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真实的照片本质上有复述现实的意味,不能够虚构或者操纵。罗兰·巴特把摄影描述为“所指的发散”,所指的意思是拍摄对象。光感染了胶片,让摄影将拍摄对象的准物质痕迹保存了下来。
照片从前与它的拍摄对象“如影随形”,但数码时代对摄影的真实性提出了质疑。iPhone4引入了前置摄像头,这本来是为了实现facetime功能而进行的硬件调整,却打开一个新局面。2013年“selfie”(自拍)成了牛津字典的年度词汇,12个月以内就有数据统计,全球每隔1秒就有一个网友试图通过网络找到自拍图像,每隔3秒就有一个网友上传自拍照。
我曾经在美颜App流行起来不久,去一家头部的公司采访,当时它的产品已经覆盖了全国70%13岁到25岁的女性。它的产品经理要经常去时髦的城市做流行妆容的调研,也通过大数据来迭代产品以便更好地满足用户的需求。
修图的总体方向是皮肤白、脸小和眼睛大,这符合心理学对人脸吸引力的实验结果:“好皮肤最能吸引人,好的五官,特别是大眼睛和瘦脸颊也吸引人。”在这个基础上,美颜软件可以让人的脸更加精致和完美。比如瘦脸的功能,参考了颧骨整形手术的思路,通过算法判断用户的颧骨数据,把宽颧骨收进去一些。比如缩小鼻翼的功能,整形手术里有鼻综合的项目,因为中国人里很多是蒜头鼻或者鼻孔大,这个改进能让脸看起来精巧。
发展到现在,真实甚至在照片里彻底不见踪影。现在经常能够看到社交媒体上的照片打假,对比真实和图片会发现那些窗外蓝天白云的豪华下午茶照片,从美女的长相到酒店环境和窗外背景都可能是美颜加上如片场布景一样的道具完成的。
把自己的照片发在社交媒体上,是一种呈现。美国学者欧文·戈夫曼写过一本社会学经典著作《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他引用莎士比亚的话来阐述理论,“世界是一个舞台,我们都是演员”。
社交媒体就是虚拟世界的舞台,既然要登台,就要化妆。戈夫曼认为,在面对他人进行表演时,多数时候我们都希望给别人留个好印象。在社交媒体上,人们展示的都是生活中特定的方面,让自己显得更美的角度,精修过的容颜、优雅的品位、幸福的瞬间等等。这些刻意或者无意中装饰过的照片就成了社交媒体上最常见的内容。
晒出美颜图片有让人理解甚至积极的一面。“给人留个好印象”用学术的说法是印象管理,它分为三个类型:真实自我、规范自我和理想自我。当人们面对外界的时候,当然会展现规范自我和理想自我,也就是社会规定我们应当成为的样子和我们理想中的样子。
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董晨宇老师说:“晒美颜图片也有积极的方面。心理学研究中有个理论叫作自我提升,它是关于主观幸福感的。如果我晒的照片能稍微提升一点,并因此获得人们的赞美,这件事能让我更幸福。没人愿意天天把自己最丑的一面展示给大家。”
迷失在自己的“手机倒影”里,会造成很大的问题。在虚拟世界里,每个人的视角都是从“我”出发去看外在和他者。在现实社会里,自我为中心可行不通,自恋会遇到很多人际交往、工作、生活上的障碍,给自己和他人都带来痛苦。
虚实不分,还会造成自我美化,不切实际的炫耀自己,认为自己与众不同,选择性忽略自己的缺点。董晨宇说:“举个例子,比如我们都会在简历中稍微美化一下自己,这是非常正常的自信,也是自我推销的战术。但是,自恋者会信以为真,觉得自己本来就和简历上写得一样优秀。”虚拟世界里形成的这种自我认知偏差回到现实中,也会带来很多困扰。
虚拟和现实的落差造成问题,非常著名的例子是“巴黎综合征”。它指的是日本旅游者在巴黎发现真实的巴黎和他们想象的差异巨大而引发的心理疾病。病症表现为恶心、失眠、抽搐、恐惧感、蒙羞感等等。哲学家韩炳哲认为:“日本游客在巴黎如强迫症一样的拍照热情,可能是一种下意识的防御机制。”美好的巴黎从虚拟中来,只能再回到虚拟中去寻找。“其目的是通过拍摄图像驱赶可憎的现实。作为理想化图像的美好照片会将他们屏蔽在肮脏的现实之外。”韩炳哲写道。
长相真实的照片可能五官比例不够完美,皮肤也有岁月痕迹,但所有的不完美甚至缺陷都是独一无二的,也是有血有肉活过的痕迹。越是能够轻易遁入图片中拥有完美自我的时代,反倒应该时常面对一下真实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