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被这首《新生的心》打动吗?它来自西班牙著名诗人、戏剧家洛尔迦(1898-1936)。今天,我们跟随诗人蓝蓝的笔,一起走进洛尔迦的诗歌世界。
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迦(1898-1936),二十世纪西班牙著名诗人、戏剧家。“二七一代”的代表人物。主要诗集有《吉普赛人谣曲集》《诗人在纽约》等。主题包括爱情、死亡、母性等,享有巨大的世界性声誉。
撰文|蓝蓝(诗人)
有谁能像洛尔迦那样写出既温柔又猛烈的爱以至对死的渴望?有谁能像他那样至死都保持着一颗孩子般纯真的心?又有谁能像他那样怀着悲悯凝视这个世界哪怕是最微弱细小的事物,写出贫苦的吉普赛人的美、脆弱易伤的心、血洒沙地的斗牛士的悲壮与勇气、人与自然神秘的联系,用他那熊熊燃烧的热情、卓然不群的抒情才华、无可匹敌的感知力和想象力?
这位出生在伊比利亚半岛的精灵诗人,安达卢西亚忠诚的歌手,是瓜达尔基维尔河波浪哀伤的弹奏者,是莫雷纳和佩尼韦蒂科两条山脉簇拥偎抱着的最高雪峰,是那醉人的绿、灵魂的光明与幽暗、弗拉明戈的节奏和生死之间挽歌般的呼吸。
没有多少人能像他那样对爱全情投入而不计后果,宁愿抱着必死的冲动在一个天主教环境里去爱“非法”的同性情人;也没有哪个诗人像他那样接受摩尔人、阿拉伯人、吉普赛人、流浪者、游吟歌手并热爱他们,为他们写诗,为自己的心和无尽的时光唱着哀歌。
打开地图,西班牙地处欧洲与非洲的交界处,西边是同在伊比利亚半岛的葡萄牙,北方是比斯开湾,北部毗邻法国,东面是地中海,南方与摩洛哥隔海相望。洛尔迦生前活动的大部分地区都在西班牙南部的安达卢西亚。大西洋和地中海在此处交汇,罗马帝国、穆斯林、摩尔人分别统治过这里,14世纪后吉普赛人也逐渐在这里居住。和西班牙大多地区一样,自史前开始,这里的居民深受各种外来文化的影响,天主教、伊斯兰教以及其他民族文化,形成了一个多民族共存的地域。作为当地一个富裕家庭的孩子,洛尔迦并非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影响他精神世界的是吉普赛人和弗拉明戈人的歌谣和舞蹈,以及阿拉伯人——或许是苏菲诗人的诗歌。
洛尔迦出生的小村庄富恩特-瓦克罗斯,和他长期生活的格林纳达,位于瓜达尔基维尔河流域,莫雷纳和佩尼韦蒂科两条山脉从东西两个方向将其围拢,山地闭锁但风景如画,民风淳朴,仿佛是一个隐匿的世外世界。曾写过《安达卢西亚的幽灵》一书的哈罗德·因伯格将这片地区称作是“幽灵世界”。在这里,目不识丁的游吟歌者与热情奔放的弗拉明戈舞者是最受民间欢迎的人,他们以歌声和舞蹈抚慰了那些贫苦人、心灵受伤的孤寂者。洛尔迦敏感的心早早就在童年被这些既明亮又幽暗的艺术形式所吸引。民谣、童谣、赞美诗、斗牛士、深歌、贡戈拉、异族人的传统的诗篇,这丰富杂糅、奇妙各异的一切,都以一个真正的安达卢西亚人的方式出现在洛尔迦的诗句中:
“你带来什么呀,黑少年/和你的鲜血混在一起?”
又如:“黑暗的弓箭手/逼近塞维利亚。……他们从遥远的/悲苦的山川而来。//瓜达尔基维尔河遥遥在望//而他们进入了迷宫。/爱,水晶和石岩。”
诗人所说的那片土地,是西班牙也是整个欧洲最南部的“诗意王国安达卢西亚”,是他的“远离尘世的天堂”、有着“细密画”魅力的格拉纳达。
也许应该有一种专门研究诗人与地理环境关系的学科,这样我们就可以知道,一个诗人生长的自然环境是如何进入他的精神世界,在那里重建地中海的蔚蓝、阳光的灼烈、雪山的冷峻,以及河流与风的温柔。洛尔迦与大自然的关系在他早期的诗歌中已经鲜明呈现,一事一物,一草一木,构成了他诗歌中风景的壮丽起伏。大自然、西班牙民俗、爱与死,是洛尔迦终生歌颂的对象,正是它们引导了诗人要走的道路。
关于他的死有多种说法:他的性取向,他的诗歌戏剧巨大的影响力,他参与共和派的社会活动等等,都可能是被长枪党暗杀的理由。如果人们了解那个时代西班牙保守的宗教势力,左翼的共和派、人民战线与右翼国民叛军惨烈的战斗,便会知道洛尔迦生活在多么混乱危险的年代,仅看他在临死前一年爆发的西班牙内战中,支援左翼的国际纵队里的一些名字便知道这一点——毕加索、海明威、加缪、奥登、乔治·奥维尔、聂鲁达、圣奥克絮佩里等,而对方阵营里则有克洛岱尔、托尔金、贝洛克、伊夫林等人。战乱使西班牙失去了它最杰出的儿子,直到弗朗哥死后,他的作品才被允许发表。
西班牙马德里的洛尔迦雕塑
长期以来,人们把洛尔迦视作勇敢反对独裁统治、视死如归的英雄。
诗人马查多为洛尔迦写了如下感人诗句:“有人看见他在步枪的押解下/沿着一条长街走着/来到寒冷的旷野/那里仍然闪烁着拂晓的星星/他们杀死费德里科/在天亮的时候/行刑队/不敢看他的脸/他们全闭上眼睛/他们祈祷:连上帝也救不了你……”,诗中洛尔迦的形象就如格瓦拉那般凛然,但有一份资料透露,1936年8月19日黎明时对洛尔迦行刑的一位长枪党在接受调查时说:洛尔迦和另外三个被捕的人一起被押到行刑地,洛尔迦忽然跪下请求饶命,但无人理会,子弹呼啸着打进他的胸膛。
即便这是真实的,也无损于他的光辉,而恰恰是这一点柔弱才是人性的完整。正如他的诗句“为了爱你,空气/我的心和我的帽子/都在伤害我”。卡夫卡说一战时自杀的诗人特拉克尔是死于没有想象力的战争,洛尔迦亦是如此,因为对他者没有想象力便意味着残暴无情。
洛尔迦的《塔马里特波斯诗集》作为遗作出版后,也赢得了读者们的迷狂与赞美。我注意到译者王家新在书中注明:这部诗集的形式取自阿拉伯诗歌,短小押韵,被誉为“一个人从阿拉伯语进入西班牙诗歌的主题”。
一直以来我认为洛尔迦一定受过苏菲教诗人的影响,前不久见到西班牙诗人胡安·梅斯特雷,我向他询问此事,他的回答证实了我的想法。洛尔迦的诗意象凝练,纯净又复杂,多种文化的集合在洛尔迦创作中呈现出扑朔迷离意象、迷宫、水晶、月亮、马、血和刀刃弓箭,在洛尔迦的诗里都是隐喻。假设不懂得隐喻的作用,读者根本不知道他在写什么,他对故乡的深情,他的爱,他奇异的感受力借助这些事物所表达的情感,都会纳入“神秘”的幽暗之中。
洛尔迦(1898-1936)
洛尔迦善用隐喻,以致很多人读他的作品恍若进了迷宫,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他的诗歌跳跃性很大,常常是上一句意犹未尽就跳到看似毫无关联的下一句。理解力如果跟不上他的思维或想象力,则只能看到诗人一掠而过飞逝的背影。洛尔迦在《组曲》中更多地运用了将短诗组成系列的“套曲”,增加音乐性的尝试,即使在翻译中不能达到原文的美妙,也能从他跳跃的句子中感到那独特的节奏——
“松柏。/(死水)。//白杨。/(清水)。//柳树。/(深水)。//眼瞳。/(泪水)。”
不同植物的外观和感知象征,决定了与它的形象类比吻合的水的形态,而水的形态最终要抵达的是人的泪水。这首小诗节奏明快,译者用词清澈简洁,音乐感跃然纸上。他写时钟停顿,
“一种白色的沉默/一个可怕的圆/在那里面,星辰/以十二个漂浮的黑色数字/彼此冲撞。”
然而,正如圣琼·佩斯所说:“人们都说我幽暗,而我却在光辉之中”。对洛尔迦的阅读不该停留在盲目的崇拜和猜测中,他的一些诗篇需要拥有与诗人同样的感受力和经验的想象力,那么我们便可知道,一些看似“神秘难解”的诗句,是何等的明晰:
“在圆形的/十字街头/六位美少女/起舞。/三位粉红,/三位亮银。/昨夜的梦还在寻找她们/那金色的波吕斐摩斯/却把她们/全拥在怀中。/吉它!”
诗人是精通关系之秘密的高手:怀特进行精神分析时求助于诗人,弗洛伊德说诗歌与精神分析共享人的潜意识材料。拉康干脆说:“只有诗歌可以阐释。我无法把握它坚持的东西。”上述种种仅仅是想说明,洛尔迦大幅度跳跃的诗句,梦游人般的呓语,破碎的意象,表面给人造成了一种“神秘”的印象,如果读者只是被他传奇般的人生经历和盛大的名声所覆盖,而并不深究他诗歌中传达出的丰富的感知、意义和其中所蕴含的历史、社会等背景,那么,我们将永远无法知道这些诗篇真正有价值的部分在何处。
“读不懂”并不是构成一个诗人有魅力的必要条件,而对“神秘”的探究,只能在诗歌文本和诗人一生的经历中寻觅。另一方面,他最脍炙人口的《梦游人谣》中,戴望舒先生译作“船在海上/马在山中”、而王家新先生译作“船在远方的海上/马在山中”的这句著名的诗,大多数人只是惊叹“神来之笔”,并猜度洛尔迦是如何让那阵绿色的风连接起山与海、船与马,却不知这也许是诗人最直白的一句诗呢?
2013年秋天,我在希腊参加首届雅典国际诗歌节期间,和友人一起登伊米度山,到了山半腰小憩,放眼望去,不远处波光粼粼的大海似乎在抬升,高至我的视力水平线,一艘船赫然在眼前航行。那一刻我恍然大悟:洛尔迦一定是也在这个角度望见过大海行船,望见过身边低头吃草的骡马,这分明就是一句即景之诗,那醉人的绿是吉普赛姑娘,也是周遭世界的一切事物的辉光映照。
在《简单的情歌》这首诗中,洛尔迦写道:“在你的果园/长着四棵石榴//(拿去我的——新生的心)。”在《猎手》中他写道:“四只鸽子/飞出去又飞回来。/落下四个影子,/全都受了伤。……”。在《三棵树》里他写道(那奇异的诗句):“那里曾有三棵树。(日子带着斧子来了。)……”
精确的数字不是别的,是具体,具体的爱,具体的伤口,具体的死亡。因其具体而可感,而能使人共情,看到诗人的心如何在与生活的碰撞中颤抖。洛尔迦与聂鲁达都写过令人动容的爱情诗,他们曾一见如故,互相视为知心挚友。但聂鲁达著名的《二十一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从中可以看到无奈和痛苦后的告别与新生,而洛尔迦的诗则始终蔓延着最温柔也是最深重的悲伤。
罗德·布鲁姆(HaroldBloom),当代美国著名文学教授、“耶鲁学派”文论批评家。
中国著名诗人王家新,《死于黎明:洛尔迦诗选》译者
诗人和译者王家新曾说,洛尔迦“要接近或从他身上唤醒的”就是“魔灵”(或译为“精灵”),美国诗人默温也认为,正是在“精灵”的掌握中,洛尔迦的诗歌有着“最纯粹的形式、音调、生、存在”。洛尔迦1930年在哈瓦那的一次演讲中谈到了“精灵”这个词用来意指犹如神助的灵感。他否认了精灵在西班牙其他地区仅仅意味着“小妖怪”的意思,也否认了它是爱嫉妒、捣乱、恶作剧的魔鬼的代名词,“都不是,”他说,“我说的精灵幽暗、颤抖,是苏格拉底那位极善良的'小神’的后裔,大理石与盐的混合体,在他饮下毒芹汁的日子愤怒地将他抓伤。”苏格拉底的小神是善,是善之理性,是经由心灵感受抵达的万事万物秩序的象征,而洛尔迦用一生的创作捍卫了这一神圣的信念。
译者王家新在《死于黎明》的序言中写到了他和一行诗人去拜望洛尔迦故乡的情形:安谧的正午,空气中是燃烧的火。寂静无人的街道上忽然出现了一位骑在马上的骑手。他梦游般从诗人们身边经过,消失在另一条小巷中。——八十年了,在西班牙,在安达卢西亚,这位最著名的诗人的遗体还未找到,洛尔迦还活在世上,在他的诗中,在掠过马鬃的微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