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我感觉四不像真的又可爱又魅惑
尹正鹅日常
企鹅日常
(十二)
那丽心大戏院位于香港的闹市区。虽然落成不过短短三十年,但优越的地理位置和良好的经营手段让它很快跻身一线剧院的行列,不少名家开新戏时都会选在此处。
程凤台和商细蕊抵达的时候,看到场外人头攒动,不少男男女女都在往里面涌。
“哟,这架势,还真跟我水云楼差不多了,看来真是一等一的红角儿。”
“那可不,秋水仙和唐黎英的大名啊,在香港粤剧界可谓是家喻户晓。商老板,我们进去吧。”
那戏院的经理虽然只给程凤台留了两张大堂票,但还是尽量选了个适合观赏的好位置,并且奉上了上好的茶水和点心。
商细蕊白了他一眼:“人都坐这儿了,你才想起来问这个?”
他把手里的瓜子壳丢下:“跑码头的时候学过一些。不过就算不懂也没关系,这出《紫钗记》啊,京戏有,昆曲也有,那故事我早烂熟于胸了,自己个儿都唱过。我今儿来呀,主要是想看看这两位角儿的身段、气口、唱腔,看看这里的座儿到底喜欢什么,将来拍电影的时候也可以参考参考不是。”
见商细蕊对拍电影的事如此上心,程凤台颇感欣慰。他倒不是在意电影本身如何,而是觉得商细蕊如果能沉下心来钻研新戏,也许能觉得开心些,不至于胡思乱想。
商细蕊的桂花糕刚吃到一半,忽然台上大锣一响,戏开场了。
《紫钗记》的第一出叫“灯街拾翠”,故事发生的场景在元宵节。戏台上陆续上来一些配角和龙套,举着各种花灯走过场,烘托节日热闹的气氛。
在两个配角念完说白之后,今日的主角之一便登场了。只见幕后走来一位身着青衣、手持折扇的书生。那戏妆化得剑眉星目、俊俏不凡,扮演者身形颀长,双目有神,举手投足之间英气十足。
“看来这位一定就是唐黎英了。”程凤台低声道。
那唐黎英在台上声音洪亮饱满,与身边来搭班子的两位男小生站一起,几乎看不出性别差异。一举一动,活脱脱一个踌躇满志、才华洋溢的青年书生。
过不多时,台上又走来一位满头钗环珠翠、一袭紫色襦裙的女子,妆容妩媚秀丽,声音犹如黄莺出谷,便是另一位主角——秋水仙扮演的霍小玉了。
二人在台上一搭一唱,配合得天衣无缝,把那离合悲欢、深情不渝演绎得淋漓尽致。
程凤台本想和商细蕊讨论讨论,却见身边的人已看得出了神,点心也不吃了,直直地盯着戏台。
整本的戏演了两个多钟头,谢幕时台下掌声雷动,叫好声不断。商细蕊不但跟着叫好,还兴奋地对程凤台说:“二爷!你帮我包个大点的彩头!”
程凤台无奈笑道:“好好好,难得有商老板看得上的戏,彩头肯定得来最大份的!”
“哎,二爷,咱们能不能去后台啊?”商细蕊正在兴头上,颇有些得寸进尺,“我想认识认识她俩。”
“我听说月影剧团有个规矩,从不在后台见外客。再说了,剧团里都是女人,咱们两个陌生男人进去打招呼,太唐突了。”
商细蕊听他说得有理,只得放弃,但那股劲头还没过,不舍得就这么回家,程凤台便陪他在戏院后的小花园散散步。
香港虽然没有北平那么冷,但入冬后还是一天凉过一天。月光照射在院里已经停了水的喷泉上,平添了几分萧瑟。两人就这么依偎在一起,一边走一边聊。
“商老板,今天这出《紫钗记》,我看你看得出神,你真这么喜欢?”
“喜欢啊!尤其是那个叫唐黎英的角儿。虽然粤剧的唱法儿跟京剧不一样,但能唱到那样,必然是下了一番苦功的。梨园行多得是男人唱旦,但女人唱生的就太少了。虽然以前也有过坤班,但嗓子天赋限制,再加上同行排挤,能唱出响来的,实在是凤毛麟角。”
程凤台笑道:“看来这张票,我还真买对了。”
“商老板看出来了?听说她们俩已经搭档了快十年了。虽然不是打从入行就在一起,但同台之后就再也没换过别人,这些年不管剧团出什么新戏,都是她俩配合着上。”
“怪不得呢。”商细蕊嘀咕了一声,“她俩能成为一等一的红角儿,唱腔身段倒还在其次,最要紧的,是她们之间的那种默契。”
“哦?默契?”
“我看她俩在台上,一唱一和,一颦一笑,甚至步法走位,都配合无间,简直就像是……”商细蕊努力琢磨了一下用词,“就像是一个人活在了两个人身上,或者说是一个魂儿分成了两个化身。”
程凤台对戏没有那么深的研究,听他的形容如此惊人,便只是带点惊讶地附和了一声,随后又问道:“那商老板在戏台上,跟谁有过这样的默契吗?”
商细蕊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没有。”
以前他和蒋梦萍搭档的时候,算是极为默契,但到不了秋水仙和唐黎英那种地步。尤其是蒋梦萍爱上常之新之后,这种默契感便逐渐消散。之后无论是跟俞青还是上海的王老板搭台,都只能算是强强联手。各自都是好角儿,做好自己的分内事,演好自己的角色,便能成一出好戏。默契虽有,但多半只是欣赏之意,要想达到浑然一体的境界,着实难也。
当然,那只是在戏台子上唱戏的时候。至于戏台之外……
商细蕊想到此处,忽然对着程凤台道:“二爷,我想唱戏了,就在这儿唱。”
程凤台一愣,随即微笑站定:“好,你就在这儿唱,我听着。”
商细蕊盯着他的脸瞧了片刻,开口唱道:“恨锁着满庭花雨。愁笼着蘸水烟芜。也不管鸳鸯隔南浦。花枝外影踟蹰。”
他唱得动情,歌声在四周静谧环境的映衬下也显得尤为突出。程凤台觉得自己的全部心神都系到了眼前的人和戏上,再也感知不到其它事物。
商细蕊唱罢,沉默了良久,说道:“我刚才唱的,是昆曲《紫钗记》里的词,唱的是那霍小玉和李益在玉门关的离别之情。二爷觉得怎么样?”
若是换作旁人,一定会觉得商细蕊是在问比之刚才的粤剧怎么样,但程凤台沉吟片刻,随后紧盯着商细蕊,一字一句道:“感同身受,痛彻心扉。”
商细蕊的身子微微一颤,并没有接话。两人就这么相顾无言。
一阵微风拂过,仿佛吹起了什么呼之欲出的东西。就像一年前的那个晚上,程凤台也是这样看着他,看他为他唱“俺的睡情谁见,则索要因循腼腆”。
然而,和那个晚上一样,他们之间的这种氛围又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打破了。
只见一个身穿中山装,梳着平头戴眼镜的青年朝他们问话:“请问,刚才在这里唱戏的,是您二位吧?”
“哦,是的。”面对外人,程凤台瞬间又恢复成了那个八面玲珑的商人,“刚听完戏,我和我朋友在这儿消遣消遣,要是打扰到你了,我们这就走。”
“不,您误会了。”青年笑着抬手,“是这样的,我们家老爷也是个爱戏之人,刚才在这戏院的二楼休息,无意间听到此处有人在唱昆曲,便想要与二位结识,还望万勿推辞。”
今日能坐在这戏院二楼的,多半是达官显贵,但对于这种陌生的邀约,程凤台一向警惕。他本能地把商细蕊揽在身后,沉声问道:“你们家老爷是谁?”
“华远贸易商行的老板,秦正秋秦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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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粤剧版的《紫钗记》其实诞生于1956年。
向恶势力屈服,我来补了
警告
人物关系随原著,情节走向随剧本,薛和商前炮友关系,全员不洁,不喜勿看
所谓庸闻俗事,意思就是没有任何事情会得到圆满的解决,但人们也就是这么过
一、
薛千山此人,命里头是有点风流根子的。
他祖上是读过一点书的穷人,这是最要命的,那点儿墨水不够挣什么,儒家文人臭性子倒学了个十足十,要脸不要钱。他爹病了穷得没钱治,撇下孤儿寡母就走了。薛千山因此学会了不要脸,为了发家致富出人头地,他做生意不要脸起来能气得母亲直哭,可到底给他攒下了好厚的家底,母亲也从薛婆子变成了薛老太太了。
有了一点家底,他的风流性子就显出来了,一脚能扎进窑子好几天,上上...
有了一点家底,他的风流性子就显出来了,一脚能扎进窑子好几天,上上下下嫖个遍。因此外边就有风传说他一杆金枪轻易不倒,是个天赋异禀的男人。其实不过是那时候年纪轻,初开了荤有点子瘾头儿。天赋异禀多少是有一点,但没有传得那么邪乎,他只是好这个,有钱有闲就愿意多玩玩。结果这一玩儿,把一个憋着劲儿想从良的窑姐儿玩大了肚子。
然而这并不是薛千山的第一次娶亲。
这个大肚子让他在母亲面前彻底暴露了他的荒唐,然而亲娘就是亲娘,气过一场,还是要替他打算。娶了烟花女子进门,他就不要想讨上好人家的闺女做太太了,这怎么行呢?薛老太太于是瞄上了从前做邻居的一户人家,当时人家门楣比他家高上半个头,现在却是矮了一大截子了,门户不高不低,闺女不美不丑,年纪不大不小,读书不多不少,恰是个做太太的好人选。
在某些事儿上,薛千山却又不荒唐了,他不肯先斩后奏,冒着挨打的风险登门向未来岳丈说明了此事,婚事成与不成,让不让窑姐儿进门,全看岳家意思。谁料那家女儿竟真的天生是做正头太太的材料,尚在闺阁就有如此大的肚量,于是薛千山自此就是有了两个老婆一个孩子的人了。他后来每次跟人说起这事,都要说他跟大太太是自由恋爱而不是包办,从他登门,隔着那扇破屏风听见大太太的答复开始,他们神交已久。
薛千山生意越做越大,爱好越来越多,逛窑子嫖戏子这等事在北平的老少爷们儿中间固然不新鲜,薛千山却有一号。这全是由于他的姨太太们的缘故。
旁人只说他或许太旧派了,姘上一个就定要娶回来,就像他收集烟斗一样,不论放在家里用不用得上,只要吹拉弹唱环肥燕瘦各不相同的全放在那儿,别人和自己都看得见这是他的,就好。开始娶了四五个,虽然有人暗地里笑话他到底出身低微,女人这事上太小家子气了跟不上时代潮流,大部分男人心里还是羡慕的,有钱娶得起,大老婆又肯容,多么大的艳福呢?可是再往后,娶到七八个的时候,就又开始风传他某个方面有点与常人不大相同,所以需要多多的老婆。
其实只有他自己和他的姨太太们知道,他的毛病不在下边儿,恰在脑子里头。富家老爷在外边玩儿,对一个女人有仨月热乎劲儿也就差不多了,他并不例外。只是人家都能当断则断,欢场女子而已,又不是个个都像他二姨太有了孩子,自然不必睡一个娶一个。偏他不行,张不了口,因此热乎劲儿散了的时候,也就是他又该娶亲的时候了。这样看来他就算娶一百个也不稀奇,毕竟,他是那么的风流。
然而饶是薛千山再不要脸再荒唐也知道,流氓是绝对称不上风流的,风流总要配“才子”二字。他到底读过几年旧书,看报算账不成问题,有时也能给窑子和戏班子题两句风花雪月的酸诗,但他对自己的期望绝不止这些——家财万贯都有了之后,他拼了命也要沾一沾文化人的边儿。
这就是薛千山除了娶姨太太之外的第二个爱好,他大概也就是这么认识了杜七。之所以说大概,是因为他俩谁都想不起来第一次见到对方具体是什么时候了。
对于薛千山来说,捧上商细蕊是一举两得最划算不过的事儿。一方面商细蕊多么艳丽多么出名,他作为富甲一方的风流新贵没有不一亲芳泽的道理。另一方面,姘上商细蕊这个层面的戏子,什么京戏堂会昆曲雅集,同出同进的都是文化人。
这种场合怎么可能少的了杜七,所以他俩迟早、该着要认识,等到由商细蕊正式引见的时候,早已经脸熟到懒得答兑对方了。
二、
杜洛城此人,天不怕地不怕嘴巴还尤其臭,天王老子来了他也敢X他妈的X。唯一能让他塌了腰熄了火的事儿,就是提起他爹。
杜翰林膝下,连儿带女共九个孩子,人人都夸七少爷最是钟灵毓秀。这并不是因为真的赏识杜七的文才,就算是,他行动这么乖张嘴上这么缺德,也把那点儿文才全抹了。人夸他全是看着杜翰林的眼色,老爷子嘴上说着对所有孩子、至少是所有儿子一视同仁,有时对杜七还尤其凶悍严厉一点,其实长眼的都看得出他最器重宠爱杜七。因为器重,因为宠爱,而且宠爱又压过了器重,所以肯让他由着性子远去法国留学几年不归,肯让他由着性子泡在戏班子里半只脚踏进了梨园行,肯让他由着性子不服管教目无尊长到处得罪人,也肯让他由着性子在外花天酒地眠花宿柳,好大的年纪还不娶妻。
这些,杜七心里都知道,都明白,在外闲云野鹤风流快活的空闲里,这些念头偶尔往心里那么一钻,就能扎得他成宿成宿睡不着觉。
诚然杜翰林儿子那么多,未必非得个个床前尽孝,但凭什么快活的不是他哥不是他弟,偏偏是他老七杜洛城呢?这样说来,他不仅对不起他爹,连兄弟们也对不起。可越是对不起人的东西就越是好东西,越是叫人上瘾。他就这么满怀愧疚地、像人要咽气之前回光返照似的在外疯狂蹦跶,被愧疚扎得睡不着的时候,几壶小酒往肚里那么一灌,搂着窑姐儿往温柔乡那么一躺,铁了心去做一个没心没肺的风流纨绔。
他把自己灌醉太久了,自己不扎心的时候,让旁人扎上一下,就要了他的命。姜荣寿在梨园会馆提了一句他爹,他就抛下孤立无援的商细蕊灰溜溜跑了,就是这个缘故。
所以无缘无故不求回报地惯着他的人,就是他杜七的软肋命门。他虽然交游广泛,好友遍布半个地球,可是除了父兄,这样的人就只有一个薛千山。
三、
杜七常说自己是文曲星下凡,然而被薛千山捧上了天,他连凡都懒得下了,不仅没跟薛千山绝交,反而三天两头上门去受他的全身爱克斯光扫描和动手动脚。这两个人的相处就像抽大烟,一口舒服,两口舒服,舒服久了,你连自己是哪口开始上的瘾都不知道。他们就是这样一点一点熟识了,熟到忘记对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熟到忘记自己生活里曾经没有对方。
和薛千山熟了,你或早或晚总能赶上他的婚礼。杜七接了他迎娶六姨太的喜帖,当场承诺薛千山,他最爱闹洞房,大喜日子一定给他闹个好的。他说话向来没有正形儿,薛千山并没当做一回事。
婚礼当天,杜七在席上喝了不少好酒,那股子疯劲儿上来了,再说新娘子既不是黄花闺女也不算正头老婆,杜七和几个爱玩爱闹的年轻小子无所顾忌,闹得很欢。让两口子贴脸亲嘴儿这都算不得什么,闹到后来,新娘子连笑带叫,嘴上胭脂也蹭花了,薛千山更是发丝散乱衣衫不整,只差被扒了裤子。最后杜七起哄让他俩蒙上大红鸳鸯锦被,在被窝里做出那种姿势,俩人正推脱不得,后面几个大小伙子一哄,把杜七挤上了床。杜七再怎么不着调也有个分寸,闹洞房不是占便宜,他总不能把人家新娘子身子摸了去,乱哄哄地一挣扎,不知怎的,一只手结结实实碰上了薛千山两腿中间,又热又硬一根烧火棍,原来他这方面真的特别容易起兴,早被他们一通闹洞房给闹得春起来了。杜七惊了一跳,慌忙爬起来,好在早已有了酒,人看不出来他脸红。薛千山看闹得实在不成样子,杜七眼神已经不对,别人又不依不饶,只好蒙上喜被,压在新娘子身上胡乱动了两下,杜七看了这个,下腹一股邪火更是腾地升了上来,险些就要藏不住那个意思了。好在本来就是他闹得最凶,他一说要收兵,别人也就都放过,各自散去,留下新郎新娘春宵一刻。
杜七这样风流少爷,什么时候冲过凉水澡?出了薛宅直奔八大胡同,逞了一夜的好威风。姐儿们都奇怪,七少爷一向怜香惜玉,怎么今日下手这样重,话也少了,只恶狠狠地顶。
自此好几日,杜七没上报社也没上学校去,闷在后海别苑门也不出人也不见,直到薛千山找上门来。
他这个独门独院只图清静的住处,薛千山以前也来过,或是俩人喝酒谈天,或是他灵感来了奋笔疾书一通,写完就给薛千山读,听他花样百出奉承一番,讨个心里舒坦。这日薛千山进了门,一句话不说,直勾勾地只看着他,像要把他活吃了,两人屏息对视了几秒,忽然同时扑了出去啃在一起,跌跌撞撞地就进了卧房。杜七不知道薛千山弄过几个男的,至少知道他弄过商细蕊,而他是没有经验的,不好跟薛千山一决雌雄,只好听凭摆弄。
这一回他终于知道了,那些关于薛千山的坊间传言虽然不尽是真的,可是有空穴才有来风,他竟真的有点天赋异禀,饶是他那天已经误打误撞碰过一次,真看着摸着还是吓了一大跳,竟把他这个风月老手羞得满面通红。
原来打死他也不理解,商细蕊肯跟捧戏子的太太们过夜也就罢了,为什么肯委身于那些老老少少的爷们儿——这么大的角儿,又没人真能强迫了他。这一回薛千山也让他知道了,他的“天赋异禀”裹着油捅进来,能弄得他前后一齐淌水儿,到后来眼泪都忍不住了,嗓子也喊哑了。按说他喊的那些话都够煞风景的,把薛千山祖宗八辈男女老少操了个遍,好像他全家都来他们床上做客了似的,可是他的喊叫和哼哼都跟说话一样带着点儿鼻音,跟谁都不同,惹得薛千山像吃多了春|药,听那些煞风景的话都异常有劲儿,到最后一边玩命捅着他一边逗他说:“闹洞房啊七姨太?”搁平时,杜七听了这话准能跟他动起手来,可不知是没听真还是怎的,他只顾夹着薛千山的腰杆子大喘气。
这半天一宿,他俩可真不糟践,花样百出弄了个遍,一下子给杜七弄上了瘾,离不开这个了。杜七大有作为一个色胚的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屁|股没出息,更知道薛千山这等老手实在难得,于是两个人从此就秘密地姘上了。那两年也怪,身边那些本来有点八卦就能炸锅的的亲朋好友们大概把眼睛耳朵全安在商细蕊和程凤台身上了,竟少有人看得出来他和薛千山之间这点子猫腻。谁也不知道薛千山常去杜七的后海别苑,还有一把杜七在六国饭店写稿专用的长包房的钥匙。他们在人前没什么两样,还是一个捧着一个接着,谈天谈地唯独不谈风月,可是私下里,他们简直什么都不谈,只靠做的。
而不出三天或五日,杜七就能在后海别苑等来进门之后不发一言眼神只像要活吃了他的薛千山。
旁人看不看得出都不要紧,要说他俩自己什么时候又觉出了事情不对,还是薛千山娶六月红那次。
四、
但是薛千山这次是不打算再娶了,再娶就是第十个了,满整数怪不好听的。另外,他发现和杜七姘了三年多,新鲜劲儿居然还没过,那么为了别气死他上了年纪的老娘,为了大太太少操点心,为了子女们将来还能多分点家产,也为了给他多留一点精力伺候七少爷,他计划着到此为止了。六月红是唱戏的,一技傍身将来不愁前途,就在六月红身上,他要练习如何跟人断。
万万没想到他这样的人精,千算万算还是低估了六月红的单纯,也低估了商细蕊的糊涂和师姐们的小心眼儿,偌大个戏班子,竟从来没有人教教六月红怎么避免怀孩子,甚至她连有了孩子都好久才知道,等到她没了主意跟薛千山哭的时候,脱了衣服都看得见肚子微微有点鼓了。于是薛千山的第一个姨太太是犯在孩子身上,第十个还是犯在孩子身上。
杜七一诺千金,答应给商细蕊出一口墙角被挖的恶气就一定要出,六月红有了身子经不起闹,本来正好留薛千山一个让他们无所顾忌地折腾,可是这事儿在场的人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怕不知道的冲撞了肚子,薛千山只能使劲回护,显得他对这个十姨太出奇的上心。杜七全看在眼里,心头升起一股复杂的无名火,气薛千山糟蹋了他蕊哥儿经年累月才培养起来的小旦,还气什么……他不愿意多想了。潦潦草草热闹了一会儿,他就带头撤了,听房他是从来不听的,出去见酒席还没撤干净,要了一壶烈酒,三口两口就灌了进去,薛家佣人一个没看住,他就已经醉得捏不成个儿了。薛千山出来赶听房的小子们,远远的听见佣人在叫七少爷,叫人来问过怎么回事儿,便打发人收拾了客房安置杜七歇下。薛千山是多么混蛋的人,回到新房看看六月红,有身子的女人他今夜是不能碰的了,其实去陪陪杜七也不是不行,六月红若是耍心机爱争宠的人,他能抬脚就走,可她不是那样的女人,这新婚之夜叫他怎么忍心呢?他只有百般温柔哄着六月红睡下,自己躺在一边干瞪眼直到天亮。待到起身去看杜七,天没亮人就已经走了,据佣人说,走的时候好像酒还没醒,摇摇晃晃磕磕绊绊的。
杜七毕竟得给商细蕊交差,好在商细蕊生了薛千山的气不肯参加婚礼,程凤台近来更是顺着他的话头儿张口闭口把薛千山骂得不成个人,他俩没人在场就好办了,随杜七捡了前几次的故事一通乱编,说薛千山如何被他们一众人整得脸红脖子粗,顾头顾不了腚地狼狈,十有八九是没有力气洞房了。他是说书的文采和口才,十句有八句带点荤腥,有包袱有关节讲得热闹有趣,商细蕊没心没肺的,嗑着瓜子儿咯咯乐着就被他糊弄过去了,只有程凤台坐在一旁不声不响觑着杜七,眼神跟谈生意时候的薛千山一个样,又精又利,像把他看透了,怪瘆人的,他给刺得坐不住,起身走了。刚走出去撂下门帘子,就听见屋里俩人接着他刚才的某句荤话使劲儿往外发散,思维无比跳跃无比无耻,听着干柴烈火好像青|天|白|日一炮就要上膛。杜七心里膈应死了,由此想到不出三五日薛千山必登门来日他,他心里不愿见,出了水云楼大门就往杜府去了。
杜翰林见了自己的亲儿子倒像见了远来贵客,弄得杜七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每天给他爹端药奉茶亲力亲为。前几天他爹还当他是稀客香饽饽,不敢胡乱张嘴教训他,过了几日,见儿子还没有要走的意思,有些放下心来,便把心里憋了好久的话与儿子长谈了。原来杜翰林近两年觉得身体渐渐不好,只怕时日无多,之前是心疼儿子,凡事都随他心意,但是惯孩子有个限度,杜七年纪不小了,老人只想在世的时候亲眼看见他娶妻,最好还能生子。杜翰林是很开明的老人,并不打算替儿子包办,现在时兴自由恋爱,两口子互相看着顺眼是再好不过的事,没什么好反对的,譬如小儿子杜九就经人介绍在和范家的闺女恋爱,婚事基本定下了,问杜七是不是也有了谈上的或看上的姑娘。
杜七太不爱着家了,父亲对他的近况一无所知,想了解了解还得陪着小心,儿女都是债。杜七心里那股针扎一样的感觉又泛上来——父亲的要求合情合理,父亲的姿态令人心酸,父亲的愿望他无法达成——他是流连风花雪月,立志终身不婚的。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答复的父亲又是怎么出的家门,等他反应过来,已经到了六国饭店的酒吧里头,他把自己灌得大醉,上楼开门进了包房。
屋里有人——薛千山穿着浴袍拖鞋,牛排就红酒吃得正欢,见杜七醉得朦朦胧胧柔柔弱弱,忙起来扶他,结果刚碰着他,他就往薛千山肩上一趴,哭了。
薛千山又心疼又感动,他的少爷为着他娶十姨太的事儿,认真吃了醋伤了心,饮了浇愁酒流了断肠泪。他心里又一次暗暗起誓,到此为止了,从此愿学程凤台,在家里安心侍奉老娘养活女人孩子,出了门与杜七出双入对永不离分,再没有别人了。
薛千山惯会哄流泪的女人,最后结果永远是止住泪,哄上|床,杜七也不难攻克。极尽温存之后,杜七酒半醒了愁半消了,瘫在床上挺尸,他舒服过后向来是要这样回神儿好半天的。薛千山光着起身去浴室绞了毛巾,把二人身上脏东西揩去了,又绞了一遍来给杜七擦汗。都收拾好了,照例他该走了,杜七不在时这房间他尽管来住,厮混之后杜七却从来不留他过夜。但今天他是起过誓的,他要他们形同夫妻,他不要走。
爬上|床,他从背后把杜七圈住,轻轻问他:“我歇这儿,好不好呢?”杜七还在回神儿,心不在焉答道:“歇呗,随便。”薛千山耐着性子,又暗示:“我说,我以后总歇你这儿,好不好呢?”
这下杜七再迷糊也听出来了,挣开他,转过去问:“几个意思啊你?”
薛千山就形容了一番商细蕊和程凤台,用词之肉麻能让他俩本人听见了都嫌害臊,又表了一番要跟杜七过了明路、此后专侍十一人的决心。这一番话可供杜七破口大骂之处数不胜数,尚不论他从来就没认真看待过商细蕊和程凤台的关系,尚不论程凤台一人掰成两份而薛千山一人掰成十一份这根本就不能比,也尚不论商细蕊是个没爹没妈的戏子而他杜七虽然不要脸但爹妈叔伯兄弟姐妹可还要做人,只说薛千山提这话的时机,就该千刀万剐。
他爹在家催他成婚他才跑出来喝闷酒,到了外面,薛千山又逮住他要跟他过明路,这叫个什么事儿呢?还让不让他活了?他长腿一蹬好大的劲儿,薛千山没有防备,被他踹下了床,又被他一连几句震耳欲聋的“给爷滚”赶跑了。
回到家里暗自思忖,薛千山也骂自己太没脑子。登堂入室如宁九郎,旁人只道是齐王爷包了他,当牛做马如程凤台,旁人只道是商细蕊引诱了他。有家有业的男人玩几个戏子是可以的,只玩一个当然也行,没有人真的管你们过不过明路,但是两个场面上的男人,是怎么也不会让人联想到那种关系上去的。他占了有家有业的先,杜七就只能扮演被他包被他玩的那个角色,堂堂翰林公子啊,这怎么可能呢?
杜七肯为他吃醋,是心里有他,而他万般牵挂抛舍不下的东西太多了,分给杜七的这一点点,是远配不上杜七这个人的。他硬要去配,把杜七的傲气和尊严挫疼了——他薛千山原是个贪得无厌的人,自小就是。
再往后,战事吃紧,薛千山除了顾着报纸还要顾着其他受战争影响的生意,杜七除了要回家伺候病重的爹还要抽空在报纸上大骂日本人,两人不知是真的忙还是不愿见,再没私下会过面。
日本人还在宛平县城外头的时候,薛千山又要结婚了。
五、
程凤台是经历过很多事的男人,土匪窝里擦过枪,阎王殿里上过堂,按说该波澜不惊了,可是想起火车从北平站缓缓驶离,他还是感到肋骨被生生扯开那么疼。
路上要照应一家大小,只有他一个拿主意的,他分不出心来细想,等到拖儿带女终于在香港安置下来,全家人都觉得,他变得比以前更沉默了。
秋芳看在眼里,打了一个错主意。他一向是受二|奶奶的差遣才去引诱二爷的,可是看出二爷不要二|奶奶给他塞人,他只要商细蕊。他是个男孩子,能在深宅大院伺候老爷换个衣食无忧当然也行,可这无论如何还是受后院太太钳制,如果能有机会在外面伺候老爷,才算真的有了前程了。先不说他小小年纪压根儿就不会引诱人,就算会,看程凤台这个守身如玉的架势也是不受引诱的。二|奶奶的主意是他替了商细蕊来巴结程凤台,而他自己的主意是替商细蕊说话来巴结程凤台,投其所好是得这么个投法。
程凤台像在听别人的故事,听完了,心里对商细蕊并没有多爱一点儿——隐隐约约倒好像已经知道这些事似的,没有惊讶,又觉得他的爱已经到了一个人心里能盛下的极致,不能再多了。他只是有点后怕,怕他丢了命,怕他毁了嗓子,好在也都没有。
秋芳说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程凤台当然只有轻飘飘的谢谢,不叫二|奶奶知道就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这结果让秋芳不明白。
程凤台甚至不怪二|奶奶,不怪范涟,不怪任何一个瞒着他的人。虽然范涟当了商细蕊那么多年的戏迷,又当了程凤台那么多年臭味相投情同手足的小舅子,不由得让人有点寒心,可到底二|奶奶是他的亲姐姐,如果范涟为了他、为了商细蕊而卖了二|奶奶,程凤台一样是要替二|奶奶寒心的。
他不怪任何人,最主要还是因为商细蕊,他既然自己什么都不肯说,旁人是没有义务替他说的。两人到了这个地步,程凤台已经可以想他所想了,他为什么做了一切又瞒下了一切,他全都理解。而多一点少一点,哪怕是为他豁出命去这种事,都不会在他心上加一点或减一点,这就是他们的地步。这个地步让他可以放开手不要商细蕊一定随他来香港,却不能阻止他发疯地想他。他想到心里抽痛半夜睡不着觉,搅得二|奶奶也不得安睡。
二|奶奶三十大几,这个年纪在西方还能算少|妇,她却已经育有大大小小三个孩子外加一个凤乙,家里事情无数全要她来过问,整日不出家门就累得腰酸腿疼。程凤台与商细蕊闹的这一场荒唐把程凤台推远了,大国小家徒生的变故更把她的心催老了,瞒了商细蕊的事,不是她要争什么,她已经无心争什么,她只是很累,她要她执掌的这个小小世界安静一点,安稳一点。
她更没有心思留程凤台在一张床上睡,可是程凤台晚上不来搅她,白天却依旧很碍眼。香港这个小洋楼,横着比不过北平王府宽阔,竖着比不过上海公馆敞亮,她以往白天无事时也在卧房坐着,在这里竟不行了,卧房太小待不住,她只能坐在二楼兼做程凤台书房的小客厅里。虽然程凤台很少说话,就只是愣愣地待在那儿,她却总有一种错觉,觉得商细蕊在他身边,两个大男人,好像把窗口的光都挡住了。
有一天她终于开了口。
“不如你请商老板过来吧。”
“你不用那么看着我,没想到我能松口?”
“你们上洋学堂的人,在两口子结婚这件事儿上,求的那个东西叫爱情,我原来听过没见过。咱俩成婚以后,你待我挺不错,我也想过是不是这就是爱情了,我命好,盲婚哑嫁也能得着。直到见了表哥表嫂我才知道爱情是什么样,这是个好东西,好东西谁都想要。可是我又时常想啊,你说表哥为了他的爱情,休掉的那个老家的媳妇,她凭什么就这么命苦呢?咱俩定娃娃亲的时候我家那边没人听过这说法,你在上海那边儿讲爱情的时候,我在范家堡缠着脚做着老姑娘。你不说我也知道,拿我的嫁妆是你心里一个坎儿,等于是你把你的爱情卖了这么些钱,这么看你可没少赚。可是你不要这钱,你娶了赵元贞,我|干嘛去呢?我得一辈子盘着头守你的活寡。这么看我也赚了。你说我现在跑到大街上去,我说我不做程凤台的媳妇了,就有人跑来爱我了?所以说,我没有爱情那不是你弄没的,是你把你的爱情卖了,救了咱们俩人,所以我得成全你。我看出来了,你跟商细蕊,就是这么回事儿,你俩比表哥表嫂还要命,所以我松口。”
程凤台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和商细蕊的事在北平人人皆知,有好多的词可以形容他们的关系,傍、捧、玩儿,熟人虽知道他们不是那样,可是唯一一个肯真正承认他和商细蕊是爱情的,竟只有他的妻子——一个最不应该承认这个的人。
“搁别人身上,依我的脾气我不咽这口气,我爱不成你也甭爱,凭什么呀?你们不是说男女平等吗?可是你不是别人,你是我男人,你待我不错,我只有盼着你好。平等?别人我不好说,咱俩平等的了吗?盲婚哑嫁这个东西,我跑不了,你能跑,我说算了,犯不上捆着你,能跑一个是一个。”
这番话听得程凤台一颗心活像西餐厨师在挤柠檬汁儿,给攥得那么紧又那么酸。
“媳妇儿……”
“你甭着急谢我,我还要你一句话,我虽然走不了,但是不是我想走就能走?我就想听你这一句。”
“是!”程凤台此刻只想把自己一颗心掏出来,他怕二|奶奶不像商细蕊那样明白他,他怕不掏出来她看不见。
“行了,有你这句话,别的我不听了,我知道你会把我、把孩子、把家顾好,够了。”
十几年的夫妻,哪里就比他和商细蕊差多少呢?二|奶奶不必看他的心。
两人说透了心里话,反倒比从前更亲厚些。从前程凤台最厌恶的就是无论他们两口子说话还是他脱裤子上|床,丫头婆子总在他们夫妻俩的卧房里杵着,怪膈应人的,有的还爱搬弄是非挑拨他们夫妻关系。如今佣人人手紧张,三个小少爷加上美音和凤乙,五个孩子要顾,再没有闲人站在他们夫妻中间讨程凤台的厌了。每天程凤台在书房或看书或算账,二|奶奶就坐在旁边做着针线,颇有些岁月静好琴瑟和鸣的味道。他初结婚时,想要的不过是这些,如今全实现了。
可是如今不是他初结婚的时候了,他得了寸进了尺,他还想要商细蕊。
六、
二|奶奶和范涟接连举家南迁,为了让姐姐哥哥赶上婚礼,也怕世道太乱突生变故,范金泠和杜九只好在北平一团混乱里匆忙成了婚,在家做孝顺儿子媳妇侍候了杜翰林一阵子,此次来香港说是探亲加蜜月,实则蜜月期早过了。况且乱世新婚,即使蜜月也像逃难似的,一路上不顺心事情不知有多少,金泠历来有些娇养女的小性儿,杜九又是个看不出女人眉眼高低的木头,小夫妻这一路可没少吵架。这就看出这种半新不旧式婚姻的尴尬来,恰似哑巴吃黄连,说是自由恋爱,也没觉着怎么爱得厉害,说是包办婚姻,自己是见了面点了头的,赖不到长辈身上,真是有苦说不出。
二|奶奶见她进门就带着一股子气,问谁招了她,金泠没好气儿地说还不是丈夫家里那个不着调的七哥,生了病,杜九非要拉她去探病,到地方一看,好家伙,竟是薛千山家里一个大老婆九个小老婆排成一排伺候着。她范金泠是杜九明媒正娶的太太,按礼数去看望大伯哥,倒让八竿子打不着的野男人的姨太太围了一圈,简直是奇耻大辱!
二|奶奶是什么修行什么涵养?首先从机关枪似的气话里听出杜七病了,打发程凤台去探望。程凤台当然不愿去,商细蕊不在场,他跟杜七连话都没法好好说,客气嫌太假,打起来更不合适。但不去是不行的,杜七是他小姨子的大伯哥,听着简直隔着二丈远,但要按二|奶奶家的规矩算,这就算得上近亲了。
“二|奶奶跟我一起去吧?同在香港,也该看看薛家大太太去,啊?”
结果二|奶奶瞥他一眼:“你要我也出门见外男去?还见见那一屋子窑姐儿舞|女?亏你想的出来!”
程凤台哪还敢有异议,只好打点衣服出门。
话说这杜七拖着太太小分队一路南下,路途遥远舟车劳顿,耳边女人吵小孩哭不绝如缕,到了香港,暂时在酒店落脚,就马不停蹄出去找房子住处。内地战乱,有点家底的全拖家带口往南边逃,要找个十几口子人住得舒服点儿的房子哪儿那么容易的?好容易才找了个房间又小又多的怪模怪样独栋小楼,安置她们住下,渐渐地终于把杂七杂八家具物件以及佣人厨子置办齐全了。这边家里的事刚落停,那边报社就得办起来了,初建社时免不了总是些琐碎杂乱让人上火的事儿,等他终于弄出了个眉目,俞青那边也整理好了澳门的工作,过来跟他搭伙。有了帮忙的,他这下心气儿一松,一股急火一下子涌上来,就病倒了。
离了北平的深宅大院,内眷不出来见人的规矩就不大行得通了,这程凤台风流倜傥地一进门,礼帽一摘嘴角一勾,姨太太们就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上来迎接,显得那么热乎那么亲切,六月红内向话少,抱着孩子站在外圈,程凤台也特意与她点个头算作招呼。待到莺莺燕燕逐个散去,大太太也上来见过了礼,去张罗茶水让他们男人家安静说话,程凤台这才看见摊在沙发上的杜七——眼下青黑,胡子拉碴,嘴角那么大一个大燎泡,活像让强贼人好好糟蹋过了一顿似的。
程凤台什么时候见过这么柔弱惨淡的杜七,强忍住笑上前寒暄,微微倾身道:“哟,七少爷这什么病?脸色够差的。”
话没落音儿,杜七那瘦得鸡爪子似的手诈尸一样抓住程凤台的袖口,另一只手颤颤巍巍抬起来,也不知道指着哪儿,气若游丝道:“你和她……你俩……不干净……”
程凤台回头看看,客厅除了他俩再没别人,没明白他说谁。“六月啊?什么乱七八糟的,在水云楼见过面的我打个招呼怎么了?”
“不是她……是……是老八……你跟她……眉来眼去……不要个X脸……!”
程凤台这才明白,刚才人多闹哄哄的,他也没留意八姨太有什么特殊的眼神动作,大概杜七在这边躺尸反倒看得清楚些。
“咳!你说她啊!”程凤台笑着摇摇头,“诶只有她眉来可没有我眼去啊!都八百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候她还舞厅唱歌呢,不能算我给薛总裁戴了绿帽子,如果这也算,他薛千山也给我戴过是吧?两相扯平。可现在您要说我跟她有首尾,那就太冤枉我了,主要商老板也不能同意不是?等回头他来了,还不得把我脑浆子打出来?”
杜七冷笑道:“回头?搁哪儿回头还不知道呢!我们蕊哥儿答应跟你来了?答应跟你老婆屁|股后头伺候你了?”
程凤台给人戳了肺管子,脸色就很不好,更可怜心里没有底气,回嘴都是软的:“他不是忙着唱您的新戏本子吗?能唱了一出就走?您能乐意?”
“我的戏本子……说的是啊……唉我他妈自己都没看着!”
杜七回想回想排戏时候他的心肝儿肉戏子们表现如何出色,幻想这戏正式上演时候该是多么精彩,心里一阵陶醉又一阵怅惘,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诶你少打岔啊!说你俩呢!给我蕊哥儿写信没有呢?”
“写了点……删删改改还没寄……唉我俩不习惯这酸文假醋的,隔着信纸都不知道怎么说话了,大白话怪傻的,写文一点我还生怕他看不懂……”
“他差不多能看,不行还有小来给他念呢,你别写那裤裆里头话就成。咳说什么他看不明白,我看是你没有文化,写不明白。”
“是是,哪有七少爷文采斐然呢!”恭维的话,明知是假的杜七也爱听,这点他跟商细蕊真是臭味相投得很,谁想到他这点儿洋洋得意刚冒了头,程凤台就不怀好意问道:“给薛总裁信写了几封了文曲星?”噎得杜七不上不下只能瞪他。
是,其实何止程凤台和商细蕊呢?他和薛千山隔着信纸,那点子打情骂俏的别扭亲热劲儿不也都化成寥寥几句半文不白的客套话了吗?当面都难以开口的、他自己都难想明白的挂念、深情,更是没来得及诉诸笔端就四散了。才高八斗又怎么样呢?这世上有好些话是非得当面说不可,有好些情意是话也说不明白,非得当面眼对着眼、肉贴着肉才能明白的。
程凤台顶不爱听别人说他和商细蕊“散”,却又不好驳杜七一番好意,闷闷地说怕是不好给薛总裁添麻烦,他那儿够焦心的了。
“唉你都不知道,他在家在办公室才最难,给他找点儿闲事儿干干,跑两趟戏班子,还不美死他了!”
程凤台告辞之前再三思量,又说:“我看七少爷对薛家这几位女眷够上心的,我说句僭越的话,别人我不敢说,单说这一位八姨太我是知道的,奉劝您一句,要么彻底看好了,要么就半点儿都别管,随她们去各奔前程。心不在这儿的,人你留不住,到时候她们闹起来不要紧,您这身份不尴不尬的不好说也不好看。”
程凤台走了,留杜七独自躺着沙发上黯然神伤地替自己害臊——他不是这么小心眼儿的人呐!男欢女爱,全凭自愿,就是他杜七自己个儿有老婆,红杏出了墙,给他戴了绿帽子,他也未必这么在意的。可是薛千山的老婆不行——他受他庇护,受他重托,不愿意给他办坏了事儿。
薛千山哪薛千山,你个老王八蛋再不来,不怕别的,只怕你七爷我要守不住你这群值万金的家姝了。
七、
薛千山又一次进了水云楼后台的时候,商细蕊正在看账,咬着手指头费劲巴力的样子,旁边任五耐着性子在教,可他也是才学会,自己还有点闹不明白,碰着一点就透的还成,商细蕊唱戏那么灵,在这方面可谓比猪还笨,俩人说着说着几乎要吵起来。
薛千山看着好笑,上前打了招呼。商细蕊一看见他,心里就直道不好,怕是程凤台一走,薛千山色心又起,打算来个趁虚而入,好在他倒不算爱死缠烂打或强买强卖的主儿。商细蕊婉拒的话还没盘算明白,心里已经无比自豪起来,好像已经成了富贵不淫|威武不屈的贞节烈女王宝钏,虽然是打死薛平贵都不出汗的那种。
谁知道薛千山不是来拐骗良家妇女的,倒是来成全王宝钏和薛平贵的——和程凤台分离不过月余,可他真觉着自己已经苦守寒窑十八年那么久。
薛千山忙扶着他在杜七常坐的那张沙发上坐下,用杜七的茶杯给他倒了茶润嗓子——美人浊物要分清,杜七跟商细蕊都是美人,好得穿一条裤子,想必不会嫌弃。
薛千山在商细蕊身上捡回了一种别样的快乐,重新成了水云楼的常客。开戏前总是提前去后台坐一会儿,跟戏子们乱侃几句乐一乐,商细蕊知恩图报,让小来亲自好水好茶伺候他,允许他坐程凤台的椅子,甚至允许他抽烟。戏班子里虽然已经没有了薛千山的相好,散戏时他还是依依不舍,不愿回家。
从千代进了门,家里就阴森得像蛇窝,她的真丝和服跟她赤|裸的皮肤一样凉而光滑,总是像蛇一样缠上来。蛇是主淫的,被派来专攻淫声在外的薛千山。可是薛千山在千代的床上却成不了事了。他一辈子最臭名昭著受人指摘的毛病是犯在床上,却原来最后这一点气节也是留在床上,有点像商细蕊说的戏谶,一早都写在各人命里。
又像薛老太太,年轻时吃的苦全在于她丈夫的不肯折腰,老来富贵又全在于儿子物极必反折腰太过,临了临了,还是因为不肯折腰而把自己气死了。
薛家挂红第二日就挂了白,薛千山热孝在身,终于有合适的理由推脱十一姨太的投怀送抱。有时他想,或许他娘一口气没提上来,恰是为了警示他争一口气,原本打死他也没想过自己还能成个仁人志士,这次却终于认真恨起日本人来。
可他哪里是真能守孝的性子,就连丧母之痛,他也要在床上发泄。杜七觉得,悲痛好像划伤了他的眼睛,染得他双眼血一样红,沉默而凶狠,杜七咬牙忍住被他弄出的疼,身上的和心里的。
原来他们曾经认真考量过的关系、认真吃过的醋和生过的气,都是太不值的东西。想当初杜七因为他将杜家的名声视若无物而赌了好几个月的气,一听到他要娶日本女人,什么气都消了,自己安危也不顾,却要去保他的名声。又如杜翰林当初盼望儿子结婚生子,日本人的枪口一压过来,别的什么也不要了,只要杜七跑得远远的。早知如此,薛千山不该说什么过明路,杜翰林不该提什么结婚,而杜七该在家多陪他爹,在外多陪薛千山,可是哪里有这么多早知如此呢?杜七终究离开了他一生不敢提的软肋,带了他从来不愿想的累赘,离开北平远去香港。
八、
薛千山对他不错。从前捧他的时候就不错,人虽然太色了一点,可是出手大方嘴又甜,一句重话没有,对他非常尊重。等他跟程凤台好上了,旁人或知道或不知道,都没有把程凤台当回事儿的,还是要来缠他,薛千山却自从第一次见他和程凤台在一块儿之后,再没为那档子事儿找过他了。所以除了撬走六月红,薛千山没干过什么惹他讨厌的事儿,最近更是当起月老,帮着他和程凤台鹊桥相会。于是商细蕊自认没有不想法子让薛千山高兴高兴的道理。
怎么让薛千山高兴,你在北平逮十个人问问,十一个人会告诉你他除了好色以外什么也不爱,那第十一个人就是闻讯赶来糟践他的杜七。
商细蕊当然也从这方面来打主意。他自己是不能献身的,在后台看上一圈儿,看看楚琼华,真是楚楚可怜琼瑶仙子绝代风华,可惜只要再有男人碰他他准得跳永定河。再看看小周子,也总是一副受了欺负的样子。沅兰十九等人,薛千山要是看上了她们,恐怕就不会撬走六月红,商细蕊一直就觉得六月红其实不如她们几个好看,放着她们不要而要她,只能说明是真的不喜欢她们。
那么只有一个办法了。这天晚上没有商细蕊的戏,他督着小戏子们上好了妆,看薛千山正吸着烟斗半打着盹儿,一拍桌子:“走!咱俩逛窑子去!”
薛千山被这声巨响惊得腾一下坐起来,眼镜差点儿掉了。小来听见,被商细蕊的没有正形儿气得一跺脚一转身走了,黑油油的大长辫子一甩,茉莉发油味儿的辫梢儿甩在薛千山脸上,有点儿疼还有点儿痒,薛千山不由得摸了摸脸,表情是商细蕊熟悉的荡漾。
商细蕊看在眼里,惊在心中,以为薛千山在他眼皮子底下把小来弄上了手,给他大哥戴了绿帽子,而小来是为了薛千山要逛窑子而生气呢!他彪劲儿上来,也顾不上小来的脸面了,在后台乱喊乱叫,大圣正在台上锣鼓点儿里翻着筋斗都隐隐约约听见了。小来被他气得加臊得哭个不住,女戏子们乱作一团哄着她进了更衣间,外边商细蕊还不依不饶的,男戏子们死命拉着他,唯恐真打死了薛千山。
薛千山时常庆幸自己在男人身上没犯那个断不了的毛病,当初果断让贤,没跟程凤台争这个彪呼呼的东西,程凤台看着小白脸子似的很柔弱,竟能制得住他,真可谓是一物降一物。他也发挥自己对付杜七的本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见势不好走为上策。十九那边刚劝住了小来,这边忙出来送薛千山,伺候他穿大衣系围巾,不住地赔不是,薛千山早把她挤兑六月红的事抛在脑后,十分配合地抬胳膊伸脖子,嗅着她身上的脂粉香气,临走的时候说:“等你们班主疯劲儿下来了,帮我好好说说,啊。你说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丝毫没有意识到是他的风|骚相引得商细蕊误会了。
说逛窑子说得那么吓人,他哪里真的嫖过,还是约在了上林仙馆。薛千山是这点好,不记仇,不给人难堪,更何况对商细蕊,他向来是对男人一样仗义对女人一样体贴,万事没有计较的,见面依然笑脸相迎。商细蕊叫来玉桃等几个姐儿,又点了好菜,全是他自己爱吃的,姐儿们有的唱曲儿有的斟酒,渐渐热闹起来。
现在见着商细蕊,没有不请他谈谈《凤仙传》的,虽则这戏就是玉桃她们伴着杜七写的,一字一句她们清楚得很,然而写跟演又不一样,《凤仙传》上演月余,场场爆满,看过的人都说商老板入了化境了,如何入了化境,她们愿意听商细蕊多谈谈。
商细蕊骤然沉默,好像在仔细思索着,屋里一时只听见玉桃拨弄琵琶的声音,半天,才听见他说:
“你们知道吗?松坡将军也是坐火车走的。”
说完,他往桌上一趴,呜呜地哭了。
薛千山不知怎的,想起了那天在饭店房间里趴他肩头哭的杜七,那时他只道杜七是恨他留情太多,心里委屈,今天再一想,却好像那哭里头有好多别的东西似的。他近日听了无数场《凤仙传》,听的时候总想着这是他七少爷呕心沥血写的戏,是七少爷按着满场座儿们也包括他的脑袋让他们低头垂泪,今天才影影绰绰有点明白,这一出戏,原来在他的那场哭里头早就有了预兆,这戏里原来竟还有他薛千山,还有程凤台,还有许许多多他未必认识的人。
姐儿们琉璃心肝,看商细蕊哭得伤心,根本不必明白怎么回事儿,就受了感染戚戚然噙了泪。薛千山不落泪,他把盏敬商细蕊,敬杜七,敬他老娘,敬程凤台,敬在座的美人儿们,也敬蔡锷和小凤仙。
这一夜,商细蕊请客让薛千山嫖一场的打算落了空,他俩揣了满肚子的酒和姐儿们讲的杜七及程凤台的风流轶事,相互搀着出了门。夜风一吹有些酒醒,薛千山说:“商老板,要么你去吧,我帮你买票。”
九、
六月红哄好儿子,壮着胆儿出了家门。
外面这个世界她太陌生了——广东话,外国话,电车,洋装,霓虹灯,电影院,她什么都不熟悉,什么都怕。
但她今天必须得出门了。
薛千山不骗女人,说家里太太们不分大小平起平坐,这是真的。但谁要真把大太太也算在里头,那就太较真儿了。薛千山娶多少,老太太和大太太照单全收,若婆媳俩没有点儿管家的手段,哪有底气这么干?
为什么说六月对腊月情深义重,就是这个缘故。薛家的彩礼里头,她撸下两个大金镯子给了腊月,自进了薛家的门,她是吃饭穿衣都有定格,一袋子大米也攒不下了。商细蕊当初吓唬她的话,虽然都是道听途说,还真的应验了。尽管如此她也从没有后悔把两块大金子给了腊月,她有了丈夫有了孩子,其余的什么她都不贪,温饱足矣。
此时的中国,虽已有了察察儿们这样敢抛却荣华富贵去为人民谋解放的英雄儿女,平头百姓中知道马克思他老人家的还是凤毛麟角。薛家婆媳只读过几天旧书,自己就悟出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道理,不可谓不是个奇迹。她们自知四只眼看不住数量不停见涨的姨太太们,要她们不败家、不闹事、不给薛千山戴绿帽子,只有把住钱箱子和大门这一个办法。
杜七在北平接上薛家一众女眷的时候,见她们身上全都鼓鼓囊囊,以为不外乎是傍身的金银首饰之类。等到了地方安顿下来,她们纷纷开始解衣服扣子,吓得他赶紧转过脸去非礼勿视,她们掏出的竟全是薛千山带给他的日本人的犯罪证据。
饶是这样,杜七也没料到姨太太们穷成这个地步,也没料到养几个女人孩子是这么费钱,当薛千山三个月音信和汇款全无、大太太掏空了自己随身能带的所有钱财、终于没了主意之后,他召开了家庭会议,循循善诱姨太太们拿出自己的一点积蓄支援家里,她们竟几乎什么都拿不出来。
另外,除了钱,还有一个事儿他们都不敢拿到桌面上来讨论商量的,就是薛千山到底怎么了。所有人缄口不言,好像只要不说,他就一定不会出事似的。
大太太无力钳制,姨太太们纷纷跑出去社交了,有了新的社会关系,第一个不告而别的是八姨太,程凤台所言非虚,不是他,也自有别的男人来给薛千山头上种树。杜七预感大势已去,又开了一场家庭会议,宣布道:“我和大太太商量过了,各位姐姐如果有了好去处,要往前进的,我们绝不拦着,只一条,孩子留下。你们老爷既然托付了我,我不能把他们薛家的种也给弄丢了。”
最初十个女人,最终只剩下了六个。杜七毫无力度地勒令剩下的都不许再跑,又给她们重新排序,不为别的,只为管六月红叫六姨太比较方便。
六月红找上程凤台的电影公司,进门看见商细蕊拿着一张纸在比比划划。“不是!我怎么跟你说不明白呢?不能真坐床上!京戏它不是这么回事儿!那你要拍骑马打仗的戏,你还让我真骑马上唱?”
听六月红说明了来意,程凤台面色也很凝重,问商细蕊:“你说你走的时候薛总裁是什么情况?”
“他好好的呀!差人给我买的票,告诉我到哪儿转什么车什么船,没什么事儿啊。”
“先签一年合同吧,你先做做看。支三个月的薪水够不够?其实给你拿一年的也行,但还是俭省一点细水长流比较好,这样吧,你先拿回去用,不够再来支。你回去跟杜七说,嘴别那么硬,他们报社我也常捐款的,怎么朋友家里有需要我就不能帮忙了?”
又对商细蕊说:“你看刚说人手不够凑的,六月就来了,给你配个旦没问题吧?要我说,有俞青唱旦,让七少爷票个生还是可以的,我听过他唱,也不差嘛!”
商细蕊大叫:“不差!不差够拍电影的嘛?”说罢瞥瞥六月红,那意思要不是实在没人手,让她拍都够勉强的。商细蕊亲眼见过日本娘们儿的厉害,盯薛千山比狼盯上羊还紧,觉得兴许他寄不出信和钱来,倒并不觉得薛千山一定出了事,逮住六月红,话里话外意思一定要她承认嫁薛千山不如唱戏,她不听劝,嫁了人,最终还不是要回来唱戏。
程凤台见他没有眼力见儿的毛病又犯了,忙把六月红从他的注意力里解救出来,说:“我早说薛总裁有眼光,我跟你说六月,南洋这边特别流行你这种长相,改天你来,让他们给你弄弄头发化化妆,保准像个大明星!别听你们班主的,不唱戏怕什么的?我包装你拍电影!”说完,就要带商细蕊回家去吃晚饭,看凤乙,并不厌其烦再次告诫他在二|奶奶面前要装得像个人似的。
十、
杜七和俞青的报社,表面上看都是同一颗拳拳爱国之心,但龙生九子还有不同,四万万中华子民也不见得就那么齐心。譬如杜七虽然留学法国,受过西洋教育,但之前写的主要还是给识字的普通市民看的白话旧文学,包括他的戏本子也都是这一路。当初北平梨园行的人为着他和商细蕊的新戏太新,没少给他俩找不痛快,可是这些戏放在有些文人眼里,却还嫌太旧了,全是封建糟粕。就是看杜七不顺眼的这波人里,也还要互相掐架,这个嫌那个写的东西只会说教宣传、一点都没味儿,那个又嫌这个专爱无病呻|吟、自以为好高贵。
所以这个刊物办得,怎么说呢,大体上还算可以,反响不错读者不少,只是这其中的糟心之处只有杜七和俞青自个儿清楚。
又是一个截稿日,不巧赶上社里几个编辑掐架,要撂挑子不干。杜七是什么炮仗脾气?哪有他开口留人的?剩下的人只好一个当两个使,通宵忙着校对排版。杜七一向忍着少在报社抽烟,怕熏着俞青,此刻也顾不得了,抽得满屋子烟熏火燎好似仙境,到最后俞青都困得熬不住了,也学着吸了一根提提神。这么着玩命,早上才终于没耽误交付下印。
杜七不是天天回家睡,他太忙,作息太不规律,往往是在报社小睡,回家大睡,更没工夫顾做饭洗衣那些事,所以即使跟薛家女眷们住一起不叫个话,他也没往外搬,图个方便。
回了家,在客厅大喊一声日本人炸了维多利亚港也不要来吵他睡觉,洁癖也忘了,不顾自己浑身都是熬夜过后的一股烟油子味儿,一头扎进自己的小卧室,睡得不省人事。
这一觉就到了下午,他昏昏沉沉还没完全清醒,突然楼下不知哪位太太尖声叫道:“老爷!老爷来了!”杜七猛地起身,头晕得要死,晃悠着飞奔下楼。女人孩子们在门口围成一圈,见他下来,让出一条路来。他眼见着人影散开的缝隙里一点一点露出下午太阳灼热的光,薛千山就站在这光里,看不清脸。他一步一步走过去,没人说话,在诡异的寂静里他走近了薛千山,伸出手去……
他睁眼,眼前是柔软的枕头和被子,直觉先理智一步告诉他这是梦,委屈先理智一步刺得他掉下泪来。
有人从后面轻轻把他圈住,“醒了七太太?看你睡得沉,没叫你。”
-END-
写在最后:
兹要是识数的,看见咱这两万字,也不能说咱白喜欢了鬓边这么多年呜呜呜呜呜呜!《鬓边不是海棠红》,我真的好爱你哦
(十一)
商细蕊眼尖,一下就看到老葛提着的袋子里是些香烛类的东西。
商细蕊翻了一下袋子,发现里面香烛、元宝、供品点心等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个临时牌位,写上字儿就能用。
“这些够了。二爷有心了。”
“我这儿还有些事要处理,中午我们一起回松林馆吃饭吧,我已经吩咐程府的厨子做了些小菜送过去。下午就在馆里设个堂,祭拜你爹。”
...
商细蕊有些惊讶:“啊,就在馆里拜啊?二爷您、您不忌讳么?”
“不用考虑那么多,现在那里就是你家,你觉得自在就好。”
商细蕊攥紧了手里的袋子:“好,那我先在外头等你。”
程凤台笑笑:“行,那我让他们给你备些茶水点心。”
商细蕊出了门,老葛从自己的衣兜里掏出了两张票,放在程凤台面前。
“二爷,这是明晚《紫钗记》的票。您还别说,这票是当真抢手。要不是您之前和那戏院的院长有些交情,他私人给您留了两张,我今天还真不一定买的着。不过,二楼包厢的票是没了,得委屈您和商老板坐大堂。”
“没事,麻烦你了。”
程凤台拿起了票,心里却还在琢磨刚才老葛的话。无论在北平还是香港,戏院二楼的包厢往往都是用来招待重要人物的,这没什么稀奇。不过他如今在香港也算是个商界新贵,那院长却只能给他留下两张大堂票,也不知这丽心大戏院明晚来的是哪几尊大佛。
商细蕊在会客室里坐了一会儿,觉得有些闷。电影公司那些员工见他总是和程凤台出双入对,只道是个贵客,对他毕恭毕敬的,也不敢上前搭话。屋内的书架上倒是摆着些消遣用的报纸杂志,但他大字不识又看不懂,只能“咔嗒、咔嗒”地嗑了一通瓜子,喝了两大杯茶,最终还是百无聊赖地转悠出去了。
他转悠到那个仓库影棚前,见门没锁,便走了进去。里面的杂物已经收拾得七七八八,一眼便能望见那个大戏台子。
商细蕊踱到戏台前,沿着台阶缓缓走了上去,然后转过身。尽管台下空无一人,但站在戏台上的感觉早已融入了他的骨血。他定了定神,开口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程凤台正在查看一些资料,忽然像是受到什么感应,鬼使神差般地走到了窗边。从他的位置可以看到那个影棚,但其实听不到商细蕊的歌声。然而,他还是在窗边伫立了许久。
等程凤台处理完工作,已经快到中午。他接了商细蕊一起回松林馆,正好程府厨子做的饭菜也掐着点送到了。
商细蕊打开食盒,发现里面全是些素斋,色香味俱全,显然也是程凤台细心嘱咐过的。
二人用完午饭,在那个临时牌位和纸钱上写上了商菊贞的名讳,再找了个合适的房间摆出供桌,放上牌位、供品、香炉,又于案前置一坐垫,这才布置完毕。
程凤台本想陪着他,但想想自己如今已经不是水云楼的东家,虽然又和商细蕊签了约,但在这种场合终究算是个外人,心中叹了一声,便打算出门回避一下。
不曾想,商细蕊拉住了他:“二爷,您留着。”
看到程凤台有些讶异的眼神,他又补了一句:“反正您之前在水云楼的时候,跟祖师爷和我爹的牌位住了那么久了,他早认得你了,不妨事的。”
虽然这个理由有些让人哭笑不得,但对程凤台来说倒是来得正好。他点了点头,便走到商细蕊身后的椅子上坐下。
商细蕊燃了三支香,插进香炉里,然后双膝往垫子上一跪,朝着牌位用力地磕了三个响头:“爹,儿子不孝!叫日本人捏了把柄,跑到了这香港来,没能像您一样,把水云楼这担子在肩上扛一辈子,您要是怨我,您……您就尽管到我梦里来骂我!”
他说这几句时情绪并不算激动,但程凤台却听得异常心疼。他垂下眼,捏紧了手杖。
“不过您放心!水云楼现在有周香芸,他是我的好徒弟,总有一天会青出于蓝!水云楼在他的手里,也一定会发扬光大,给祖上增光!至于我——”商细蕊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我以后就跟着程二爷,在香港拍戏曲电影,让更多的人知道我们京戏,知道这传承了一百多年的好东西,绝不会埋没了祖师爷的手艺!您要是同意,您在底下就帮衬着点儿,儿子在这儿给您磕头了!”
言毕,商细蕊果然又扎扎实实磕了三个响头。
程凤台本已听得眼眶湿润,但商细蕊的那句话忽然让他的心口跳了跳——“我以后就跟着程二爷”。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上似乎特别强调了一下,是自己多心了吗?这到底只是一句简单的表述,还是……在他爹牌位前的一种承诺?
程凤台还没琢磨明白,那边商细蕊的话已经说完了。他站起身,拿过火盆,便开始往里边投纸钱,整个过程一言不发。
然而纸钱终究是烧完了。商细蕊将残灰收拾干净,撤去了供桌,将一切复原。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程凤台知道他此刻的情绪有些低落,于是便提议出去走走。
商细蕊扶着程凤台,捡了松林馆附近一条比较清静的小道慢慢走着。
天早已凉了,迎面吹来的风里甚至还裹着一丝属于冬日的寒意。程凤台一边紧了紧被商细蕊搀着的那只胳膊,一边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商老板,你听过粤剧么?”
“以前在广州跑码头的时候听人唱过两嗓子,倒是没正儿八经进戏园子听过。”
程凤台忽然站定,从大衣口袋里取出了那两张票:“那正好,我这里有两张明晚《紫钗记》的票,主演的是当今香港粤剧界最红的两个角儿。人家这票可是难买的很啊,比起你在北平的时候也是不遑多让。怎么样?商老板想不想见识一下?”
“《紫钗记》?好哇!”看到戏票,商细蕊眼睛都亮了,“您都这么说了,那我肯定得去看看!那两个角儿叫什么名儿啊?”
“一个叫秋水仙,一个叫唐黎英,她俩都是女人,但那个唐黎英却可以唱生,听说比起男人唱的生也毫不逊色,厉害吧?”
“嗬,你这把我胃口都吊起来了!二爷,你怎么不买今晚的票啊?”
程凤台被他问得差点一口气噎住,又好气又好笑道:“你才刚祭拜过你爹,转头就去听戏,那像话么?好歹多等一天。”
商细蕊知道程凤台事事都是在为他考虑,垂下头,低声乖巧地说了一句:“哦。”随后又看了看手上的票,笑了起来。
看着他好不容易展露的笑容,程凤台的心又化成一池春水,瞬间觉得所做的一切都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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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咔一顿写,终于赶上了!
祝二爷和蕊蕊七夕快乐呀!^_^
(十)
将商细蕊送回松林馆后,程凤台没有马上回家,而是让老葛载着他先回了一趟公司,拟好了要给王春年和商细蕊的合同。
在酬劳方面,两人没有太大的不同,都是主角待遇。但他在商细蕊的合同里多加了一条合伙人条款,承诺在合约期内,电影回报达到一定数额时,便分给商细蕊一定比例的股份。当然,门槛很低,比例很高。但凡是个懂行的,看了这合同怕是都要惊呼这是在白白送钱。
但程凤台却怕这份合同打动不了商细蕊。
跟入股水云楼那时不同,商细蕊这回来港,不为名也不为利,反倒一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也难怪,他毕竟是被迫离开了水云楼那个从小长大的地方,甚至可以说是被迫离...
跟入股水云楼那时不同,商细蕊这回来港,不为名也不为利,反倒一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也难怪,他毕竟是被迫离开了水云楼那个从小长大的地方,甚至可以说是被迫离开了戏台子。虽说还可以在自己这里拍戏曲电影,但终究是一个全新的领域、全新的环境,还不知能不能习惯,会有不安和顾虑再正常不过了。万一他哪天倦了、累了、想回戏班子了,那依商细蕊的性子,根本不会把什么股份放在眼里。
程凤台必须承认,他开始有些患得患失了。他不想用这些东西绑着商细蕊,可除了金钱和合约,他也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让商细蕊踏实一点。或者说,让他自己踏实一点。
他点了一支烟,坐在椅子上沉思良久,等回过神来已是深夜。他将两份合同放进办公桌的抽屉里锁好,然后穿上大衣,戴好手套和围巾,打道回府。
到家后,程凤台刚一进门,就看见范湘儿在客厅里坐着。
“这么晚了,二奶奶还没休息啊?”
“我也刚从姐姐那儿回来,还不困。”范湘儿笑着瞧他,“今儿个范涟请你和商老板吃饭了?”
“是啊,那小子也不晓得提前知会一声,说风就是雨。”程凤台解下了围巾,递给范湘儿,“你今天和我阿姐打牌去了?”
“我不太会,只能算个陪客。本来倒是想赴范涟的约,但接到消息的时候人都已经到地方了,总不好半路撂挑子走人。”范湘儿看到程凤台有些诧异的表情,说道:“怎么?你是怕我不想见到商细蕊才没有去的?”
“当然不是。”程凤台坐到了她身边,“你要是还讨厌商老板,当初就不会给我那张票了。还陪着我在车站等了那么久。我只是好奇,你从前不是最不喜欢打牌跳舞这些的么?”
“我现在也不喜欢。不过这边的房子没那么多需要打理的。我们在这香港又人生地不熟。姐姐之前说的也有道理,偶尔出去走动走动,就当是见见世面了。”
程凤台笑了笑:“那咱们二奶奶今天见了哪些世面了?”
“今天是和‘陈记珠宝行’的陈太太、还有‘隆昌布庄’段家那三姨太一起打的牌。她们俩都不太管家里的生意,倒也没打听上什么有用的,就提了一嘴最近上的新戏。”
“哦?最近有新戏吗?”
“是啊,说是在丽心大戏院上了一出《紫钗记》,主演的还是两个红角儿,叫什么水仙……什么英的。”
程凤台略一思索:“应该是秋水仙和唐黎英吧。”
“对了,就是这两个名字。”范湘儿递给程凤台一杯茶,“不过我也不爱进戏园子,听过就算了。”
之前在香港商界交际应酬时,程凤台倒是和人进过戏院听过粤剧,也听说过这秋水仙和唐黎英。她俩都属于一个叫“月影”的粤剧团,搭档了近十年,是香港粤剧界响当当的名角儿,但凡推出什么新戏,戏票很快就会被抢购一空。
当然了,若只是戏唱得好,程凤台也不会有如此深刻的印象,只是听说这个月影剧团比较特别,其中的成员全是女性,连文武生的角色也都由女性来担当,这个唐黎英就是专门扮生的。程凤台之前倒是想找个机会看看,却一直没赶上巧。
他饮着茶,心里有了些打算。
第二天一早,他照例给商细蕊带去了早饭,两人用过后便一起出了门。快到公司时,他们大老远就发现王春年已经在门口候着了。
程凤台下了车,掏出怀表看了一眼说道:“王叔,你来得这么早,比约好的还早了半个钟头。”
“噢,我习惯了早起,反正也没什么事,就先过来了。”
程凤台瞧他眼中有些不安,心道这王春年之前求职准是没少碰壁,生怕自己会反悔,毕竟昨天也只是口头承诺,作不得数。
连一旁的商细蕊都看出了王春年的心思,笑道:“王叔,你放心,二爷他是个说话算话的人!”
其实王春年看到他俩,心里已经宽了一半,如今再次得到商细蕊的承诺,便彻底打消了顾虑,跟着程凤台一起进了办公室。
程凤台将给他的那份合同拿了出来,放到他眼前,说道:“王叔,合同我已经拟好了,一式两份。我敬您过去是梨园行德高望重的前辈,又有商老板的举荐,所以我打算投拍一部以你和商老板为主角的电影,你在我们这里享受的自然也是主角待遇。电影的收益就按合同上约定的比例分红。当然了,在电影盈利之前,每月会给你开固定工资,这样你和卫馨兰的生活比较有保障。如果以后可以给其它电影当顾问,还会有另外的提成。具体的条款你可以再仔细看看,如果没有什么问题,我们就签约吧。”
“主、主角?”王春年一下子有些发愣,“我这样子……还能当主角?”
“怎么就不能了?”商细蕊道,“王叔您一身的好功夫,又还能唱,当然演得起主角。”
“可是,哪里有我这种残缺之人还能演的戏本子……”
“这您就更不用担心了,写戏本子的是杜七,杜翰林的公子,就是昨天那戴眼镜儿的。我的赵飞燕、潜龙记、凤仙传,都是他写的,都是一等一的好本子,不然我也当不了那梨园魁首。有他在,您放心!”
王春年又看了看合同上的薪酬数字,更是咋舌。即便是固定工资,金额也是他之前当武馆师傅的三倍,若是再加上分红,不但可以完全解决卫馨兰的学费问题,也足够他们在香港过上不错的生活了。
这份待遇,王春年在踏进这个门之前连想都不敢想。
他抬起头,正看到程凤台和商细蕊的笑容:“王叔,这份合同您看还满意吗?”
王春年朝二人拱了拱手,声音中带着些许哽咽:“二位的雪中送炭之情,王某铭记于心!大恩不言谢,从今日开始,我定当加倍苦练,才不负程二爷和商老板的厚待!”
“王叔言重了。现在电影还在筹备,你有空就多带馨兰出去转转,熟悉一下香港的环境吧。等戏本子写好了,我派人上门通知你。”
王春年再次拱了拱手,在两份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按下手印,取走其中一份后便告了辞。
看他出了门,商细蕊转头道:“二爷,那我的合同呢?”
程凤台看着他,有些无奈:“早给你准备好啦。”
他从抽屉中取出要给商细蕊的合同,刚摊在桌上,商细蕊就接了过去,直接翻开就打算签约。
程凤台按住了他:“你这么着急就签了?你这份合同和王叔的可不太一样,有一些特别条款,你就不再仔细看看?”
“上面这么多字儿,你让我看我也看不懂啊。”
“这……那你让我给你念念也行啊,这么草率就签字了,你就不怕我坑你?”
“费那劲儿干嘛?我还能信不过你?再说了,你能怎么坑我呀?大不了就是签卖身契呗,又不是没签过!”
商细蕊再次把合同挪到自己面前,在签字栏一笔一笔认真地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用手指沾了沾印泥,用力按了上去。
程凤台忽然想起北平最后一次走货前,商细蕊为了筹钱资助抗日,把自己个儿“典当”给了他。那时他就是这样,用印泥在他的掌心按了一个大大的红印,权当是卖身契。
想到此处,程凤台觉得当时掌心那种酥酥麻麻的感觉又回来了。这一年来,他时常能忆起这种感觉,且每次都回味良久,也不知商细蕊是否和他一样。
“二爷?……二爷?”
商细蕊的唤声将程凤台从沉思中拉了回来,他如梦初醒般地“嗯”了一声。
“合同签好了,这份您留着。”
程凤台接过合同,也没有急着收起来,而是看着商细蕊,郑重道:“我刚才提到的特别条款,是说只要将来你的电影达到一定收益,就可以成为我这个电影公司的合伙人,获得一定比例的股份,就跟在水云楼那时是一样的。”
商细蕊愣了愣,随即只是淡淡“哦”了一声,完全看不出兴奋。
虽然这反应在程凤台的预料之中,但他还是不由问道:“你不是想要钱买更多的大飞机么?现在有了赚更多钱的机会,怎么看上去还是不大高兴呢?”
“我高兴啊,谁说我不高兴了?”
程凤台还想说些什么,老葛此时却提着一个袋子出现在门口:“二爷,您吩咐的东西我给您买来了。”
高中生圭家庭钢琴教师旭
没有一场高烧的热浪抵得过爱恋。
他们的相遇有点奇妙。
那时的金厉旭辗转了好几个城市,口袋空空,骨节漂亮的双手拎着行李搬进巷口狭隘的几平米房间住着。整栋租赁楼都散发着腐朽。金厉旭带着各种钢琴大赛的证书和自己的文凭到处碰壁,学校老师招满了,私人教师还得排队,最后是一个琴廊老板看他长得可爱暂且先留下他接替刚刚辞职的人来做琴器保养。
这家琴廊坐落在高级中心。金厉旭路过纯属意外,然后被迎街店面大大玻璃后的钢琴吸引住了目光。他是专业的,一眼...
这家琴廊坐落在高级中心。金厉旭路过纯属意外,然后被迎街店面大大玻璃后的钢琴吸引住了目光。他是专业的,一眼看出钢琴的价值不菲,是那种所有弹钢琴的人都想拥有的琴。每天找不到工作他就来这看看琴给自己一点支撑,几天后就恰好碰到了这份工作。老板非常善意,开个琴廊只是她的一个业余爱好,看出金厉旭的目光总是落在那台钢琴上,也随意地叫他去弹弹试试。
金厉旭的琴曲吸引了不少路人的驻足,他穿着琴廊搭的黑色小西装,指尖在黑白琴键中起舞,像幅油画。曺圭贤是推门进来的第一任,身后站着他的母亲。今天他只是陪母亲来逛逛街,没想到自己心中一直渴望的钢琴被人赋予了生命。女老板认识曺母,上流社会的交谈与寒暄在曺圭贤身后进行着,而他却一步步迈向还在弹琴的人。指尖在琴键上收敛,最后一个音符落下,金厉旭恰好抬起眼眸就这么撞进曺圭贤的聚焦的画面。
“你是钢琴老师吗?”
看着眼前矜贵的少年连发尖都透露出不可高攀的气质,金厉旭顿顿点头。
少年没有回头,直直盯着金厉旭却向身后的母亲开口:“妈。我想买这台钢琴。”
保养得当的妇人下巴微抬,目光直接忽略金厉旭扫了一眼钢琴本身,刚要开口就接着被曺圭贤一系列的转身撒娇摇晃手臂给磨没了脾气。妇人点点疼爱又无奈地点点宝贝儿子的脑袋,要着他保证成绩不后退才仪态翩翩地询问店主哪里付款。
金厉旭感受到自己老板悠长目光时下意识躲避,女人的目光接着在曺小公子身上转悠了一圈才捂着嘴巧笑嫣然,引曺母去琴廊内部,留给大厅里的曺圭贤和金厉旭一个单独的空间。
发生对话是顺其自然的,金厉旭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少年眼里温温沉沉漂浮的情绪,蛊惑着他答应了少年的请求。大面积的玻璃店面给了阳光肆意妄为的机会,少年的侧颜镀了层金色,有那么瞬间动摇的念头,金厉旭觉得少年是神。
在那几平的阴暗角落里拉了他一把。
拉他脱离那么一会现实。
曺圭贤的家境格外的好,整个人渡过的年岁就像是童话故事里的王子般美好。从骨子里流露的好教养让金厉旭有些小心翼翼,没有一刻的松懈与怠慢。尽管琴廊老板让他安心,还把他原本的班次和教学冲突的日子变成半天工工资却不变动。
那架昂贵的钢琴很快被安置在曺圭贤的房间内。他的房间很大,从休息区域到外置阳台那里有个很大的平台空缺,用曺圭贤的话来说就是“想来想去这个位置刚刚好最适配”。他们的教学就在二楼的曺圭贤房间内,房门一关没人打扰他们。每次路过曺圭贤书桌上搁置的各种数理化资料时,金厉旭都想询问他——
为什么会在高二这个这么重要的阶段选择学习根本没有基础的乐器。
钢琴很难的。几乎都是要从小练起才能掌握住钢琴的脾气,但好在曺圭贤聪明又好学还带着点天赋,手指修长在琴键中跳跃也自如。金厉旭很是舒心他教的第一个学生就如此优秀,还会甜甜地喊他“老师”。
这两个字眼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天生被赋予了独特的魔力。
一种使金厉旭心跳加速的魔力。
少年房间与阳台之间有一道落地玻璃门,白色纱质的窗帘总是卷起弧度,窗帘上印着玫瑰图样的暗花,与外置阳台上摆的一盆盆月季相得益彰。阳台上安置着铁艺桌椅,曺圭贤偶尔也会朝着金厉旭撒娇讨个共同去阳台吹风休息的片段时光。那个软绵绵的老师,语调转着弯,金厉旭的心里自然也软是一塌糊涂。
摆在桌子上的玻璃瓶里总放着一只玫瑰。不知道从第几周起,曺圭贤拿起玻璃瓶里的独束玫瑰说送给他。玫瑰花瓣舒展着红色,亚绿色的枝干上刺已经被除了干净,也只剩几片绿叶衬着花的艳丽。金厉旭推脱着,却拗不过曺圭贤默不作声伸着手递给他玫瑰,那双眼睛在多看一眼都会堕落。
自那之后,金厉旭每次课程结束后都会带走曺圭贤的玫瑰花。
曺家给的工资不低加上琴廊的基础,金厉旭也渐渐有了存款,可他依然没有搬离破旧的巷子。长期的租住肯定需要更多的金钱,他明白的,曺圭贤这课总是熬不过他上到高三时,父母再宠爱,也不会拿这么优秀的孩子的未来开玩笑。金厉旭开始在琴廊看招聘信息。老板看着蹙着眉的金厉旭,问他何必担心。金厉旭是足够优秀的,要不然也不会一只曲子就能摘到小少爷的心。不过好像他并不自知。老板和金厉旭开着玩笑,问他这么优秀到底在担心什么。
“或许是没有亲近的人肯定过我吧...”
他的父母不愿意他拿音乐作为工作,父亲一气之下和他断了关系,母亲苦苦劝说,只换来了不认同的泪水。他一个人带着那些仅有的行李孑然辗转各个城市,现实告诉他要靠单单的音乐来吃饭是真的很难的。
女老板端着咖啡笑着看他。
“可是现在不是不一样了嘛?”
金厉旭摇摇头。
曺圭贤吗?
那只是他心怀鬼胎的幻想吧。
“你还真是死心眼的笨蛋呀。”
“曺圭贤这个小骗子,早就会弹琴啦。他母亲早些时候也不同意他就偷偷跑来我这学的,他的基本功可是我教的呢!”
“要知道原本那家钢琴真的只是展示品的。我没打算卖掉的,那天就突然看着你弹琴,就莫名同意了。”
“别骗自己了。那天你脸红了,你知道嘛?”
金厉旭落荒而逃。他红着一张脸搭上去曺圭贤家的地铁,再怎样今天的课是逃不掉的。曺圭贤上的是贵族高中,他在路上看见金厉旭前行的轨迹,让司机把车停下,自己下车。
夕阳下沉,他的前方是落日余晖也是金厉旭。
“小金老师。”
“小金老师!”
金厉旭转过身看见曺圭贤在身后小跑向他,笑容,步伐,眼眸。自己的秘密被脸红出卖,曺小公子也是没能瞒住。今日的风再大些就快要听到心跳在泄密了。
小金老师身旁的少年白衣衬衫,领口纽扣松开一颗,修身的黑色西装校裤,单肩背着包,手故意插在口袋里伴着成熟酷飒。可见着金厉旭的手孤零零垂在两侧,曺圭贤悄悄拿出装酷的手,手背擦着手背,他的小指勾住同样握着空气的小指。
金厉旭没来得及躲开。
他不想躲开。
曺圭贤和金厉旭恋爱了。
都是初次,没有经验。曺圭贤总在金厉旭教他各种技巧时,插科打诨说着题外话逗他开心,必要时讨来一口缠绵的气息,等着金厉旭红脸推开他才乖乖听讲。金厉旭带回家的玫瑰越来越多,从一朵到一小束再到一大把,他将着玫瑰放在拥挤的房间里,看上去似是填满了爱意。
玫瑰娇嫩。
金厉旭租的房间没有足够的条件将养它。
渐渐地,他的房间里落满焦枯的花瓣,巷口的垃圾桶是他的归宿。
他没忍心告诉曺小公子。新鲜的玫瑰还是不停地被送入他的怀中,带回他的枯朽。
他还是会和以前一样。他们继续恋爱。
他们也算有过一段旅行。
若是金厉旭没生病的话就能说是完整的旅行了。
曺圭贤哄骗着父母说是和同学出来放松,其实是他私下计划好带着金厉旭出来过二人的圣诞节。也不知道是不是过于兴奋了,金厉旭在来到这个大雪飘逸的小镇就病倒了。曺圭贤不忍心他撑着陪他佯装开心,直接开了间房,悉心照料着金厉旭。金厉旭发了高烧,迷糊地连眼睛都睁不开,哼哼唧唧躺在床上还要曺圭贤不要担心,睡一觉就好了。曺小少爷第一次照顾别人,学着印象中垫了一条半凉不凉的毛巾在恋人的额间,掖了掖被角。看着金厉旭烧的通红的双颊和鼻尖不由得蹙起了眉。他再次调整了房间的空调,嘴里哼着歌哄金厉旭早些安睡。意识到恋人睡着了,曺圭贤拿起钱包和房卡急匆匆出去。烧成这样肯定需要吃药,顺便买个体温计,再看看有没有热乎乎的粥或者馄饨卖,生病了总要吃点东西暖胃。
令他没想到的是,镇上的药店离他们的旅馆有些远,窝进小腿的雪阻拦着他快速前行的脚步。雪地里留下他深深浅浅为了金厉旭狂奔的步伐,几下大风过,雪悠悠转转掩埋痕迹。
金厉旭醒来的时候带着一身被捂出的汗,面部却冰凉,鼻尖冻的几乎要呼不上气,猛地起身,被房间的低气温冻的一个哆嗦。他用沙哑到几乎无声的嗓音喊着曺圭贤的名字,阴暗的空间没有回应。他剧烈咳嗽,墙壁激荡着声波,一整个房间都在传播。金厉旭想着曺圭贤肯定出去买东西了慌慌忙忙间拔走了房卡,断了电。
原来聪明伶俐的曺小少爷也会犯浑。
冷意上身,本身就高烧的金厉旭再次晃了意识,阖眼等着曺圭贤回来。
曺圭贤带着一身的风雪在房间门口拍打,雪留给他的湿漉漉是除不去的,他哈了一口气先暖和自己。打开房门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整个房间的冷气将他包围,他一个激灵差点打翻怀中一直抱着保温的餐盒。急忙装上房卡,空调作响,他就伴着嗡嗡的声音收拾餐盒摆在桌上,在顺手重新烧一壶热水。带着寒意的外套被他丢弃在门口的地板上,曺圭贤走向床边,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外面冻的,他手附上金厉旭的额头时他觉得金厉旭烧的更重了。突来的凉意似乎也给了金厉旭清醒,鼻间舒服哼几声,眼睫扑朔几下睁开。他的小学生正揣着柔情蜜意望着他。
男孩略带歉意地开口:“抱歉,我忘记拔掉房卡房间会断电了。”
金厉旭摇摇头示意他不要担心。
“我尽力赶回来了的。”
金厉旭却因着摇头发烧的脑袋带着沉重,没听清。他张口,惯来清脆的嗓音如今跟砂纸一般粗糙。“什么?”
曺圭贤扶着金厉旭坐起身来。
“我回来了。”
金厉旭在梦中惊醒,随手打开灯。看见床头剩余的几粒退烧药,无力吐着气息。反手摸摸自己的脑袋,好像不是那么烧了。
他赤脚下床,在自己的公寓里,给自己倒了杯热水。
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的活动痕迹。
回想起自己再次做了那场梦。梦里的少年会跟他说他回来了。
可,后来好像不是这样的。
后来是怎样的呢?
好像是他的母亲察觉到两人的关系不对劲。高贵优雅的妇人找上他,带着一丝疏离的温柔刀剐着他的心。结了一大把钱,便头也不回的离开。
他真傻啊。怎么就敢接了曺圭贤的玫瑰,怎么就敢在公众场合和他牵手。
妇人没说什么,就谈了谈曺圭贤可能的未来,他退却了。
少年是他的神啊,他也该回归现实了。
金厉旭没再去曺圭贤家。曺圭贤的所有联系方式也都拉黑了。他重新去找工作,却能看见那些人审视他的目光还有婉拒语气里的不屑,金厉旭才真的意识到现实的残酷重新回来了。
他明白了。准备收拾收拾东西再次离开。
临别前,他去跟琴廊的老板道谢并道别。
女老板看着他,给了他一张机票和一张名片。
“这上面的那位是我的朋友。他你也应该听说过,还算是有名的钢琴家,也在那边的大学当教授你可以去找他。我知道,你的才华不应该单单当老师的。”
金厉旭愣神。他以为她也要疏远他来着。
“对了。不再等等嘛?这几天曺小少爷天天来这蹲你。你或许应该听听他的想法的。”
金厉旭捏着机票,冲她勉强一笑。
够了。
曺圭贤的未来不该有他。
金厉旭再次谢谢老板的照顾,看着原本放着那架钢琴的地方没再放上其他乐器反而摆满了玫瑰。他转身离去,玻璃门阖上,玫瑰的香气被隔绝。
他再没见过曺圭贤。
好多年过去了,他反而记得最清楚的是他阳台上一盆盆被栽在盆栽里的月季。曺圭贤说是家里佣人摆放的盆栽装饰。
他还记得那个如雷贯耳的钢琴家见到他第一面就是询问他,她幸福吗?
“她过得不错。”金厉旭这么回答。
金厉旭看着男人隐忍的情感懂得了那原本不售卖的钢琴是来自于谁。他听闻过的,钢琴家是白手起家,一开始也是做钢琴教师的,后来单凭自己的才华走出一条路的。又想起老板娘抽的万宝路就是他身上的味道。
男人唇角牵扯几下,没在多问。
“你想要登台表演吗?或许我能安排。”
金厉旭闻着男人身上的烟味,摇了摇头。
“那就先去我所在的大学当我的助教吧,后来慢慢升。”
“金老师!金老师!当时你为什么没选择登上舞台呢?”总是有学生这样问他。
他怕他被人所知了,曺圭贤来了。
他怕他被人所知了,曺圭贤没来。
他现在也是小有名气的大学音乐教师了。偶尔想起曺圭贤,算来他也应该大学毕业好几年了吧。
偶尔也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他送过自己的花,偶尔也会在雪天纷飞的冬日想起他说——
甜不过正主我总能的过叭。(′')
这才是我想写的师生恋。因为真的很辛苦。我姐妹暗恋过,真的特别特别苦。
写文的时候听的是小破站的up:广西吴恩师。他唱的《你一定要幸福》。真的把我一个牡丹唱哭了
大家可以搜搜他的作品情感共鸣真的流弊。
对了之前答应大家写的《你看起来很美味》大致就是旭崽是一个树莓酱里寄存的树莓酱精只有一点点大然后被圭圭买回去的故事。我觉得我现在写不了这个小甜文了,那位太太看到了可以随意认领。
以上,这里是昂昂。谢谢姐妹的喜欢!
我目前只在老福特发文~只要他在,我还会写。
罪行只有一种,那就是盗窃,其他罪行都是盗窃的变种。当你杀害一个人,你偷走一条性命,你偷走他妻子身为人妇的权利,夺走他子女的父亲。当你说谎,你偷走别人知道真相的权利。当你诈骗,你偷走公平的权利。
——卡勒德·胡赛尼《追风筝的人》
#一日一素#今日。
/练习/
“如果你要拥抱我,请提前告诉我,我好把我的小肚子收起来o(′^`)o”
*性转,注意避雷,低创,改图原材料来自网络。
*因为同个分类的存货特别多,所以这次就不放对比图了。大家应该都能看出是哪张改的,可以自行对比hhh~
《深陷泥谭》系列⑤——「漂亮姐姐」
往期回顾:
所以为什么隔了三个哥哥也阻止不了你们两甜甜腻腻???
而且我根本看不出某圭先生的发型到底哪里乱了。。。
难道这是小情侣之间的“为了靠近你”小把戏?
1
金厉旭突然不会说话了。
曾经被队友们称为“青葡萄般清脆的声音”,如今像被制成标本的灵雀,化为历史。
看过医生,找不到原因。队友们焦躁不安,急得想全球寻医;最不急的却是金厉旭本人,既来之则安之的模样。
看上去,他就像只是不想说话而已。
曺圭贤与他同住在宿舍,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没有生病,没有受伤,就是突然间地,不会说话了。哥哥们盯着变成闷葫芦的弟弟半晌,忽然又盯着更小的弟弟,炮火换了方向。
曺圭贤,是不是被你气的?
八个脑袋凑在一起也想不出个靠谱的办法,只能先各回各家。曺圭贤心情沉重,送哥哥们出门。金钟云临走的时候回头,红着眼眶,声音沙哑:圭贤啊,对不起,我刚才真的急了。
谁能不急呢?曺圭贤也急,其实并没有责怪金钟云。哥哥这么一道歉,心情更糟糕了。
金钟云哽咽着说:多陪陪他,拜托。音乐是他的生命啊。你能想象吗?金厉旭不能唱歌了,这太可怕了,他要怎么活下去啊。
说到这里,曺圭贤的鼻子也酸了。
他是金厉旭啊,superjunior的金厉旭。竟然不能唱歌了。
太可怕了。
2
早上起床,宿舍安静得像自己独居。曺圭贤从房间出来,看见金厉旭架着画板在客厅画画。颜料涂得狂放肆意,在最温柔的阳光下,作着最野性的画。
曺圭贤忽然想起来了,金厉旭曾经是学过画画的。一直以来都在见识着他卓越的音乐才能,几乎忘了他还会作画。
他在阳光下创作得极为专注,表情平静,整个客厅只有笔尖触碰画纸的声音。曺圭贤在远处看着,不敢打扰,选了沙发最远的位置,默默看着他。
哥哥们知道,他们住在一起,他们很亲;哥哥们不知道,他们悄悄在一起很久了,只是没公开而已。
想到哥哥们生怕自己不上心,千叮万嘱的模样,曺圭贤实在是哭笑不得:这是他十几年的朋友啊,这是只属于他的小宝贝啊,怎么可能不上心呢?
虽然动作很轻,但金厉旭看见他了,侧着身子看他。曺圭贤也看着他,挂着浅浅的微笑。
金厉旭看了一会儿,又转回去继续画了。曺圭贤慢慢地将昨天买的吐司面包撕成小块,安静地吃着早餐。他吃得很专注,金厉旭画得很专注,互不打扰。
忽然一片黑影从他面前掠过,手里剩下半袋的吐司就被劫走了。金厉旭特意在他吃剩半袋吐司的时候,抢走了他的早餐。现在,这家伙正坐在画板前,右手执笔,左手拿面包,两边不耽误。
曺圭贤不由得笑出来了:还挺精明,就按照自己饭量抢,原来我就是个帮你吃掉多余面包的工具人?
会对视,会抢早餐,会微笑,可是仍然不会讲话。
曺圭贤有点开心,又有点心痛。
3
曺圭贤惊恐地发现,金厉旭不仅是不会讲话,连文字都不怎么愿意使用了。他试过写小纸条,但金厉旭通常看完就扔,很少给他写答复。
最常做的事,依然只有画画。在窗边画,在房间画,他的思想、他的情绪,全都变成了线条与色彩。
曺圭贤试图进入他的世界,于是也弄来纸笔,拙劣地跟着他画。果然,金厉旭被吸引过来了,站在旁边认真地看。
“灵九,我现在是什么样子?”
曺圭贤将笔推给他,又递了一张白纸。金厉旭刷刷刷几笔,画了一只呆萌的小企鹅。
好像有路。
曺圭贤又问:“钟云哥是什么样子?”
金厉旭很快地画了一个热情的外星人,正在与地球人鸡同鸭讲。
好像可以继续下去了。
“金厉旭是什么样子?”
金厉旭愣了一下,低头盯着笔尖。他握着笔,每一笔都下得沉重。曺圭贤就这样等着,直到他的笔停下,才过去看。
他画了一只脑袋被纸箱套住的长颈鹿,在荒凉的原野上跌跌撞撞地行走,身影孤寂。
曺圭贤看着有些难过。
金厉旭对于自己的情况很清楚,也很无奈。他的脑子里有一块地方像被锁住了,正如头上套着纸箱的长颈鹿,拿不掉,挣不脱。
“那么,灵九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
金厉旭手里的笔在纸上慢慢移动,画出几根支棱着的直线条。曺圭贤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是什么东西,结果金厉旭不跟他玩了。
至少能和他对话了嘛。
曺圭贤这样想着,努力维持乐观心态。
4
金钟云独自来过宿舍一趟。金厉旭很开心,连续给他画了好几张画。
这吓到金钟云了。他觉得自己可爱的弟弟好像不是哑了,而是傻了。多愁善感突然发作,他转过身擦擦眼泪,努力不要让金厉旭看见,但给曺圭贤看见了。
“哥你没事吧?”
金钟云忍着泪水摇摇头,难过全写在脸上。
撒谎都不会,曺圭贤很无语,把他拉到一边,问他怎么了。金钟云哽咽着说,他觉得金厉旭好像受了脑损伤,恐怕是好不起来了。
连脑损伤都能出来,曺圭贤也是服气了。
“不是这样的,他没生病,也没受伤,会好起来的。”曺圭贤拿出平时和金厉旭聊天时画的画,说道,“他什么都知道啊。只是,换一种表达方式而已。”
金钟云仍然无法说服自己这算“正常”,直到离开宿舍的时候还是很低落。金厉旭看在眼里,也有些惆怅,没心情画画,更不可能说话,孤零零地抱着膝盖坐在窗边。曺圭贤过去抱着他,让他可以倚靠在自己的怀里。
如果是以前,曺圭贤会问,你怎么了,你为什么会这样。但是现在,他不会再追问了。追得太紧,金厉旭会更不舒服,然后好转的可能性就更小了。
金厉旭回头注视着他,一副认真探究的模样。曺圭贤毫不躲闪,黑溜溜的眼睛温柔地接受他的探索。冷不丁的,金厉旭凑上去亲了他一下,小鸟偷果子似的。
果子被偷的时候,千万不能惊扰小动物,不然它会跑的。
所以曺圭贤选择一动不动。
金厉旭顺势爬上来,把他按在沙发上,把果子好好地享用了一番。
腿上有什么东西硬硬地抵着他,两人都懂发生了什么。曺圭贤不认为这是个好时机,尴尬地扯扯衣服,挡住重要部位。
然而金厉旭现在像个不受规则束缚的小动物,不管什么时机不时机,想要就会去拿。他拍掉曺圭贤试图阻拦他的手,轻车熟路地开始扒宽松的居家服。
“嗯……”
身体被入侵的时候,金厉旭的喉咙里仍未发出真正的语言。偶尔有轻不可闻的叹息,却只是凌乱的呼吸。
他可能,真的就是这样了。
决定接受现实的时候,曺圭贤本以为自己会悲伤难过,结果竟然很平静。
只是不能说话了而已,他还是金厉旭啊。
自己爱着的那个金厉旭啊。
5
数不清过去了多少天,曺圭贤已经算是习惯静默的金厉旭了。不能说话,那就用纸笔聊天,而且金厉旭用图画表达的能力非常好,没有文字丝毫不影响他的毒舌功力。
曺圭贤看着金厉旭开心地画了一堆画,把成员们都悄咪咪地吐槽了一遍。
特哥和希澈哥就像猫咪和鸭子做朋友,猫咪即使被鸭子烦得要死,也不敢亮爪子,生怕把鸭子挠坏了。
始源长得太像马了,所以总是很想在他背上蹦迪。
D&E像猴子和宠物虎在一起生活,老虎其实有一百种方式可以把猴子按在地上摩擦,却压根没想过这么干,所以猴子才皮上天。
只有外星人才能形容艺声哥了,跟上他的思维真的好难。
神童哥瘦下来之后,虽然帅,但看起来没那么好玩了,瘦瘦的神童哥好像还没画习惯呢。
“好可爱。”曺圭贤赞叹不已,“灵九好可爱。”
金厉旭抬头看着他,眼神有点疑惑。
“这里。”曺圭贤的手指在他的脑袋上轻轻点了一下,“这里最可爱了。你的思想比什么都可爱。”
金厉旭从自己随手画的简笔画中抽出很早之前画的一张,头戴纸箱的长颈鹿,放在曺圭贤面前。
“还是很可爱。”曺圭贤看着画,眼含爱意,“以前、现在,你都很可爱,我很喜欢。”
金厉旭低下头,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画纸都被沾湿了。曺圭贤有点慌,结果发现他又抽出了一张画。
也是很早之前画的,当时没认出来是什么东西的凌乱直线条。
金厉旭握着笔,坚定地往图上填充内容。曺圭贤伸过脑袋去看,终于看出了妙处。
粗粝的画面补充细节后,慢慢呈现出圆润可爱的模样。一笔一画的勾勒张弛有度,既有骨骼的力量,又有皮肉的温暖。待他完成画面后,一只小企鹅站在中间,羽翼丰盈,眼神温柔,怎么看都像金厉旭画过的曺圭贤。
“圭……圭贤。”
听到金厉旭被尘封许久的声音,曺圭贤惊呆了,头皮发麻,手足无措。
“谢谢你。我,回来了。”
金厉旭的声音还有些许沙哑,但一定很快就能恢复过来。曺圭贤都快要哭了,把那幅画看了又看,终于想起来是怎么回事了。
最初画这张画的时候,他问的问题是:灵九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
现在,金厉旭把答案给他了:是一个被遮住一半的世界,外面有一只小企鹅在守护着他。
“我做了什么啊……我什么都没有做……”曺圭贤抱着他,语无伦次,“可是你回来了……回来就好,嗯,可以了……”
“做了很多。”金厉旭在他耳边说道,“突然发现,无论如何,你都会喜欢我,所以就不害怕了。那就,回来吧。”
曺圭贤这回真的要哭了,什么都说不出来。
“圭圭,我爱你,我爱你。”金厉旭说道,“因为很想对你说这句话,所以,必须回来。”
6
金厉旭能说话了。
哥哥们喜大普奔,恨不得把他抱起来转圈圈。之前为了瞒着这件事,不知忧心得掉了多少头发,现在总算解放了。
曺圭贤脸上挂着成功人士的微笑,答道:“要用爱啊。”
“哎西……”
哥哥们都超嫌弃,觉得这答案太官方,像是放送专用的说辞。
吃瓜群众散去,曺圭贤跑到金厉旭身边,腻腻歪歪地说道:“他们怎么都不信?我说的是实话啊。”
金厉旭揉着他的头发,笑了。
“就是啊~”
*请大家看我狗尾续貂
天下着雪,十九卷的头发有些塌了,揣着暖袖,周香芸站在一边,问她:“小凤仙跟将军走了吗?”
十九的手紧紧纠结在一起,扣着指缝,雪落在她膝盖上,像一小团棉花絮子。院子里一盏昏黄的灯光照亮一小片雪地,像是黄昏的云,夕阳的霞,瞧起来暖和极了。越靠门口照不到的地方,便渐渐褪去光晕,凝聚成天似的黑。大圣蹲在明暗一线交界的地方,慢慢道:“一准儿走了。”
可是还是没有人动弹,十几口子人在雪地里等着,也不嫌冷,一盆火炉端到了正中间,呼呼的冒着火星子,雪也浇不灭,炽热的火舌撩烂了兜雪的布袋,于是雪越下越大了。
小九儿的笼子被挂在檐下,那鹩哥...
小九儿的笼子被挂在檐下,那鹩哥转着半截拇指大点儿的脑袋,左右环顾了一圈,突然叫到:“蕊哥儿!蕊哥儿!”
院子里的人吓了一跳,沅兰埋怨:“肯定是七少爷教的。”
周香芸却突然惊呼一声:“师父!”
商细蕊站在门口,从黑暗里走出来,一步一步,跌跌撞撞的踩过深夜里的雪,踏过明暗交界,走进黄昏的云里来。
他脸上的妆花了,泪珠子都是黑的,周香芸急急拽住了他的胳膊,一叠声的唤他师父,商细蕊抬头看了一眼他,站住了,迟缓的眨了眨眼睛,一泡含在眼眶里的泪滚下来,冰凉凉的,把他脸上脏兮兮的污渍冲开一点。他这才看见水云楼众人。
“都回吧。”
他的声音听着有些吃力,像喉头堵这一口棉花,十九站起来,一兜雪从她棉袍上滑下去,指挥着遣散众人:“回去吧,明儿还要起那。”
众人散了,只留一个周香芸。
他跟在商细蕊身后,亦步亦趋,蹚过黄昏处的雪,再往前,倒也不是黎明。周香芸个子长的飞快,只是时常弓着身子,畏畏缩缩的,那些天商细蕊不在,硬抗这水云楼一家老小,不由得挺直了,站稳了,再这么一瞧,他竟比商细蕊还要高出一些。
他同商细蕊进了屋,屋里的炭盆灭着——他们都以为小凤仙跟蔡锷跑了,便没有备炉子。周香芸拿火折子把炭盆烧着,又把炉子捅开,商细蕊坐在炕沿上,披风湿漉漉的,人也湿透了,呆呆征征的,眼瞧着三魂丢了七魄。周香芸不怕他犯疯病,就怕他什么多不说,什么都不做,瞧着更让人心惊胆战。
炉子点着了,周香芸坐上水,烧开了,沏了一杯热茶,又灌了汤婆子,塞到商细蕊手里:“师父,这斗篷湿透了,我给您脱下来吧。”
商细蕊没言语,自己个儿去结斗篷的带子,周香芸见他手里攥着一张小纸片,心里咯噔一下子,垂着头,心里叹了好长一口气,他把商细蕊湿漉漉的斗篷晾起来,又给他拿了干净衣裳,打了盆热水洗脸,要让自己忙起来。
商细蕊粗暴的擦干净了脸上的妆,眼睛有些酸痛,眼皮底下泛红,想是进了油彩,迷了眼。他揉着眼皮踹了小周子一脚,让他把又弓起的背挺直了,道:“站直了,都是挑班的人了,怎么还在这受气包似的。”
周香芸期期艾艾的,转过头去看他:“师,师父......”
商细蕊用毛巾拭着脸,热腾腾的熏的眼眶子疼,把他手心里攥的皱皱巴巴的那张火车票拍在桌子上:“洋人造的玩意儿不等人。”
商细蕊用毛巾捂了脸,闷闷的:“你们在外边干什么呢,天寒地冻的,都要闹风寒怎么着。”
周香芸张了张嘴:“啊...没,没干什么。”
商细蕊毛巾依旧捂着脸:“嗯,明儿去扫听扫听,去香港的车什么还有票。”
周香芸心里一时说不出什么滋味来,一是觉得商细蕊肯下这个决心,当真是奔二爷而去了,二人这份情义,沉甸甸的,旁人看了去,都觉得过于脱俗,当真知己无二。
二是觉得有些惶恐不安,偌大一个水云楼,日后里,战乱交加,十几口子张嘴吃戏饭的人,没了程凤台招抚,又没了商细蕊一杆硬骨头撑着,他周香芸可如何是好。
商细蕊把脸抹干净了,泛着些热水烫过的红,毛巾在他手里冒着热气儿,他顺手又把手给擦了,慢慢道:“小周子,不要怕,人各有命,他们有他们的命,我也有我的。等我走了之后,能唱就唱,实在唱不下去了,就散了吧。我不怨你,只怨这世道,不让我们好过。”
“师父....”
“啊,对,票要买两张,我带着小来一起走,师姐以后要是嫁了人,估计都没心逢年过节给她烧香,我把她带去香港,夫唱妇随嘛,她肯定愿意。”
商细蕊把凉了的毛巾扔到水盆子里去,周香芸把茶壶递到他手心里,咬着嘴唇,“师娘肯定愿意跟师父走,您俩关系那么深,怎么会不愿意那。”
商细蕊喝了口热茶,暖洋洋的一直热到胃里,让他冻的紧绷的身体长长舒了一口气,他看着周香芸,伸出手,拍了拍炕沿:“来,周子,我还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周香芸摇了摇头:“师父,我在这儿听吧。”
商细蕊征征的:“周老板——”
周香芸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憋在眼眶子的泪终于落了下来:“师父,您别这样,小周子担不起!”周香芸一抹眼泪,声音顿时扬高了好几个调,可泪珠子还是噼里啪了的往下掉。
十九,沅兰,大圣他们站在门口听着,互相对视了一眼。
“要不是当初您把我从云喜班救出来,我早就不知道死哪里去了,怎么可能还有今天,您这句话,我担不起,甭管日后小周子是生是死,是唱好了是唱孬了,有我一日,就有水云楼一日,只要我还能唱——不,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万万不能砸了水云楼的招牌。”
周香芸一个头磕在地上,呜咽道:“师父,您是我永远的师父啊!”
商细蕊半晌没动静,周香芸也伏在地下半晌,十九听屋里没了声儿,几乎要推门进来了,便听商细蕊道:“滚起来,你师父还没死哪,哭什么丧!嗳呀,快起来,我逗你呢!”
周香芸泪眼摩挲的抬起头,见商细蕊皱着眉,迟疑的问:“真的?”
“我叫你一声周老板怎么就哭成这样,你怎么担不起,我告诉你周香芸,你就是周老板,给我担住喽!”商细蕊伸脚踹了一下周香芸:“膝盖骨这么软,甭说是我徒弟,臊的慌,快起来快起来!”
周香芸被他踹的破涕而笑,一个轱辘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我还以为您不认我了那。”
商细蕊拨了拨自己湿漉漉的头发,道:“净瞎想没谱的事儿,以后可别让人欺负了,谁都不行,欺负你就揍回去,狠狠地揍回去,实在没辙了,给我拍电报——到时候我给你地址,等我回来给你揍!”
周香芸笑了,道:“师父,等太平了,您和二爷一块再回来,我们水云楼都等着你。”
商细蕊沉默了一会儿,“快,很快就会太平了。”
可周香芸也知道,太平的日子,还望不到眼那。
第二天商细蕊醒的有些晚,一晚上光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梦见了他小时,梦见了曾爱玉,他牵着曾爱玉的手往前跑,跑着跑着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只得硬着头皮往前,又遇见商菊贞,遇见蒋梦萍,遇见小来,直到这些人都在渐行渐远中离他而去,程凤台终于牢牢的握住了他的手。
他唤了一声二爷,梦便醒了。
商细蕊揉了揉眼睛,披着衣服爬起来,那张桌子上放着的车票已经阴干了,冰凉凉的。
他下了床,趿着鞋往屋外走,厨房里的草窠里捂着米饭,还是热的,锅里闷着冬笋炒肉,他抽了抽鼻子,肚子有些饿了。
可院子里没有人,小九也没叫唤,可商细蕊饿起来便是不管不顾的,要比平时还要再呆上一些,于是压根也没发现,整个水云楼里静悄悄的。
他吃过了饭,探头往当院里一瞧,昨夜下的新雪积了厚厚的一层,没人给扫出一条走人的小径,于是杂乱的脚印拓在雪地里,乱哄哄的,像是戏开锣之前的后台,杂乱无章,各做个的活计,后脚跟挨着前脚掌的挤挤攘攘。一旦登了台,就是要往一处使劲儿了——这些脚印许是从西厢房出来的,又或许是东厢房,可眼看着便聚成一股,好像要往一处去了。
商细蕊见四下无人,以为水云楼都去上戏了,心中赞叹了一番周香芸,一副很是满意的样子。
昨天夜里他跑到火车站时,火车已经轰隆隆的开了,这个铁皮怪物的烟囱冒着浓烟,一路开向远方,商细蕊追着火车跑了二里地,直到再也追不上了,脚下一滑,仰面摔进了雪里,摔的脑袋发懵,他在雪地里躺了一会儿,浑身冻的冰凉,缓了好一会儿,才从雪地里爬出了,慢慢的往回走。
那张开往香港的火车票也不知道是被他手心的冷汗打湿了,还是被雪水泡了,寒风一吹,竟然像在手心里攥了一把刀,扎到人心肺里去。
他的脑子很迟钝的转着弯,像是也被冻住了,只能听见一阵子火车汽笛的轰鸣声——商细蕊回头一瞧,可火车早已看不见了。
商细蕊回过了神,转身进了屋,他昨天穿的那件棉袍还晾在火炉边上烤着,他伸手往袖子里掏了掏,摸出来一张小纸片——这是张纸壳,正面印着卖香烟的
女郎,反面用钢笔重重的写了一串地址,笔尖在纸壳上压出重重的印子,落款显然的不稳,一大团墨渍晕在最后,遮掩住几个字,只能瞧见最打头的一个“程”字。
这是一个卖烟的小贩给他的,说有一位拄着拐的爷指名要给水云楼的商老板,请他务必要送到,还给留下一句话,商细蕊问他是什么话,那小贩回忆了一下,道,那位爷只是说,程家女眷多,他不能留下来继续等,切记要时常与他联络。
商细蕊摸索着那张纸片,半天没有言语。
到了晌午,水云楼的一伙子人才都乌泱泱的回来,大圣拎着小九儿的笼子,那鹩哥脑袋上炸开了毛,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似的。商细蕊盘腿坐在炕上收拾行李,十九过来给他帮忙,商细蕊抬眼一看,见十九脸上涂着脂粉,还穿了一件过年的新衣裳,便问:“这是干什么去了,打扮成这样?”
十九头也不抬的把他胡乱塞进箱子里的衣服薅出来,重新摊开叠平了,道:“你管我那,老大不小了,连个衣服都不会叠,也不知道程二爷相中你什么了,昨儿个还失魂落魄的跑回来,我要是你,就知道叫个黄包车!”
商细蕊垂这脑袋,好像在思考昨天为什么没有坐车,可他想来想去,似乎也没有找到什么“非要坐车的理由”,于是便只好作罢。
十九接着道:“到了程家,跟人客气一点,可别撒癔症了。程二爷能任你折腾,程家还有一大口子那,这个节骨点上,可别让人家撵出来。”
商细蕊听了,也没有反驳,反倒是乖乖的点了点头:“知道了,师姐。”
十九晃了晃神,把他的一件褂子叠好放进箱子里,站起来背过身子抹了把脸:“还有什么收拾的,你那些戏服怎么带,还有头面,那玩意这么多这么沉,你要不让周子大圣送送你,路上万一遭了贼——”
“你们留着吧。”
商细蕊道,“我不一定还能用得着,用到了再说吧。”
十九道:“带着赵飞燕,我们可不会跳那劳什子掌上舞,留着没用。”
商细蕊一愣,突然就想起刚打完擂台的那天晚上,程凤台搀他上去谢座儿,隔着厚厚的一层衣服,他却觉得握住了程凤台的血肉,炽热滚烫,烧的他手心出了好多汗。
他笑了笑,点了点头:“嗯,赵飞燕好带一点。”
十九扭身便走了。
商细蕊瞧着箱子里整整齐齐的衣服,慢慢的,不笑了。
周香芸给他买的票是后天的,说是不太好买,不少人要坐火车,有去上海的,有去重庆的,也有往香港去的,商细蕊细细收好了票,往教堂里去了。
那洋人的教堂建的很高,耸着尖,像个拔地而起的锥子,住了好些个穿黑衣服蒙头巾的修女,还有一个黄胡子的外国佬,胸前挂着十字架,穿着袍子,逢人就说“阿门”
商细蕊之前同程凤台来过几次教堂,一次是为了躲日本兵,一次的安葬小来,最早的一回,是程凤台听见这里边唱颂歌,领着商细蕊瞧一瞧凑热闹的。
商细蕊从没听过这种美声唱法,觉得很稀罕,很好玩,还跟那个领唱驴唇不对马嘴的聊了半天,回去试了试嗓,差点把程凤台从床上吓到翻下来。商细蕊一拳捣在他胸口,嚷了半天,于是程凤台是笑也不敢笑了,憋的险些穿不过来气,后来只能把人领出去吃一顿宵夜作罢。
商细蕊把一张车票放到小来的墓碑前,那碑上原本刻了一个好大的十字架,商细蕊不懂,程凤台说,是保佑小来平安的,商细蕊道那劳什子洋人神连洋人都保护不了,跑到咱们国家来兴风作浪的,怎么还能保护小来那?于是不依不饶的让石匠把十字架给磨了,只写着“商门小来之墓”几个字,刻的深深的,程凤台无法,只能依他。
他站在那里,看了那几个深深地字,仿佛也阴刻在了心上,过了一会儿,有些起风了,商细蕊捡了块石头,把戏票压好,轻轻的道:“走吧。”
风刮的有些大了,把商细蕊的袍子吹起来,把光秃秃的树枝吹起来,北平的冬天也即将在这寒风中睡去,而春日不知道何时才能在一湾暖水河塘里醒过来。
商细蕊走的那天,水云楼歇了戏,浩浩荡荡的送他去火车站——知道的是辞行,不知的还以为是要去打架,火车站的警察看了,听过商郎梨园会馆打架的名号,拥了一伙子人把他拦下了。十九脾气大,吊着嗓子骂:“没瞧见过送人的是不是,别挡着我们班主儿的路!”
大圣拎着小九也不言语,不打圆场,直眉楞眼的盯着那些个警察,大有点打架的意思,最后只能周香芸出来说话,可他还没张嘴,商细蕊便开了腔,只见他一转身,对着水云楼众人,拱手道:“大家伙儿都回吧,天儿冷,就送到这就行了。”
“细伢子,”沅兰开了口:“保重。”
商细蕊笑了:“师姐你也保重。”
于是终于有一片空中的云摇摇欲坠的将要跌下来。跌进尘烟滚滚的世间。
北平往香港去的火车开了。
车轮慢慢的于铁轨上向前,北平的故事在漆黑浓烟里后退,一出长生殿,一曲赵飞燕,红尘里的春闺旧梦散去了,露出一段战金山,一折击鼓骂曹,和现世累累白骨积攒起的一声声炮鸣。
后来当商细蕊从箱子里找出一张水云楼合照的时候,北平已经离他很远很远了,他抬起头往窗外瞧了瞧,只能瞧见飞速后退的树林,有一列火车从他身边擦肩而过,不知载着谁,也不知奔向谁。
只是道:
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
Theendofthearticle
最后写一些我想说的,关于结局,关于鬓边的话:
这篇哝哝搓搓在我昏头昏脑,神志不清下终于写完了,我写文有个习惯,或许对应所谓沉浸式表演,我很喜欢在写完一个段落之后用各种看起来诡异的方式,把自己代入角色的心境,快速的调整情绪,来把其中的故事重新梳理一遍。
很诡异,我也很受用。
但是这篇文写到最后,老给我一种,哪里错了,哪里不太对,但是调改不过来的感觉,后来我想了想“我不再把商细蕊和程凤台,把水云楼这一大家子当做笔下的人物了,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有思想有选择有血有肉的人”
他们应当会自己走向命运的终点,而不是任由别人安排。
这个结局只能是,我想当然的,故事到底是什么样,每个人心中都有定论,只是我来再陪他们走最后一程,往后就是,各保金石躯。
起先我并不想续写同人,因为被结局虐的心灰意冷,觉得“啊,就这样吧,到此为止吧”,但是后来清醒过来,还是腆着逼脸哝哝搓搓的写,心想,蕊哥儿,咱家来陪你走最后一段路了。
文中最后一句话,也是我喜欢的一句戏词,原本想接周香芸的口唱出来,最后还是觉得,含蓄一下,缀在末尾吧。
「谢当今盛明唐主,敕赐为夫妇。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愿普天下有情人的都成了眷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