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昏暗,好似厚重的云层遮蔽了太阳,只能瞧见从一旁窗帘下方漏出的一层微光。不过一会儿,雨点打在玻璃窗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密集,那打在屋檐上声响成了嘈嘈切切错杂弹,
越是在这种天气,人就会犯懒,不愿意起床,东谷翻过身,继续躺在床上。
身侧床垫的位置沉了下去,西条翻过身,习惯性地靠近东谷,鼻腔呼出的空气正对着他的胸膛。东谷将西条拢到怀里,侧过头,下巴抵在西条的头顶。这是两...
身侧床垫的位置沉了下去,西条翻过身,习惯性地靠近东谷,鼻腔呼出的空气正对着他的胸膛。东谷将西条拢到怀里,侧过头,下巴抵在西条的头顶。这是两人的习惯,每当没有拍摄计划的时候,两个人总会无意识地相拥而眠,迷糊着睡个回笼觉。
或许是演员的生物钟,西条的眼珠子在眼皮子底下左右转动,似乎就要醒过来了。
“唔。”
东谷蓦地闭了眼,屏住呼吸。
身侧床垫沉陷的位置移动着,呼吸越来越近,鼻腔呼出的热气正对着他的脸颊。
高人桑想做什么?
东谷有些紧张,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他听到了一声轻微的笑。
东谷立马睁开了眼,来不及躲藏的西条,就这样赤裸裸地,倒映在东谷的瞳孔里。
“在笑什么?”
“啊——”西条翻过身,平躺在床上,才接口,“我说,你都醒了还装睡。”
原来刚才——
西条醒来,就意识到自己又不自觉睡进了东谷的怀里,强有力的手臂温柔滴环绕着自己。他抬起头,可以看到微弱的光线照亮了东谷的轮廓。房间太过昏暗,让西条看的并没有那么清晰,便挪着身躯想要仔细瞧瞧沉睡的天使。
却不料,看到了他微抖的眼,还有不自觉吞咽的喉结,就知道这人早比自己醒来的早,现下闭着眼不知道又想做什么,禁不住先笑了出来。
“什么嘛。”在得知西条的解释后,东谷嘀咕了一句。
白期待了。
还以为高人桑会对自己做什么。
遂起床,前往浴室洗漱。
无数银色的珠子从天空中倾泻而下,落在草地上,冷风夹杂着雨水的气息,吹进室内,使人感到一丝凉意。
摄制组的镜头里,出现了一个身着宽松白T、家居裤的男人,从远至近,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走进镜头中心的圆桌前坐下。
东谷从浴室洗漱出来后,便看到西条正对着窗外的冷雨发愣,走到边上去,坐下问道,“在看什么?“
“在听雨。”西条抿了一口咖啡,回应着。
东谷拉开板凳,坐在西条身边。柔和的灯光映照在他的瞳孔上,折射出浅浅的光晕,映着那如湖蓝的眸子。被这么一双眼注视着,怎么会有人不心动,怎么会有人不爱他呢。
西条并不是没有感受到这份炙热的视线。
却不敢看他,那双眼里盛满了无尽的温柔和爱意,若是凝视着他,就要沉浸在这份深深的依恋中,哪里还能记得住,此刻并不是在家里,而是在综艺里呢。
西条垂下眼帘,眼神有些飘忽,转移着话题,“你今天有什么打算么?”
东谷叹了口气,提议道“要不要一起看个电影?“
西条点点头,表示同意。
两个人走到电视柜前,翻找着放在里面的VCD,“高人桑,你喜欢看什么类型的片子?”
“唔,文艺片吧。而且还能从中学习前辈们的演技。”
“不愧是高人桑。”
“你呢?”
“我什么都看,爆米花类型的商业电影也可以,电影总归是让人放松的娱乐方式,何必整这么累呢。”
收纳柜里的VCD,翻来翻去全是一些爱情电影,看来民宿的主人一开始还是将房屋的受众定位在情侣上。
西条随手抽出一幅碟片,VCD封面上是纯粹的白,一个抬头仰望的女子闭着眼,雪花掉落在她的周围。封底写着这部电影的名字《情书》。
“那我们就看这个吧?”
“好。”
东谷将光盘放入播放器内,随着光盘的转动,电视上显露出了画面。回到沙发上,两个人轻松地瘫在上面。
随着屏幕前的XX株社显现,东谷提议道,“对了,我点个三明治,让店员送过来?……高人桑要不要吃点什么?“
“蔬菜沙拉吧。“
“好啊,就奶茶,听你的。”
熟悉的音乐从音响上流淌出来,电影开始播放,一封原本出于哀思而寄往天国的情书,却出乎意料地收到同名者的回信,并逐渐挖掘出一段深埋多年却始终沉静的故事徐徐展开——
直到若干年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才发觉曾经自己隐隐心动过的那个人,原来也暗恋着自己。
“唉——”一声叹气引得东谷回头,他正坐在地毯上,背靠着沙发,慢里斯条地喝着奶茶。
“说是纯爱电影,到底还是探讨了人的对于爱的理解,和自我的成长。”西条顿了顿,“这种错过,而后知后觉的爱,和对追忆之人爱的坦诚和接受,还是有些令人惆怅。”
“所以,比起遗憾的人生,我更愿意抓住当下。”东谷回望着,继续说,“不知道未来和万一何时到来,至少此时此刻,我能够跟我爱的人在一起,就不算遗憾。”
“咳。”
“是。”西条随后转移了话题,“这部电影我没记错的话,还是导演岩井俊二出道的第一部作品吧,刚出道的作品就有这么完美的把控,真是……太厉害了。”
“对啊,而且这部作品不还获得了大阪影戏节导演奖么!”
“几位前辈对于情感细腻的表达和处理手法也很厉害,中山美穗前辈一人分饰两角,两个角色的性格和小动作细节的设计,让人完全意识不到这是同一个人,就好像是一个人一样。”
两个人就这样瘫坐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讨论着电影里的剧情,讨论着导演的拍摄风格,讨论着前辈的演技。
“叮咚”——
门铃声响了起来。
东谷起身站起来,打开房屋的大门,门外探进一颗光溜的秃头,原来是这次随行跟拍的PD,他不好意思地歪腰鞠躬道,“打扰了,西条先生、东谷先生。”
“怎么了?”高条侧身让步。
他挥了挥手,示意自己不进来,继续解释道,“本不应该打扰艺人的自由发挥,主要是接下去几天的天气预报都要下雨……”
看来是今天宅在家里给综艺效果造成了一定的影响,西条一听到PD的发言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随后回应道,“那您有什么建议呢?”
他挠了挠头,略带尴尬地说着,“不愧是西条先生,这附近有个温泉会馆,想请您和东谷先生一起过去,作为最后的度假休闲时光。”
“……啊?这么就要结束了吗?”东谷显得有点依依不舍。
“是的呢,东谷先生。后天便是同居生活综艺的最后一天,您二位可以在明天准备给对方的告别礼物了。”
“好的,我明白了。”西条接下了温泉劵,与东谷挥别了PD。
“那我们接下去就准备泡温泉吧。”
西条招呼着东谷准备起来——
TBC
原谅我的拖拉,尽快完结中
3.15留言此章重写过
6.24留言此章节修改过,后面会不定期修补前面ojz
演员涉×总裁英
我们拥有顶级ooc
迫害北斗有,介意请自行避雷
——M——
今天天气不错,是个去门店探视的好日子。
天祥院英智一进门,看见摸鱼员工立刻直起身子装作自己在认真工作的同时,被一位浑身上下都遮的严严实实的不知名男士吸引了目光。
“哎哎哎哎!等一下!”对方叫住冰鹰北斗,指着菜单说,“额.....我...
“哎哎哎哎!等一下!”对方叫住冰鹰北斗,指着菜单说,“额.....我要点什么呢?”
“......”冰鹰北斗深吸一口气,在过去的半个小时里他已经被这个人像这样反复叫住过多次,但就是不点餐,想到这里,他又重重的把那口气呼出来。
“受够了受够了受够了”冰鹰北斗充满怨气的想着,但那该死的职业素养又不能让他把此刻想的说出口,他往旁边一看,看见了天祥院英智。
“......”
冰鹰北斗强行撑出一个笑容,俯下身来好脾气(不)的和这位十分烦人的客人说:“先生,您要点什么?”
对方明显对冰鹰北斗突然转变的态度吓了一跳,往旁边一看,也看见了天祥院英智。
日日树涉心底一凉,心想完蛋,怎么会在这种时候遇到他。
一想起昨天晚上和他发生的种种不堪言说的事,作为抢走了对方初夜的罪魁祸首,日日树涉不禁感觉心里凉凉的。
他是来报仇的吗?
那也不应该啊!毕竟自己可是对方旗下的摇钱树,就算对自家老板做了乱七八糟事也.....大概..会被赦免.....吧...大概吧。
令他庆幸的事,对方好像并没有认出他。
“呵呵,北斗君看起来很生气呢?怎么回事?”天祥院英智看着日日树涉,看起来像是在努力分辨他到底是谁。
“嗯,是这样的天祥院前辈,这位先生让我在这里站了半个小时就是不告诉我他到底要点什么。”
“哈哈,我必须要批评北斗君~因为为客人服务是我们的职责。”天祥院英智拿过冰鹰北斗手里的本子和笔,和善的弯下腰看向日日树涉,“那么这位客人,您想点些什么?”
他应该没认出我来吧没有吧应该吧。日日树涉的脸色不太好看,他的眼神上飘下飘漫无目的的在天祥院英智身后的一片空气里看着。
“嗯?先生?您想点些什么?”
天祥院英智君的声音很好听,至少日日树涉是这么觉得的,特别是像现在这样离的很近的时候就更加富有磁性,像某种会产生依赖性的药物一样吸引着他,让他想要拥有更多。
天祥院英智的声音。
思绪飘的很远,日日树涉又回想到那一夜混乱,看起来脸皮很厚但比谁都纯情的演员先生忍不住红了脸。
“......”天祥院英智似乎觉得很好玩,眯眯眼,轻柔的说到,“您想点什么?”
“我们这里有很多菜品....如果您需要的话....如果是您需要的话,我们可以给您提供隐藏菜单”
日日树涉有些疑惑地歪歪头。
“那份菜单上只有一份菜品......”
剩下的冰鹰北斗听不清了,他看着自家老板和那位烦人的客人说悄悄话的同时在心底里打了一个问号。
他怎么不知道有什么隐藏菜单????
很快,他的思绪被打断,他看见那位客人朝着他招了招手,然后说:
“您好,你老板勾引我。”
冰鹰北斗:?
“您打算怎么处理这事?”日日树涉看起来很严肃的说。
我怎么知道???冰鹰北斗震惊了一下,开始想对策。
但还没等他想完,对方就自顾自地说到:“这样,您把这位放在我这抵债,怎么样?”
冰鹰北斗:??
??怎么还要赔钱的啊!?
“如果您不说话的话,我就当你默许了哦~小北北~”
冰鹰北斗:???
他就说怎么这人贱的和日日树涉有的一拼,原来这人就是啊!!
这个仗着自己比他先从电影学校毕业一年就肆意妄为的混蛋!!
“好了,不要再拿北斗君看玩笑了,日日树君。”天祥院英智笑的很开心,“现在我们来谈谈昨晚的事吧。你打算怎么赔偿?”
“唔...哭哭哭....我只是一个刚出道半年的可怜小演员啊哭哭哭....我没有钱啊....”
“所以我只能拿我自己抵债咯?”
冰鹰北斗在这一刻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会发光的电灯泡。
写到一半突然想到真的:你们不要再打了啦!要打去练舞室打!
VICINISSIMO
Patch1:NewYork
「一组久远的备份数据」
番外1收录于《VICINISSIMO》
涉英52024h接力23:00
从此我们将携手走过无数个未来,走向无数个新世界
newstorybegins
舞台上并非绝对的黑暗,四周哪里还是闪着些许光芒,像置身在微茫的宇宙深处一样。这种时候,总让人万分激动,即使站上舞台许多次,日日树涉依然觉得,没有比演出开始前的这半分钟更令人着迷的时刻了,肾上腺素飙升,这种期待,不亚于站在宇宙飞船的甲板......
舞台上并非绝对的黑暗,四周哪里还是闪着些许光芒,像置身在微茫的宇宙深处一样。这种时候,总让人万分激动,即使站上舞台许多次,日日树涉依然觉得,没有比演出开始前的这半分钟更令人着迷的时刻了,肾上腺素飙升,这种期待,不亚于站在宇宙飞船的甲板上,等待着倒计时,他即将松开绳索,开启一段星际漂流。
远处,观众们挥舞着手中的应援灯,像一片有生命的璀璨星光,汇聚成了大海,它让置身暗处的日日树涉也可以完全看清与自己面对面的英智,和英智脸上点缀的、折射出美丽光点的碎星。这也是新的小设计,灵感源自日日树涉和天祥院英智玩游戏时往彼此脸上贴小钻石贴画的惩罚机制。泪滴形状的钻石贴在英智眼下,在昏暗中的英智垂眸的此时此刻,它也化作了真正的天使之泪,显现出一种超脱的圣洁和美丽。
黑暗中,英智也抬眼看向涉的轮廓。在一起久了,他也能感觉到情人之间微妙的氛围变化了,他这才发现,日日树涉一直在看着自己。某种腻歪像从四周飘来的甜香一样靠过来,让人搞不清楚是自己心生旖旎,还是有坏家伙刻意煽情。日日树涉看到英智的眼睛看向一边,略显刻意地忽视自己被注视的事实,可又无法做到完全的镇定,这样生动的微表情只会让这张天使面庞可爱得没了底线,日日树涉没忍住调皮的冲动,对着英智的唇,吹了口轻佻的气。日日树涉看到,偶尔也很不禁逗的英智的眼睫,如蝴蝶被风吹乱了翅膀的振幅,闪烁了几下,才又平静下来。
这时候英智是不会跟他计较的,日日树涉知道,英智上舞台前也是会紧张兴奋到无暇顾及其他的。而日日树涉自己未察觉的是,看着这样的英智,他的唇边已经挂了好久的笑意了。
耳返中,节拍声响起。日日树涉看到,英智重新抬眸看向自己,那双眼睛里水光闪闪,被音乐的脚步和同样充斥在涉心中的兴奋感染。他看见,英智抬起了手,他的指尖靠近,替日日树涉抚平了被耳返支起的发丝。日日树涉感觉到有一缕长发被轻轻别过了耳后,那缕幸运的长发,被英智一路顺到涉肩后,到触碰不到的地方,才从英智指间落下。
耳返里,天祥院英智如流水月光般温润的声音先一步响起。
“开始吧,”英智弯起眼睛,眸中闪动起无与伦比的光彩,“我的天使们。”
*
“真是让人心软的行为,潇洒的魔术师也在反复确认天使真的很爱他吧。”
于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天,剧团的大家都看到,日日树涉收到了来自探班队长的火红热烈的玫瑰花束。日日树涉惊喜地打开卡片,里面是天祥院英智五分钟前才写好的:“是很爱你哦。”
#涉英#
有些初来乍到、会被日日树前辈日益精湛的魔术吓到的大楼同事,还以为变出一个巨大的糖果屋的力量是神秘的魔法。
毋庸置疑!这这这这是魔法!
就在瞳孔疯狂地震、感觉这个世界的唯物法则快要在心里崩塌之时,日日树前辈给这位工作人员打开了一颗巧克力,在包装纸内部,他看见一行字,天祥院制果株式会社。
哦,是啊,嗯,也对,这个世界,魔法也是需要赞助商的。
含着日日树涉变出来的巧克力的新人看向ppt上这一季度的最新首推产品,黄灿灿的马斯卡彭乳酪布丁,感觉很甜的样子啊……
“但是!”口若悬河的管理人员激情澎湃地说,“英智君代表的口味常常离不开牛奶的加持,考虑到购买者可能有解腻的需求,为了抓住这份消费热情我们会怎么做呢?有新人知道吗?”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摇了摇头。
当然,我们会同时推出清爽的口感。管理人员的小教鞭一挥。我们通过市场调研发现,常常喜欢英智君的人也会喜欢日日树君,喜欢日日树君的人也会喜欢英智君。二位相性一向合拍,所以我们会把日日树君和一些奇特又意外清爽解腻的口味联系在一起,比如柠檬咸汽水、薄荷巧克力、莫吉托、还有这一季度的——对日日树涉,这位刚刚被他的魔术吓到的新人算是稍有了解,他期待地看向ppt的下一页——这一季度的乳酸菌汽水!
同样跳脱有趣的,还有那个神奇的年轻人日日树涉。如果整个偶像业都是这样有趣的新鲜东西,倒也挺让人期待。
走出es大楼,走进地铁站,新人习惯性地拐进便利店,手伸向冰柜拿饭团,却鬼使神差拿起了一个天祥院制果的秋季新品布丁。小小的布丁盒子上有天祥院英智的卡通形象,可这一个小朋友略显孤单,新人四下寻找起来,终于在隔壁的饮料冰柜里找到了有同样画风的小蓝人的乳酸菌饮料。两个小朋友在购物篮里团聚,咕噜噜滚到了一起,新人才反应过来,自己真的接受了这份绑定关系。
“偶尔试一次又不会有什么,涉被敬人洗脑的越来越像保守的老头子了。”这声音很轻柔,却十分动人心魄,走动间,新人看见了被涉遮住的人,他带着圆圆的贝雷帽,金色的发丝被围巾压住不少,这样的深秋里,他穿的比旁人厚很多,像是怕冷一样。
看来他想吃点什么允许以外的东西,被涉温柔地制止了,只是白天里叽叽喳喳生怕无人注意到自己的日日树涉,居然也有这么柔情的一面吗……这该不会……新人放慢了自己的动作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这该不会被他撞见在役当红偶像的地下恋情了吧……日日树涉没比那人高多少,明明是一起购物,却又侧着身子只看他,仿佛比起琳琅满目的商品,挑花了眼的他才更吸引日日树涉。他就那样站在他身边,像是守护又像是占有,把他挡得严严实实。这副柔情似水又过度保护的样子,很像高中生小情侣中的男生啊!
“芝士焗到面里,是不是就不那么辣了?”金发人扭头问日日树涉,企图再为自己“放纵日尝一口火鸡面,就一口”的权利做做争辩。新人看到了他的面容,终于意识到,这位就是传说中的天祥院英智。
原来是这样的性格吗?在刚刚的培训里和传闻里,他都是更——更稳重沉静的形象啊。
“还是很辣哦,至少是英智的胃受不了的程度。”看来日日树涉也不是好说话的人,如果有这样漂亮的孩子这样看着我,新人心想,我大概什么都给他买了。不行,抵抗不了一点。
“涉,为什么一直闭着眼睛?”
“我觉得日日树涉只要一看见英智看着我的样子我下一秒就一定会给你买所以先把眼睛闭起来。”
啊,原来你也不行啊。
天祥院英智长长地嗯了一声,脸上露出一丝计谋落空的遗憾。
两个人闲逛便利店,位置调换过来,英智倒退着走,眼看要撞到吊牌时,被涉拉到了身边近处。新人终于发现了日日树涉细微的肢体动作像什么了,他像展开了一双无形的翅膀,明明没有把人抱在怀中,却时时刻刻都灵活地拥着天祥院英智。
太像占有欲强烈的高中生男友了。
“为什么这么想吃这个呢?这里有很刺激的调料,英智如果吃了会很难受的,可能后半夜都要在疼痛难眠和冒冷汗中度过了。”涉的声音越发低沉温柔起来,问起英智缘由。
“生存部活动的时候,昴流君他们说这个很好吃,是他们团聚会的时候经常会买的食物。我也不想经常被隔绝在他们的谈话外。”
新人躲在薯片架子后面,看见日日树涉停下了脚步,他在和英智的面面对峙中眨了眨眼,似乎是抉择了一二,然后拿下了一包火鸡面。
“我发现,英智对日日树涉总是省略晓之以理的步骤,直接动之以情呢。”他一边低头整理着购物篮里的物品,给泡面腾位置,一边揶揄英智不讲理只打感情拍。
“向人许愿不都是这样的吗?”天祥院英智得逞,声调都提高了些,他将手背在身后,开心地晃了晃。
日日树涉笑了,似乎是被许愿这个词取悦,又像是料到英智这张嘴,总会在这种时候说些这样的俏皮话以巩固自己取得的胜利。日日树涉靠近,撞了一下天祥院英智的额头,近在咫尺地,对英智皱皱鼻子,扮了个小小的丑脸。像是在用这个学英智无赖的样子。
新人心里的疑惑已被巨大的震撼淹没,如果说,刚刚还只是在疑惑两个年轻的男孩子怎么会有这么亲密的气氛,那么现在,那个最不可能的可能性已经登堂入室,大摇大摆地坐在了事实的位置上,朝他耀武扬威起来。
——他们是恋人关系,真的是。
搭配出售的甜蜜布丁和清爽汽水,华丽魔法巧克力里天祥院制果的签名,一切看似不切实际的美好,似乎都是商业预谋的产物,但那其实只是天祥院英智的聪明。他善于把一切都用最合理的解释,包装成了世人的庸俗期待会接受的模样。但真正让这些东西持续有代言幸福的能量的,居然真的是“他们相爱”的现实。
大家都以为,看得见的目的才是真相,其实那背后,是没有人敢想象的,比梦还美好的现实。
eichi:荞麦
:琅環
非常感谢第三视角!
肮脏
还是对这次剧情延伸的温故知新,桃桃和英智那段大家一起脏兮兮的讨论(
在小说里其实很多次描写了英智在涉面前脏兮兮的状态,daydream和黑鸟都有,感觉这里有一点意象的部分在……但涉好像一次也没有认为这些是脏,包括英智的那些手段。跟桃桃作为参照组就会很有意思,桃桃是弄脏也没关系我会擦干净;涉就是咦那是脏吗不是很可爱吗(
所以在这个基础上做了妄想
如题,歹毒的p了
好合适迅速地做了…cb向
一想到我自己在乱画什么东西我就忍不住想笑……
“是fine胜利了对吗?”他听见后排有人小声问。
“是的哦。”日日树涉回答,“赢得太漂亮啦,真不愧是……”
是什么?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
“你在干什么?”他的队友……他的前队友问。
“在看笑话呢。”日日树涉于是回答,“看罪恶良多、满手鲜血、没有拥趸的皇帝陛下。”
走上舞台前他记得青叶纺在离开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他认得那种欲言又止的眼神,他的从前与此后都有过都会有许多次。
在想起这个时他稍微停了一下脚步,有点疑惑地看...
在想起这个时他稍微停了一下脚步,有点疑惑地看了看空荡荡的舞台。
你们为什么不回头看他一眼呢……?他想。
染血也很漂亮的人,应该值得在此后的人生中看很多很多眼。
桃李说,这是秘密。
他说这句话时,悄悄看了一眼日日树涉,再觑一眼正在帮对方梳理头发的天祥院英智。接收到他的目光,天祥院对他悄悄眨了眨眼。最后桃李鼓了鼓脸,对着窗外开得好盛好盛的樱花树叹了口气。
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秘密。
“……要从哪儿开始说起呢,或许是前些天——不,应该是更早以前。要说依据是什么,眼神吧,看长毛看向英智大人时的眼神就知道,他觊觎英智大人很久了。一定——!”
姬宫桃李跑去教室找天祥院时,夕阳正灿灿铺满窗台,滑落进了室内。
他正要...
他正要拿出手机留下夕晖与被风吹落的春樱共同坠下的好景,透过半开的窗,他看见了日日树涉的背影。
如果他早一分钟,那么他看见的将会是日日树涉坐到天祥院的身边;如果他来晚一分钟,他看见的应该是日日树涉将外套搭在对方身上。或者如果教室的窗再高一点也好,他就什么也看不到。
但偏偏好巧,他来得不早不晚。
他看见天祥院趴在桌上,脑袋蜷在臂弯间,将要落下的太阳的光停留在他眼睫上,或许是睡熟了。而日日树涉背对他,正向天祥院俯身。
姬宫桃李的大脑当机了几秒。
他……他在干什么?
不对,他刚刚弯腰了对吧?他和英智大人挨得好近!他刚刚是……
是在偷亲对吗?
日日树涉直起身,将外套搭在了天祥院的肩上,去关上了另一侧的窗。
桃李吓了一跳,正要冲进教室向英智检举日日树涉的“罪状”,却发现明明正在熟睡的天祥院英智眼睫动了动,眼睁一半,对窗口偷看的姬宫桃李做了个口型,他说:嘘。
这是秘密。
不要让他知道我已经发现他喜欢我。
偏偏好巧,原来天祥院英智也醒得不早不晚。
后来日日树涉和天祥院英智告白时,对方迟钝地愣了一秒,最后夸张地说:“哇!好大的惊喜,原来涉喜欢的是我!”
“英智,反应太过了哦,实际上你一点也不意外对吧?”涉将他鬓边的碎发押到耳后。
天祥院英智歪头笑笑,不说话。
“怎么发现的?”日日树涉问。
“我等很久了。”天祥院说,“那天在教室,你偷偷吻我的时候,我醒了。”
“所以英智当时是在装睡吗?——我的恋人似乎很坏心眼。”
天祥院英智轻轻摇摇头:“是在紧张。”
“放心,没有被其他人发现。”他说。
日日树涉笑了:“那一定要尽快让其他人发现才行。”
天祥院凑近亲亲他的眉心:“是——是。”
那么春樱呢?回吻的时候,日日树涉在想。
那么春樱呢,那么野草呢,还有夏日的风和暴雨,还有冬天的雪和阳光,还有这个因你存在而闪闪发亮的世界,他们会知道吗?
……他们知道我喜欢你吗?
[END]
——
全世界都知道啦!!!!
一些涉英青梅竹马的假设。
因为是自己的生贺所以只管自己写得爽了,是没什么内容的小甜水,大家食用愉快~
“青梅竹马之间产生爱情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英智。”莲巳敬人垮着脸,向英智宣布了死刑,“你能想象我和你恋爱吗?”
“不能。”英智摇头摇得颇为果断,甚至有些嫌弃地移开了眼睛,“可你又不是日日树涉。”
“是,是——我是不是日日树。所以呢?那日日树看你不得和你看我一样吗?都是从小一块长大的玩伴——”
“不一样。”他纠正道,“他昨天送了我玫瑰。”
“他可以送很......
“他可以送很多人玫瑰。”
天祥院英智不说话了,在呆坐几分钟后又从座位上弹起来:
“我要走了,涉今天有公演。”
今天涉的公演很成功,在他表演完之后我去了一趟后台,我给他定的花早就送到了——但是早就被其他人的花淹没了。
涉看到我来很高兴,从放满鲜花的后台里找到了我那束放在了梳妆台上,说卸完妆就和我一起回去。
很高兴的一天。
“日日树今天又没来上课。”莲巳敬人说,“你能管管吗?”
“我觉得看话剧比上课重要。”英智小声嘀咕着,心不在焉地玩着手里的钢笔,“那个戏剧演员很出名,他念叨了好久。”
“你不会——”
“我等会儿和他一起去。”英智眨眨眼,“涉可是很诚挚地邀请我了。”
陷入恋爱的人果然不可理喻。莲巳敬人很想说这句话,但是最后还是忍住了。
“他邀请我一起去看话剧了,你说是不是——”
“你们从小到大看了很多场话剧,第一场是匹诺曹。好了,别这副表情,你又想问我为什么记得了——那次我也在,英智。”
“我们今天也在看匹诺曹。”
“匹诺曹?儿童剧?日日树喜欢看这个?”
“偶尔看一些轻松的戏剧可以愉悦身心嘛。”英智笑得有些羞涩,看样子随时准备坠入爱河。
看一些滑稽喜剧有助于拉进距离。虽然我和涉从小一起长大,但是我还是有一点点贪心。我还是想再进一步。今天的位置不是很好,环境也有些吵,但是我们都很高兴。
在散场后我们走路回家。他一边漫不经心地踢着路边的小石子一边对我说:“这样的生活要是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每天和你在一起。”
我的心一瞬间跳得很快。但是我最后只是问:“你是认真的吗?”
“说谎话的人鼻子会变长。我的鼻子可没有。”
他的头发好像要和月色融为一体了。今天是个好天气。
实际上涉的房间并不像大家想象的一般堆满了魔术道具,玫瑰和鸽子,乱糟糟的无处下脚如同吉普赛人的房间,而是和大部分普通男高中生一样,有着单调到有些乏味的书桌和床,简洁到像随时随地准备收拾东西跑路。
英智从小到大从没在他的房间里发现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到现在他也没弄明白涉随时随地变出来的小玩意儿到底平时放在哪里。
他像往常一样拜访涉的家,轻车熟路地在书桌边坐下——从小一起长大就这点好,就算有些逾矩也能归功于过于熟悉。
涉说他去厨房泡点红茶,留他一个人和书桌上躺着的剧本大眼瞪小眼。
他无所事事,随便翻开了一页。涉的剧本上一直做着满满当当的笔记,而他会用各种不同的东西当做书签。
今天当做书签的东西看样子有些年头了,可能来自十几年前刚刚认识英智的日日树涉,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
英智的眼睛好像一片海。他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人。
他轻轻地把那张字条放了回去,有些愉悦地想,今天可能是个适合表白的好天气。
一个小杏炒cp结果买错了股的故事。
前文走合集
我靠我磕的邪门cp卖了个大的?
1L楼主
如上,涉英卖的太疯了,我们摄影姐居然有朝一日吃国宴了?
2L
我靠卖的真大,软软松鼠那是真敢写啊,同人女都不敢这么卖吧
3L
软软松鼠说我们不会磕,只好亲自下场了
4L
我也不想的啊!他先动手的啊!写封信都这么暧昧不清他俩分明有染啊!
5L
而且太幸运椰子看完之后耳朵红了一片……软软松鼠真的很会,什么叫“我美丽的人”啊!再缩一缩句就变成“我的人”了,不......
而且太幸运椰子看完之后耳朵红了一片……软软松鼠真的很会,什么叫“我美丽的人”啊!再缩一缩句就变成“我的人”了,不磕不礼貌那我先磕为敬
6L
真的,还是成年人磕起来有意思,每次看涉桃我都有种单亲爸爸带女儿的既视感,爹还不是个靠谱的爹
7L
英弓又太像家人了,感觉他俩适合当好姐妹这是可以说的吗()
8L
好,快进到贵妇茶话会,姐妹优雅下午茶
9L
不是,到底发生什么了,我2G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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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销号版:震惊!日日树涉在节目里深情表白天祥院英智,队友情疑似发生质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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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关版:fine是一个友爱的团体,不和传言空穴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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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情版:万千玫瑰恰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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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漫版:英智大小姐想让我告白~偶像们的头脑恋爱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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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著版: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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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其他都能理解,简爱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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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什么,简单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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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这都什么玩意儿,别光给标题不做饭,谁给口饭吃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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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也没讲清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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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而言之就是那个恋综,上一季蜂碱参加的那个,软软松鼠在给好感对象太幸运椰子写了封信,别人都写一两句套话就完事了,他给椰子写了封长信而且言辞恳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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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真的,看起来真的有点东西,要是光卖写不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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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能说别太爱了,什么叫“让我们用近到能够耳鬓厮磨的程度去彻底感受明天吧,我美丽的人★”啊,这话一出来我都红着脸躲避了,这破路也能开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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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说什么,这明明是涉英的小汽车开上了名为爱情的康庄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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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给我真搞到真的了我去,软软松鼠真有点东西在身上……
日日树涉确实有点东西在身上,或者说有很多东西在身上,他随身携带一堆魔术道具,心里还揣着一万个让天祥院英智琢磨不透的心眼。
英智把信和自己一颗惴惴不安的心一起揣进了兜里,再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拿出来细细品味。这是否意味着自己从单恋变成拉锯赛了?还是日日树涉想着做戏做到底,以一种“和谁卖都是卖,卖就卖呗还能退团怎么的”的心态来写这封信呢?
英智感觉自己和涉加起来可以凑成一堆蜂窝煤——两个人八百个心眼子。狡兔三窟,而他俩心眼子的藏身之所还不知几窟呢。罢了,明天要和涉进行一场摄像机下的约会,不管是不是真心对方都要演得比真金还真。
明天去哪里?水族馆?游乐场?海边?公园?约会的场所有这么多,天知道对方会选哪一个。算了还不如做梦呢——梦里什么都有。
英智这么想着,慢慢地合上了眼睛。信还在他手边,掉在了枕头上,甚至没有来得及折起。
彩蛋是情书!用粮票可看!!!
是参加930涉英接力的文
祝各位咪看文愉快
窗外电闪雷鸣,大雨顺着半开的窗户落入室内,天祥院英智走上前关紧了窗户,他的心情不是很好,这天是他和日日树涉为数不多的休假,原本是打算出去约会,没想到碰上了坏天气。
“英智不要不开心了,在家里我们也可以约会。”
日日树涉从背后环抱着天祥院英智,下巴抵在他的肩膀,颇有撒娇意味地摇晃着。
“家里?”天祥院英智转过身,他想不出日日居住的家里哪里还有什么新鲜事物。
日日树涉松开天祥院英智,从背后摸出了一个盒子。
“飞行棋。”天祥院英智笑着摇了摇头,“涉你口...
“飞行棋。”天祥院英智笑着摇了摇头,“涉你口中的约会就是让我们在家玩一天飞行棋吗?”
“当然不是英智~这可不是普通的飞行棋哦!”
全文见评被吞私信
非原作向现代pa,天祥院英智穿越1970s
全文7w6,纯真爱情故事,但仅建议什么都能接受的人阅读
天祥院英智还没摆脱早上的乏困,昨夜失眠,吃了几粒安眠药才勉强睡去。早起无精打采,笔尖悬停许久,他想在文件纸面上写下吩咐完善的批注,然而脑子始终空白,好像语言系统还没随着身体完全醒来,最后他放下了笔,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嗡——手机里多出了好几条消息推送。都是关于日日树涉去世的消息。
一...
一些事总是会发生,只是没想到来得那么快。天祥院英智倒扣过手机,咳嗽了一阵。
玻璃阻挡的那场雨持续了足有三天,欲歇又下,绵软无力。阴云笼着城市上空,氤氲叫人烦闷的潮湿,不见有褪去的迹象。天祥院英智低头俯视着行人寥落的街道。一个戴着兜帽的青年骑着自行车摇摇晃晃地从树下滑过,肩膀淋湿了。大风从南刮到北,从东刮到西,每个人都行路匆匆。
这是很平常的一天。落叶在水坑里打着旋,很快被飞驰而过的车裹挟走。这是以后人们很少会回忆起的一天,因为这天平淡而无味,除了那场雨直到傍晚终于停歇。
日日树涉去世了,这件事在这一天之中,在天祥院英智的脑海里闪过两次。
第一次是在吃午饭时,公司的饭后点心是布丁。他看到布丁,想到日日树涉,天祥院英智模糊地记得,日日树涉对甜食有常人难以理解的执着,而他本人则对这类食物敬谢不敏。第二次是在合眼睡前,他想起日日树涉死了,他支起身,又吃了几粒安眠药。
要说悲恸,过于严重;假如说毫无感触,显得太淡漠。他与这个行为超脱寻常的老艺术家认识数年,但也仅是泛泛之交,他小时候常去日日树涉家做客,但后来出了些罅隙,因此仍然说不上是亲近的忘年交。
天祥院英智很快淡忘了这件事。工作为先,私事靠后,他还年轻,掌权不久,处理好工作上繁重的事务就已经让本就虚弱的身体受累,没有闲心去想其他事了。但是偏偏,一周之后,他收到了参加日日树涉葬礼的邀请。
“请您务必参与,这是日日树先生生前的意愿。”邀请人说。
天祥院英智没有立即给以口头上的答复。他对葬礼那种肃穆冷清的场合带有天生的排斥,仿佛死会由此攀附上他的肩膀,把他的生命也向下拖拽。他本来想以工作繁重拒绝,母亲却建议他去去更好,毕竟他和日日树涉也不算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你出生的时候,那个人还来看过呢。”
女人翻看着葬礼的邀请函,她原以为按照那个人的风格,就算是这种邀请函也会做得更加跳脱,但手上只是一张薄薄的纸,白纸黑字,平平无奇。
“你出生就身体孱弱,所有人都说你会因为这具身体吃苦受累一辈子,一个颇有名望的医生甚至预言你很难活过十八岁,只有他说你不仅能安安稳稳活到成年,还会成为一个前途无量的青年。
“他说这话,到底是真心实意,还是有意拉拢呢?就算是后者,当时也算是莫大的宽慰了。之后你出生之后的每一年生日,他都专门送礼物来庆贺。”
“我可不记得有那么回事哦,会不会是您记错了?”
“你完全不记得了吗?也对,每年你收到的礼物实在太多了,哪能注意到呢。”她像放下指甲油那样,轻飘飘地放下了邀请函,“算了,你也就当我没说过。既然你不想去,那就算了。斯人已逝,葬礼也不过是走个形式。”
葬礼在周末一个晴朗的白日举行。雨尽管已经停了,地面仍然湿润,泛着珍珠般微小的光泽。日日树涉家中装潢普通,和他予人的印象不符,往日使用过的家具都盖上了白布,地上蒙上许多吊唁者的脚印。
天祥院英智送完白花,在房子外的长椅上静静坐了一阵。藤花影影绰绰的影子在几米开外的廊下簌簌晃动,比他记忆里要荒芜了不少。屋檐下还有燕子的巢,但里面早就没有燕子了。
他最后还是来了。
今天早晨,他醒得比平时还要早了许多,仿佛潜意识就已经决定好了要参加日日树涉的葬礼。去世的那个人,是个不太好对付的老前辈。不过,天祥院英智印象里的日日树涉从不吝啬对他的夸奖,与自己家中的长辈恰恰相反,经常称自己年轻有为,前途无量。不加掩饰的赞赏。
日日树涉住院后,天祥院英智去医院探望过一次。礼仪性地。日日树涉看起来很高兴,拉着他的手说了很多话。大多时候都是日日树涉在说,天祥院英智微笑着点头示意自己有在听。日日树涉说得困了,睡去了,天祥院英智就悄然离开了。
天祥院英智成年后,各大财阀家族联姻邀请从未停止,父母将他的婚姻当做可以利用的金石,放足每一寸目光挑选可以买卖的对象。日日树涉对他的好没有任何理由,至少,天祥院英智是想的。在那件事之后,他理所应当地认为,日日树涉想和那些人一样试图拉拢他,顺水推舟将有关系的后辈介绍给自己联姻。因此他尽力避免了与日日树涉有再多交集。
百无聊赖之际,他坐在日日树涉家外读完了媒体概括的日日树涉的生平,上面写日日树涉一生未婚,没有子嗣,终日与亲民艺术为伴,以此度过漫长的一生。而他的记忆里,日日树涉身边也确实从未出现过亲近的人。
这样不会寂寞吗,小的时候,他问。日日树涉彼时正在逗肩膀上停留的鸽子,他望了天祥院英智一眼:怎么会寂寞呢?
你觉得,日日树涉若有所思地笑起来:怎么样才算是寂寞,天祥院英智君?
葬礼到了尾声,人群陆陆续续地散了。房子再度回到宁静,庭院里开着米白的海桐花,花朵小如米粒。光秃秃的扫把倚靠在石槽洗手池旁,一切都和他记忆里相差无多,只是在他来的时候,再也不会有一个人站在门口早早等着了。
但悲伤怀秋徒劳无益。就算是周末,他的工作依旧安排得满满当当,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天祥院英智正想站起身离开,一个陌生男人却拦住了他。
“这是已故的日日树先生委托我交给您的,”陌生男人递来一个上锁的棕色盒子,“还请您收下。”
密码锁有四位。天祥院英智试了自己的生日,锁开了。
天祥院英智把玩着手里那把精巧的小锁,想到日日树涉一定是一个人过于无聊,需要一个感情寄托,才会把他当成假想的孙辈去疼爱。哪怕是他去世的祖父祖母,也未曾像日日树涉这样委托别人给自己留下些什么。
盒子巴掌大小,外表普通寻常,从外皮的脱落程度看,它已经有点年代了。内芯覆着红丝绒,是上世纪中下旬审美中的华丽。一张纸条放在最上面,他认出了日日树涉的字。纸条写了两面,内容简短。
“往事归空,”天祥院英智念出了正面的文字,“物归……原主。”
他抬起眼。
一枚蝴蝶胸针躺在盒中。
天祥院英智不记得自己送过日日树涉一枚蝴蝶胸针。这枚胸针做工精细,设计巧妙,多半出自大师之手,但它已经旧了,不漂亮了,失去了原有的光泽,而工艺品最怕陈旧。
以前他在重大场合见日日树涉佩戴过几回这枚胸针,但他没有询问其中来历。肯定是日日树涉是弄混了,记错了。人老了之后记忆固然是会衰退的,也会把一些事混淆,但是……
天祥院英智翻过胸针背面,背面刻着他的签名。可无论是盒子里,还是胸针本身都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追溯源头的信息,比如打造日期,比如设计师是谁。就算退一步说,这真就是他的东西,他又是什么时候送给日日树涉的?为什么他完全没有印象了?
盒中还有几张相片。虽然是彩色照片,但根据清晰度和泛黄程度可以推断,这绝不是近二十年内拍下的。天祥院英智面色平常地拿起那些相片,很快,他就无法维持原来的平静。他皱起眉,近乎诧异地盯视着相片里的内容。
光彩绝伦的宴厅之中,人群重重叠叠,而当时镜头里的主角是两位青年。天祥院英智认出了他自己。相片中的他正被一个俊秀挺拔的男人环抱着跳舞。身上的西装不符合他的风格,以他的眼光看无疑过于浮夸了,这绝对不是他会购置的服装。
而相片上的另一个人……
“啪!”
天祥院英智手中的蝴蝶胸针掉到了地上。
他一定在哪里见过这样一双眼睛,这样——
一个古怪的猜想在他脑内浮现。
他搜索了日日树涉年轻时的照片,结果如他所想,老相片上那个样貌清俊的长发青年就是已经过世的日日树涉。
——AI合成的吧,现在是有这种技术的,不是吗?目前也就只有这个解释还算说得过去了。虽然不明白日日树涉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日日树涉一贯喜欢做出人意料的事情。他应该早就习以为常了才对。
天祥院英智揉了揉太阳穴,将没看完的照片全部反过面来重新放进那个盒子里。他隐约察觉到相片中二人的亲密,即便天祥院英智不承认那就是他本人,但看着那样的照片,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别扭。
天祥院英智捡起蝴蝶胸针,一颗细钻掉在了地上。握着的胸针刺着手心的肉。他想起刚才那些匪夷所思的照片和不明所以的纸条,凝视着那块缺了细钻的凹嵌放了会儿空。良久之后他才叹了口气,闷闷道:“真会给我出难题啊,日日树先生。你让其他人交给我这个,究竟是什么用意呢……”
无论怎么说,这也是已逝长辈的遗物,该好好对待才对。天祥院英智联系了有名的珠宝修复专家,请他尽可能地将这枚胸针恢复到原有的模样。
两周之后,复原后的蝴蝶胸针寄到了天祥院英智的住处,恢复如新,熠熠生辉,后面印刻的“天祥院英智”更加清晰。假如它不是借陌生人之手,以日日树涉之名递交到自己手上,而是直接出现在了他的房间之中,天祥院英智会认为这就是自己的饰品。
游轮停驻在码头,放下通入内部的长木板后颇为气派。尽管规模庞大,但底部已经爬上了青苔和藤壶,不难看出它已经有了较长的历史,并且这些年来并没有得到很好的保养。
更为奇怪的是,它首尾的衔接并不融洽,有新有旧,仿佛是有人为断臂维纳斯重新做了崭新的手臂般,就算手艺再巧夺天工,但明眼人还是能够看出那不是原装出厂。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已经是上世纪遗留的产物了吧?”天祥院英智注视着这艘巨大的游轮,“日和君现在只能买得起这种程度的游轮了吗,连稍微像样的架子都摆不出呢。看来外界说的没错,巴财团已经走向没落了?”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真过分呢,英智君!亏我听说你最近状态很奇怪,还想着带你玩玩散散心呢,啊,果然和英智君你一说话,我的心情就会变差呢!”巴日和摇摇头,“虽说是上个世纪的遗留物没错,但这可是历史上富有盛名的豪华游轮哦?就算放在现在看,里面的修葺也毫不落伍呢。英智君是一个只会根据外表判断的肤浅之人啊?”
“随便日和君你怎样吹嘘都好,只要进去亲眼看看就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了。”天祥院英智看了巴日和一眼,“要是无法让我满意,我可是会更加怀疑巴家现今的能力的哦。”
“一点都没有作为客人的礼仪呢,真不知道天祥院家怎么会教出英智君这样的孩子!”
天祥院英智没再和他拌嘴,兀自笑了笑,走上那艘游轮。巴日和跟在了后面,只有没有再和天祥院英智凑得太近,自讨不快。
巴日和侧首瞧着船底的藤壶,皱了皱眉:确实过于老旧了,如果不是受人所托,他才不会……巴日和回过神,但面前已经不见天祥院英智的身影。
“那么多灰尘,这是有多久没有打扫了?”天祥院英智擦掉手上的灰,实际上,不需要上手去摸,地面甚至是空气中细小的灰尘就肉眼可见,在日光下泛着金色,“邀请人来做客却没有事先清理过,日和君你是在想什么呢?”
没有人回应他。他回头望去,海面平静,日光温暖,不见巴日和的身影。他想巴日和大概是和他在生闷气,若是放在平常,他会有兴致逗逗这个与自己生性不合的少爷,但是他今天并没有那样的心情。
从踏上这艘游轮起,他的身体好像就不再受自己控制。
天祥院英智推开一扇沉重的大门。
宴厅内的装潢保持着上个世纪流行的欧式风格,金碧辉煌,刺人双目。以现在的眼光看,难免会觉得过于华丽奢靡,颇有年代感的暴发户特质,但在那个时代,已经算得上是歌舞宴饮装潢的顶峰。
桌椅整齐规律地摆放,即便上面已经布满了尘埃,也不难看出其材质和做工的豪华。天祥院英智慢慢走进了那个宽阔的,尽管阳光无法投入,却依然金光闪烁的地方。
“英智君?”
“英智君——”
巴日和的喊声仿佛从遥远的海岸而来,立即被卷起的浪潮湮没,就连残存的尾音都被压了下去。天祥院英智无法回头,无法张口,他后退了一步,警铃在此刻狂响,勒令身体离开这个不寻常的宴厅,但已经太晚了,这是忽然之间的事情——转瞬之间————
人——声——鼎——沸——
眼前出现的,形同幻境:香槟微涩的气息弥漫进鼻中,仿佛十颗未完全成熟的葡萄都在口腔里一起炸开;杯酒相碰时泠泠作响,脖颈上的珍珠相加比杯中冒起的气泡还多;人们身着华服,接连擦过他的肩膀,一刻不停地涌向那个灯光闪耀的宴厅之中。他们保持着贵族般小心的微笑与谨慎的交谈,与铿然奏响的音乐合鸣在一处,有着让人失重的眩晕——
“当心!”
一个谁从后面稳稳托住天祥院英智。
狂跳的心脏倏忽缓和了。
“你也是受邀参加这场舞会的客人吗?盛装既然着身,舞会已经开幕,酒水点心都准备妥当了,那你为什么还在踌躇不前?来吧,让我们一起享受其中!”男人带笑的声音从肩膀一侧飘到了天祥院英智的下巴上,“难道这是你第一次参加这种场合?没关系,请紧跟着我日日树涉的脚步,我保证你绝对不会感到无聊!”
天祥院英智侧头去看扶着他的那个人。
长头发。紫眼睛。一位俊秀活跃的青年。
这个人是……
天祥院英智困惑地皱起眉。
“——日日树先生?”
《消失的另一半》
日日树涉向酒侍要了一盏红茶。酒侍面露为难,他所负责的工作仅有为高等舱的旅客们开酒瓶、倒酒、递酒,但鉴于他听说过日日树涉,也被特意吩咐了这位贵客特殊难得,所以他犹豫了片刻,还是为日日树涉去找茶水了。
等候期间,日日树涉抱臂在声响朦胧的游轮走道站了一会儿。今夜海光粼粼,海面上仿佛滚动着白得透明的丝绸,湮入浪潮,又突然飘起。过了十余分钟,酒侍提着一壶热茶回来了,日日树涉笑着道谢,转身走上了又一级甲板。高等舱贵宾居住的地方。
今夜,他有一位奇怪的客人。
这位客人虽然身穿西装,但不是近年的潮流样式。在他的调动下,勉为其难地跳了支交际舞。跳舞时这个人心不在焉,以迟疑的目光打量周围的环境,仿佛一只误入了鸽子群的天鹅,茫然张望着晶莹的吊灯与光滑的地面。扫过日日树涉时,眼神里飞快地闪烁过了别的什么东西,转瞬即逝,饶是日日树涉也没能捕捉到其中隐含的信息。
日日树涉听着海风。
夜晚的海风听上去慈悲。
他侧耳想要探探房间里的声响,不过一无所获。笃笃,他敲了两下门,心里笑笑明明这是自己的房间,自己却更像客人,这样想着就自然而然打开了门,将茶壶放在了桌面上。嘭。故意发出不小的声响。
“为什么不坐下呢,”日日树涉微笑着询问道,“我的沙发上应该没有针?”
游轮上的灯光不稳定,忽明忽暗的光照在这个宽阔的房间里来回游荡。别着胸针的青年抬首看着挂在墙上的无名之画,还没学会人类语言般一言不发,直到日日树涉再度问他,“所以说,你是有什么事吗?”他才把目光转向日日树涉。
他注视着日日树涉取下披在肩头的外套,挂在了进门处的树杈型金支架上。
“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你,但那个宴厅人多眼杂,不是适合说话的地方,所以我希望你把我带到一个安静的,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天祥院英智盯着日日树涉,“我有点混乱,日日树先生,所以请不要和我打哑谜,用尽可能直白地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个地方?而你明明已经——”
日日树涉转过身,望向不远处的青年,“——我怎么了?”
日日树涉拧开袖口纽扣,脱下那身繁复的行头之后,他更自在了一些。目光里毫不掩饰的探究意味就像没有软缎包裹的刀锋般刺了出来,直直指向房间内除他以外的另一人。
而也就是在日日树涉询问的瞬间,天祥院英智极快捕捉到了那种陌生感——眼前的这个日日树涉绝非他认识的那个人,甚至可以说是一个陌生人。现在不能把所有事情和盘托出,当务之急是先打探清楚现在的处境。
“……”天祥院英智的喉头上下滚动了一下,忽然收了音。
“怎么了,为什么不继续说下去呢?”日日树涉饶有兴致地追问道,“听你的口气,我身上像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日日树涉瞥了天祥院英智一眼,摘下项链,随手放在了桌上。
“……”
日日树涉随意地坐到沙发上,双腿交叠在了一起,他拎起壶倒了杯红茶,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所以,现在就请你来大胆谈谈自己的见解吧,此夜漫长,想必我们能进行一场有益的讨论!”
天祥院英智的头隐隐地痛了起来。
日日树涉不好糊弄,他知道,但假如是他认识的那个老前辈,一旦他表现出对这个话题并不热衷,日日树涉就自如地把那个话题掀过去。现在凝视着他的日日树涉不一样。不让日日树涉把在意的话题进行到底,这个人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日日树涉垂着眼,脸上端着近乎咄咄逼人的笑容,“为什么那么拘谨?来吧,坐到我身边来,隔着这么远说话不是很辛苦吗?”
“离平日的偶像太近我可能会心律不齐?”天祥院英智远远望了日日树涉一眼,对上视线时,他们同时弯了弯眼睛。天祥院英智接过日日树涉递来的红茶,坐到日日树涉的身侧,“想必你已经得到很多夸奖了,如果我对你的谏言全部都是批评也没有问题吗?”
“Amazing,虽然我最害怕的就是别人批评指责我,但以往清一色的夸赞也稍微让我有点厌倦了,所以说,批评可能正是我日日树涉想听到的呢!无论你提出怎样辛辣的看法,我都会欣然接受的,所以请不要吝啬地批评我吧!”
“嗯,这也是我想要知道的哦。那么,你是来做什么的呢?”日日树涉想了想,“我倒是有听说,这艘通往意大利的游轮名流云集,有不少记者得到了风声,认为一定可以从这次航行里挖掘出名流们的绯闻韵事,因此费尽心思也混了上来——难道你也是其中一员,来追踪我的生活的吗?”
天祥院英智忍不住笑起来,“我像一名记者吗?”
“你一点都不像,所以这只是一个连我自己都无法拿出证据的猜测。你更像一位,”日日树涉眨眨眼,视线认真得仿佛精于缝纫的人观察手中布匹每一厘的针脚,他得出结论,“养尊处优的少爷,像是……故事里会不满父母为自己选定的婚姻而逃婚的少爷。”
“逃婚?”天祥院英智摇摇头,“想象力很丰富呢,日日树君。”
他该回哪里去?这是目前亟待解决的最大难题。
“我……”
天祥院英智犹豫着刚开口,就被打断了。日日树涉从沙发上站起来,左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天祥院英智不用急。“不要紧,我知道的哦。而且这不是多大的问题,”日日树涉了然地看着他,“请在这儿稍等我一会儿吧,我很快就回来!”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天祥院英智一个人,他状况之外似的盯着那扇门,接着揉了揉眉心,抿了口微涩的红茶。
从以前起,日日树涉就对他的各种情绪异常敏锐。擅长察言观色大概是每一位成功的演员必备的技能,然而面对这份他人给予的体贴,他也时常感到无所适从。
他与日日树涉非亲非故,拿着这份好意,偿还起来太漫长也太麻烦。可是他现在需要日日树涉的好意,而在这艘远离陆地,通讯断绝的游轮上,他能够信任的人也只有日日树涉。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日日树涉带着一位身穿黑西装的男人回来了,他在门外向男人打了个手势,向后掩了掩门。
“我把这枚胸针抵押在你这里,等到我确保自己能偿还这些费用,就请你把它还给我。”天祥院英智摘下胸针,放在日日树涉的手心里,“这枚蝴蝶胸针是我一个很重要的老前辈送的,你可不能弄丢了。”
“实际上,就算你不给我任何抵押物也可以哦,毕竟你看起来并不那种会逃避债务的人。不过如果我不收下抵押的东西,你会很不安吧?放心吧,我会好好保管的。”日日树涉没太在意那枚胸针,粗略地扫了一眼,“我告诉他们,你是我的贵宾,你要是遇到什么无法解决的事情,只要找到接待员,他们就会带着你来找我的。”
“感谢你的体贴。但是,我还有一个问题,日日树君,”天祥院英智抿了抿唇,“在此之前你根本不认识我,为什么要这样帮我?你绝不是那种容易同情心泛滥的好人吧?”
日日树涉好像说了什么,天祥院英智没有听清,“什么?”
“这大概是因为……”
在这个海风沉醉的夜晚,他跟随着人流走入金碧辉煌的宴厅。他预感,这只是一如往常那样华丽但缺乏惊喜的舞会,做好了此夜一无所获潦草度过的准备。直到——某一个瞬间,骤然的震荡感让他无法动弹。
身边的人都鱼贯而入,唯有他的双腿好像被定在了原地,他注视着前方,注视着那个青年仓皇地出现——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快步向前走,罕见地,着急地拽住了那个陌生人。
日日树涉不确定地,轻声笑着说,“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我们已经认识很多年?”
日日树涉瞧着天祥院英智,头顶的灯光轻微摇晃,天祥院英智脸上的影子缓慢晃动。天祥院英智紧绷的神色出现了片刻的怔松,他被日日树涉的话打了个措手不及。阴谋论烟消云散,结果与他想象的背道而驰。
“Amazing,当然了,这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想法,我十分确信,我们之前从未见过面。但我乐意为这个虚无缥缈的感觉‘买单’。”
天祥院英智一时哑然。
眼前的日日树涉与他是第一次见面,他却已经认识了日日树涉很多年。从天祥院英智有记忆开始,日日树涉就频繁地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仿佛他的身后长了两道影子,一道是他自己的,一道是日日树涉的。只要回头看,日日树涉总会在那里。
“我也那么觉得哦,日日树君。”只不过,现如今,他的身后已经只有一道影子了,“你是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所以……在必要的时候,我会把我的秘密说给你听。”
“我会好好期待那个时候的,希望你的秘密足够让人惊奇!对了,差点忘了——”日日树涉瞧着天祥院英智,“请问你叫什么名字,这应该是可以向我透露的吧?名字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代号,不过我需要一个用来称呼你的方式。”
“你这人说起话来就让人完全没有插嘴的余地啊,不过既然你都替我决定好该休息了,我好像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呢?那就明天见吧,天祥院英智君,”日日树涉将那枚胸针放进一个棕色的盒子里——天祥院英智见过那个盒子,就是日日树涉去世前委托别人交给他的那一个,“看来要是你在的话,这次航行就不会太无聊呢。”
天祥院英智微微颔首,带上了门。
海风蒙着一层潮湿朦胧的气息,像泡软的咸饼干。他跟随着工作人员前往自己的房间,宴会已经散场,他与许多喝得酩酊大醉的名流擦肩而过。
其中或许会有与天祥院家族有所牵连的人,多疑与敏感始终是刻入天祥院家骨子里的基因,天祥院英智不认为把自己的身份透露给与祖辈有关的人就能获得帮助,效果更可能适得其反,被当做可疑人士捉起来也说不定。
目前,日日树涉是他唯一可以抓住的稻草。尽管他现在还摸不清那个年轻演员的底细,但天祥院英智对未来的日日树涉还算有一些了解。日日树涉会是一个还算可靠的盟友,至少在日日树涉在对自己失去兴趣之前,他都能得到日日树涉的帮助。
尽管这受之有愧,但他现在还没想出其他能够解决现在危机的方法。孤身一人来到陌生的时代,置身航行在大洋上的游轮,无法与外界取得联系,也无法使用未来的银行账号,他只能一步看一步,摸索着找到回去的办法。
以前他认识的日日树先生不是这样的。至少温和,至少和善。年少成名的日日树涉棱角锋利,年轻气盛,言语刁钻,连一向在交际场如鱼得水的他都有些难以招架。
天祥院英智摇摇头,把自己蒙进被子里。
早上八点,天祥院英智准时醒了,洗漱完毕后,门口传来有节奏的敲门声,天祥院英智有些犹豫,站在门外的会不会是日日树涉,“早上好,天祥院先生。”
所幸,是昨夜领他到房间的管事。
大厅比昨夜宴厅规模稍小,地面干净得发亮,绒绒地拖动出人影。各类餐点分门别类装在了银色器皿中,只需按自己的喜好选择。天祥院英智没有什么胃口,要了一杯晨间茶,夹了几片午餐肉还有一些沙拉。
他找了位于角落的小桌坐下,从这个角度看去,来来往往每个人的神貌尽数呈现。大多数人仍然没从昨夜的狂欢中缓过神来,昏昏沉沉地强装庄重,只不过有一处的声响格外明亮。
天祥院英智投去目光。不出意外,欢声笑语最多的必然是日日树涉所在的地方。日日树涉的身边围坐了一圈贵妇人,天祥院英智听不清日日树涉在声情并茂地描绘什么,那儿传出阵阵铃铛似的笑声,侧目观察他们的也不止天祥院英智一人。
他记忆里的日日树涉一人简居,从未见过日日树涉身边出现过年龄相仿的女性,就算是女佣也不曾。日日树涉凡事都喜欢亲力亲为,一个人也能把所有的事务安排妥当。现在看,日日树涉不是不擅长与女性相处,恰恰相反,他尊重女性,也讨女性喜欢。
那是必然的,一个相貌清俊,谈吐有趣的青年,到哪儿都会是人群的焦点。但是,天祥院英智不明白,这样的日日树涉为什么到其晚年都没有结婚,终其一生都生活在一栋极其朴素,不符合这个人社会身份的老洋房中。
“早上好,天祥院英智君!”日日树涉曲指敲了敲桌,拉了张椅子在天祥院英智旁边坐下,“哎呀,突然出现吓到你了吗,真是不好意思!你刚才出神是在想什么呢?”
“只是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天祥院英智看了日日树涉一眼,日日树涉神采奕奕,看来昨夜睡了场好觉,“日日树君为什么来这边?”
“我本来是那么打算的哦,但是日日树君你看起来很忙碌,”天祥院英智听着远处细细的交谈声,“所以我觉得还是不要打扰你比较好。”
“那就是天祥院英智君你的出现哦!”日日树涉见天祥院英智泰然自若地喝茶,他故意说,“人群中为什么会凭空出现一个人呢——明明上一秒那里还是没有人的?难道是魔术吗?可这恐怕不是用魔术这种模棱两可的说法,可以糊弄着解释过去的现象吧,说不定你本人都对你自己的处境也一无所知呢。”
“如果不是魔术的话,也许是魔法?”天祥院英智擦了擦嘴,掩住自己微妙的诧异:没想到日日树涉目睹了自己出现在了人流之中,难怪昨晚日日树涉愿意暂时放过他,还能立即猜出他在船上没有房间,“世上偶尔也会有超自然的事情发生哦。”
“不不,魔术起码还有可以追踪线索的蛛丝马戏,魔法完完全全就是孩童般天真的幻想了,难道现在正在饮用茶水,吃人类食物的你会是海上妖精幻化成的人形拟态吗?换做是二十年前的日日树涉,他都不会相信的哦?”日日树涉的手从下巴上滑了下来,两臂交并着叠在一起,“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我想好好观察你,说不定你什么时候就‘露馅’了呢!”
“嗯,那我可得注意防备着日日树君你才行了,”天祥院英智半开玩笑似的说,“要是被你抓住把柄了,后果好像会很严重?”
“Amazing,这样会让我日日树涉更加好奇你身上的秘密哦?事先说明,我相当擅长死缠烂打呢!”
“嗯,我大概能感觉到,不过对此还没有一个确认的认知。”
“那么你很快就会知道的。”日日树涉笑了笑,“好了,既然你已经用餐完毕,不如我们一起去散散步吧?船上消遣不多,散步就当消化了。”
晨间海风褪了晚间的凉意,在明亮的日光下,托举起游轮的海面像一层流动的金属。海鸥飞掠过他们的头顶,短暂地留下一片蓝色的阴影,很快又成了视线里再渺小不过的点。
清咸的气息流入鼻腔内,微微发涩。干净的,海洋的味道。一层甲板热闹而略显杂乱,昨夜光景太辉煌,走在此处,他才意识到乘坐在这艘豪华游轮上的不止是穿金戴银的名流,同样也有着来自社会中下层的平民。
在过去的这个时代,日本刚刚普及彩色电视。人人都能看电视,但还缺乏对新潮时尚的敏感,不认识当今有名的演员,对行走在这里的人的社会身份也不敏感。
日日树涉走在这里自如许多,兴致盎然地东张西望,不停有穿着朴素的小孩从他们腿侧追逐打闹着跑过去。一个小女孩撞到了天祥院英智的身侧,重心不稳将要摔到在地上,日日树涉眼疾手快弯腰一捞,扶正了她,“摔倒会很疼的呢,要是擦破皮可就大事不好了,还是留心比较好?”日日树涉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她点点头,跑开了。
“你对每个陌生人都施以同等的关心呢,”天祥院英智看着女孩消失在走廊的尽头,他回头望向日日树涉,“是性格使然吗?”
“这种程度的帮助只是举手之劳而已,对我而言并没有损害,如果别人能借此感到慰藉的话,那不是很好吗?或许天祥院英智君你真正想问的是,我帮助那个小姑娘与帮助你,是否是同一种心境吧?”日日树涉的肩膀碰了碰天祥院英智,笑里带着揶揄的意味,“不使用直白的问法,而是这样弯弯绕绕地说话,这样看来你是那种别扭的人呢?”
天祥院英智瞥了日日树涉一眼,“心里明白就好了,日日树君你这样说出来反而让我有点难为情了。”
“是吗,但是你看起来可完全不像是难为情的样子啊?”
日日树涉故作惊奇地凑近,观察天祥院英智脸上一成不变的微笑,视线指尖似的在天祥院英智脸上移动,天祥院英智低下眼,喉咙里痒痒的,像某种过敏症状,他轻轻推开日日树涉,症状才稍有缓解。
“你说的那种观光船,听起来很奢侈呢?我坐过很多次游轮哦,小时候和养父母一起。收养我的家庭并不富裕,每次都会住像这样的次等舱。我总是很好奇,高等舱会是什么样的呢,为什么那里总是传来喜悦的音乐声?因此心生向往。”
尽管天祥院英智早就知道日日树涉幼时是孤儿,后来被老夫妇领养的经历,但他还是适时地表现出了一些讶异。
“这艘游轮实际是一个富豪大亨最新打造的产品,以‘高端’‘奢华’作为卖点。这是它的首次远航,他邀请了一众名流免费乘坐,只想为它添个好名声,而我日日树涉也位列其中。”海浪翻涌着白色的波纹,海沫漂浮在船底,“如果只是为了前往意大利,飞机肯定是第一选择吧。因为那样更加便捷。但是我想要满足过去的我一个,当时不可能实现的心愿,所以毫不犹豫答应了这个邀约。”
次等舱的走廊里,乘客的房间常常在白日开门透风,里面拥挤异常,一间不足高等舱房间四分之一大的空间居然挤着八个人。那样的环境说得上压抑,个人的空间受到了挤压,在海上航行半个月的情况下,到了中后期,人必然会为此心情不畅的。
他们脚底下的木板咯吱咯吱响,天祥院英智注意着周围,避免再撞上迎面而上的孩子。
“那现在日日树君你觉得高等舱怎么样?”
“当然很好,但是我好像还是更喜欢次等舱,能和爱的人近距离地待在一起,哪怕只是挤在一个狭窄的屋子里头,那也很快乐。比起贵族,我骨子里还是一个平民呢,毕竟一直以来,我就是作为‘平民’长大的。”日日树涉询问道,“天祥院英智君你呢?”
“你没必要这样试探我。你不是也是喜欢弯绕的人吗?”天祥院英智叹了口气,“我从小都被家里严格地管控起来,无论是所受的教育,还是接触到的人群,都在家族的安排下进行,以至于我很少能遇见你所说的‘平民’,也很少经历‘平民’的生活。”
天祥院英智透过重重叠叠的旋转楼梯向下看去,望见一道清瘦的身影正在低头看他们客厅的瓷瓶。日日树先生,他喊道。日日树涉见到他,先是比了比他们的身高,笑着说又长高了一点。天祥院英智说那是理所应当的,他正处在长高最快的青春期。他乘上日日树涉的车,但那辆车最后没有通往他任何熟悉的展厅,而是前往了一片喧嚣热闹的街区。
我们不是要去看展会吗?
嗯,但是展会临时取消了。日日树涉朝他眨眨眼:好不容易溜出来了,就这样回去不是很可惜吗?我们就在外面玩会儿吧,等天黑了我会送你回去的,好吗?不过你可不能告诉你的父母哦,不然他们可是会生气的!
我知道了,天祥院英智郑重地点点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不会什么事都告诉他们的。
他其实明白,根本没有什么展会,只是日日树涉想让他在玻璃罩外的世界玩玩而已。日日树涉总说不要总是闷在只有一个人的房间里,要多出来散散步才好,做些他这个年纪该做的事情。他没办法照做,所以日日树涉用“特权”带他去做了。
日日树涉带他去了游乐园。那里有很多奇形怪状的,还会动的玩偶。他搞不明白为什么兔子玩偶会自作主张抱上来,他求助地看向日日树涉。你也应该抱抱它,日日树涉告诉他。他张开双臂,勉强地,艰难地抱住了兔子玩偶的胸口,像熊猫笨拙地抱树。他的脸陷在毛绒之中,他望见日日树涉在看着他,他想,拥抱原来可以如此柔软。
我还不太想回家,天祥院英智坐在车后座上说。但是你必须要回家了,日日树涉回答,我承诺了你的父母会把你安安全全地送回去的,所以不能让他们着急呢,你的父母很在乎你。
他们才不在乎我,天祥院英智反驳,他们在乎的是天祥院家的继承人。日日树涉没再说话,因为家已经到了。
日日树涉一直对他很好,只是他不擅长应对他人给予的好意,自作主张地觉得日日树涉或许也不是对真正的天祥院英智好,而是对大财阀唯一的独子好。这种固执的偏见一直持续到他长大成人,日日树涉死去。
“为什么忽然不说话了?”日日树涉的手在天祥院英智眼前晃了晃,“真过分啊,明明我们正在说着话,你却想起了其他的事,把你的日日树涉扔在了一边!”
“……”天祥院英智缓过神,眼前的日日树涉和记忆里的日日树涉一时错位,他神差鬼使地问道,“我有一个问题,请你回答我。如果日日树君你被一个认真对待的人疏远排斥,你会难过吗?”
“这个话题跳跃得是不是太快了一点?”日日树涉想了想,“付出始终是一厢情愿的事情呢,我为什么要觉得难过?既然我日日树涉乐意认真对待那个人,这就说明我认为这个人值得被这样对待。这是我的真心话。而我同样也为付出这份爱而骄傲。只要不是熟视无睹,那么一切感情都是美好的恩赐,无论正面还是负面,都对我这样的演员最好的回应。”
“点到为止就好了,否则会像虚伪的高尚哦,日日树君。”
“哎呀,你这个人说话真是毫不留情呢!”
日日树涉大笑起来,但笑声戛然而止——前方人群攒动,几个头戴报童帽的男人四处张望。他忽然拽住了天祥院英智的手臂,“失礼!”日日树涉轻声说。
“怎——”
日日树涉靠了过来,以惊人的力气擒住他的胳膊,天祥院英智瞬间被拉入一个异常狭窄的房间之中——嘭!门猛的合上,他撞上了一个冰冷的置物架,而日日树涉的双臂挟持在他的脸侧。
那个空间说是房间都相当勉强。为存放拖把和水桶而设立的储物间,平时只供清洁人员单人进出收拾东西,因此没有足够的活动空间。储物间内光线昏暗,他依稀地描摹出日日树涉的轮廓。
“……怎么了,日日树君?”天祥院英智说话的声音嗡嗡的。他发现自己一时之间忘了呼吸。
“小点声,天祥院英智君,要是被发现了行踪可就不好了。”日日树涉后背抵住门,侧头听着门外的动静。他悄声解释道:“实不相瞒,我看到了几名以难缠出名的记者,他们专门撰写一些捕风捉影的花边新闻,我有几位认识的演员都深受其害——”
“好,我大概能理解了,”天祥院英智皱着眉问,“可是我为什么要和你一起躲起来?我和你之间本来没什么,但如果被他们发现了一起困在这个地方,那很难不让人怀疑吧?”
“抱歉,只是顺手而已?要是天祥院英智君你马上出去,可就暴露我在这儿了呢,也像你说的会让人怀疑我们的关系,所以就委屈你在这儿和我待一会儿吧?”日日树涉苦恼似的嘀咕,“他们一时半会儿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呢,你知道的,我们这些人最担心的就是这个。”
“可是这里太小了。”
“的确如此,但是很遗憾,我没有让这里变宽敞的能力。”
储物间内充斥拖把发臭的潮气,他们腿边堆着几个水桶,底部沉寂着黑色的脏污。他们两个仿佛被困在了一方盒子之中,尽可能调整着彼此认为舒适的姿势,最后的结果不尽人意:他们几乎贴在了一起,双腿不得不互相交叉着摆放。
日日树涉的双手贴着门,天祥院英智则按着身后摆放清洁剂的钢架,这是唯一能够减少接触面积的方式,然而他们的肩膀也就不得不抵在了一处。天祥院英智能听见日日树涉的呼吸声。比起自己的呼吸,日日树涉的呼吸太平静,他居然奇异地想到,这不公平。
“画?啊,你说的是昨晚你一直盯着看的那幅?它的画家正站在你眼前,”日日树涉补充道,“那是以前我梦到的场景哦。”
钢架发出尖锐的抖动声,仿佛受了惊。
“……梦?”
“是啊,是梦哦。画中的玫瑰庭院,我敢保证我从来没有去过那个地方。在这个梦里,我听见了哭声,看见一个孩子手里提着颜料桶。那个梦实在过于真实,就像真正发生过只是被我遗忘了的事一样,我走近他,他跑向我……我没有看清楚他长什么样,我醒了。”
日日树涉发现天祥院英智的呼吸变慢了。
“我画下了那幅画,仿佛被控制了,你能理解那种感觉吗——非画不可,否则之后什么事都做不了。从艺术批评的眼光来看,那应该一副相对幼稚的作品吧,但只要出远门我就会带着它。它就像彼得潘送来的礼物一样呢。”
那幅画中的玫瑰庭院是天祥院府邸的一隅,眼前的日日树涉绝无可能去过那个地方。未来的天祥院府邸在这个时代仍未竣工,他听父亲说过,父亲上国小时,才与祖父才搬入那个恢弘的宅邸之中。
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日日树涉,怎么可能会梦见至少还要十余年后才会出现的庭院?
“你的表情有点奇怪呢,怎么了?”
“……日日树君你的头发滑到我的衣服里了,”天祥院英智的头向远离日日树涉脸的地方侧了侧,“很痒。”
“我现在做不了大动作,就请你稍微忍耐一下吧?”
日日树涉听着外面的脚步声,轻而乱,应该是孩子们的声音,他判断那些人已经走了,挤着天祥院英智向内靠,试图留出一条开门的缝隙。
天祥院英智对日日树涉的意图一无所知,感知到身前这个人按着自己的肩膀两侧,压着他往里推。日日树涉的气息无限地压近,身后的置物架嘎嘎直响,在他质问日日树涉想干什么前,门突然开了一条缝隙。
光亮投了进来,霉气挥散一空。
“太好了,躲过去了,”日日树涉左右扫视走廊,确定那几名记者已经不在了,“里面很闷吧,真是辛苦你了!”
日日树涉转过身,目光投向昏暗的储物室内,微笑的神色在几秒内发生微妙的变化,不过只是把诧异含于口中。天祥院英智靠着身后的钢架,浑身脱了力似的,一丝金发歪斜着粘在脸上,视线透露出和这个人平日机敏聪慧所不符的木讷。
“……”日日树涉忍笑得呛了声,故作疑惑,“你的脸很红呢,这是怎么了?”
天祥院英智闭了闭眼,强装镇定,“如你所说,日日树君,里面太闷了。”
日日树涉恍然大悟似的,“也是,看来是缺氧了?那就去甲板上吹吹风吧,那里会舒服很多!”
天祥院英智没说话,似乎想以这种方式把话题捱过去。不过日日树涉自有办法,“可以视作默许吧?”日日树涉将天祥院英智从储物间里拉了出来,“海上夜景不会让你失望的,天祥院英智君。”
“……晚上你没有其他事情要做吗?”
“本来是没有的,现在有了,那就是和天祥院英智君你一起看夜景哦。”
日日树涉侧过目光,天祥院英智过长的刘海遮挡住他的神色,只能看见天祥院英智紧抿的嘴唇,嘴巴里含着从博物馆里偷出来的稀世珍宝般闭着。下睫毛垂下一层海光似的阴影,慢速地抖动,像长焦镜头里记录的一个特写。耳朵的红光躲在了发丝后面,可是白日的阳光太盛大,任何颜色都藏不住。
“原来是单纯王啊?”日日树涉挑起眉,颇为讶异。
“……什么?”
“没什么,”日日树涉顾自笑起来,“走吧,我稍微有点饿了呢,天祥院英智君你也一样吧?”
他不是没发现天祥院英智的僵硬,也不是没猜到天祥院英智在当时误会了什么,但是他没有对此多做解释。这个人的反应实在太好玩,他打算多观察看看,而且为了保全这个青年敏感的自尊心,现在还是不要不解风情地点破更好,否则天祥院英智可能对他抱有戒备。
大厅内已经满是盘子与夹菜器碰撞发出的滋啦响,人们三五成群地坐着谈天,女人与女人一起,谈时尚谈香水谈花瓶,男人与男人一起,谈石油谈金融谈海洋。女人谈男人认为女人该谈的话题,男人谈女人认为男人该谈的话题,彼此之间保持着微妙而能够相互打量的距离。
日日树涉一步入大厅,那些话题就随着他踏进来的脚步声搅得烟消云散了,他立即被人们环绕,请求他将早上还留有悬念的故事继续说下去。日日树涉向天祥院英智打了个歉意的手势,随即坐在了人们为他准备好的位置上,其姿态随意得像是坐在了市集的菜筐子上,但这不妨碍他再度成为了万众瞩目的中心人物。
天祥院英智捏了捏左耳,心有余悸似的低下头。
假作真时真亦假,天祥院英智猜想其中一部分带有不真实的色彩,但这于整个故事而言无关紧要,日日树涉认真扮演着一个能把众人逗笑的小丑,那么只要适时给予微笑就已经完成了演绎者与观众的互动。日日树涉对一切话题都表现得游刃有余,举手投足间把握着合适的尺度,尽管偶尔言行夸张,他人却不会因此感到冒犯。
天祥院英智放下了刀叉,无意中瞥见日日树涉的盘子。其中的食物纹丝不动,而日日树涉一直说着趣闻,好像就没有用餐的意思。
艺术家日日树涉从来不在公众场合用餐。是有这样的一说。
日日树涉不习惯在他人面前饮食,这不妨碍日日树涉对厨房之事相当有见解。幼时假如父母忙碌,他就会留在日日树涉家吃饭。日日树涉不雇佣厨师,饭菜都是亲手下厨烹饪,天祥院英智口味刁钻,但每道菜竟然都能符合他的口味。
天祥院英智托着下巴,回过神来却和日日树涉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日日树涉究竟看他多久了?
“于是,被识破以后——”日日树涉的目光跟着天祥院英智上移,看着他匆忙端起餐盘离开,然后才若无其事地转开视线,继续他热情洋溢的,犹如巡回演说家的故事大会,“他落荒而逃了。”
天祥院英智睡了一场午觉。
梦里他已经回到了他所在的二十一世纪,在梦里,他度过了完整而平常的一天,他安然地躺下入睡,可再度睁眼,他看见的仍然是白垩色天花板上小幅度摇晃着的吊灯。海声渐渐地响了,他拉开帘子,暮色已经降临,四面能望见洁白的星星。
宴厅依旧歌舞升平,繁盛非常,乐队演奏着勃拉姆斯的匈牙利圆舞曲第五号,飞扬的裙摆使人眼花缭乱。天祥院英智没有纵情歌舞的兴致。灯光汇聚在高等舱乘客所在的甲板,他走下楼梯,越往下走,就越是昏暗。
在海风海声里,他的视线描摹出一个稀薄的人影。
站在那个人的身后,沾着月光的头发就从后流到了他的小腿之间。
“你为什么在这里,日日树君?”天祥院英智在日日树涉身边坐下,“你怎么没有和他们一起跳舞,你应该很喜欢那种热闹高兴的氛围吧?”
“海上航行的颠簸让我有点不舒服,所以就回房间睡了一觉,没想到一觉醒来已经那么晚了。”天祥院英智闭上眼,湿润的凉意从他的脸上吹拂而去,“游轮的航速越来越快了呢,难道是我的错觉吗?”
“并不是你的错觉哦。下午他们就在讨论这件事呢。那位赫赫有名的富商仍然不满足于现在的航速,他希望自己精心打造出来的游轮能够一举成名,以其在世界上都排得上号的航速和举世罕见的奢华让世人都认识到这艘非凡之物,”日日树涉敞开双臂,躺倒在甲板上,“不过我倒是希望它能够再慢点呢!”
“是因为有安全隐患吧?”天祥院英智低头看向日日树涉,他手边的长发像一条像四面八方流去的银色河流,“夜里雾色浓重,要是撞到冰山就难以挽回了,会发生像泰坦尼克号那样的悲剧。就算已经配备了数量充沛的逃生船,也不是所有人都足够幸运到能够得救的。”
“我确实有这方面的忧虑哦,不过呢,还有其他的。”
“照你那么说,这艘游轮危机重重?”
日日树涉被天祥院英智逗乐了,他哈哈大笑起来,翻过身寻找支撑物似的忽地拽住了天祥院英智的手臂,“确实危机四伏,”日日树涉手上施力,扯着天祥院英智也和自己一样躺倒在了那面既不干净,也不光洁的甲板上,“你看,现在你就被潜伏的危机突然袭击了,而你毫无防备。”
姿态放低后,天地瞬间开阔了,那面镶着星星的黑色幕布变得高而辽阔,从四面垂落,遥远地包裹着他们。
天祥院英智拍开日日树涉的手,“很痛哦。不要做恶作剧。”
“抱歉,我不太习惯在真正的舞台之外一高一低地与人交流呢,我觉得现在这样的距离更好一些,”日日树涉看向天祥院英智,“要是这趟旅程提前结束,早得我还没知道你的秘密,那该怎么办才好呢?这是我的忧虑。我可是会被好奇心折磨,反复想着这件事难以入眠的!”
天祥院英智转过身,学着日日树涉的样子将手臂垫在脑袋下面,“是否知道我的秘密很重要吗?”
“当然,因为我对你很感兴趣,所以顺理成章对你的秘密也抱有探究欲!”日日树涉说得理所当然,“否则我为什么现在和你在一起呢?是因为我觉得你很寂寞吗?”
“我没有感到寂寞哦。”
海风流进了天祥院英智的喉咙里,干干的,将要冒出来的回复无声地跑走了,他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赞同,也可能是反驳,也许是翻过此页的新话题,但这些都被海风吹散了,到泛着白光的空气里,余下只有忽然不太明朗的笑意。
天祥院英智伸出手,轻轻把手盖在了日日树涉亮亮的眼睛上,“不要盯着我看,日日树君。”
“为什么不能?”
“那样我会不太舒服。”
“是因为被盯着看就会不舒服,还是因为被我盯着看才会不舒服呢?”
“刨根问底是你的劣习。”
“所以答案是?”
“被你一直看着,我的心脏会很奇怪。”
“原来是这样,”日日树涉的睫毛挠了挠天祥院英智的手心,他笑了,“那太好了。”
“哪里好?”天祥院英智拿开手。
日日树涉握住了天祥院英智的手指,像小孩攥住几根细细长长的白巧克力棒,“哪里都好啊。”
天祥院英智停止和日日树涉玩这种幼稚的,言语上的搏斗,将手艰难地抽了出来。
在认识年轻的日日树涉之前,他已经参与了未来日日树涉的葬礼,就在他以为一切都尘埃落定的时候,命运就在这个时候给他当头一棒:错了,这才是开始——
至少对于日日树涉来说,这个故事从昨夜起,才是最初的起源。
他认识了年轻的天祥院英智,而在此之后,他见证了天祥院英智的成长,从襁褓中一个咿咿呀呀的婴儿,逐渐变成一个合格的财阀继承人。在那些年里,日日树涉看着天祥院英智的时候,他会想什么呢?
“你的肚子饿吗,天祥院英智君?你都没吃晚饭呢,”日日树涉提醒道,“既然身体不适的话,还是吃点什么比较好哦?”
“请不要小瞧我,我日日树涉可是无所不能的——”日日树涉站起来,拍去衣服上的灰尘,“尽管我很想那么回答,但是怎么想都不太可能吧,而且由魔术变出来的食物多少让人觉得不信任而难以下咽?”
天祥院英智握住日日树涉伸来的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牛排还是温热的,在天祥院英智就餐的时候,日日树涉到了侧房,据其所说是有重要的事情,他没多问。
侧房之中持续有着窸窸窣窣的响声,就像衣服正在开舞会。不辞而别缺乏礼数,吃完后他在正房中等着日日树涉办完所谓的要事,咔,他瞥见侧房开了一条细小的缝隙。
“不许回头看哦。”脚步声细碎,朝天祥院英智而来。一个谁悄然从他身后蒙住了他的双眼,来人将下巴贴在了天祥院英智的肩膀上,“猜猜我是谁?”那是女人的声音,轻飘飘将热气吹往天祥院英智异常敏感的耳际。
“别闹了,日日树君,”天祥院英智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他拂开揽在自己肩头的双臂,转头看向盛装打扮的日日树涉,“重要的事情就是这个吗?”
“哎呀,我还以为能看到什么有意思的表情呢,看来你对男人穿女装已经见怪不怪了?”日日树涉飞快地眨眨眼,“这当然是重要的事情,我早先答应了那些夫人小姐们要为她们献上独角戏演出,无论是怎样的舞台,都必须全力以赴才行呢!你仔细看看这身打扮,天祥院英智君你能猜出今夜我要扮演的是谁吗?”
日日树涉身上裙装朴素,俄式村姑的打扮,长发打成辫子再一条一条地盘到头顶去,用发网将它们固定在统一的位置上,再拿一块图案古典的头巾向后蒙去。天祥院英智瞧着日日树涉,伸手整理那条边缘泛出洗涤次数过多,而氲出米色的头巾,侧首理着烫卷的鬓发。
“‘你讲讲,讲讲你早先的年头——’”天祥院英智手上的动作停了停,“‘那时候你爱过谁没有?’”
不是什么有名的台词,也不是原作中关键的片段,甚至身处的角色也掉了个儿,但日日树涉还是流畅地接道,“‘那些年……’”
头顶的灯光忽然晃了晃,刺,灯光短暂地消失了一刹。天祥院英智抬起头,而在灯光重新亮起的瞬间一双梦境似的眼睛,在摇晃的梦境里,湖水似的映出他的脸。
“‘我们就没听说过什么叫做爱。‘”
梦境的主人面庞年轻,眼影里的闪粉像把此夜海风里泛起微薄的水光磨制而成的,在稀薄的距离里,在彼此骤然变得缓慢的呼吸中,在日日树涉某一个眨眼的时刻,闪粉似乎由此飘进了天祥院英智的视网膜上。
你知道,那是很脆弱的东西。
他蓦地闭起双眼,以一种僵直的、不自然的形态后退了半步。
“能看得出来呢!”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日日树涉看着,忍不住笑了,那阵笑声飘到了天祥院英智的耳际,他抖了抖,仿佛被忽然窜出的火苗灼伤了。“这样就好多了,”他的双手背到身后,左手与右手的食指相互抵抗似的拉在了一起。
“还有呢,发型怎么样?从我出来起,你就没仔细看过我呢?”日日树涉曲下膝盖,将自己强行塞进天祥院英智的视线里,“看看嘛!”他本想调侃几句天祥院英智的拘束,虽然现在他是女装打扮,但本质还是实实在在的男人,但——
日日树涉的笑容迟缓地,消失了。
——那张一贯带着平静微笑的脸躲藏在阴影里,嘴唇抿得没了血色,耳朵却红了,红光渐印到了脸上,他几乎是手足无措地瞧着日日树涉,几度张开口想要说什么,可能是顺从日日树涉意愿的赞美,也许是别的什么。
微妙的诧异从日日树涉脸上一掠而过,他感觉到自己也被这个人的情绪感染了,居然难得变得有点难为情了。真不像他。
“晚上的独角戏,你会来看的吧?”
“我打算回去休息,”天祥院英智摇摇头,“既然那边都是女性,我去那里不是显得很奇怪吗?”
敲门声响起,代表晚上的戏剧会即将开场,日日树涉得走了。日日树涉低头揩去口红,天祥院英智不明其意,日日树涉瞥了他一眼,天祥院英智看着那只手抬起,看着它碰到了自己的脸。他的脸被日日树涉捧在了手里。
天祥院英智困惑地扬起眉,“……日日树君?”
“‘一见如故’,这个词应该能形容我对天祥院英智君你的感觉吧,明明我对你毫无了解,但却还想和你多待一会儿——尽管现在也想这样,但现在是不得不暂时离开的时候了呢,”口红在天祥院英智两颊处晕开,像把红晕固定在了那儿,日日树涉端详片刻,终于满意,“好了,明天见吧,可爱的人!”
那只手离开后,他才从浑身骤然的麻痹中慢慢恢复对外界的感知。日日树涉走到门口,回头望了他一眼。笑容很快被门掩去。
天祥院英智读不懂那一眼中的笑意,就像读不懂此刻的心为什么会像打湿的海绵,想不到哪日会真正沥干。目光抛向他仿佛花枝箭矢刺入了肺叶,绽开了极度陌生的,他以前从未体验过的情感。
纷纷的情绪蝴蝶风暴似的向他袭击,他张开嘴巴,着急地像要用声音拽住另一个人的发尾,“明天见,日日树君!”蝴蝶就那么趁虚而入,到了他的胃中。他晕头转向了。
他倒在床上。
那本《叶普盖尼·奥涅金》,他是在日日树涉的书房里读的。
很多事,很多东西,都是从书里看来的。
书上说,人老了就很容易得阿尔兹海默症,你知道那种病吗?得了它会忘人忘事,比健忘症还可怕。天祥院英智坐在地毯上,腿边都是厚厚的大部头书籍。他看向坐在他旁边的日日树涉:如果你得了那种病该怎么办?你不是没有家人吗,要是走丢了就没人带你回来了。
我并不是没有家人哦,只是我的父母都早已经过世了而已,但就算这样,他们依旧是我的亲人。至于你说的那种情况……天祥院英智君你也是我的家人吧?日日树涉回答:如果真有那样的一天的话,就由你带我回家不就好了?
我是日日树先生你的家人?天祥院英智歪头想了一会儿:不对,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亲人并不是仅由血缘关系构成的社会关系哦,我与我的父母就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呢。“我们的生命,我们的存在,与死亡密不可分,有生就有死,有自由就有恐惧,有成长就有分离。就此而言,我们一体同命。”一个很有名的心理学家是这样写的。日日树涉解释道:天祥院英智君,可我觉得,只要我们爱着彼此,那就已经成为一体同命的家人。
我爱着日日树先生你吗?
是啊,不仅如此,我也爱着你哦。他们背靠着书架,坐在一面圆形的珍珠绒长地毯上,日日树涉的发丝落在天祥院英智的手背上,天祥院英智用指尖抚摸那片发尾,像在摸着小狗的春天般的茸毛。日日树涉告诉他:爱有很多种形式,现在天祥院英智君的爱与我的爱还不是同一种爱,但我知道那就是爱。
听上去很复杂。
天祥院英智躺倒在地毯上,他举起手里的书继续读。日日树涉也和他一样,可只是平白地注视那面角落结网的天花板。那时的光照像池水,他们就在那池看不见的水里一动不动地漂流,许久之后,日日树涉才说:你说得对,爱一向很复杂。
天祥院英智想知道,在自己的过去——日日树涉的未来,当时年迈的日日树涉究竟是怀着怎样的想法和年幼的自己相处的。他恍惚地想着,睡着了,但不沉,异响发生时,他立即醒了。
脑袋重得厉害,虚虚的视线里有一个晃动的身形,背对着他正在整理什么东西,窸窸窣窣的。天祥院英智眯起眼,轻声叫道:“日日树君。”
那道影子抖了抖,好像被他吓着了,天祥院英智想,自己反而像成了那个鬼鬼祟祟的人了。
日日树涉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请听我解释!晚会结束后我想到天祥院英智君你应该没有换洗的衣服,按常理来说让管事送会更合适,但这个时候他们都已经休息了,所以只好自己给你送来了。我敲门了哦,可是你一直没有来开门,门也没锁,所以就擅作主张进来了,Amazing,没想到会被抓个正着呢!我——”
“——没关系哦,我晚上身体不舒服,躺到床上就睡着了,忘了锁门。”天祥院英智倦倦地垂着眼。夜里的海声平静。他艰难地撑起半边身体,声音很轻,“谢谢你的体贴,还有其他事吗?”
“没有其他的事了,我只是来送衣服的而已,不小心打扰你休息了,实在抱歉。不,稍等——还是有的!”海上月光抖进那面米白色的纱窗,在他们的脸上敷上一层鸡蛋薄壳似的微光,日日树涉凝视着天祥院英智,他注意到天祥院英智的脸色苍白,脖颈处闪着汗光,他问道:
“请问你刚才梦见什么了,天祥院英智君?”
稍等片刻,读者朋友们,在此处停顿,让我们来想想看,日日树涉问此话的意思。
他是否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
请注意,此时他的态度认真,甚至让人有些陌生。而我们的主角之一,天祥院英智也理所应当发现了这一点,放大我们的镜头,天祥院英智若无其事地抹了抹自己的脸,“一些以前的事,无关紧要,”他的声音平和但喑哑,“晚上的演出还顺利吗?”
实在不幸,他面对的是一位演员,所以他装出的镇定和拙劣的转移话题的技巧被一眼识破了,但可喜可贺,日日树涉只是若有所思地挑起眉,把已经堵在喉咙口的困惑结结实实地压回了肚子里。
他看了一阵天祥院英智,看得天祥院英智困惑不安,之后他才徐徐说:“很顺利哦,甚至可以用‘非同凡响’来形容呢,所以说天祥院英智君你没来看真是太可惜了!”
“是啊,现在想想,我还蛮想看你的演出的。”天祥院英智安静地说,“不过,只要是日日树君你的话,一定就可以顺利——甚至是超出所有人期待完成的,我是这么觉得的哦。你是一个天才,而你之所以能成为天才中的超人,那是因为你比任何人都要刻苦,都要努力,是这样没错吧?”
“Amazing,这种突如其来的信任和夸奖反而让人有点不知道怎么回应才好了呢,明明在此之前,你好像对我的演员身份和戏剧演出完全不感兴趣?”
“说不定我就是想看到你这幅样子才说这种话的?”天祥院英智轻轻笑起来,“一直都是我对怎么回复日日树君你束手无策,偶尔能看见一向滔滔不绝的你回答不上来的样子也挺新奇的呢。”
天祥院英智的衣领在海风里缓慢地翻动,繁复堆叠着下垂的领口在睡梦中压出褶皱。右边脸硌着枕头的金色编织边,也睡出了一条浅红色的压痕,在丝绒般的光线下看去像破出一线血的珍珠。
小时候,日日树涉在养母首饰盒里看过珍珠项链,人工养殖的产物,养母告诉他,真正的珍珠不是这样的,但那些来自深海的珍品究竟有多漂亮,她也不知道,日日树涉想,他现在看到了。
方才演出的时候,日日树涉想过在哪一个时刻,他说不定能在观众席里瞥见那个人,但到闭幕了也没能如愿。晚间天祥院英智昏昏沉沉,举止也有些奇怪,可能是晕船。也许是吹了太久海风着凉了。
据管事说,天祥院英智晚上一直在房间里没出来过。他打算自己来看看,这样更放心,可惜缺乏恰当的借口。管事说因为担心而探访就是一个好理由了,日日树涉摇摇头,不您不太明白呢,我和他还不是能坦白说出担心的关系。
他换下汗水浸透的舞台装。不管怎么样,都应该干干净净地去见对方才好。他拿着那件裙子,这才忽然想出了一个好理由。他飞快从柜子中挑选出几套不至于太花哨的衣服,折叠整齐就往天祥院英智的房间疾步而去。
午夜敲门三声不应,多半可以推断对方已经睡着了,他抱着随便试试的心态,向下压了压把手,咔,门开了。
那个人背对着门侧躺,腰间盖了一条将要滑落的薄被。衣服没换,浓绿色的精裁短西装皱巴巴地缩在腿边。天祥院英智的呼吸太重,日日树涉凑近,趁着月光看,发现那是喘不上气似的哭了。他好像在做一个痛苦的梦。他无法从梦里醒来。
“你能不能,不要……”
日日树涉立即后退两步,但那只是一句短暂的梦呓,他稍微松了口气,但那口气还未完全平下来,紧接着他听见了自己的名字——“日日树先生……”
躺在床上的那个人脸上闪烁着透明的水痕,像回到母胎里,被血肉和羊水保护起来的婴儿般蜷缩了起来。
“日日树涉”这个名字,是他童星时期就给自己取好的艺名,意在“响彻四方”。全日本大抵很难找出第二个同姓的人。如果同时此人也与天祥院英智认识,那么概率则更小。
天祥院英智说,他梦见了不重要的往事,可是如果那些事在他看来真是那样微不足道,为什么他会哭了。
梦之所以存在,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那是人在潜意识里想要对自我欲望进行满足。受外在环境与个人性格的压制,人们常会将自我舍弃于理智之外,而潜意识则在不再被压抑的时刻,将真实的想法以一种可感知,可以被“看见”的方式呈现出来。于是,人们开始做梦。那也就是说,所梦即其最真欲望。
如果天祥院英智口中的“日日树先生”就是他,如果天祥院英智以前就认识他,昨夜宴会天祥院英智蓦然看到他时的惊诧就可以说得通了。假若天祥院英智就只是在电视看过他,他为什么会在梦里说——
日日树先生,你能不能不要死。
完整的那句话是这样的。
但他明明就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
远方海面上起了白色的雾气,向支杆和甲板飘来,往手腕扑来冷清的凉意。围杆上多出一层薄薄的水珠,肉眼可见地凝结在了那层油漆面上。日日树涉面向那片汹涌而宁静的大海。
神话里说海上有妖,以歌声摄人心魄夺走船员性命,他尚且年幼,还相信着这些故事的年纪,会在深夜里的船甲板上等海妖。
海妖也就是塞壬。塞壬从河神血液中诞生,却是人面鸟身的怪物。据说她的歌喉美丽,美是有多美,日日树涉想听听看,也想见见看。他在人群之中望见天祥院英智的时候,一个疯狂的,不可理喻的想法诞生了:童年想见的海妖以这种形式出现了。
海妖不是人首鸟身的怪物,但千真万确有一双碧蓝的眼睛。
幸好他不是夜航舵手。
否则这艘巨轮早已湮没海底。
入夜的高等舱最开始总是繁闹的,他提前回到自己的房间,在桌前放空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已经在纸上勾勒出一个笔法素淡的侧脸。敲门声响时,他的铅笔笔尖断了。
“请进,门没锁!”
他翻过那张纸,望向门口,来者是管事,代他人来询问明夜日日树涉的安排,是否能再次为他们献上一场演出。
“您说的是天祥院先生?”管事在备忘录上划去一个待做事项,他想了想说,“他生病了。这两天那位先生都在房间里休息。”
“怎么突然生病了?病得很厉害吗?”
“应该只是普通的感冒发烧,”管事说,“但是一直咳嗽,可能是不适应海上航行的冷风吧。”
意识朦胧间,他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和管事的敲门方式有所不同,会来找他的除了管事,也只有日日树涉了。
他对着镜子照了照,脸上透不出一丝血色。他闭上眼,狠狠心用力捏了下去。“……这样看起来会稍微好点吗?”天祥院英智皱着眉自言自语,理了理自己睡得乱蓬蓬的头发,迟疑了片刻终于开了门。
“……”他以为自己的状态已经很糟,但日日树涉看起来比他要可怜,天祥院英智眨眨眼,奇怪地打量着这个一向相当认真经营着自己对外形象的演员。
“那么晚了,有什么事吗,日日树君?”天祥院英智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难得看见你头发乱糟糟的呢?”
“是因为今夜海风太大了吧?我听说天祥院英智君你生病了,所以顺路来看看,”日日树涉瞧着天祥院英智脸上不正常的红,“哎呀,你好像病得很严重呢,医生来过了吗?”
“嗯,医生给我开了点药,就在桌子上。”
日日树涉的目光一动不动地凝在他身上,天祥院英智撇开脸,身上的热汗经灌进来的海风一吹就发寒。他摸了摸被自己掐得还余有阵痛的地方,后退了两步,让日日树涉进来时也把门带上,他现在一点风都吹不了。
“Amazing,倒是很自如地使唤起我了呢,不过这也无妨!”壶中有水,他握住玻璃杯的杯壁试了试水温,再递给天祥院英智,“还需要我做些什么吗,比如说给你喂药?”
“如果你这个也能帮我,那就再好不过了,我现在就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呢。”天祥院英智瞥见日日树涉垂头清点着药丸,真打算喂他似的,他连忙找补,“这只是随口说说的,你不需要真的喂我。我还没病到需要别人每一步都照顾的程度,那样未免太小瞧我了。”
“是一个坚强的病人呢?其实我还挺试试给别人喂药的感觉的哦,”日日树涉微笑着瞧了一眼天祥院英智发红的耳尖,想到这个人也太容易害羞了,“不过既然当事人不乐意,那就算了。”
“不至于不乐意,”只是想象日日树涉一粒一粒给他喂药的场面,天祥院英智就觉得那比自己现如今置身于错乱的时空中更加奇幻,“只是不合适。”
不合适吗?日日树涉认真想了想,但他没想出哪里不合适。
“话说回来,我不是说过遇到任何事都可以找我帮忙的吗,结果你好像完全没有想过要来求助我呢,如果不是我问了管事都不知道你生病了,”天祥院英智和着水咽药,捏着喉咙的样子像在阻止自己吐出来,日日树涉撑着半边脸瞧着,“所以说,为什么发烧了,是我拉着你在甲板上吹风的缘故吗?”
“或许有一部分原因,”天祥院英智的手心出汗,一些药丸在那里晕开了深色的痕迹,“也有可能是我水土不服导致的。”
“实在抱歉,我不知道天祥院英智君你的身体脆弱到这种程度,”日日树涉抽了那张纸巾递过去,“就当为了表达我的歉意,请让我再为你做点什么!”
“等会儿走的时候记得关灯。”天祥院英智咳嗽起来,他抽了张纸掩住嘴,“只是这样就十分感谢了。”他的声音沙沙的,比平时要哑。
“这只是举手之劳而已,我还以为你会提出更刁难人一些的要求呢?不过看来这已经是逐客令了。也对,身为病人,你确实应该多休息才行,不能被一直打扰呢。”日日树涉顿了一下,“明天会见到你吗,天祥院英智君?在这个房间之外的地方?”
“但愿可以,”天祥院英智缓了口气,他看向日日树涉,“我还有不少想和日日树君你说的话呢,可惜现在没精神,没法说了,就留到明天吧?”
“太好了,我也有很多想和你说的!”日日树涉笑起来。
“嗯,是因为我和日日树君你心意相通吧?”
心意相通,日日树涉咀嚼着这个词,退出了那个闷着药气的房间。
他握着那个玫瑰金色的门把手,冰冰的,凉凉的,往手心里沁。
他想着在门另一面的天祥院英智。
他喜欢天祥院英智说的“心意相通”。
天祥院英智说“心意相通”时,眼睛亮亮地注视着他。
被人注视的感觉,很好,在广阔的舞台上自由自在地表演,那也是享受被人们注视的快乐。可天祥院英智的视线和以往任何人给予的都不同,居然像有一场明媚的海啸在夜晚袭来了,银河亮闪闪地淋了他一身。他忘了该怎么接下去表演,忘了自己身处人生这个舞台,上一次体会到这种盲目的喜悦是在什么时候。
日日树涉不知道自己的心跳为什么会那么快。天祥院英智微笑的目光仿佛能识破一切,掀开伪装,触碰到自己,他久违地体会到了第一次登台演出时那阵甜蜜的紧张和痉挛似的幸福,仿佛全世界的聚光灯都打在他的身上。
过道上有面镜子,日日树涉想起天祥院英智说他的头发很乱,他侧头望了一眼,先是眨眨眼,忽地闷笑起来。别说是天祥院英智,就连他自己都鲜少见到自己这幅乱七八糟的样子。明眼人一瞧就知道,这个人就是急匆匆一路跑过来的,难怪天祥院英智听见他说只是顺路时忍不住笑了。
这样也好,日日树涉想,最起码这样天祥院英智君就知道了,自己在意他。
天祥院英智君想和他说的话会是什么呢?好在意。假如明天,天祥院英智君没有好起来,那他岂不是还要多受一天好奇心的折磨吗,他总不能跑到天祥院英智君的房间里强逼着一个病人说话吧?这样说来,那个人果然是一个坏心眼呢,居然向他提前预告了之后的事!
“甜蜜”,日日树涉用这个词来形容自己的心境。他想着天祥院英智睡去,梦里居然也是天祥院英智。梦里出现的是一个孩子,但他确定那就是天祥院英智。
你明明和我的祖父祖母年纪差不多一样大,但和他们一点都不一样,你不严肃,不庄重,所有他们有的特质,你都没有。天祥院英智盘腿坐在地上,他的腿边有一盘色泽剔透的布丁。你甚至会随心所欲地吃自己想吃的东西,比如甜食。上了年纪是不能随便吃这些的。祖父母不吃,其他长辈也不吃。
随心所欲可是我的终生目标哦,而且越是到了像我这样的年纪,越是应该按照自己心意来活吧,否则日子可是会过得很无聊的呢!那个人背对着观者:还是说,你的意思其实是希望我对你摆出身为长辈的姿态来,让我对你更加严厉一些?用规则去拘束你,告诉你哪些能做哪些不能做?
不。天祥院英智编着手里的长发:如果你像他们一样对我,我就会讨厌你,再也不想见到你。
那个人朗声大笑起来,请你千万不要讨厌我,我当然不会那样做的。我很清楚会被孩子疏远的大人是什么样的,所以我绝对不会成为那样的大人,也不会让这里成为禁锢你的地方。你就把这儿当做永恒的桃花源吧。
你要说到做到哦。不过什么是桃花源?
桃花源啊。那个人说:
桃花源就是永远向天祥院英智君你敞开,供你避难的地方哦。
“日日树先生今天看起来魂不守舍的呢?”
贵妇人用杯盖切了切红茶表面,抿了一口,对日日树涉今天不在状态有所不满。
日日树涉交叉的手指撑着下巴,说话的间隙视线搜罗着大厅,但仍没见到天祥院英智的身影。他惦念着那个翠绿的梦境,在梦的最后,年幼的天祥院英智问:可是假如有一天你说的这个桃花源不在了,我又该逃到哪里去呢?
他没来得及听见那个人的回答,梦就到此为止了。他睁开眼,再没有一丝睡意。他打开盛放那枚蝴蝶胸针的木盒,精美绝伦的装饰物闪烁着夺目光泽,在晨间阳光的映射下,仿佛手中捧着的是白炽的太阳。
尽管那个繁华的夜晚是他第一次见到天祥院英智,但奇妙而无与伦比的直觉却顷刻之间以风暴之势撞向他的后背,驱使他走上前去。他有预感,他会和这个人纠缠一生,而在此命运相交汇的往后余生都会是一场命运肇恶的悲喜剧。人生的舞台,逃不开,走不了,无法罢演,直至精疲力竭,形销骨立才能得到暂时的休憩。
“天祥院英智君!”日日树涉腾地站了起来,顾不上其他人诧异的目光,立即向天祥院英智快步走了过去,“我还以为今天也不会见到你了呢?”
“呀,日日树君,”天祥院英智拿起空盘,夹了些冷后发硬的面条,“还是有那么活力呢,看到你我好像都更有精力了。”
“是吗,实际上我刚才还被指责毫无干劲了哦?”
日日树涉打量着天祥院英智身上的西装,虽然他们的身形差不多,但自已的衣服穿在天祥院英智身上明显与其气质相悖,而这已经是日日树涉从衣柜里挑挑拣拣出来最简约的衣服了,即便如此,还是能一眼看出这套衣服不属于天祥院英智。
日日树涉跟在天祥院英智身后,“你身体好些了吗?”
“那么天祥院英智君你尽管吃早餐,只需要听我说就好了——”日日树涉的双臂交叠在一起,他弯了弯眼,压低了视线,以一种神秘的语调说,“我啊,昨天梦见你了哦?”
“梦到什么了?”天祥院英智低着头,若有似无地笑了笑,当做是对此的应答,让日日树涉继续说下去。
“虽然只是梦里出现的一个小孩,但我知道那就是天祥院英智君你,大概是因为气质相似吧,而且梦里的另一个人也是那么称呼你的!”梦境假如没有及时记录,那层幻觉般的记忆是很容易消逝不见的,他快忘了梦里谈话的内容,也忘了与天祥院英智谈话的是谁,或者说,他根本没有看清过那个人的脸,只是从自己的视角看去,天祥院英智不太熟练地把长发编成歪歪扭扭的辫子。“出乎意料,那时候的你好像更加霸道一些呢?”
“为什么日日树君你那么确信,你梦到的就是真实的,童年的我呢,或许只是你的幻想吧?梦境本来就和幻想无异。”
“或许如此吧,梦境是幻想,但也是现实的投映,我们所处的现实世界本就一个真实的大型梦境,”日日树涉眨眨眼,“既然你那么说,看来你小时候并不是这样的?”
“不,我小时候确实经常被评价为难以相处的小少爷,许多凭我一时喜恶辞退的佣人到现在肯定还惦记着那些莫名其妙的辞退理由吧?”天祥院英智摇摇头,像说另一个人的事情似的,“那日日树君你呢,每个人不懂事的时候,你肯定也做过一些在现在看来不可理喻的事吧?我猜你以前一定是个不安分的怪小孩?”
“怎么可以这样说呢!恰恰相反,你的日日树涉小时候可是相当安分守己、乖巧懂事的孩子哦!”
天祥院英智看了日日树涉一会儿,嘴角忽地泄了点笑意,“有点想象不出来呢,你会做教科书式的好孩子行为吗,像是扶老奶奶过马路一类的?”
“那当然不在话下!我的养父母就是天祥院英智君你口中的‘老爷爷’‘老奶奶’呢,所以我从很早起就习惯照顾他们了。”日日树涉托着半边脸回忆道,“孝顺父母、洗衣服、做饭、筹备演出,正因为我能够完美地完成这一切,所以一直被视作‘邻家的孩子’哦,不过也是因为这样,才没有任何同龄人想要走近我、成为我。”
“嗯,想来也是,选择远离一个完美的天才,那是人之常情吧,甚至可以说是明智的。一旦离得太近的话,自身的光芒毫无疑问就会被对方全数掩埋,久而久之一定会产生自我怀疑的。不过。这是一个‘正常人’,同时也是一个‘普通人’的想法。”天祥院英智将清空的餐盘递给工作人员,“要是让小时候的我碰到像日日树君这样的人,我说不定会很兴奋呢。我会把你的光芒尽数‘吃掉’,转化成我自己的东西。”
“哎呀,听起来很可怕呢?”
“可怕吗?”天祥院英智站起身俯视着日日树涉,意味不明地笑起来,“我就是‘吃掉’了很多人的光芒,才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哦,否则我肯定早就因为这个羸弱的身体被当做没有利用价值的废物舍弃掉了吧?有时候会羡慕在平民阶层长大的孩子呢。在大家族里长大是一件异常残酷的事。只需要相信自己,一路往前走就好了,那是我的老师教给我的第一课。”
“你这个人真是的,”日日树涉笑着将椅子推回了原位,“之前分明还说着相信我呢,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哦?”
“适时说一些谎言也可以,这就是老师交给我的第二课。日日树君你不因为我说了那句谎言而高兴不已吗?人就是这样的呢,只要收到信任和好感,无论是来自谁的,都难免会自得高兴起来。”
天祥院英智和日日树涉走出明亮的大厅,一注光线从尖锐的折角反射下来,倾注在他们的肩膀上。天祥院英智侧头看了看日日树涉,他以为日日树涉会因此不悦,然而日日树涉的兴致看上去丝毫不减。
“你不生气吗?”
“不,完全不会哦,”一线光从日日树涉的肩头滑落,“你说这些的目的是想要我因此讨厌你、远离你吗,不是这样的吧?或许你是想要我更早认识到真正的‘天祥院英智’的一部分。我不会因为被欺骗而生气,反倒觉得你这个人更加值得观察了。”
天祥院英智想了一会儿,然后得出结论:“你很奇怪,日日树君。”
“大家都是那么觉得的吧,虽然我认为自己也是一个平常人就是了!还有还有,你愿意跟我说这些话是一种好现象呢!”日日树涉缓慢地,以一种愉快的口吻说道,“让我提醒提醒你吧——看来你还没有意识到呢,你和我说这些事的时候,无形之中已经选择了给予我一部分的信任了哦。假如是对一无所知的陌生人,你是不会透露这些的吧?”
天祥院英智默不作声瞧了日日树涉一眼,轻飘飘的,不反驳,也不打算把这个话题进行下去。他的目光闪了闪,把莫名的情绪全部敛去了。
如日日树涉所说,他绝不会向陌生人说自己的事。
细致地将自己剖白,那是对自己的酷刑,同时也很危险。就像狗露出自己柔软的肚皮,蒙受来自高处的俯视时,它该如何判断迎来的是轻柔的爱抚,还是无情的踩踏?面对日日树涉,倾诉的欲望却如休眠火山下的岩浆般,在他完全没有意识到时喷涌,那是自毁的冲动吗,还是渴望被发现的迫切?
天祥院英智无从解释其中缘由,多半是抗拒情绪作祟。命运在最开始就向他预告了最后的结局,倘若把自己全然投入这个柔软的编网里,他必然会在快要遗忘一切时,堕入深渊。而等到那个时候,也就再也没有挽回的可能了。
“你好像在想很深奥的问题呢,是什么?”日日树涉点了点天祥院英智的眉心,“我说你啊,为什么总会在和你的日日树涉说话的时候走神呢,难不成和他说话很无聊吗?”
“如果回答‘是’的话,日日树君你肯定会大吵大闹,一直惦记着这件事的吧,所以我还是回答‘完全没有这回事’好了。”
“你说对了,不过这种敷衍的态度更让人伤心?”
“这样吗,好像不小心招惹了一个很棘手的人呢?其实我刚才是在想着日日树君你的事哦。”就这一点而言,他没有撒谎,因此说得心安理得,“下船后不如去看看你的电影好了。以前对这方面毫无兴趣,但是认识了现在的你之后,忽然对你擅长的领域有了一些探究欲。很奇怪吧,别人透过电影的角色,想要了解现实中的你,而我却透过站在这里的你,想知道更多关于你的事?”
“说不定后者会更符合我的心意?只不过这样的情况由于种种条件的限制变得少之又少。”日日树涉斜过头,看向天祥院英智,“人一旦形成了第一印象,那是很难通过后天的努力彻底洗净的呢,尤其还是在与荧幕外的观众有着天然阻隔的情况下。其他人认识中的终究还是影视剧里我所饰演的形象,而对我本人一无所知,因此他们很容易将那样的幻想代入‘日日树涉’,也就是我本人,因此在面对我时会感到困惑——‘这个人原来是这样的啊?’
“可是想想就知道了,荧幕上演绎的角色和现实中的人是不一样的。尽管演绎的角色能够深入人心是作为我这样的演员的成功,然而假如真正的自我无法被认识到,那无疑是一桩可怜的悲剧!身为扮演者而活着,与身为扮演着各种角色的人而活着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命状态哦。”
白日晴空之下,海面明亮无比。海浪翻涌着层次彼此覆盖,融为即将上涌的下一浪,哗哗响声从不停歇。天祥院英智的目光投向那面闪烁着钻石光芒似的海,亮光浮在他的颧骨上,睫毛垂落时抖落一片残缺的阴影。
“是这样没错。我能理解你的感受哦,日日树君。”
到目前为止的,名为“天祥院英智”这个人的人生,何尝不是日日树涉所形容的一个悲剧——尽可能地表演着世人眼中对财阀公子的印象,只要这幅躯壳的言行满足了他们的想象,他们就会对此满足,不再探究;然而一旦他表现出不妥的——仅仅属于躯壳里这个人意志的一面,所有人都大惊失色,仿佛从肉包子里吃出了手指头。
尽管伦理和道德上都没有对此禁止,但这是大忌。
“我想认识真正的你,日日树君,”海风拂过天祥院英智的刘海,头发吹到了眼睛里,生涩的刺痛,“不仅仅是佩戴着‘假面’的你,而是完完全全,能呈现在我面前的‘日日树涉’。”
“我也一样哦,”日日树涉拨着天祥院英智散乱的刘海,直到刘海重新捋顺,天祥院英智睁开眼,他才徐徐接下去说,“最开始,我说了谎,先后顺序错了。我确实是对你的秘密产生了好奇才和你相处的,但是渐渐地,我好像对天祥院英智君你这个人抱有兴趣了呢?”
“被你这样的人抱有兴趣会是好事还是坏事呢?”天祥院英智笑了笑。
这是日日树涉的心里话,还是顺着他所说的违心之语?事已至此,不如让他好好利用一下,免得船上生活过于乏味无聊。这里没有人认识他,对所谓的“天祥院英智”一无所知,他唯一对外的身份就只有“演员日日树涉的贵宾”而已,格外轻松,分外便捷。既然好不容易脱出了财阀公子这层厚重的甲壳,不趁此玩乐一番那就太可惜了。
“既然如此,夜晚就带我去见识见识我没有触及过的领域吧——一起玩乐,这应该深入了解对方的一个好途径,”他握住了日日树涉的食指,“这艘游轮上一定存在这样的地方吧,否则到了夜里,次等舱的乘客们都是到了哪里去呢?”
这艘游轮上存在着属于次等舱乘客的游乐场所,与高等舱乘客富丽堂皇的宴厅不同,这里更像鼹鼠的昏暗洞穴。由几盏忽明忽现的灯提供微薄光亮,地上覆着薄薄的灰尘与扫落在地上的瓜子壳,其中有几个人往返收拾着地上的脏污,小心捡起他人不小心遗落的钱币。
他们甫一进来就吸引了许多隐秘的注意,两个身穿西装的青年,仪容仪表与他们这里的人位于不同的世界,那为什么要入侵他们的领地?从其中一人好奇环视周围的视线依稀可以猜到答案,这些个不谙世事的少爷对这里的一切都抱有好奇,这种事情见怪不怪了,于是收回了审视的目光。
此地人们衣着朴素,面带笑容放声歌舞。那些舞在天祥院英智看来毫无章法可言,不过是为了传达喜悦,在激昂飞快的乐曲声里环抱着转圈,但这在他觉得相当有趣。几个出去的人撞到了他的肩膀,视野里日日树涉短暂地被阻隔开了一瞬,他不想和日日树涉在拥挤复杂的人流中走散,立即伸手抓住了日日树涉的袖口——这是很久以前遗留的习惯,尽管十三四岁后他就不再那么做了,因为他不想让自己看起来还像个会依赖大人的孩子,但延续太久的习惯是很难彻底根除的。
日日树涉拍了拍天祥院英智扯住他衣角的手,天祥院英智马上松开了,他想着日日树涉可能不喜欢这样的接触,但紧接着日日树涉握住了天祥院英智的手腕,“还是这样比较好,”日日树涉朝他眨眨眼,“你应该不介意吧?”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就不会介意。”
天祥院英智任由日日树涉拉着他的手腕避开醉醺醺的人们和跳舞的伴侣,在熏天的酒气和喧闹声里,他紧盯着日日树涉的后背,分明是想来见识平民的玩乐的,但现在却怎么也无法移开眼了。
“天祥院英智君,你有什么感兴趣的吗?”在日日树涉转头看向他前,身体已经做出了条件性反射——他极快地移开了目光。日日树涉疑惑地看着天祥院英智僵硬的表情,“你好像很紧张呢,是因为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吗?”
“……嗯。”天祥院英智留意到一处气氛紧绷的人群,“我想去那里看看,日日树君。”
角落里摆着一张打牌的小桌,光线到了那儿则趋近于无,连看清牌面都非常困难。他们二人挣出涌动的人潮,站定在桌旁观看其中演变的局势。日日树涉放开手,天祥院英智稍微松了口气。
游戏规则中两人围着一桌,赌对方手中牌的花色与数字,花色猜中或数字更贴近者胜。游戏规则相当简单,完完全全的运气游戏。其中一个中年人长胜不败,手边的钱币越擂越多。天祥院英智饶有兴致地站在他身后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
“你有兴趣吗?”日日树涉的头向天祥院英智歪了歪,“看你这个神情,应该说是跃跃欲试了呢?”
“是的。借我一点钱,日日树君,”天祥院英智抵着日日树涉的肩膀,耳语似的说,“等赢了钱,我会请你喝啤酒。那边贩卖杯装啤酒的生意很好呢,你不想试试看吗?”
“Amazing,钱倒是可以借给你,但要是输了该怎么办呢?”
“你说什么呢,”天祥院英智瞥了日日树涉一眼,带了点不悦,“我不会输的。”
“抱歉,低看你了呢?”日日树涉抱臂笑得乐不可支,“好吧,那就给你好了。但是还容我日日树涉提醒一句,人生的常胜将军在赌桌上可不一定也能顺风顺水呢,输了可不能耍赖哦——哎呀,请不要攻击我!”
日日树涉身上带着的现金不多,全都摸出来给了天祥院英智。见天祥院英智有所疑虑似的反复数着手里的现金,日日树涉揉着自己被揪疼的耳朵,真诚道:“这是什么意思?真的只有那么多哦,没有私藏。”
“已经足够了,只是我没想到只能从影帝级别的人物身上只能摸出一些零钱。”
“我可不是什么晃一晃就会掉金子的摇钱树啊?除了这里,在船上没有用钱之地,所以只有以前塞在口袋里的一些零钱。”
天祥院英智理平手里乱糟糟的零钱,拍拍长胜者的肩膀,隐秘地在桌子底下递出了其中的四分之一,“我也想玩玩这个游戏呢,不过不会玩太久的,只是想试试看。我看你刚才一直在赢,就想着能不能借你的位置沾沾光?”
中年男人抬起头,神色不耐,天祥院英智回以微笑。
男人皱着眉,上下打量着天祥院英智。从衣着和气质上看,这个人必然来自头等舱,而其身后的青年身穿流光溢彩的塔夫绸,恐怕也有不低的社会身份。他不是没见过惹了这些“贵族”后来招致祸患的例子,尽管他不甘心放飞眼前的肥鸭,但是思量片刻,还是咬着牙让座了。
“非常感谢。”
天祥院英智拉开那张矮椅,入座时眯眼望了望头顶的光线,目光中闪过猜想成真的了然。日日树涉站在天祥院英智的身边,从他的视角更能看清楚牌桌的局势,但这种游戏,观战者不允许开口提醒是最基本的常识。
裁判洗牌,双方从圆矮桌中心摸牌。天祥院英智拿过一张,弹了弹牌面,向日日树涉那儿稍微倾斜了一些:黑桃K。日日树涉俯身看了看,长发垂到天祥院英智的肩头。
位于圆桌另一侧的赌徒面容紧绷,紧握着手心的牌,绞尽脑汁想根据洗牌规律,通过自己的花色猜出对方的花色,“……红桃6。”
“不对哦,”天祥院英智温和道,“上一次不算,再给你一次机会,要不要重新猜猜看?”
“……”对方想了一会儿,“方块7?”
“还是不对。”天祥院英智摇摇头,看了眼对方,“你的是方块4吧?”
双方展示牌面。对方展示的牌面赫然就是方块4。
接下去连续四局,他都没输过。旁边干燥起翘的钱币越积越多,日日树涉拿起来数了数,数完后又放了回去。“差不多了,天祥院英智君,”他单手撑着椅背,在天祥院英智耳边轻声说,“已经够我们两个人喝啤酒了哦。可以说是绰绰有余了。”
天祥院英智抬起手,示意自己听见了。进行到第五局,天祥院英智输了。连续输了两局后,他主动站起身让座,佯装懊恼不已,及时止损,顺势拿走了自己赢来的钱。没有任何人阻拦。
“我说过我不会输的吧?”天祥院英智斜了日日树涉一眼,还耿耿于怀,“你应该更信任我一些的,日日树君。我不会打没有胜算的战,这才是我能成为常胜将军的原因。”
“嗯,现在我已经知道了。所以,应该是被你发现了其中的‘窍门’吧?”日日树涉环过天祥院英智的肩膀,避开迎面而来的醉汉,“比如牌面的背后动了什么手脚?”
“没错。我最开始就发现了,桌子两侧的灯光明暗不一样,按照惯性思维,肯定都会选择坐在更加明亮的地方,否则眼睛太受累了呢。但是这样的游戏肯定存在破绽,运气再好的人也不可能保持高胜率,那个人太过贪心了,所以暴露这一点。所以我想要站在更暗的那侧仔细看看。”
“破解之道就在其中吧?”日日树涉递出几张钞票给酒保,“请给我们来一听啤酒,麻烦了。”
“是啊,如果坐在那个位置的话,对面牌面背后就一览无遗了呢。这又是一个惯性思维陷阱:牌面背后的花色极其复杂,因此大多数都会认为那是一模一样的,而这就成为了可以动手脚的地方——”天祥院英智单臂斜放在吧台上,坐上一把细长的黑色高脚凳,“右侧竖排中图案有异的地方,就是这张牌真正的花色,其斜对角相同花色所处的位置是这张牌的数字。”
“我理解了,你一开始就给了那个坐在暗处的人钱,无非是暗示你已经发现其中玄机了吧?该说真不愧是财阀出身的少爷吗,只要先行准备好强有劲的鱼竿,投入足够有吸引力的鱼饵,就能捞到更大更多的鱼呢,正所谓‘有付出才会有回报’,你是深谙其道的人!”满杯的啤酒摇摇晃晃,好像随时会洒出来,日日树涉接过来先喝了一口,“但是我还想知道,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游戏的漏洞,为什么后面又输了?”
“这不难理解吧。只要点到为止就可以了,否则我们今晚可能就走不了呢——这不就是日日树君你当时想告诉我的吗?我们的目的并不是要赢完对方所有的钱,只要够我们喝啤酒就行了。”天祥院英智笑起来,日日树涉嘴巴上的啤酒沫像蓬松的胡须,“我也要喝,你可不能独享哦。”
“当然了,这是你的战利品嘛!”
天祥院英智接过沉甸甸的啤酒杯,学着其他人喝酒的样子,闷了一大口。
“唔……咳!”他的肩膀剧烈地抖了抖,显而易见不习惯这个味道,但是碍于面子还是艰难地吞了下去。他虚掩着嘴,面色难看,像吞了颗未经咀嚼的苦杏仁。
日日树涉拿过天祥院英智手里的酒,强忍着笑问,“味道如何?”
“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会喜欢喝这样的东西。”天祥院英智的嘴边出现了和日日树涉一样的啤酒沫,他们看着对方都笑了起来。“但是我是不会把它全部让给日日树君你的。”
“要是喝不进去的话,还是不要比较逞强比较好哦?”
“别小看我。”
“不错不错,很强的胜负欲呢!”
等到日日树涉与天祥院英智喝完那听沉甸甸的啤酒,巢穴已经安静了。
酒鬼或倒在地上,或扶着墙壁呕吐,赌徒们则灰溜溜地被巢穴吐了出去。高等舱的宴会结束已久,夜太安宁,他们二人的脚步声更加清晰,凌乱地夹在了一起。海风扑来,发丝就像纺织女工框中的金线银线彼此交缠住了。天祥院英智先进了门,日日树涉后进。
日日树涉用脚勾上了门,他的身形歪了一下,晕乎乎的,但勉强稳定住了身体。
“我渴了,日日树君,我想喝水。”天祥院英智难得以一种指挥式的口吻说,他往前走了两步,仿佛要跌倒了,日日树涉伸手拽住他,然而一时脱力,他们一起重重摔到了地上。
“你有听见吗,”天祥院英智迷迷瞪瞪地嘀咕,“我想喝水。”
“我听见了哦,但是现在我好像起不来了呢。”
“为什么?”
日日树涉沉吟一会儿。他对现在的情况也弄不太明白。酒气氤氲在呼吸之间,似乎内脏都要熏得融化了。过了约两分钟,他才整理出现在的处境:“因为英智君你现在骑在我身上。”
天祥院英智反问,“我不可以骑在你身上吗?”
“倒不是不可以,只是这样好像不太体面呢?等你明天酒醒了,你肯定会后悔的哦。”
“我为什么要后悔?我不会因为自己做的事后悔的。”
天祥院英智双手捏住日日树涉的脸,领巾垂在了他的脖子上。他用手指轻轻拂开日日树涉的刘海,要把这个人看得更加清晰似的——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演艺圈新星,不可多得的天才,众星捧月的对象,“日日树君。”
“我在这里哦,怎么了?”被他压在身下那个人的目光和悦地照他的脸上,不骄不躁地摸上天祥院英智的脸,这让他觉得自己被当成了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你喝醉了呢,英智君。不过我也没有嘲笑你的立场,我现在好像也有些找不着北了……”
天祥院英智捧着他的脸,忽然说,“你是不是还是觉得我什么都不懂?”
日日树涉眨眨眼。
“没有哦,恰恰相反,我觉得你比我渊博得多,只不过偶尔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孩。”日日树涉的手背贴上天祥院英智的面颊,他笑着说,“现在就是。”
他忘了。
他俯下身,舌头伸入了日日树涉的嘴巴里,柔软的短发扑在了那个人的脸颊上。当他意识到这件事时,这件事已经发生了,并且不可挽回:他像在向日日树涉汲取水源般,抱住了日日树涉的头,吸吮那个人的舌头,双腿夹紧身体下面的腰,就像溺水的人忽然在洪流之中抓住了一块浮木那样,拼命地把身上的重量都压了下去。
天祥院英智吻他的方式,让日日树涉觉得自己的头其实是一颗足球。他的脑子罕见得宕机了,天祥院英智忽如其来的举动把他惊住,他也喝了酒,不至于完全清醒,可也并非如天祥院英智那样完完全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了。
“……”他拽住天祥院英智身后的衣服,抓住了大型动物的皮毛似的向后拎,“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天祥院英智君,就算酒后失礼也应该有个限度哦?”
“原来也只是这样而已。”天祥院英智不太满意似的瞧着日日树涉。
“什么?”日日树涉睁大眼,“我不太理解你的意思呢,还请你详细地说明?”
“书上都把接吻描绘得很美好,但是和日日树君你接吻,我并没有觉得舒服,反而更口渴了,”天祥院英智摸着日日树涉的嘴唇,“文字果然是具有欺骗性的呢。”
“不不,请稍等片刻,英智君!怎么想刚才那个不叫‘接吻’吧,”日日树涉说不出他现在的情绪如何,但必须需要对天祥院英智的误解进行必要的解释,“最多只是英智君你把舌头塞了进来而已,所以谈不上什么舒服不舒服哦?”
“看来是我使用的方法不对?”天祥院英智缓慢地点点头,“那就请日日树君你教教我吧,我会好好学的。”
“虚心求学的态度值得肯定,但我们不是能够随意接吻的关系呢?说实话,你刚才有点把我吓到了呢,真了不起,”日日树涉停了停,“话说回来,英智君你为什么想要‘接吻’,而且对象是我日日树涉?”
“难道日日树君不会对没有试过的事情留有好奇吗?对我来说,接吻就是哦。”天祥院英智瞧着日日树涉,“碍于身份,不能随便和人发生亲密的举动,但如果是和日日树君你,应该没有关系。你不会乱说,因为你是一个公众人物,你对外的形象比任何事都重要,所以你是不错的选择。”
“Amazing,这也是出乎意料的回答!不过,也就是说只要是公众人物的话,不是我也没问题?”
“按照我说的话,理所当然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呢。只要是一个社会身份比较敏感的人就可以了。可是很奇怪,我好像只想吻你。这是为什么?”天祥院英智凝神想了一会儿,但是他没想出答案,思绪飘到了另一处,他轻轻地说,“非常大逆不道呢?如果被我的父母知道了,我说不定会被逐出天祥院家哦。”
“只是吻了一个男人而已,并不是严重的罪名吧?现在的时代风气相较于过去应该还算得上开放?”
“不是这方面的原因。日日树君你不会明白的。用‘糟糕’都无法形容这件事的恶劣了,说不定我过世的祖父都会到我的梦里来挥几杖呢?”
日日树涉笑起来,“是这样严厉的家族吗?”
“嗯,所以你不能往外说哦,我也不会说的。”天祥院英智又吻了下来,不过是用嘴唇静静贴住了日日树涉的脸。柔软的唇部缓慢地张张合合,他静静地问,“嗯,是不是跑题了……这是我的坏习惯呢。其实我想问的是,日日树君你为什么没有反抗,如果你要把我推开,那是很轻松的吧?你似乎,一点都没有在这样的想法呢。”
日日树涉望着天祥院英智近在咫尺的眼睛。
啪,这是雨的第一声。海上的雨来得不定时,来得快,噼噼啪啪地就响了,在走廊和甲板上溅开透明的雨幕,砸到地上飞出细小而生命短暂的蝴蝶。群体的诞生,群体的灭亡,如此交相更迭。
“是因为在船上太寂寞了吗?”天祥院英智垂头看着他,好像有一场全新的雨开始下了,从那面蓝色的珠宝中倾泄,流了他满脸,那是一个错觉,但是日日树涉觉得,那很美妙。
日日树涉摇了摇头。慢慢地。
尽管喝得稍有过量,但他现在仍然留有推开天祥院英智的力气,甚至是马上将天祥院英智请出房间的能力。偏偏。偏偏。在天祥院英智吻他之前,他没有过推开这个人的想法,哪怕一秒都没有过。在天祥院英智吻他之后,他依旧没有想过要对此做出任何情理之中的抗拒。
不应该是这样的。
可是,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破例了。
这样的自己,很陌生。
“我好像,”日日树涉注视着天祥院英智朦胧的醉眼,他说,“在享受此刻。”
但日日树涉很快接纳了生长出了全新的东西的自身。
“‘享受’吗?既然我和你待在一起,我应该也是吧?”天祥院英智枕着日日树涉的脸,昏昏沉沉地呢喃,“抱歉……我有点困了。总觉得自己做了不太好的事情,但是脑子转不动了。”
“那就明天清醒了再说吧?今晚就在这里睡怎么样,要是你半夜不舒服的话,我也能知道呢。”左臂被压得发麻,他用另一条右臂漏住天祥院英智的腰向后挪,这则得以撑起上半身。他甩了甩浑浑噩噩的脑袋说,“不过,两个人一起睡的话,可能会有点拥挤哦?”
“我没有试过和别人一起睡觉,”天祥院英智坐在日日树涉旁边的地上,奇怪地问,“但是不是说要避人耳目吗?”
“没想到你喝醉了还记得这回事呢?那已经不重要了,”日日树涉笑了笑,“人生苦短,只要按自己的心意来就够了吧?”
“心意?”天祥院英智问,“日日树君你的心意是什么?”
“现在,我想要和英智你在一起。”
海浪,每天清晨醒来后听见的第一道声音。他已经习以为常。最初的几日,他还抱有一觉醒来就能回到未来的希冀,但渐渐已经没了这样的想法,他需要等待一个时机,而那个时机还没到来。
可是,淋浴声,这可从来没有过。
天祥院英智掀开被子,他的衣服和裤子都完好地穿着,可是丝绸床单却被蹂躏得稍显混乱,两个枕头间的空隙里还塞着两条拧成一团的领带。夜里酒醉后的事,天祥院英智现在记得清清楚楚,不过他宁愿自己一无所知。
实际上,除了最开始的接吻以外,他们并没有做任何出格的事情,平常地躺上了床,摘掉影响呼吸顺畅的领带,之后就盖上被子睡着了。天祥院英智觉得自己的睡相一向端正,所以他们睡着后应该也不会有什么过密的接触。
“咔。”
浴室门开了,热气从中涌出,日日树涉那头长发沾了些水汽,手里拿了条毛巾擦拭着。他若有所感地眺了一眼床,只见天祥院英智目光略显茫然地粘在他脸上,他报以回视,过了半分钟,他才笑着发问,“请问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即便日日树涉说那并不称为吻,但他们之间发生了过分亲密的肢体接触是事实,这一茬不可能轻松揭过去。日日树涉放下毛巾,拿起台面上的梳子,“看你一睡不醒的架势,我还以为你至少会到中午才起床呢?”
“我很少会睡懒觉。”天祥院英智辩解道,他顿了顿,转而说,“……抱歉,日日树君,当时我太失礼了,请你别见怪。”
“指的是什么?”
“……你知道我的意思的吧。”
“还是更想听你亲自说出来呢,不过这好像太难为你了?”日日树涉对镜梳理长发,不动声色地瞧着镜中的天祥院英智,“昨天你失礼的地方很多哦,能把我日日树涉吓到的人屈指可数,你无疑是其中之一,所以说你相当了不起呢。”
“‘了不起’什么的,你才不是那么想的吧。你倒不如直接责怪我更好。”
“不,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哦,而且这是真心实意的夸赞。”日日树涉背对着天祥院英智径直脱下浴袍,随意地放到了凳子上。他的背部线条流畅漂亮,没有任何赘余,“这样看来你差不多记得呢,这太好了。”
日日树涉注意到天祥院英智微微松了口气,他笑了笑,接着说:
“夜里我还醒了几次哦。因为有人一直说着‘好冷’一类的话,黏糊糊地缠过来,都让我快要呼不上气了呢。每次我矫正这个人的睡姿,没过一会儿,他又会往我这里挤,都快要把我挤下去了……这种情况实在让人烦恼,对吧?”他慢条斯理地从衣柜中挑选今天要穿的衣服,完全不在乎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在,“再厉害的演员,要再现出那样的场景也非常困难呢?”
日日树涉所说的,他完全没有印象了,夜里他最初确实是感到寒冷,但是很快,罕见的温暖就包住了他,这种温度让人心安。日日树涉回过头,天祥院英智才大梦初醒似的别过头,“……不管怎么说,不一声招呼就在我面前换衣服,很没有礼貌哦?”
“实在不好意思,”日日树涉从衣架上拿下几件衣服,平铺在桌面上,“我以为我们都做过那种事情了,所以在你面前换衣服也无伤大雅?”
“用你的话来说,那只是我把舌头塞进你的嘴巴里而已吧。日日树君你有把任何事都说得暧昧的能力呢?”天祥院英智听着细碎的换衣声,视线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但这也不意味着我就不需要向你表达歉意。可能是因为当时太高兴了吧,我喝得太多了,之后才做了那些不可挽回的事。”
“我知道哦。那时候就连我也有点醉了呢。”日日树涉对着镜子系好领带,“我接受你的道歉,可这并不是用几句对不起就可以当做没发生过的吧,毕竟这件事在我看来非同小可?别看我这样,受养父母的影响,我姑且还算是一个观念传统的人哦?”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天祥院英智现在仍没整理明白当时自己的动机。回忆昨日酿成的大祸之余,他终于迟迟地,留意到了一件更可怕,更加难以忽略的事——既然未来的日日树先生已经经历过现在发生的一切,那他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态看待自己的?
天祥院英智低着头,那头漂亮的浅金色短发睡得蓬乱,像一朵蔫巴巴的蒲公英,眉头紧皱,思绪混乱,以至于完全没有发现日日树涉朝自己走近。
“英智你是不是也该去稍微清洗一下呢?”日日树涉的脸停在离天祥院英智十厘米远的位置,闭眼嗅了嗅,“你现在身上有一股相当难闻的酒味哦。我的浴室可以借给你,不过看来你目前应该暂时不想和我呼吸同一片空气了?”
“这是什么话,日日树君,”天祥院英智将日日树涉的脸推开,“不过我确实还是回自己的房间洗漱更加自在一些。”
“我想也是!”日日树涉笑了一下,“不过你出去的时候要小心一点,要是被记者拍到你衣冠不整的样子可就不好了呢,那可能会对我的名声造成影响?”
昨夜的你可不是这样的说辞。天祥院英智心想。不过他还是说,“嗯,我会留心的。”
日日树涉的房间内即便空旷,却没有任何遮挡的帘布。他本想去浴室内换一身干净的衣服,日日树涉却立即看出了他的意图:“在这里换就好了吧?一会儿等服务人员来了,还能一起拿去清洗了呢。浴室内都是水汽,地面湿滑,现在可不适合换衣服。”
天祥院英智看了一眼日日树涉,“我和日日树君你不一样,我还做不到在别人面前换衣服哦。”
“你不需要担忧什么,我们都是男人吧?你有的东西我也有哦,因此没有避嫌的必要。”
天祥院英智觉得日日树涉说的不太对,但他找不出驳斥的理由。
回房间的路上碰到了管事,管事向他问好,天祥院英智行步匆忙,急急回应了一声。如果他有戴检测手表,那么现在它已经响起了紧急警报。心跳过快,耳膜处都是咚咚回响,他脱了力似的背靠着门滑坐下来,面部肌肤麻木地发烫。
太不像样了,他想。
【由于LOFTER字数限制,剩余内容请走微博:飘羊山坡】
*非原作向,现代科幻
*全文4w,含R。纯真爱情故事,不过部分表述可能有些雷人/吓人,仅建议什么都能接受的人阅读
天祥院英智的好友,日日树涉,不久前死了。
死了当然是坏事。更糟的还有,他就死在天祥院英智面前。
日日树涉死有了三个月有余,夏日白天,天祥院英智偏偏又再次见到了他。首先排除幽魂一说,因为天祥院英智看见他在和旁边的人搭话,在阳光底下,身体不是透明的。午后三点过了半刻,天祥院英智感到晕眩,脖子上的汗冷的,后背的汗是热的,日日树涉濒死时他手掌心湿黏的血液似乎还未冲刷......
日日树涉死有了三个月有余,夏日白天,天祥院英智偏偏又再次见到了他。首先排除幽魂一说,因为天祥院英智看见他在和旁边的人搭话,在阳光底下,身体不是透明的。午后三点过了半刻,天祥院英智感到晕眩,脖子上的汗冷的,后背的汗是热的,日日树涉濒死时他手掌心湿黏的血液似乎还未冲刷干净,此刻滚烫的温度重演了。他的喉咙里像塞入了一块发红的煤炭,他想,自己应该没有精神失常,日日树涉死了,这点无可非议,所以远处的肯定是与日日树涉相像的人而已。
红灯转向绿灯,一波人潮扑向了十字路口的另一侧,那个人没走,而是径直向天祥院英智走了过来,这方便了天祥院英智去观察,然而眼睛、耳朵、鼻子都告诉他:眼前拖着行李箱,向他问路的青年和印象中的日日树完全没有相异之处。
这不对劲,日日树涉是在他眼前死的,他记忆里的葬礼不会是假的,可现在这个日日树涉也必然是真的。天祥院英智坚信世界上不可能有死而复生这种事,更何况这个青年看起来完全不认识自己,俨然是两个全然的陌生人正思绪飘忽着对话应答。
“我有急事,没办法给你带路,不如问问其他人有没有空吧?”天祥院英智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奇怪,但好在日日树涉并没有注意到,“现在的导航还算发达的,就算跟着导航也无法找到你要去的地方吗?”
“我就是跟着导航一直走的哦,但还是走错了路,”日日树涉全然没有表现出被拒绝后的窘迫,而是从容地点点头:“既然如此,我就问问其他人好了!实不相瞒,我刚从从其他城市搬到这里,完全对此地一头雾水呢。”
天祥院英智注视着日日树涉,他的脑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空,一直持续不断运转的机器忽然罢工了似的,换句话说,面对这个苦恼于找路的青年,他所表现出来的只是微笑。接送他的车如期抵达十字路口前的暂时停靠处,告别时青年说他的脸色很差,说不定是中暑了,天祥院英智点点头,没有任何一丝犹豫地走了,他认为那个和自己好友长相一模一样的男人正在注视着自己的后背,他侧过脸,余光里长发男人转向其他人问路。
天祥院英智的手向下挡了挡,微微遮住自己的眼睛,地表的温度和浓稠的风灼烧得他视线模糊,想必那个残酷的错觉就是夏日的炎热造成的。他向十字路口望了一眼。人行红灯,车辆通行绿灯,流光溢彩的车流占据视野,像海底里肃然风暴般席卷而过,在视网膜上留下狂乱的映像,而在苦夏那层如真似幻的炎热包装之下,又渡上了一层迁徙向死亡似的光彩。
“开车吧。”
天祥院英智合上眼。他确信是自己最近太累了。他需要休息。
而这首要的是把日日树涉从自己的脑海里暂时赶走。
《着魔》
他从来没有见过新邻居来监工,对装修成品全然不上心的做派,今天他出现那样的幻觉,除了夏日炎炎外,恐怕与邻居装修有脱不开的关系,既然如此,他有必要换一处住处。此地离公司近,因此他常住这里,其余都没有值得夸赞的地方。
今日电钻声停得很早,临近傍晚,门外陆续有了搬运的响动和人说话的声音。余晖也就是在那时候呈现出饱满的鹅黄,生蛋黄似的一些扑在了薄薄的飘窗上,其余的漏了一地。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记忆中断前,他正在读一本书。那本书不合他兴趣,喜欢的另有其人。那本书说是遗物也不为过。他再度醒来,天色已晚,动了动,身体陷在沙发里,很沉重,撑不起。
先是书啪地砸到地上,接着他也摔到了下去。症状,提不起力气,肌肉发酸,天祥院英智已经很熟悉这种情况。他翻找出体温计,靠着墙壁,想站着,没站住,滑到了地上。滴,他低头趁着昏暗的光线看,三十八度六。
他和邻居的两扇大门隔了二十余步路,天祥院英智长按了两次门铃,没人来开门,敲了敲,很快他听见了拖鞋噼噼啪啪的声音,听声识人,他的新邻居是一个男人,再详细些,多半是一个咋咋呼呼的人。天祥院英智低着头,努力扼制住自己把身体往门上支撑的冲动,接着,门开了。
着魔了吗?
想必是的,以至于他看见任何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都会长着日日树涉的脸。
那个男人身后堆满了瓦楞纸箱,家中混乱不堪,还能闻到木屑和粉尘混合的气味,刚才正在收拾行李,不少衣物一半耷拉在外面,而另一边还在行李箱中。他穿了一件非常普通的白色T恤,手臂上淌着汗,他开门看到天祥院英智后,脸上愣怔片刻,之后立即表露出了恰到好处的讶异,“Amazing,没想到那么快就见面了呢!我们白天见过哦,你还记得吧?”
“我记得哦,居然会有那么巧的事。”天祥院英智想里面的灯光实在太亮太刺眼了,扎得他眼睛发疼,他不喜欢这样的光线,那样容易让人视觉疲惫,“看样子你正在收拾,我不会打扰你太久的。我发烧了,但家里的退烧药已经吃完了,所以想向你借点。”
“那未免太麻烦你了,你今天收拾东西已经很辛苦了吧?”
“不如说越是忙碌,我日日树涉的精力越是充沛,现在可一点都没感觉到累呢!难道去买药就能瞬间把我累垮吗?”日日树涉顿了一下,似乎意有所指,“更何况,邻居之间互帮互助不是理所应当的吗,我以后可能还有事要麻烦你呢?”
“不,还是算了……”
“怎么可以算了,发烧可不是可以算了的小事!请进来吧,你该不会是在嫌弃我的屋内太脏太乱吧,因此再三推脱?”日日树涉握住天祥院英智的手腕,他发现天祥院英智注视他的目光像在凝视着下水道里滑动的阴影,他没有多想,“尽管里面还是一团糟,但沙发还是干净的,一直站着不是很难受吗,你不如就坐在那里稍等片刻吧?”
天祥院英智张了张嘴,还没说话,日日树涉已经径自出去了。他的脚划开脚边的木屑,合上眼。日日树涉家的沙发上满是除螨喷雾的味道,就算他鼻子有些塞住了也能闻到那阵刺鼻的味道。天祥院英智的意识在高烧里逐渐模糊,隐约感觉到有一个人俯视着自己。
“是啊。”
这不是天祥院英智想要得到的回答,至少不是从这个和他认识的日日树涉长得一模一样,但并不是日日树涉本人的口中。
日日树涉弯下身扶起天祥院英智,“你睡了场觉呢,该说你入睡水平真不错吗,这里可是陌生人家哦,你就一点都不设防吗?好了,请先吃点退烧药吧,再喝些热水!你的身体很烫哦,还容许我多嘴问一句,只需要退烧药就能应付过去吗,就算送你去医院我也在所不辞?”
“谢谢你关心我,不过我的身体还没脆弱到只要是发烧,就要大张旗鼓赶去医院的程度哦。”天祥院英智就着水将退烧药咽下去,身上依旧冷汗与热汗交替。原因不仅是发烧。他侧了侧水杯,杯面浮现出另一个人若有所思的脸。
世上……会有这种事吗?
长相一模一样的人,甚至他们的声音,他们的说话习惯也完全一致。双胞胎?但日日树涉从未和他提过自己的家庭,他无从辨别。最匪夷所思的是,就连名字,也是一样的。
日日树涉已经在他面前死去了,那么,现在坐在他身边的又是什么?盗取逝者身份的冒牌货吗?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冒犯逝者?白天找他搭话,晚上就成为了邻居,不用犹豫,几乎可以马上认定,那就是存心而为。这个冒牌货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是很重要的东西吗,必须伪装成日日树涉的样子才可以办到?
“我叫天祥院英智,至于怎样叫,就看日日树君你了。”天祥院英智没接那张纸,但日日树涉把它蜷进了天祥院英智汗津津的手心里,按着不让他松开,“该如何拒绝你恐怕是一门高深的学问呢。”
“既然如此就不必学那门学问了,一些东西不掌握也是完全没关系哦!”日日树涉朝他笑了笑,“晚安,天祥院英智君,回去睡个好觉,最好明天一觉醒来你就退烧了。如果那时候还是烧着,不管你说什么,我都得想办法让你去医院看看了呢。”
“嗯,”纸的边角刺着他的手心,“今晚谢谢你了,日日树君。”
“女朋友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确实该走了。”
天祥院英智关门前看日日树涉的最后一眼,日日树涉捡起了地上的魔方,他没有看清楚日日树涉具体做了什么,那些颜色错乱的方块瞬间回归了正位,六面整整齐齐,日日树涉还不满意似的,又把它们重新打乱,熟练程度让人想到他在无事可做的时候就会反复做这种事。日日树涉斜过头,要看过来了,在此之前,天祥院英智关上了门。
天祥院英智一夜无梦,醒来后烧已经退了。洗漱时他照了照镜子,脸依旧很苍白,这几个月来一贯如此,像蒙上了一层死亡施与他的阴翳。
天祥院英智的手指撑开自己的眼皮,眼珠,蓝色的,爬着微小的血丝。水进到眼睛里会痛,那么血是怎样的感觉呢,那时候,日日树涉已经很痛了,为什么还是努力地想要睁开眼呢。他想起了一些事。他关上水龙头。他的喉咙根忽然很痒。他的肚子是空的。他什么也吐不出来。
门铃声响了起来。不合时宜。天祥院英智擦了擦嘴,尽可能让自己看上去有精神。如果可以,他绝对不想看到那个精心乔装打扮成日日树涉模样的冒牌货,但既然对方极有可能是冲着他来的,要是自己避而不见,对方反而会变本加厉。
“早上好,日日树君,你是来确定我是不是还活着的吗?”
“正是如此!要是你不幸离去了,房价肯定会大贬值的,顺带着影响到同一层的邻居——也就是我的房子呢,就算抛售恐怕都无人接手,毕竟就在死过人的房子不远处!”日日树涉煞有先事地说,“你现在还有开这种玩笑的兴致,想必身体已经舒服多了吧?亲眼看到之后我才能松口气,要是你真的病倒了,我可是会很难办的呢。”
“多谢你的关心,我会尽量不影响你房产的价值的,”天祥院英智的视线在日日树涉的脸上停驻了几秒,移开了,“你那么早来的目的,应该不只是确认我有没有影响到你那边吧?”
“Amazing,看来我日日树涉隐藏目的的水平还需要再加精进呢!”日日树涉没再穿着昨晚那件后面吸满汗的白T恤,而是换了件花衬衫,那种浮夸的样式绝不可能会出现在天祥院英智的衣柜中,“本意想让天祥院英智君你猜猜我的来意,但如果是你的话,可能会马上会猜‘借钱’一类的事情吧,那太扫兴了!我是来邀请你和我一起共进早餐的,你不会拒绝我吧?”
天祥院英智想,应该是一不小心做多了。
天祥院英智拒绝的话被日日树涉含笑的目光结结实实堵了回来,他没有拒绝日日树涉的能力,哪怕只是面对一个冒牌演员。
“好吧,”天祥院英智叹了口气,“敢于邀请其他人去家里用餐,想必日日树君对自己的厨艺相当有自信。”
除了一母同胞的孩子,这个世界上绝不会有两个共享着同一张面庞。天祥院英智注视着日日树涉的侧脸,咀嚼着嘴中的煎鸡蛋,嚼烂的食物顺着他的食管向下,在胃袋里着陆,他想说话,但是日日树涉转过头来,问他要不要加一点酱油,他递去盘子,他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直到下午,他看到秘书补妆,他才想起,他那时候是想确认这个冒牌货是不是戴了一张惟妙惟肖的人脸面具,可是被那双紫色眼睛望着的时候,他遗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要做什么。
很久以前,就是那样。在疗养院的时候,他很少和人说话,在自己的病房里看书,或者成天一言不发地凝视墙壁上的一个黑点,等待每一次护士进来给他换滴液瓶,消耗着每一天。日日树涉从他的窗口出现的那天,是那个月最冷的一天。他看见日日树涉,他忘了自己是谁,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自己要到哪里去。
“这样一副意志消沉的样子是怎样一回事?”日日树涉翻进病房,外套上沾着几片枯萎的叶子,“成天待在病房里可不行哦,你也知道自己的身体需要多运动吧?”
时至今日,天祥院英智仍然不知道日日树涉从哪里来,家庭状况怎么样,居住在什么地方,他只知道这个人叫日日树涉,是一个志愿者,因为日日树涉只向他那么介绍了自己,其余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应该站起来,走出去,天祥院英智君!”
日日树涉是一个粗鲁的,不可理喻的人。最开始,他就是那么想的。就算他躲在被子里不愿意动弹,日日树涉也会采取应对错觉,弯下身将他连着厚重的被子一起抱起来塞到轮椅上,“叶子遇见太阳才会舒展,天祥院英智君你只有出去呼吸新鲜空气,多看看外面的花花草草,才会慢慢好起来!尽管你身体确实不太好,但你现在只是心理生病了,只要你心情愉悦,自然而然就会康复出院的。但是在此之前,我们要做一件其他的事情——”
日日树涉推着轮椅,步伐轻快,地面上他们的影子浑浊地融在一起。
“不要那么严肃嘛,我们来说说话吧!我知道你的心为什么生了病哦,我知道你,知道有关于那件事的全部——那天走在路上,你的哮喘忽然发作。那时候,很难受吧?那是马路中央,但你已经动弹不得了,头晕目眩,即将倒下——‘我会那么死掉吧,死在疾驰的车前……’
“一个人推开了你,很幸运,你们倒在了地上,你们受了一些皮外伤,但好歹没有威胁到性命,却很遗憾,推开你的人是一个怀胎十月的孕妇,她刚做完产检,等待心爱的宝宝降生在这世上。她本来是在那儿等着丈夫来接她的,她看到了你,一个突然在马路中央停下脚步,身体摇摇欲坠的青年,于是,悲剧就那么轻轻松松地发生了。尽管你们都还好端端地活着,却有一条生命殒于晴天白日。”
日日树涉将天祥院英智推到一面长镜前,他俯下身,长发落在天祥院英智的颈窝里,“你很痛苦,对吧?你把那归结于自己的错误——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定时炸弹一样的身体,根本不会发生那起事故,你还听说了那个女人后来的遭遇,那次意外大出血后,她以后很难再怀孕了,也就是说,你认为自己剥夺了一个想要当母亲的女人去成为女人的权利……
“嗯,果然听起来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呢?意外发生得如此突然……那个婴儿,如果活了下来,一定会在爱里长大吧,那是你一直期望,但是无法得到的童年,你开始怨恨上了自己,甚至在想,如果那个孕妇没有看到自己该有多好,如果死于那场事故的是自己那就皆大欢喜了……但无论如何,都不会有皆大欢喜的结局哦。”
“如果死去的人是我,悲伤的人会更少。”天祥院英智的刘海长长了,长得太长了,“就算我死去了,也只是有一些人在我的葬礼上假惺惺地掉点眼泪而已。我的身体自出生起就不好,能活到现在已经奇迹了,哪怕立即死去也不会有任何人惋惜的,他们只会想,‘这一天终于来了’。”
“嗯,你是这样想的吗?为什么你要以他人悲伤的分量来衡量你生命的重量呢?如果天祥院英智君你死去的话……”日日树涉拿剪刀慢慢地修剪他的头发,浅金色的头发落下来,“至少,我会感到难过。实际上,女人和他的家庭都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因为天祥院英智君你并不是不成器的,一心想要寻死的年轻人,你只是一个身不由己的病人而已。你应该很早就已经意识到了,人是很脆弱的,任何忽如其来的意外都有可能将人引向地狱,而你,天祥院英智君,是你把自己罚向地狱,把他人辛辛苦苦拯救回来的自己,罚向了一个不会被任何人听到、看到,不会被任何人理解的地方……那样做的话,谁都不会幸福起来的吧?可是如果你振作起来,走出去,一定会有人为之高兴的。”
日日树涉放下剪刀,附身揭开了围着天祥院英智的黑色长布。“剪好了,如何,是不是和以前一模一样呢?来吧来吧,抬起头,好好看着自己,看着镜子里的你自己……”日日树涉摆正天祥院英智的脸,“相信我,天祥院英智君,会有人为你开心的!如果没有人当第一个的话,那么第一个人就站在你的身后。”
吭——开门声。
天祥院英智看了一眼司机,抬手示意自己没事。
他已经很久没有回想之前的事情了,冒牌货突然出现,这难免让他对以前的记忆进行反复确认。现在整容的技术必然已经成熟到了让一个人的脸变成另一个人的模样,变声器也可以做到使声音完全发生变化,然而演员惟妙惟肖的演出还是让天祥院英智感到困惑:他从那个人身上,感受到了和以前的日日树涉一模一样的气息。如果他没有亲眼目睹了日日树涉的死亡,那么他一定会认定自己的新邻居就是日日树涉本人。
天祥院英智撑着脸,一根手指压着桌面的不倒翁,往下按,松开。不倒翁即将触底,反弹。摇摆不止。不倒翁上的小丑脸一半在哭,另一半在笑。木头是死物,在转瞬即逝的幻觉里,他觉得那是死去的日日树涉在凝视着自己。出院后,日日树涉送了他这个作为出院礼物,在天祥院英智回赠合适的礼物之前,日日树涉就匆匆忙忙地死了。
一页文件,他来来回回读了三遍,依旧没有提取出有用的信息,他叹了口气,把桌头的不倒翁放入了一旁的抽屉里。不倒翁躺倒在抽屉里,狭窄的头部向下,无法再反弹起来了,天祥院英智垂眼看着不倒翁,两分钟后,他已然合上了抽屉。
夜晚的风浓郁,夏日行道树的气息若有似无地和车载香薰的味道缠绕在一起。商业晚宴还没结束,天祥院英智以不胜酒力为由提前离场,这是实话,他今天喝得着实有点过量,其中原因大半还是日日树涉和那个冒牌货在作祟,他难以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到生意上,匆忙地喝酒,匆忙地发晕。
天祥院英智马上将盒子合拢了,像处理一个不再被需要的垃圾一样塞进公文包里,找补似的说他会准备其他的回礼。日日树涉没说话。天祥院英智不知道那时候日日树涉在想什么,日日树涉是想说些什么的,但张了张口,最后还是用一个若有似无的微笑代替了想说的话。
天祥院英智的肩膀瑟缩了一下。心脏唐突地袭击了胸腔,刺痛直钻进身体的每一个部分。
“你说谎了吧,你刚才的表情可是非常……嗯,该怎么形容才好呢,就像想到了什么悲伤又幸福的事情一样?我觉得那是人面对爱情才会露出的表情哦?”日日树涉微笑着瞧着车流,他们的身影在车辆上像两条面纱。他的等待没有等来回应,于是他接过了自己的话,“看来你并不喜欢这个话题呢,因为我只是一个陌生人吧?不过如果你愿意和我敞开心胸,我倒是很乐意听你说哦?”
“不必了,不是什么特别值得说的事,也并非想起了什么特别值得怀念的人,请你不要再刨根问底。”天祥院英智不悦地侧过头,而日日树涉正看着他,似乎已经做好了倾听的准备。他想,现在这个人眼中的自己会不会落魄又可怜,就像一个被无情甩掉的女人在自说自话一样。天祥院英智的目光闪了闪:“……你应该打算往回走吧?一起回家吧。”
“嗯。”日日树涉从天祥院英智身上收回目光。眼前的天祥院英智和他印象里的那个人大相径庭,如果是面对陌生人,天祥院英智应该不会使用这种语气才对……日日树涉此时还没有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他初来乍到,只能静观其变了。“我好像问了不该问的话呢,只是请原谅你的日日树涉的关心,只有弄明白了使你陷入低谷的原因,他才能更好地完成他的使命,让天祥院英智君你‘走出来’。”
“‘使命’,难道你以为自己是赐福的天使吗?”天祥院英智做出一个形似微笑的神情,“日日树君你是不是写多了剧本,于是沉浸在你创造出来的戏剧世界里了呢?假如真的有‘使命’这一说,你的‘使命’一定不是帮助其他人振作起来,而是作为你这个人活下去。”
日日树涉没反驳,他们走过夜晚深色的树荫。一开始,他的确是如天祥院英智所说的那样想的,但是不久以前,他改变了想法,并开始享受其中。如果能帮助爱着的人变得幸福,那么这也是日日树涉的幸福,要是有一天,“使命”忽然被剥夺,他会无所适从的。
“说起来,天祥院英智君你身上一股酒味呢,好少见,”日日树涉晃了晃手里的袋子,“想必你是从什么晚宴回来,但是一心谈着生意,因此没能吃饱?”
“我不饿,只是喝多了酒有点晕而已,”天祥院英智补充,“不过还没到晕到稀里糊涂的程度。看你的样子,你是打算回去做晚饭吧?”
“没错,是牛肉咖喱哦!你感兴趣吗?请放下对早上的焦吐司的成见,你的日日树涉只是还不太会用那个机器,其实他的手艺还算不错,不如赏脸来品尝品尝吧?”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现在吃不下东西,”天祥院英智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我打算回去休息。”
日日树涉看了一眼天祥院英智。
“既然你都那么说了,那我只能一个人享受美食了。话说回来,你对自己的身体真是一点都不珍惜呢?这样可不行!”日日树涉抢先按了电梯的楼层号,“明明昨天都病成那副模样了,怎么想,今天都是不可以喝酒的吧?你是缺乏这方面的常识吗,应该不会吧,毕竟你是一个常识健全的成年人了?还是说,你不擅长拒绝别人,因此只要其他人端着酒来客套,你为了所谓的‘形象’就会把酒往肚子里吞?”
电梯门开了。
“我倒是觉得不要逞能比较好哦,既然喝多了酒,就听话地让司机先生把你送到家楼下吧?那也用不了几分钟,不会因为这几分钟,世界发生重大事故的。”日日树涉发现天祥院英智没有跟上来,他回头看,天祥院英智站在电梯前走神,目光飘忽,“就算你那么做了,也并不会有人因此而夸奖你‘好孩子,好孩子,做得真好’哦。所以对自己稍微上点心吧,大病初愈的情况下就不该强迫自己的身体,不是吗?”
“……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日日树君。”
“‘成年人准则’的第一条就是学会爱自己以及接受旁人的爱,”日日树涉看着天祥院英智,“在这方面上我一定没有搞错,搞错的是天祥院英智君你才对。”
“我怎么样都好,和日日树君你究竟有什么关系?”天祥院英智皱起眉,“我不需要你的关心,也不需要你的批评,难道你把自己当成‘精神导师’一类的角色了吗?”
日日树涉不动声色地笑起来,“或许吧?你没有被陌生人关心的经历吗?”
有的,当然有,天祥院英智注视着那张脸,他想起了日日树涉死时的模样,那双的紫色眼睛凝视着自己,他在后来的梦里常遇见那样一双好像会把他吞没的眼睛。他把目光放在日日树涉的脖子上,自己的喉咙和舌根里蒸腾着酒气,他听不太清自己在说些什么,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反常态,“……你有你的目的吧,真相说不定会让人胆寒呢。没关系,你就尽情地扮演‘日日树涉’这个角色吧,任劳任怨地扮演下去吧,直到你彻底厌倦为止。我唯一对你的警告只有,不要装出一副很熟悉我的样子,否则我一定会……”
日日树涉眨了眨眼,“会对我怎么样,你好像会说出很严重的事情呢?洗耳恭听!”
天祥院英智低头按住自己的喉咙口。他的头变得沉重了,但他不会放任自己在这个人面前出洋相。
“其实你根本没想好要对我怎么样,你想要我退却,你却不知道我怕的是什么,因此无从下手……我说的没错吧?”日日树涉看着天祥院英智转过身去输入房门的密码,“如果有一天,就连天祥院英智君你也疯狂了,那一定被逼到绝境了……不过,我对你应该没有构成那么强大的威胁,难不成你看到你的日日树涉会感到害怕吗?……你相信吗,我说不定比天祥院英智君你,更加了解你呢?”
“很自信呢,”天祥院英智握着门把手,“如果日日树君你真的有那么了解我的话,那就说出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吧。”
“Amazing,这很简单!天祥院英智君你想要逃避,你不擅长处理这样的事情,你总是忽略了自己真实的感情,总是把真实的自我封闭起来,所以接下来你会……”日日树涉轻轻笑起来,“把我拒之门外。”
回应他的是关门声。
“请问你这是生气了吗?”日日树涉站在天祥院英智的门外。他侧耳去听,里面传来一阵混乱的声响,很多重物被推倒在了地上,其中甚至可能有玻璃制品,“……你没事吧,天祥院英智君?就算心情不好也请不要打砸东西,否则你可能把自己弄伤的哦?”
屋内沉寂了约有五分钟。他听见拖鞋踩地的声音,是往门的方向来的,日日树涉识趣地后退了两步,门开了。“你……”日日树涉眨了眨眼,忘记了自己本来打算说些什么,窥见那个昏暗房间里遍地的碎片后,他才以比平时要静的声音说,“你看起来不太好呢?”
“找不到了……”
“弄丢什么了吗?”
“我的一个很重要的……朋友的照片。”天祥院英智顿了一会儿,“我把那张照片放在电视机下的保险柜里,可它不见了,保洁人员不会动那个的才对。就算真的是,她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冒着被辞退的风险打开保险柜,只为了拿走一张照片?我想找到那张照片的数字存档,但是那个档案里是空的。”
“嗯,尽管我也无法说清楚其中的原因,但这只是一张照片而已,你为什么生那么大的气?丢了也无所谓,只要和那个人重新拍一张就行了吧?”日日树涉想了想,恍然大悟,“是一起旅游的时候拍的吗?那确实很有纪念意义呢!既然如此,那就邀请你的那位朋友故地重游,再次创造一次宝贵的回忆怎么样?”
“……不可能的。”
“没有任何事是不可能的哦,天祥院英智君。”
“你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你可以很轻松地说出来,”天祥院英智半边身体由门遮挡着,他像被竖着劈开了一半,“那个人死了。我没办法和死人再拍一张照片,除非等到我也死了,我们在天堂或是地狱再次相遇。”
日日树涉身后的电梯门开了。但那只是其他人按错了楼层。
日日树涉转过头,看着急匆匆再度合上的电梯门。他没有及时地转回来。现在应该表演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对?日日树涉不知道。
他第一次见到天祥院英智露出受了伤的动物似的表情。他一直以来想要看见的,就是这个。亲眼目睹后,却并不感到愉悦。细说其中的原因,可能因为这是为了悼念一个逝去的人,一个让天祥院英智怀念的朋友,尽管他对面前——这个世界的天祥院英智一无所知,但……
日日树涉觉得自己有点异常。
“真遗憾,我也无法想出对策……毕竟就算是神明也没有让死人复生的能力,”手里的购物袋沙沙地响了,他听见自己说:“天祥院英智君你真的是用对待一个朋友的态度去怀念那个人的吗?”
“……”天祥院英智良久之后才说,“你不如说得更加直接一点吧,你认为我对那个人抱有的是异常的情感吧?或许真是这样,但再谈论这些已经没有用了,只是在玷污我关于他的回忆而已。就算那个人还活着,我也只会沦落到被温和地拒绝,渐渐被疏远抛弃的下场吧?”
世界没有告诉日日树涉眼前这个天祥院英智陷入低谷的原因,他只能自己去摸索,而现在天祥院英智把原因告诉了他:天祥院英智的朋友死了。天祥院英智静悄悄地,小心地爱着死去的那个人。
在宇宙无数个节点里跳转,一个节点就是一个世界,他与有着不同人生经历的天祥院英智相遇,伸出手把天祥院英智拉出泥淖之后,他的使命就已经完成,萍水相逢,淡淡之交,之后他的存在就会在世界运行的过程被合理化——包括天祥院英智在内的所有人都会忘了他。日日树涉看着天祥院英智,恍然大悟:刚才,他是在妒忌。
他也想被一个人这样努力地记住。
“这不是该和邻居说的话吧,你觉得呢?”日日树涉微笑着碰了一下天祥院英智的额头,没有发烫,他收了回来,“天祥院英智君你今天已经很累很辛苦了,而且喝得太多了,你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情是关上门,吃点解酒药,洗澡,再去睡场好觉。即便明天你醒来还记得今天晚上说的话,你也无需感到羞窘,你完全可以信任你的日日树涉的口风。”
“谢谢,不过我以为你会安慰我。”
“我还没养成主动安慰人的习惯呢,如果你想的话,我当然可以安慰你,但是只要跟你说‘没关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死亡是我们每个人都无法避免要面对的课题’这类虚无缥缈的空话就能够劝慰到你吗?那是不可能的吧。”日日树涉注视着天祥院英智,“既然那个人会让你痛苦,那就忘了他怎么样?把自己投入一段新的感情,尽管一开始对另一个人而言并不公平,但是感情这种事从来没有公平而言吧?天祥院英智君,爱是一种很奢侈的情感哦,我们在得到它的时候,无法避免会想到失去它的瞬间,但只要记住幸福的时刻就好了,这才是爱真正的意义。”
“……你对这种话倒是信手拈来。”
“刺伤你了吗?”
“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怎样的回答?‘不,谢谢你,我明白了’,‘没错,所以我打算讨厌你’,还是,”天祥院英智看着日日树涉,“‘‘晚安,再见,日日树君。’”
“晚安,再见,天祥院英智君,”日日树涉的手指擦过天祥院英智的眼角,但是那里是干燥的,他笑起来,“看来我被骗了呢?总之就先这样,慢慢来吧。你以后最好少喝点酒哦,喝多了也要闭紧嘴巴才行,否则我很担心你会把什么商业机密都一股脑说出去呢?”
天祥院英智带上门,日日树涉的笑脸慢慢在那个狭窄的缝隙掩去。那张脸令他在酒醉后的晕眩里又想起那场车祸——第二场车祸。
在他还未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前,世界已经开始轰鸣和尖叫。日日树涉的脸在血液里变得模糊。他看到血,脑内就飞进嗡鸣不止的飞虫,视网膜里飘满了透明的物质,他用袖子擦不干净那些血。又听见了抽气声,日日树涉把头放到他的手上。轻轻的。天祥院英智不明白那种时候,日日树涉为什么会笑。他居然觉得那是心满意足的微笑。日日树涉张开嘴,天祥院英智凑近去听。日日树涉在耳边呢喃着的,是在笑着说的:你可别把我忘了哦。
“英智。”门外的日日树涉忽然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天祥院英智看到什么不可名状的怪物似的,他用身体堵上了门,把那张脸严严实实地关在了门外。他躺倒在床上,他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酒精在他的身体沸腾,他隐约地感知到今晚他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说给了不该说的人听,但是……
他好像着魔了。
或许在他目睹日日树涉死亡的那一刻起,他就被一个施与他恐惧,让他胆怯的魔鬼附身,使得他做出了许多违背天祥院英智这个人意愿的事情。他的手臂挡在脸上。房间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他摸到自己脸上的湿润,像从日日树涉脸上摸到的血。
日日树涉的血很温暖,滋养一切美好情感的暖床,种子会在春天过去后茂盛地生长起来。恍惚之中,在已经铺上一层旧电影光彩似的画面里,那些鲜绿的,富有生命力的藤蔓从他的日日树涉的身体里生长出来。
那些藤蔓生长得很快,长到了天上去,把街道上的汽车挤得变了形,发出嘎吱嘎吱的悲鸣,所有人都被缠住了,所有的尖叫都消失了,万籁俱寂,听不见鸟叫,他把脸小心地贴在日日树涉的胸口,这是他第一次去倾听一个人的心跳声,第一次听见一个人的心跳声渐渐弱去,直至消失,可是那阵心跳消失后,魔法也不见了,世界重新开始变得喧哗,在那的三天之后,他领悟到死是一件很美的事,可是他失去了一个重要的,朋友。
次日,天祥院英智是被门铃声闹醒的。
不出意料,还是那个不知所谓的冒牌货。
“我可以把这个理解为约会邀请吗?”
“没错,正是如此!”日日树涉大笑起来,“我有点害羞,还不好意思把这个词说出口,没想到你自己就领悟了,很上道哦,英智!”
“你是想帮助我忘掉那个人吗,会不会有点太不自量力了?”天祥院英智从玫瑰花中抽出一张蝴蝶状的卡片,卡面上写着“辛杜瑞拉在十二点后就会变回灰姑娘,既然你是王子,你就要负起找到她的责任!”天祥院英智困惑地笑起来,“原来如此,我是被你赋予了‘王子’的角色,这样说的话,日日树君你就是‘辛杜瑞拉’了,可是你现在明明就站在这里。”
“我很快就会消失,”日日树涉取过天祥院英智手中的卡片,卡片在他的手里凭空消失了,“你要来寻找你的日日树涉。”
“你怎么确保我会去找你?我可没答应要陪你玩这个游戏哦。”
“你一定会的。”日日树涉说,“你想要一个答案,而你认为这个答案,能够从我身上找到……如果你找到了我,我就会满足你一个愿望。”
话音才落,嘭,日日树涉便像烟雾似的消失了。天祥院英智愣怔着往前抓,但只触碰到空气。他跑到阳台,刚才还站在他面前的日日树涉,此时已经站在楼下朝他挥手,“来玩吧,英智!”
他一直往西边走,直到遇见一个卖花的人,卖花的人在他的脖子挂了一个花环,“这是一个长头发的男人买了送您的,他让你接下去往北面走。”
他穿过了十个往北的人行道,卖蛋糕的人拦住他,“这是一个长发的男人要我给您的,他说您找了那么久,肯定已经饿了,先停下来吃点蛋糕垫垫肚子,然后再向东北面穿过四个十字路口。”
自己为什么会花费整整一天,陪一个冒牌货玩你追我赶的猫鼠游戏,天祥院英智已经放弃去思考自己如此行为的理由,他根据路人们的指示走,兜兜转转,却回到他们家楼下。
那时候天已经暗了,月明星稀,日日树涉坐在一间杂货铺外的长椅上吃冰淇淋,余光望见天祥院英智,立即兴高采烈朝他招手,全然看不出疲惫。
“真够坏心眼的,日日树君,”天祥院英智无可奈何地在日日树涉旁边坐下,“我就像一个小丑,被你耍得团团转。”
“我并没有在耍你哦。你玩得也挺开心的吧?瞧你这样子已经精疲力竭了,来吧来吧,我给你也准备冰淇淋哦!”日日树涉撕开冰淇淋的包装再递给天祥院英智,“你居然有坚持到这里呢,真了不起,我还以为你会中途放弃?果然,你有一个强烈的愿望支撑着你!”
“的确如此,但在说出这个愿望之前先让我休息一会儿吧。”天祥院英智的脸颊上黏着几缕濡湿的短发,他连继续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萎靡地拿着日日树涉给他的冰淇淋发呆。夏夜太热,冰淇淋融化得很快,奶油沿着脆壳向下延伸,就快要触碰到天祥院英智的手指……日日树涉就着天祥院英智的手,咬了一口他手中的冰淇淋。
“很好吃哦,英智你要不要试试看?”日日树涉叫起来。
“我本来是有点感兴趣的,但被日日树君咬了之后,就完全不想吃了。”
“好过分!如果你把那个冰淇淋扔掉,我会很伤心的哦,真的会非常、非常、非常伤心?”
“我不会丢的,还是由你自己吃完吧。”天祥院英智把那根被咬了一口的冰淇淋递还给日日树涉,“我休息得差不多了,现在该满足我的愿望了吧?你该不会想反悔?”
“怎么会呢,我日日树涉一定是说话算话的,”日日树涉笑起来,“那么接下来你就把我当做无所不能的灯神,尽情地向我许愿吧!荒诞的、梦境一样的心愿……只要我能够做到,我都会为你实现的!”
“那么,‘灯神’,听听我的愿望……”
天祥院英智说:
“让我摸摸你的脸吧,日日树君。”
“……Amazing,”日日树涉的手指上接到了凉凉的,融化的冰淇淋,流进了他的指缝里,“这样的愿望就够了吗,会不会太过于简单了?”
“是的,我只有这样一个愿望。”天祥院英智问,“可以吗?”
“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我只是有点惊讶而已?你可以许更加困难,更加不近人情的愿望哦?”
“不,就是这个。我已经确定了。”天祥院英智摇摇头,“如果你没有意见的话,我要来拿走自己陪你玩了一整天的‘报酬’了。”
天祥院英智抬起手,抚摸日日树涉的耳朵,将他的长发勾到耳后去。他的双手捧住了日日树涉的脸,像在赏玩一个雕塑家至高的作品,用自己的目光忖量着每一个细节。他们的脚尖抵在一起,压倒了石砖缝隙里的一株草。天祥院英智闭起眼。夏天实在太热了,热得似乎要把身体里浑身的水都挤出来。
他摸到了一个实体,和他有着一样的温度,同时也在微微出汗,绝不会是他的一个幻觉。他在心里百般描摹过日日树涉的脸,和手里反馈给他的信息丝毫不差。他没有办法再自欺欺人了。日日树涉的睫毛在他的手心翕动了一下。天祥院英智收回了手。
“这样就结束了吗?”日日树涉有点遗憾似的说。
“这就足够了。”天祥院英智低下头,“你昨天说,我可以忘掉那个人,然后投入到新的感情……你觉得,那个人选可以是你吗?”
日日树涉咬着冰淇淋的动作顿住,他转头看了一眼天祥院英智,杂货铺顶端鹅黄色的灯光照着他们的脸,夜风凝重地吹着小吊灯,他们脸上的灯光也在晃动。天祥院英智垂着眼,用像在说今天的天气很热似的口气那么说,日日树涉无法猜出刚才那话是玩笑还是认真的,如果是玩笑,那幸好是玩笑,如果是认真……
日日树涉瞧着天祥院英智,“绝对不可以是我,否则无论是你,还是我,最后肯定都会沦落到很可怜的地步的,就算用‘凄惨’来形容也不为过。”
天祥院英智一缕偏长的刘海晃了下来,他抬手捋了捋自己的头发。空气里震荡着尖锐的蝉鸣,声响之密集谈得上可怖二字。
“这只是一个假设而已哦,不用放在心上。”天祥院英智站起身,“回去吧。外面太热了,我好像都要中暑了呢。”
天祥院英智往前走了很远的一段路。日日树涉仍然坐在那张长椅,似乎在回想着什么事。
天祥院英智回过头,晚风忽然变得好大,他潮湿的衬衫和发间都跑进了沉重的热浪和尖细的蝉鸣,他的心脏好像往下塌陷了一块,他的手指合拢了,握成了拳,他想他的心脏比自己的拳头要小。在远去的那个冬天,日日树涉翻进他的病房,那时候就像持刀的贼,把他最孱弱的器官盗走了一块,死了也不还给他。可是,他不远处的那个人也是真实的,这与他的记忆产生了矛盾……
“世界是假的吗,日日树君?”
他站在日日树涉面前,右脚往前,踩住了日日树涉的右脚。
日日树涉大梦初醒似的抬起头,“为什么要那么问?世界当然是真的,我们是真的,现在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你不是可以触摸到,可以感知到吗?”
“没有东西是假的吗?”
“不,倒也有很多东西会是假的,比如从人口中说的话。”日日树涉指了指嘴巴,又指了指心脏,“骗子是很好当的,只要说一些假话。骗子也是很难当的,因为在说谎的同时,他也在接受着自我的审讯和拷打。”
“那么,你是骗子吗,”天祥院英智发现自己在说这话时带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希冀,“或者,你曾经当过骗子吗?”
“我当过骗子哦。”风铃在日日树涉的头顶旋转,“如果我说‘我会一直陪伴你’,那一定是在撒谎。英智你不也是一个骗子吗?你把自己给骗了,你爱着一个人,但你不敢说,你把那归结为友谊……友谊可不是那样的。”
日日树涉抓着天祥院英智的手,借力站起来,“世界上每个人都是骗子,欺骗自己,也欺骗他人,如果失去了谎言,人们就无法制造出幸福的幻觉去努力生活。正是因为谎言,人类的社会才得以延续,这就是世界的规则,就算是虚假的,只要你相信,那就会变成真实的存在。”
“……你会期待一些假的东西会是真的吗?”
“会哦!”日日树涉站定,松开了天祥院英智的手,“刚才英智你问可不可以把我作为人选,我是真的信以为真了哦,要是你是真心这样问我就好了呢。”
天祥院英智笑了一下,“是不是真心的很重要吗,你一样会拒绝我。”
天祥院英智只是微笑,不再说话,像一台断了电的留声机,沉默地跟在夏日水痕似的身影后面。
以前还在疗养院,他惯常用缄默的目光打量日日树涉。日日树涉是疗养院的志愿者,而日日树涉帮助自己也只是因为有任务在身而已,他知道,如果他出院了,他们的联系很快就会断开,和夏天自行车车轮溅到腿上的水一样,滑落,收紧,洇进裤子,直至消失。然而,在那之后日日树涉并没有马上和天祥院英智斩断联络。他们仍然保持着联系。
我也有点困惑呢。水坑的另一端出现了伞的倒影。日日树涉看着天祥院英智错愕的脸,笑起来: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如此陌生的情感,所以我想要好好体会一下,要是任其平白流逝,那未免那可惜了?走吧,一起走一段路吧。
好啊。不过你为什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跟每个服务过的病人都那么说吗?
……我们就像,雨中世界的两只海马呢。日日树涉忽然那么说。远方疾驰的车灯照亮日日树涉的侧脸。天祥院英智的手指蜷缩一下,静悄悄地背到身后。他们以前去水族馆的时候,日日树涉告诉他,海马是认定了对方,就会一辈子都在一起的生物……海色的荧光罩在他们的肩膀上,日日树涉转过脸来,天祥院英智想那是太近的,不当的距离。日日树涉接着笑着说,他觉得那样很好,很安心,很快乐……
日日树涉为什么会忽然提起?他想问,不敢问,担心从日日树涉嘴巴里说出来的不会是自己想要的答案,可是就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向日日树涉索求一个怎样的回答。
城市在雨里朦胧,如真似幻着明紫色的光泽,雨不会应答,城市也不会告诉他真正的答案,世界在分秒里运转,他有一种不切实际的错觉,日日树涉正在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淡,总有一天日日树涉会融入这场美梦般的雨里。
他抓住了日日树涉的袖子,他说伞太小了,还往他这边倾,日日树涉的肩膀都被打湿了。总有一天,你的日日树涉会被彻底打湿的……日日树涉把伞塞进天祥院英智的手里:就到这里吧,接下来的路英智你就一个人走吧?
那究竟是幻想,还是发生过的现实,天祥院英智已经分辨不清了,他忘记了后面的事,他也没有找到过日日树涉交给他的那把透明伞,日日树涉后退,进入一片流动的朦胧,消失,无声无息地。他没有呼喊日日树涉,而是低着头,独自往前走了,就像日日树涉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涉……”
“我在哦,”日日树涉问,“怎么了?”
夜晚的树影逶迤在他们脚下,石板路间掺着大大小小的石块。日日树涉身上一半明亮,一半昏暗,边缘不齐整地树影黑纱似的拢在他们的身上,仿佛把他们的身影藏进了巨大的斗篷中。那双紫色的眼睛以一种让天祥院英智难以理解的温和注视着他:“这个夜晚很美呢,要是有烟花就好了,英智你喜欢烟花吗?”
“烟花太易逝了。”天祥院英智回答:“我喜欢无论过去,还是未来都会永恒的事物。”
“最重要的是当下吧?不长久的美的缺憾,那也确确实实在你的生活里出现过,欣赏烟花的时候,英智你不用想着烟花会消失,只需要享受烟花绽放刹那间给你带来的震撼就好了。无论什么,都是这样,这是幸福的秘诀哦。”
“现在你感到幸福吗?”
“嗯,很幸福哦!”日日树涉向后退,天祥院英智向前走了一步,“暂时,想不到更加幸福的事情了。”
天祥院英智想着什么事似的注视着前方,再没有和他交谈的意思。他们身后倒下两个扁扁的青色的影子,有时候融在一起,有时候又碎开,像从深蓝色海底里浮起来的,两只水母的尸体。
他们平常地告了别,走向自己家的门,日日树涉的手指在门柄搭了一会儿,他想要等等看,天祥院英智万一叫了他呢,万一刚才天祥院英智在路上是在想着要和他说什么话呢……可惜没有。身后传来沉闷的关门声,于是日日树涉也进了门。
他想起天祥院英智的目光,他好像在哪里也见过这样似曾相识的眼睛,但是他见过太多世界里,不同的天祥院英智了,他把这归结于自己对天祥院英智太过熟悉后产生的错觉。他照了照镜子,嘴巴上有一块巧克力冰淇淋留下的痕迹。
英智为什么不提醒他呢,难不成路上心里一直偷偷在笑这件事吗?
他想,英智才是坏心眼吧?
“……敬人,我最近遇见了一件奇怪的事。”
天祥院英智的双手穿插着搭在一起,一个耸动的,拱起的塔,“我最近,又遇到了涉。不,我不确定那是不是我认识的涉,但我肯定那就是‘日日树涉’没错。是死而复生吗?那种事过于离奇了,而且他好像并不认识我。涉明明已经死了,世界会存在这种事吗,一个人死后的三个月,出现了新的生命体?幽魂吗,可除了我之外,其他人也能看见他。你遇到过这种事吗,如果是一直和神佛打交道的你,说不定知道其中原因?”
“什么和‘神佛打交道’,你太高看我了,我只是在帮家里做一些祭祀类的工作而已。”莲巳敬人翻了一页手里的书,“你刚才都胡说八道了些什么呢,我一句都没听懂啊。死了就是死了,出现一模一样的人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吧,除非那个人一开始根本就没死。”
“他死了,是我看着他死去的。”天祥院英智提醒道,“是敬人你为涉主持葬礼的,你一定记得这件事吧?我派人去调查,但根本查不出涉家里的底细,所以我委托了你私下给他办了一个小型葬礼,参与的人员只有我们,我让你给他超生……”
“……你说什么?”莲巳敬人抬起眼,他诧异地打量着天祥院英智,天祥院英智的嘴像一道苍白的伤口,“我可不记得你有委托过我做过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居然在不知道对方家庭的情况下,就给那个人超生了……还有,那个什么‘日日树涉’,你跟我提起过这个名字吗,是不是记错了?”
“怎么了,为什么突然站起来?”
“……我不可能记错的,他就叫这个名字。你再好好想想。”天祥院英智握着手里的杯子,他注视着杯面里自己的脸,在震动的水纹里模糊不清了,很快,他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他确保这件事一定能让莲巳敬人想起日日树涉,“敬人你还记得我大半年前进疗养院的事情吗?那时候就是涉一直开导我,陪在我身边,我才慢慢走出来的哦。你能想得起来的吧,我和你说过这件事的。好几次。”
“这可和我得知的完全不一样啊?”莲巳敬人扶了一下眼镜,“你说的是那起车祸吧,我记得,但当时不是救了你的女人一家前去探望你,和你聊了很多,你才慢慢好起来的吗?好吧,就当是你当时骗了我,至于那个日日树涉,我是真的完全没有印象了。你有没有他的照片,说不定我看了会有点印象。”
他找不到那时候日日树涉的照片了,无从证明死去的日日树涉存在过,而面前发小表现出的困惑和担忧绝对不是表演,莲巳敬人也没必要在这种事上说谎骗他。怪事一桩又一桩,他有点混乱了。
天祥院英智看清了杯面里自己的脸。
他摇摇头,告辞了。
“是吗,”天祥院英智推开自己以前所在的病房门,“说起来,我有点忘了,自己是因为什么状态才慢慢好起来的……”
“是在一户人家来探望了您之后吧?第二天您就主动走出了病房门呢,真让人惊讶,那时候您瘦得很厉害,”护士笑起来,“您还记得我吗,我自荐带着您下去走走,但是您拒绝了,自己一个人在楼下走了一个下午……在那不久之后,您就办理了出院手续。”
房间里干净整洁,花瓶里斜插着一支假的玉兰花。天祥院英智打开窗帘,他第一次见到日日树涉,日日树涉就是从那个窗子里跃入的,那时候花还没开,日日树涉带进来了一身的枯枝败叶和满身的粉尘脏物,像入侵了生态瓶的外来物种,一举一动都威胁着恬淡的平衡。
“你们这里……真的从来没有一个叫‘日日树涉’的志愿者吗?”天祥院英智低头,抹了一手窗台上的粉尘,“会不会是你忘了,还是……这是不能透露的?”
“志愿者?”护士抿了抿唇,“天祥院先生,我在这里待了快有三年了……”
天祥院英智两指交并着相互摩擦了两下,干燥的灰尘落下来。
“我可没有听说过我们这儿有招过志愿者啊?”
滋啦——
日日树涉拆开巧克力条的包装。这是家里最后一根巧克力条了,所以他吃得慢吞吞的。
今日他待在家中无事可做,去敲了三回天祥院英智家的门,但天祥院英智一整天都不在家,他发去短信,询问今晚要不要一起吃饭,石沉大海一直没有回音。日日树涉靠在沙发上,用了五分钟吃完了巧克力条后,忽然有了吃布丁的念头,冰箱里却是空的。
他下楼了一趟,外头天气湿闷,风雨欲来,回来后再次试探着敲敲天祥院英智家的门,依旧没有人回应他。于是他想,天祥院英智今晚应该是有重要的应酬,很晚才会回来了。
他从地上捡起遥控器,顺手打开电视机。过于空闲让他精力过剩,只好一刻不停地在客厅里转来转去,像动物园里重复着刻板行为的一头困兽。他的心脏跳得很快。他讲不出为什么。
电视正在播报晚间天气,预计今晚会有一场中到大暴雨,市民们出门务必带伞,别忘了收衣关窗。日日树涉走到阳台去拉窗时,雨已经下了,像一群透明蝌蚪游走在墨蓝色的天上。
英智你什么时候回来呢,雨开始下了,他靠着窗台门慢慢打字,但是他想了想,又把输入框中的文字清空了,重新写:要下大雨了,再不回来的话,你阳台上的衣服可就要遭殃了哦?
如果天祥院英智请他帮忙去把阳台上的衣服收回来,日日树涉会很乐意代劳,毕竟他今天的精力旺盛得无从抒发,可是天祥院英智依旧没有回复他。
雨渐渐大了,打着窗台上浅色的砖,路上又湿又滑,看不太真切过远的地方,霓虹灯逐渐在雨幕里氤氲开平日近视者才会看见的大光晕,一群萤火虫在风雨里跌跌撞撞地绕着霓虹灯飞行似的。世界就在一场忽如其来的暴雨的洗礼里融化成一滩有杂质的果冻,阳台的玻璃上反射出日日树涉的脸。他侧过身:家里忽然出了声响。
声响是从玄关处来的。
“……英智?”
从天祥院英智衣服上坠下的水滴在地上凝聚成了小小的水洼,他垂着头,雨珠从他湿漉漉的刘海下垂,叶子上滑落似的,与其他的水汇合,最终汇成完整的一滴。光彩黯淡的头发上向下坠着水滴,滴在日日树涉手腕的侧面。冰凉凉的,挂不住,最终也是落到了地上。
“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很不得体呢?”日日树涉碾了碾天祥院英智湿透的头发,按照这种湿度来看,肯定淋着雨回来的,“如果我早知道你没有带伞,我会去给英智你送的,你的日日树涉今天正空闲得发慌呢?要是感冒发烧可就大事不妙了,你也知道自己的身体不能承受高频次的生病吧?”
日日树涉等了一会儿,天祥院英智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呼吸。他的身体比印象中更冰更冷。不是正常的温度。兴许是发烧了。日日树涉短暂地碰了碰天祥院英智的脸,“你看起来不太好呢,可爱的人?进来坐坐吧,我去给你拿毛巾,要及时擦干才行,否则你明天一定会病倒的——”
“——你是谁?”
日日树涉的目光在半空中停滞,他张开嘴,空气里承接到了部分的笑音,“什么?”视线向下滑了滑,凝固在天祥院英智紧紧抓着他手腕的手上。那只手过于苍白瘦削,浮在表面的青筋清晰可见,颤抖着攥住他,像一只潮湿的手铐。
天祥院英智用他最大的,仅剩的力气拽住日日树涉,“不要,再对我说谎了。”
“……说谎?我是你的日日树涉,”日日树涉看着天祥院英智,“现在站在你面前的,难道世界上还会有第二个和他一样的人吗?”
此时,日日树涉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一如既往,带着半真半假的喜悦和现在真实的困惑,微笑起来。置身于这个昏暗的玄关,一切都渡上了虚幻的朦胧。他看不清,也不明白从此刻开始,他已经被这个世界纳入了命运的一环,吸收消化成了必不可少的一个人物,他只是想到,英智的皮肤好烫,是不是之前的病没好全。
日日树涉拨开黏在天祥院英智的脸上湿发,他的手背淌着几滴雨水。他先是感受到痛:天祥院英智拍开了他的手,“还在说谎……”
日日树涉诧异地眨了眨眼,注视着天祥院英智,仿佛有一簇从昏暗楼道里涌来的冷火忽然烧上了他身——天祥院英智瘦削的手紧握在他的脖子上,荔枝色的,手心的温度往他脖子里挤压。
“又是这句话……什么‘你的日日树涉’,涉从来都不是我的,我也没有抓住过‘日日树涉’。”
“现在你抓住我了,英智,”日日树涉的双手垂在腿侧,“很痛哦……我都快喘不上气了呢?”
“我想也是,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所有都是假的……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真话。”天祥院英智停顿下来,他凝视着日日树涉的眼睛,那双眼睛像一块镜面,像一块金属,“涉死后,关于涉的一切都在消失:他送给我的东西一个接着一个消失,知道他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忘了他,直到……他完全变成只有我记忆里存在过的人。我不知道会不会有哪天醒来,就连我都忘了他了,没有办法想起他……”
死?日日树涉的手动了动,他抬起来似乎是想按住天祥院英智的肩膀,但他没有那么做,而是极快的,像从来没有过这个念头似的,任由手臂垂落下来,“……你在说什么呢,英智?”
“到此为止吧,不要再演下去了。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假扮成逝者的样子?如果你继续冒犯逝者的尊严,我会在这里杀了你……无论如何都会杀了你。”天祥院英智向前逼近了一步,他紧握着日日树涉的脖子,但看起来,他更像是那个被害的对象,“……为了捍卫我心中的日日树涉。”
“……英智。”
“这一切都和你有关吗,或者……这其实是一个巨大的阴谋?涉死了,所有的人都忘了他,这样理所应当地出现了一个人取代他的身份?你是想要从我这里拿到什么吗?”天祥院英智自顾自说着,“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可以把涉还回来吗,拜托了,他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为此我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房产、钱财、地位?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我不缺这样的东西,只要你把他……”
窗帘上印着暴雨的狂影,一声惊雷瞬间震响了整个房间,一道白色的闪电倒影直直地倒向地面,延伸到日日树涉的身后,像把日日树涉劈开了。日日树涉低下头,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只要你把他还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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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祥院英智在乡下迎来了第三个夏天,还有两年,他会离开这里。街坊邻居念叨着日子快入夏了,他才发觉春天的花瓣就快要在泥土里腐烂完毕了。
他花了一个下午找出风扇。扇叶覆满了灰。插上插头,风扇也不运转,只是沉默地和天祥院英智在空荡荡的长廊下对视。好久以前,他遇到过这个情况,过去的经历告诉他要去找维修工。他抱着台式风扇走了三里路,让维修工教教他怎么修。
维修工揩揩额头上的热汗,面露诧异:我去年教过您的啊,...
维修工揩揩额头上的热汗,面露诧异:我去年教过您的啊,您不记得了?那时候您一定要学会,还不让我碰呢,可宝贝这个风扇了,我那时候把一个好端端的风扇拆了又拆来教您……对了,您看啊,这个风扇都那么老了,也该换了吧?以旧换新,您是老顾客,我这里还可以给你优惠。
天祥院英智摇摇头。不用了,我就要这个风扇,不换。
夏天,最讨厌的季节。天祥院英智探出手指,碰了碰木地板的光斑,灼烧感火星似的扑了过来。他很快收回了手,放在肚子上。但是。天祥院英智注视着天花板。天花板上的圆灯里落满了小飞虫的尸体,像远望月球上陨石坑形成的斑点。
日日树涉。
天祥院英智的手指重新贴在地板灼热的光面上。
拗口的名字。奇怪的名字。
他的眼睛滑入了一粒光斑。
复杂的名字。轻盈的名字。
很难念出口的名字。
一只蜻蜓停在长廊上。翅膀像人脱落的死皮。天祥院英智缓慢地向它靠近。脆弱的生物在他两指之间抖动,翠绿色的长条形身体蜷缩又舒展。他这样抓住鸽子的时候……日日树涉说,不可以这样,天祥院英智君,禁止暴力,贞德会生气的哦。不可以这样,天祥院英智松开手,但是他掐得太用力了。针叶似的蜻蜓身体掉在了他灰色的袜子上。蜻蜓死了。透明的翅膀碎片黏在他汗津津的指腹,看起来怎么也洗不干净了。
天祥院埋下头。
他闻到了夏天的味道。
《我们称之为爱的故事,或曰夏天的味道》
啪。舞台灯光倏地亮起,仍然沉浸在戏剧中的两位演员面面相觑,接着齐齐把目光投向他们的指导前辈。
“各位,今天就到这里!”日日树涉拍拍手,“大家都辛苦了,回去还请好好放松放松,明天的任务恐怕还会更加繁重呢,没有充足的休息可不行!在正式公演前,由于排演过于辛苦而倒下,那不是得不偿失了吗?”
对此,日日树涉给出了一个解释:他收养了一群野鸽子,最近新来了一只坏脾气的孩子,要是肚子饿了没能及时给它喂食,它是会把其他鸽子啄伤的。追问:什么品种的鸽子,还会伤害同类呢?日日树涉说他也困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凶残可怕的物种。他低头看了一眼腕表,嘀咕着这下可糟糕了,要迟到了……
“天祥院英智君!”
从来没有在现实中见过这样的物种。
日日树涉一只手环住天祥院英智的后背,另一只手慢慢地掰开天祥院英智锁着鸽子的手指,“抱歉抱歉,你的日日树涉回来晚了,想必你一定已经很饿了吧,所以才会抓住贞德?没关系,你马上就可以享用最新鲜的血,不过你要先放开她,你看,贞德害怕得发抖了呢……”
吸血鬼。
吸血鬼饿得很准时。处于过度饥饿的状态,吸血鬼的理智敌不过他的食欲。
日日树涉轻轻拍着天祥院英智的后背,像在安慰一个不安的动物,尖牙刺入脖颈时并非剧烈的疼痛,而是如同被猫爪的尖端没轻没重地戳入了皮肉里,这大概是有所收敛的力度,但血的流失是能够及时反馈的。天祥院英智能感受到日日树涉不再抚摸他的脖颈和后背,这是无声的中止信号,他有足够的自觉,人类一次被吸食太多血是会死的。
“你已经恢复理智了吗?”
“……嗯,”短暂的音节从天祥院英智糊着血的喉咙里满出来,“对不起,涉。”
天祥院英智松开日日树涉,血和唾液黏在一起,在他的舌尖和日日树涉的脖颈上牵连出一根长线。日日树涉扶着沙发的边缘支撑起身体,微微向一旁倾斜过去,无法站稳。尽管吸血鬼及时扼制住了贪婪的本性,但不同于主动前往医院献血,鲜血飞快从体内被像抽水机一样汲取走,身体内难免一时供血不足,头晕目眩。
日日树涉撑着厨房的长桌喝几口水,冷水滑进去喉咙,腹腔能感受到那阵外界的凉意。日日树涉将被杯子转了转角度,借着玻璃杯模糊的毛玻璃,一个模糊的影子仍然坐在地上神游。天祥院英智两条腿交并着叠一起,还保持着日日树涉脱离他的姿势,手臂垂在脚踝上一动不动好似在反思,不过嘴角还有几痕没舔干净的血迹,如果要说他是在回味鲜血的味道,那倒也能够说得过去。
“漱漱口吧,天祥院英智君?”日日树涉弯身塞给天祥院英智一杯水,“你满嘴都是血呢,要是被对面邻居看到说不定会惹出一系列很麻烦的事情,比如说他们报警了,我们就不得不去警局走一趟……那样可就糟糕了,对吧?”
“涉你看起来一点都不生气,为什么?”天祥院英智抬起眼,“我答应过你不会再咬那群鸽子了,但……”
“但是你还控制不住,对吧?我能够理解哦,就像小孩子看到麦当劳的牌子就忍不住分泌口水一样,这对于天祥院英智君而言很难克制的吧,毕竟天祥院英智君你是以鲜血为食的吸血鬼嘛!”日日树涉盘腿和天祥院英智一起坐在地上,“我倒是不生气,不过贞德显然对天祥院英智君你抱有戒心了,你看,它正怒气冲冲地拿屁股朝着我们呢。可不要小看鸽子这种生物,它们可是很记仇的哦。”
“我该怎么办?”
“显而易见,你应该向那位可怜的,被你抓得掉了好多漂亮羽毛的鸽子女士道歉,”日日树涉的食指抵着天祥院英智的额头正中心,像用玩具手枪往靶心射了一弹,天祥院英智微微向后仰,躲开日日树涉的触碰。日日树涉笑起来,“接下来你的日日树涉要去做饭了,还请好好思考怎么向它赔罪吧?”
天祥院英智发出一个沉闷的鼻音,也不知道是在思索,还是抗拒向鸽子道歉这回事。日日树涉看了他一会儿,起身去了厨房。
天祥院英智是一只吸血鬼,生命历史据其所说可以追溯到大正时期。要说二人最初相遇,得提及天祥院英智刚苏醒那会儿。他的肚子饿得厉害,阴差阳错走入一座居民楼,只有日日树涉的屋子没有锁门。日日树涉正好回家,撞见一个穿着奇怪的人嘴巴里含着满嘴羽毛,斜过眼睛瞧他,像一只误闯入人类社会的史前动物,被日日树涉压制在沙发上还发出困惑的疑问,“涉你为什么要抓着我,这样我很痛哦。”
在考虑报警之前,日日树涉和这个言行古怪的人谈了谈。天祥院英智说他自十八岁被转化成吸血鬼不久之后就陷入了沉睡,一直到了今天才醒,街道和他记忆里大相径庭,人都坐在五颜六色的东西里面(那是车哦,日日树涉解释道,和轿子一样,都是出行的工具。不要在我说话的时候打断,天祥院英智皱着眉说,你很没礼貌哦,我知道是车,我那时候也有车),他嗅着血的味道来了这里,但是那些人的门都紧闭着,只有日日树涉的门一推就开了……
“因为我家并没有什么贵重物品,不用锁也没有问题。我原以为就算小偷进来也只会含恨而归的呢,没想到有人另辟蹊径咬了我心爱的鸽子们,”日日树涉的语气绝对称不上夸赞,更多是出于一种揶揄意味,“说起来,这里的防卫措施很不错,你能进来还是相当了不起的呢!”
“你第二次打断我了,”天祥院英智拧起眉毛,“总而言之就是这样,我咬了你的鸽子。我可以赔偿你的损失,天祥院家是富可敌国的家族。”
“我可没听说过什么天祥院家族?大正时期已经是百年前的事情了哦,恐怕你的家人都已经不在了,而且就算天祥院英智君你去找现在氏族的后代,他们大概也只会把你认做精神病人吧?”日日树涉想了想,“原来如此,我明白了!你很喜欢看《鬼○之刃》?那是很久之前热播的动漫呢,连我都略有耳闻!”
“我听不太明白你在说什么……难道说你以为我在胡说八道吗?”天祥院英智显然对日日树涉的反应很不满,“我是认真的,我没有说谎。”
日日树涉歪头观察了一会儿天祥院英智。他的脸色比寻常人要苍白很多,白得像一块浆洗了很多次的薄布,覆盖在冷冻室里尘封的血肉上,看上去用手指触碰就会溢出饱满的血珠,那身服饰不符合现代的潮流,但看做工和布匹无疑造价昂贵。天祥院英智站在他面前,就像一个真金白银打造出来的假人,嵌在上面的蓝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瞧,“你还是不相信?”
日日树涉在先前的二十余年前从未遇到过这种怪事,吸血鬼这一生物常见于各种幻想类影视剧、小说、漫画中,在此之前有一天会有一只饿坏了的吸血鬼闯进他家里,在回答相信还是不相信之前,他只是有点困惑天祥院英智为什么想要让他相信,并且向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袒露自己的身份。日日树涉仔仔细细地看着天祥院英智,忽然笑起来,“不,我相信了哦。因为你长着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獠牙。”
因为你长着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獠牙。天祥院英智记得,日日树涉经常说这种话,作为一个戏剧演员,信手拈来那些漂亮话:你长着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眼睛。你长着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头发。你长着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嘴巴。但是和你在一起并不是因为你漂亮,而是因为我爱上了你,在爱上你以前,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以为一只披着人皮,茹毛饮血的野兽要把我生吞活剥,吞入腹中……
借住在日日树涉家是天祥院英智主动提出的请求,这个请求有些唐突,日日树涉眨了眨眼,没说话,天祥院英智以为日日树涉没有听清楚,他正想再重复一次,日日树涉的食指堵在了他的嘴唇前,“我好像没有接受的理由吧?既然天祥院英智君你已经说了自己是吸血鬼了,我和你一起生活岂不是很危险吗?”
接着,日日树涉摇了摇头,“这只是一人居的屋子,没有多余的客房给你住哦,所以很遗憾,我不能接受。”
“如果你拒绝了我,你的处境会变得更加危险。”日日树涉的手指一疼,“你知道了我的秘密,你只能选择接受我。如果你拒绝了我,我会把你吸成人干。”
“哎呀,那么说来你还把人吸成过人干?”
“不,还没有这种机会。”天祥院英智瞧着日日树涉,“但机会很快就要来了。你可别小看我的食欲。”
“Amazing,何其可怕的威胁!”日日树涉大笑起来,“与幼稚的孩子们愤怒时大喊‘我要杀了你!’‘你找死!’不同,吸血鬼的杀意是真心实意,并且能够办到的。”举起双手投降的姿态无疑是变相的同意,在他们转向另一个问题——居住问题以前,日日树涉问道:“我很好奇,请告诉我,天祥院英智君……为什么是我?”
天祥院英智的目光像沾了些许水,微微湿润的毛笔般先是戳在了日日树涉的眼窝,以一种极其缓慢的笔法描摹其形状,就像观察了十余年竹子的人第一次动手画竹子似的,带有某种涉入未深的不肯定,而那种茫然的探索是可以被感知到的,日日树涉保持着微笑,直到天祥院英智关于日日树涉这张脸的探索完毕,而他的答案也随此流出: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起,从你看到我的第一眼起,就必须是你了。很轻,像漏水的管道里滴出的水。
毫不含蓄。一句来自陌生人的,是否真情尚且不明的表白。如果日日树涉是一位对自己的魅力有非凡自信,并且在无限追捧中成长大的男性,他必然会将着定义为妙不可言的一见钟情,值得反复咂摸品味的邂逅。但日日树涉不是。
关于这件事,我们之后再说。日日树涉正在准备他和天祥院英智的晚饭。
扎起长发。清洗砧板。洗菜。切分。倒入锅中。夏天炎热,客厅空调的寒气窜不进厨房内,炖锅的热气向上熨出热流,几滴汗从额心溢出来,向下滑,挂在日日树涉的下巴上。他脱下T恤衫,挂在餐桌的椅子上。
厨房前的窗户照出他的右脖颈,两个清晰的圆形伤口,刚刚结痂,用力压一压还会满出血珠。吸血鬼偏爱这个位置,嘴巴柔软地,像青苔一样贴着他的皮肤,心满意足地抱着他饱腹,每次都不由自主从喉咙里满出一些细碎的声响。日日树涉在这些时候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想不了。他养的鸽子通人性,往往背过身去不看他们,仿佛他们在做什么难堪的事情,是它们不能看的事情。
“涉你忘了吗,我不用吃饭。”天祥院英智松开手,鸽子的翅膀慌乱地扑簌簌乱扇,好几次拍到他的脸上,天祥院英智不由得眯起眼睛,他想鸽子果然很记仇。
“来陪我吃饭吧,就当你的日日树涉给你喂血的回报了?来吧来吧,到我这边来!”日日树涉从锅中舀了一勺汤,送进给天祥院英智准备的碗里,“试试这个,说不定天祥院英智君你会喜欢呢——就算不喜欢也要咽下去哦,不能吐出来,这可是我日日树涉辛苦做的!”
“这看起来有点可怕,真的是可以吃的东西吗?”
“请放心,你的日日树涉应该没有毒害人的喜好。”
天祥院英智皱着眉,先是用筷子挑了挑,再把那块深红色的东西放进嘴巴里。咀嚼,吞咽。这个过程很艰难,但是日日树涉神采奕奕地盯着他,天祥院英智碍于面子,也碍于修养,不能把放进嘴巴里的东西吐出来。日日树涉热衷于给他尝试各种人类的食物,除了前几天的牛排,其他的他一概不喜欢,也无法消解吸血鬼的饿意。
“好了,我吃掉了,告诉我这是什么……”
“猪血,我看到了哦,你还是勉强能吃进去的吧?”日日树涉端着下巴,“多吃一点,多吃一点!说不定你以后就能习惯这种味道了呢!”
天祥院英智捂着嘴巴,眉毛不适地锁在一起,“为什么我一定要习惯?我不喜欢。”他感到喉咙里很难受。日日树涉怎么可以给他吃动物不新鲜的血。
“你还是要习惯比较好哦,现在是法治社会,要是天祥院英智君上街拉住一个人就咬可是会被抓走的。请听我说,不要捂住耳朵,就算咬了大街上的野猫野狗也会被视作精神失常之人关起来的,”日日树涉拉开天祥院英智的手,“尽管不是新鲜的血液,但只要是‘血’都可以解决问题吧,毕竟天祥院英智君很喜欢吃微生的牛小排呢,不过是口感和味道有所差距吧?所以,开始习惯吃猪血鸭血吧!”
“我不能喝涉你的血吗?”
最近剧团里总有人说他的脸色看起来不好,一些前辈话语里揶揄之意,联想到日日树涉总是准时下班,大概误会了什么,日日树涉没有解释,他们的误会反而成为最容易被接受的一种说法,就任由他们猜测。
餐桌那头的天祥院英智显然很不高兴,用筷子把碗里的猪血戳得满是凹洞。他以前是富商家的少爷,只要他想要的,就没有得不到的,少有现在这种情形。天祥院英智不乐意理会日日树涉,日日树涉也没有主动找天祥院英智说话。
日日树涉一个人待在房间,在新戏剧正式开演前,熟悉剧本是贯穿始终的工作,他低声念着台词,但偶尔被外面的声音压下去。那道从门缝里挤进来,缝隙里闪烁着来自电视机的光亮。
天祥院英智喜欢看电视,最常看历史纪录片,而其中看得最多的是大正时期的。天祥院英智现在已经接受了大部分现代的生活习惯,但仍然不愿意到街上去。苏醒最初在大街上游荡时给他造成了严重的影响,高楼大厦光怪陆离,一切和他记忆里截然不同,那些川行的车流从他的身边飞快地闪过,行驶得比他印象里蒸汽火车更快,日日树涉说那些是汽车,但和过去他家的车又相差太多。现在几乎每个人都有车。以前车是全日本都少有的。
日日树涉盯着门,拿着剧本的手放下了一点。他想自己是不是对天祥院英智太过严苛了,天祥院英智能够克制咬人吸血的欲望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要让天祥院英智习惯吃这种“脏的食物”是否还是为时过早了。他起身打开门,先是愣了愣,而后好笑地问,“为什么站在门口不进来呢,天祥院英智君?”
日日树涉眨了一下眼睛,“肚子饿了吗?”
“不,”天祥院英智慢吞吞地挪开视线,慢吞吞地说,“我有点困,想睡了。”
“不看纪录片了吗,平时都要看到深夜才肯睡觉的呢?”日日树涉望了一眼远处的挂钟,“现在才九点钟哦,今天那么早就困了吗?”
“涉你有时候话太多了。”
天祥院英智不悦地瞥了日日树涉一眼。他摊开自己的被子,躺到床上。
日日树涉家只有一个卧室,一张床,因此他们只能睡在一张床上,只是盖着不同的被子。两块被子码得像豆腐一样并排摆在一起。灯暗下来。你不看剧本了吗,天祥院英智问。日日树涉正在关窗帘。我好像也有点困了呢,一定是天祥院英智君你把困意传染给我了。日日树涉也摊开他的被子。他们躺在一张床上,盖着两条不同的被子。
“你知道吗,天祥院英智君,明天可是周末哦!”日日树涉的双手放在被子上,“‘周末’就是不用去剧团,可以成天待在家里,或者出去做自己任何想做的事情的意思。”
“嗯,可是那又怎么了?”
“你想出去走走吗,我会和你一起的。”日日树涉的手滑下来,他们的手背贴在一起,“每天都待在家里看电视很无聊吧,正好家里一些必需用品快用完了,你可以和我一起去超市吗?超市就是你那时候的百货商店。”
天祥院英智回绝得很果断,“我不想去,涉你一个人去吧。”
“为什么?”日日树涉转过头,他发现天祥院英智也在看着他,“冰箱里的牛排也快吃完了哦?”
“……你想用这个要挟我?你真的把我当做看重口腹之欲的小孩子了吗?”天祥院英智闷闷地嘀咕,“果然我就不该让你知道我喜欢吃牛排。我不吃牛排也没有关系。”
天祥院英智把头和身体都埋进被子里,鼓起来,像一个白色的牛角面包。日日树涉隔着被子环住那个柔软的牛角面包。他揭开被子的一角,往那个黑洞洞的口中挤入声音。声音轻轻的。
“你的日日树涉没有那个意思,他只是想天祥院英智君你和我一起出门,因为一个人去超市会很无聊,好不容易有人能和他一起去了!而且你已经在家里待得够久了吧,不出去呼吸新鲜空气可不行,吸血鬼的健康也是会出问题的吧?如果三秒内不说话,我就当天祥院英智君你同意了哦?”日日树涉停顿了三次呼吸,“一,二,三……太好了,天祥院英智君你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好人呢,那么明天早上我们一起去吧!不要担心被太阳灼伤,我会给你准备好全套防晒装备的!”
“……你是不是想把我甩掉?”洞口里回以声音,“那样你就轻松了吧?”
“Amazing,你为什么会那么想?”日日树涉一时失笑,“你以为我会趁机把你扔在超市或者大街上吗,很抱歉,我日日树涉才不会是那种不称职的‘父母’。”
“涉你才不是我的‘父母’。”天祥院英智纠正。
“嗯,我也并没有把你当做我的孩子哦,也并不是像鸽子那样喂养你,像和鸽子说话一样和你聊天。”日日树涉贴在天祥院英智的被子口说。他们像两个在烤箱里膨胀开,不小心粘到了一起的面包,“我是把天祥院英智君你,当做一个麻烦的,可爱的个体看待。”
“你果然觉得我很麻烦吧?”日日树涉身体下面压着的面包恹恹地向下塌了一点,“霸占了你的屋子,伤害你的鸽子,还要喝你的血,我是涉你的累赘吧?一个忽然到来的灾难。”
“哎呀,天祥院英智君你是灾难吗?”
玻璃窗上反射着雨的落影,闷热的空气里躁动着让人呼吸变缓的特殊粒子。
日日树涉笑起来,“那么我倒是很欢迎你这个灾难的到来,或许我一直在期待这样一场史无前例的灾难——也就是你的突然袭击!灾难必然会摧毁些什么,而摧毁中炸开的内部,那就是新的,未知的东西……我想要知道,你会给我日日树涉的生活带来怎样的新变化。你不是累赘,尽管我现在还没有搞明白该怎么和天祥院英智君你一起生活,但是……”
日日树涉挠了挠被子。被子里的人抓住日日树涉的手。日日树涉的脸往天祥院英智的被子里挤了挤,撞到天祥院英智的额头,“我并不讨厌和天祥院英智君你躺在一张床上说话哦。”
“你一直都很擅长说漂亮话……”
“是吗,我就当你这是夸我有语言天赋的意思了哦,没有问题吧?不过这都是发至肺腑之言!”
日日树涉揭开被子的一角,天祥院英智拽住日日树涉的辫子,顺势从被子里钻出来。他的头发乱糟糟的,日日树涉一看就笑了,天祥院英智不明白日日树涉笑的原因,但隐约猜测到是在笑话自己。天祥院英智背过身朝着日日树涉,他闭着眼睛说,我要睡觉了,涉你不要打扰我。于是日日树涉没再说话了。
天祥院英智静静听了一会儿外面的雨声,龟背竹被打得劈啪作响,他记得百年前的雨夜里庭院里的绿枝在会在此刻盛大地震动,听着这个清脆而欢腾的响声,天光慢慢透出能穿透障子门的白光来,借住在家中的西洋剧演员很早就念起了今日要表演给贵族们看的剧本:境由爱造,还是爱逐境迁……天祥院英智转了个身。他呼吸一滞,“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涉?”
“我在想一件事情……”
天祥院英智的喉咙里挤出一个困惑的音节,“涉你思考的这件事和我有关吗?”
日日树涉伸出手碰了碰天祥院英智的唇珠。天祥院英智咬住了日日树涉的手指,但只是轻轻地含住而已,并没有咬出血来。有分寸的非人生物。日日树涉很迟地想起,第一次见到天祥院英智的时候……他把天祥院英智制服在沙发上的时候……天祥院英智叫了他的名字。然而他敢肯定他与天祥院英智素昧平生,而天祥院英智也只是刚刚苏醒……
天祥院英智为什么会知道他的名字?
“天祥院英智君,你觉得‘日日树涉’这个名字怎么样?”
“很罕见,”天祥院英智停了停,“我从未见过那么奇特的名字。”
“是吗?”日日树涉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那就好。”
日日树涉时常醒来能看到天祥院英智坐在床沿边上看着他发呆,手里抓着一把银色的长发。包括周末的早晨醒来也是这样。天祥院英智对上日日树涉的视线,反应了慢了一拍,解释道:“我的作息和你不一样,很早就醒了,所以就坐在这里等你。今天的早晨是什么,我好饿,如果涉你再不醒我可能就要吃‘自助餐’了。”
“Amazing,原来我是‘自助餐’吗?”日日树涉撑起上半身,“早餐是冰箱里的猪血哦,天祥院英智君你会好好吃完的吧?今天是出门的日子,要是你突然饿了,可能不太好解决呢?”
天祥院英智垂着头,玩着手里一撮日日树涉的头发,用沉默代表同意。日日树涉不清楚天祥院英智忽然妥协的理由,不过顺利就是最好的了,用餐完毕后,日日树涉给天祥院英智戴上了防晒帽,墨镜没落,还要口罩,最好穿上防晒外套,严严实实地包裹好。日日树涉忽然笑起来,自顾自说就算是大明星出行都不会那么讲究。
“一定要出门不可吗?”
“天祥院英智君你想一直待在家里吗,这是不可能的吧?总有一天你得走出这个房间的。”
“真的不会把我甩开吗?”
“请对你的日日树涉的人品有一些信任吧?要是我把你丢下了,以目前英智你的生活认知水准来看,生存可能会成为一个大难题呢……”
日日树涉低头看着天祥院英智紧抓着他的手,好像生怕日日树涉会把他落在哪一个角落里,十足警惕地贴着他。超市里就算有孩子走丢了,他们也会熟练地找到中心广播去通知自己的父母,但是天祥院英智不具备现代的常识。
日日树涉很小的时候养过一只仅有小臂长的狗,大人教它下楼梯会把它放在高高的台阶上,远离它,逼迫它不得不尝试,任由它缩在台阶上发颤,日日树涉总会跑过去把它抱下来。大人们说这样一来,它是永远都学不会的。日日树涉还是那么做了。等到狗长大了,它却自然而然会熟练地爬楼梯了。
天祥院英智盯了鱼缸许久,日日树涉以为他是想吃鱼了,营业员来问他们想要那条鱼,天祥院英智摇摇头,他只是在看氧气管里不停冒出的泡泡。营业员一时有些错愕,日日树涉忍不住笑起来,要了氧气缸中的一条太刀鱼回去煲鱼汤。
“原来生鱼肉长这样,”超市将活鱼切段处理好,放进一个透明的袋子中,可以放进推车中,但是天祥院英智坚持要由自己拿着,“闻起来很腥。”
“那是当然了,不过处理后就不会了。天祥院英智君你以前见到的鱼都是烹饪好直接端上桌品尝到的美味,”日日树涉以前常买的调味料售罄了,他弯身挑选新的替代品,“肯定没有踏足过厨房这种地方吧?”
日日树涉的头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
“不,我去过哦。”天祥院英智拿起一包火锅调味料,“应该说是被诱哄过去的吧?当时有个人说新学了西洋糕点,无论如何都想给我吃,而这种西洋糕点只有刚出炉的时候才是最美味的,所以我就跟着他去了。虽然他好像对自己的手艺很得意,我并不觉得那个糕点很好吃。可能是我不喜欢吃甜食的缘故……”
顶部强力中央空调送出的寒气冲着日日树涉的后脖颈,汗液凉凉地沁进来,日日树涉侧头看了一眼天祥院英智,天祥院英智仍然在研究火锅底料后面的配料表,似乎在诧异小小的调料包里居然有那么多种香料。日日树涉想到,尽管天祥院英智不喜欢甜食,但还是跟去了厨房,那么成功诱哄到他的究竟是糕点,还是那个人本身呢?
“我才知道天祥院英智君你不喜欢吃甜食,我倒是很喜欢哦?我们家附近的甜品屋老板应该都认识我了呢,毕竟是常客。”日日树涉继续挑选调味料,他的手臂搭在膝盖上,低头自顾自笑了笑,“对了,等会儿再买些猪血吧?已经吃那么多了,你一定已经接受这种味道了?”
“晚上能不吃猪血了吗?”天祥院英智悄悄把手里那包火锅底料放进推车里,他对这个看起来极其复杂的味道很感兴趣,日日树涉发现了他的小动作,只不过没说,“我想喝涉你的血。”
“天祥院英智君你没有在公共场合哪些话能否说的自觉吗?这话被别人听到的话,我们会被当做奇怪的人的哦?”
“‘奇怪的人’,你是说‘性变态’吗?”
“恕我无知,什么是‘性变态’?”
“男人爱上男人,女人爱上女人,爱着同性的人在我们那个时代就被称作‘性变态’。”
“很旧的说法呢,不愧是来自旧时代的天祥院英智君!”推车在零食区停下来,日日树涉拉了拉天祥院英智的胳膊,示意他们要转弯了,“现在应该改称为同性恋了吧,尽管换了一个文明中立的说法,依旧没有改变现在我们所处的这个社会,同性恋者被区别对待的现实……你想吃巧克力吗,现在的味道肯定和以前不一样了哦。”
“我想试试看。”天祥院英智提醒日日树涉,“我要甜度最低的那个……我知道‘同性恋’这个词哦,我在电视上看到过。”
日日树涉抬起眼,“现在的纪录片涉猎真广泛啊,连这个都会提及吗?”
“不是从纪录片里看的,”天祥院英智也蹲下来和日日树涉一起挑选,“是从其他频道播放的连续剧里。尽管涉你说同性恋者在这个社会依旧会受到不公的待遇,但依旧能将这样的情节搬上荧幕不是吗?要是发生我所在的那个旧社会,可是会被人唾弃歧视的呢。”
“你被歧视过吗,天祥院英智君?”
天祥院英智的视线从巧克力背面的成分表上偏转了一下,堪堪落在日日树涉的下巴上,向上移动,嘴巴,鼻子,眼睛,日日树涉有一张很好认的,他绝对不会认错的脸。天祥院英智站起身,把巧克力放在推车里的死鱼旁边,“为什么要那么问?身为天祥院家的子嗣,没有人会低看我,更别说是歧视。”
日日树涉瞧着他,“说的也是。”
进门,脱鞋,安置今日的收获,给鸽子喂食,煮饭。吃饭,洗碗,消化,看电视,脱衬衫,给吸血鬼喂食。日日树涉躺倒在沙发上,偏过头露出吸血鬼习惯进食的脖颈。今天耗光了天祥院英智大部分的体力,就连用餐也是有气无力,软绵绵地吸吮,慢吞吞地吸食。他们像两块肉片粘在一起,身上很快出了汗。天祥院英智挪动了一下身体说日日树涉硌得他很不舒服。日日树涉的汗流进了自己的眼睛里。他说这是正常的生理反应,他会去浴室解决的。
“嗯……”天祥院英智合着眼,头发蹭过日日树涉的下巴,双手折叠着放在日日树涉的前胸上,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体重施加上去。就像蝴蝶吸食花蜜,“再让我吃一点……”
“不要太贪食了,天祥院英智君,”日日树涉环住天祥院英智的肩膀,“已经够了吧?要是太过火的话,可就没有下次了哦?这样也没有关系吗?”
喝血的欲望久久得不到满足只会让其更加蓬勃,天祥院英智听不见日日树涉说的话,日日树涉现在在他眼里俨然成为一个可以抱着吸食的大型血袋,而这些鲜血新鲜,适口,带着幻觉般迷离的香甜,牙齿抵得更深,血液淌进舌根里无异对灵魂是一次崭新的洗礼,含糊不清的呢喃蛇似的爬进日日树涉的耳朵:涉,我想吃掉你……未尽的话胡乱地扭动,钻进大脑:吸干你的血……
“可以哦!”
日日树涉捧住天祥院英智的脸,黏连着唾液和鲜血的液体滑到了日日树涉的下巴上,“那不是很好吗?这样一来,我日日树涉就成为了天祥院英智君你的一部分,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呢!Amazing,被吸血鬼吸干鲜血而死,这是我从未想过的死法,不过这就是引吸血鬼入室必须要承担的后果吧?”
天祥院英智嘴唇的鲜血蹭到了日日树涉的颧骨上,他慢慢地腾起身体,挨着日日树涉的脸,像人类挣脱羊水,奋力地睁开双眼后的第一个瞬间,接触到空气,呼吸骤然疾风似的变了。第一次认识到日日树涉似的。
那时候是夏天,万物生长,晦暗的小巷也会有垃圾正在腐烂,老鼠在铁箱中转来转去,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衣服摩挲着同样发出了这样的声响。天祥院英智仔细地,认真地瞧着他,日日树涉的眼睛忽然一疼,他合上眼睛。一滴眼泪浸湿了他的睫毛。天祥院英智的眼泪滴到了日日树涉的眼睛里。
“哎呀,这是怎么了?”日日树涉感受着那滴眼泪带来的疼痛,胸膛里断断续续撞出笑声,“你啊,绝不是那么感性的人吧?也应该不是我的话刺痛你了吧?”
“……我还想涉你和我说话,所以请你不要死。”天祥院英智贴着日日树涉的面颊,“我不会把你吃掉,你也不要离开我。”
“目前我好像没有离开你……或者说,让你离开的理由?”日日树涉按住自己还在流血的脖子,“我知道英智君你是不会把我咬死的,实在不好意思,这只是一个玩笑,没想到你当真了呢!”
“但是人类是很容易死掉的吧?”
“是啊,英智你以前也是人类,所以你肯定能理解人的生命有多脆弱……不过请放心好了,你的日日树涉身体还算健康,还不至于被吸点血就会死掉的程度哦。”日日树涉观察着天祥院英智:“你害怕死亡吗,英智?”
“我害怕,”日日树涉撩开天祥院英智的刘海。吸血鬼的眼睛逐渐由蛇似的竖瞳逐渐恢复正常,“所以我才成为了现在这副样子。”
天祥院英的父母并不是吸血鬼,最开始,他也不是。自出生起,天祥院英智就身体虚弱,十八岁即将死去之际,他的父母找到了一只吸血鬼,请求把即将死去的天祥院英智转换为当时会被捕杀的怪物。
“那时候永生和即刻死亡只能选择一个。我想活着,涉……我一定比任何人都想活着。”天祥院英智的额头向前抵了抵,放在了日日树涉蜷起的手指上,“对不起。”
日日树涉想到,天祥院英智为什么要和他道歉。他也这样问了。那句沉重的道歉好似天祥院英智背叛了日日树涉,或是别的什么……此时还未知的东西。可是天祥院英智没有对此解释,他把日日树涉拉起来,“后天就是公演第一天了,涉你去房间里好好练习剧本吧?我在这里看电视,如果声音太大了你就告诉我,我会调得小点声的。”
天祥院英智拿过电视机遥控,才刚刚打开,但很快就像木炭飞出火星子似的,啪地一声关了。天祥院英智斜过头,看向日日树涉,“怎么了,涉?”
日日树涉面色平静。他隐约察觉到了一件天祥院英智的隐瞒之事,在对视的第五秒,天祥院英智躲开了目光。那些谜团如雪球般越滚越大,总有一天会形同房间里的大象,无可忽视地横贯在他们两个人中间,在独自注视的第二十秒,日日树涉把他的困惑收回了肚子里,只有唇前那一片微薄的空气受了惊。
日日树涉重新给天祥院英智打开电视,调到天祥院英智最常看的频道,上面正在播放九十年代拍摄的一组与西洋剧有关的纪录片,日日树涉记得天祥院英智经常看这个系列的纪录片,他站在旁边看了几分钟,转身回了房间。
日日树涉发现了一件事,一件他没有办法忽视的事情:天祥院英智看着他的时候,是在看着另一个人。最开始,他以为这是一个错觉,但每天早上睁开眼,望见天祥院英智恍惚的脸,这个猜测就愈发得到了验证。
英智你看着我的时候,你想到了谁?——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要问出这个问题,这或许是一记铁铲,会把他们目前暂时稳定的关系敲得支离破碎,分崩离析,也可能不自量力,这一铲什么也撬不出来,得到的只是沉默的回音,雪球越滚越大,直至将把身处灾难中的彼此全部吞没。
门的缝隙里塞进来一张字条。
你在生气吗?
日日树涉叩了叩门。
门对面似乎吓了一跳。
日日树涉对着门问,“请问我有生气的理由吗?”
“我不清楚,但是我觉得涉你很不高兴,心情忽然变得很低落……涉你心情不好的原因和我有关吗?”门那头传来迟疑的声音,“难道你也想一起看纪录片?对不起,我不应该赶你去练习的,你现在想一起看吗?”
天祥院英智打开门。
日日树涉的手里拿着剧本。
“你生气是有其他原因?”天祥院英智皱着眉,“是因为我今天咬得太用力了,把你弄疼了?还是一下子吸太多了?如果这就是你不高兴的原因,我向你道歉,我以后会克制一点的,所以你……”
“英智你,”日日树涉向前走了一步,“为什么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能说出‘日日树涉’这个名字?”
天祥院英智向后退了一步,啪,剧本掉在了地上,日日树涉原本拿着剧本的手控住他的手臂向里拉,腿勾过门,施力向前顶,嘭,门关上的同时,天祥院英智也撞到了门板上。如果涉你知道了,你不会高兴的。他低着头,站在日日树涉身形投下的阴影里让他感到不适,他甚至有点后悔,他不应该这时候来找日日树涉的。这不是一个好的时机。
日日树涉笑起来,尽管那份笑意看起来并不是真情实意的,“你觉得我知道了会生气?那我倒是更加好奇其中的原因了……”
“……你这样看起来很可怕呢。”天祥院英智的声音放低了一点。
“是吗,剧团里也经常有人说我是一个严厉又恐怖的前辈呢?”日日树涉的手按了按天祥院英智的后脖颈,“不过英智你现在觉得可怕,只是因为你心虚,对吧?”
“我没有心虚。”
“那就告诉我吧?没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吧?”
天祥院英智说了一句话。那句话飞快地从他嘴巴里淌了出来,棉絮一样轻,落在了他们的脱鞋上。天祥院英智想往后退,但他身后只有冰凉的门板。天祥院英智的话,日日树涉听得很清楚。天祥院英智说,他在很久以前,就遇见过日日树涉。
日日树涉放开天祥院英智,弯腰捡起地上的剧本,他向床走过去,卷起的剧本敲打着手心。天祥院英智想着,自己现在是不是应该主动出去才对,但日日树涉用剧本敲了一下床面,示意天祥院英智过来坐。那是什么时候呢?他问。
“在我还是人类的时候,也就是百年以前。我见过你。”天祥院英智站在日日树涉面前,日日树涉抬头看着他,按住他手背上的食指和中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他看不出日日树涉在想什么。“和你长相一样的人,和你声音一样的人。和你一样留着长发,有一双紫色的眼睛,甚至和你的名字也一样……他是当时一个很有名的西洋剧演员。”
天祥院英智看着日日树涉,“在我还是人类的时候,那个人就死了。”
“是英年早逝呢,”日日树涉问,“怎么死的?”
天祥院英智张了张口,他原以为他再也不会提起这件事,这件事会成为一件难以启齿的,生长在喉咙里的肿瘤,但是出乎他的意料,他听见自己和缓的声音在这个房间里响起来,“火车出了事故,尸骨无存,如果你想知道更多的,我也可以说给你听。”
“不,这种程度就已经够了,你的日日树涉的疑惑已经得到了解决,”日日树涉的手圈住天祥院英智的手腕,“那么当时想留下来,也是因为我和英智你印象里那个人长得很像吗?”
“对。我觉得你是可以信任的人。”天祥院英智从日日树涉手心里抽出手,“在这里我谁都不认识,我只认识你。”
“Amazing,看来我是沾了光了……但是实际上,英智你认识的并不是我哦?”日日树涉低下眼睛,“我没有生气,你大可不必担心。确实如你所说,后天就要公演了,得把精力都放在这件事上才行……”
天祥院英智看了一会儿日日树涉,似乎想要辨别日日树涉是不是真的毫不在乎,但他无法从一个成熟的演员脸上发现任何他本人不想让自己察觉的情绪。他神差鬼使地探出手,扯了一下日日树涉的辫子,关房间门声音之大让日日树涉都有点诧异。他背靠着房间门,目光平直地盯着在昏暗中闪烁的电视机。
那个人留洋回来,出去前寂寂无名,回来后名声大噪。满口时髦新鲜的莎翁台词,行为古怪,说话刁钻,但那个时代视怪异为新潮,一时之间,邀请这个人到家里表演戏剧和诵读诗篇成为上流社会的风潮。
我承认天底下再没有比爱情的惩罚更痛苦的,也没有比服侍它更快乐的事了。天祥院英智推开障子门,他遇见日日树涉的那个夜晚,夜樱纷纷地落满他的头顶,脚边木地板覆上一层如真似幻的淡粉,中庭人们的视线和中心表演者的目光凝聚在他身上:今天我要收回对你的全部的爱,因为我要慷慨地再给你一次。
天祥院英智记得,那个人的长发像七月夜晚里的河流。夜樱的花瓣从自己的脚下飘向了青年的脚边。青年微笑着看着他:忠诚的爱情充溢在我的心里,我无法估计自己享有的财富。爱,和炭相同,烧起来,得想办法叫它冷却。让它任意着,那就要把一颗心烧焦……
青年困惑地笑起来,他想明白其中的理由,但在天祥院英智的目光里,在庭院枫叶蒙蔽的双眼之际,他看到了炭里燃烧出的焰火,那个焰火通过颤抖的触碰传递到了自己的手背上。于是他也开始迟钝地燃烧了。枫叶落在他们头顶的那个瞬间,他应答的声音也一起落下了。
再会日日树涉,天祥院英智以为是过度饥饿而产生的幻觉。那个人早该死了才对,死在火车失事。
他们约定好私奔的那一天,天祥院英智发起了高烧。他头晕目眩,身边围满了人。他的视线里,人们好像一块块在扭动的,惨白的泥巴。英智少爷,你要到哪里去?外面在下雪呢。不,那不是您高烧的错觉。真奇怪啊,明明是夏天,雪却下得那么大,还融不掉……您就好好躺着吧,您连站都站不稳了……啊,您说那个演员?他很早就去车站了……现在火车应该已经走了吧?
高烧痊愈后,他走上街去,满城喧哗得像是末日即将来临,吸血鬼杀人事件闹得人心惶惶,人们奔走相告着这个重大的新闻:夜深了,一定得紧闭好门窗……他从地上捡起了一张报纸,略过与吸血鬼有关的最大的题头,下面报道了一起火车事故。死亡十人。报道末尾罗列了死亡名单。他看完了,接着心想自己的病还没好,出了严重的幻觉。报道里居然说那个人死了。怎么可能死了呢。前几天,他握过那个人的手,和厨房里的蒸笼一样热。
数日过去,他仍在屋子里卧病,障子门外却出现一道模糊的人影:少爷,少爷,是给您的短讯!实在抱歉,这几天忙得很,忘了这回事……
天祥院英智收到了专人送来的一张纸条,据说是那个人在临行之前匆促写的,委托自己送到天祥院府邸来。纸条上只写了一句话:我等了你很久哦,实在没有办法再等了。看来你是后悔了,天祥院英智君,那么就后会有期吧?请你下一次不要再骗我了。我以为你真的想跟我一起走。
天祥院英智转头看向障子门外,绿意盎然,生机无限的光照劈进他的屋子里,直直地竖在他苍白的脸上。他攥着那张纸条走出去。那个雪天里的痕迹仍然没有化尽,难怪这几天女佣们都在念叨着今年恐怕不太平,怪事频频。
他捧起肮脏的,被人踩得发黑的雪,轻轻地把鼻尖抵在了上面。
他想要跟那个人走,不是冲动,可是他始终没有弄明白那是爱情来了,还是闻到了自由的芬芳,因此迫不及待想要抓住那一缕缥缈的烟尘。
一个人死去了比柳絮还轻,从他头顶轻飘飘地滑过,落入一池水中,水一丝波澜也没起。如果他那一天没有发烧,或许他会赶上那班火车,他们会一起在自由畅快的空气里死去。他的鼻子和眼睛都像爬进了蚂蚁般疼痛。在远处仆人们的呼喊里,他从肮脏的雪里感受了夏天的味道。
天祥院英智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房间里没有传出声响,他不知道日日树涉是不是已经睡着了,远处嘭地传出一声轻响,天祥院英智向上弹了一下,错愕地转过身,日日树涉正站在他身后,用手撕开巧克力的包装,“为什么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对了对了,你想吃点巧克力吗?这是甜度最低的那一款。”
“……给我一小块吧,谢谢。”
他身边的沙发多了一道黑色的人影。
天祥院英智含着那块巧克力,甜腻腻的味道在他舌头里化开,好像胶水糊住了他的嘴巴,他需要一些解渴的东西,不是水,希望是血,但是现在日日树涉应该是不会给他血的,而且他也不能满嘴巧克力地去咬日日树涉。他拿余光悄悄瞥了一眼日日树涉,“我还以为涉你不会再和我说话了。”
“我已经说了哦,我并没有生气,”日日树涉咬着手里的巧克力,俨然不在乎深夜进食高热量的食物,“生气了就不和对方说话,这是小学生才会采取的‘冷战’策略吧?很遗憾,我日日树涉已经从那个年纪毕业很多年了哦。”
“的确,我不生气……”手的主人说,“我只是有点后悔,英智。”
天祥院英智矮下身,他要看清日日树涉此时的表情。
“你后悔收留了我吗,涉?被当做另一个人的‘替代品’,被委托以虚幻的信任,这肯定是很难接受的吧?付出的真心就这样白白浪费了,连我都有点可怜你了……”天祥院英智抬起日日树涉的脸,“所以,你是想让我离开了吧,看到我你肯定会不舒服的,还要供养我这个麻烦的非人……”
“并不是英智你所想的那样。付出的真心从来没有想过要有回报,这是我要强塞给你的而已,如果你能够接受,那么无疑就是最大的快乐了——和照顾鸽子的快乐不一样,和上台演出的快乐也不一样。”日日树涉的笑意在电视机的灯光下,看起来像密密麻麻的代码组成的,“我只是,后悔问了你那个问题。”
“你说谎了吧。”
“好吧,我也会嫉妒心,这很正常,因为我是人类,只要是人类就一定会有负面的情绪,这才是完整的,真正的人。看到英智你我都感到有点伤心,伤心得都要哭了,但是这份嫉妒心还不至于让日日树涉‘腐烂’,”他停了停,再接着说,“我刚才一直在想一件事,那就是我该怎么样让你才能认识到现在的‘日日树涉’……我是‘日日树涉’,‘日日树涉’是我,不是英智你存留在早就过去的年代的怀念……”
那时候,天祥院英智还不知道爱是怎么一回事,日日树涉大概也没有为自己的言行起源起一个合乎恰当的名字。他们对视的时候,电视机忽然黑了下来。纪录片已经播至尾声,出现了“当前已无下集”的标识。
天祥院英智没有给日日树涉一个确切的答案,又有可能,日日树涉不需要天祥院英智给出一个完全准确的回答,日日树涉醒来,身边天祥院英智已经不在了,他想到,这才是天祥院英智给出的答案。
星期日,他花了一天打扫卫生,其余什么事也没有做,等他清扫完每个角落,太阳已经落山了。在做饭前他想了一会儿要不要把冰箱里的猪血一起煮了,拿出来,顿了顿,还是扎好袋口放了回去。他端菜上桌的时候,门铃响了两声,明明和以前的铃声没有两样,但这时候偏偏听起来垂头丧气的。
“我的肚子好饿,头有点晕……”天祥院英智一半重量靠在日日树涉身上,慢吞吞地脱了鞋,“你已经准备好晚饭了啊,真准时,不愧是涉。”
“……很高兴看到你回来了,”日日树涉撑住天祥院英智的肩膀,天祥院英智的手臂还带着户外的热气,“但是很抱歉,我没有准备英智你的份哦。”
天祥院英智愣了一下,“你果然还是生气了,还要狡辩。你是故意的吧?”
“不不,为什么你总是想得那么偏激?”日日树涉接过天祥院英智摘下来的鸭舌帽,“我还以为英智你不会再回来了呢。”
“我只是去了家的旧址和以前那个火车站而已,和我想的一样,都不在了。但我还是想确认一下……再最后看一次。”天祥院英智避开日日树涉的注视,“和过去告别的,这不是涉你期望的吗?好好看着现在的你,放下对过去的执着……明天就要公演了,之后应该会很辛苦,早上你睡得很熟,我就没有叫醒你。对了,涉你把防晒外套放在哪里了?我早上找不到,今天被晒得好痛,手臂都起皮了。”
“以后我会把防晒外套放在门口的衣帽架上的。影视剧里都说吸血鬼惧怕阳光,一遇阳光甚至有可能灰飞烟灭,看来英智你的抗光能力还不错呢?”
“‘灰飞烟灭’未免太夸张了,只是会疼而已,”天祥院英智叹了口气,“如果那么容易就能死去,为什么永生还会变成一种诅咒?”
“说的也是呢!不过话说回来,很抱歉没给你准备晚餐,”日日树涉说,“今晚英智就喝我的血吧?不过可不能喝太多,要是明天体力不支可就糟糕了。”
“……对不起。”
“英智你好像没有做错什么事?”
“没和你说一声就出门了,害你担心了一整天,”天祥院英智停下来,像是忽然大脑当机忘了要说什么,往前数人生那么多年他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建立起与他人的亲密关系确实很困难,“下次,我会告诉你的。”他若释重负地呼了口气:总算想出了应对的话。
“不。”日日树涉摇摇头,“下次请让你的日日树涉陪同吧?比起充足的睡眠,想必和英智你待在一起更会让我身心愉悦,那才是最好的休息。”
“我应该向涉你学习。”
“Amazing!学习什么?”
“学习说这种让人难以接住的话的能力。”
天祥院英智不知道该怎样为他和日日树涉之间的关系命名,后来日日树涉经常谈到爱这个字眼,像往他的头上敲打,敲打,敲打,声音不是敲木鱼时的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而是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
日日树涉说他们牵着手一起睡觉是爱,天祥院英智想那是因为日日树涉很暖和,而他总是感到很冷,他需要日日树涉来取暖,哪怕是在夏天。日日树涉说天祥院英智在三十度的高温还乐意出门观看他的戏剧表演,那是爱,天祥院英智觉得是因为他喜欢上了看戏剧表演,通过日日树涉的关系,他可以坐在第一排。日日树涉还说,天祥院英智吸完血后对伤口的舔舐就是爱,天祥院英智在对鲜血迷恋的晕眩里想不出反驳的理由。
日日树涉在一次做爱结束后忽然说,他们应该搬家了,不能再在这个地方待下去了。那是在天祥院英智苏醒后,与日日树涉共同生活的第五年。
“为什么?”天祥院英智疲倦地垂着眼睛,手指也不愿意动。
“是吗,可是涉你的变化不大?”
“那是因为我们每天都待在一起吧?”日日树涉笑了笑,“但是只要是人总会有变化,即便很不愿意承认……你的日日树涉有一天也会变老,长出皱纹,只要我们还一起生活,他们就会误认为英智你是我的儿子、孙子……哎呀,请不要咬我的手指,很痛哦!总之,就是那么一回事,我们该搬家了,否则大家会逐渐对英智你起疑心的。”
“那剧团那边的工作呢?要是搬到其他地方去,那来回会很麻烦吧?”
“你在担心这个?对了对了,我忘了和你提了,你的日日树涉正打算转向幕后的工作,负责剧团演出的剧本,因此住到大山里也没关系,只要定期能够联络得上就可以了!”
“我们不会真的住大山里吧?”
“这只是一个夸张的说法,英智你毫无幽默细胞呢?”
新的片区没有认识他们的人,搬到一栋居民楼,附近的邻居象征性来露个脸打招呼。新来两个一起住的年轻人,人们最开始以为是合租的好友,但无论是偶尔隔壁传来的声响,还是偶尔能在走廊上听见的对话,一切的蛛丝马迹都在昭告二人的关系非同一般,即便是最古板的老古板也能想到,这两个年轻人情况特殊。渐渐地,和他们家的来往也少了。
天祥院英智不属于这个时代,没有任何学历证书,也没有证明自己身份的证件。居民楼附近有一家儿童馆,不算太正规,天祥院英智在那里教习书法和大正琴,馆长说头回见能把大正琴弹得那么好的人。
天祥院英智前几回给孩子们授课的时候,日日树涉会来,坐在最后面。天祥院英智明白日日树涉的顾虑,自己除了日日树涉以外很少和其他人来往,日日树涉担心自己不能和孩子们相处,不过情况比日日树涉想的好的多,后来也就不来打扰,专心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第五年、第六年、第七年……第九年……第十三年。天祥院英智在日日树涉的眼角发现了一根很细很细的纹路,在昏暗里像一条深切的尘埃。他想起以前日日树涉说的,人是会变化的。
那条纹路像一条绳索般长宽了,变大了,缠绕在他的脖子上,他在片刻沉默的呼吸里陡然得知了一个忽略很久,但是总得面对的现实:区别于青少年的长大,日日树涉正在慢慢地变老,他也会生出皱纹,尽管日日树涉好像无所不能,但他总归是人类,他也会老去……垂老的最终之路是死亡。
“怎么了,英智?”日日树涉翻了个身,眼睛困倦地微合着,“难道做噩梦了吗,你好像在发抖呢?怎么啦,你梦到什么了?”
“我没有做梦哦,我只是……”天祥院英智张开口,他最后还是没说出来,把身体蜷到日日树涉的怀抱里,手臂从日日树涉的腋下探过,紧紧地环住那个人的脊背,“睡吧,涉,我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情……已经没有关系了……因为涉你就在这里。”
儿童馆的工作很清闲,和从身边飞涌出来的孩子们一起出来时往往还是一天之中最为酷热的时候,叶子被热得灼眼的光斑烧得几乎干瘪,旁边路人蹬脚踏车的声音都有气无力,夏天一到,大家都像夏末的蝉一样蔫在了土似的家里。天祥院英智缓步走在树荫下面,背后满是汗。吸血鬼的皮肤对阳光敏感,三天就会用完一管子修复乳,日日树涉每次帮他涂完都静悄悄地躺在旁边,像在拯救一条搁浅的鱼。
天祥院英智买了一个西瓜,沉甸甸的,得左手拎一半,右手拎一半。居民楼下稍微阴凉了,他松了口气。他们家没有锁门的习惯,一是家中没有贵重物品,二是天祥院英智出门匆忙,时常会遗忘了钥匙,于是就不再锁门。
玄关处摆了一双陌生的鞋子。天祥院英智没有见过那双鞋,他迟疑地瞧了一会儿,疑心自己是不是走错了,但里面传来阵阵日日树涉的笑声。鞋柜对面也有一个西瓜,没切开,从塑料袋里滚了出来。
天祥院英智掀开帘子,日日树涉微笑着朝他看过来,“Amazing,英智回来了呢!”
日日树涉对面端坐着一个中年女人。她脸上瘦削得几乎找不出肉,挤出神色局促,没有皮肉的遮挡,因此更加清晰明了,“天祥院英智君下班了,今天很早啊?”
天祥院英智微微颔首,孵出一个礼貌笑。这个女人是隔壁邻居,他和日日树涉一起出门时,她常常会揶揄他们两个人感情真好。天祥院英智弯身把西瓜放在两人中间的矮桌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转身进厨房洗勺子。
水管在酷暑里也晒得发烫,更别说从水龙头口出来的自来水,灼热地从银勺上冲过去。居民楼前的空地上有一排榕树,长到了厨房的窗口,一根焦黑的纸条探入窗台,像一条死蛇,上面铺盖了几片边缘发焦的浅绿色的叶子。之前日日树涉和他提过,语气像在说以前的后辈生了第二个孩子一样高兴。
天祥院英智找了剪刀。咔,把那根枝条剪掉了。他把剪下的纸条扔到垃圾桶里。
不久,邻居就匆匆忙忙地告辞离开了。天祥院英智站在门口听,等邻居走了才出来。
“涉刚才和她在聊什么呢?刚才好像聊得好像很开心,很少听你那么笑过了。”滋,天祥院英智神色平静地把勺子插到瓜囊肉上,推到日日树涉面前。他拧着眉想到,自己不在的时候,那个女人是不是经常来找日日树涉说话,为什么日日树涉从来没有提过。
“那位女士是来说媒的,实在让我日日树涉惊讶!没想到还能碰到这种情况呢!”日日树涉看着从西瓜里溢出的汁水顺着深绿瓜皮留下来,“如果不是她今天来,我都不知道原来自己已经到了看上去像英智的父亲的年纪了。”
“说媒?她对涉你……”天祥院英智抬起眼,“我们是时候搬家了吧?就定在下个月怎么样?”
“不不,你在想什么呢?实际上,是她的侄女对英智你一见钟情了,念念不忘,成天挂在嘴边念叨呢。那个小姑娘实在太害羞了,那名女士才试图推波助澜。”日日树涉舀了一勺西瓜,“英智你应该对她有印象吧,我们出门的时候,那个女孩总会和我们打招呼。原来如此,那么说来,她频繁地给我们家送菜、送生活用品,是想借机看看英智你吗?Amazing!在那些人眼中我们到底是怎样的家庭呢……鳏夫和年轻的儿子?”
天祥院英智记得那个女孩,年纪与自己的外表相仿,偶尔他下班回来会在楼道里看见她在吹风,这时候总会闲谈几句。他和那个女孩没有共同的话题,就算女孩说起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天祥院英智也只是微笑着耐心听着,接不上话。他没有在现代社会上学的经历。于是“日日树涉”这个人就成为了他们唯一能聊得起来的话题。女孩说天祥院英智直接称呼日日树涉为“涉”很有趣,想必是误会了他们的关系。
“笑得那么开心,”天祥院英智淡淡地问:“涉你觉得很有趣吗?”
“……一点都不有趣哦,”日日树涉仍然微笑着吃西瓜,“我只是还在想该怎么面对这件事才好……我是不是应该有一点危机意识了呢,以后像这样的情况肯定会越来越多的吧,而且也不是你的日日树涉能够阻止的?就在刚才,我都想在那名女士面前和英智你接吻了,以彰显我们的关系了。”
“你才不敢。”
“我怎么会不敢?”
天祥院英智沉默下来。
有一个地方,他们只住了三个月。每到一个地方,他们的关系总会逐渐传得人尽皆知,有人理解,有人不接受,有人窃窃私语,但总归不会到他们面前指指点点,然而那一次,天祥院英智被附近的儿童馆开除了。馆长抱歉地说:一个孩子的家长不同意自己的孩子由天祥院英智君你授课,当然不是你能力的原因……
在那之后,每次出门,日日树涉就不再会和天祥院英智亲昵地贴在一起了,始终保持着合适的,合适到让天祥院英智觉得过分的距离。天祥院英智想,日日树涉是一个过于善良的人,善良得让自己不知所措的人。
“让我喝一点涉你的血,”天祥院英智推开矮桌,坐到日日树涉的腿上,“可以吗?”
日日树涉没反对。
天祥院英智的脸拱开日日树涉的T恤衫,獠牙搁在脖颈处的皮肤上。戳破,刺入。天祥院英智不合时宜地想起,他们上床的时候,在情至深处的时候,日日树涉总会用嘴巴堵住他的喘息和呻吟。他以为那是日日树涉的情趣爱好,现在想是想避免让邻居们听见。
“你好像很不高兴呢?”
天祥院英智闭着眼,含糊不清地问:“为什么那么说?
“你咬得很用力,”日日树涉拍了拍天祥院英智的背,“我的肉好像都要被撕下来了哦?”
“我只是太久没有尝到新鲜的血的味道了,所以太兴奋了,抱歉。”
“嗯……那你的日日树涉该怎么办才好呢?”
“至少应该想尽办法让我没办法忘掉你。”
“那还是忘掉我比较好,”日日树涉抬起手,放在天祥院英智的后脑勺上,“带着太多记忆活下去是一种负累吧?如果生命中的每一件事都记得清清楚楚,人一定会因为不堪重负而彻底崩溃的,英智你也是一样的,而你会比我经历得多得多……”
绿意从百叶窗外探进来。在他们身上形成摇晃而有秩序的纹路。
“你想永生吗,涉?”
天祥院英智的心脏已经不会跳动了,但是这时候他却感受到血液奔涌似的紧促,“就像我快要死去的时候,我的父母请求吸血鬼把我转化一样,我也能让涉你永生……只要你同意,我现在就可以……”
“生命太长是这一种痛苦吧,英智?”
天祥院英智的鼻子莫名地感到疼痛。他想起了百年遇见的那捧雪,他在那捧雪里感受到了夏天的味道,雪的遗迹似乎在他的手心,一直都没有化开,直至现在,在落日投进蛋黄似的流状的余晖时,雪才在颓然的失落里消散而去。他在两个人沉默的呼吸里,又一次厌恶了夏天的味道。
“嗯。”天祥院英智笑了一下。“我也那么想的。对不起,问了涉这个问题。”
“其实我一直在等你问哦。”日日树涉把头的重量放在天祥院英智的肩膀上,天祥院英智看不见日日树涉的脸,但他无端觉得日日树涉正在幸福地微笑,“这是英智你爱的告白呢!”
“是告白吗?那我应该是被涉你毫不留情地拒绝了,没有一点挽留的可能了吧?”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日日树涉松开他。日日树涉的目光在余晖的映射里像一记刀背的拍打,天祥院英智想这大概是第一次有想要得到的东西,但是得不到的时候。在恒久的注视里,天祥院英智诞生了爱的羞耻,他明明穿着衣服,却像是浑身赤裸地被日日树涉观察着,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在他站起身前,日日树涉的嘴唇贴住了他的眼睛。
“让我们在有生之年里一起幸福吧,英智?”
日日树涉的嘴唇缓慢地张合。天祥院英智的眼睛迟钝地湿润了,要化开了似的。他像是感到不适,喉咙里发出抗拒的呜咽。日日树涉吻着他,从眼睛,到鼻梁,再到嘴巴,天祥院英智推拒的力气化开了,他们躺倒在了地上,撞到了桌子,银勺和西瓜一起滚了下来。
玄关处的门铃一直在响,叮铃铃,叮铃铃……砰砰砰,日日树先生,砰砰砰,天祥院英智君,砰砰砰,你们在家吗,我的包落在你们家了……你们在家吗……
谁也没有起身,似乎他们的耳朵盲了,眼睛聋了。日日树涉挺进来的时候,天祥院英智听见有人发出了哭泣似的低喘。他的脸湿润了。他不知道哭的人是谁。日日树涉的吻里有西瓜的味道,铁锈的味道,爱的味道。天祥院英智想,这会不会才是真正的夏天的味道。
日日树涉入院后,天祥院英智每天下班后都会去医院,有时候会回家,有时候就趴在病床边睡着了。
一来二去医院的护士和医生都认识他了,说很少能看到像天祥院英智那么孝顺的孙辈,天祥院英智本来想解释,他们是恋人,但是在医生和护士宽慰的注视力,他把那句话咽了下去,微笑了一下,什么也不再说,转身进了病房。
医生告诉他,日日树涉的情况算不上好,但生来病死是人的命中注定,不需要太挂念在心上,但是……
“英智?”日日树涉眨了眨眼,“好几天没看到你了呢,最近很忙吗?”
“我每天都有来哦,只是涉你一直都在昏睡,没醒过来而已。”
天祥院英智看着日日树涉想到,怎么可能不挂念。
“是这样吗?难怪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到什么了?”
“梦到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一起去超市买东西,英智你在转盘抽奖里抽到了特等奖,一台电风扇,带回家后很新奇地一直吹,结果感冒了,然后我才知道原来吸血鬼也会感冒……”日日树涉笑起来,“那台风扇还在吗?”
“应该还在仓库里吧,明明都已经很旧了,也有新的风扇了,每次搬家涉你都有带着呢。”天祥院英智拉开椅子,坐下来,“你收养我吧,涉。我会把文件准备好的。”他的语气像是今天就是为了这件事而来的,他非要办成这件事不可。
“……Amazing,尽管我睡了很久,但想来今天并不是愚人节?”日日树涉注视着天祥院英智,他想从天祥院英智脸上找到一个破解谜题的线索,但是天祥院英智是认真的,“可以告诉你的日日树涉原因是什么吗?”
“只有你收养我,我才有至亲的身份给你拾遗骨。”日日树涉没有往来的亲戚,这些年来都是孤身一人,养父母也早已去世多年了,更没有后代,“我不想你在葬礼上,为你拾遗骨的人都没有。”
日日树涉错愕了一会儿,他现在才想起葬礼的这步程序,而后失笑,“你很担心我会死吗,英智?”
“是吗……抱歉,这不是我能够控制的事情呢,”日日树涉想了想,“用筷子一根一根捡起骨头,那种仪式细想还挺可怕的吧?英智你不需要为我捡遗骨,不如把我的骨头随意地埋起来吧,埋到某一个不知名的角落里就可以了。”
“不行,要是哪一天被人发现,引起轩然大波的。”天祥院英智摇摇头,“从土堆里挖出了人骨,这好像更吓人一点吧?”
“那该怎么办才好呢?”
天祥院英智想起了百年以前的那个戏剧演员,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个人了。他常和自己说起旅行中发生的故事,于是天祥院英智对旅行产生向往,但是那时候他没能踏上那班火车,也无法穿过生与死的交界线说:我没有骗你,我那时候是真心想和你一起走的。我曾经想要找到你,把你的骨头埋在庭院里的五角枫下,但是我连你的一根骨头都找不到。
“把你的骨头送给我吧,涉。”
护士用肩膀艰难地碰开门,她冷不丁听到这句话,铁盘里的医疗抖了抖,立即快步走开了。
天祥院英智把脸放在日日树涉的手背上,“我会带着你骨头一起生活,用最华丽、最漂亮的盒子装着它……”
“骨头可不值钱哦,那是‘过度包装’吧?”
天祥院英智站起身,金属凳腿擦过地面时发出尖锐的刺响,像粉笔擦过黑板的声音。他打开门,正想出去,日日树涉却叫了他一声:“英智。”天祥院英智没有转过去,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迟疑什么,他最近发现自己害怕看到日日树涉,不是害怕苍老,而是畏惧死亡。
他一直在与死亡抗争,从前担心自己的身体,后来记挂着另一个人的生死,他有时候会想,索性趁那个人不注意的时候,也把日日树涉转化成吸血鬼,但是日日树涉教给他的爱从来都不是那么自私的东西,压抑了自私,可是总会有新的负面的情绪冒出来。他想,这太残忍了。
“不要太放在心上了。”
天祥院英智的手搭在门把手上。
“在合适的时候,你就忘了吧?没关系,我不会埋怨你的。英智你已经陪我很久很久了。”
“嗯。我知道了。”
天祥院英智打开门,护士和医生正在商量着要不要进去,他们看到天祥院英智出来脸上一喜,但是这阵喜意很快变幻成了一种游移不定的胆怯。天祥院英智没和往常一样细致地询问病人的新情况,而是很快敛起笑走了。
他起初走得很快,只比推着急救车的医生护士们慢一些,他听见了一些哭声,也听见了一些笑声。医院就是这样的地方,有人出生,有人死去。天祥院英智的步子越来越慢,他停在新生儿们的看护室前。那扇玻璃是供他们的父母观察用的。
人会有来世吗?
涉死去后,会有一个新的涉降生吗?
天祥院英智的手搭在玻璃上。新生儿们就像温室里的植物一样熟睡着。他们会抽条,长大,先是蹒跚学步,然后会跑会跳,从鸟巢里跌出来,在人生的挣扎与尝试中,逐渐成为一个真正的完整的人类。人或许会有来世,他或许还会遇到第三个和日日树涉有着一样声音、眼睛、头发、性格的人,但是失去了人生的那些经历后……怎么想,都已经不算是原本的那个人了。
天祥院英智推开门,日日树涉正在低头看书,他没想到天祥院英智会回来,花了三秒钟反应。
“为什么哭了,英智?”“你刚才是故意气我的?”他们同时说话,说完后日日树涉忍不住大笑起来,天祥院英智拧起了眉,“你知道我不爱听那些话的吧,为什么还要说?你想我生气,不理你也不管你,让你毫无负担地死掉吗?”
“怎么会呢,那未免太幼稚了一点?”
“涉你就是那么幼稚的人吧?”
日日树涉没再反驳,他抽了几张纸巾,仔细擦着天祥院英智的脸,“幼稚也不是一件坏事吧?要是和我的外表一样变成老爷爷,和英智你可能就说不上话了呢。”
“你又想转移话题。”天祥院英智皱起眉。
“Amaizng,不愧是英智,非常敏锐!”日日树涉笑了笑,“我想让英智记得我,一直都记得我,又想让英智忘了我,最好走出这个房间门之后就忘掉……前者是因为爱,后者也是因为爱。我爱着英智你,同时我也知道英智爱着我,所以我不想你难过,但是爱也有私心,我的私心是哪怕百年之后,你依旧能够想得起我……”
“或许有一天我会忘掉涉你,但不是现在。”天祥院英智握住日日树涉的手指,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绳索,“能够遇见你一定是命运,这是涉你经常说的话,也是我想和你说的。”
天祥院英智的喉咙里跑出很多细碎的音节,“这些年我们说了好多话,以至于我到现在都感到无话可说……但是,谢谢你,涉。代我向你的养父母问好,他们培养出来的孩子成为了最好的人。”
“我是最好的人吗?”
天祥院英智贴着日日树涉的手。日日树涉的手掌微微地濡湿了,也接住了一个微笑。
“你是,你当然是了。永远都是。”
天祥院英智吻了吻日日树涉的眼睛。
“你不仅是最好的人……还会成为永恒的响声。”
著名剧作家日日树涉逝去后,按照他的遗愿,没有举行盛大的葬礼,与他生前喜好热闹的习惯不符。他一生没有子女,也没有结过婚,在遗嘱中将自己全部资产都捐赠给了孤儿院。
在他逝去后的一年里,他的几部代表作在全国范围内的剧院中轮番上演。他死前仅在业内享有不错的声誉,而死后名声鹊起,然而各大报刊想要挖掘日日树涉此人的生平时,得到的无异于一张白纸。他简单地生活,简单地死去,爱好相较于平常人而言很匮乏,像一生都在为了戏剧而活。
天祥院英智搬到了其他地方,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没有人看到他会联想起日日树涉,问他日日树涉去哪里了的地方。日日树涉死时是夏天,几个月后,他迎接了没有日日树涉的第一个新年。按照往年的惯例,他们会一起去超市采购,整晚开着电视,看各种电视节目,消耗袋子里的零食。
“谢谢惠顾。”
寒风吹散了便利店门口的电子声。
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的货架已经空得差不多了。街上也没什么人。居民区的窗口都透出了亮光。天祥院英智呵了口气,热气从围巾的檐口向上冒,很快消失了。新年的夜晚,地面都泛着冷意的白光。天祥院英智确定自己出门前有关上门,然而现在那扇门却大敞着。
他保持着以前和日日树涉一起生活的习惯,出门不会锁门,只是关上。他有片刻恍惚,是不是日日树涉回来了。这只是一个短暂的不切实际的想象。他打开灯,屋内像经历过一场史无前例的地震,所有的抽屉都被打开了,现金全都消失了。天祥院英智想,原来是小偷进来了。
他们家以前也进过几次小偷,日日树涉说既然来偷钱,肯定是生活过得很困难了,所以不追究也没有关系,钱可以再赚。他放下购物袋,打开电视机,音量调到最大。走进卧室,准备把装着日日树涉骨头的盒子从衣柜里抱出来,然而地上洒满了他春夏秋冬的衣服,唯独找不到涉。
冬夜里的路灯似的泛着寒星,几个警察倚靠着警车,神色懒散,一心想着回家去和自己妻儿团聚。小偷很快被找到了,现金都还了回来。那个盒子在哪里?天祥院英智问,钱都给你,我不要了,你把盒子还给我。我只要那个盒子和里面的东西。
“盒子……盒子,”小偷哆嗦着说,“我以为里面是贵重的首饰,但打开来是几根骨头,白惨惨的太吓人了,我吓得脱手丢了,也没捡回来……”
新年的夜晚,天祥院英智沿着居民楼附近的河堤慢慢地走,慢慢地找,直至天光翻出了白色,他才找到了那个盒子。它被车撞过,变得不再漂亮,快要散架。天祥院英智抱着那个盒子,但他再也没能找到里面日日树涉的骨头。或许是掉到河里去了。或许被清洁工清扫走了。
“……连那个都不能留给我吗?”
冬日的风里钻进他迟缓的呼吸里。他的呼吸道像塞入一枚铅块。
远处传来笑声。
这是新的一年。新的一年,最开始的清晨。
日日树涉死后,天祥院英智迟钝地开始去理解日日树涉所说的爱。我爱你,我爱着你,日日树涉经常对他这样说。天祥院英智花了很久回忆,然而他对爱语的表达吝啬,不会像日日树涉直白大胆地袒露自己的爱意,因此也从没有过大声果断的告白。
快忘记我的时候,就看看这封信吧?再见!祝你一生幸福。
日日树涉在那封信的末尾那么写。
日日树涉以前给他讲过一个故事,俄尔普斯地狱救妻,他打动了冥王哈迪斯,获允带走自己心爱的妻子。哈迪斯告诫俄尔普斯,在回到人间以前,你都不要回头,如果你回头了,你的妻子就会永世坠入地狱。但是地狱太黑,而出口又太过明亮,俄尔普斯欣喜若狂,忘了冥王的叮嘱,于是忍不住看看妻子有没有跟上来。之后的,日日树涉没再说下去。
天祥院英智想,在属于他和日日树涉的故事里,俄尔普斯是自己,坠入地狱的妻子也是自己,只是自己没有俄尔普斯那样的伟力,能弹着琴前往冥界,也没有那样的能力带走一个本来就甘愿从人生这门功课里毕业的人。
日日树涉自顾自地死了,留下一封信,轻轻松松地,没有任何负担。天祥院英智决定违背日日树涉的意愿,忘掉日日树涉。如果能不再想起这个人,他一定就能把日日树涉,和日日树涉有关的事都忘得干干净净。
但他还是会梦到日日树涉,他在梦里着急地朝日日树涉说话,对不起,我弄丢了你的骨头,我不是故意的,我找了很久,但是一直没找到。他说了很多,也很久,可是日日树涉却只是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无论他都说什么,日日树涉都只是说:我爱你。
“不要再说这句话了……”
他坐起来。身边没有日日树涉。他想重新回到那个梦里,但是始终只有雪落的声音噼噼啪啪地打着枯萎的阔叶。
爱,是不是像苔藓一样呢。执拗地,悄无声息地生长在人们的皮肤上。它生长得太久了,天祥院英智对它毫无警惕,因为日日树涉一直告诉他,爱很美好,爱很快乐,爱是世界上最好的情感。可是日日树涉唯独没有告诉他,若要揭下爱,势必带下一大块皮肉,哺出日日夜夜的苦楚。而酸楚的疼痛,细细剥开……那血水里居然洋溢着幸福的光泽。
爱是你躺在沙滩上享受你的悠闲假期,耳机里放最舒缓妥帖的音乐。某一个时刻,人群开始狂奔,世界怒然呼啸,你仍然躺在那块你自己带来的垫子上,听着你最喜欢的音乐。你是那个最奇怪的人。爱是沙滩,是布,还是其他人谱曲,其他人演唱的音乐……不对,都不是。爱是那场声势浩大的海啸。
你第一次见到海啸,你就爱上了它,成为了这场劫难的牺牲品。落入其他人眼里,沦为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傻瓜,只有你知道,你是心甘情愿把自己献给海情绪的衍生品的,数万年后,你或许会成为海的一部分:沙子,珊瑚,或是转生成一条一辈子也无法停歇的鲨鱼……不过那样也很好,至少还和海在一起。
黏连,也可以形容命运,一个人遇见另一个人就像在沙滩上偶遇了海啸。一些人的倒霉,却是另一些人的幸福。海水涌入鼻腔的瞬间,痛苦的震颤在海水表面满溢着暖色的余温,你于是相信,那就是最大的幸福。
爱这场疼痛的苦难里,每个人都在幻觉里沉沦,爱河的魅力,爱河的苦楚因此也诞生了:忧、惧,负面的情感,忽视它,可它就在那里。人是抵不过爱的诱惑的,就像潘多拉一定会打开魔盒,这是注定的。从海啸逃生的人,有一天他总会爱上烧掉他房子的那场大火,他安然地喝茶,按照计划读完一本书,做完这一切后走进焚烧一切的火。
天祥院英智的记性变差了,超过三个月以前的事情就记不住,他逐渐觉得,记性坏了是件好事。记得太多事,是一种负累……他模模糊糊地想起了这句话,但他忘记了是什么时候,是什么地点,是哪个人说过这句话。或许是电视上,他想。又或许书上是那么说的。
值得庆幸的是,他还记得每隔五年要搬一次家。他把家里的每一样物品都打包好,放进瓦楞纸箱里,再用胶带把它们封得严严实实。搬家工人将家具和成箱的杂物搬出屋子,他们昏昏的身影在夏天似乎随时会碎裂开的阳光里充当一种若有似无的遮挡。而夏日浓缩了,形成他在空落落的客厅里一道狭长的影子,环视着他独自生活了五年的地方,可是并没有什么值得格外留恋的回忆。
“您的杂物间里还有一个相框没带走,”搬运工人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相框。在剧烈的白光下,他看不清那张照片。“这是要扔掉的吗?”搬运工人问。
天祥院英智记得他把能看到,能发现的东西都一律打包进箱子里了,那么这个相框大概是被塞进某个他自己都没发现的角落里了。既然如此,那应该就是不重要的东西了,他原本想让搬家工人把那个相框和他另外整理出来的需要丢弃的杂物一起扔了,但是话到了嘴边却神差鬼使地变了,“给我看看吧。”
想象那是一个失焦的电影画面,这是一个晃动的手持镜头,随着天祥院英智的步伐,向那个相框慢慢逼近,放大,变得清晰,中心都聚集在那张照片上。灰尘隐去了照片上那个人的眼睛。
这个人究竟是谁呢,他的照片为什么会在自己家的杂物间里……
以前见过他吗?
还是说,这是房东的东西?
他从搬运工那儿拿过相框。手指抹开了上面的灰尘。他低下头。照片上那个人的脸上溅开了好大一滴水渍:在他想起这个人以前,身体先比他做出了反应。
他熟悉这个人。他想起这个人叫日日树涉。以前是一个戏剧演员,后来成为了剧作家,他们一起生活了几十年,他看着这个人从青年走向了垂暮,百年以前,他也曾见过这个人,他得知过这个人的两次死亡,目击过一次最后的微笑。这个人的名字是日日树涉,也是他死去很多年的恋人。
“……我居然真的把你忘了。”
窗外除草器运作轰轰作响,在机器对青草的杀戮里,空气里迟缓地漫出了夏天的味道。
“对不起,涉……”
遗忘不失为一件好事,日日树涉是这么和他说的,天祥院英智之后也是那么想的,可是到头来,还是不愿意。不愿意忘记,不愿意失去。不愿意面对死亡的事实。
如果刻意的淡忘能够奏效,那爱怎么会成为永恒的情感。他想起爱,雪衍生的寒意就会从他的身后袭来。那阵雪经年不化,永恒不止,百年以前,第一粒雪米落在他的脸上,起初只是转瞬即逝的困扰,后来那场雪越下越大,快要把他掩埋。他遇见制造这场雪的人,他误以为雪已经褪去了,寒意不会再来,直到那个人从人生这场悲喜剧落幕离去后的很多年里,他才逐渐地更改了自己的认知,爱带来的大雪从未停歇,只是在他们共同生活的那些年里,他有了一个替自己撑伞的人,他们的目光拥抱着彼此,他从撑伞的人身上感受到了压倒雪的温暖。他忘记了雪,但是雪从未离开。
之后,天祥院英智搬了很多次家,他逐渐弄丢了日日树涉留下来的很多东西,有时候他想,日日树涉和这个世界会不会都是寂寞的一场幻想,而他自顾自地令自己在这场幻想里遗忘了过去,但假若那些幸福的碎片都是虚假的捏造,为什么他想起日日树涉的时候,眼睛还是会疼痛。为什么他想要记起日日树涉的时候,还是会任由自己去感受疼痛。
电风扇吹动着天祥院英智的袖口,宽松的T恤衫像环成圆的波浪起伏。他对光观察着手指上蜻蜓的翅膀,那像是一汪干涸的眼泪,在日光的偏转里,又逐渐幻化成一张颜色清淡的,仿佛命运交织而成的罗网。那张落网张大了,犹如蛇长满尖牙的嘴巴,把他一口吞没,送进命运早就给他写好的剧本里。
天祥院英智合上眼。
他往光面滚动了一下。
又一下。
正文完
附件一:
在生气?
没有哦。
我只是想尝尝布丁的味道,没想到涉你那么在乎那个布丁。可是一点都不好吃,所以吃了几口就扔掉了。
欸,不好吃?那可是你的日日树涉亲手做的?
抱歉,我不知道是涉你做的,还以为是你从便利店里买的呢……作为初学者而言,能做出那样的布丁已经很了不起了哦。
就算英智你现在这样说也没有用了,就是一点都不好吃吧!
确实不太好吃,原来涉你也并不是全能的天才。我会赔偿你的精神损失的,但先别待在房间里了,这样传纸条不是很麻烦吗?
附件二:
涉
我就在你身边,为什么还要写纸条?
因为涉你看起来很累。
是啊,剧团那边的事很多嘛,一整天都没有休息过呢。
我有什么能为你做的吗?
英智居然想为我做点事,我日日树涉好感动!那么,请抱住你的日日树涉……
好,然后呢?你好烫,会不会发烧了?
有可能,他有点晕乎乎的呢……但是你还要亲亲他,或许在英智你充满爱意的吻之后,他就会好起来了!
现在呢,你好点了吗?
很遗憾,还没有。
那该怎么办,要去医院吗?
附件三:
致茂名馆长:
近来我得知了一些教习大正琴的天祥院老师的传闻,听说他和一个中年男人同居,来往密切,关系非比寻常。请原谅我无法接受有这种异常喜好,恐怕品行不正的老师教授我的孩子,请您给出一个解决方案。不止是我,其他孩子的家长也对此有所疑虑,长此以往无疑会影响到儿童馆接下来的发展。望尽快答复。
附件四:
(一张随手撕下的白纸,潦草的字迹。)
……家里缺的东西:盐、感冒药、降压药、酒精。……涉说想吃布丁。重要。注:要问护士有没有忌口。……
附件五:
(日记本的其中一页。)
2▌▌▌年5月▌日阴
我找不到涉留下的信了。问了保洁人员,恐怕是被误当做垃圾扔掉了……
涉存在过的证明又少了一件。
附件六:
2▌▌▌年6月▌日阴
他好久没来我的梦里了。
在我忘掉他之前,他先把我忘了吗?
附件七:
(日记本的最后一页。此页相较于其他篇目而言字迹模糊。日记持有者到此页就停止了记录。)
2▌▌▌年7月▌日晴
我又看到他了。
我还没邀请他再来做客,他已经筹谋好了下次见面,还找到了不错的借口。我摇摇头,不用还,本来就是买给你吃的。他笑了起来,好像早就知道,轻轻“嗯”了声,但说还是要还的。
他还是对陌生人一点也没有防备心,他是觉得我不会往布丁里下药吗?
……他会不会经常被骗呢?
附件八:
(日记本的其中一页。此页还有持有者的一些涂鸦。)
2▌▌▌年7月▌日心情:★★★★☆
零说我最近溜出去玩的频率变高了,像有什么勾走了我的心神,让我不能好好坐在这儿听课。因为外面有人在等我嘛,我笑了一下,我可不能让他等太久了,他好像很需要我。
第一次见天祥院英智君的时候,他正双手支在窗口上发呆。他像要跳楼的人一样了无生气。明明年纪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可是看起来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你好,你好,请看看我!我站在下面朝他挥手:你有什么忧心的事吗?不开心?不幸福?倾家荡产?妻离子散?考试失利?恋爱危机?不如和我日日树涉说说看吧!
天祥院英智君的家门口有一棵榕树,那天日光猛烈而刺眼,从叶片的缝隙里筛落满地金黄。我抬头依旧看不清楚他的模样,却觉得那个人的脸上下雨了。那阵雨下得很大,好似会滴到我的脸上。我神差鬼使地用手背遮住了额头。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所以他一定遭遇了很悲伤很痛苦的事情,以至于一个陌生人对他说话,他都会茫然地流出眼泪。
你千万不要往下跳哦!我喊道。我听不见他说了什么,他指了指我,我也指了指自己,接着,他着急地比划了些什么,我勉强能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让我别走。之后,他请我上楼做客。他家里的装潢简单得很是离奇,没有除了生活需要用品以外其他的装饰。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还是说只是偶尔来这边小住?”我问。
他好像这才察觉室内过于空荡了,犹豫了一会儿说自己才搬过来不久。我猜他在说谎。
我决定多去看看他,自从我和他说话后,他的状态好了一些(宗和零都说是我太自作多情了……怎么会呢!他们不知道天祥院英智君每次看到我,都很高兴呢!这应该不是我过于自以为是的错觉?),家里的装饰渐渐多了。下次去的时候,我想给他带一束花,这样他就不得不给花买个花瓶了,为了衬托花和花瓶,按照他对钱的态度,或许还会再买一个漂亮的柜子来陈放它们。这样才有点家的样子吧?
今天我吃冰棍时,他问我,夏天是什么味道的。我含着满口的冰,微笑着说,夏天是幸福的味道啊,现在和天祥院英智君你一起吃冰棍,我就很幸福哦。
这是一句真假参半的话,可是他忽然抱住了我。我感到很诧异,我和他明明还是陌生人,尽管见过几次面,说了几句话,但没有熟悉到可以肢体接触的程度。他抱得很紧(他那么瘦弱,力气却不小呢),我都要喘不上气了,冰也咽不下去。他应该不是那么没有距离感的人吧。
我的肩膀湿润了。
我没有推开他。更为奇怪的是,我不由自主地回拥了他,只用两根手指夹住冰棍扁长的木棒。叶片似的光斑照在我的眼睑上,像有一只甲壳虫用它的触角亲吻了我的眼珠。
我突然想试着了解他。
我想知道……那双湿润的眼睛是在为谁难过。
如果我知道了,
难过的人变成我吗?
附件九:
(一本崭新的日记本,封面写着“英智观察日记”。)
2▌▌▌年8月▌日心情:★★☆☆☆
明天就要去游学了,我有点舍不得他,将近一周见不着呢!
我之前和英智说过游学的事情,但他没放在心上,说不定完全忘了这回事,所以我这次故意说要去进行一次甜蜜的约会旅行,短期内不会再来拜访了。他定定看了我一会儿(他那时候会想什么呢?)在我想要解释“我是在开玩笑呢”前,他站了起来,起身走向房间。
我看着他找出了一块看起来就很贵的手表。
“有了这块表,涉你的‘甜蜜约会旅行’应该会顺利不少,”英智低头给我戴上那块表,“女孩会喜欢的,玩得开心点,回来了要和我说说你们都玩了什么哦。”
他的反应不符合我日日树涉的预期!
2▌▌▌年8月▌日心情:★☆☆☆☆
他没有找我,一条短信都没有发,整整五天了,结果只有我在忍耐寂寞吗?
难不成他不喜欢我,真像宗说的那样,是我在自作多情?不不,怎么会呢,他看着我的眼神都在发光呢。如果他不喜欢我,他为什么会那样看我呢?
(日记持有者用笔尖在此处戳了一些无意义的点,似乎在思考。)我明白了!那是在害羞吧?碍于性格的原因而无法直接来找我交谈?……那就由我日日树涉先行打响革命的第一枪吧!
2▌▌▌年8月▌日心情:★★★☆☆
我主动找了英智。
实在太过分了!
我日日树涉伤透了心……┱┱
2▌▌▌年8月▌日心情:★★★★★
2▌▌▌年8月▌日心情:★★★★☆
好想见到英智!哼哼哼,我已经知道了哦,他一定也很想念他的日日树涉,只是他实在太害羞了……
今天买了游学旅行当地的吉祥物挂链,一只很可爱的小猴,希望他会喜欢!
英智收下了我的礼物,他说作为交换,他要告诉我一个他的秘密。“涉你大概不会相信,我其实是一只吸血鬼,”他特地用重音强调,“会吸人血的那种哦。”
他果然是一个可爱的人,想必他最近看了很多老派的电影。我忍不住笑起来,“现在的影视剧已经不流行吸血鬼这种设定了哦,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东西了。原来英智你喜欢看那种幻想型的作品吗?你之前还说你的日日树涉老派呢,你才是更老派的那个吧?”
他竖起眉,显然对我不端正的态度相当不满。他说我会刚才说的话后悔的,为了证明他没有说谎,他咬了我的脖子。(真的吸了很多血。现在写日记我还有点晕头转向的呢。)
英智吸完血后,他撑起身体,嘴角的血迹就滴滴答答地挂下来,垂在我的下眼睑上,好像要流到我的眼睛里。小时候摔跤的时候,我也曾想闻闻看自己血的气味,那时是铁锈的味道,明明是我的血,明明是一样的血,此刻却是一种难以忘怀的香甜的芬芳。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将此命名为幻觉,因为心里异常的情感,而悄然把疼痛转化。但我能够肯定的是,蝉在将死之际,回忆起那个漫长的苦夏也必然是幸福的。
在此之前,我居然从未发现英智有那么漂亮的獠牙。我把我的想法说了出来,他微微得意的神情逐渐变了味道,像忽然发现自己吞入的牛肉其实是活生生的青蛙一样难堪。他把我拉起来,和我道了歉。其实我不需要他的道歉,我感到很开心,而且希望那个牙齿的痕迹不要消失,但我没有和他那么说。
牙痕不见了,幸好我留了很多照片……:)
2▌▌▌年8月▌日心情:?
“之前确实是请家政人员来的,尽管他们很尽职尽责,打扫得干干净净,但他们对我家的情况不了解,把我很多重要的东西都当做废品扔了……所以还是自己来比较安心,我不能再失去更多东西了。”这是英智的原话。
我问有什么是能帮他做的,英智看了看我,收回目光让我他把整理出来的杂物放到收纳间里。“里面会不会很黑,涉你要注意脚下哦,小心别摔倒了”,英智这样问着,嘭,灯打开了,顺理成章的……
我在杂物间里的一个纸箱上瞟到了自己的照片。
那张照片旧得发黄。我确定自己没有那张照片上的衣服。
英智看着我拿起那张照片,也一定听到我的问题:“照片的另一半呢,这应该是一张合照吧?为什么上面只有一个人了?”他什么也没说。今天也没有留我吃饭。
他是故意让我发现那张照片的。
我还没理清楚其中的原因。
2▌▌▌年8月▌日心情:☆☆☆☆☆
我想我还是不要知道英智的秘密比较好,但是他还是把所有事都告诉我了。
原来他不是真的喜欢我。
我想找友人们说说话,但他们都嫌我太聒噪,一旦说起话来就长篇大论收不住。唉,要是能去找英智聊天就好了,他总是很乐意听我讲话,和他说话总是很开心,但是我正在和他生气呢,没办法去找他。母亲这几天晒枕头的时候总犹豫着问我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我再哭下去,枕头里的决明草就要发芽了。
(日记持有者在此处画了一些意味不明的哭脸和笑脸。)
(日记持有者似乎想写些什么,但是全部划去了,只剩下几根黑乎乎的长条。)
2▌▌▌年9月▌日心情:★★★☆☆
太好了,明天就去!
2▌▌▌年9月▌日心情:☆☆☆☆☆
我
是不是很像一只流浪狗呢?
我很伤心,也确实有点生气。我凑过去咬了他的嘴巴,像之前他咬我脖子一样用力……他一动不动,似乎我对他做什么,他都不会反抗的。他就像在为把我当做替代品这件事赎罪一样。
我在他的嘴巴上留下了血印,至少他会疼上一阵吧?
只要痛了,英智他应该就会想起我。
我从英智家的窗户翻进去,英智正在午睡。他太瘦了,缩在被子里几乎找不着他在哪一块,我差点以为他不在家。他睡得迷迷糊糊的,半梦半醒。我本来想吓吓他,但他抱住了我的脖子,还叫了我的名字。他叫的是我,也不是我。我还是应答他了。他沉沉睡着,眼角却湿润了。他梦到了什么呢?我想去他的梦里看一看……
我把头贴在英智的胸口上,他的心果然没有跳动。我摸了摸自己的。我的心跳得很健康。
我不去见英智了。
他又对我说了很过分的话!
我要让他知道我真的在生气。
2▌▌▌年9月▌日心情:★★★★☆
又忍不住跑去找英智了,可是英智不在家。我坐在他门口等,等的时候用书包里的计算纸折飞机,折到第四十二只纸飞机的时候,他回来了。我先看到了一个大西瓜,目光往上,再看到英智无可奈何的脸。他料到我会再来,没有露出我想看到的惊奇的表情,温和地问了我一句:怎么不进去等。擅闯民宅是会被报警抓起来的吧,如果我有英智家的钥匙,想必就另当别论了,我回答。他笑起来:你擅闯民宅的次数可比地上的纸飞机还要多。
之后我们就再没有交谈,我们沉默地吃了西瓜。我又咬了他,这一次他也咬我,血像西瓜汁一样粘在我们的嘴唇上。桌子底下,地面下,我们的脸隔着逼狭的空隙,我能感受到英智的呼吸,他静悄悄地看着我,我逐渐意识到,对于很多事情,他已经习以为常了,他能知道我接下去要做些什么,他很熟悉我。可是很多事,我还是第一次做呢。
确实不太公平。
我这算是在和自己较劲吗?以前也有过这种较劲的时刻吗,“涉”?
我把那块昂贵的腕表还给了英智。他不在乎,随手放在了桌上,淡淡地问我之前和女生约会得怎么样。英智果然是个坏心眼,他分明就知道那是我随口胡说的,还是斤斤计较记到现在。
“她发现了我想要约会的对象另有其人,所以结果当然是很糟糕,”我撑着脸,“你的日日树涉都快忘记这段伤心往事了,而英智你又揭开他的旧伤疤,作为补偿,你得答应他的一个请求!”
!!!
2▌▌▌年9月▌日心情:★★★★★
哼哼哼……明天是和英智约会的日子。
Amazing,原来我日日树涉也会有心跳失常,兴奋得睡不着觉的情况!沙发上铺满了明天穿着的备选,我还选不下来穿哪套呢……可惜母亲很早就睡着了,还是明天再让她提建议吧?
英智给我买了一对耳钉,他说我戴着肯定很好看。我希望自己能戴着去上学,还能和友人们炫耀这份爱的礼物。可是英智应该不知道,我没有耳洞。
我还是收下了。
今天起床,枕头上有几颗斑点状的血迹,眼泪会干,可血迹不会,得换一个新的枕套了。对着镜子照了照,我才知道是耳洞发炎了,大概是昨晚不慎进水的缘故,幸好痛得不算厉害。我摘下英智送的耳饰擦了擦,它还是干干净净的,没有被脓血弄脏。生怕耳洞会合上,我重新把耳钉戴了回去。
在我多番明示暗示下,母亲终于发现她的养子多出了本该没有的东西。她有些奇怪为什么我毫无预兆地打了耳洞,按照她年轻时的经历,如果一个人开始费尽心思打扮自己,注意自己的仪容仪表,言行举止,偶尔无意识地发呆,泪腺无端发达了,那么这个人多半就是……“你坠入爱河了吗,日日树君?”
我没有否认。我很高兴她能够看出来,那么英智一定也可以。
我给英智展示了自己戴上那副耳钉的样子,可是他却表现得不算高兴,先是夸了一句很好看,然后拿酒精帮我消毒,再细致地涂上药膏。我正打算向他展示我新学会的魔术,可是他忽然抱住了我。他轻轻地说了一句对不起。他的声音听起来像在哭。
和英智稀里糊涂地滚到一起去了。到现在我还晕乎乎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英智一开始说他会好好教我的,但是我好像并不需要英智教就知道怎么能让他舒服。他似乎也忘了说过要教我,他细碎的呻吟和眼泪滴到我的脸上,他一直在叫我的名字,要把几十年来压抑住的情感全部叫出来似的。我想他忘了我是谁了,更不记得他的日日树涉早已经死了。但是我已经不再难过了,一种由衷的,异常的喜悦像蚂蚁一样爬满了我的血管……合二为一的时候,我感到幸福。地板和我们的身体都黏糊糊的,英智环着我的脖子,缓慢地调整呼吸,像一只从豹口逃生的瘦弱的羚羊。
今天回家,母亲旁敲侧击着我喜欢的是人是谁,我和那个人是怎么认识的。我第一次有了不想告诉母亲的事。那会不会就是成长的证明呢?
哎呀,我的心脏还是跳得好快。
英智剥夺了我的第一次,得想办法他让负责起来才行!
英智的态度没有任何变化,难道昨天只是一场梦吗?
我不是故意的,但是那个花瓶却摇摇晃晃地砸到了地上,四分五裂。我的反应速度足够灵敏,一定能够捞住花瓶,但是出于一种我目前也无法说清楚的原因,我愕然地注视着它在我面前倒下。
我原本想趁英智在厨房清洗水果时,悄悄把碎片带回去,试试看有没有修复的可能。然而我也知道,就像一个标志物似的建筑焚毁,就算再修复起来,也并不是完整的本貌了。就算如此,还是试试看比较好。因为英智很喜欢那个花瓶。
“涉?”
英智忽然叫了我的名字,急促,快速,我原本想和他道歉,他却打断了我,蹲下来检查我的手有没有受伤。确定了我没有被划伤后,他扫掉了碎片,倒进垃圾袋里,他好像完全忘记了他曾经多用心地呵护它的光泽。或者说,现在这些于他而言都已经不再重要了……我问他该怎么赔罪才好,他让我下次来要带一个新的花瓶还给他。
我忽然意识到,我对英智的感情不是喜欢……
是爱才对!
2▌▌▌年10月▌日心情:?
英智把我们约会拍的照片放进了相框里。一进门,每个人都会先看到那个醒目的相框。
我已经放弃了进行无谓的斗争,我慢慢地理解了,“我”放弃了与英智一起永生的原因。
那就是为了我在这个炙热的夏天与英智相遇。为了让我在无数个瞬间里,看到英智——这个游离在爱河之外的人的,珍贵的眼泪。眼泪是爱的证明。爱是一切的答案……是“我”死去的,真正的理由。
那一天在树下,似乎要滴在我脸上的雨,就是最好的爱的证明。脸上虚幻而真实的热意,好像要从我眼睛里流出来的眼泪,则是对未来自己坠入爱河,死于爱河,永世无法超生的悼念。可是我那时候还对过去和未来的一切一无所知,我看到英智,我想到爱,可这是不是有点荒谬呢?我居然想去爱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以前英智问过我,夏天的味道是什么样的。
夏天的味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呢?是那一天我以为他要跳楼时不知从而何来的心悸?是翻来覆去无法入眠那些夜里蓝色的雨?是我们流进对方嘴里的血的味道?是从眼睛里大滴大滴涌出来的湿润的情感?我知道了,是跨越死亡与生命的……永恒不变的爱。
我了解“日日树涉”,我了解我自己,自认识了爱这个字眼起,日日树涉就成为了一个疯狂的,爱的信徒。所有的日日树涉都会为爱不惜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