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没有宫远徵,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上元灯节守在徵宫外的那一夜,宫尚角一直在心中重复这个问题。他想,他只怕会疯。
那时候父母幼弟都被无锋所杀,他将自己关在角宫不肯出门。也不知在想什么做什么,当时充斥在他脑海中的,除去了无生趣,便是无尽恨意。
午夜梦回,睁眼闭眼都是淋漓鲜血,上一秒宫朗角还举着龙灯笑得开怀,下...
午夜梦回,睁眼闭眼都是淋漓鲜血,上一秒宫朗角还举着龙灯笑得开怀,下一秒就握着短刀和泠夫人躺在冰冷的砖石之上。娇小身躯一张口是带了哭腔的哀求,嚷着哥哥救救我后挣扎着伸出手,身后血腥气浓烈的宫尚角快要呼吸不了。
而每当他用尽全力去回握之时,又会冷汗津津地惊醒。入目是无尽黑暗,太过激荡的情绪让宫尚角忍不住干呕。
房间外是金复担心的询问,破门闯入也只能看到重新栽回榻上大口喘气的宫尚角。明明还活着,却仿佛死了一样。
公子要振作起来,金复总是这样讲。
这道理宫尚角又如何不明白。他若是不明白,就该在当日抹了脖子和家人一起化成天灯放飞。但他还要报仇。毕竟鲜血用清水如何能洗刷干净?浓烈,就该用同等浓烈的事物去祭拜。
可他只是,忍不住想要哭罢了。
宫尚角想,他要借这懦弱的痛苦假装死过一回,才能知道以后怎么活下去。
02.
七日后宫尚角便出了外务,半年未归,不是不想,而是不敢。直到有日在游说归元堂联盟之时遇到一无锋刺客并将之擒住,他才快马加鞭回了宫门,又重新踏进角宫。
一应陈设均未改变,记忆之清晰,让宫尚角甚至能说出上次与宫朗角玩捉迷藏时他那个活泼爱笑的弟弟躲在哪根柱子后。冷了一路的脸稍稍松缓,抬手落在花坛沿边,他怀念般的轻抚。
空花坛中从前种了许多白色山茶花,春季盛开,芳香扑鼻,很得宫朗角欢心,每年都央着泠夫人给他做了香囊佩在身上。
小孩子穿戴东西大大咧咧不懂爱惜,如今那些香囊,竟是一个都寻不见了。宫尚角轻叹一声,回头却瞥见一抹身影。
那是小时候的宫远徵。
裹着毛毛领的小团子怯生生地走出来问宫尚角可不可以教他武功,他说他父亲死了,没有武功,会受人欺负。
然后宫尚角送了他那把短刀。
太久不笑的脸笑起来都有些僵了,但宫尚角还是尽力的笑。他不顾眼眶通红,只在小孩儿要跑走去找礼物的时候紧紧拽住,把人拥进怀里。
热源就是实感,当时的宫尚角只觉得他找到了能让他感觉到被需要,感受到他还存留于世间的一个寄托,于是他说他已经收到了最好的礼物。
而多年后上元灯节那晚他坐在石阶上埋首痛哭,却是在害怕失去他唯一一个可以为之作为宫尚角而活着的意义。
不作为角宫宫主也不作为宫二先生,哪怕他不杀无锋不守宫门,宫远徵也永远唤他一声哥哥,只为他是宫尚角这个人。
有了宫远徵,连宫门人都说,角公子重新有了些少年模样。
03.
宫尚角想起宫远徵曾经说过的没人送过他礼物,不由得心酸一阵,此后总爱在各处寻些新奇小物件,摊在掌心递到弟弟面前,听人笑着说一声谢谢哥哥。
这重新响彻在角宫的称呼在给予宫尚角安慰的同时终于又勾起他内心的隐痛,宫远徵搬来满一月那天他去地牢见了抓回来的那名无锋刺客,而当晚,就又梦到了死去的父母和幼弟。醒来后心绪难平,宫尚角闭上眼睛,想是时候了。
他会杀了那个无锋刺客。
是灌下去一杯杯毒酒,还是手握弯刀,亲自刮骨?
宫尚角知晓问不出什么,是以这些日子都没赏过那人一个眼光。作为偿命工具,那人的作用或许只是提供一些鲜血和痛苦来维持他发疯后的得体。想到手中将要增加一条无锋刺客的性命,宫尚角忽然抑制不住地想要大笑起来。
嘴唇勾起,眼泪先掉。他抹去脸颊湿润,睁开眼睛却在床榻旁看见了宫远徵。
小孩儿偏头带着铃铛轻晃,眨着眼睛问可不可以和哥哥一起睡觉。
宫远徵还未曾有过这等粘人时刻,宫尚角忙敛去疯狂换上柔和微笑,起身把弟弟抱上床。他害怕夜半控制不住从噩梦中惊醒的自己会将人吓到,于是沉声商量。
"我给远徵讲个故事,听完故事,哥哥送远徵回去睡好不好?"
小孩儿摇了摇头。
宫尚角不由疑惑起来:"远徵之前不是都是自己睡的吗?今夜为什么非要和哥哥睡呢?"
"因为哥哥不开心。"宫远徵握了握拳头:"我来帮哥哥赶走不开心!"
宫尚角愣了一愣。
他不知道宫远徵是如何敏锐的感知到自己的情绪,只是自打成为角宫宫主后,再没人问过他是否开心。或许身上所背负的过于沉重,开心不开心早成了太微不足道的东西。可现在有一个人对他说,他要帮他赶走不开心。
宫尚角前一刻想着无锋刺客还肃杀的心突然变得特别软,他捏了捏宫远徵的脸,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又只是告诉他自己没有不开心。
宫远徵才不相信这个答案,自顾自地躺下撇撇嘴道:"一个人睡觉就会不开心。"
所以他来陪哥哥睡觉。
听懂他意思的宫尚角领了他的情,躺在宫远徵身旁用一下一下的轻拍将人哄睡。
自那之后两人共枕,宫尚角再没做过噩梦。
04.
上元灯节射中的瓷片取出,脱离了危险的宫远徵昏昏睡了好几日,醒来掉了眼泪,第一句话是问粥里有没有毒。
宫尚角用手替弟弟擦掉泪珠,说粥里无毒。红着的一双眼眶和苍白的嘴唇变成利刺根根分明扎紧宫尚角心里,他想,明明是他教会弟弟哭泣,可却也在经年相处中越来越见不得宫远徵流泪。
宫远徵年幼时情绪淡漠,接来角宫后虽和他亲近,但也总是什么都忍着不说的性子。有次下着雨这孩子为急着到角宫门口迎他跑得飞快,一个不留神跌了一跤,被抱起来的时候只抱怨衣服脏了,揉了揉膝盖连上药也不肯。
宫尚角瞧着人还是活蹦乱跳也并未多在意,谁知晚上抱在怀里睡觉的时候就烧得滚烫起来。被金复拽来的医士进来看了看就说怕是有点儿伤到骨头诱发了炎症,围到一旁写方子去了。等按着方子抓了药材熬好了端来,宫远徵身上已经被沁凉的毛巾里里外外擦了四遍。
漆黑汤水盛在白瓷碗里,宫尚角吹了吹放在了床边案几,板着一张脸看向宫远徵。
"不疼吗?"他问。
小孩儿声音哑着回了一句疼,这话让宫尚角愈发难受。
"疼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哭?"
这么小的年纪就学会了忍着,那要让别人怎么心疼你呢?
宫远徵舔了舔嘴唇,说哭起来好奇怪,他才不要哭。
小孩子脾气。
宫尚角叹了口气,用筷子沾了水去给宫远徵润唇,随后语重心长道:"忘记哥哥之前说过的话了吗?坐在石阶上那次?"
宫远徵听完这话默了半晌,宫尚角本以为他忘了,正要接着开口时又听到了回答。
"没忘。哥哥说,哭是心里受伤要人安慰了。可我心里没受伤,为什么要人安慰呢?被安慰的话,我的腿就会好得快一点儿吗?"
这话其实没什么问题,宫尚角却第一次察觉到了想要教孩子一件事情是如此的困难。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心灵与精神上的慰藉,脸上故意装出的严肃也绷不住了,于是扶额犯起头疼来。
忽然,他瞥到手旁那一碗药。
心中有了主意,宫尚角用药匙舀起汤药,一连喂了宫远徵好几口,随后询问:"被别人喂着喝药,是不是心中觉得暖?"
本以为有了实例宫远徵能领会其中意味,谁知这孩子摇摇头,说药好苦的时候脸都皱成了一团。
无奈放下碗,宫尚角琢磨片刻,又起身去膳房挑了好几种果脯蜜饯一一摆在宫远徵面前,然后以喂一口药挑一个蜜饯的方法让瓷碗见了底。
手腕微酸,他柔声发问有没有觉得这样喝药连药都变得甜了一些。
谁知宫远徵又摇了摇头。
看来还是不行,宫尚角叹气,有些不明白他到底该怎么教会这个敏感又别扭的小孩儿对着别人示弱并得到照顾是他这个年纪享有的权利。但是下一秒,就见宫远徵用手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处,乐着说:"药还是很苦,但这里变甜了。"
望着宫远徵红扑扑的脸颊和晶亮的眼睛,宫尚角突然又想,或许会撒娇是孩子不需要被教导的天性吧。
只要他感觉到被爱的话。
05.
宫远徵是从那之后爱吃甜的,也是从那之后学会哭的。
但他只会对着宫尚角一个人哭。
如果非要问起原因,宫远徵也许会说,那大概是因为只有在宫尚角处他才是那个永远被偏爱的小孩儿吧。
爱会让脆弱的人坚强,也会让坚强的人脆弱。
就比如那次跟宫子羽打架,宫远徵其实就根本没打算哭的,不止没哭,被金繁推了个跟头后还站起来扬了一把毒,以一敌二把对面两个人揍了个鼻青脸肿。
宫子羽打不过他,金繁是不敢打他。
这事儿宫远徵清楚得很,也聪明地利用这一点。等对面两个人都卸了力趴在地上的时候,宫远徵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谁让宫子羽不长眼一脚踩死了正在缠斗中的两只毒虫,害得他最终也不知道自己猜得胜负究竟准不准确。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宫远徵唯一失算的就是在他大获全胜正欲扬长而去的时候,这场面好死不死被宫紫商撞见,并报去了长老院。
长老院那些老头子一向偏心宫子羽,至于执刃就更别说了,身为宫子羽亲父那肯定会偏袒自己的儿子。宫门子弟内斗禁闭五日,他还下了毒,估计至少一周起步了。宫远徵这样想了想,也有些不置可否。
不就是禁闭吗?
抱着无所谓心态的宫远徵抱着胳膊踏进长老院,梗着脖子正要开口,就看见了早已经立在一侧的宫尚角。
一句要罚就罚突然怎么也说不出口,嗫嚅一声哥哥,他立刻就委屈的掉了眼泪。
宫子羽和金繁见到这副场景惊掉了下巴,一人紫着左眼一人青了右眼,面容扭曲的看上去有些可怖。
饶是这样,两人还在互相使着眼色。
被打的是咱俩吧?他哭什么?
宫远徵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反正就是越想越伤心,长老问话时候也只抽泣着回了一句简短的宫子羽踩坏了我的虫子。
宫子羽当然不知道什么虫子,他只是看见宫远徵蹲在地上认认真真地盯着什么,凑过去问了一嘴在看什么,然后就被人推了一个屁股墩。
至于金繁,他当然就更不知道了。身为侍卫看见宫子羽被推了一跤而且马上要被人揍了似的样子,他肯定就是上前去挡。抓住宫远徵手腕那么一拦,宫远徵就也被他推到了地上。
本来金繁扶起宫子羽之后还念叨着冒犯了紧着去扶宫远徵,结果还没靠近呢就被撒了毒粉,之后就和宫子羽一起被单方面揍了。
明明怎么看都是他们俩更惨些好吧?宫子羽瘪瘪嘴,正要控诉自己被抓脸三下被踹五下的悲惨事实,宫尚角却抢先一步抱拳开口。
"长老应知远徵并非情绪轻易外露之人,今日想必确实是受了委屈。"
他身后宫远徵也摊开手掌补了一句:"宫子羽踩死我的虫子还指使金繁推我。"
"你胡说!"宫子羽气结,却被宫远徵拿掌心里的死虫子怼了脸,质问:"这就是我看的虫子,你敢说不是你踩死的?"
"我..."宫子羽反应迟钝一瞬,再想反驳时宫远徵已经朝着金繁走过去了。只见他拍拍金繁的肩膀,又问:"你敢说,你没推我?"
金繁垂眸不说话。
"那你还给我们下毒呢!"宫子羽终于抓住机会反驳了一嘴。
"只是低级软脚散罢了。"
"不要再吵了。"花长老坐在中间发了话,先看了看执刃,随后又面对宫尚角:"今日之事依我看..."
话还未说完,却被宫尚角抢先一步打断。
"远徵今日的确受了委屈,只是他也已经自行处理了。既然都互有损失,我也就不再替远徵追究下去了。"
"可是下毒..."
"不是什么要紧的毒,只要服了解药即可,这也恰恰说明,即便是子羽弟弟率先招惹以及金繁以下犯上,远徵也还是有分寸的。"
长老和执刃一时也无言,叹口气挥了挥手,便也只能瞧着宫尚角和宫远徵一起离开。
大的领着小的,大得那个宠溺沉稳,小得那个欢闹活泼。
不太一样,却好像一模一样。
06.
那件事之后不久长老院就派人重新来教宫子羽和宫远徵宫门规矩,宫子羽整日叫苦不迭,派到宫远徵这处的人反倒是被宫尚角拦了下来。
那人着实烦人得紧。
宫远徵坐在地上摆弄花草时宫尚角递过来的一杯热茶被他截了胡,非要说什么兄长怎么可为幼弟端茶递水。而等到夜晚就寝时,那人又百般阻挠说兄弟同枕不合规矩,害得宫远徵只能半夜干起翻窗户的勾当。
久而久之,宫尚角也学会了板着脸做样子,在宫远徵行礼不标准的时候故意卸了力道打他的手背,而只要抓到那人不注意之时,两人就会偷偷咬耳朵。
宫尚角对宫远徵说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就打回去,才不要管什么规矩。
宫远徵对宫尚角说好,等教规矩的恶人走的时候我非得把人套着头打一顿。
这事儿最终没能实行的了,因为不等那人离开,宫尚角先因为外务离了宫门。宫远徵失了捉弄人的兴致,也只是在那人回长老院前一晚把人迷晕,用不出鞘的短刀狠狠砍了几下罢了。
那短刀是宫尚角送给他的那把。
宫远徵看着第二日揉着后背百思不得其解的那道背影笑出声来,心里却想,哥哥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而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也不只那一件。
就比如,长老院到现在也一直也不明白,明明当初派去教规矩的人回来的时候信誓旦旦说徵公子已经克己复礼,为什么在那之后却从没见过宫远徵踏踏实实守过一次规矩。
这事如果来问宫远徵的话,他大概会轻蔑一笑,在众人吐血三升时问一句什么是宫门的规矩。
对宫远徵来说,他心中只有一个规矩,那就是听宫尚角的话。
宫尚角告诉他不准被人欺负,他就要活得张扬。要不然谁能看出来,他是被他哥偏爱的唯一呢?
07.
上官浅被关起来审问时宫远徵没有去看,后来听说人放了出来,他才去瞧上一瞧。据传被用了刑,整个人凄惨得很。
这消息在见到上官浅惨白一张脸后得到了验证。面前美人垂泪合该是副美景,宫远徵却只觉她眉间眼角写满无锋二字。
哥哥是如何审问她的呢?毒酒,锉刀,还是滚烫的烙铁。孤山派遗孤,谁说孤山派就不能成为无锋?哥哥才不会因此就消了疑心。
曾见过宫尚角如何审问犯人的宫远徵知道,上官浅能活着,一定是还有用处。只是即便是有用,看起来也受了不小的苦楚。
人已经看完,宫远徵也不吝啬留下些许讥讽,迈步要出门时宫尚角走了进来,看着有些着急的样子。上官浅或许会以为宫尚角在急她吧,但宫远徵却知晓并非如此。
好哥哥的形象营造太久,以至于宫尚角会在面对宫远徵时不自觉的将狠辣一面收敛起来。宫远徵知道,哥哥一直不愿意让自己看见他手染鲜血的样子。
所以在病弱的上官浅展现在他面前时才会如此急切的赶来吧,喂亲手折磨的犯人喝下愈伤的汤药,将那些骇人伤疤尽数掩盖,假装不曾失控般的对一个女子行刑。
可是宫尚角忘记了,现在的宫远徵,也早已可以做到心狠手辣了。年少成名的制毒天才,亲眼所目睹的血色又怎会少呢?
他不是小孩子了。
宫远徵撩起衣摆离开,等专心演戏的哥哥发现过来找他时,他已经自顾自地喝起了酒。宫尚角问他怎么突然独自饮酒,他回答:"酒又不是药,难道还让人喂?"
真实原因当然不是这个,宫远徵看着宫尚角挂在唇边掩不住的笑意,心想有些话还得靠着酒壮怂人胆才敢说。
一饮而尽宫尚角亲手递过来的杯中酒,宫远徵抿了抿唇,开口道:"哥,我见过你审犯人。"
其实幼时宫远徵溜进过角宫地牢,宫尚角一直不知道。那天他溜溜哒哒,停在地牢最深处,望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是宫尚角在审问无锋刺客。
说是审问,但却更像是在商讨如何残忍的处死。
宫尚角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拂过每一样刑具,最终端起毒酒,掰开那刺客的口灌了下去,一杯又一杯。
笑与泪一起出现在宫尚角侧脸上,与宫远徵平日所见皆不一样。刺客终于忍受不住剧痛喷出一口鲜血。
"当时那血溅落在哥哥的衣袍之上,连金线绣纹也被污成了暗红。"
宫远徵似是回忆起当时场景,眯起的眼睛令宫尚角握紧了拳头。他不敢去细思那时候宫远徵在想什么,一句害不害怕梗在喉咙不敢询问。
他怕宫远徵说害怕,也怕宫远徵说不怕。
但宫远徵却笑起来,先一步道:"哥哥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
虽是问句,但宫远徵却并没有给宫尚角回答的机会,几乎在话音刚落后立刻给出解答。
"我当时在想,那杯毒酒真烂。如果是我来研制的话,一定会研制出能让人倍受折磨却悄无声息死掉的毒药,让服下毒药之人,不能再吐血脏了哥哥衣袍。"
宫尚角愣住了。
宫远徵似乎总会给出让人出乎意料的答案。
良久他轻声询问宫远徵不觉得残忍吗,而这次他长了记性,没有预设宫远徵的回答。
然后他听见他的弟弟告诉他,不残忍。
"我知晓哥哥厌恶血腥,也知晓哥哥心中狠无锋入骨。所以无论有多残忍,对于无锋,都不算残忍。"
宫远徵闭上眼睛,还是将剩余的话埋进口中。
他想,无论对于谁,只要施予方是宫尚角,他都不会觉得残忍。
08.
宫远徵已经长大了。
那话说开之后宫尚角终于迟缓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少年在自己面前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孩子气,就仿佛那日讲出那些带有莫大支持与安慰话语的人不是他一样。
宫远徵不介意在宫尚角面前做个任性的孩子,他知道那也是宫尚角所希望的。但是他也想要让宫尚角明白,即使作为哥哥,也是有倾诉的权利的。而即使作为弟弟,他也有,保护人的能力。
这能力在与无锋大战时终于派上了用场。
宫远徵双手接过寒衣客利刃的时候,痛感是被延迟的。当时他双目赤红,脑中唯一念头就是,他要护住宫尚角。
但下一秒睚眦欲裂冲上来的宫尚角还是被一掌震断了心脉,先宫远徵一步倒下,甚至先寒衣客一步倒下。
宫远徵爬到哥哥身边时手疼已经不及心疼,所有方寸在久唤哥哥而未得到回应后便尽数失去,他崩溃地喊出宫尚角,在晕倒前一刻终于想到自己所培育出的出云重莲,那能医死人肉白骨的花。
可他已经没有力气抱起宫尚角了。
所以也只能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抱紧宫尚角。
这样也算是护住了吧。宫远徵想,死亡也没关系,反正他还有能力,让他们一同醒来。
但下次还是不要再死了,真得很痛。
09.
昏睡中宫远徵做了一个梦,梦中回到又一年上元灯节。
作为被哥哥偏爱的小孩,他有时候也忍不住会想,宫尚角究竟更爱自己还是更爱朗弟弟。不过是略带有占有欲的比较,却在节日前修了那盏灯之后生了些变化。
宫尚角吼出来"你觉得新的一定就比旧的好吗"的时候宫远徵掉了眼泪,他当然比较不出,于是只好跑到门口石阶偷偷难过。
他敏锐地察觉出宫尚角话里话外的意思和宫朗角有关。是觉得新的不如旧的吗?是觉得,自己不如宫朗角吗?
宫远徵想,也对,毕竟宫朗角那个孩子才是在哥哥的期待中降生的,自己,不过是半途所拾取。可他又想,宫朗角才没有天天和哥哥一起睡的待遇,金复说,自己是唯一一个可以和哥哥同榻而眠的人。
想不出个所以然时,身后传来刚刚思及的绿玉侍卫声音。
"那龙灯是朗公子做的,是朗公子仅剩下的东西了,还请徵公子能体谅。"
原来,是宫朗角做的。
做坏之处是第一次动手的稚嫩,也是经久怀念中所弥留的唯一痕迹。宫远徵突然就失了比较的心情,真心实意地为那痕迹的消失而感到歉疚。
"旧得不修了,回头我再给哥做几个新的。"他这样说。
可当时金复是怎么回复他的呢?衣不如新,人不如旧。
宫远徵又开始有想要流泪的冲动,却是为了宫尚角,他想,哥哥还是被困在过去的伤痛里。他想,他做得还是不够好。
如果他做得够好,哥哥就不会时常望着旧灯发呆。如果他做得够好,那柄曾被宫朗角握在手里却没力气挥动的短刀就该扎进当年罪魁祸首的胸口。
"可我不是衣服。"宫远徵轻言出声。
他不是衣服,可他也不要管什么如旧不如旧了。他现在是宫尚角唯一能陪在身边的弟弟,是唯一一个能给予他哥全部爱意的弟弟。
不止全部,要比全部再多一些,是最多最好的爱。
宫远徵掀起衣袍直奔徵宫,他想,只要他哥能比过去再开心一些,就都算他赢。
10.
宫尚角的心脏重新跳动起来已经是大战结束两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他醒来时周身泛着冷冽寒气,一看就是刚刚服下了出云重莲。
金复来报说徵公子去了医馆亲自监督人熬药,而宫尚角点点头,便兀自盯着桌旁的空木盒出神。
他想起一桩旧事。
那时宫尚角一心牵在宫朗角旧灯被毁之事上,控制不住的加重了语气。其实那伤人的话刚一出口他就后了悔,伸出去悬在半空的手却没来得及握住宫远徵发尾的铃铛。
会偷偷躲起来哭吧?夜晚只等到弟弟不回来睡消息的宫尚角一夜未眠,第二日急匆匆的赶去了徵宫,谁知却扑了个空。
侍女来禀,说徵公子因着有重要的事,早早就去了医馆。这话没什么不妥,但宫尚角却想着弟弟怕是心中难过,故意躲着不见自己。
宫远徵从小到大就不会对他生气,哪怕如今受了委屈,也只是借着去医馆来回避见面,像只不高兴了就躲起来舔毛的小猫。但相比之下,宫尚角反倒希望宫远徵能对自己发发脾气。于是他决定哄着这只小猫主动跑出来找自己。
回了角宫,宫尚角思索起要给宫远徵送些什么。既然他说出过新旧之分这种话,那少不得要将人里里外外换个新。
新衣服好像已经三月没换过了,该再添上几件;冬日寒凉,上次做大氅剩下来的白狐绒毛应该够加三条抹额;束带上的纹样换一换,手套也该再加厚些,另外远徵的暗器近些日子也增添不少,该重做一个暗器袋...还有新铃铛新发饰新鞋新甜糕新花种...
这些想法一个不落的被宫尚角传达给金复,是以从第三日起,流水样大大小小的盒子便开始往徵宫送,一同送去的,还有宫尚角一句有一句的嘱托。
信心满满的宫尚角等了一周,结果没等到宫远徵跑来见面,反而等到了执刃身旁侍卫来送任务。行衣加身笠帽一戴,吩咐完金复接着送的宫尚角策马出宫门,再回来已是一月之后。
未在山脚见到熟悉身影,他有些慌神,也顾不上去执刃处回禀,反倒先翻身下马朝着医馆跑,留一众侍卫面面相觑疑惑道:"宫二先生可是受伤了?"
冲进医馆所见到的画面宫尚角现在也记得清晰。木门被推开,少年一身崭新立在院中,听到动静回眸,捧着一朵晶莹剔透的白色莲花笑得好看。
"我为哥培育的出云重莲刚刚开花了,正要去迎接哥哥,没想到哥哥先过来了!"
宫尚角听见宫远徵这样说,然后人来到自己面前,把莲花递了过来。他愣了片刻才接过出云重莲,眼神却没有从弟弟身上移开。
宫远徵眸中染上兴奋,声音雀跃着:"这一月正是关键时期,我几乎日夜守着,还没来得及去谢谢哥送我的东西。"说完他在原地转了一圈,乐着说哥你送我的东西真好看。
下一秒人就被宫尚角抱在了怀里。
忘记当时说了些什么,但宫尚角却记得怀中温暖带给他的安心。那种安心陪伴了他许多年,而他也一直都承认,他真得很需要宫远徵。
"哥哥你醒了!"
一声惊呼把宫尚角从回忆中唤醒,他看着弟弟迈步来到床边,习惯性的伸出手想要号脉,却在想起手筋被挑后又猛地缩回。
那样一双漂亮的手而今裹满纱布。
宫尚角握住少年手腕,将人往自己跟前拽了拽。本还有些躲闪的宫远徵在感受到手腕处冰凉后立刻蹙了蹙眉,指挥身后侍女端药上前。
"出云重莲太过寒凉,这是按我的方子熬的药,哥哥喝下去可以缓解寒症。"
药被递到宫尚角手里,他低头一饮而尽,舌尖被苦与酸涩占据。可望着宫远徵的脸,宫尚角却偏偏觉得此时此刻,死过一回的他才又重新活过来。
他想,宫远徵又一次救了他。
11.
宫门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烟火漫天,新岁已至。
宫远徵的手还不甚灵便,却总惦记着种得那些花花草草,成日要过去摆弄一二。这晚夜色如墨,宫尚角提灯陪在宫远徵身旁,还未完全踏进徵宫就看见了两侧盛开的昙花。
冬季本不是昙花的花期。
可被精心养护的花瓣却层层舒展,洁白如雪。
宫远徵很是开怀的动起来,跑到一株株昙花前仔细观瞧,回身笑着对宫尚角感慨真好看,虽然只能开几个时辰。宫远徵从来不曾告诉过宫尚角他喜欢昙花的原因,只是现在宫尚角却好像从那笑容中读懂了这份喜欢的缘由。
为了盛放时的惊艳动人,这些昙花可是足足筹备了好几年。
"制成香囊吧。"于是宫尚角对宫远徵说。
他唤了侍女提来花篮,俯身和弟弟蹲到一起。宫远徵开心应是后,宫尚角就开始动手挑拣花瓣。枯燥又乏味的工作,两人倒是做得舒缓坦然。
等花篮已经盈满雪白时,宫尚角牵着宫远徵的手腕走回角宫。香气伴了一路,他起了话头,说角宫从前种了许多白色山茶花。
"山茶?哥哥不是喜欢月桂吗?"宫远徵先是疑惑,随即立马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恍然大悟:"是..."
"是朗弟弟喜欢。"宫尚角笑笑,攥着宫远徵的手却又紧了几分。
寒衣客已死,这是他第一次提及宫朗角,也是他第一次心中只有怀念没有任何仇恨的想起宫朗角。他想起那个破损的旧灯,想起那些丢失的香囊,最后的落点,却是在宫远徵身上。
这株经年默默生长,现今开得正盛的昙花。
这株他需要,也想要永远留存住的昙花。
没头没脑地,宫尚角忽然轻叹出声。他叹这次做得香囊可不能弄丢了,而宫远徵虽不懂其中深意,却仍坚定地点点头。
"哥哥给的东西我都会好好珍惜。"
宫尚角没有再说话,只是牵着宫远徵继续走着通往角宫的路。天空中突然飘起雪花来,就像是,他们二人第一次见面那天。
年幼的宫远徵不懂为什么要哭,但他现在懂了。
而现在宫远徵不懂的,总有一天,宫尚角会让他明白。
香囊且作信物,代我提前诉说爱意。
至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情话,我在你长大的未来亲口告诉你。
宫尚角这样想。
12.
角宫主人的房间门每晚都会为回廊上的身影开启。这身影由小到大,已然长至伟岸模样,唯一不变的是头上银铃轻晃,和闻声便敞开的屋子。
铃音阵阵来叩门,不是木门是心门。
没人询问可不可以进,没人回答进来吧。但宫远徵会坦然迈步,宫尚角会张开双臂迎接。昙花香囊丝绳交错,铃铛被取下时发出悦耳脆响。两人相拥而眠,早在经年相伴中住进了旁人不可触及的房间。
13.
现今,敲门者已在门内,门内人不必敲门。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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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最后:
说实在对于哥弟的嗑点其实是虽然表面上看是弟弟更依赖哥哥,但是实际上我觉得是哥哥更需要弟弟更离不开弟弟。他从小养大的小孩让他觉得他除了杀无锋守宫门之外还有别的意义,让他觉得他不仅作为宫二先生角宫宫主,还作为宫尚角而活着,作为宫远徵他哥活着。
宫尚角的心门在父母幼弟惨死时就已经关闭,可宫远徵晃着铃铛,一点一点走了进去。我毫不怀疑没有弟弟他真的会疯,午夜梦回全是家人惨死的场面和对无锋蚀骨的狠,这样让他怎么撑过去呢?
于是怀着以上心思写下了这篇文,写下受伤的两个人互相搀扶着治愈彼此。取名敲门者,就想着或许在长廊拥抱时,是幸福来敲门。
词不达意,或许艰涩混乱,只希望能叙述出哥弟那份美好之万一。
下篇再见。
上元夜后宫尚角重生,主打宠小狗,偏执哥哥只宠弟弟x病但不弱心疾小狗,日常文,带电视剧情节,写到哪就是哪
阳光洒落,花草一片芳香涌动,微风吹动带向每一个角落,小草破土而出,昭示着新生。
正巧,角宫也有一朵坚韧不拔的娇花新生而来,带着比那出云重莲更耀眼的碎芒,零碎洒落进暗黑的地狱,点点滴滴拼凑出林间小道,领着宫尚角走向光明。
宫远徵已经昏迷几日了,吃食都喂不进,仅靠月公子配的温补药方和稀粥水续命,人也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圈,本就清瘦的身子更加瘦弱,陷在柔软的被辱里微不可察,甚至连呼吸都不甚明显。
宫尚角心里疼的慌,可却没任何法子,他问过月公子了,这一关只能靠他自己过来。
...
宫尚角只能日夜陪伴他,时常在他枕边耳语,一遍遍述说这哥哥对他的思恋,人也跟着茶不思饭不想,好似随时准备着,只要宫远徵这口气咽过去了,他也会跟着一同离去。
这种类似自残的行为看的金复很不是滋味,他跪倒在地,劝道:“公子,您休息下吧,在这样下去你也会倒下。”
“下去。”
宫尚角并不想理他,眼神空洞落不到实处,只会牢牢抱住弟弟,他开始渐渐的不记事了,好像很容易就忘记昨日的事,宫远徵的昏迷开始让他迷失了自己。
“公子,您这样徵公子知道了会很难受的。”
“滚!”宫尚角正想出手把他打出去,这人太吵了,会吵到远徵休息的。
“咳……”
房里突然向起一声微弱的咳嗽,夹杂在两人的说话间,差点没让两人察觉到。
“咳咳!哥……”
宫尚角不可置信的低头去看,有点害怕又是自己的错觉,毕竟这几天也不是第一次了。
“远徵?”
“哥。”
宫远徵犹如新生婴儿般慢慢睁开了眼,懵懂而又水润的双眼向宫尚角看去。
宫尚角深情的看着宫远徵,抬起手来想摸摸他,又小心的迟迟不落下,他有些害怕。
“哥,你…不摸摸我吗?”
宫远徵睡了几日全身脱力,艰难的伸出手抓住哥哥的手放上自己脸颊。
他能察觉的出,哥哥现在很不对劲,他心疼的落泪,哥哥看起来,好像快要碎了。
“远徵。”宫尚角抚摸着手下的触感,凑近珍而重之的亲吻了弟弟的额头“我等你很久了。
“哥,远徵…回来了,对…不起哥哥。”宫远徵吃力的一字一顿,满眼都是哥哥憔悴的模样,心里疼的好像心疾又要犯了。
“哥,别怕…”
宫远徵一言一语,慢慢沁入宫尚角心间,一片又一片把他碎裂的灵魂捡起拼凑完整。
林间的小道终于走到了尽头,宫远徵正站在路口迎接他的哥哥归家。
宫尚角和宫远徵从来都不是无家可归之人,向阳而生,逐光而行,他们易是对方会用尽一生所追求的光明,追之所爱,皆是小家。
“远徵。”
“嗯,哥。”
“你从来都没有对不起谁,你所需做的,就是这一辈子都健健康康的待在我身边。”
“哥,我没事的。”
“宫远徵!你差点就死了!你差点就死了……你差点就死了…”
宫尚角像是陷入了什么噩梦,精神陷入恍惚,吓的宫远徵连忙抓住他的放在自己胸口上。
“哥,你看着我,感受到了吗?我还在…我还在…”
宫尚角感受这手心的跳动,比之前几日更加有力,如他的主人一般活泼灵动。
“远徵,我求求你,别再丢下我了…别再丢下我…”
宫远徵的脑袋突然痛了一下,一闪而过什么东西,好像是昏迷时里的噩梦,转瞬即逝,难以捕捉。
“好,远徵永远不会丢下哥哥…”
宫远徵有些疲乏,但还是强撑着精神安抚哥哥。
宫尚角看出来了,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弟弟躺的更舒服些,温声道:“吓到远徵了,哥没事的,远徵休息吧。”
宫远徵在他的哄劝下闭上了眼,宫尚角依旧在轻声说着话。
“你要好好吃饭,好好休息,这样才能健健康康陪着哥哥一辈子。”
宫远徵想,哥哥的情况或许比自己想的严重,这次真的吓到哥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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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远徵!”
被抓包的宫远徵缩缩脖子,低着头怯怯的不敢看宫尚角。
“又去找金繁打架了是不是!”宫尚角板着脸看着他,上下打量他有没有受伤的地方。
身上脏兮兮的,还挂着几片叶子,活脱脱一只贪玩的小狗。
“嗯…”小狗声音闷闷的“我觉得他不对劲。”
宫尚角又气又急,这小孩对自己身体没点数,动不动就想搞点花样,一天到晚能把宫尚角气的跳脚,搂着他的腰就往房里带,动手脱他的上衣。
宫远徵不敢怒也不敢言,心虚的一直不敢抬头看宫尚角,刚刚打金繁的气势全...
宫远徵不敢怒也不敢言,心虚的一直不敢抬头看宫尚角,刚刚打金繁的气势全被一盆水泼没了,乖乖的一动不动。
宫尚角看着弟弟白皙肩背上的淤青气的脸发抖,抓着人给他上药。
气氛一度沉寂,宫远徵尴尬的摸摸辫子上的铃铛,试图找话题,弱弱道:“哥,这个金繁区区绿玉侍,武功怎会如此高。”
“我会找人去好好查查。”宫尚角给人穿上衣服“但现在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哥哥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小狗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哥哥,兴奋到恨不得现在就去毒两个人给哥哥助助兴。
宫尚角刚刚还阴测测的表情被他逗的笑意四起,摸摸小孩的头“去给你报仇啊。”
宫尚角帮宫远徵穿好外衣拉着他气势汹汹的准备去一趟羽宫,区区一个绿玉侍,敢动一位宫主,简直仗着羽宫胆大妄为,看他不把羽宫都给掀了。
羽宫:危。
还没出门金复急急的跑了进来,向二人请礼:“公子,徵公子,长老院有请徵公子。”
“让远徵单独一人去?可有说什么事?”
“并无,而且羽宫那位也在。”
至于宫子羽,正巧有笔账要跟他好好算算。
两人抵达长老院,果然是贾管事正在栽赃陷害,宫子羽深信不疑,那蠢货叫嚷着要把宫远徵抓拿关押。
宫远徵自然受不了这委屈,自己从接任徵宫这几载对宫门鞠躬尽瘁,勤勤恳恳,为长老院提供无数毒方和药方,这宫门上上下下谁是靠自己研发的百草萃过活,这个什么都不会只会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居然随口栽赃,愤怒的他冲上前两人说不上两句就要打起来。
“混账!”三位长老气骂。
“远徵!”宫尚角几步上前运上五成内力把想上前帮忙的金繁打飞五丈远,新仇旧恨一起报了,另一手拦腰把宫远徵抱回了怀里。
他倒不是怕宫远徵打伤宫子羽,就算掀翻了长老院宫尚角也能替他兜着,只是怕这小祖宗一个气急心疾又犯了。
“哥…我没有做过。”宫远徵着急向哥哥诉说委屈,气的热血上涌眼眶都红了,呼吸也不断加重。
“远徵!别急别急,听哥哥的,调整内息。”宫尚角心疼的给他顺顺背,引导着他放缓了喘息,向他凑近了一步好让弟弟窝在自己怀里休息。
宫远徵窝在哥哥怀里小小的一只轻轻颤抖,不知道是急的还是气的,在场的人有内力加持,都能听到他加重的呼吸声。
三位长老怜惜的看着宫门最小的孩子,也不忍心对他说重话了。
“远徵下去休息吧。”
“不行!”
虽然是一边是病弱的弟弟,但是另一边是死去的,对于自己更有亲血缘的父亲和兄长,宫子羽还是仍坚持要把事情调查清楚。
“远徵弟弟和贾管事各执一词,不可偏听不可偏信,先把贾管事押入地牢审问。”
“你也说不可偏听不可偏信,要审也是一起审。”
“好。”
听着弟弟越来越繁乱的呼吸声宫尚角也不想再跟他撕扯下去,在弟弟耳边说了句“相信哥哥”,爽快的答应了宫子羽。
“把宫远徵压下去。”
金繁捂着胸口狼狈的上前,被宫尚角一脚踹开,他残忍的一笑:“地牢的路我会,我和远徵一起去,”
“从我们入牢起,角宫和徵宫事物将全面停止,角宫处理的各大编文我会吩咐下人送到羽宫,各大商会关闭交易,情报机构暂停调查,徵宫停止个类药材输送,医官出诊,百草萃供及,直至各位长老还我远徵清白。”
宫尚角说的毫不留情,弯下腰抱起宫远徵就走,上一次只有他一人接宫远徵出牢,无任何昭告,任何道歉,这次,他要让宫门的所有人都恭恭敬敬迎回宫远徵,把他的重要性都给我刻脑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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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冬将至,宫门里悠悠飘起了雪花,调皮的落入满室的温热,停留在少年人娇俏的鼻尖。
宫远徵被冷的一激灵,正想把手伸出去再接些雪花,便被身后的一只手抓住收回,窗户随即被关上了。
“哥,下雪了。”宫远徵抬眸小狗似的看向他,企图撒娇。
“嗯。”宫尚角自顾自的抽出帕子给他擦去鼻尖上的融雪,丝毫没有接收到祈求。
宫尚角平时对他的身体就管得严,更别说那天差点一睡不醒起来后,恨不得对他寸步不离,揣在胸口上护着走,宫门本就比别的地方寒冷,何况一入冬,下起了雪,能让刚犯了心疾的他开会...
宫尚角平时对他的身体就管得严,更别说那天差点一睡不醒起来后,恨不得对他寸步不离,揣在胸口上护着走,宫门本就比别的地方寒冷,何况一入冬,下起了雪,能让刚犯了心疾的他开会儿窗透透气已经是莫大的宽容了。
宫远徵叹了口气,放弃了。
宫尚角好笑的摸摸他不自觉嘟起的小嘴,柔声哄道:“小小年纪叹什么气,哥哥让膳房准备了你爱吃的甜点,去角宫?”
宫远徵这才喜笑颜开,低头羞涩“哥对我真好。”
不,还远远不够。
宫尚角亲自动起手来给弟弟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再带上兜帽才满意的牵起他往外走,边嘱咐一旁的金复把宫远徵常用的东西收拾过去。
寒冬冷冽,他不放心远徵一个人。
宫远徵乖乖被他牵着无一丝反对意见,毕竟哥哥说自己太冷了,要我过去帮他暖暖床呢。
可怜的小远徵,硬生生被忽悠走。
“那就靠远徵了哦。”
宫远徵没出过宫门,加上这一世的身体原因宫尚角对他宠爱更加,角徵两宫中人也会对他有所关照,导致他这一世比上一世越加的心思单纯,特别对于哥哥,更是崇拜。
到角宫的距离不算特别远,宫尚角也有意牵着弟弟慢慢走,享受这难得宁静的时光,也让被关久的小孩放放风。
“角公子,徵公子。”忙碌的白色身影注意到门口的两道人影转过身施以盈盈一礼,含情的目光流转向宫尚角:“饭菜正热,二位公子来的正好。”
宫远徵看看宫尚角又看看上官浅,不开心的板着脸,甩开哥哥的手立马想走开,他一点也不想见到这个表里不一的女人,哼!
还没走出两步便被人搂着腰带了回去,宫尚角给他把兜帽和大氅脱了下来,看着宫远徵生气的小模样刚刚看到上官浅勾起的阴暗情绪都被压了下去,嘴角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先去吃饭。”
宫远徵被哥哥带着落座,感受到哥哥安抚的拍了两下腰侧这才高兴起来,生气归生气,戏也还是要做的,毕竟这个上官浅还有用。
宫远徵拿起碗筷正欲入口。
“远徵弟弟,不等等角公子再吃吗?”
啧!真扫兴!
“我哥宠我,从小到大什么好吃的都让我先吃。”宫远徵一脸骄傲的对上官浅挑衅笑着。
“宠归宠礼数总得有吧。”
“兄弟之间何须礼数。”宫尚角给弟弟夹了一块肉,凌厉的眼神警告的向上官浅看去,这女人果然聒噪。
上官浅那一瞬间感觉像被野兽盯上了,浑身冒起一股寒气,拿起碗的手轻微一颤,迅速调整好表情,掩去了不自然:“角公子自己吃吧,远徵弟弟…”
“不许叫我远徵弟弟,只有我哥可以叫我弟弟!”
上官浅话还未说完就被打断,同时响起道还有两声轻撞声,宫尚角和宫远徵同时放下了碗。
宫远徵也被哥哥吓到,但也还是气呼呼的转过头双手插在胸前一言不发。
“你先下去吧。”宫尚角打发走上官浅,她再待在这远徵弟弟就该没胃口吃饭了。
上官浅心有不甘,但还是脸带无辜的退下了,该死的兄控和弟控!
听到人走了,宫远徵小心翼翼的偷瞄了一眼宫尚角,哥哥正一脸笑意的看着自己,确认哥哥没生气赶紧慌乱的转回去。
宫尚角嘴角的弧度怎么压都压不住,但是弟弟的肚子还是很重要的,唤来下人把上官浅的饭菜全撤了下去,换上了自己吩咐膳房准备的。
“不气了,先用膳,哥哥让膳房准备了你爱吃的甜点和饭菜,再不吃冷了。”
宫尚角把他掰了回来,给他手里塞了一份新的碗筷,给他仔细挑了一块鱼肉。
“那你把她赶出宫门!”
宫远徵没想到哥哥答应道这么爽快,不行的,他是宫门的徵宫主,要以大局为重,不能这么任性。
“算了,你最近不要见她!”
“也不许跟她说话!”
“那你…那你…”想不出了。
“好好,什么都依你。”
上元节宫尚角重生,偏执只宠弟弟哥哥x病但不弱心疾小狗,无脑只宠小狗文!比较日常
远徵,我在。
“哥!”
远徵,哥哥在呢,别怕。
“哥哥!”
远徵!远徵!为什么你听不到我说话。
「宫尚角。
你是谁。
我亦是你,你亦是我,你可愿生生世世守护宫远徵,永生永世只他一人。
如果还能…我愿。
哪怕付出代价,哪怕他千万般难养?
我愿意。」
“远徵!”
“哥我在。”
身侧一柔软冷润的手抚上了他的脸颊,为他拭去额上的汗水,宫尚角怔愣的转过头,鼻腔瞬间涌上酸涩,没忍住红了眼眶。
那是前不久还待...
那是前不久还待在他怀里少无声息的人,此时正一脸担忧的看着他,瞳孔里铺满了自己。
“哥哥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宫远徵见人一言不发死死得盯着自己,着急忙慌的给人把脉,却什么也把不出来,不知道怎么好好的人睡了一觉就这样了。
“宫,远,徵。”宫尚角一字一顿的唤他,颤抖的轻抚上了弟弟颈间的脉搏,温热的,有跳动的。
虽然还不确定是怎么回事,但是宫尚角确定,这就是他的弟弟,活生生得宫远徵,生动而有温热骨血的远徵。
宫尚角流露出浓浓的的偏执,这一次不管是天上的神明还是地下的魔鬼都休想再把他的远徵带走!
“哥……”宫远徵被他的眼神吓到,但还是更怕他有不舒服的地方,急得双手在他身上到处摸索,怕摸到他受伤的地方“哥你怎么了…”宫远徵急的哭腔都出来了,生怕哥哥出了什么事不告诉自己,样子看着好不可怜。
一滴温热的落在了宫尚角手上,灵魂像被猛地烫了一下,他这才清醒过来,忙把的把弟弟抱上了床,柔声细语哄着他。
“远徵,哥哥错了,我只是刚刚做了个梦,不碍事的。”
宫远徵哽咽的苍白都小脸都带了红晕,连带着气息都重了,细细咳嗽了几声像受了委屈的狗崽。
“怎么还咳嗽了?”宫尚角给他轻拍着背,有点怨自己把他吓着了。
弟弟窝在哥哥怀里缓了一会才微摇了摇头说道:“哥你忘啦?前两天刚犯了心疾。”
心疾?宫尚角听到这两字迟疑脸一瞬,把弟弟拉出怀里仔细打量,他这才注意到弟弟身量比印象中瘦弱了许多,脸色苍白无血色,连唇色也透着淡淡的紫。
“嗯。”宫远徵声音里透露出委屈,怎么哥哥睡了一觉把这也忘了,明明他都是最记得的,一刻也不敢忘。
怎么会有心疾,明明上一世跟在自己跑的远徵一直都是健健康康的小孩。
代价?
你想起梦里那人跟自己说的话,不顾宫远徵的挣扎撕扯开他胸前的衣襟,明晃晃的疤痕牢牢扒在了宫远徵胸口。
“怎么会…怎么会…”宫尚角不可置信,低声喃语。
明明什么都还没发生,怎么会留下这道痕迹。
一滴滴泪珠落在宫远徵胸上微凉的触感让后他忘了挣扎,看见宫尚角落泪比杀了他还难受,鼻子一酸,跟着大哭“哥莫哭,远徵不疼的,这道疤从我出生就在了,远徵感受不到疼痛的。”
闻言,宫尚角哭的更狠了,上一世宫远徵气息断绝时没哭,封棺时没哭,却在此时哭的像个孩童,把宫远徵紧紧禁锢在怀里。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似那神明的信徒,虔诚的又小心的亲wen在宫远徵的疤痕上,手指细细摩挲着弟弟瘦弱的像那枯枝般的手腕,心痛如绞。
他那骄傲都少年郎,怎可被困在这幅病骨支离的躯体里。
他现在才终于明白那人说的难养是什么意思,如果是此等代价,对他是何等的残忍,何等的折磨。
又名:假如宫尚角重生了,宠文!先虐一下下!应该?第二章甜,都给我团宠他!
对主角团,女二,长老院不友好,不喜设定勿入!!!!!!!!
偏执哥哥x病弱弟弟
宫远徵死了,死在了那个最爱宫尚角的晚上,死在了最爱的人手里,来时一身骨肉干净无暇,走时带了一身苦毒与血污,也带走了宫尚角的傲骨与光明。
“哥哥…育我的…一身骨肉,还给你了…”
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上一句是“哥,粥里有毒”,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气,他的全世界也仍是他挂心了短短一辈子的哥哥,把他从深渊带出来的哥哥。
“都出去。”
宫尚角嘴唇颤抖,咬紧牙关吐出一句话,等所有人都退下后才敢慢慢一步步走至床边,全身一软失力的重重跪倒。
“……远徵。”
宫尚角颤抖的指尖轻轻抚上弟弟苍白冰冷都脸颊,谨小慎微的似怕戳破那脆弱的泡沫,稍稍碰上了嘴边的血污,又猛的收了回来,慌乱的去寻找手帕想给弟弟擦去。
他的弟弟,他的远徵最爱干净了,平常试药练功都要带上手套,每天早起就为了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来见哥哥,白净的小脸上满是笑意,怎么会允许自己满身血污躺在床上,明天起床肯定会找哥哥撒娇抱怨了。
“哥哥给远徵擦干净,远徵明天还是哥哥漂亮的弟弟。”宫尚角捧着他的小脸,温柔的给他拭去污渍,力度柔和的犹如在抚摸那娇弱又难得一现的昙花,生怕他这珍贵而又惊艳的娇花再也不开了。
美好但又短暂。
可小昙花没有得到养花人的珍惜,他再也不会开了,他燃烧了自己血液和骨髓,只为给哥哥一次美丽的绽放,从此没落。
宫远徵这一生,只为了宫尚角做那坚固的铠甲,做那挡风遮雨的披风,做那脆弱又坚强的灯芯,燃尽了自己只为给哥哥照亮前路的星点希望与幸福,最后只愿他的心上血,手中宝能一身轻松,毫无软肋,带着满身傲气一生平安顺遂,无病无灾,幸福快乐。
哥哥,莫哭,弟弟下辈子还做你伟岸树下唯一的果子,被你护入羽下,捧入手心。
弟弟的手是如此的冷,像那冬雪里的冰凌一段又一段的刺入身体,痛入心髓,把那本该留下的眼泪都冻结在眼里,任由眼眶发涩都流不出一滴。
宫尚角像孩童一般爬上床把弟弟纳入怀里,握着他的手不停往他的体内输入内力,都像入泥海毫无反馈,连一丝丝脉搏都不曾留给他的哥哥。
他好像,真的把弟弟弄丢了…
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弟弟。
【“那你不要教我太难的,我学不会。”
“学不会也没事,以后,我保护你,你就是我弟弟。”】
他食言了,他用弟弟最熟悉的功法杀了最深爱的人,弟弟再也不会回来了。
“……远徵,哥哥错了…”
“哥哥最爱的人是远徵…”
“哥哥不留远徵一个人了,远徵,别丢下哥哥。”
“宫远徵…”
宫尚角哽咽着粗重的喘息,原来人极致到悲伤的时候是真的哭不出来的,他也不敢哭,他怕远徵走,又怕远徵的黄泉路上多了一些叨扰,让他的小孩滞留在人间孤苦伶仃无依无靠。
他把弟弟的尸身禁锢在怀里,妄想强行与阎王争抢弟弟的去留,直到日光再次升起,敲门声响了又响,金复被他打出去一次又一次,他都不敢有半点松动,那都是与他来抢夺弟弟的死使。
“宫尚角!你疯了吗?”
第三日,宫紫商带着宫子羽强行闯了进来,狠狠给了宫尚角一巴掌,企图让他放开宫远徵好好入葬。
“宫尚角…”宫紫商带着哭腔,第一次对他露出了悲切的哀求“他走了,让他舒服点。”
虽然几人从小吵到大,但到底的连着骨血的亲人,心软的姐姐最不愿意看到这种场面,他那宫门最小的弟弟,就让他体面的离开吧,下辈子找对疼你爱你的父母,护你一世无忧,平安喜乐长大成人。
“你闭嘴!”宫尚角用被子把弟弟裹好,轻轻抚摸弟弟开始fu烂的脸颊,慌张的唤人:“金复!快拿药膏来!远徵弟弟还在…”
“他只是不理我。”
“他肯定是生我气了。”
宫尚角紧紧抱着宫远徵不愿放手,上手强抢人的全被武力高强的他通通打了过去,最后还是三位长老带上后山那几位才压住了走火入魔的宫尚角。
他眼睁睁对看着弟弟被带走呕出了一口血,眼里流露出绝望又无助,孤立无援,强大又可怜。
要是弟弟还在,肯定不会让他如此的狼狈被众人欺负毫无反手之力,他肯定会坚定的站在哥哥面前。
直到亲眼看到宫门为宫远徵立的墓碑,这一刻他才承认,远徵弟弟真的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一言不发的看着众人打理,看着他们带着安抚又同情的眼神一个个从他身边离去,他才慢慢走到墓碑身后跪下,徒手麻木的挖走湿润新鲜的泥土。
这一生太长了,他一个人过得太累了。
众人赶到时,宫远徵的棺木已经被挖开了,宫尚角的胸上深深插入一把刀躺在了宫远徵身旁,两人双手十指相扣,用红绳缠了一圈又一圈,墓碑上多了几个血字:宫远徵哥哥宫尚角之墓。
他给自己打上属于宫远徵的烙印,只属于宫远徵的哥哥。
十七、
几个黄玉侍见此,更加不敢触宫尚角的霉头,索性把问题抛给他,“回禀大人,奉花长老之命前来各宫搜索有无受伤的女眷,但上官浅姑娘一直不开门,属下们不敢强闯,所以……”...
几个黄玉侍见此,更加不敢触宫尚角的霉头,索性把问题抛给他,“回禀大人,奉花长老之命前来各宫搜索有无受伤的女眷,但上官浅姑娘一直不开门,属下们不敢强闯,所以……”话还没说完,宫尚角就屈指叩响了房门,“开门。”他的声音不大,但房间内正在掩盖外出痕迹的上官浅还是脊背一寒,她知道倘若再拖下去宫尚角一定会生疑,可今夜的确是她夜探羽宫,因此更加不能露出半点破绽,只好又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房间内依旧毫无回应,就好像这里面并没有人在似的,宫尚角捏了捏眉心,最后一点耐心也即将耗尽,他摆摆手,命令道,“将门破开。”几人还没动手,房门却突然开了,上官浅披散着头发,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内,她只披了一件外袍在身上,好像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见众人团团围在她门前,茫然问道,“公子,怎么了?”
宫尚角定定地瞧着她,那目光如有实质,上官浅在他的注视下心脏狂跳,但面上还是强装淡定,宫尚角看了她一会儿,问,“敲你房门为何迟迟不开?”
“我今夜觉得头晕体热,想着也许是染了风寒,所以喝了安神祛寒的汤药早早就睡下了,方才隐约听见敲门声,这才清醒。”上官浅说着,还掩面咳了两声。
两人说话的功夫,黄玉侍们已经走进了房间,开始四处搜寻。
只是站在门外,宫尚角便隐隐嗅到浓郁的熏香气味,他走到那尊铜纹双耳的香炉旁边,伸手摸了一下炉子,温度不烫手,打开盖子一瞧,香饼果然只烧掉一点,宫尚角抬眼瞧她,“你睡觉点这么重的熏香做什么?”他在这股呛鼻的香味里闻到一丝不寻常的气味,两者混在一起,反而显得欲盖弥彰。
上官浅有些变了神色,她身上还带着伤,又要打起精神应付宫尚角的盘问,整个人只是强撑着,“香料是放得重了些,可能是我近来失眠,总是睡不着觉,所以总想着多添香料。”宫尚角没有对她的回答做出回应,他只是在房间里来回巡视着,仿佛一头正在捕猎的雄狮,一旦猎物露出破绽,就会被他冷酷地咬断咽喉,一点一点地分食殆尽。
香炉旁立着一个架子,那上面放着一个铜盆,空空如也的铜盆,宫尚角拿手指伸进去一抹,却摸到了未干的水渍,烛火一映,立马照出他指尖一点猩红。
“你点这么重的熏香……就是为了掩盖这个?”宫尚角将那滴血渍随意在衣摆上蹭去,望着面色惨白的上官浅,“你告诉我,这是谁的血?”
她不死心,还想装傻,但还未开口,就已经有人将搜出来的夜行衣物呈到了宫尚角面前,那上面还沾染着斑斑血迹,铁证如山,辩无可辩,上官浅站在原地,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议事厅内,众人面色肃冷。
已经有人将搜宫的结果禀报上来,雪长老问,“如此说来,上官浅就是无名,她为何要袭击雾姬夫人?”
宫子羽摇摇头,“上官浅的目标不是姨娘,是我,”他语气有些懊恼,但更多的还是气愤,“姨娘在我房间中遇害,这么来看,上官浅原本要袭击的目标是我才对……”
“只不过你今夜偷溜出宫门,而恰好雾姬夫人去找你,这才被连累,”宫尚角见他一脸愧疚,忍不住冷笑,“你无视宫门规矩,擅自带着云为衫离开宫门,简直是明知故犯。”
“你难道又能好到哪里去?上官浅是你亲手挑选的新娘,当初你信誓旦旦,派人去核实身份,不是说没有问题吗,真的没有问题,又怎么会半夜三更穿着夜行衣去袭击我姨娘,雾姬夫人遇袭,你也难逃其咎。”
他们二人一打照面就开始唇枪舌剑,针锋相对,花长老皱起眉,语气有些不耐,又很不痛快,“够了!”他高声斥责道,“你身为执刃,不守宫规擅自出谷,还带着新娘一起,简直是不知所谓,等事情讨论完毕后,还请执刃自行前往长老院的禁闭室领罚。”
宫子羽被这样劈头盖脸一顿斥责,立马不再说话了。
“好了,”雪长老见气氛僵硬,只好出来打圆场,“现在不是追究谁对谁错的时候,重要的是确认上官浅到底是不是真的无名。”他看向宫尚角,眼神中带有询问。
宫子羽听他说来说去,不过就是为了撇清关系,不由得大怒,“人证物证样样齐全,你居然还要替她开脱?!”他气的额角胀痛,又质问道,“你说行凶之人根本就没有离开房间,当时大家进去,房间里只有姨娘一人,倘若没有离开,难道还能凭空消失不成?我看你别是被美色迷昏了头脑,妄图徇私。”
宫尚角只是看着他,神情自若,面带讥讽,宫子羽却懂了,“你居然还在怀疑姨娘?”
“角公子,”不久前才仓促继位的月长老道,“虽然你说的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很可惜的是我已经查看过了雾姬夫人的伤口,伤在后背,干净利落的一剑,绝对不是一个人可以单独做到的,一定是他人从后背刺入,而且那伤口极深,切口细窄,是典型的无锋惯用兵器。”
宫尚角却摇摇头,“现场只有一把带血的软剑,那剑藏于腰带中,而腰带却正是雾姬夫人的。”
“那不就更奇怪了吗?怎么会有人傻到用自己的剑刺伤自己。”月长老又道。
“重点不是这个,”宫尚角神色依旧镇定,平静,语气不缓不急,“重点是当初月长老在议事厅遇害的时候现场并没有打斗的痕迹,伤口也干净利落,以月长老的武功仍然被凶手一剑封喉,足以说明无名是一个武功十分高强的人,而雾姬夫人武功平平,遇刺时房间内却因为打斗变得一片狼藉凌乱无比,如果上官浅是无名,怎么可能将月长老一招致命,却对付不了雾姬夫人,更何况之前我们讨论过杀死月长老的人一定位高权重,不然长老不会单独接见,上官浅不过一个刚进入宫门的新娘,月长老怎么可能和她单独见面,即便见了面,也绝对不会毫无防备就被她一剑刺死,”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所以我不认为上官浅是无名,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穿着夜行衣潜入羽宫,但更危险的无名绝对还没有被我们找出来,我说这些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替她开脱,况且上官浅此时也已经押入地牢严加审问,我不会因为她的身份就有所心软,只是希望大家能够看清事情的本质,以免后患无穷,措手不及。”
听他说完,众人不由沉默。宫子羽心底也明白,宫尚角说的句句在理,从始至终也都很冷静,绝非他方才横加指责的徇私枉法,为谁开脱。但如此说来,事情就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仿佛自从父兄去世之后,宫门的平静也从此一去不复返,宫子羽低头望着地板,感到有些力不从心的疲惫。
最后,月长老只好总结道,“既然上官浅已经被打入地牢,那么现在还是等她的审讯结果出来之后再说。”
地牢内,潮气湿冷地吸附在人身上,好像要顺着皮肤直直渗进骨子里,上官浅意识有些昏沉,她身上全是血迹,已经受过了重刑,双手双脚都被枷锁牢牢锁住,整个人动弹不得,她并不在意这些皮肉之苦,直到一只手隔着手帕掐起她的下巴,上官浅才迟来地找回那种灵魂深处的战栗,甚至怕的打起寒颤,睫毛都是抖的。
“你骨头倒是硬,”他放开她的脸,随手将那块素帕丢在地上,仿佛丢掉一件很脏的东西,宫尚角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这副半死不活的惨状,“我先前就警告过你,不该做的事情不要做,你好像并没有放在心上。”
上官浅没有说话,或者说她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只好沉默,她先前盼望着宫尚角冷静,因为这样他才可能相信她说的话,才有转圜的余地,可现在人真的站在她面前,她又害怕他太过冷静,以至于冷酷无情,似乎这些天里不管她怎么讨好,费尽心思用尽全力,都是没有半点作用的,上官浅看着他幽深晦暗的眼睛,心底甚至有些痛恨——他简直是个冷血的,没有感情的怪物。
不,她望着宫尚角端起桌上的一杯毒酒,忽然又想起宫远徵来,他也许并不是没有感情,只是那感情不会施舍给她罢了。她回想起宫尚角当时抱着宫远徵的表情,那样睚眦欲裂,好像倘若他失去怀里那个人,全天下都要给他陪葬似的。上官浅有些不懂,天底下没有哪一对兄弟是像他们两个人这样的,亲密得毫无底线,仿佛早已长成彼此生命中密不可分的一部分,她又有些懂了,这并不是能用正常人来衡量的情感,因此它扭曲,疯魔,甚至隐隐有些隐晦的,不能为外人所道破的一部分藏在暗流汹涌的水面下,而她不知死活地接近了这个漩涡,妄想着横插一足,所以要付出代价。
都是疯子,上官浅在心里狠狠啐道。
十六、
他走到万花楼门口,还有些犹豫,抬眼却看见拐角处几个尾随已久的宫门玉侍,他们已经暗中跟了许久,只不过先前有云为衫在身旁,宫子羽不想去挑破。他从怀中摸出执刃令牌,冲那个方向高高举起,片刻后,几个侍卫知道躲不过,都推推搡搡地从暗处走了出来。“执刃大人。”宫尚角的贴身绿玉侍金复领着其他几个人冲他行礼,神色都很尴尬。
宫子羽语气冷冷,“执刃对你们来说恐怕也不过只是个称呼,我并没有叫你们来,你们却跟了我这么久,是在监视我吗?...
宫子羽语气冷冷,“执刃对你们来说恐怕也不过只是个称呼,我并没有叫你们来,你们却跟了我这么久,是在监视我吗?”
几个人面面厮觑,都不敢回话。
他心里记挂着云为衫,不欲和他们多纠缠,转身就要踏进万花楼的大门,却见那几个侍卫也转身,竟是要回去复命的架势,宫子羽面色更冷了,低声斥责道,“既然还叫我一声执刃,那么就听我的命令,我没有出来之前,你们哪儿也不许去,就在门口守着。”见他们终于安分下来,宫子羽这才又转身踏进了万花楼。
寒鸦肆听见另外一个魅的名字,微微皱起了眉,“她自己怎么不来?”
“她出不来。”云为衫没有解释太多,只是从宽大的衣袖里掏出两份折叠在一起的纸包,将它们递给了寒鸦肆。
寒鸦肆接过纸包,将两份解药丢在了桌上,他还想说些什么,帷幔外垂挂着的铃铛却突然响了,他神色一凛,立刻从窗户飞身跳了出去,落到了对面的屋顶上。
云为衫也有些紧张,她一直担心宫子羽会找过来,因为不知道寒鸦肆会选在万花楼接头,她此时还没有想出一个合适的理由来解释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然而此时要从窗口逃走已经来不及了,朝楼下望去,一眼就能看见听见声响已经在四处张望的宫门玉侍,他们都是时常跟在宫尚角身边的,并不是轻易就能应付的草包,倘若她从窗户翻走被这些人抓了现行,事情只会变得更糟糕。
她只来得及将桌上的解药收进袖子里,宫子羽熟悉的脚步声就已经停在了门外,然后推门进来。
“紫衣姑娘……”宫子羽开门的时候其实有些意外,他不过只是想着碰碰运气,却没料到云为衫真的在这里,惊讶之余又有些莫名的心虚,三个人面面厮觑,似乎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屋子里又安静下来。
云为衫站起身,余光却瞥到紫衣已经握起了茶杯,寒鸦肆的弩箭已经蓄势待发,她知道这茶杯一旦反扣下去,宫子羽今天就活不成了,她向前一步,挡在敞开的窗户与宫子羽面前,心乱如麻。
“你们认识……?”良久,宫子羽看向紫衣。
紫衣低头吹了吹茶杯里的浮沫,轻声答道,“当然不认识啊。”
于是,宫子羽又看向了云为衫,“云姑娘,你,你认识紫衣?”这语气里有愧疚,也有挣扎,平心而论,他是想在云为衫面前隐瞒这段过去的,即便从前他来这里,也不过只是听紫衣弹琴,从来没有做过别的什么,但一旦牵扯到万花楼三个字,似乎再风雅的事情也会蒙上一层暧昧的轻纱,他害怕云为衫会误会,更害怕她生气,伤心。
“我听紫商姐姐说,”但云为衫在他愧疚不安的目光里,却好像忽然找到了应对之策,“公子过去经常跑出宫门,来的最多的地方就是这里,见的最多的人就是紫衣姑娘,就算老执刃经常因为这件事情对你发脾气,也不能阻止你来这里,我想,她一定很了解你,了解许多事情,我也想多了解了解公子,也对这样一个公子常常来见的人感到好奇,所以,我便不请自来了。”
紫衣笑了笑,将杯子里的茶喝尽,接着云为衫的话说道,“是啊,所以方才听侍女说有女客来找我,我还有些惊讶,后来听说是羽公子今夜带来逛灯会的女伴,我就明白了,于是请她上来坐一坐,和我聊聊天,”她看着宫子羽无措的表情,又意味深长地补充道,“我和姑娘说了很多我们之间的事情。”
宫子羽急得耳朵都红了,“我们之间哪有很多事情,”他冲云为衫解释道,“我平常来只是听紫衣姑娘弹琴,其他的什么也没做。”
紫衣见他实在窘迫,轻笑着捻起了桌上另外一杯已经冷掉的茶,“我同公子开玩笑的,公子何必这么紧张,我这地方,云姑娘一个清白女子不好多留,公子还是快些将她领回去吧。”说着,她将那茶水通通倾倒进回流槽里,云为衫见她将茶都倒掉,一身冷汗才慢慢消退,终于松了一口气,扯过宫子羽的衣袖就要转身,恨不能一步就踏回羽宫似的。
等他们回到约定好汇合的地方,金繁和宫紫商已经等了许久了,“我刚刚看见宫尚角的绿玉侍了,”金繁看见他人,远远就迎上来,“他派人跟踪你们了?”宫子羽摆摆手,语气有些无奈,“跟了一路了,刚刚叫我都先赶回去了。”他又问道,“交代你的事情怎么样了?”
“人去楼空,”金繁摇摇头,面色有些凝重,“贾管事一家在腊八节,也就是老执刃遇害之前就已经搬走了,不过我们问了他的邻居,在我们之前还有两个人也来找过贾管事。”
“父亲遇害之前就已经搬走了……这其中必定有不寻常的地方,”宫子羽沉思,“还有什么吗?”
“那人还说贾管事的儿子两年前得了重病,棺材都打了一半了,却被宫门的大夫治好了,只是病好了之后这孩子变得十分古怪,力大无穷,突然之间就有了一身蛮力,小孩子玩闹间经常控制不住力道,把人推得一脸包满头血,大家都觉得是中邪了,一来二去,也就都疏远了贾管事一家人。”金繁想了想,又说道。
“宫门的大夫……”看来出来查一查是对的,果然有了线索,宫子羽眼神亮了亮,“什么重病是治好了还有后遗症,且这后遗症还是力大无穷的,这不太像是宫门一般的医官能做到的,回去看看医馆的出诊记录能不能查到。”
灯塔再次变成了红色。宫子羽一行人回到宫门的时候,换岗巡逻的侍卫比以往多了两成,一队队负责戒严,搜寻的黄玉侍正快速地穿行在各宫之间,有人见宫子羽回来,向他行礼道,“执刃大人,还请速速前往长老院。”
“发生什么事了?”宫子羽问。
“回禀执刃,雾姬夫人遇袭,正在医馆内急救,无名再次出现了。”
宫子羽脸色当即变了,他吩咐道,“金繁,你送云姑娘回房间里待着,紫商姐你去医馆看看姨娘,等我从长老院回来。”他说完,立刻匆匆往长老院赶去。
羽宫庭院里此时正喧闹,许多佩戴着黄玉的侍卫正在院子里巡查,其中一个见金繁护送云为衫回来,回禀道,“我等奉花长老之命前来搜寻,我们要搜查各宫女眷,看看其中有没有受伤之人。”
闻此,云为衫有些紧张,她怀里还揣着那两包半月之蝇的解药,但好在这些侍卫并没有现在就搜查她,但出于谨慎,又或者是出于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云为衫问道,“为何要搜寻受伤的女眷?”
“回姑娘的话,那刺客刺伤雾姬夫人逃走时碰上了长老身边的侍卫,两人交过手,确定是女子,那刺客还受了伤,所以搜寻受伤女眷。”
而此时,另外一队黄玉侍也已经叩响了上官浅的房门。
十五、
“公子,”金复推门进来,宫尚角仍然握着宫远徵的手,伏在榻前守着。他听见金复的声音,转过头来,那双眼睛里全是纵横的血丝,“找我有事?”宫尚角声音有些沙哑。即便是侧过身同金复说话,他也不曾松开握着宫远徵手腕的手,金复将声音放的更低,“今夜当值的侍卫来报,说宫子羽出宫门了。”
宫尚角对此没给出什么反应来,他摩挲着弟弟冰凉的手心,试图将它捂得更热些,“声色犬马,纵情享乐,这对宫子羽来说不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么?”
“但...
“但他这次一行四个人,其中还有他的那个新娘云为衫。”金复继续道。
“派人盯紧云为衫。”宫尚角终于转过头来,吩咐道,“如果我猜得没错,她今夜定然有所行动,我这里走不开,你速去安排。”
“哥……”他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身后榻上宫远徵出声唤他,因此那几句话也就变得无关紧要,宫尚角立刻转过身去,“远徵,”他将弟弟的手贴到额前,语气里带着十二分庆幸,低声道,“你醒了。”宫远徵艰涩地眨了眨眼,他虽然意识不清醒,但昏昏沉沉间能感受到身体里一直有一股源源不断的内力涌进来,护住他的心脉——他知道除了宫尚角再没有第二个人会如此。
“哥,你去吧,我没事的。”他又在操心,哪怕将将从鬼门关里走过一遭,睁开眼睛第一件事情竟然仍是替宫尚角操心。“哥不走,”宫尚角望着他濛濛的眼睛,觉得胸腔里有什么地方软软地塌了一块,又酸又麻,且痛且心疼,诸般滋味齐齐涌上心头,因此连语气都舍不得再重一点,好像那也会将宫远徵弄疼似的。“哥哥就在这里守着你。”他替宫远徵将被子掖好,像对待一件一碰就碎的瓷器那样小心翼翼,轻声问道,“伤口疼么?”那当然是很疼的,宫远徵其实很怕疼。从前宫尚角告诉他,疼是可以流泪的,因为流泪代表着痛苦,这样才能让在意你的人知道你痛,知道你的心受伤了,可他如今躺在榻上,却不愿意掉一滴眼泪,这痛来自于伤口,这伤口来自于哥哥,以至于宫远徵不敢披露半分苦痛——他害怕宫尚角看见他的眼泪会觉得愧疚。
他舍不得。
因此宫远徵只是摇头,“我不痛的,哥哥。”他抓住宫尚角的衣袖,好像害怕他不相信,又软声重复了一遍,“真的不痛。”宫尚角牵住他扯着自己衣袖的手指,却想起昨夜宫远徵在梦里哭着流眼泪,要他别走,也是这般紧紧抓住他的衣袖。“小骗子。”他知道宫远徵没有说实话,但他此时已经能够读懂那些言不由衷了。
“昨天晚上是哥不好,”宫尚角将那盏在榻边小桌上放着的花灯拿过来,捧在掌心里,“远徵这盏花灯是给我的对吗?哥哥很喜欢,以后就把它挂在我床头,好不好?”他神色几乎称得上是温柔地看着他,宫远徵被看得眼底发酸,但却笑不出来,“哥,”他面色愈发惨淡了,虚弱得好像一捧即将燃尽的木柴,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你……你是在可怜我吗?”这话说出口似乎宫远徵自己都觉得不可置信,可一旦涉及到那个人,他又觉得再难以置信的事情也变得可以理解了,宫远徵盯着那盏花灯,眼圈渐渐有些红了,“那本来就是赔给你的,”他说着,忍不住喘了一口气,好像只是说一句较长的话对于现在的宫远徵来说也很困难。
“你想怎么样都没关系的,我知道在哥的心里没有任何一盏灯能够比得上朗弟弟那盏,但是我只能做成这样了,”宫远徵呢喃道,“我……我真的尽力了。”
“我不是在可怜你。”宫尚角打断他,语气郑重得仿佛赌咒发誓,“远徵,你是不一样的。”他此刻并未意识到这样的誓言已经超出了世间所有兄友弟恭的范畴,变得不再纯粹,不再是简简单单一两句话就可以理清的,清白的兄弟情。但宫尚角没有意识到,他此刻还没有意识到。他只是急于要让宫远徵明白,他对他来说是不一样的,不可替代的。他握住宫远徵的手,紧紧地握住,“你永远是独一无二的,不需要和任何人做比较,哥哥向你保证。”宫尚角甚至有些愧疚,他心思太重,心里装了太多或轻或重的琐事,以至于过去这些年里时常忽略宫远徵的感受,而他在自己面前从来不说,竟然真的叫宫尚角自以为是的以为他将这个小孩已经养的很好,鼎铛玉石,钟鼓馔玉,那是他沉默无声的体贴关心,但如今看来,这世间并非所有的事情都是光“做”就行,有些事情还需要开口“说”。说出来,才能让在意的人清楚明白,说出来,才不会让人患得患失的反复猜忌,说出来,才不会让陈年旧事再度成为彼此共同的伤口,哪怕碰一下都是禁忌。
他终于学会要“说”。
“如果哥喜欢,那就挂着。”沉默良久,宫远徵只是笑,他的情绪向来很好读懂,喜怒嗔痴都挂在脸上,但此时,宫尚角却分辨不出来他是否真的开心,又是否把他这些话听进心里,宫尚角想问,但看着弟弟疲倦的神色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他学会了表达,却依旧不明白有些事情不是只说一次就能够让人相信的,哪怕誓言最初许下之时就已经足够瑰丽,但若不时时记在心上付诸行动,日久天长地暴露在空气中,也迟早会褪色,最后相信是痛,不信也痛,反而失去了意义。
山谷内的小镇上,正热闹非凡。宫子羽牵着云为衫,在人群中缓慢穿行,街道两旁有许多摊贩,卖糖葫芦的,卖泥人玩偶的,还有表演杂耍的,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云为衫一边四处张望着,一边装作若无其事地提起不知道溜到哪去的宫紫商和金繁,“大小姐可真能跑,一路上都没看见人影,金繁也是,两个人到底跑哪去了。”她语气有些心不在焉,但宫子羽没有注意,他点点头,“她偷溜的已经够久了……我心疼金繁。”
“公子能看出来么?我还以为你看不出来呢。”云为衫笑了。
“她那点小心思,还不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但公子还是成全了大小姐啊。”
“也不全是为了成全她吧,”宫子羽嘀咕道,“我也有我自己的打算……”不知道这时金繁有没有找到贾管事家里去,他心里有些没底,倘若真的有问题,金繁过去也许早就已经人去楼空了。
两个人继续这么漫无目的地逛着,直到擦肩而过有个男人撞了一下云为衫的肩膀,将她撞得一趔趄,宫子羽将人扶住,有些自责没把她牵好,他回头打量那个人的背影,他穿的很普通,丢进人群里就很难再分辨出来,不知道为什么,那人走路走得极快,仿佛是为了躲避些什么。为了躲避什么,宫子羽马上就知道了。“公子,我的项链不见了,”云为衫突然伸手一摸脖子,那里原先挂着一根坠着戒指的红绳,她急得要哭了,眼圈红红的,“那上面有我妹妹的戒指,对我很重要。”这下,宫子羽总算知道那人为什么走得那么快了,他嘱咐道,“你就在原地等我回来,不要乱跑,我去替你把戒指拿回来。”说完,他转身大步向那小偷方才离去的方向追去。
但宫子羽没看见的是,他一转过身,云为衫的眼泪就已经收了起来,面色不再焦急。
他七拐八拐跟着那窃贼拐进一条偏僻小巷里,终于拉近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宫子羽没有用内力,只是单纯地摆起外家功夫,但这个小偷看似笨拙,身形竟然滑如泥鳅,几次都从他手中脱险,宫子羽来了兴致,运起内功来,掌下带了罡风,又要和他交手,那人却突然停手,似乎知道打不过他,扑通一声跪下来,将项链捧到宫子羽面前,“公子饶命,公子饶命啊,小的就是一时糊涂,再也不敢了,您就饶了我吧,”他跪在地上,冲着宫子羽连连作揖。
“算你识相,”宫子羽检查了一下项链是否完好,冷哼道,“今天是个喜庆的好日子,我不想坏了兴致,你赶紧走吧。”他拿到项链,转身就走了,回到方才他和云为衫分开的地方,却没有看见半个人影。“云姑娘?云姑娘人呢?”宫子羽在人群里东张西望了半天,也没有看见云为衫到底去哪了,无奈之下,他只好飞身踩上高处的屋檐,终于远远看见云为衫的背影在人群中若隐若现——她手上还提着方才两个人猜灯谜赢来的兔子灯。
云为衫沿着街道走了许久,终于在前方看见寒鸦肆疾走的背影,她不知道他要带她去哪,面上只能装作不动声色,时不时东张西望一下,仿佛是迷了路的样子,她紧紧跟着寒鸦肆,她的身后,宫子羽也远远跟着她。
三人就这么一前一后的拐进了万花楼——那是选亲之前宫子羽常来的地方,他再熟悉不过了。
十四、
越来越多的天灯将湖面照得更加辉煌。
上官浅身旁有一口石锅,里面似乎是粥,加了药材,锅里热气腾腾,有草药的清香不间断溢出。她一边将粥盛进碗里,一边同宫尚角道,“我今日去医馆取了些药材,用老家那边的药膳方子熬了粥,最近不知为何我总是心火燥热,这方子清热去火,温补身体,味道也不错,我特意加了红枣,桂圆,花生在里面,想着这样就能不那么苦,公子要尝一碗么,我炖了一个下午呢。”上官浅将那碗盛满的清粥捧到宫尚角面前。
宫尚角...
上官浅愣了一下,但依然面不改色地捧着滚烫的碗,“上官家世代行医,小时候我爹爹就总训练我拿秤称药,他说大夫的手一定要稳,不能哆嗦。药材重量差之毫厘,可能就是关系别人的身家性命。”她语气认真,眼底映着湖面隐隐晃动的烛光,笑容很璀璨。
宫尚角似乎只是随口一问,他伸手接过粥碗,就要送到嘴边。
宫远徵远远便闻到药膳的气味,他心急如焚,然而还隔着一段长廊的距离,宫尚角却已经举到唇边。情急之下,他将随身携带的袖箭拔去毒囊削平箭头,用力射了出去,短箭一路划过寂夜,终究抢先一步打碎了那只瓷碗。如若放在往常,这枚短箭根本近不了宫尚角的身,今夜,他心里装着事,一时不察,竟对周遭放松了警惕,那汤水溅了他一手,宫尚角眼神变得阴沉,抓起碎在桌上的瓷片向远处迸射而去,他内力深厚,速度疾如闪电,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来人便已经痛哼一声倒在地上。
听见那声音,宫尚角却神色一僵,手脚慢慢发凉起来,他胸腔处的温热褪去,整颗心像是要撞破肋骨摔在地上。
是宫远徵。
“哥……”他奔向宫尚角如奔向火源的扑火飞蛾,哪怕翅膀溅上火星,从此焚作灰烬也在所不惜,因此那瓷片远远射来时,宫远徵甚至没反应过来要挡,毫无遮拦地正中命门,他几乎一瞬间便感到胸膛撕开了个大洞,然后是鲜血喷涌,瀑布一般溅了他满身。“远徵!”那声音撕心裂肺,宫远徵躺在地上,睫毛都被呛咳出来的血糊住了,看东西看不真切,只是远远瞧见有人影飞奔而来,到了跟前却不敢碰他——他还是生平第一次瞧见宫尚角如此肝胆俱裂,手足无措的模样。
“远徵,”宫尚角双手有些发颤,“金复,快叫大夫来,”他把宫远徵松松地揽进怀里,厉声喝道,那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几乎不复一宫之主往日的冷静自持,“把医馆内所有当值的大夫都叫来!”宫尚角还要嘱咐什么,怀里宫远徵却咳得更加厉害,他脸上全是血,几乎要呼吸不上来,却还是挣扎着抓住兄长的衣袖,“哥……哥,”宫远徵提着一口气断断续续道,他每说一个字就有更多血沫从身体里往外涌,堵在喉间呼哧作响,“有毒……那药方有毒……粥里有毒……”宫尚角抱着他的身体,好像抱着一具逐渐冰凉的尸体,甚至无比清晰地感受到无数生机正飞快地从弟弟身体中流走,他几乎是在哀求,“哥哥知道了,”他身上渐渐被宫远徵的血打湿了,冬日寒冷,宫尚角却好像被那血烫的面孔扭曲,心底发痛,痛得难以自持,痛得忍不住流泪,“哥哥都知道了……你不要说话了,”宫尚角将他抱到榻上,“不要说话了,会没事的……”他已经分不清是在安慰宫远徵还是安慰自己了。
金复带着一队侍卫,几乎是一人一个将大夫从医馆内掳过来的,但这些医官们围在宫远徵床边,却都不敢动手,“伤口太深了……又在经脉命门处,稍有不慎就……”众人面面厮觑,神色都十分凝重,“能拔吗?要不要请宫二先生进来定夺,还是将月长老找来……”那人话还没说完,榻上宫远徵就强撑着睁开了双眼,“直接拔……”他喘了一口气,想起门外的宫尚角,事已至此,他体内那点微薄生机如同最后一点残存的火苗,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他可以死,但绝不能以这种方式,死在这个人手里。宫远徵咬牙命令道,“拔,不要犹豫……我会运转内力,自行护住经脉……你们只管取。”他自身本是天纵奇才,医术卓绝,大夫们好像一下有了主心骨,纷纷定下心神开始处理伤口。
一名大夫在他伤口处撒满止血药粉,而后另外一名经验最为老道的医官往宫远徵口中放了一块切开的野山参,替他吊着最后一口气,“徵公子,准备好,我要拔了。”说罢,医官将瓷片用力取出,鲜血登时喷溅出来,将药粉冲得一干二净,替他拔去瓷片的医官脸上全是血。
宫远徵合上双眼,面色惨白地昏了过去。
“公子……”金复捧着一盏花灯走到宫尚角面前,神色有些复杂,他将那盏崭新的龙灯递给宫尚角,“这是我在宫门口看见的,听传膳的侍女说,徵公子不久前提着灯要来找公子用膳,”他说着,似乎很不忍心,语气逐渐低下去,“听下人说公子在和上官姑娘用膳,徵公子就放下花灯走了……”
宫尚角接过那盏小小的龙灯,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在怀里。他摩挲着这个并不精致的花灯,将它合拢在掌心——他知道宫远徵为什么要做这盏灯,他那时不应该对远徵说那样的话的。他将他接回角宫时,明明有好好承诺以后要保护他。
但是他没有做到。
“角公子,”医官们推门出来,见他守在门口,轻声叮嘱道,“瓷片已经拔出来了,”他神色有些犹疑,似乎即将要说出口的是一件十分残忍的事情,因此战战兢兢地打量着宫尚角的表情,“但那伤口太深,伤的位置又极其致命,因此,因此徵公子能不能熬的过去,就看今晚了,熬的过去,自然就没事,熬不过去就……就……”他吞吞吐吐了半天,却还是不敢将剩下的半句话说完。
“就什么?”宫尚角站起身,他声音沙哑,眼神阴鸷地盯着那医官。
“就要准备后事了。”说完,周遭所有人都惶恐地低头跪下,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如果远徵死了,”静默良久,宫尚角轻声道,“你们所有人都去给他陪葬。”他这么说着,一颗心却痛得瑟缩,事实上,宫尚角比谁都更明白,倘若真到了那一刻,该给宫远徵陪葬的不会是别人。
他转身踏进那房间里,将所有人都关在门外。
屋子里血腥味很浓,宫远徵上身缠着厚厚的纱布,安静地躺在榻上。宫尚角坐到床边,伸手握住宫远徵的手腕,确认脉象暂时没有问题后,他才松了一口气,随即而来的却是愈发汹涌的后怕,这情绪几乎要将宫尚角淹没搅碎了,他握住弟弟冰凉的手,将脸埋进宫远徵的掌心,“对不起,远徵,”榻上睡着的人并没有半点反应,但宫尚角并不在乎,“哥哥错了——”他伏在榻边,反复呢喃道。怀里宫远徵却忽然全身都在发抖,像是滚进了一场石破天惊的山洪中,又如同跌断了双翅只能在原地哀鸣的幼鸟,似乎是被噩梦魇住。宫尚角用被子将他裹住,把人轻轻揽进怀里,那发丝如水般流了宫尚角满肩,“远徵?”他轻声唤宫远徵,却唤不醒,他只是从喉间囫囵出歇斯底里的哽咽来,在梦里也声声唤他,“哥哥,哥哥……”,于是明白宫远徵又梦见他,那泪珠似滚油,一滴一滴溅到宫尚角手背上,烫得他心口颤动,几乎喘不上气来,“哥哥在,”宫尚角低声应道,“不哭了,我在呢。”宫远徵的眼泪一滴接着一滴,就像是雷声般大小的鼓点,落在他的耳廓里,几乎要震耳欲聋。
“哥哥……”宫远徵又抽噎了一下,痛苦地蹙起了眉,好像即将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似的,在昏沉中喊出声来,“哥,别走……别不要我……”宫尚角将他的眼泪一滴一滴接在掌心,被这透明的液体烫得瑟缩,心底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似乎此生最复杂的情感都尽数杂糅到一处去了,最后只有两个字具象化地烙印在心口——心疼。他望着宫远徵因为失血过多而惨白的脸,愈发感到了无以复加的疼痛。“不怕,远徵,”宫尚角涩声哄道,“哥不走,我就要你这一个小孩,别怕。”他说这句话时很难不想起故人,他的亲弟弟,因此宫尚角语气有一瞬间的犹疑,但不过须臾就重新变得坚定起来——他今日才迟迟领悟一个道理,有些事情注定难以两全,而他从今往后都不会再囹圄于过去了。
他只要眼前这个人。
“远徵,永远都不会不要你。”他将掌心覆在宫远徵单薄的后背,触摸到薄薄一层皮肉下的骨骼。宫尚角用平生最诚恳温柔的语气说道,“我保证。”尽管知道宫远徵此时没有办法给他任何回应,宫尚角还是揽着他,痛苦且惶惑地又重复了一遍,“哥哥保证。”
十三、
即便是上元节,角宫也依旧如往常一般死气沉沉。
宫远徵提着一盏龙形花灯,正要去找宫尚角,现在正是用晚膳的时候,他和哥哥吃过饭,还可以一起在院子里看看天灯,宫门内每逢节日都有放灯的惯例,那是一年中旧尘山谷里少有的繁华盛景。他快要拐进门口时,正撞上端着托盘从回廊里出来的侍女,“徵少爷。”她福了福身子,冲宫远徵行礼,“好漂亮的花灯啊,”那侍女瞧见他手里提着的灯,忍不住多说了几句,“宫主属龙,少爷这灯是给宫主的吧。”
“...
“我哥不喜无用之物,但我想着今天是上元灯节,哪怕只是放在房间里热闹一会也是好的。”他脸上少见地带着笑,心情很好的样子,见此,侍女又问道,“是少爷亲手做的么?”宫远徵没有再回答她这个问题,但依旧笑盈盈地,“我哥呢?”他此刻似乎认出这正是角宫平日里专司传膳的婢女,想来哥哥已经等着用膳了,因此他道,“我来陪他一起用膳。”
“宫主正在和上官小姐一起用晚膳,方才奴婢见下人们在后院廊亭处生了些炭火,想来他们应该是在那儿,那里地势高,适合观赏天灯。”
宫远徵的笑容忽然停住了。
不知怎么,他回想起前几日宫尚角捏着他腕骨蹙眉时的神情,仿佛很心痛,讲他太瘦,要多吃点,以后每顿饭都来角宫他看着自己用。他原以为这是一个约定,可如今看来,这或许只是昨日旧雪,而并非海枯石烂的承诺,哪怕见不到阳光,也会在掌心慢慢消融。宫远徵站在原地,再也挪不动步子向前,他垂眸,望着手中细看之下仍有些粗糙的花灯,感到指尖那些密密麻麻的伤口正泛着隐痛,却疼的他胸腔颤动,有些站立不住。他一个人躲在徵宫,熬了许多个夜晚,从不曾假手于人,比对待棘手难养的毒草还要用心,一点一点将这只花灯扎出形状——那是他准备赔给宫尚角的。
“赔”,宫远徵之所以用了这么一个字,不过是为了将功补过——宫尚角有一盏旧花灯,那是从前上元灯节时,泠夫人扎给宫尚角,而他又转赠给朗弟弟的。不过后来,却被他擅自拿去修补,抹去了宫尚朗在那灯上所留下的痕迹,因此宫尚角朝他发了好大一通火,宫远徵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总是记着有关兄长的每一件事,总是惦记着要再扎一盏新的花灯送给他,可现在看来,宫尚角也许都不需要了。宫远徵慢慢转过身,又有些无可奈何地笑了,的确,哥哥说的没有错,新的又不一定就比旧的好,这句话如同一根经年累月卡在他咽喉正中的骨刺,一遍又一遍地将宫远徵刺得鲜血淋漓,体无完肤。既不能相提并论,又何来赔偿一说。
他从来赔不起的。
“徵少爷,”侍女见他半天不说话,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少爷要一起用晚膳吗?我现在去通报一下宫主?”
“不用了。”宫远徵回过神,将那盏花灯轻轻放到地上,他喃喃着,有些苦涩地,又重复道,“不用了……”宫远徵慢慢转过身,往徵宫的方向去了。
九曲回廊横跨过水面,连接起湖心一座廊亭。
湖面上飘荡着各色花灯,将水面映照的波光粼粼,在浓墨般粘稠的夜色里,这小小一隅仿佛人间仙境,温馨得有些格格不入。廊亭四周熏着炭盆,将亭子里烘得暖如春日,望着桌面上各色精美的菜肴,上官浅显得有些意外,“公子平日里都和徵公子一同用膳,怎么今夜忽然邀请我一起,”她语气里还夹杂着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又问道,“徵公子呢?”
听到上官浅提起宫远徵,宫尚角倒酒的手微微一顿,他今夜自然不会带上宫远徵和她一同用膳,鸿门宴与家宴又怎能相提并论,只是不知道弟弟一个人有没有好好吃饭……宫尚角微微摇头,把注意力重新放到面前这一桌饭菜上,他将酒杯斟满,只是回答她前面一个问题,“今天是上元灯节,本应该喜庆热闹,只是我宫中寂寞冷清,不比你在大赋城,你往日里这时应该正与亲朋好友逛灯会,对么?”
“我小时候其实身体不好,很少出门,冷清一点也没什么不好的。”
“公子不必替我担忧,”上官浅笑了,也抬手将自己面前的酒杯斟满,“我知道角公子不喜热闹,我也不喜欢,冷清一点也很好,只要有公子常伴左右,浅浅在这宫门中便永远不会寂寞。”她说着,举起酒杯冲宫尚角遥遥一敬,那笑里浸满了风情万种,只是,宫二先生仍然不为所动。
今夜,徵宫似乎比角宫还要冷清。
宫远徵回到房中,从书案上翻到前几日那两张医案,他这几天忙着做花灯,将这件事情暂时搁置了,但此刻他已经无所事事,索性找出来看看。不管怎么样,不论发生了什么,他从来都是把哥哥的事情放在头一位的,从前有人戏说他是宫尚角豢养的一只恶犬,也有人说他是宫尚角的软肋,弱点。他不愿意成为哥哥的负累,也不想做一个对哥哥来说毫无用处的弱点,因此宫远徵更愿意接受“恶犬”这个说法。他在许多瞬间里也曾经认真思考过,对于宫尚角来说,是否养他真的就只是等同于在路边捡起一只流浪的幼犬,不必许下那些郑重其事的诺言,只是招一招手,他就心甘情愿跟他走,开头不够郑重,往后态度也可以有恃无恐。无他,怜悯罢了。
因此,宫远徵过去数年里时常自我矛盾,仿佛身体里血淋淋剖出第二个自己,最后察言观色的本事日渐精进,患得患失,一再自轻自贱,被兄长捡回家的第一天起就注定在宫尚朗的阴影下苟延残喘,仿佛兄长的疼爱要他躺上祭坛,割肉放血来祈求,只因为早就有人不费吹灰之力的得到这一切了。所以他这些年里所能够拥有的这些,从来不过是浮华泡影,是从他人指缝里漏出来的一点残缺碎片,哪怕紧紧攥在掌心,也如履薄冰,战战兢兢,随时都可能因为不经意的一句话就土崩瓦解,灰飞烟灭,脆弱不堪一击。仿佛多年相互依靠不过鸠占鹊巢,始终不够名正言顺,永远理不直气不壮。因此每每提起故人,他们就再也没办法像一对真正的兄弟一样彼此亲密无间,不,宫远徵苦笑,本来就不是亲兄弟,又谈何真正。
因此,他自从被捡回角宫那一天起,就再也不敢松懈。他不要做“软肋”,也不愿意成为“弱点”,他要做宫尚角手中那把永远锋利的刀刃,他要变得对宫尚角“有用”。
这永远是不被抛弃的前提。
宫远徵将那两张药方上的每一味药材都单独誊抄到另外一张纸上,这正是上官浅和云为衫在医馆所配的药膳配方。只不过二人所抓药材并不相同,云为衫的药方上赫然写着石豆兰、地柏枝、大山玄参、棕心山栀、黑米、银杏、钩石斛、井泉水,而上官浅抓的药却是柏木、青蒿、光裸星虫、金果榄、炙甘草、冬虫琥珀、独叶岩珠、秋石、糯米、鸭血、丝瓜。宫远徵反复思量着这些药材,分明是普通药膳的配方,但他却始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忽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眼神渐渐亮起来,将那两份药方中的几味药材拆解出来重新排列组合,“石豆兰、地柏枝、钩石斛、光裸星虫、独叶岩珠……再加上……”宫远徵一边在纸上圈画的同时,一边又忍不住念出了声,“再加上……棕心的山栀、发芽的炙甘草、内有冬虫的琥珀……只要另外找到朱砂和硝石……这就是剧毒!”宫远徵再也坐不住了,抓起那两张朱笔涂改过的药方,往角宫的方向急速掠去,他要去告诉哥哥,上官浅配的不是药膳,是杀人于无形的剧毒,她要下毒!
十二、
同羽宫近来张灯结彩的喜庆氛围不同,角宫依旧冷冰冰的,没有半点即将过节的迹象。宫子羽走进来时忍不住搓搓手臂,“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宫里不住人呢……”
他被不知道从哪儿突然冒出来的婢女领到会客厅,宫二宫三两兄弟正对坐饮茶,宫子羽知道他们二人不待见自己,因此开门见山,质问道,“你当初夸下海口,说十日之内找出无名,如今十日期限已到,按理来说该是由你来羽宫向我汇报,但我怕你是找不出线索,没有脸来见我,所以特意过来询问一下角公子你的...
他被不知道从哪儿突然冒出来的婢女领到会客厅,宫二宫三两兄弟正对坐饮茶,宫子羽知道他们二人不待见自己,因此开门见山,质问道,“你当初夸下海口,说十日之内找出无名,如今十日期限已到,按理来说该是由你来羽宫向我汇报,但我怕你是找不出线索,没有脸来见我,所以特意过来询问一下角公子你的进度如何,找到无名了吗?”
“你有多大的面子让我哥去向你汇报,”宫远徵冷笑一声,“我哥早就找到线索,正要去长老院汇报,你就来了。”
宫子羽显得有些意外,好像又不是很相信,“是么?”
宫尚角低头喝了一口茶,仍旧从容不迫地,“无名的身份基本已经排查清楚,我原想着先向长老们汇报,但既然你如此急不可耐地找上门了,先告诉你也未尝不可,”他说着,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嘴角,“只是不知道你能否承受得住……”
他见宫子羽只是沉默,于是继续道,“最开始可疑之人一共有三,一是黄玉侍卫的首领金云峰,二是长老院的管事胡海,仔细排查后,证实这两人都是旧尘山谷里时代居住于此的居民,背景干净,身世清楚,不会是无锋之人,那么只剩下第三个人……”
宫子羽见他一直卖关子,有些不耐烦,“你到底想说什么?”
“雾姬夫人。”
听见这个名字,宫子羽的脸色难看了一瞬,很快又冷笑起来,“无故攀咬,你没有证据就空口胡来,是在记恨那天我姨娘没有帮着你说谎么?”
“我们分别审讯了那天晚上当值的所有侍卫,最后得知月长老出事那天晚上,只有他们三个人的行踪无人能证实,雾姬夫人说她年纪大了喜欢清净,不允许任何下人靠近她房间,夜晚又说怕冷,将门窗全都关死,没有人可以证实她那天晚上到底去干什么了,”宫尚角盯着他的眼睛,仿佛看着一只在陷阱里无助挣扎的猎物,一字一句道,“然而前二人的身份背景干净透明,你的好姨娘却查无可查,她根本不是姑苏人氏,进入你母亲娘家杨家做丫鬟之前她的身份来历以及家世背景没有人知道,甚至她入杨府当丫鬟那一年,也正是你父亲在杨家附近遭遇无锋袭击的一年,”他猛然停下来,冷冷笑了,那目光锋利如刀,“宫子羽,如此多的巧合撞到一起,即便是三岁小儿也该知道不对劲了吧。”
宫子羽咬牙,“说了这么多,都只是猜测,臆断,你找到实质性的证据了么?人证,物证,缺一不可,否则你这和污蔑又有什么区别,难道相同的戏码你们兄弟还想演第二次吗?”
“证据早晚会有的,只要继续查下去,难道还会没有证据么?”
他这就去闯第一域试炼。
羽宫里,下人们热热闹闹地忙碌着将一个个灯笼挂起,烛光透过蒙在骨架上的红绸,映出一团团温暖的光晕。宫子羽和金繁刚从后山回来,他们一前一后走在长廊上,仍然在商议之前在角宫的那件事,“以宫尚角的性格,他对姨娘的怀疑不会打消,只不过他如今没有证据,但也绝对不会善罢甘休,金繁,你要继续盯紧他们。”
“是。”金繁点点头。
“姨娘,”宫子羽从一路退至回廊两旁行礼的下人们中间走过,正瞧见提着竹篮的雾姬夫人,“姨娘这是要去哪里?”她篮子里盛满了香烛冥纸,见到宫子羽,神色变得温柔,“今日十五,我去后山祠堂祭拜故人,为他们添点香火,也为你父兄诵经祈福。”
听雾姬夫人提起逝去的父兄,宫子羽神情有些失落,但心底却仍为她如此记挂着家人而感到温暖,只不过他最近总是变得很忙,没有办法和她一同前往祭拜,“姨娘有心了,”他扯出一个笑来,关心道,“怎么不带上几个随从侍奉你。”
雾姬摇摇头,语气如水般宁静,“触景生情……子羽,我自己一个人去就好,还能和你父亲说说心里话……”
宫子羽心里有些难受,只好将身上的大氅解下来,“后山寒冷,姨娘要保重身体,别着了风寒。”他还未替雾姬夫人披上,就被她制止了,“你从小就怕冷,自己多穿点才好,”雾姬拍拍他的手,将那大氅又替宫子羽重新系好。
他只好目送她渐渐走远了。
雾姬夫人走后,宫子羽转过身来,又同金繁继续道,“宫门之内你查了这么久都没有线索,看来我们只好想办法去宫门外查一查了。”金繁见他神色认真,不像是开玩笑,难免有些诧异,“出去?”
宫子羽点点头,道,“宫二宫三两兄弟一直针对羽宫,如今又将矛头指向了姨娘,但我不相信贾管事之死没有隐情,他在山谷中采买药材,也许会留下什么线索,倘若我们能找到贾管事和他们勾结篡改百草萃的证据,就能在和角宫徵宫的对决中抢占先机。”
“你的意思是你想出旧尘山谷,去镇上查?”金繁还是有些犹豫,“可这些年宫门对外事务一直都是由宫尚角来打理,他在这山谷中一定眼线众多,我们要出去,一定会被他发现的。”
“所以说我们要想出一个掩人耳目的法子来。”
话音未落,远处宫紫商看见他们二人,提着裙摆跑了过来,身后跟着云为衫,她一边跑一边大声喊,“宫子羽,宫子羽!”宫子羽有些头疼,他这个姐姐总这样跳脱,没有片刻是能安生的,“姐,你小声点,”他忍不住扶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内力有多深厚……能够千里传音呢,喊的这么大声。”
金繁在一旁煞有介事地补充道,“最近院子里的鸟都少了,被大小姐吓跑了吧……”
宫紫商不理他们,她在二人身前站定,故作神秘地眨了眨眼睛,“你们俩猜猜今天是什么日子?”宫子羽不以为意,“不就是上元灯节么?”
“没情趣,真不知道云姑娘怎么看得上你,”宫紫商撇撇嘴,她说着扫了一眼抱着刀站在一旁的金繁,“本来是这样没错的,但不过鉴于你刚刚闯过了第一域试炼,我们决定替你庆祝一下……”宫子羽听她提起第一域试炼,竟然笑不出来,“别提了,紫商姐姐,”他神色有些别扭,“早不过关晚不过关,偏偏在十日之期刚截止之后就过关。”
“别管那什么赌约了,反正你又不亏,”宫紫商摆摆手,“恰逢上元佳节,你又闯过了第一域试炼,难道不想和喜欢的人一起同游灯会吗?”她撞了撞一旁云为衫的肩膀,朝她挤眉弄眼。
宫子羽和金繁听她提起去镇上逛灯会,二人对视一眼,眼神都有些微妙,方才还愁找不到理由出宫门,眼下这不正是来了瞌睡送枕头,但他面上还是装作为难,“啊?这种时候我们还出宫门,不太合适吧……”
宫紫商又将云为衫轻轻一推,“云姑娘也想去。”
宫子羽刚要顺水推舟地妥协,金繁却踌躇道,“云姑娘作为外来的新娘……长老们怕是不会同意她和我们一起出宫门。”
云为衫心底一紧,面上还是强装着淡定,她善解人意地摇了摇头,“如果会给羽公子带来不便,那就算了,我其实也可以一个人留下来过节……”她语气放的软,却是在以退为进,宫子羽被她那温柔的眼神盯着,有些招架不住,“我们又不一定非要请示长老,”他当即决定道,“偷溜出宫门的密道我还是知道的。”迎着他有些狡黠的笑,云为衫的心跳却更重了。
十一、
“远徵少爷,”日上三竿,纱帘后终于有了动静,被特意吩咐过的侍女已经在榻前安静守了许久,她轻轻上前打起帘子,服侍宫远徵梳洗过后将一个小碗捧上前来,“这是宫主吩咐要您喝下去的姜汤。”她将汤汁从壶里倾倒出来,还腾腾冒着热气,宫远徵接过碗,这才反应过来,他昨夜是在宫尚角的寝殿睡下的,但怎么睡到这榻上来的,他却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见他只是捧着碗发呆,那侍女欲言又止,还是轻声提醒道,“小少爷,您醒了就尽快喝下去吧,宫主说您昨夜睡...
见他只是捧着碗发呆,那侍女欲言又止,还是轻声提醒道,“小少爷,您醒了就尽快喝下去吧,宫主说您昨夜睡在石阶上,受了寒,要我一定盯着您喝下去。”宫远徵知道她是害怕哥哥罚她,但并不拆穿,只是顺从地将那碗姜汤仰头灌进肚里,“我哥呢?”他将喝空的瓷碗放回桌上,问道。
“宫主正在书房和金复大人议事,少爷,”她后半句宫主吩咐您先用了早膳再去找他,不准饿肚子还没说完,宫远徵就从床上蹦起来,一下不见人影了。
书房内,昨夜迸溅一地的碎瓷片已经被收拾干净了,宫远徵进去时,正听见金复道,“公子,上官浅拿了您的令牌,今日一早便去了医馆,应该是去抓药。”
“哥,”他有些咳嗽,好像昨夜当真受了寒,“你怎么把令牌给上官浅了,”宫远徵来得急,连件厚点的披风也不曾披在身上,“医案就是她搞砸的。”
“叫你用完早膳再来,你用了吗?”宫尚角皱起眉,将一旁叠放在椅子上的大氅捞过来替他披上,“姜汤喝了么?”他语气有些重,宫远徵立马将领口处的系带绑好,乖乖摇头,“没有,但是姜汤喝了。”他见宫尚角似乎心情有所好转,自己也带了笑意,终于不再愁眉苦脸了,“哥也没吃吧,我等下和哥一起吃。”
宫尚角点点头,继续同金复吩咐道,“你到时将她抓了什么药都记下来,把药方抄过来给我。”金复领命出去,将书房的门关上。
“令牌给她自然是有我的用意,”他瞥了宫远徵一眼,“这么大人了,在石阶上也能睡着。”宫尚角微微叹了口气,神色有些无奈,“远徵,你不要叫哥为你担心,平日里多注意自己的身子,”说着,他伸手捏了捏宫远徵那腕骨,只是肌肤相触,昨夜那种异样的感觉又在心头狠狠一颤,但不过转瞬即逝,他还没来得及感受,便摸到弟弟腕间凸起的骨头,于是再顾不上想别的,宫尚角眉头蹙得更深了,当即决定道,“这样瘦,想来平时自己在宫里也不好好吃饭,以后,每顿饭都来角宫,我盯着你用膳,哪怕在制药练毒也不能例外。”
“哥,”宫远徵却笑了,他眼神渐渐亮起来,“你对我真好。”
医馆外的长廊上,隐隐有人影走近。
上官浅刚刚踏进医馆,便看见云为衫被侍卫拦在医馆外。“云小姐,没有徵公子的同意,任何人都不能随便进入医馆,您还是请回吧。”
“生病了,想找大夫看病也不可以么?”云为衫显然不死心,还是问道。
“看病可以,但是请云姑娘先回羽宫,稍后医馆会派遣大夫前往您的住处为您诊脉,诊断清楚后,药材会打包送到羽宫供姑娘煎服,现在是特殊时期,宫门上下都在戒严,还请姑娘见谅,若无手令的话,还是不要为难我们。”
云为衫无话可说,只好转身,却正好撞见面带微笑的上官浅。
那侍卫立刻冲她行礼,态度显然与同云为衫讲话时不同
,“上官姑娘,您来了。”
上官浅微微颔首,轻声道,“我没有徵公子的手令,但宫二先生给了我令牌,让我来取药,”她亮出手中的令牌,若有似无地瞥了一旁的云为衫一眼,浅笑着问,“可以么?”
“自然是可以的,”见到令牌,那侍卫立刻变得严肃起来,让开了路,“上官姑娘请自便。”
她走进医馆前,回头望了一眼仍然站在原地的云为衫,有些挑衅地笑了,那笑容里藏着诸多情绪,明显还记恨着医案的事。云为衫显然不甘心,却没有办法,角宫徵宫现如今同羽宫势同水火,她想要到宫远徵的手令,简直难如登天。
上官浅挽着药蓝,来时空空如也,现在那里面已经装满了她需要的药材,她刚踏出医馆拐上小道,没几步,便瞧见了云为衫摆在地上的指路标志,她四下望了望,转身快步走进那剪头所指的方向,那是一条十分偏僻的小巷子,就算白天宫门内也少有人经过,几乎照不进光。
走进小巷,云为衫正在里面等她。
上官浅忍不住笑了,“烈火灼心的滋味不好受吧,偏偏姐姐却取不到药材缓解。”她走近前去,挽住云为衫的手臂,“我可以分你一点,不过……”
“你想知道什么。”云为衫见她停顿,冷淡地问道。
“真是亲生的么?”
“对。”
“你内力如此紊乱,半月之蝇的毒将你折磨的不轻吧,姐姐。”上官浅靠在墙上,似笑非笑地。
云为衫并不吃她这套,她冷笑道,“我的内功是极寒的至阴功法,与灼热之毒此消彼长,彼此桎梏,最多也不过内力紊乱,而你却是极阳刚的心法,怕是连最基本的内功运气都不敢吧,你同我争论谁更难受,不觉得很可笑么?”
“可现在药材在我手上啊,”上官浅歪头浅笑,神色自若,“你得乖乖听我的哦。”
云为衫见此,笑容更盛,她轻声道,“你把东西交给我,我替你去拿解药,我已经找到了出去的办法。”
“你什么意思?”上官浅望着她,神色有些半信半疑。
云为衫走近前来,在她耳边呢喃了几句。
上官浅有一瞬间的怔愣,但她很快调整好了,笑起来,“那我就先谢过姐姐,但这药材两个人用不太够,姐姐再陪我回一趟医馆取药吧。”
两个人结伴回了医馆,再次出来,又拐回那条小道上,上官浅将药材还有另外一个小布包交给云为衫,道,“你帮我把这个给寒鸦柒。”
云为衫接过,打量了一下,“这是什么?”
“宫尚角的令牌拓印图纸啊,拿着这令牌可以在宫门内畅通无阻,这样一份图纸难道还不够换解药么。”她说着,又笑问道,“姐姐你呢?你地图画的怎么样了?”
“还缺很多,不过这并不是重点,无锋之前的方向全弄错了,宫门最重要的地方,是后山。”
二人整理好表情,一左一右从巷子里拐出来,各自回自己的住处了。
她们才从医馆离开没多久,就有医馆的下人去了角宫,宫尚角和宫远徵正在煮茶,那人行过礼之后,小心翼翼地向宫远徵捧上两张药方,“徵公子,这是上官姑娘方才在医馆抓的药。”
见到药方有两张,宫远徵略挑眉,懒洋洋问道,“怎么两份?”
“她还帮云为衫姑娘抓取了一份。”
“哥,”宫远徵回头看着宫尚角,有些不明所以,宫尚角不动声色,只是吩咐道,“你先下去吧。”等那人把门带上,他才说道,“你先看看这方子有什么问题。”
宫远徵凝视着手里一式两份的药方,皱起眉,“这看起来没有什么特殊的,好像是两份清热去火的药膳……”
“药膳?”宫尚角有些意外。
“但并不绝对,”宫远徵将这两张纸收入袖中,沉思道,“不同的药材搭配起来有不一样的效果,这里面或许并不是所有的药材她都用得上……”他只是暂时没看出来上官浅和云为衫二人配这服药的用意是什么。
就这样。
十、
书房里依旧是一片漆黑。
宫尚角没有点灯,今夜他情绪不好,角宫的下人们不敢擅自进来侍候,他独自一个人坐在墨池旁边,胸腔里好似有一把火在燃烧,并不是痛恨棋差一招,一败涂地,而是一种软弱的无能为力,好像又回到十年前那个夜晚,因为不够强大而失去一切的夜晚。那仿佛已经成为缠绕宫尚角一生的诅咒,逼迫着他这些年以来每时每刻都绷紧神经,逐渐成为旁人口中只是提及便心生畏惧的宫二先生,不允许自己有丝毫松懈。他回想起大厅里雾姬夫人那胜券在握的眼神,不得不承认是自己过于轻信,将事情想的太过简单,又或者说,低估了对方同宫子羽的感情。宫尚角很少犯这种错误,也绝不希望再犯第二次,这世上还有他不惜一切也要守护的东西,他绝不能因为自身的弱小,而再度失去点什么。
“公子……”金复在门外唤他,声音压得很低,似乎怕惊扰了什么,那语气欲言又止,并不寻常,宫尚角拉开门,望见蜷缩在石阶上的宫远徵。
他好像已经睡着了。
宫尚角了然,吩咐道,“我知道了,”他轻声说,“你先下去吧,吩咐厨房煮一碗驱寒的姜汤,随时热着,远徵醒来要喝。”金复点头称是,离开时谨慎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似乎在这守了许久,久到睫毛上都凝了一层薄薄的霜,久到坚持不住地睡了过去,好像只要宫尚角不开门,他就一直这么执拗地守着。宫远徵睡得并不安稳,睡梦中都微微蹙着眉,似乎总有那么多操心不完的事情,可他这个年纪本不应该思虑过多,只需快乐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宫尚角用指尖去抚他的眉,心底软的有些发痛,又很愧疚——他方才也许不应该推开远徵的,哪怕只是叫他留下来,两个人不说话,也是好的,至少不会让他像现在这样惴惴不安地守在门外,仿佛他依然是从前那个没有人要的小孩。
可他已经养了他许多年了。
宫尚角将他抱起来,好像抱起一片轻盈的羽毛,宫远徵一个人在徵宫时也许又不好好吃饭了,他总是这样不在意自己的身体,身上一点肉都没有,捧在怀里都叫人觉得硌手,仿佛他只是一把嶙峋的骨头,随便一阵风吹来人就能飞走。“哥……”也许是嗅到了熟悉的味道,宫远徵只是在睡梦中模糊地呢喃了一声,便将脸埋进宫尚角胸膛,仿佛一只全心全意依恋着他的幼兽,又抓住兄长的衣袖沉沉睡去了。宫尚角望着弟弟半掩在怀抱里苍白的面颊,宫远徵长了一张极漂亮的脸,用漂亮来形容也许不太合常理,但他每每笑起来,神色却是极秾丽的,因此宫尚角想不到别的形容,此刻他抱着他,心底忽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逐渐蔓延疯长,仿佛干枯了许久却逢雨露的花种,须臾片刻便可以枝繁叶茂,深深地,牢牢地扎根,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将它撼动。他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似痒非痒,痛又痛快,仿佛是对某些东西的渴求在血液中翻滚着沸腾。
宫尚角有些呼吸不上来。
角宫中并没有夜间侍候在内殿的宫女,那些贴身的事情,宫尚角并不喜欢假手于人,因此他替宫远徵掖好被角,又亲自将重重帷幔放下,这才重新回了书房,他今夜并不打算休憩,宫门内仍有居心叵测之人伺机而动,况且他与宫子羽尚有十日之约,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宫尚角都认为应该尽快找到可疑之人。
书房外,上官浅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去而复返,她站了许久,屋内没有点灯,好像连人也没有,黑沉沉的,她轻轻推开门,唤了一声,“角公子?”没有人回应,上官浅试探着走了两步,踩到碎瓷片上,瓷器碎裂的声音在寂夜里格外清晰,她蹲下身,将瓷片拾起来。“你来做什么?”黑暗里,宫尚角语气沉冷,如霜似雪,她被吓得一颤,将手指划了一条浅浅的口子,但她并没有出声,只是顺从地站起身来,望向身后,“公子,”上官浅好像有些意外他刚从外头进来,她轻声解释道,“今夜下人们都听见摔东西的声音,不敢进来侍候,害怕惹怒了公子。”
宫尚角面色仍旧冷冷地,他越过她走到桌前坐下,“他们不敢来,你就敢来?”
“我害怕公子生气,但也担心公子房中无人侍奉,而且公子看着吓人,其实心肠并没有那么硬。”她走近了些,身上有女子香粉的味道,宫尚角有些戏谑地笑了,“哦?”他好整以暇地望着上官浅,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形容自己。
“倘若公子真的半点不心软,又怎么会允许我留下那些杜鹃花。”上官浅笑了,语气轻轻的。
“我留下那些花并不是因为你……”宫尚角皱了皱眉,却没有把话说完,只是从一旁的小几上翻出一个药瓶,“你自己上药吧。”
“公子怎么知道我的手划伤了?”听见那未完的半句话,上官浅的眼神颤了颤,但她并没有多问,只是乖顺地用那只完好的手去拿药瓶,接过药瓶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上官浅的手指轻轻握了握宫尚角的,但那触感似雪化,只一瞬间便再也察觉不到什么了。
“血腥味,”宫尚角把手收回来,“我常在江湖走动,对血腥味最是敏感。”
他抬眼瞧着正在为自己上药的上官浅,又道,“明日你去医馆。”
“这点小伤不要紧的——”上官浅笑起来,似乎十分受宠若惊,面上绯红一片。
“我说的不是这个伤,”宫尚角打断她,“你的手很烫,不像正常人的体温,要么生了病,要么……”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似乎要把人看穿,意味深长道,“中了毒。”
上官浅涂抹药粉的手不自觉一顿。
她表情微微变了变,很快又若无其事地笑了,“前些日子受了风寒,有些发热,但自从长老遇刺后,出入医馆都需要徵公子的手令,领取药材十分严格,我因此没有吃药,也就好的慢了些。”
宫尚角将腰间一块令牌摘下来递给她,“拿我的令牌去,让大夫按需求给你抓药吧,”他顿了顿,又道,“这令牌,在宫门内畅通无阻,但你最好别叫我知道你去了什么不该去的地方。”他语气只是平静,却叫上官浅听了脊背发寒,但她接过那令牌,心还是跳得有些快——无论如何,这对于她来说都是再好不过的一件事情。
寒夜深重,睡不着的却不止宫尚角一人。
云为衫穿着衣衫,沉入装满冷水的浴桶内,房间里没关窗户,也没点炭火,呼吸间仿佛能吐出冰碴,但这对她来说仍然不够——半月之蝇近来发作的愈加频繁,她胸腹中仿佛烈火烹油,血液都沸腾起来,所见之处好似都燃起滔天火焰,令人痛不欲生,每时每刻都备受煎熬。
她想起临近出发之前寒鸦肆对她的提醒,强撑着运转内力,与身体里那股燥热之毒相互对抗,但这终究只是治标不治本,随着半月之期越近,哪怕运转内力也只能勉强压制,要想彻底缓解,只有拿到半月一次的解药……她应该怎么做,或者说,应该做些什么,才能够顺利度过这一个半月……
九、
双方各执一词,争论不下。
三位长老方才都已经翻过那本医案,雪长老点点头,“的确是荆芥大夫的笔墨和落款……只可惜他早已去世多年,无法求证。”
雾姬夫人看着神情肃冷的宫尚角,却笑了,那是一个阴谋得逞的笑容,她轻声道,“角公子这话当真有趣,当年宫门不止一位夫人,荆芥大夫也并不只是单单给兰夫人一人看诊,就算这医案是真的,又如何能证明这就是兰夫人的医案,我看公子简直是在强词夺理。”
宫尚角看着她成竹在胸的表情,隐隐意...
宫尚角看着她成竹在胸的表情,隐隐意识到了那张早有预谋的大网似乎即将收紧。
这一次,他却成了鱼死网破的鱼。
“你怎么敢这么说我哥,”宫远徵紧紧攥着拳,指尖甚至陷进肉里,他狠厉地望着雾姬夫人,那目光如刀刎,语气因为激动而沙哑,“是你自己告诉我们老执刃改了医案,这本医案就是从你房间里找出来的,上面已经写了孕妇是姑苏杨氏,如何不是真的!”
雾姬迎着他凶恶的眼神,神情坦然又无辜,“徵公子何出此言,你们拿出来的这本医案我从来就没有见过,”宫门当年来自姑苏又姓杨的夫人并不多,她下面要说的话,宫尚角已经隐约猜到几分,只是这伎俩实在恶毒又刁钻,直击他痛点,因此他不愿去回想,只是冷冷地注视着雾姬夫人,任由她继续道,“长老们可以派人去医馆查看一下,是不是少了哪位夫人的医案,被角公子拿来滥竽充数,诬陷执刃。”
三位长老思考片刻后,派去了一队黄玉侍。
“禀告长老,”没过多久,为首的黄玉侍卫就回来复命了,他走到众人中间行礼,随后说道,“医馆内少了泠夫人的医案。”
只是听见这三个字,宫远徵的脸色一瞬就白了。
即便强大如宫尚角,也有旁人所不能碰触的软肋,他甚至不敢想象,此时他身后的兄长会是什么表情,随后而来的,是宫远徵对雾姬夫人以及羽宫众人愈发汹涌的厌恶与反感,这些人怎么敢拿泠夫人来算计哥哥,泠夫人,正是哥哥的亲生母亲……宫远徵不敢回头,只是后退一步,紧紧握住了宫尚角垂在身侧的手掌。
“你母亲泠夫人与兰夫人都姓杨,都来自姑苏,当年也都是由荆介大夫看诊,所以医案上的字迹、墨迹完全一样,你认错也情有可原。可你拿此医案来伪造证据,行不义之举,实在有失角公子威名。”雾姬夫人理了理衣袍,全然已是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良久,宫尚角望着她冷冷笑了,“雾姬夫人好算计。”
雾姬并不反驳,仿佛也不屑再与手下败将争论,棋差一招,愿赌服输,宫尚角再不服也得服。她转过身,突然跪了下来,“这么多年,宫门内流言蜚语一直不曾断过,而宫子羽也被人戳着脊梁骨怀疑唾弃了二十多年,今日既然闹了这么一出,雾姬还请各位长老为子羽正名,今后不要再让有心之人抓着这莫须有的事情来抹黑子羽了,他就是宫家血脉,清清白白,绝无半分虚假。”
宫远徵望着她跪的笔直的背影,突然有那么一瞬间替兄长感到难过与不值——宫子羽那个废物,明明什么都比不上哥哥,却有那么多人愿意为他赴汤蹈火,兄长替宫门殚精竭虑,在外奔波,这些人却专挑他的痛处戳。但这失落只持续了片刻,他重新握紧兄长冰凉的指节。成群结队的从来都只是弱者,宫尚角的身边,有他宫远徵一个就已经足够了。
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不能为哥哥做到的。
然而事已至此,再没有什么好争辩的,花长老点点头,将雾姬夫人从地上扶起,对众人说道,“此事就到此为止,有关宫子羽的身世,我往后不希望再在宫门内听到质疑他血脉的闲言碎语了。”他摆摆手,“都散了吧,回宫中做该做的事情。”
宫尚角书房里有一方墨池,一方平静无波的墨池。而此时,一只茶杯被掷到水池里,水花四溅,甚至溅到那扇华贵的屏风上,宫远徵望着摇摇晃晃沉入水底的碎瓷片,以及不再平静的墨池,仍然不解气,“她竟然敢骗我们,”他语气凶戾,“我要她付出代价。”
“远徵,”宫尚角神色有些晦暗,他不管弟弟如何在他房中打砸,“这次我们没有付出什么代价就已经是万幸了,仔细想想,我也想的有些理所当然了,她看着宫子羽长大,怎么会轻易背叛。”
宫远徵有些委屈,又很不甘心,“哥,难道我们就这么算了。”
“事已至此,你还想怎么不算,输了,就是输了。”宫尚角撑着额头,神色有些倦怠,他一向不是会说出这样丧气话的人,宫远徵顿了一下,望着哥哥的眼睛,轻声道,“哥,你怎么了?”他见兄长只是沉默,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又小心翼翼地追问道,“是不是……是不是方才医案的事情,让你想起了泠夫人和朗弟弟……”宫远徵坐到他身旁,像方才在大殿上一样,伸手去握宫尚角的手掌。
“远徵,”宫尚角打断他还没说完的话,他将手抽出来,语气有些冷淡,“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一直以来,这好像永远都是一个不能被旁人所提及的禁忌,是宫尚角只能独自舔舐的伤口,是所有人都没资格为他分担的苦痛,甚至就连宫远徵也不能例外。
宫远徵望着兄长,望着那熟悉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有些失魂落魄。他终于无话可说了。
他以为他能安慰到他的。
“角公子是不是心情不太好?”上官浅等在门外,她见宫远徵出来,有些担忧地问道,“我见他从长老院回来神色就不太对,想着过来看看他。”
宫远徵看她一脸不知所谓,甚至妄想推门进去,冷声警告,“我要是你,我现在就不进去。”他不想和上官浅多作纠缠,走到门口的台阶上坐下,说道,“我哥说,他想一个人静一静。”上官浅仍然不肯罢休,据理力争道,“也许有个人陪着他,他心里会好受一些呢?”宫远徵望着她不依不饶的神情,语气如霜冻,“我哥连我都不想见,你觉得你算老几?轮得到你去陪他。”
上官浅面色有些难看,但她还是不愿意离开,只是跟着宫远徵一起坐在门口的石阶上,“那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宫远徵将她的话重复一遍,忽然伸手扼住她的脖颈,冷笑起来,“你还敢问发生了什么?你被云为衫给骗了,那医案有问题,你这次把我哥害惨了,你居然问我发生了什么。”他力道逐渐收紧,似乎真的打算将上官浅活生生掐死在这里。
“所以,你最好不要去碍我哥的眼。”最后关头,宫远徵还是将手放开,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正因剧烈呛咳而伏在地上的上官浅,“好好想一想你该如何请罪吧。”她似乎没有想到是这个原因,因此最后并没有还手,只是整理好凌乱的衣衫后,依旧执拗地坐在宫远徵身旁,“你说角公子想静一静,那你为何还不走。”
宫远徵见她实在赶不走,也不想再白费力气同她计较,他望着冷清的院子,低声呢喃道,“这是我家啊……我为什么要走。”不知道为什么,上官浅却从他面无表情的脸上读出一丝悲伤,她想起方才门缝中一闪而过的情形,又问道,“那你刚刚出来的时候,我看房间里角公子一直望着他手中的老虎刺绣出神,这又是为什么?”
“那是他弟弟的。”
“就是你方才提到的朗弟弟么?”
“你怎么又在偷听我们说话?”他有些厌恶地瞥了她一眼,“不该你问的事情你别问,我之前就警告过你,你不要一犯再犯。”
上官浅问到一半他却不再答了,她有些着急,佯作无所谓道,“你若是不说,那我回头就自己去问角公子。”
“你别去问,你不是自称很替我哥着想么,”宫远徵看着她的眼睛,神色十分认真,头一回在上官浅面前服软,“问了,又要让哥想起伤心事……”
“什么伤心事?”
宫远徵害怕她真的去问,犹豫片刻还是缓缓道,“哥哥曾经有一个亲弟弟……他最疼爱的亲弟弟。”
上官浅显得有些意外,但宫远徵的神情不似作伪,她又问,“角公子最疼爱的弟弟不是你么?”
“我?”宫远徵摇摇头,有些自嘲地笑了,“我怎么比得上朗弟弟,”他将目光投向头顶的天空,望见那独一无二的月亮和月亮旁边小小的,不起眼的,不计其数的星子,“在哥哥心里,没有人比得上朗弟弟……”
他怎能与皓月争辉。
“那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朗弟弟?”
“十年前,他与泠夫人都死在了无锋手里。”宫远徵回过神来,发觉自己似乎说了太多不该说的,他面色又冷下去,“总之,不该问的你以后别再问了,我不会再提醒你第三次,如果你哪天触了我哥的霉头,我一定会让你死的尸骨无存。”见他语气决绝,上官浅只好起身离开。
她今夜知道的已经够多了。
八、
角宫内,宫尚角和宫远徵正在下棋。
“公子。”上官浅走进来,双手将医案奉到他面前。宫远徵接过那半分残页,和摆在桌上的那份对接,两份残卷刚好严丝合缝地并在一起,“你怎么拿到的?”他放下手中的棋子,有些好奇,“你难道也跑去和金繁打了一架?”上官浅微微笑了,她看向宫远徵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说了傻话的小孩子,轻轻道,“徵公子和我交过手,我打不过公子,又怎么打得过金繁。”
“哦?”宫尚角终于开口,他漫不经心地将棋子点在棋盘上,...
“哦?”宫尚角终于开口,他漫不经心地将棋子点在棋盘上,“那你是怎么拿到的。”
见他提起兴趣,上官浅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嘴角,曼声道,“智取,”她伸手替宫尚角把方才被宫远徵随手一丢所打乱的棋子摆好,“和对手实力相差过大时,光靠蛮力不行,那自然就要动脑子。”她意有所指,说话时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旁边的宫远徵。
“你倒是说说你怎么智取的。”宫远徵撇撇嘴,冷笑一声,棋盘之上败局已定,他挥手将上官浅刚刚摆好的棋子又重新打乱,一颗一颗放回瓷翁中,正大光明地耍赖,“我下不过哥哥,不下了。”
“自然是找个能接近金繁的人去替我拿东西,他会防备角公子,防备徵公子,也防备我这个公子亲自选定的……”选定的什么,她并没有说完整,只是温柔地望向宫尚角,“但他却不一定会防备别人。”宫尚角若有所思,问道,“你找了他不会防备的人,宫紫商?”他想起那个整日里只知道追着一个绿玉侍跑的商宫宫主,神色有些冷淡。
“是云为衫。”
这倒是令他有些意外,宫尚角挑起眉,终于正眼看她,“云为衫愿意帮你?”
“最开始自然是不愿意的……”上官浅低头浅笑,“但每个人都有害怕被别人知道的秘密,不是么,”她收紧手掌,又回忆起云为衫的脉搏在她掌下突突跳动的感觉,“而我恰好就知道云为衫的秘密。”但关于那个秘密,她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却完全不是一回事,“我威胁云为衫说,她要是不肯帮我偷这个医案,我就把她早先在女客院落时衣衫不整裸露身子,被侍卫们看了个遍的事情告诉羽公子,倘若再稍微添油加醋两句,那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上官浅仰起头,终于不再是那副永远柔弱无辜的表情,她眼神有些得意,“她如果还想继续做她的执刃夫人,就必须帮我。”
宫远徵在一旁笑了,这一次,却不是在笑上官浅,“她如果知道,帮了你,她执刃夫人的位子才是要保不住了,不止执刃夫人,连宫子羽的执刃之位保不保得住都另说,还不知道什么表情呢。”
上官浅故作无知,仍然好奇地追问道,“是这样吗……原来这医案竟然关系到宫子羽的执刃之位。”
“你做成了这件事情,想要什么奖赏吗?”弟弟不小心说漏了嘴,宫尚角咳嗽一声,转移话题道。上官浅摇摇头,这时,她又变回那副仿佛一心只为宫尚角的模样了,言辞凿凿地拒绝他,“这本就是我应该为公子分忧的,”她直起身子,替宫尚角和宫远徵添茶,“公子愿意让我帮你,对我来说已经是荣幸了。”依旧是那样无怨无悔,情深不寿的眼神,上官浅眼底水波荡漾,脉脉地看着宫尚角冷峻的侧脸,“况且,我只是将功补过而已,公子的奖赏,我没理由接受。”
“你何过之有?”宫尚角挑眉。
“先前自作聪明,对公子心意妄加揣测之过。”
他的确没有想到,她能这么快就将医案拿回来,沉默许久,宫尚角看着她道,“你并不是自作聪明,你是真的聪明。”他的直觉一向很准,面前这个女子从来不似她所表现在众人眼里的那样柔弱无害,某些时候,她甚至和远徵是有些相像的,都是美丽,却又危险的事物,倘若不加以防备就伸手碰触,十分容易跌入万丈深渊,唯一不同的是,上官浅也许会对他有所不利,宫远徵却永远不会。只不过……宫尚角沉思着,她的目的是什么,所求之物又为何,这对他来说,仍然是有待商榷的问题。
但现如今,万事俱备,好戏即将开场。
执刃大厅里,雪,月,花,三个长老,还有四宫之主都到齐了。雾姬夫人被请进来的时候,还没有闯过第一域试炼,匆忙回来没多久的宫子羽坐在执刃的位子上,眼神自她进来起便没有再离开过她,他风尘仆仆地被众人簇拥着坐在上首,不知道为什么,雾姬却觉得他很孤独,好像一夜之间所有人都抛弃他了。
她垂下眼睛,不忍心再与他对视。
雾姬入座后,宫尚角拿着那份重新拼凑完整的医案站起身,开口继续提起了他们方才正在讨论的话题,“刚才你们说没有人证,现在人证来了,雾姬夫人是羽宫的人,当年更是侍候兰夫人待产,她说的话,总归可信吧?”他将那本医案递给三位长老,说道,“我们现在可以好好讨论一下,宫子羽还有没有资格坐在执刃之位上这个问题了。”
宫子羽死死盯着长老手中那本医案,不知道在想什么。
“事关重大,角公子可知不可肆意妄言。”雪长老翻看着手中的医案,表情渐渐凝重。
“雪长老,”宫尚角看着他,“宫门内这些年有关宫子羽身世的闲言碎语就没少过,如今我拿的出物证,又有雾姬夫人这个人证,如何称得上肆意妄言,长老若是觉得我妄言,不妨问问雾姬夫人是怎么说的,她和兰夫人自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自是不会妄言。”
众人齐齐看向雾姬。
“三位长老,”她站起身,表情淡定地朝长老们行礼,“我虽然嫁入宫门已有二十余年,但我终究不过一介妇人,此事兹事体大,不容得马虎欺瞒,不知道我今天站在这里所说的话,能否算数吗?”
花长老温声许诺道,“夫人实话实说就是,至于具体如何,我们自然会判断。”
终于,雾姬夫人仿佛有了勇气,她抬眼望向宫子羽,眼底隐隐闪动着泪光,语气却坚定有力,“我雾姬在此发誓,宫子羽确实是宫鸿羽和兰夫人的亲生儿子,”雾姬看着一脸激动,从座位上站起身的宫子羽,慈爱地笑了,那笑容仿佛一个母亲看着她的孩子,那样温暖,她不去看大厅内其他人的反应,继续说道,“自从兰夫人怀孕之后,我就一直寸步不离地贴身照顾,夫人心情郁结,身体欠佳,还有晕眩之症,孕期一直都不间断地在服药,因此才导致了早产,而这些症状与缘由在医馆的医案里都有明确的记录,我不明白角公子为什么要拿着一本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医案来说宫子羽不是宫家血脉,兰夫人的医案只有一本,从始至终都存放在医馆里。”
宫远徵站起身到兄长身边来,二人的表情都有些难看。
雾姬夫人没给宫尚角打断她的机会,继续说道,“前几天,子羽入后山参加试炼,角公子就曾私下拜访过我,旁敲侧击地向我打听兰夫人当年生产时的细节,他说要我与他合作,放我自由,要我在长老们面前颠倒黑白,承认宫子羽不是宫家血脉,羽宫无人主事,我只是一介女流之辈,只得假意与角公子合作,以此来周旋,但今日宫子羽已经结束试炼,那么当着所有人的面,我必然不能说那些诛心之论,”她情真意切,眼圈渐渐红了,哽咽道,“兰夫人去世这么多年,我早已将子羽视如己出,不仅仅是因为朝夕相对的情分,更多的,是因为他是故人之子啊……”
七、
“怎么不和我说一声,自己就去了?”寝殿内点着淡淡的熏香,宫尚角将宫远徵的里衣拉下来,露出后背,一大片淤伤狰狞地盘踞在他苍白的皮肤上,看上去极其骇人,宫尚角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伸手替他上药。
“哥哥在书房里和上官浅一起,”他抓住床边垂下的帷幔,疼得倒吸一口冷气,有点委屈似的,“哪里顾得上我去干嘛了。”宫远徵将脸埋进被褥间,觉得自己被金繁打成这样很丢脸,他不愿意抬头,声音透过被子闷闷地传出来,“区区一个绿玉侍,武功怎么可能...
“哥哥在书房里和上官浅一起,”他抓住床边垂下的帷幔,疼得倒吸一口冷气,有点委屈似的,“哪里顾得上我去干嘛了。”宫远徵将脸埋进被褥间,觉得自己被金繁打成这样很丢脸,他不愿意抬头,声音透过被子闷闷地传出来,“区区一个绿玉侍,武功怎么可能如此高强,他有问题。”宫尚角上好了药,又将弟弟的里衣拉的更开了些,方便药酒晾干,他拍拍宫远徵陷在床褥间薄薄一片的后腰,沉思道,“哥回头去查一查他。”他想起方才宫远徵提到上官浅时咬牙切齿的语气,又笑了,“这么爱生气,小心气大伤身。”
宫远徵终于抬起头,正经起来,“哥,”他语气沮丧,更多的还是自责没能帮上兄长什么忙,反而打草惊蛇,眼圈渐渐有些红了,愧疚道,“医案我只拿到了一半,我们还怎么指证宫子羽啊……”话还没说完,宫尚角却朝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神色阴冷地望向门外。门只是虚掩着,缝隙处却透不进光,宫远徵看过去,立刻意识到,门外有人。
宫尚角替他将被子拉过肩膀,盖住裸露的后背,迅速推开了门。
汤汁飞溅,碎瓷片砸了满地,上官浅被人用力扣住手腕,忍不住痛呼,眼泪盈盈地,“角公子,您弄疼我了。”她把手往回拽了拽,想要宫尚角放开,“你偷听了多久,”他不为所动,并不松手,反而加重了力道,眼神阴沉,宛若择人而噬的野兽,“你手里是什么东西?”
“药油……”上官浅皱着眉头,眼泪很快顺着脸庞淌了下来。宫尚角却对她的眼泪视而不见,“你果然在偷听。”她没有哭出声来,只是安静地掉着眼泪,轻声辩解道,“我只是方才见徵公子来时身上带着伤,就想着拿瓶药油过来,却没想在门口无意听到了一些……”
“无意?”宫远徵披着外袍倚在门边,讥笑地着看她。
“你每一次都是不小心的,无意的,不是故意的,无辜的,”他冷嗤道,“这么说,都是我们冤枉你了?”
上官浅咬着唇,不再继续解释她为什么站在门口,只是抬起头直视宫尚角的眼睛,语气果决,神色坚毅,“角公子,我有办法把东西拿回来。”
宫尚角依旧冷着脸,却把手松开了,他注视着面前这个女子泪水涟涟的眼睛,她在他面前强撑着身体,明明很害怕,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就是不知道她脱口而出的一句话,究竟是为了脱罪,还是真的胸有成竹。他感到事情变得逐渐有趣起来。宫尚角似笑非笑地,问道,“你都听到了些什么?”
她擦干眼泪,已经不再否认自己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只是决绝地迎着宫尚角的目光,“我入住角宫以来,做了很多想要讨公子欢心却不得要领的无用之事,但我是真心实意的想要为公子做点什么,公子既选了我,我就要对得起这个身份,对得起公子。”上官浅说到这,却轻轻笑起来,仿佛即使宫尚角方才那样凶狠地对待她,她都甘之如饴,没有半分怨言。
“如果你失手了,下场会比你想象的还要惨烈。”他意有所指地望着她。
上官浅并不退缩,“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么上心?”
她看着宫尚角明显不信任的目光,好像有些受伤,但那眼神却依然无怨无悔,仿佛一汪深深的湖水,眼底满是柔情,“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之命大于天,不是么?”她轻声说道,“角公子……就是我的天。”
宫尚角迎着她毫不退缩的目光,神色有些复杂。“远徵弟弟已经上过药了,”良久,他低声嘱咐道,“这药油你拿回去,自己用吧。”
上官浅低头,婉转一笑,转身走了。
“哥,”见他好像默认了,宫远徵感到难以置信,他指着上官浅离去的背影,十分不解,“你就这么相信她?”他不小心牵扯到后肩伤口,疼得嘶了一声,“她偷听我们说话,明显就是没安好心,别有所求……”宫尚角打断他,“有所求才好,远徵,”他目光幽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轻声道,“这世间,人人都有所求,为此才会生出弱点,有所求才能放心,她若是别无所求才可怕。”别无所求……才可怕么?宫远徵怔怔地,不再反驳了。或许的确像宫尚角所说,这世间,人人都有所求,也为此生出弱点,长出软肋,过去很多时候,他也以为自己别无所求,但如今看来,其实并非如此。
他也有所求。
他是扎根在哥哥的爱里的怪物,一旦失去,就此枯萎,因此宫远徵好像恨不得替他斩却所有拦路之徒,他害怕自己成为一个对宫尚角来说毫无用处的人,甚至身体里每一根骨头都愿意挖出来为哥铺路,将自己逼得太狠,仿佛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他为哥哥,才是真正的赴汤蹈火。
而她上官浅又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说这话。
云为衫回到羽宫的时候,天色还很昏暗。她踩着晨露,推开房门,纱帘下,上官浅静静坐着,不知道等了多久。她托着下巴,语气懒懒地,“姐姐,你怎么了?”上官浅伸手替云为衫倒了杯茶,“脸色看起来这么差。”在云为衫面前,她似乎连装都懒得再装了,虽是关心,脸上却一点表情也没有,好像那只是客套一句的假话。“刚从后山回来,受了些风寒。”云为衫坐到她对面,唇色依旧发白。
“这个时候受寒多好啊……”上官浅握着已经被她体温捂热的瓷盏,半月之期愈近,她小腹那团火就灼烧的愈加猛烈,每时每刻,无时无刻,都在炙烤着她的五脏六腑。她伸手拂过桌面上已经摊开的画卷,似笑非笑地,“看来姐姐你一定在后山收获颇多,有底气向你的寒鸦交差了吧,不然,怎么还有闲心画这些。”那画中多是宫门花草景色,偶尔夹着几副人像,熟悉的人一眼就能认出来,那正是宫子羽。
云为衫皱起眉,将画卷从她手中拿回来,“你不要随意乱翻我的东西。”她表情冷冷地,上官浅却并不生气,只是凑的更近些,饶有兴致地问道,“宫子羽对姐姐这么上心,那你和金繁的关系应该也不错吧……”云为衫将卷轴收好,不知道她又在打什么注意,语气有些冷淡,“和你有什么关系。”
“以前没关系,”上官浅随手勾起她垂在身前的一缕长发,绕在指尖把玩着,“但现在有了。”她凑到云为衫耳边,呵气如兰,神态亲昵,语气却是不容置疑地,命令道,“我要你帮我拿到金繁身上的一样东西。”
云为衫将她的手拍开,语气更冷了,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我帮不了你。”
“是帮不了,还是不想帮?”上官浅好脾气地坐了回去,她歪头看着云为衫,笑嘻嘻地,问道,“姐姐上次还欠我一个人情,是不打算还了吗……”
“还人情可以,但你这个要求我做不到,”她迎着上官浅隐隐透着压迫的目光,平静道,“你要我去偷金繁的东西,金繁和宫远徵昨日才交过手,你不是去送药了么,他身手如何,你难道不知道?”她不等上官浅回答,又继续说道,“况且,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吗?”昨日金繁离开后,她特意去拜访了雾姬夫人,这二人在雾姬房间外打斗,言语中又提到宫远徵偷窃羽宫的东西,很难叫人不联想到一起,宫远徵从雾姬夫人房间里偷走的,正是兰夫人怀宫子羽时期的医案记录。
上官浅眼神微变,面上却依旧保持着不动声色,立刻接着她的话说下去,“姐姐的消息倒是灵通,我还没开口,你就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了。”
“你想要金繁手上那半本医案。”云为衫语气笃定,再一次拒绝道,“我若真偷给了你,宫子羽当不成执刃,我的任务不就失败了?”
“你的任务?”上官浅讥笑一声,神色陡然冷下来,不近人情道,“魑魅魍魉阶位不同,尊卑有别,你不过一个小小的魑,失败了,就失败了。”她突然冲云为衫出手,须臾之间二人过了几招,云为衫不敌,被上官浅扣住咽喉命门摁在桌上,“你的任务,怎么能比的上我的任务呢?姐姐。”她用另外一只手挑起云为衫的下巴,语气又软下来,在她耳边呢喃道,“你若助我成事,我回到无锋也可多帮你求情,但你要是拒绝我,我一定不会手下留情……”
片刻后,上官浅放开她,微笑着推门离开了。
六、
今夜,角宫灯火通明。
上官浅推门进来的时候,宫尚角正在翻看宫门的管事名册。他皱着眉,极专注的模样,见是她来,他不动声色地合上了名册,眉头却皱的更深了。
“有事?”宫尚角捏捏眉心,略有些疲惫。
“没有。”她站在屏风一侧,纤细的影子摇曳着映在画屏上,很有几分旖旎,宫尚角并不抬头看,“但我有事。”他声音刻意放得轻,却是在赶她走,上官浅这才注意到,屏风的那侧,宫尚角书案旁边,宫远徵枕着大氅,已经睡着了。
她愣...
她愣了一下,心底有些鄙夷宫远徵这种每时每刻都要缠着哥哥的行径,仿佛没断奶,面上却装作善解人意地将声音放低,还是不肯走。她走上前来,想替宫远徵将已经有一半滑落到地上的大氅往上提一提,“徵公子怎么在您这睡着了,要我吩咐下人收拾房间,把他叫醒回房间里睡么?”上官浅还没走近,就被宫尚角警告的眼神钉在原地,他似乎在嘲笑她的愚蠢和自以为是,“远徵在角宫有自己的房间,”他似笑非笑,“你若吵醒他,我不保证他不会对你怎么样,”宫尚角不允许她来,自己却伸手将他盖在弟弟身上的大氅轻轻往上提了提,语气变得温和,好像带着笑意,“他脾气可不好。”
上官浅被他噎了一下,转而低头道,“是我莽撞了,”她垂着不知何时变得有些湿润的长睫,柔美的面容在烛光下有些昳丽,全然无害的样子,“我来,是看夜深了,公子还不睡,”说出口的话好像令她很是害羞,双颊泛起一层浅浅的红晕,但上官浅望着宫尚角,还是勇敢地说下去,“我想陪着公子,为公子做一些我力所能及的事情,”她轻轻咬了咬下唇,有些羞怯地笑了,“公子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吩咐我。”
宫尚角低头拿起名册,并没有再赶她走,像是默认了。
他态度常常冷漠,心思难测,情绪从不外露,但上官浅并不气馁,水滴石穿,她有足够的耐心可以等。而那层冷硬的外壳,似乎已经有了开始软化的迹象……她兀自走上前去,动作轻柔地开始替宫尚角磨墨,“我听闻公子喜爱月桂的香味,这是我自己用月桂花叶调配的精油,也许没什么作用,但倘若公子闻着舒心,那也是值得的。”她入角宫的这些天里,总是变着法的想要讨好他,宫尚角清楚她也许别有用心,但他并不讨厌这种感觉,有所求很正常,别无所求,才是最可怕的……因此他抬起头来,注视着上官浅那只正替他研墨的腕子,那手腕雪白纤细,似乎轻轻一握就会折断,沉默良久,他低声问道,“你可知,我为何喜欢月桂。”
那香气在砚台中辗转,被一旁的烛火一烘,飘了满屋。
上官浅停下转动墨条的手,笑的旖旎,“教我礼乐的先生偶尔也教我辨别花草,他说,月桂是一种恐怖,但又有魅力的植物,它所代表的花意,是蛊惑。”说着,她望向宫尚角,眼底水意盈盈——这是宫尚角第一次在她面前袒露喜好,而不是像往日一样,要靠她小心翼翼地去猜。
宫尚角却顿了一下,用笔锋沾了墨,在名册上勾画起来,似乎和她无话可说了。
“是胜利,”宫远徵不知何时醒了,他声音有些沙哑,语气却依旧冷冰冰地,讥讽道,“折桂作冠,祝君凯旋,月桂代表的,是至高无上的胜利,你不懂就不要乱显摆。”他似乎很意外上官浅此时会在这里,转念又意识到这定是宫尚角所默许的,闻到房间里飘荡着的香气,他脸色更难看了,也不去看宫尚角,只是将那大氅掀到一边,“你香味调的太浓,把我熏醒了。”他对这些东西一向敏感,又或许不是对香味敏感,是对别的什么东西。他站起身来,余光瞥见上官浅正在磨墨的手,那身影依偎在兄长旁边,二人之间和谐得好像再也插不进任何一个人,总之,宫远徵不再回头去看。
他出门时,正迎上晨光破晓,只是角宫屋檐飞角重重掩映,从来透不进光。“徵公子。”金复也一夜没睡,他守在门口,见宫远徵出来,低声道,“宫子羽方才返回后山继续试炼了,”他望向书房重新合起的门扉,将声音又放低了些,“他这次还是一个人,没有带绿玉侍。”
“知道了。”他摆摆手,“上官浅还在屋里,这件事你晚些再告诉哥哥吧。”
宫子羽去了后山,羽宫清冷了许多。庭院里,最后一片落叶也打着旋儿落到地上,金繁持刀路过,却突然在一扇窗户外面停住了。
这是,雾姬夫人的房间。
他屏息敛声,听着屋子里的动静,衣料摩擦的声音微不可察,但宫门玉侍常年训练,听觉十分敏感,金繁推开窗户,屋子里空荡荡的,一览无遗,没有半个人影,但为保万无一失,他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雾姬夫人?”他的手不动声色地握住刀柄,在屋内四处打量,屏风后,宫远徵侧着身子贴在墙壁上,手中暗器已然蓄势待发,在寂静无声的房间内泛着幽光。“看来雾姬夫人不在。”片刻后,金繁却若无其事地摇摇头,好像什么都没发现似的,将支起的窗栓重新放下,带上门出去了。
良久,宫远徵闪到窗前,透过缝隙看着金繁的背影逐渐走远,他放下心来,有些得意地暗斥一声,“蠢货。”
他从怀里摸出那本医案,那封面的角落果然画着一瓣花瓣,只是年岁久远,墨迹模糊,看不真切了,宫远徵翻开医案,册子上记录着一名孕妇从怀孕至生产期间的各项信息,“身体康健,足月生产……”他翻到最后,看见大夫的署名落款——荆芥。
这便是兰夫人真正的医案了。
宫远徵将医案重新收好,难免冷笑,“瞒天过海,颠倒是非,羽宫的人还真是一等一的情种。”
他拿到了想要的东西,此地也不适合多待,于是推门出去,“徵公子,”金繁抱着刀,神色难看地站在庭院里——原来他根本就没走,一直等着他自投罗网呢。
落叶又在庭院间飞舞,只不过这次不是风吹,而是内力碰撞,刀势激烈所致。宫远徵武功不差,可令人意外的是,金繁居然完全不落下风,他持刀劈砍,刀气激荡,织罗出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宫远徵被笼罩其中,见招拆招,却显得有些狼狈,“你一个绿玉侍,竟敢以下犯上和宫主动手,”他分心护着怀里的医案,越发力不从心,斥责道,“反了你了!”
宫远徵打不过他,已知纠缠无益,他将那半本医案收入袖中,掠过屋檐飞走了。
“金繁,”金繁还想再追,却被听见声响从房间里出来的云为衫叫住了,她目光落到他手里的半本残页上,“怎么了?你和谁打起来了?”
金繁不回答,将刀收入鞘中,只是嘱咐她,“没什么,云姑娘,”他转身往外走,脚步匆匆,“还请回房吧,外面不安全。”
院子里又重新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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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月长老死了。
宫门内,丧钟响彻天际,惊起了栖息在山谷中的飞鸟,金繁面色肃冷,带着一队侍卫到处巡逻,安排人将点亮的白色天灯放飞。
夜色如泼墨,宫尚角披着大氅站在静谧的庭院里,仰头注视着空中星星点点的天灯,他注视着它们在黑暗里越飞越高,越飘越远……仿佛在目送离去的故人。他站在阴影里,感到透骨严寒将血肉一寸一寸冻结成冰。
宫门之内,还有无锋。
“公子,”金复提着一柄铜灯过来,“宫子羽回前山了。”...
“公子,”金复提着一柄铜灯过来,“宫子羽回前山了。”
“蠢货,”宫远徵从他身后走出来,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带上了那副薄薄的金丝手套,已经穿戴整齐,讥讽道,“他知道他回来,就没有资格再去试炼了么?”
显然,宫子羽是知道的。
他赶到议事厅时,人基本上都已经到的差不多了,大厅中央的空地上,是月长老已经盖上白布的尸体,尸体正对的墙上是一大片腥气淋漓的血字,一眼望去,令人不寒而栗。
“你来的太晚了。”宫远徵和他对视,冷笑道。
宫子羽不和他争辩,他看清墙上“弑者无名,大刃无锋”八个字后,眼圈发红,狠狠地盯着宫尚角,“我早就说了,贾管事是被人栽赃陷害的,无锋另有他人。”
“谁说宫门只有一个无锋细作。”宫尚角抚平方才因疾行而凌乱的衣领,反驳道,“若真势单力薄,无锋定不会轻易暴露。如今留下血字,兴风作浪,目的是为了搅乱宫门,以无锋的作风,如果只有一人,他们会如此嚣张么?”他将目光落到那行血字上,“月长老仅有喉咙处一道剑伤,伤口很窄,干净利落,死于近距离的一剑封喉。能够让这个人走近自己身边而不做任何防备,月长老一定非常信任他,甚至毫无防备地遣散侍从,深夜单独接见。”
宫尚角望着宫子羽,慢条斯理道,“月长老位高权重,不会单独接见身份低微之人,所以当务之急是对宫门内所有管事以上的人进行彻底排查。虽然内务向来是羽宫职责,但此刻子羽弟弟正在进行三域试炼,调查无名之事就交由我来负责吧。”
他看着宫子羽,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在暗暗汹涌,即将呼之欲出,“说起三域试炼,子羽弟弟,你这时下山来,是已经通过第一域试炼了吗?”
宫子羽面色有些发白,低声道,“还没有,但因为事态紧急——”
“宫门祖训,试炼一旦开始,中途停止视为放弃,试炼失败。”宫尚角打断他后面还未说完的话。
“按照祖训,的确是试炼失败了,但事出有因……”雪长老看着宫子羽尚且年轻稚嫩的脸庞,又想起他尸骨未寒的父兄,沉吟道,“子羽在明知道中途停止视为放弃的前提下,还能坚定地选择抛下试炼回到前山,这正证明了他将族人的安危放在第一位,”他转过身看着身旁的花长老,“因此我代表后山雪宫,决定破例让执刃回去继续试炼,花长老,你同意么?”
花长老尚未表态,宫尚角却抢先同意了,“雪长老既然这么说,我也不再多说些什么,但宫门今日为宫子羽破了规矩,那么我也有一件事希望长老们同意,”他语气里有着势在必得的坚定,“十日为期,我定能查清无名身份,若失败,那么从此角宫上下对执刃的身份绝无质疑,但如果十日之内我查清了,宫子羽依旧没有闯过第一域试炼,那我希望宫门内能够在我和宫子羽之间重选执刃,生在宫门,纨绔草包比烧杀淫掠更可怕,宫门执刃,誓死护佑宫门族人,执刃之位理当能者居之,绝不能让一个连第一域试炼都过不去的草包来坐。”
大厅里,血腥味愈发浓烈了。
风声萧索,竹林沙沙作响,夜晚的宫门仿佛一头蛰伏在旧尘山谷中的庞大野兽,宫尚角和宫远徵从议事厅出来,在黑暗中并肩行走。
重选执刃一事,长老们还是同意了。
宫远徵心情雀跃,走起路来都有些跳脱,“我看你不是宫三公子,是宫三小姐才对,”突然,宫尚角停下脚步,他俯下身去,织金的墨袍在寂夜中闪着微光,如水一般在地板上铺开,“怎么这么爱漂亮,嗯?”宫尚角将从弟弟发尾脱落的流苏重新替他缠上,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调笑。宫远徵也笑了,“这是哥送我的呀。”他晃晃脑袋,将满头银饰晃得叮当作响,那声音在寂静的夜晚传出去很远,很远。
“角公子。”
来人提着一盏孤灯,款步从黑暗里走出来。
“老远就听见远徵的铃铛在响了,”雾姬夫人面带微笑地走到二人身旁,宫门上下此时正在戒严,她不好好待在房里,等在此处,显然是专门来寻他二人,“宫子羽的身世,我想起来了。”果然,宫尚角轻轻勾起嘴角,“夜深了,夫人随我回角宫详谈吧。”
雾姬却摇头,她伸手将灯芯捻暗一些,低声道,“人言琐碎,隔墙有耳,我随公子走走就好。”
“那我们送夫人回羽宫。”宫尚角了然。
“每位夫人从怀胎到生子,都会从医馆调配专属大夫全程看护,医馆也会留有档案记录。”她望着石砖路上,三人参差不齐的影子,轻声问,“你一定已经看过兰夫人的医案了,对吧?”宫尚角点点头,“早就看过了,上面清楚的记载了,兰夫人是早产。”
雾姬夫人却低头笑了。
“那医案是假的?”一旁的宫远徵忍不住插嘴。
她抬起头来,看着空中零星几盏尚未飘远的天灯,目光幽幽,“医案是真的,但老执刃偷天换日,改了几页……”早产并不能算的上什么了不得的证据,被换掉的那几页,才是最重要的。
宫尚角神色微妙地抬眸,“我明白了,”前方就要到羽宫了,他停下脚步,“被换掉的那几页在夫人手里,是么?”他顿了顿,又接着说道,“但我猜,夫人一定不会就这么轻易地交到我手上。”宫尚角顺着雾姬的视线看向远方,月色当空,天地浩大,置身其中,只觉自身渺小,不过一粒微尘。
“我可以将医案交给角公子,也可以替公子作证,”直到最后一盏天灯也不见踪迹,雾姬才将目光收回,她这半生都困在宫门之中,如同断翅蝴蝶,不得于飞,然而岁月蹉跎,沧海桑田,这里值得她留下的人已经不多了。“我在这里困了太久,太久了,久到我对这里的一切都已经感到厌倦,老执刃已经去世,宫门多遭变故,已经不再平静,”她低头抚摸着衣袖上精致的兰花纹样,语气中隐隐透露着对自由的渴望,“我只想找个远离是非的地方,安静地过完余生,不愿意再日夜担惊受怕了。”
说完,她将手中铜灯递给宫远徵,转身走进了茫茫夜色中。
四、
宫尚角和宫远徵路过庭院时,上官浅正在院子里和下人们一起整理院落。她脸上带着明媚的笑,丝毫看不出午膳时被晾在原地的不愉快,她指挥下人们来回松土,在花坛里栽种了许多色彩艳丽的花草,迎面走来,清香扑鼻。宫尚角却停下脚步,面色冷冷的。他并不干涉上官浅在角宫的下人们面前寻找存在感,她初来乍到,急着立足,建立未来角宫女主人的威严,宫尚角可以理解,但他喜静,也喜净,望着院子里一阵阵尘土飞扬,他忍不住皱眉,质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宫尚角和宫远徵路过庭院时,上官浅正在院子里和下人们一起整理院落。她脸上带着明媚的笑,丝毫看不出午膳时被晾在原地的不愉快,她指挥下人们来回松土,在花坛里栽种了许多色彩艳丽的花草,迎面走来,清香扑鼻。宫尚角却停下脚步,面色冷冷的。他并不干涉上官浅在角宫的下人们面前寻找存在感,她初来乍到,急着立足,建立未来角宫女主人的威严,宫尚角可以理解,但他喜静,也喜净,望着院子里一阵阵尘土飞扬,他忍不住皱眉,质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他所到之处欢声笑语立刻冻结成冰,下人们停下手中的活,都吓得跪伏在地,不敢说话。
离得近的一名花匠朝二人行礼,回答道,“种花,”他战战兢兢,不敢抬头,唯唯诺诺地:“上官小姐说羽宫的兰花开了,很是好看,所以张罗大伙儿一起种上了杜鹃,说等到春天,杜鹃开得定会比羽宫的兰花更美更艳……”不远处上官浅看见他来,放下手中的花盏,提着裙摆跑来,她脸上的笑更明艳了,眼睛里仿佛闪着快乐的光,好像能见到宫尚角一面是一件十分值得她开心的事情,只是她刚刚站定,还未开口说话,宫尚角便厉声质问道,“你又在擅自揣度我的心意了?”
他望向她的眼神冷冰冰的,没有半点温度,上官浅看他神色冷峻,脸上的笑容也一点点消失了,她有些不知所措,咬着唇立在周围跪了一地的下人们中间,眼里蓄满了泪水。“我看这角宫冷冰冰的,没有半点烟火气,就想着……”她看着宫尚角愈发冰冷的神情,语气踌躇,有些畏惧,“就想着多种些花,供公子观赏,也许心情也能好些。”
宫远徵笑了,他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上官浅,慢声道,“我和哥哥从小一起长大,我都不敢对哥哥的心思妄加揣测,”他随手摘了一朵开的正娇的杜鹃,当着上官浅的面,一点点将花瓣在指尖捏碎了,“你不过一个才来几天的外人,凭什么这么自以为是。”不管心里是如何想的,宫远徵始终对她所做种种展露出一种不屑一顾的姿态,仿佛他是如此笃定上官浅无论如何也不能打动兄长冷硬的心肠,尽管前一天他还在惴惴不安地向兄长寻求答案。宫远徵还想说什么,却被宫尚角抬手的动作打断了,“把脸擦干净,”宫尚角从怀里掏出一张手帕,没有再追究她,意味深长道,“年轻姑娘最重要的就是干净——家世干净,面容干净,手脚干净。”说到家世与手脚二词时,他刻意加重了语气。
上官浅佯作没有听懂他话里暗藏的机锋,只是乖巧地接过那方素帕,点头应道,“角公子教训的是。”
宫尚角面色如水般平静,他似乎从来都是这样喜怒不形于色,旁人与他说话,相处,常常有很大的压力,那双眼睛仿佛能洞穿人心,因此难免令人望而生畏。“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拔了……”他低头注视着这些脆弱娇艳的花儿,又望向女子洁白秀美的脸庞,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最后又神色莫测地加上一句,“只要白色的。”
宫远徵面色陡然变了。
等到二人的身影渐行渐远,跪了一地的下人们才敢起身。
上官浅擦干眼泪,已经收起了那副柔弱委屈的表情,她看着那些终究还是被留下来的花,捏着宫尚角递给她的手帕低头笑了。姿态放低一些,她总会赢的,不是么。
“哥,”他追上往羽宫方向去的宫尚角,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不是不喜欢花吗……”他看着兄长冷峻的侧脸,觉得那座空中楼阁离坍塌的那一天好像也不远了,宫远徵对他情绪变化十分敏感,他不知道开口留下那些白花时,宫尚角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但他对上官浅也许并不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冷漠,“是不是因为……”因为什么,宫远徵终究没有把话说完,那是哥哥的逆鳞,他不愿轻易触碰,害怕宫尚角想起往事又要伤神。
他于是不再问了。
他再也不问了。
夜逐渐深了。雾姬夫人抱着一盆兰花推开了房门,纱帘背后,两个人影正端坐桌前,看起来静候多时了。她有些不悦,但终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撩开帘子将兰花放到桌上,“二位公子来就来,怎么也不通报一声,我好提前准备热茶,才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失礼。”她望着宫尚角,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只是那笑意却不达眼底,“夫人见谅,”宫远徵起身行礼,他在长辈面前总算懂得收敛脾性,至于其中有几分是因为有求于人就不好说了,他轻声道,“我和哥哥这次来是为了宫子羽的身世。”兄弟二人都直盯着她,也不拐弯抹角。
雾姬低头剪去多余的花枝,屋子里烛火有些暗了,她半张脸隐在黑暗中,神色有些复杂难辨,“子羽的身世对你们来说就这么重要么?”她放下剪子,伸手替自己倒了杯茶,似乎有意提起她的身份,“我可是羽宫的人,是宫子羽名义上的母亲。”
“这也不妨碍我们合作。”宫远徵替她拨顺杂乱的花枝,他种药养毒,在徵宫也常常侍弄花草,因此动作熟练,神情是难得一见的温柔,甚至有些小心翼翼。
“合作?”雾姬夫人看着他的动作,语气软下来,“你们想从我这得到子羽的身世,可你们能给我什么呢?”她望着已经修剪好枝叶的兰花,它囹圄在这小小一方土盆里,却仍然香气清幽,枝繁叶茂,仿佛带她回到了过去那些逝水难追的美好年华,只是物是人非,而她已不再年轻了,“在宫门的这些年,我什么都有了……”她并没有直接拒绝,似乎只是在等待一个值得她背叛羽宫的筹码。
“自由。”宫尚角终于开口了,他的话,一言九鼎,很有分量,他承诺道,“我助你离开宫门,承诺你一生无忧,宫门族人永不追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