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cryphilia:泪觉性癖/恋哭癖。看到恋人流泪或哽咽就会感到兴奋,包括喜欢把恋人弄哭或者看到恋人流泪就不合时宜地产生生理反应。
1
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恋人产生厌烦的?滨田朝光没想过这个问题,当他猛然发觉渡边温斗好像很久没流泪了的时候,爱意早在日复一日的相敬如宾中被消耗殆尽。
温斗的二十岁生日已经过去四个月,在这四个月中两人罕见地没有发生任何争执,曾经难缠又孩子气的那个人变了,变得总是沉默着应允,最重要的是,眼泪,没有眼泪。
幼稚的温斗总会因为各种事流泪,因为朝光没有准时回家而置气流泪、因为太久没有见面被思念折磨得流下眼泪、在争吵时毫无征兆的泪失禁…在朝光的对爱的认知中,眼泪是爱的产物与证明,只有这含盐量0.6%的水珠能软化自己枯木般的心。盐带来了最原始的食欲,泪是最原始的爱欲,这是朝光时刻殷切期盼着,却永不能宣之于口的卑劣秘密。
时钟上的秒针在转动,扰乱着脆弱不堪的神经。现在是凌晨两点,朝光转过身注视着恋人有些浮肿的脸,对方皱着眉,似乎做了一个不好的梦。作为温斗此时唯一能够依靠的恋人,朝光却没有着急把他叫醒,让他能够从噩梦中脱身。“你只有在为我流泪和睡着时才显得没那么讨厌”,朝光在心里想,平静地下定决心,是时候该为这段几近干涸的感情画上休止符。
2
阳光筛进餐厅,可以看见空气中有细细碎碎的尘埃在漂浮。省略了早安问候,温斗拉开另一头的椅子坐下,朝光在这时开口。
“过几天是两周年纪念日...我准备了礼物。”
骨节纤细的手覆上盒子,从中拿出一根漂亮的项链,吊坠像一滴澄澈透明的眼泪。
温斗作出夸张的“哇喔”表情,然后低下头,把垂在脖子上的长发攥起,让朝光帮自己戴上项链。
鲁伯特之泪,温斗上网的时候看见过,是融化的玻璃在重力作用下自然滴入冰水中形成的玻璃泪滴。据说异常坚硬,可以承受八吨的压力,子弹也无法将其击碎。人们常用鲁伯特之泪来比喻爱情,希望爱情也能与其一样坚固无比。
寓意真好,温斗心想。
“...还有,为了纪念在一起两周年,我们去旅行吧。”
温斗愣神片刻,显得有些诧异。朝光也很诧异,“以前总闹着要去旅行呢,现在收到这样的惊喜也不会感动到流泪了吗?”
温斗没听清,不过朝光也没有再复述。
3
从两人在东京的小家出发,一路南下,先去承载朝光47号回忆的大阪看一看,再经过温斗的故乡福冈,最后一站,去最北边的札幌。从秋到冬,一定会成为一场刻骨铭心的旅行。
制定旅行路线的时候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最有纪念意义的一站就去札幌吧。欣喜对视的目光如同透明丝线把两人的思维链接,同频共振。这让朝光想起了在A2作曲时的两人,以前也是有这样的默契呢,几乎不需要开口就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只不过在无数个捉摸不到对方想法的时刻,两人也心照不宣地选择了缄默。
抽丝剥茧,分手绝不只是闭上眼睛,不再让视线交汇这么简单,因为人最不能遗忘的场景往往都是在闭眼时浮现,越想打断就越忍不住睁眼,随后朝光笑起来,温斗哭起来,札幌的冬雪下起来,这段旅程的使命就实现了。
“札幌的寓意好浪漫呀...”
朝光出神中愣了一下。
“‘一起去札幌吗’的意思是‘我喜欢你’,哥肯定第一次听说吧...”
“电影《情书》也是在札幌取景拍摄的,哥还记得吗?我们一起看过的《情书》...”
温斗一边刷着攻略一边喋喋不休,朝光没有回应,而是带着一点笑着分心感叹,看来他们在爱欲上真的没什么默契。神经大条偏又爱看些爱情电影的温斗大概永远也不知道,此时自己正依靠着的恋人选择札幌的初衷并非追求什么地久天长的浪漫寓意,反而是为了在密闭狭小的雪地缆车里提分手,好让他无处可逃,只能沉默着妥协、或是流着泪乞求,说不定眼泪还会被冻成冰晶。
朝光看着温斗柔软的头发,发丝不受摆布地依附在自己的领口。这个角度理应是看不见温斗的表情,朝光却不由地补全了他流泪的模样。
闭着眼任思绪发散,他又想到《情书》的女主渡边博子也姓渡边,和恋人一样。当初两人一同看完《情书》后,温斗觉得博子是不幸的,只因她有着和男主初恋一样的脸就沦为替身,被错误的悸动耽误。朝光当时并不这么认为,但也只是耸耸肩表达对此的惋惜。此时此刻朝光也想耸耸肩,却因为被温斗贴得太紧而无法动弹,他不舒服地挪开了一些,叹出一口气。如果渡边温斗是渡边博子,或许自己真的就是那个只留下柔情幻想就不告而别的藤井树。
现在的温斗是过去温斗的替身,滨田朝光拼命想从20岁的爱人身上找到14岁那个人的影子,却不敢转头直视他的容颜。
4
温斗成长得似乎有些太快了——朝光上次带他来大阪的时候,他还说着一口博多腔,现在却已经能持着流利的关西腔不露破绽地和大阪人交流。
滨田朝光看见还没自己高的温斗站在八坂神社的狮子头前朝自己招手:“哥快过来,站在狮子殿前可以吸走坏运气!”,又看见自己拿起相机把镜头对准龇牙咧嘴装凶的温斗。镜头挡住了自己的眼睛,朝光觉得自己的眼睛一定是在笑。
“都说神明狮子可以吞噬恶灵,我现在却怀疑世界上是否真的存在恶灵。”
朝光又听见熟悉的低沉嗓音在耳边响起,裹挟着他从回忆中抽离。今天的阳光很好,很久没出门晒太阳的朝光呆滞地盯着太阳中心,忽然眼前发白,感到一阵眩晕。
没有听见回应的渡边温斗回头寻找朝光,只找到一张毫无血色的脸,虚弱得像将要被狮子吞噬的恶灵。
“我们走吧。”温斗微微发凉的掌心遮住了朝光的眼睛。
5
灼人的热潮已经褪去,深秋的风刮走身上的黏腻,氤氲在高楼大厦群中。朝光站在通天阁的顶层露天平台俯瞰最熟悉又最陌生的大阪城,对自己离家的时光忽然有了实感。他拍拍正低着头把玩自己刚抽到的chiikawa纪念币的温斗,指着脚下小小的建筑开始介绍,从“世界大温泉”到自己小时候经常去吃的炸串店。
温斗打断了难得喋喋不休的朝光,“哥这样好像一个总是沉浸在过去没完没了的老头子”。停顿间身后的管道穿来一阵阵孩童的尖叫声,逗笑了朝光和温斗。朝光想起第一次玩高塔滑梯被吓出眼泪的温斗,强行把眼泪憋回去假装自己没哭过的模样实在是可怜又可爱。温斗同样被带回到了那段有些难堪的回忆,“幼稚,我现在再玩滑梯肯定不会和以前一样尖叫”,说完就牵起朝光的手往电梯走,“我们现在就去排滑梯”。
破音的沙哑尖叫声再次逗笑了等待中的朝光,每一个劈叉的尾音都在向整座塔的人宣告:一个超级胆小鬼正在玩滑梯。一分钟后朝光面无表情从滑梯里钻出,抬眼看见比自己先下去的、超级嘴硬的胆小鬼红着脸站在一旁等待,撅着的嘴比脑子先快一步说出:“我还担心哥嘲笑我呢...”
“我在上面的时候已经笑过了。”朝光回了一句不算安慰的安慰,凑巧刮起的风吹散了朝光因为憋笑而有些颤抖的咬字。
温斗的大眼睛失焦又聚焦,留下一句“我去买个冰淇淋润润喊嗓子”就独自跑开。朝光看见某个歪歪扭扭的身影因为太着急被小石子绊了一趔趄,和记忆里那个难忘的影子完美重叠。
他忽然感觉温斗好像从来没变过。
6
机翼的轰鸣声终于减轻了不少,滨田朝光摘下降噪耳机。每次摘下耳机的瞬间都像是浑身被抽真空后又被释放回现实世界,耳膜内外气压瞬间平衡,真实又不真切的声音涌入大脑。
神经衰弱让朝光的听觉中枢无法适应噪音环境,“或许我还是适合在真空环境中生存”,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想法。为了逃避噪声的折磨他一度选择忽略所有声音,包括人类嘴巴一张一合说出的话。
状况最严重的时候滨田紧闭门窗蒙在被子里一星期不出门,蜷缩着幻想着回到母亲温暖又宁静的子宫中洄游。只有温斗每天进屋在窗台插上新买的花,顺便给角落里那一团微小的阴影递上一杯新鲜的水。门缝偶尔透出光,又在朝光抬眼的瞬间悄悄合上溜走,朝光用没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没关系,其实你可以进来,没关系的。”
温斗感受到一片目光轻轻落在自己身上,夹杂着捉摸不透的感情,自己胸前的鲁伯特之泪在阳光的照射下融化成一颗摇摇欲坠的眼泪。或许是项链的反光太刺眼了,哥的眼睛才会那样苦涩,温斗的手还没来得及碰到朝光座位边的遮光板,就轻轻落在朝光手心。
“马上就要回到你长大的地方,温斗,你已经两年没回家......对你来说成长的代价是什么?”
渡边温斗轻轻抽出自己的手,拉下遮光板,“能带哥一起回家我很开心。至于成长的代价,我不知道,也从没想过。”
然后温斗戴上了眼罩,两人很久没有说话。
“对不起,”滨田朝光对着轻而易举陷入睡眠的温斗挤出一个很拧巴的假笑,“也许一个人成长的代价就是失去眼泪”。
7
朝光不愿打扰渡边一家,于是落地后推着行李去了事先订好的酒店,黏糊糊的跟屁虫舍不得让朝光在不熟悉的城市单独居住,干脆一起住在了酒店。
在去往相岛的电车上温斗注意到朝光肩上的斜挂包鼓鼓囊囊的,“这里面是相机和猫条喔~”,朝光笑着解释。
“哥,其实相岛不允许游客自带猫条喂猫...”
朝光的脸色一阵红一阵青,温斗第一次看见那张春天永远不会到来的冰川脸上露出如此窘迫的表情,两人在电车角落靠在一起轻声笑成一团。
失去眼泪没什么大不了,幸福的时刻还能一起欢笑,这就足够了。朝光终于意识到自己对于爱人冰碴般的控制欲其实一直深扎在自己心中,刺痛温斗的同时也刺痛着自己。一切阴霾与怀疑被扫清,扔在这趟旅途中。滨田朝光感觉自己内心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像这样轻松。
滑动控制转盘检查刚拍摄的照片的时候朝光不小心滑过了头,翻回到了这部相机拍摄的第一张照片——十几岁温斗的侧脸,阳光把睫毛和瞳孔漂成浅金色。早年还是小豆包的温斗听见哥说“别动,这个角度好看”就会像被按下暂停键,等听到快门的咔喳声后才敢呼吸。
此时此刻朝光伸手想摸一摸那个人的脸,指尖却只触碰到没有温度的显示屏幕。
滨田朝光放下相机,看见被猫咪翻肚皮示好的温斗逆着光影朝自己笑,说自己刚刚找到了一片四叶草。
8
宅家闲聊时温斗不止一次提到自己很想去福冈的灯笼祭,恋人会结伴入场然后一起放飞灯笼,整座城市的天空都会点缀着情侣们闪闪发光的心愿。“只可惜是在夏末,赶不上了”,滨田朝光还记得温斗嘟囔着说出这句话时遗憾的神情。所以福冈之旅最后一天,他悄悄买了很多帆布灯笼,打算在夜晚给温斗惊喜。
吃完晚饭朝光毫无征兆地消失,再出现时身后飘着好几个散发着暖色光的灯笼。一只在浮动的夜光游水母,荒谬又浪漫地出现在福冈的街头。
“哥,谢谢你。”被温斗拥入怀中的水母朝光嘴角闪过一丝不明显的笑意。
温斗许下和朝光一直在一起的心愿,放飞了灯笼,然后泪水不可控地夺眶而出。
如果可以的话朝光想把温斗的泪水卷入舌尖,然后悉数吞咽。但他只是轻轻擦去爱人珍贵的眼泪,现在的温斗已经不需要眼泪作为爱的请柬。
朝光的手插入温斗柔顺的发丝,渐渐靠近的身体引领着自己覆上温斗有些干燥的嘴唇,远去的灯笼照不清两人晦涩不明的表情。湿润的液体从脸颊滑下,滨田朝光尝到了一些咸味,原来是自己的眼泪。
9
第二天就要启程去札幌,朝光久违地和温斗说了晚安后关灯躺下。他急于闭上眼幻想和温斗即将开启的幸福的下一程,以至于忽视了黑夜中有一双含泪的眼睛迟迟没有闭合。
这一晚朝光睡得前所未有的安稳,醒来后他打了个冷噤,发现枕边没有熟悉的体温。
“ruto,你在洗手间吗...”
朝光发现房间里所有温斗存在的痕迹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剩自己的行李散落在各个角落。这一刻,他终于知道自己不会得到爱人的回应了。
像是落入俗套的悲情偶像剧情节,朝光在床头发现了一封温斗留下的信,上面压着自己送给温斗的鲁伯特之泪。顾不上紊乱的心率,朝光颤抖着双手打开。
「哥,有很多话很难当面说出口,所以请原谅我留下一封信来替我告别。
在这趟旅行中哥说了很多很奇怪的话,好像总是在暗示着我什么,所以我猜到大概这趟旅行结束哥就要跟我说分手了吧。
哥好像总在惋惜我不再流下的眼泪,是不是以为我在感情中变得麻木了呢...看来这么聪明的哥也会有会错意的时候。
以前流泪是因为总感到痛苦,但和哥在一起之后我变得前所未有的幸福,所以不再流泪。我没有长大,我一直是哥眼中的那个孩子,只不过变成了更幸福的孩子。
或许是这样的我让哥感到厌倦,这些我都能感受到,只是我没有勇气面对。我更没有勇气面对哥未来会对我提出的就此别过,也请原谅这样懦弱的我在福冈逃走。
我想我该回家了。
写到这里都难得地没有哭,所以哥看信的时候也不要难过。以前的我因为有了哥所以不再流泪,现在的我也不再为哥流泪了。」
10
人们常用万物不摧的鲁伯特之泪比喻爱情,却忽略了鲁伯特之泪的尾部异常脆弱,只要轻轻一捏就会瞬间崩裂碎成粉末。
爱能像鲁伯特之泪的头部一样坚固,也能像尾部一样脆弱不堪。也许本不该用定格于最后一秒的眼泪来形容爱情。
朝光把项链扔进垃圾桶,带着信独自离开了这座城市。两人都不知道此时此刻札幌的天空飘下了今年的初雪。
二十代的酸涩思绪像雪一样无质,飘落在渡边温斗的眼睛里,融化又结冰。冰层之下,是一片滨田朝光永远无法游离的,沉寂的盐水湖。
番外:
渡边温斗频繁梦见一只白鸽在札幌雪地上空绕着晴日盘旋,挥之不去。只有把心底的白鸽放飞,他才算彻底自由。
就像是心底某种隐秘的召唤,温斗决定去札幌,完成十年前、也就是二十代的自己未完成的旅行。
在日本生活了三十年,踏上札幌的雪地还是第一次,阳光有些刺眼,温斗眯着眼,适应眼前与自己褪色的幻想有着天壤之别的地方。日光钝钝地割开天际线,札幌比想象中要暖和一些,温斗心想,大概是因为札幌有太多有关爱情的传言,所以总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到拥抱。能让人情不自禁拥抱的地方,一定很冷吧。不过他现在是一个人来的,当年那个撂下一张空头支票又匆匆离去的人已不见踪影。
想到这里温斗又有些不甘心,并非仍存眷恋,而是回忆起当年默契定下同个旅行终点的两人,不知今天是否也有同样的默契再重逢。
一句问候把沉浸在思绪中的温斗打捞回现实。在这座陌生的城市有谁会认识自己?温斗转过身,在熟悉的角度对上一双十年不曾变过的眼睛。
没有久别重逢的寒暄,也没有异地相遇的惊诧,就像一滩无法被石子激起涟漪的死水。朝光耸耸肩,解释分手后自己就在这里定居。沉默过后,温斗开口问:“有烟吗?”,因为太久没说话,声音听起来有些嘶哑。
“我以为你戒了。”
对面那人掏出两根烟,一根递给温斗。
“在今天之前我也这么以为。”
朝光按动打火机,风有些大,火苗摇曳着,直到青白的烟雾升起来。“不太好用。”他把打火机揣回口袋,向着温斗凑近了点,两支烟也因此挨近。他不常用这种方式给人点烟,太过亲昵是次要,主要是会呛到人……
用烟点烟,无论是姿势和距离,在旁人看来都像是在接吻。
肺部和鼻腔的灼烧感险些刺激得泪水夺眶而出,温斗狼狈地别过头,吐出一口烟,“下次别这样给别人点烟,对烟死老婆你不知道吗。”
烟雾逸散中,温斗听到朝光回答“看起来没什么可信度”。“什么?”温斗没懂。朝光抖了抖烟灰,低头看了眼自己干净的指甲,说:“不然你就不会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了。”
温斗没有理会那人恶劣的打趣,转身朝反方向走去,然后挥了挥手,尽管他也不知道朝光是否在目送自己。
天空开始飘雪,温斗一直努力让自己的步履看起来很平稳。香烟还未熄灭,他回味着那个人的话,嗤笑出声。笑着笑着视线忽然变得模糊,这一刻,眼泪的温度比落在手心的烟灰更炽热。大颗大颗的泪珠从漂亮的眼睛中滚落,滴在地上,形成世界上最小的盐水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