把小狗撵走,半推半就过了那一晚。

张云龙看起来聪明,实则是纸糊的老虎,水一泡就成浆,脑子一塌糊涂。

演员生活中没什么激烈的情绪,所有的大喜大悲都要为戏服务。张云龙一骨碌坐起来,决定在列表里随机挑选一位幸运儿进行骚扰。

“真不是我故意的,我闭着眼睛随机抽了三次,次次都是你。”张云龙乐得嘴咧开,“巴姐,你命中注定。”

巴姐居然已经习惯,决定这次通话结束后将这位圈内好友一键拉黑,永绝后患。

十五岁的时候张云龙看流星花园,觉得道明寺好帅,他以后是要成为道明寺的男人,没想到十八年后他真的成为了道明寺的男人。

可能这就是他出道八年也没大红的报应,张云龙下巴搭在言承旭肩上,又想,不亏,看着是个喜报。

Fin.

11

我把人惊了一下。言承旭转过来了。

“嘿,你好?”

他看过来了。他跟我打招呼了。

我懵了半拍,赶紧一路“你好你好你好”笑着迎了上去。

说起来,我这人有特好一优点:越尴尬越紧张,我笑得越欢。

这技能是当年艺考被老师锻炼出来的。老师说我基础太差,怕人面试越看我越不行,好在长得好,就使劲笑,人家看我笑得这么殷勤,就不会为难我了。

我一直觉得他说的不对。我哪殷勤了,我这不是叫帅气吗???

12

他自我介绍了。他跟我握手了。

这空调开得有点儿凉,他的手倒挺暖和的。我抓紧握了两下,仔细品品还有那么点小激动。

可真有意思,一个一米八的...

可真有意思,一个一米八的老男人,怎么看起来有种小男孩一样的天真羞涩。

太他妈绝了。

他说他叫杰瑞,我就这么叫了嘿嘿嘿。

什么前辈?你看这帅哥脸叫人前辈那不叫老了吗?

哥个屁哥,哥这字儿多见外。

杰瑞那就是我铁哥们!我单方面已经决定好了!

13

靠,我是不是没有自我介绍?

14

他好认真。

他好有趣。

他好可爱。

他为啥看着我笑啊草!

他主动碰我了!

15

演播室已经到了不少人,放眼望去一片大前辈。我赶紧点头哈腰一个个握手打招呼,转了一圈儿回来,发现杰瑞还在和人谈笑风生。

说好的羞涩社恐呢?

呵,看来还是和我不熟。

尹正偷偷和我聊天:“你怎么和言承旭一起进来?那可是言承旭啊!……你居然还走在他前面!你们之前认识?”

我:“哎呀,不认识。那又咋的,你是不知道你张哥,这不社交小达人交际一把好手吗?我看上的人哪有拿不下的?”

我和杰瑞,那可是一见钟情……草,一见如故!这场子必须支楞起来!

我大着胆子,瞅着言承旭和人聊天的空子喊了一句:“杰瑞,坐这边!”

你们别想歪,还记得吗?我,张云龙,一个立志蹭镜头的男人。

不把人叫过来我咋蹭啊对不?

16

他转过头来,朝我笑了一下。

草,他真的过来了!

17

他为啥真的过来啊?

他怎么就真的过来了?

我要说啥啊?

你坐就坐,别又那么温柔的冲着我笑啊!

18

我冷静的把头转向正前方,余光中看到旁边尹正默默给我竖了个大拇指。

旁边有个人在和杰瑞搭话。妈的,一个男人看什么智障偶像剧,你看过流星花园了不起啊?

我也看过!

19

男人不能说不行,张云龙,你可以!大胆的转过去和他搭话!

我矜持的咽了一下口水,酝酿了一下。

又瞟了一眼。

20

侧脸更帅了。

声音温吞吞的。

……脑海一片空白。

不是,我咨询一个问题。

人怎么可以长这么帅的?

我是女娲甩出来的泥点子吗?

我觉得我不红是有理由的,真的。

2041年。

智能手机发展到像一块玻璃。

钢铁侠电影里的全息投影不再是梦。

人类平均寿命达到一百二十岁。

曾舜晞拿到人生中第4个影帝。

颁奖典礼结束后他一个人回到北京的房子,客厅的展示柜里摆放着大大小小的奖杯,他达成了20岁时立下的梦想,成为了史上最年轻的双料视影帝。

他取下眼镜,双指捏了捏鼻根,黑暗中响起一声短暂的抽噎,又飞快的隐了下去。

第一章

手机铃声把他从睡梦中吵醒,他还带着宿醉的些许头疼,以致于...

“喂?”

“你这是还没起床?”经纪人愣了一秒,听出来他迷迷糊糊的嗓音,“你该不会,昨天和那位…”

曾舜晞没听清楚他后半句,揉了揉眼睛,习惯性去摸眼镜。

一双手从身后伸过来,轻轻的按在他太阳穴上揉了揉。

“卧槽!”曾舜晞吓得弹了起来,回头太猛差点闪了脖子。

肖宇梁一脸受到惊吓的表情看着他。

曾舜晞像是活见了鬼。

“你怎么在我家?”

“阿晞你怎么了?”

两个人同时问出口,下一秒肖宇梁的表情变得更迷惑起来,他伸出来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僵在半空中变成一个想要拥抱的姿势。

曾舜晞当机的脑子这下才转起来,他艰难的张了张嘴,问道。

“今天几号?”

“10月3号。”肖宇梁镇定地回答。

“哪一年?”

“2025年。”

曾舜晞又当机了。

他从沙发的缝隙里扒拉出手机,飞快的触亮屏幕,时钟明晃晃地显示:

2025年10月3日

7:30am

他又揉了揉眼睛,还是一样的数字。

“昨晚喝酒了?”肖宇梁绕过沙发,熟练的收拾起了茶几上的垃圾,将酒瓶扔进垃圾桶,“我刚从片场回来,你经纪人说联系不上你。”

见他还傻坐着发呆,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阿晞?”

曾舜晞倏地伸出手捏上面前人的脸颊,直到半边脸都被他捏变形了,手指上的触感告诉他这是真实的,这是真实的肖宇梁。

活生生的肖宇梁。

三十岁的肖宇梁。

曾舜晞长呼出一口气。

“没事,我睡懵了。”

第二章

曾舜晞一觉醒来,回到了二十八岁。

肖宇梁没等到他回答,打开卫生间的门,又问了他一遍。

曾舜晞定定地看着眼前这张脸,像是没见过又像是没看够,眼神里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情绪,倒是把肖宇梁看了个莫名其妙。

“看你还没醒的样子。”肖宇梁还穿着围裙,手里抓着两颗鸡蛋,空出来的那只手伸出来揉了揉他的头发,“家里没什么食材了,冲杯咖啡给你,做个三明治吧。”

“好。”

第三章

曾舜曦这辈子说得最多的字就是“好。”

但他对肖宇梁说得最多的字是……

是什么呢,曾舜晞想。

十九岁的时候,他们第一次相识。

俩人有寥寥几场对手戏,肖宇梁杀青的时候,特意去找了剧组的演员拍照,两个人对着镜头傻傻的摆出时下流行的剪刀手,但他对这人的印象还停留在不爱说话的层面,拍戏休息的间隙也只是戴着耳机坐在角落里看手机,仿佛整个世界都不如手里那一方天地有趣。

二十二岁,他们再一次相遇。

这次是真的搭档了,他得知张起灵的演员是肖宇梁时,花了三秒钟才把这个人从茫茫回忆里找出来,但再见到的时候,却觉得十分熟悉,啊,是他。

他好像更瘦了,也更帅了点。

可能是为了角色,肖宇梁瘦到皮肤下只剩下线条分明的肌肉。

拍定妆照的时候,曾舜晞在旁边看着,一笔一画将这个人和回忆里的样子重叠起来。

刚认识的成方旭在边上拍他的肩膀:“小哥可真帅啊。”

曾舜晞笑笑说,“是啊。”

谁也没想到肖宇梁其实是个逗比。

用曾舜晞本人的话说,“刚认识他的时候,觉得他很高冷,他不爱说话知道嘛,后来熟了,才知道他这人根本不像表面上那样,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就是闷骚。”

刘宇宁说这个词不好。

后来有人形容了一句,叫慢热。

演员的生活,就像是替别人活人生,尽管剧本是早已写好的,但每个人的理解多少有不同,好的演员能让人身临其境,让观众都代入进去,尽管是同一张脸,却能用不同的身份活出不同的人生。

曾舜晞这辈子的梦想就是成为一个好演员。

应该说这是每一个演员的梦想。

要想骗得了观众,首先要骗过自己。

曾舜晞在拍戏的时候,只要对着肖宇梁,很容易就进入吴邪的状态中去。

他开始对肖宇梁表现出不知不觉的关心,看他为了保持身材一天只能吃一顿,看他在沙漠的烈日里没人帮他撑伞遮阳,看他在片场抽烟提神一根接一根。

助理的遮阳伞下变成了两个人,他不离手的小风扇出现在另一个人手上,他嘴里的宇梁和小哥频繁交替。

导演对他们骤然升温的情谊表示很满意,剧组演员的和谐关系有利于表现出角色之间的羁绊。

面具戴久了,就不容易摘下来了。

再次杀青的时候,两个人没有再刻意合照,但他的手机里,已经有了很多肖宇梁的照片,吃饭的,擦刀的,睡觉的,做鬼脸的。

这一次也没有微博互动。

曾舜晞杀青后睡了个天昏地暗,这部戏费了他太多的体力和脑力,等到他后知后觉的回过神他替吴邪活的这段人生已经告一段落时,心里巨大的空落感呼啸而来,剧的最后停留在小哥和胖子误入了张家古楼九死一生,吴邪第一次脱掉天真试着真正担起小三爷的责任。

他才意识到,真的结束了。

但他抱着一丝希冀,点开了一个对话框,发了一条消息。

“睡了没?”

“怎么啦阿晞”肖宇梁几乎是秒回。

他心底的空落突然就被这几个字填满来。

好像一个孤寂的旅人,在长路上踽踽独行,影子落在身后,劈荆斩棘也好,鲜花掌声也罢,终日无人与说,终于有一天,有人朝他走过来,又陪着他走过一段同样的路,遇到岔路口以为要分别,对方却和他说“我还在这里”。

第四章

终极笔记播出的时候,离拍戏已经过去了一年多。

这部IP被翻拍了太多次,也被骂了太多次,剧方没有宣传,就这样悄悄的在平台上了线。

等到开始火起来,才渐渐敢宣传起来。

甚至追加了两场直播。

两个人各自拍戏太久没见,黏黏糊糊地凑在一起咬耳朵,对经纪人的话嗯嗯啊啊的敷衍着。

“我说你们两个!听见了没有!”经纪人怒不可遏,手里卷着的台本几乎要敲到俩人头上。

“好好好知道了,待会我俩不坐一起。”

“对对对,胖子坐中间坐中间。”

临时空降的成方旭老师第五十九次感慨“我容易吗我。”

“我说真的,你们俩私底下怎么样我管不着,明面上,被知道了就是死路一条。”曾舜晞的经纪人语气低下去,“小晞你吃过亏,自己应该明白。”

曾舜晞想到出道后刚有了点热度后遭遇的网络暴力,一盆凉水兜头泼了下来,他看了看肖宇梁,对方还在傻呵呵看着他乐,他知道这个人以后肯定会红,但却不希望他遭遇这样的坎坷。

但是他现在还没办法,做他遮风挡雨的保护伞。

直播时肖宇梁的手总是不安分地在后面做些小动作,虽然他知道在羽绒服严实的遮挡下镜头根本拍不到什么,但他脑子里总是绷着一根弦,只能借着台本走流程才能把这丝紧张掩饰过去,得亏有成方旭不时地插科打诨,气氛才慢慢松快起来。

他极力避免着一切跟炒cp有关的内容,生怕观众发现什么不对劲的苗头来。

肖宇梁似是感受到他的不安,放在他后腰上的手捏捏他,他不着痕迹的把手缩进羽绒服里,去握他的手,肖宇梁顺势调整下坐姿,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句。

“怕什么,光明正大营业的都是假的。”

他扭过头,两个人对视一笑。

真真假假,谁又知道呢。

第五章

在北京的第十个年头,两个人搬进了同一个房子里。

房子落在曾舜晞名下,这么多年下来,他拍了不少戏,也适应了北方的气候,是时候有个家了。

迁居的时候,两个人没有大张旗鼓。

同年曾舜晞拿下了第一个视帝。

乔迁宴和庆功宴攒做了一场,地点定在新家,只通知了熟悉的朋友圈子,兜兜转转这些年,留在身边的人寥寥无几。

众人都喝得尽兴,七零八落的躺在客厅的地板上,肖宇梁酒量一般,这时候已经醉得头晕,眼前的人影一个变四个,曾舜晞克制着没喝多少,刘宇宁则是东北汉子的好酒量,跟胖子还能再推杯换盏再来几回合。

曾舜晞歪着头靠在沙发上,肖宇梁的头枕在他腿上,正透过自己的指缝数客厅的吊灯上的星星

“一、二、三……啊不对,一、二……”

刘宇宁看了他一眼,朝地上的人努了努嘴。

“你们俩,就准备这么过一辈子了?”

曾舜晞没答话。

他想,一辈子这么长,谁也说不好。

肖宇梁翻了个身,又突然从地上爬起来,噔噔噔地跑到电视柜前,捧着前一天拿回来的奖杯,又抓了抓头发,四下看了看,从朋友们带来的鲜花里抽出一根玫瑰花,献宝一般的捧到曾舜晞面前,单膝跪地说。

“阿晞,祝贺你。”

刘宇宁放声大笑。“整这一出,我还以为你要求婚呢。”

“求婚,求婚……”肖宇梁嘴里嘟囔着,“啊戒指!”他把衣服裤兜摸了个遍,“没有戒指……”

“行了行了。”曾舜晞满脸痛苦地抽走他手里的花,“别丢人现眼了。”

第二天醒来,肖宇梁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坐在床上捂着头嚎头痛。

曾舜晞冷冰冰的抛出一句“不能喝就别喝。”

“嘿嘿。”肖宇梁咧着嘴笑得开心,“这不是开心嘛,阿晞今年拿了视帝,明年就是影帝了。”

“闭嘴吧你。”曾舜晞又一盆凉水泼下来,“有这志气先把你手里的欠的戏拍完。”

肖宇梁顿时像泄了气的气球,“工作好累啊。”

第六章

肖宇梁一边搅拌一边往咖啡里倒牛奶,看曾舜晞从洗手间里出来面色已经恢复到常态,示意他坐过来吃东西。

三明治用的全麦吐司,中间夹着生菜鸡蛋牛肉,边角切得整整齐齐,两个三角体摆在圆盘里。

曾舜晞在桌边坐下,捏起来一块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含混不清地问他。

“你今天没通告?”

“没呢,请了假回来的”。肖宇梁把冲好的咖啡推过来,“待会跟你一起出门。”

他们俩戴上帽子口罩,曾舜晞又摸出一副墨镜戴上,肖宇梁走在后面落锁,手拍拍他的小臂,又滑下去牵起他的手进了电梯。

电梯里俩人肩膀贴着肩膀站着,他从反光的金属板里打量身边的人,墨镜后的视线近乎贪婪的在肖宇梁身上来回扫视。

直到坐进保姆车还一直侧着头。

肖宇梁终于从手机界面抬起头来。

“阿晞,怎么了?”

“没什么。”曾舜晞把头扭回去,停了一下问到,“我有没有问过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什么时候啊……”肖宇梁放下手机,手指无意识敲击着腿认真的思考。

“那你呢?”肖宇梁反问。

“不告诉你。”曾舜晞做了个鬼脸。

肖宇梁伸手去挠他痒痒,曾舜晞在狭窄的车厢里躲闪不了,滚进他怀里笑得喘不上气。

经纪人看后座闹成一团的俩人,心底长叹一口气。

三十岁的幼稚鬼。

第七章

人的一生要做无数个选择。

事后是庆幸还是后悔,都没有预告片给你。

曾舜耕拿到第三个视帝之后决定转战大荧幕,这些年他的事业发展不算顺风顺水,但跟着年岁一起成长的,还有稳扎稳打的演技和口碑。肖宇梁则一直不温不火,他在事业上的野心不如曾舜晞,比起明确要拿到影帝的目标,他更享受当下的人生,演好自己手里的每一个角色对他就是满意的。

为此两个人也有过争执。

肖宇梁心疼他为了拍戏不顾身体,一年365天,两个人能相聚的日子掰着指头能数得清。

但不管曾舜晞多晚回家,玄关处总留着一盏小小的暖黄的灯。

柔软的光线能抚平归家人的疲累。

他洗好澡钻进被窝,肖宇梁迷迷糊糊的翻了个身,长臂一伸把他搂进怀里,凑上来给他一个吻。

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沐浴露的香气,他蹭蹭肖宇梁的脸颊。

“宇梁,晚安。”

或许是前半生的坎坷经历老天爷也看不下去,曾舜晞开始拍电影之后变得顺遂起来。

接连几部电影叫好又叫座,稳稳当当地将曾舜晞送上了当年影帝候选人提名榜单里。

反观当事人,却像个没事儿人,趁着这难得没有工作的长假,兴致勃勃地计划和爱人去日本旅行。

肖宇梁看他扑在电脑面前搜旅行攻略。

知道这人心里其实紧张得要死,不过是找个事情转移注意力罢了。

“哎宇梁,你说我们终点选在哪里?”

曾舜晞把电脑转过来对着他,肖宇梁看他软软的搭在额前的刘海,下面是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

“选在你心里。”他脱口而出。

曾舜晞脸一下爆红到脚跟,直到被这人扑倒在床上亲了个遍,满脑子还是这句土味情话。

这人,这人,还是这样。

人一生的运势都是固定的,不可能十全十美。

曾舜晞如愿以偿把影帝奖杯囊入手中。

颁奖典礼后的媒体采访,长枪短炮对着他,记者们七嘴八舌的问他获奖感言。

却有不合时宜的声音冒出来。

“曾影帝现在事业有成,有没有考虑过成家的事情?”

“曾影帝这么多年来几乎没有绯闻,是否已名草有主。”

“听说曾影帝有个圈内男友,请问是真的吗?”

曾舜晞回避了这些问题,想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把话题岔开来去。

却不料有人有备而来。

“我们拍到曾影帝和一名男子的亲密照,看起来俩人的关系非同一般。”提问的记者举起手里的照片,尽管像素模糊,但依然能看出来照片上的两个男人牵着手,一个正侧过头亲吻另外一个。

曾舜晞脑子嗡的一声,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结束了采访,被保安和助理簇拥着回到了保姆车上。

“阿晞,”肖宇梁那头的声音低低的,“对不起。”

“没事。”曾舜晞一时想不到别的词语,只是无意识的回答到。

经纪人结束掉手里的通话,回头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带起来的艺人,意味深长的说。

“迟早会有这一天的,你想好了吗。”

曾舜晞挥挥手,示意她开车回家。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他不是没想过以后,在这个同性婚姻还不合法的国度,大众对于同性恋人的容忍度极其有限,尤其是他们这样的公众人物,一朝不慎、满盘皆输。

他不止一次的想过,等自己变得足够强大,在这个圈子有了一席之地之后,能把这个隐秘的爱人公布出来,那时候,他已经有了足够的能力,可以撑起那把遮风挡雨的大伞,护得俩人周全。

人啊,总是贪心不足的,什么时候才算是有了这一席之地呢。

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一个先到来。

第八章

玄关里依然亮着那盏灯,肖宇梁坐在客厅等他。

今天的疲累却像抹之不去了。

“宇梁。”曾舜晞坐在桌子的另一面,张了张嘴,“旅行去不了了。”

肖宇梁嗯了一声。

曾舜晞想,接下来该说什么呢。

说公司已经对自己下了最后通牒,如果明天之前不给出一个明确答复,后面的戏也不用再拍了,等热度过去之后再说吧。

可他的梦想才刚刚迈出了第一步,他不愿。

“我们去国外结婚吧。”

“我们分手吧。”

话音几乎是同时落下,可两个人都听见了。

曾舜晞急促地伸出手去抓肖宇梁的手,张开嘴解释,“不是,宇梁,你听我说……”

肖宇梁的身体绷紧了,往后躲了一下。

第九章

肖宇梁的梦想是什么呢。

从他出道起,有很多采访里都问过这个问题。

他不止一次的回答过。

“希望拍戏不要受伤,家人都身体健康,每天都过的开心,就够了。”

二十五岁之前,家人是包括了父母、哥哥和自己。

二十五岁之后,又多了一个爱人。

三十五岁的时候,他的爱人说,我们分开吧。

曾舜晞在数九寒冬的漫天大雪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是要把2019年那个夏天最后那场戏的没来的掉的眼泪全都哭回来。

“我把宇梁弄丢了。”

第十章

肖宇梁发现最近曾舜晞拍起戏来更不要命了,恨不得把24小时掰开来用,他知道今年曾舜晞有个电影,导演准备冲击明年的柏林奖,前期保密工作做得严严实实,饶是他这种家属,也不知道进度如何。

他只能在自己休息的日子里,频繁的去探班,行李箱塞的满满的都是吃的、跌打药酒、创可贴等各种生活用品。

连曾舜晞的助理也忍不住感慨,您这比我专业多了。

肖宇梁把保鲜膜包着的水果打开,往上面一根一根地插牙签,又拈起一块塞进身边背台本的人嘴里。

看着曾舜晞瘦得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忍不住埋怨道,“这么拼干什么,日子长着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把这辈子的戏都拍完。”

曾舜晞嚼了两口,把嘴里的食物塞进一边的腮帮子,朝他笑,“秘密。”

“喔唷,你秘密很多嚯。”肖宇梁好气又好笑,伸手去挠他的胳肢窝。

正准备过来打招呼的经纪人马上把脚后跟掉了个个儿走开。

嘁,三十岁的幼稚鬼。

第十一章

柏林电影节如期举行,肖宇梁推掉了那几天的通告,作为随行嘉宾一同前往,出发前他在酒店等曾舜晞化妆换衣服,却见助理提了两套西装进来,他不解地用眼神问曾舜晞。

曾舜晞说,“我没带女伴,就只能委屈你了。”

肖宇梁见他皮这一下很开心,也只能认命的拿起衣服去换。

正对着镜子拨弄头发的时候,曾舜晞打开洗手间的门进来,站在他身后由衷的夸赞。

“真好看。”

肖宇梁看着镜子里长身玉立的两个人,转身把曾舜晞的领带正了正,在他嘴角轻轻印下一吻。

“我的阿唏最好看。”

最佳男主角结果揭晓的时候,镜头扫过坐在台下的候选人,最后定格在曾舜晞脸上,肖宇梁的半张脸也落在镜头里,他不着痕迹地在桌下拍了拍曾舜晞的手臂。

曾舜晞在全场的欢呼和掌声里站起来,先是侧头看了看身边的人。

肖宇梁用嘴型对他说:“阿晞,祝贺你。”

曾舜晞慢慢走上领奖台,接过主持人手里的奖杯,站在话筒前。

“很荣幸今天获得这份荣誉,首先我要感谢养我育我的父母,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他举起奖杯朝空中的镜头示意。

“其次,非常感谢这部电影的导演、编剧和所有的工作人员,这份荣誉不只属于我一个人,是所有人的。”

台下的掌声一阵接一阵。

“最后。”他看向台下的某个方向,“我要感谢我的爱人,感谢他陪我走过的这些年,演戏是我的生活,影帝是我的梦想,而他,是和我要共度一生的人。”

“肖宇梁,我爱你。”

作者说:在每一个平行世界里,他们都在一起,过完美好又漫长的一生。

*甜哒()`ω′(ヾ)

1.

曾舜晞一直觉得肖宇梁无所不能。

从刚开始认识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肖宇梁毕竟和他不一样,正儿八经当了十几年素人。曾舜晞在片场有意无意地依赖肖宇梁,一开始只是崇拜,后面发现,哦豁,完蛋,陷进去了。

他开始从无意识地撩拨人家变成了有意无意也要黏糊一下。

第一次抓了肖宇梁的嘴,肖宇梁想,靠,我的妆。

第一次摸了肖宇梁的鸡,肖宇梁想,好,摸回去。

第三次扣了肖宇梁的*,肖宇梁想,好家伙,操,手好软。

心也好软。

扑通扑通。

2.

其实他们俩都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日子在一起的,好像水到渠成又好像顺其自然。

肖宇...

肖宇梁虽然工作态度很社畜,能摸鱼就划水,但对曾舜晞是一等一的好。曾舜晞不能吃辣,每次吃火锅,他就小心翼翼变着法给人家调各种口味的蘸料。大夜戏,下班再晚,肖宇梁总是等到他一句话才陪着他睡觉。连曾舜晞的经纪人都自叹不如——肖宇梁太会宠小孩了。

肖宇梁嘿嘿一笑——因为我是大人,他是小孩啊。

3.

曾舜晞最近接了个新综艺,镜头不多,收拾得倒是厉害。更何况后期恶意剪辑,播出那天晚上,网上骂声一片,曾舜晞累得不想说话,埋头在床上一言不发。

肖宇梁皱着眉想哄,一摸额头才发现小孩哗哗掉冷汗,那个破综艺欺负人。他折腾了一天,没吃饭不说,还在玩游戏时候被人捅一胳膊肘在胃上。

后期剪了个干净,他连委屈都没处说。

4.

按曾舜晞现在的咖位,确实还是容易被欺负。肖宇梁心疼得要命,到头来反得是曾舜晞去安慰他,他说,这有什么,我早些年出道的时候被欺负得更惨。

肖宇梁一口气差点上不来,他说阿晞你不太会安慰人,还是别说话比较好。曾舜晞哈哈笑了两声,歪着脑袋靠在了肖宇梁肩上,他头上的发胶已经洗掉了,头发丝柔柔地,扎得肖宇梁脖子有点痒。

他突然有点委屈,从十几岁早早地入了娱乐圈,他吃的亏,受的欺负一点都不少。人人夸他体面,他的体面是委屈自己换来的。

肖宇梁感到脖子一凉的时候都慌了,“阿晞!”他想去看看曾舜晞的脸,那人却一动都不肯动。他揽着肖宇梁的肩,半晌才带着点哭腔道,“我想家。”

肖宇梁心都要碎掉,搂着他的小孩哄。连给你买AD钙奶这种话都说了,曾舜晞笑了两声,鼻尖红红的,嗯了一声。

5.

白一骢人都懵了,他只知道肖宇梁向来不是个服管教的,但从来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还得去警察局捞人。他过去的路上还在想,肖宇梁要是敢给他上社会新闻,他回去就把肖宇梁埋在公司门口的花坛里。

肖宇梁坐在警察局里,坦然得好像他是来上街买菜的。但无法忽略他嘴角的一点挂彩,显得他整个人阴桀得可怕。

白一骢问他怎么了。他语气轻松,甚至有点挑衅,“打架啊,没看过吗?”

6.

这件事还是曾舜晞帮忙压下去的,但这件事毕竟惹了太多人。曾舜晞说了不少好话,经纪人莫名其妙要替他收拾烂摊子,一个人惹出来的事情,两边都乱糟糟。

他不可能去怪肖宇梁,但总有人会怪他。

他这边还在找人替他打点,这跑那跑,累个半死。还被禁了一大堆东西,手机都上交,下一秒,经纪人拿了自己的手机。

肖宇梁收到曾舜晞的一条信息,头像都换掉了。

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他说。

分开吧。

7.

肖宇梁愣在原地好久,才反应过来,操,自己被人甩了。拜托,被人甩了诶!他还没有过这种经历,脑子内第一反应居然是卧槽,还有人敢甩我,牛逼啊曾舜晞。

河豚来回走了几步,蹲在大马路边,他心想不就是失恋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还是天水solo小王子。

有什么大不了的。

呜呜。

8.

肖宇栋,无辜被cue。出来的时候还是懵的,外套都只套了半个袖子,刚到楼下就看见肖宇梁,挎着个批脸蹲在花坛上。他这个弟弟从小就想一出是一出,真正倔起来全家人拿他没办法。

肖宇栋蹲在他旁边,两个人肩并肩像两根大萝卜。

肖宇栋问,咋了这是?

肖宇梁吸吸鼻子:我失恋了。

肖宇栋哦一声,没有表示。

肖宇梁气愤道,我失恋了诶!你没有什么表示吗?

9.

肖宇栋并不想有什么表示,他的钱包更不想有什么表示。肖宇梁抱着膝盖,落魄得像一只流浪的小狗,肖宇栋叹了口气,手插在口袋里蹲下来。

“好了,服了你了,请你喝酒行不行。”

肖宇梁吸了吸鼻子。

“不行。”

他说,“曾舜晞不喜欢我喝酒。”

肖宇栋无语,“不是分手了吗?”

肖宇梁:呜呜呜呜分手了也不喝酒,不喝!

10.

肖宇梁嗷呜一声,哭得很没形象。肖宇栋被吓了一跳,弹起来问他,“卧槽。失恋而已,不至于吧!”

他一边呜呜一边揉脚,“蹲久了,我抽筋。”

肖宇栋:……

肖宇栋:你是不是缺钙啊。

肖宇梁哭得更大声了,“呜呜呜我缺爱呜呜呜,阿晞——”

11.

结果还是去了酒吧。

大半夜的,他吐得他哥都想把他丢垃圾桶里。曾舜晞瞒着经纪人出来,穿了件白色的外套,显得和这里格格不入。

肖宇梁抱着曾舜晞不撒手,他喝醉了,张嘴那酒气熏得曾舜晞倒退三步。他先是挂在了曾舜晞身上,鼻子吸吸,才反应过来来人是谁。努力瞪大了眼睛,眨了好几下,忽然有些委屈地问道,“你是曾舜晞吗?”

曾舜晞无奈,和醉鬼不能交流,只能点头。

肖宇梁不信道,“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

“阿晞——”他突然又哭起来,“阿晞,我好想你啊——”

整个酒吧的人都被吸引了眼光,曾舜晞最受不了这个。搂着肖宇梁的肩膀要走,肖宇梁抱着他不撒手,眼睛直勾勾盯着曾舜晞的脸,他还是不敢相信,小心翼翼地问了最后一句,“你回来了吗?”

12.

曾舜晞无奈地笑了笑,说,回来了,不闹了,宇梁。

嗷呜——

肖宇梁在酒吧哭成所有人的目光中心——他说,阿晞,我好喜欢你啊,你别走好不好。

好!好!好!曾舜晞想把他埋土里,听见了听见了,丢死人了,聋子都听见了。

13.

路上没什么人,只有一只气喘吁吁的曾舜晞,和一只臭烘烘的肖宇梁,曾舜晞扛着他走,心想冤家啊冤家。

肖宇梁细声细语,但很委屈,“你还知道回来。”

肖宇梁身上还背着个包,只背了一边,包带一甩一甩。曾舜晞被它打得烦,伸手去摘,摸到了里面长方形的一排。

他拉开拉链一看。

是一排AD钙奶。

一发实在写不完,对自身的认识偏差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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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宇梁离开后就像一滴水归入大海再也消失不见,他们本来就是不同世界全无交集的两个陌生人,一旦断开唯一的联结就会被身下的暗涌带去各自的远方。

可又偏偏有这样的草蛇灰线伏行千里,非要来提醒他曾经生活里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既然这样就不需要我捧场了吧,曾舜晞想。

但是首场演出,他还是去了。

票买得晚,位置特别后,他这辈子就没离舞台这么远过。曾舜晞以为自己已经忘了肖宇梁的身形、他走路的姿势、他站在那里独有的形态,但只要他登上舞台,即使人影幢幢,不用开口曾舜晞就能用这双轻度近视的眼睛分辨得出人在哪哥犄角旮旯。

好吧。

结束后观众起身鼓掌,全体演员鞠躬致意,气氛满点,曾舜晞看着熙熙攘攘向后涌去的人流停下了脚,安坐着决定五分钟再出去,太挤了,反正他的座位也挡不着谁。

因为是好天气,他只穿了件白T,戴着人手一个的口罩,出门抖了抖渔夫帽戴好,丢到人群里找都找不到。这副打扮倒不是怕肖宇梁把他认出来,虽然曾舜晞剧场来的少,也知道观众和演员不走同一条通道。

但是意外偶尔会比停车场先到。

当曾舜晞开动全部脑筋回忆自己开场前究竟把车停在哪片区域的时候,首先印入眼帘的却是几个骑在人行道用来挡车的花岗岩球上的闲杂人等,正吞云吐雾、热烈地讨论着什么。禁烟条例实行之后这般三五成群的人十分常见,多是办公楼的逼仄角落里,戒不掉的上班族们偷得五分钟闲暇,自成小团体乎谈些不入流的话题。

可曾舜晞停下了脚步,因为肖宇梁也在其中。

演出里他以为他是认得那双逆天的长腿,但原来一个扁扁的后脑勺就能让他在心不在焉里一眼发现肖宇梁。

从这个角度肖宇梁是看不到曾舜晞的。他并不是聊天的中心,也好像没有迫切加入的意思,只是安静地站在外侧,指尖刚刚点燃的烟腾起细长的霾。

仔细看能发现这群人虽然没有穿着戏装,却都盘靓条顺,长着副舞蹈演员的好身材。

而曾舜晞只后悔为何今天偏偏穿着圆领,连个能竖起来遮掩的领角都寻不到。另外这群人首演成功不去吃饭庆功蹲在这里拦路又是做什么,他要是折回的太明显也许反而会被注意到,再说这种萍水相逢,你会看一眼身边人的几率又是多少。

打定主意后曾舜晞小跑着路过了他们,从人行道的另一侧,口罩不够还要用手掌掩住口鼻,像是怕被烟味熏到。

停车场的出口缴费排队拖了老长,曾舜晞定了定心神总算是看到了自己的车,他扫完停车码摸出钥匙想要上车,刚拉开车门却有另一只手“啪”地伸出来把车门又压上了。

曾舜晞眨眨眼睛,什么情况?

有几个混混模样的人围住了他。

曾舜晞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在这个城市生活了许多年没遇到过打劫。何况这是闹市区,即使深夜也有保安巡逻,停车场还有监控,犯罪成本未免有些高。

“这车低配也要一百三十万吧?”领头那个人说。

曾舜晞知趣的把钥匙递了过去,“你们随意。”

今夜祸不单行,看来贪心用这场舞剧作为与肖宇梁的正式告别是一个老天爷也看不过眼的决定。好在他有保险。

“爽快人。”那人用手指在车窗上点点,“但是这种亏本买卖我不干,卖又卖不上价,开出去五分钟就被GPS锁定,抓到了一看涉案金额,好家伙,牢底坐穿。”

曾舜晞忍不住笑了笑,“大哥很懂法。”

然后他拿出了钱包,“但我真的没带现金。”

然而下一秒那些忐忑都可以抛去脑后,因为一条牛仔裤从天而降破解了他的困局,结结实实地踹飞了距离曾舜晞最近的一人,曾舜晞听到“咚”的一声人砸在了引擎盖上。

“丢你螺母!”那人挣扎着爬起来,本来懒洋洋的神色变得凶恶,看着就要拼命。

“我录了视频,还叫了保安,现在是二对三,一会儿该是二十对三了。”

肖宇梁已经破开了包围圈,用肩膀把曾舜晞挡在了身后。

他的声音和平时不一样,低沉而有威慑力,曾舜晞能闻到他身上卸妆后残留香味,在那天之后他有多么讨厌这个味道此刻就有多么安心。他已经不再拥有这个人,却不妨偷这一秒。

另一人抢上去扶住了被肖宇梁踢得不轻的朋友,领头那个上下打量了肖宇梁一番,“你有东西,回头找你算账。”

他们居然就这么地离开了,偃旗息鼓仿佛刚才的声势浩大不过一场活灵活现的表演。肖宇梁一直目送着他们走到视野之外才转过身,今天晚上他们第一次四目相对,曾舜晞就着停车场不太亮堂的路灯发现他的眼皮有点肿,看上去很疲惫,喉结微微起伏了几下,大概也和自己一样找不到开场白,但他还是开口了,“其实那几个人是我朋友,我那一脚会不会踢的太重了?”

“你变丑了。”

双方的声音同时响起,曾舜晞咀嚼了几下才明白肖宇梁在说什么,后怕混合着感激迅速转化为熊熊怒火,“你说什么?你是不是有病!”

草泥马肖宇梁,你的意思是打劫是你安排的?怪不得会有人费力不讨好地在这种地方动手,又能因随便几句喝止轻易放弃,亏他还吓得要命——

“我刚才在那边抽烟看到你,想叫你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肖宇梁审视着他的反应,“而且我一直梦想英雄救美。”

“滚蛋。”曾舜晞说。

他咬牙切齿,上一次的分别是那么不体面,可他看到肖宇梁出现依旧那么高兴。那不仅仅是得救的喜悦,他想念这个人,虽然他都不太敢去想他、不敢倾诉,他怕自己忍不住暴露肖宇梁,怕姐姐知道后真的找肖宇梁的麻烦,结果一转脸,肖宇梁就给他安排了一场陷阱。

虽然他马上就承认了。

“阿晞。”

“骗子。”他推开肖宇梁,想要坐进驾驶室。自打认识肖宇梁以来他已经不知道逃过几回,再加这一把也对他所剩无几的自尊造成不了多少打击。

“我只是想道歉,说完我就走。”可是肖宇梁抓住了他的胳膊不准他离开,“我很后悔,如果那天我发现你已经哭了我一定不会说那些话,其实我当时很害怕,我怕的像被白金之星捏住了心脏‘扑通扑通’。我在路上一直盘算着要怎么哄你,回到家我甚至洗了把冷水澡,想弄出些病来让你不得不留下我,但我打开冷水阀的时候想通了,如果你真的在气头上,我做什么都没用。于是我和自己说,已经赢不了,至少不要输。”

原来他知道那天进门的时候曾舜晞就已经哭了。他为自己感到丢脸,连最后一点看似的冷漠也一早在肖宇梁面前摔得稀碎,他以为自己控制得很好,如常的声线还有昏暗的光,足以掩盖他的不堪一击。

可是肖宇梁一早发现了,依旧没有停手,用最稳健的话剖开了他的心。

“放开。”

“阿晞,”肖宇梁惯常会用手段逼曾舜晞就范,撒娇、耍赖、甚至性,只要管用便会信手拈来。可他这次既没有亲曾舜晞,也没有粘着他低声耳语,甚至放开了曾舜晞一直在挣扎的手,只是不甚用力地把住车门,“我本来不想再打扰你,可是我突然想到,这个城市有一千五百万人。阿晞,如果你活到一百岁能把这一千五百万人都见一遍,也要每天要遇见四百多个陌生人才行。有很多人终其一生都不会有一次相遇,而就算是上天安排好的唯一一次相遇,对大多数人来说也不过是地铁口早高峰的擦肩而过,缘分到此为此再也没有以后。可我们已经遇到了两次。”

“你想说什么。”曾舜晞抬高了声音,“我是来看了你的戏,这不是什么偶遇,不是上天的安排,是我自甘——”

肖宇梁打断了他,“是吸引力法则,当你无比期待一件事发生的时候,世界都会为你开道。”

曾舜晞咬住了自己的下唇。他的眼角有些微微下垂,看什么都会有种无辜的神情。可他希望自己现在千万不要在用这种神情看着肖宇梁,因为抛却所有的痛苦不舍煎熬,他不肯原谅肖宇梁是真的。

曾舜晞从没在任何人身上栽这么大的跟头,被砸穿底线却辗转难眠。他爱吗?难堪又肯定;恨吗?刻骨铭心。肖宇梁说他不想输,难道曾舜晞就很想输了?

可他连一个筹码都没有。

肖宇梁垂下了头。

他明白,他从来最能明白曾舜晞的心思,要不要理会只在他想和不想之间。

所以当他再抬起头,眼角已经蓄起泪花,曾舜晞措手不及地愣在当场,这个寡廉鲜耻的混账居然就趁着这个空隙把头埋进了曾舜晞的颈窝,温热的泪浸湿了曾舜晞的脖子。

“对不起,”他哽咽着,处心积虑要伪装成一只雨夜里孤零零的湿透的可怜小狗,“如果能早点知道自己会遇见你,我不会把自己弄得这么糟糕。”

我还记得鱼粮在直播的时候说过最喜欢在雪地里躺着拍的这套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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