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王拉斯维加斯航线

Summary:关于乐队,关于流行摇滚,关于尚且年轻着的我们。

01

在多数勤勤恳恳的异乡打工人眼里,杭州其实算不上什么好地方,冬冷夏热,物价呈指数增长,每逢双休节假,出门只能看见水泄不通的龙翔桥地铁口和人山人海的苏堤断桥,五六月梅雨季里泛潮的家具还来不及收拾完,匆匆忙忙就迎面撞上七月连日的艳阳高照。而在此基础上,楼外楼的西湖醋鱼居然还能难吃出一种新境界。如果世界上真的能有官方且合理的二十一世纪世界宜居城市排行榜,想必该城姓名也只能从五十名后往下找。

“早上好我的朋友,请问大提琴迟到会怎么样。”

手机震动了一下,喻文州先是言简意赅地回了他一个问号,随后沉淀了几分钟,发来一段长达二十秒的语音。

喻文州本人肯定没这么具有闲情逸致,主唱还得留着嗓子跑音乐节现场,那么这二十秒语音的实际发送者大概率就是上了场跟没上差不多的贝斯手。

方士谦冷笑一声,慢悠悠往输入框里打字。

“放心,你的贝斯站上去还不一定有他的二泉映月响。”

多项科学研究都表明三十岁前人体机能基本不会在二十四小时内急速衰老,但脊椎必定是在学生时代上课玩手机、工作之后瘫在家中沙发上玩手机、日常休息躺在卧室床上玩手机等多种恶劣行为累加的过程中出现问题的。方士谦虽然不需要996高强度坐班,但也不幸得为自己的肆意妄为付出代价。他把积分打至好友榜第一,自我感觉保持同一个姿势太久,对脊柱造成了额外的负担,不利于后续养生大计,因此更换了一个挺胸直背的庄重坐姿,打算借此放松僵硬的颈椎。转头的瞬间视线扫过窗外街道,平白无故摔了原本好端端握在手上的手机。

俗话说“白天不议人,晚上不议鬼”,方士谦活了二十七年没开过一次阴阳眼,青天白日当然不可能碰上磁场不明的非科学现象。不知道缺了什么大德,只是在奔赴演出的半途分神悲春伤秋一小会儿,念叨了几句前男友,结果好巧不巧就在追尾现场撞见了前男友本人。

方士谦的第一反应是:我去,这人怎么晒不黑。

第二反应是:我靠,这人怎么好像还不出汗。

前男友先是对着对讲机说了什么,然后绕过滞留在边缘车道的奔驰雪弗兰以及五菱宏光,径直向他们车的方位走过来。方士谦还没做完心理准备,被他的行进路线惊得当场脑子一抽,不假思索地跟着前排的司机大哥一起放下了车窗。没想到前任过于上道,凭借着他俩四舍五入约为零的同学默契顺势往后排扫了一眼,车内外空气循环流通,视线相交,两两相望,好不尴尬。

方士谦一把攥住身侧车门扶手:“嗨,王……呃,前边儿出什么事了?”

前男友的姓名被他粗暴地从正儿八经的“王杰希”三个字简化为“王呃”,可能是出于人民公仆的优秀工作素养,也没和他当场翻脸,平静地回答:“连环追尾,不是什么特大事故,还在调解,估计马上就能通。”

说完懊悔得想给自己一嘴巴——旁边本来就是转向道,现在一起堵成天津麻花,如果没有什么人为因素,那么多半是不幸成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那条鱼。

“最开始是前车偷了对手公司的招标计划书,后车开车追,一边追还一边喊,搁市区内玩商战和F1,结果撞上了。”前男友,也就是王杰希解释,“人是当场送急救了,但旁边道的几辆车看热闹,乐极生悲,没控制住间距,跟着一起追尾了,调解到现在还在吵。”

他说完也懒得继续站在原地等方士谦回话,朝司机点了点头,说:“感谢理解配合。”紧接着又冲方士谦比了个眼神,示意他有什么事之后再讲。

方士谦想:“不是,凭什么他觉得我能懂他意思啊?”

但他的脑神经终于搭上正确回路,嘴巴不顾主人意志,自作主张回复了“回头聊”,然后眼睁睁看着王杰希完成任务,不带丝毫留恋地走向后一辆车,路过他这排车窗的时候留下硬邦邦一句“后排记得系安全带”,后知后觉意识到可能是自己自多多情,根本没人打算和他稍后联系。

司机师傅终于舍得脱离他的水浒世界,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温馨提醒:“小伙子,你要不先捡一下你的手机,别回头落我车上。”

手机最终还是被方士谦放进了他琴包和琴盒之间的夹层,他今天套了件过于宽大的印花T恤,下半身搭配破洞牛仔裤,脚上还蹬了双黑色十二孔马丁靴,鸡零狗碎的链条挂了五六串,非常契合滚人的刻板印象。可惜浑身上下凑不出一个完整口袋,只能以没条件也要创造条件的顽强意志临时拼凑储物空间。

推开后台休息室门的时候黄少天迎面递给他一个三角铁,方士谦还没来得及放下身后的巨大琴包,对贝斯手的行为表示莫名其妙。

他接过绳环糊弄着晃荡一个来回,无比刻意地清了清嗓子,示意大家都先冷静一下,本人有重大发言即将发表。

如果你要解释你迟到的原因的话就不用说话了。黄少天抢答,在你来之前我们已经通过古老的易经八卦获得了答案,甚至你要是赶不上登台的话我们还能让小周到前排出卖色相。

方士谦震撼:“真的假的,这怎么算出来的。”

黄少天冲他扬了扬手中的鼓棒,“小周算出来的。我们几个昨夜夜观天象,发现你今年红鸾星动,走路上极大可能碰到前任。”

看起来小周算的不是很准。方士谦比对了一下其中出入,干巴巴评价,我迟到是因为车祸堵车,前任只是意外中的意外,毕竟你也不想平白无故见到在当交警的前任对吧?

对啊,所以是假的,反正你又不能在短暂几小时之内搞到一本全新驾照。黄少天露出一个开朗的笑容,我和王杰希微博小号互关,你来之前我刚好刷到他新发的微博,吐槽工作的时候居然碰到了八年没见并且当初还是分手提出方的前男友,现在换一份工作还来不来得及。对了,你的猫没事吧?

“他的用词居然这么文明,看起来杭州的编制还是挺有保障。”方士谦说,“猫没事,就是吃太多猫粮了。医生给的建议是让我换个食谱,惯得它。”

“当然不是原话,”黄少天怜悯道,“事实上王杰希说的是‘碰到了八年没联系还以为死外面了并且当初还是他甩的我的傻逼前男友’。”

方士谦如蒙大冤:“我靠,无语啊。”

第一个是植物科普博主,主页除了花鸟虫鱼就是猫又打翻了盆栽的日常,而王杰希曾经创下养死五盆仙人掌的伟大记录,所以肯定不是。第二个是名为八十米急速煎饼摊的营销号,而王杰希打高中起就对电子产品里蹦蹦跳跳唱歌跑调的碳基生物不感兴趣,所以也不是。第三个是可悲的普通社畜,主页充斥着各类预制餐菜谱和上班使人阳萎的阴暗情绪,而王杰希勉强还算热爱生活,所以可以直接排除。

“这样不行。”喻文州站在他旁边讲。

“我觉得这样不行,”喻文州说,“安排我上声乐类节目还不如安排黄少天去德云社学艺,至少他是真的能讲。”

嗯。周泽楷赞同,江说这个概念看起来很有意思,说不定能小爆,然后乐队下半年就不用再喝西北风了。

也不用群收款众筹黄少天去南京的高铁票了,方士谦随口补充。

“小江发的图上面写的什么?“他凑近露天影院风格的塑料板凳,点开附带的宣传海报,“中国音乐剧把我的一生都毁了。挺有意思的,怎么不说中国说唱和中国摇滚把我一生都毁了。”

李轩刚好坐在旁边调弦,插嘴说:“可能是因为你不知道到底是谁会在音乐节上思念曼彻斯特。”

方士谦大言不惭:“Oasis,或者我。”

“你不是在苏格兰留学吗。”

“轩啊,你不懂。”方士谦状似忧郁地摇摇头,顺手往旁边黄少天的小老婆贝斯上弹出一个奇妙的音调,遭受了来自黄少天的愤怒的中指,“一年留子,一生怀念。”

我大概能理解你前任为什么骂你傻逼了。李轩感慨,因为有时候我也会忍不住。

02

音乐节现场比预想的顺利,没有冷场,没有车祸,没有不受控的事故现场。天气预报软件和杭州地区的所有苹果手机用户开了一个并不算好笑的玩笑,没有雷电黄色预警的现实体现,也没有天降catsanddogs。

这个词组听起来很古老。方士谦半夜站在吧台附近的炉灶旁煮火鸡面,单手握着手机艰难打字,点击发送前还得把误触的一串字符挨个儿从对话框里删除。

他们公司上半年刚由内陆整体搬迁至杭州,对待旗下艺人还算大方,财不大气也不粗地给每人安排了一套单人公寓,邻居素质极高,比起居民住宅更像是隔音较好的酒店样板房,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电磁炉的火力小到不如暖气,烧锅热水还得虔诚等待十分钟。方士谦虽然摆在他们乐队里比较像个添头,但也有幸跟着鸡犬升天,自带的橱柜里甚至还放了几包未开封且在保质期内的传统不健康食品。

当然古老。黄少天说,我上次见到这个词语还是在我初中英语完形填空里,讲它只是为了更加贴合你今天的气质。

装逼的气质对吧。方士谦没好气地回。

方士谦及时占据道德高地:“你下次讲贝斯笑话的时候能不能不要再带上无辜的大提琴了。还有,你问什么不能直接问小江?”

黄少天改发语音,语调无比沉痛:“我上次见到小江的时候他说公司考虑把我送去选秀体验人生,吓得我最近都不敢出现在他面前,生怕什么时候就被抓去坐牢,毕竟我根本那么多的备用手机可以上交。”

他简单总结了一下:“就和你今天看到王杰希的心情是一样的。”

方士谦失手把料包掉进了面前的炒锅里。

他有些头疼地转身寻找不知道被丢到哪的一次性木筷,百忙之中抽空敷衍住对门的黄少天:“这有什么可比性,你觉得我到底要不要该约他出来吃个饭。”

我们一般人干不出来约前任出来吃饭这件事。黄少天沉默了大约一分钟,随后谨慎地给出自己的意见,而且你和王杰希难道就没有拉黑对方的联系方式吗?

“虽然八年没有任何聊天记录。”他补充道,“从某种混乱中立的角度来看,也可以说我们是互相拉黑了。”

“没准我和你一起被送去坐牢呢。”方士谦吐槽。

黄少天大概对此推论不太认同,放弃了语音输入,改为长段真情实感的文字框:“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小周虽然长得帅,但是不爱说话,容易被发配去当边角料,算一种高风险高收益的投资。我俩长得还成,加上比较能说会道,严格来算应该是中风险合理收益的稳定投资。”

“这算什么,投资学经常说的‘不要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锅中的直饮水终于沸腾,方士谦把等待冷却的料包推到一边,从包装纸桶里倒出黄色的面饼,思考几秒,还是声势浩大地打开了抽油烟机。

“我不记得了,反正就是本科开学前那几天。”他含糊其辞,“但既然是我先提的分手,就完全没必要再去自取其辱。”

“我去,看不出来啊。”黄少天发过来一连串企鹅震惊的表情包,“你和王杰希总给我一种你只会主动冷战但绝对不会先说分手的感觉,那你们岂不是根本没谈多久,能告诉我你当时的具体想法吗。”

没什么别的原因,只是因为爱情会让人变得苛刻和自私。方士谦回,有时候你很难想象王杰希其实会表现得刻薄,并不是指待人接物,只是对那时候的我们而言,太过包容忍让的情感并不足以被称为爱情。你会不自觉地更改对对方的要求,不断地提升自己的底线,然后在某一天突然发现,这段全新的亲密关系可能还不如从前。

……但爱情又怎么能与心照不宣的社交礼仪混为一谈呢?

我确实没办法想象。黄少天说,你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我高中比你们低一级这个事实,但我还挺赞同你这个观点的,爱情具有排他性。

这话原本也并非方士谦自己得出的举世真理,只不过是他在人生的某阶段阅读了太多心灵鸡汤,情至深处混合成一锅番茄牛肉浓汤,像大多数无法发表的论文那样,具体篇目已不可考。酷暑连日的高温终于等到期待已久的转折点,傍晚下了场暴雨,深夜十一点半,地面积水早已蒸发得彻底,阳台的纱窗外隐约留存一丝凉意。公司配备的炒锅不知道是哪个三无品牌,糊底的概率远高于他和黄少天打包去回锅的概率。方士谦往锅底倒了小半瓶牛奶,连锅带面一起丢进厨房容量巨大的垃圾桶,然后忍无可忍地准备去楼下便利店寻找点适合中国胃的正常速食。

其实我觉得给他发邮件的话说不定会更快点。黄少天坐在录音棚外的长椅上控诉,而且他为什么看到我的消息了,但是偏偏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愿意敷衍我,一定要选择已读不回这种最伤害感情的处理方式。

方士谦前一晚熬大夜写歌,此刻困得神智不清:“他这人就那样,以前也懒得回我消息。”

“方士谦。”黄少天表情复杂地打断他,“虽然我知道你确实超爱,但能不能烦请你不要表现得这么在意,你现在看起来真的很像当时只道是寻常分手后又想苦苦挽回、爱而不得的渣男。”

方士谦有气无力地“呵”了一声,抢过他膝盖上的米白色编织毯盖住自己的头。

周六又是一个不留情面的盛夏晴日,适逢部分景点免票,最大程度提升了商场和景区内的假期客流量。他们的座位被安排至临街的角落,隔着透明落地窗刚好能看到街上人来车往。

菜品称不上好吃,菜单价格却早已实现共同富裕,无比愧对老板的良心和食客的胃容量。方士谦试探着夹了一筷子咖喱牛肉,和表面凝固的大块白胡椒粉大眼对小眼好一会儿,还是心有戚戚地选择将它安置于骨盘里。

如果知道自己会被做成这样,牛应该会死不瞑目。他默默想。

“你现在一直在杭州吗?”王杰希问。

“对。”方士谦听见自己的声音,“我的经济公司在杭州。”

或许为了凸显高级餐厅的某种基础格调,餐桌的实际可用面积极小。王杰希坐在他斜对面的位置,刻意错开了点角度,面无表情地盯着室人造园林里的花艺盆景:“你什么?”

我?后厨出餐的顺序不讲道理,方士谦的大部分心思还停留在桌上唯二能入口的鱼丸汤和烤肠片上,茫然地回答,我的公司,你知道吧,我现在在乐队里拉大提琴。

王杰希有点无语,同时也有点沉默:“《明日之子乐团季》和《乐队的夏天》那种乐队?不是那种维也纳金色大厅的交响乐队或者管弦乐队?”

昂。方士谦抬了抬下巴,您也太瞧得起我了,我们又不是什么正经摇滚乐队,我一破拉琴的懂什么古典。

而且主唱喻文州搞流行摇滚,非要找参考的话就是Maroon5和OneRepublic。他紧接着补充,业内普遍认为比摇滚再低一等级的这种,金字塔的下水道。

“别光顾着说我了,讲讲你呗。”方士谦也不介意他的态度,自然而然地接上下一个话题,“我不记得你当时的职业规划有考虑过南方城市,为什么会选择来杭州?”

“杭州挺好的,”王杰希回答,“冬天冷夏天热,遇上创城就得没日没夜加班,总而言之,和你不进专业乐团跑去搞乐队一样。”

没什么问题。王杰希笑了一下,就是觉得你实现了当初的梦想,挺好的。

至于我,他说,以此类推,应该也差不多。

方士谦没应声,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了片刻,说不清是什么表情。

“容许我好奇一下,”王杰希在心底把先前的对话从头捋到尾,也不觉得自己说了些什么惊世骇俗的内容,他伸手舀了两勺汤,继续往下讲,“你在爱丁堡都学哪些内容?”

“学会了如何以对方赚了但我也绝对不会亏的价格推销出没用完的两头蒜,如何用平底锅摊一个完美的煎饼果子,以及如何用平底锅炸出一根完美的早餐油条。”方士谦顺台阶大跨步,礼貌性地朝服务员说了声谢谢,然后把放在他左手侧的加冰冬瓜茶推到王杰希面前,表情带了点嫌弃。

“你要的冬瓜茶。顺便我的学校其实在格拉斯哥,不在爱丁堡。”

王杰希疑惑提问:“那你为什么三天两头在朋友圈发爱丁堡。”

方士谦下意识虚张声势:“都是苏格兰地区,发一下又不会挂科,黄少天还三天两头在朋友圈怀念冰岛呢,你怎么不说他……等等。”

他那因为被骤然戳中心底隐秘情怀而暂时离家出走的逻辑推理能力堪堪回归,飞快地在脑子里回忆了一遍王杰希方才的发言,震惊道:“你竟然没把我拉黑!”

不仅没拉黑,还天天看我朋友圈?

后一句话讲出来未免太过于蹬鼻子上脸,因此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哦,高中校友是吧。方士谦皮笑肉不笑,小心眼地乘走碗里最后一颗鱼丸和几根孤零零漂荡的小青菜。这话说的不太对吧小王警官,明明我们也短暂地当过一年同桌。

一年不到,王杰希轻描淡写,十个月左右吧,然后你文我理,可见有些人就是缘分浅薄,生来不太般配。

您有道理。方士谦被他的态度搞得不爽,说话开始夹枪带棒。下次回母校探望老师的时候记得告诉老班,他数学教得特别好,但以后可千万别一时兴起去乱点鸳鸯谱。

王杰希挑眉:“Rosebud?”

“你居然知道。”方士谦挺意外,“那你怎么不知道我在里面拉琴,我记得你以前没那种只听歌不认人的毛病。”

“准确来说是经纪人取的。最开始起名的时候我们吵了整整两天,我喜欢拉斯加德,黄少天说要叫奶黄包,喻文州反驳他说那不如叫白切鸡。周泽楷,小周,我们亲爱的乐队鼓手,想叫老派企鹅。李轩,就吉他手,认为以上所有都不如蝙蝠战车。”

你好像在打北欧神话和拉斯维加斯的那个大擦边球,而且最后一个会被华纳法务找上门的吧。王杰希评价,最后你们怎么决定的。

方士谦看上去特别一言难尽:“我们约定去买刮刮乐,面额都一样,谁最大听谁的。然后我们的经纪人也顺手买了一张,十元的体彩刮出一百的大奖,简直丧心病狂。”

“你们经纪人,”王杰希紧急回忆了一下百度百科资料,“江波涛?”

嗯呢。方士谦喝了口柠檬水,继续道,他说要么叫Rosebud要么叫西北上广,让我们自己选。

“Rosebud挺好的。《公民凯恩》,已经逝去但永远追忆的美好之物。”

我怎么感觉你其实也没这么忙。方士谦不知道又被踩中哪条尾巴,阴阳怪气道,高中的时候约你看电影永远都约不到人。

酷暑未过,天热得令人心浮气躁。刚接到下发的通知,明天又得大中午去站十字路口的岗,王杰希其实不太想坐在这里陪方士谦翻旧账,因此以一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姿态强硬地结束了这个话题:“我们最后一次一起去看电影,《X战警:天启》,散场后你在电影院门口向我表白,再过七十六天你提出分手,那时候甚至还没到九月。”

方士谦准备好的“你是不是还在意我”被他整整齐齐地堵在舌尖,条件反射般扯出一个仓促的笑容,哑口无言。

士别三日,再相见时,王杰希还是本性难移,尖锐得扎手。

话说回来,他试探着询问,你当初为什么会同意分手啊?

王杰希回给他一个混杂着诧异和纳闷的眼神,方士谦尝试着解读了一下,觉得背后的含义大概是让他好自为之。

他不死心:“回答一下,这位王姓普通同学,为什么呢?”

“因为我家里不让谈异地,”王杰希不堪其扰,起身打算去前台结账,“尤其是机票四位数起步的那种异地。”

03

十六岁确实是很好的年纪。十六岁的方士谦刚读高一,还没来得及过生日,先被迫屈从于班主任的强权统治,心不甘情不愿搬离倒数第三排的风水宝地去储物柜旁和王杰希做四舍五入两学期的正式同桌。

他的新同桌堪称是一个职场奇迹,不知道是不是提前预支了往后十几年的官运,没当过一天的临时班干,于开学当日越过若干职位轻飘飘空降七班班长。方士谦自认他和新同桌的问题应当是人民群众同官僚阶级之间的不可调和的社会矛盾,除了改革找不到其余解决方法,但苦于没来得及发展鞭辟入里的指导思想,因此只能捏着鼻子收拾摆了一桌子的课本和文具。

“苏联是必然会解体的,两极格局是必然会瓦解的,事物的发展路线必然是螺旋上升的。”他振振有词,以一种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心态做告别演讲,“所以也不用太想我,说不定下次月考完就换回来了呢。”

“但是谦儿,你的新座位和这里只差两排。”他的原左邻讲,“考试努努力甚至还能看到我的选择题选项。”

“我去你的,“方士谦说,”看你十道选择能错五道的试卷还不如我自己蒙。”

“这么说和班长做同桌其实挺好的,”他的原右舍安慰,“班长是个好人,就算你一直看他不顺眼他也没给你穿小鞋,甚至还愿意给你看化学笔记,他真的,我哭死。”

方士谦把手上的化学课本塞进课桌最深处,面无表情地回答:“因为他在运动会五千米的报名表上写了我的名儿。体委人呢,君主专制,反清复明,国将不国。”

体委的座位恰好在他前排,闻言急匆匆转过头,为自己辩解:“这话说的,你也没告诉我你不想跑啊。”

“对了谦儿,有个问题我想问很久了,你到底为什么和班长不对付啊?”选择只对了一半的月考试卷显然无法打压左邻的八卦之心,他绕过前边东倒西歪的扫把和明显不配套的簸箕,把前天借走的红笔放回方士谦的笔袋,临走前还不忘见缝插针验证当事人真实想法。

哪来这么多王杰希。方士谦愤愤地想,还没搬走呢,我的生活已经彻底被阶级敌人入侵了,天理何在。

“那你为什么每次见到班长都摆张臭脸。”

方士谦哽了一下,下意识往后排王杰希的座位方向扫了一眼,发现话题中心正好抬腿买过教室后门五毫米高的门槛,手上捧着一袋从一楼超市买的王子巧克力夹心饼干。

“我有吗?”他试图确认。

“当然有啊。”体委毫不留情地揭露残酷事实,“老班说让你搬去最后一排坐的时候你的表情就像月考考了倒数第二,但是倒数第一其实是请了病假。”

“你这什么破比喻。”方士谦骂他,“我就算请病假也不至于考倒数第一。”

方士谦早上睡过头,一路风驰电掣蹬到非机动车专用停车点的时候只剩距离校门直线二百米的空余车位。准点放学的直接感受是外边的空气都清新了不少,他随手把耳机塞进衣袖,小心翼翼地避开横七扭八的自行车把和突出的踏板,艰难地在一众宛若同个生产公司出品的山地自行车里辨认出自己的那辆。王杰希的老式二八大杠刚好停在他左侧位置,方士谦低头把钥匙插入锁孔,在心底琢磨他们班长今天怎么突然有心思骑车上学。

他自认和新同桌的关系没到水火不容的地步,甚至都谈不上反感,最多只是有种玩不到一处的直觉。本来么,他家和王杰希家就在相反方向,家庭背景和成长经历也大不相同,如果不是因为他妈妈工作调动连带着给他一起办理了转学,估计这辈子到死都可能见不了一面。人海茫茫,因果循环也没规定谁非要和谁走到一块儿。

而且看王杰希的样子,高二重新分班多半会选理科。他乐观地想,至于我呢,很不幸,物化生样样不行,这辈子估计只能依靠老天爷赏饭吃。这么一看,当一年同桌似乎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可惜天不遂人愿,刚踩出没几里路就觉得不对劲。方士谦把车停到路边,探出半个身子往前轮一看,底部真的好明显一块凹陷。

方士谦:“……我知道。“

放学前半小时下了点小雨,太阳被拢进大气对流层厚重的云团里。风吹得有些冷,王杰希身上的校服外套拉至最顶端,方士谦的视线落在垂落的金属拉链头上,忽然发觉对方的拉链颜色似乎和他的并不一样。

平心而论,王杰希的身高和长相放在一水儿山东大葱似的高中少年里仍称得上出挑。不像方士谦偶尔颇有偶像包袱地讲究当日穿搭,校服一脱就能完美融入隔壁国际学校。王杰希看起来更钟意于学校统一订购的秋季运动套装,白色的球鞋搭配黑色双肩书包,干净而清爽。美中不足的是他们校服的颜色太过抽象,深绿浅绿翠绿融合,乍一看只能憋出一句绿油油的挺环保。

“封建主义都灭亡近一百年了,为什么我就非得跟他做同桌呢?”方士谦在心底悄悄嘀咕,“如果做学霸同桌的要求是长得好,那我倒还挺符合的。”

可见方少爷在某些地方也是并非完全缺少自知之明的。

准备好的开场被王杰希的抢白打乱,他站在自行车旁,犹豫着是否应该向一下午都没讲过一个完整句子的新同桌直接说明自己的来意。王杰希眼睁睁地看着对面的指示灯由红变绿,又转头看了眼缠绕了彩虹色布条的车把,不太能理解其主人花里胡哨的审美,疑惑地询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哦,没什么。”方士谦条件反射般指了指自行车前轮,下意识解释,“我车出了点毛病,想问一下附近有没有修车的地方。”

王杰希回答:“没有。“

“谢谢,没别的事了。”方士谦的语气轻松许多,“然后,呃……再见?”

“再见。“王杰希有礼貌地回复。

他不带好奇心地蹬着他那辆二轮古董车穿过马路,留下一个绿白相间的背影,远远望去对视力还挺友好。方士谦落后他一小段距离,被红灯卡在路中央,想,王杰希居然今天和我走一个方向,会不会是想借此和我打好关系。

周三早上第一节是物理课,方士谦天生搞不明白有关宇宙运行的基本规律,又不敢顶着老师如有实质的目光蒙头大睡,两眼无神地盯着黑板中央正方形的滑块试图放空。好在老师估计也没对他的学习进度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乐观指望,点了他同桌回答教材后一页的简单计算,得到正确答案后授课兴致明显上涨。

王杰希的坐姿比他端正不少,他们的座位靠近教室外的曲折走廊,隔着两层玻璃窗能看到砖红色建筑外灿烂的秋日暖阳。昨晚的大提琴课显然来不及上,方士谦在草稿上默写考级曲的前两页简谱,偏头发现身旁看似认真听讲的好学生实际也并没有全身心投入知识殿堂。

“王杰希。”他小声喊了一下他同桌的名字。

王杰希没理他。方士谦看着他压在手肘下的比脸更干净的课本,骤然生出了点微妙的不爽。

“王杰希!”他微微加大了点音量。

王姓同桌终于舍得给出点反应,放下手中水笔,转头施舍了方士谦一个不算友善的眼神。他的头发有点长,几乎是踩着教导处有关仪容仪表规章的底线,深棕色的发尾盖住耳廓,外套领口延伸出一条伪装得堪比数码届变色龙的深色耳机线。

方士谦震惊地眨了眨眼,刚想质问好学生怎么公然挑衅校规校纪上课听歌,后一秒记起之前自己单方面定下的和平共处三原则,装瞎作哑不主动,话临出口便拐了个弯:“追光佯谬是什么?”

方士谦其实没完全听明白,但也不妨碍他照搬面对物理试卷时最常用的糊弄法则,看似认真地点了点头,好像只是希望以消遣同桌的方式来汲取一些失踪的灵感,没心没肺地转身继续默写乐谱后一段,只是在勾出最后一个阿拉伯数字的时候暗自琢磨——好学生的耳机里会有什么?

反正总不可能是TED演讲和BBC晨间英语新闻播报。

清晨的日光绕开窗帘的遮挡,跨过冰凉瓷砖,温和而宁静地散落在浅蓝色的物理课本上。王杰希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这人多少是有点油盐不进,他不在意方士谦是否真的关心直觉思维的基本特征,也不欲对他人的学习态度做过多评价,因此只是不太在意地将心思放回摊开的课后作业上。

相熟之后方士谦也曾问过王杰希当时听的是哪个类型的哪一首歌,王杰希趁课间趴在桌子上补觉,闻言觉得逐字逐句解释起来实在太过麻烦,索性直接从课桌里掏出熄屏的mp3递交给他。方士谦没接,稀奇地盯着方方正正的狭小屏幕品鉴半晌,在下课铃响起的瞬间借着他的手摁下不太灵敏的老式按键,意外地发现整个播放列表只有一首周杰伦的《晴天》。

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

但偏偏风渐渐把距离吹得好远

好不容易又能在多爱你一天

但故事的最后你好像还是说了拜拜

窗外冰消雪融,寒来暑往,枯荣明灭,暖风拂开柳树枝头碧绿芽苞,又是一个崭新的、生机蓬勃的春天。方士谦没骨头似地把下巴搭在用外套团成的简易抱枕上,不知道该给什么合适的评价,只好直眉楞眼地犯贱:“说实话,你是不是有了暗恋对象?”

王杰希没好气地抬手给了他一拳:“走了,去上体育课。”

04

北方冬季的室外想必是不太美妙的,不同于淮河以南的阴冷,但因为着急购买小区公交站旁热气腾腾的煎饼果子而忘记携带毛线手套的滋味也称不上好。

天还没完全亮,街边的路灯有着同当代高中生如出一辙的半死不活。公交站点于好几月前就已搬迁至几百米外的路口,偏门的人流量不算大,煎饼摊的生意却格外火爆。方士谦在队尾吹了整五分钟的冷风,在终于能看清黑色铁盘全貌时飞快地把纸币放进面前塑料筐,赶在皮肤和空气充分接触前又重新将手缩回羽绒服的宽大口袋里,脑子里仍惦记着等下早自习得默写的“寡人之于国也”。

“两个蛋饼,加土豆丝里脊肉松,不要辣。”

摊主抬头看了他一眼:“一个要生菜另一个不要对吧?”

“对。“方士谦调整了一下耳机位置,顺势卖了个乖,“不要生菜的那个也不要葱。谢谢姐,您记性真好。”

煎饼刚装袋的时候还烫手,方士谦隔着水汽努力分辨了好几分钟,也没从两个一模一样的粉色纸袋中看出个所以然,索性一起打了个结,囫囵丢进身后没拉严实的双肩书包。

说起来他本人其实并不太在意自己早饭吃了点什么,方少爷天生擅长吹毛求疵,竟然也敢大言不惭地称自己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对除了学校食堂提供的掺了蛋壳的蛋炒饭和东门后街声名远扬的牛肉煎包之外的五谷都抱有一视同仁的博爱态度。无奈晚自习的化学周测咄咄逼人,临时抱佛脚也得有玉面菩萨可供瞻仰,盯着崭新如初的课本发呆整半小时,最后只得被迫低头,捏着鼻子答应了他同桌的无理要求——天地良心,竟然有人吃煎饼果子不加生菜和葱花。

踏入教室时预备铃还未响,靠操场一侧的窗户被人居心叵测地开了一条缝,在不遗余力地消耗学校暖气之余致力让前排同学提神醒脑。王杰希反常地没在座位上补觉,方士谦把透明塑料袋从左手换到右手,前前后后张望一整圈,没能成功从人声鼎沸中找寻到他同桌的神秘踪迹,无比郁闷地把背包塞进课桌,随机逮了抱着一沓作业本路过的前左邻聊以娱乐。

“哎委员长,班长人呢?”

前左邻姓蒋,因为名字和近现代史知名人物过于相像,早在开学第一日就奠定下高中三年痛失真名的严谨基调。闻言没好气把怀中书堆往方士谦的课桌上一放,怀疑道:“这位同志,你找我们王总有没有事先打过报告?”

方士谦茫然地和他对视:“啊?”

他试探提问:“这报告是单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兄弟姐妹都要?”

“这问题可不好说。”离早自习还有五分钟,教室仍旧人声鼎沸,前左邻这时候倒不急着往教师办公室跑,站在过道边循循善诱,“你看啊谦儿,同学情谊固然可贵,化学周考价值更高。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一致认为你作为首要警惕对象,需要密切监控,严格防备。”

手中的包装纸袋还留有余温,方士谦捧着看不见一点绿色的标配煎饼,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好心当作驴肝肺。

他十分忍辱负重地自我辩护:“你看见我手上的这个饼了吗?”

“昂,你家附近的那个煎饼?”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个不加葱花生菜小方直送的非正统煎饼果子就是你们能在考试前得到大题押题的重要保障。”

“可以啊谦儿,”前左邻听完乐了,顺便不忘借坡下驴,虚伪地夸赞道,“我早就和你提过班长其实人挺好——话说回来,你们俩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造谣,绝对造谣。方士谦义正严辞,我肯定是没这想法的,只不过是实现远大目标之前的小小忍让罢了。

“班长和文娱委员一起被叫去办公室了。”他干巴巴地解释,“我猜可能是为了元旦的文艺汇演。我校传统,好像除了年级联合的节目以外每班还得单出一个或者两个。哎谦儿,你有什么想法没?”

“你问我啊。”预备铃响完整两遍,方士谦打了个哈哈,余光瞄见王杰希迈过教室后门门槛的身影,当机立断选择结束话题。“我的想法就是在下面当观众然后开启长达三天的美好元旦假期。”

天理何在。方士谦悲愤地想,明明王杰希也在发呆,凭什么只扔我一个人!

天理肯定是叫不醒的,春困秋乏夏打盹,完美复刻当代年轻人并不优良的精神状态。好在方士谦天性乐观,郁闷没几秒,本着“不蒸馒头争口气”的人生信条,重新将视线调转至讲台后方,强打精神妄图理解黑板上列出的解题思路。可惜奋发图强未半而中道崩殂,公式还没研究透几列便老老实实会周公去也。王杰希坐在他旁边围观完全程,心情复杂,想,“狗改不了吃屎”大概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不知从何时起,晚自习不论走读和住宿似乎成了各个学校默认的缺德惯例,如同某条没出现在法律条例上的道德标准,若是不能找出什么正当且合理的请假理由,迟到早退一律都按旷课处理,请家长、上交检讨和记违纪违规的后续流程也完全统一。方士谦早在开学初就申请了长期假单,每周二放学前必然雷打不动地在周围一圈歆羨目光中假装云淡风轻地收拾书包。

倒数两节都是自习,他把课桌上四散的课本和试卷归整为一叠,小心翼翼没越过课桌中间分明的楚河汉界。收到草稿本时不慎带出一张对折A4白纸,打开才发现是前几周班会课四十五分钟心灵鸡汤的遗留产物,上完课就被他随手夹在摊开的书册里。

班会的主题应该是“我未来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方士谦上课前几分钟刚和王杰希就“英语完形填空最后一题到底选A还是选C”这个话题阴阳怪气地吵完一架,实在没什么心思听班主任照本宣科、无比形式主义地推销年级组统一下发的兑水鸡汤,大手一挥,极为敷衍地在面前白纸上划拉几个大字。

“你写的什么?”王杰希问。

“A,选recovered。”

“哎不是,王杰希你听我说。”方士谦平日里撩猫逗狗成习惯,见他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莫名其妙觉得有些仪式感缺失的不自在,“凭什么每次你问了我就必须得说啊,你先告诉我你写了什么。”

“写了今晚数学作业的最后一题。”

“……我下次不会再帮你挑芹菜炒牛肉里的香菜了王杰希。”

开玩笑而已,我什么都没写。王杰希说。

“所以你之前被叫走谈话也是因为这个?”

对。王杰希无奈点头,其实我只是认为,没必要用“以后”和“将来”这两个词来局限现在的我。

“好吧。”方士谦若有所思地把纸对折,“听起来怪形而上学的,符合你的风格。只是我没想到好学生也会被老师抓去进行思想道德素质建设和职业技术初创造。”

“至于我嘛,”他顿了顿,用一种玩笑般的轻快语气给出没写下的回答,“我想组一支自己的流行摇滚乐队,我在里面主要负责长得帅和拉大提琴。”

王杰希接话:“顺便还负责拉低乐队所有人的政治平均分。”

学校的主要建筑安排可能是某届领导屁股拍脑袋做出的完美决策,校内自行车棚靠近学生宿舍,需要途经室外的塑胶跑道操场,自带一层与世隔绝的岁月静好。冬季不太能见到太阳,天仍是灰蒙蒙的,放学前从教学楼往下望,能看见灰色天幕下黯淡的红色地面和中央黄色的枯草。

“晚饭要帮你带什么?”

王杰希观赏完整套猴戏,没想明白这种“脱裤子放屁”的行为到底意义何在。

下午最后两节课都是自习,缺少老师的监管,躁动的群众宛若峨眉山景区内刚被放出的野猴。方士谦混迹其中,勉强端起他那只剩个底的偶像包袱,没参与周围各路神仙的胡闹,随口应付几句便老实呆在座位上完成今日的课后作业,口袋里的mp3尽职尽责地播放了九十分钟的绿洲,此时此刻满脑子都是串联重复的英文歌词和曲谱音调。

“鱼香肉丝盖饭,不要葱不要香菜,多加醋和辣椒。”

“好奇怪的口味。”方士谦点点头,小声嘀咕,然后又像刚记起来什么似的,在原先的对话分贝上稍稍提高了点音量。

“都帮你连着带三天的饭了,就不能元旦汇演节目的时候稍稍偏向我一点。”

王杰希回忆了一下报名表格:“你什么时候组的乐队?”

——比起扮演刚入门的吉他手,我以为你应该会选概率更大的大提琴。

后半句的隐含意义显然有些越界,因此他明智地选择没说出口。

“助力孩子实现音乐梦想嘛。”方士谦说,“为了凑人我已经快牺牲了半个月的零花钱。看在煎饼果子干炒牛河和鱼香肉丝盖饭的份上,拜托您老人家往评委席一坐,主要任务就是亮灯转身sayyes,北京达人秀堂堂上演。”

王杰希挑眉:“听了一下午,挑完歌了?”

“Onerepublic的成名曲《Apologize》,我最喜欢的流行摇滚乐之一。”

“他们还有一首偏冷门的《Comehome》我也特别喜欢,等我找找。”方士谦来了兴致,不由分说地把右耳耳机塞给他,两个人借着并排两叠课本的遮掩,凑在一起鉴赏mp3的狭小屏幕。

Helloworld

Hopeyou’relistening

ForgivemeifI’myoung

Forspeakingoutofturn

There’ssomeoneI’vebeenmissing

Ithinkthattheycouldbe

Thebetterhalfofme

王杰希想了想,背诵:“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

没想到你还挺有文学素养的,同桌。方士谦从课桌前直起身,安抚性地拍拍他的肩,继续眉飞色舞地解说。

“可惜这首用的钢琴比较多,等我之后顺一遍大提琴的谱,有机会一起拉给你听,元旦文艺汇演的时候怎么样?”

王杰希泼他冷水:“你怎么就一定能确定我们班出的节目是你的乐队。”

这不还有你吗班长。方士谦语调带着笑意,手动把耳机里的歌切换回上一首。王杰希坐在他左侧,往旁边看的时候能看到男孩流畅的下颚线和白净的侧脸。他不予置否地转回自己这边,在完形填空的题目旁写下第一个“C”。

方士谦得寸进尺,玩闹似的凑到他眼前:“你肯定会答应我的对吧,你难道不想听吗?”

听。王杰希敷衍道,伸手推开他的脑袋。方士谦的头发明显超过了教导处规定的标准长度,发质偏硬,但并不算扎手,实为颇受理发师欢迎的推销对象。

“写你的作业,要是落选了我会帮你去和老班讲。”

05

“你说你们乐队叫什么?”

王杰希坐在教室后排垃圾桶旁的座位前,尺骨隔着薄薄一层肌肉和皮肤,压在缺了两个小口的桌沿上,觉得自己的额角似乎冒出了一排欢快的青筋。

垃圾桶前方的立柜和饮水机挡住了他大半张侧脸,头顶的白炽灯管在满是刮痕的木板上洒下一把柔软的光线,角落里的扫帚和簸箕安稳地倚靠在椅背后。此等“不知有汉“的风水宝座自然是从开学初就被老师明令禁止的,如今已从“后边的那张备用课桌”沦落为一张从未被开发的寻宝地图。方士谦的大部分心思都放在探索课桌里那堆不知道从哪朝哪代开始积累的鸡毛蒜皮上,漫不经心地糊弄道:“‘半桶水’这个名字听起来不够写实吗?”

他从外层叠放在一处的空白试卷里精准地挑出三枚一元硬币,翻来覆去地确认几遍,最后凑到王杰希面前,十分讨打地感叹:“嚯,哪来的散财童子——这钱我能不能拿去买张体育彩票?”

晚自习前匆忙咽下的豆沙包还没来得及完全消化,王杰希撩起毛衣袖口,赏了他一个冷漠的眼神,讽刺道:“留着用来把你那空矿泉水瓶的水填满吧。”

“你俩躲后面干什么呢。”前左邻刚好路过靠近后门的旋转楼梯,透过把手旁的透明玻璃往教室内一瞥,硬生生停下原本往前门去的脚步,提心吊胆地避开过道中央散落的几颗蓝色玻璃球,将塑料袋里盒装的巧克力豆奶摆至王杰希手边。

“地上哪来的玻璃球,”他迷惑地发问,“我读的确实是高中,不是幼儿园吧?”

方士谦痛心疾首地看着棕色包装上的显目品牌名:“你这是谄媚还是行贿,思想意识能不能不要真的向中正兄靠拢?”

语毕又指了指乱得不分彼此的课桌内部,说:“看见最里面的古董飞行棋了没?说实话,我都好久没玩过这种六边形棋盘的了。我们伟大的班长小王同志走路光顾着发呆,眼睛长在脸上当装饰用,没注意被旁边歪出来的桌腿绊了一跤,好巧不巧撞上这堆破烂,那几个玻璃球可能就是当时一起掉出来的吧。总之我乐于助人,主动提出帮忙,你回来前几分钟刚收拾完。”

“碎嘴子。”王杰希八风不动地坐在原位,言简意骇地回敬,“要不是你一直在我旁边蚂蚱似的活蹦乱跳,我也不至于没看到。”

“胡扯。”方士谦微微睁大双眼,眉尾上挑,义正言辞地否认,“这是造谣。”

靠墙一侧的窗户没有关严,缝隙中漏进几缕十二月中旬雪夜凛冽的寒风,走廊上的暖光灯悄无声息地熄灭,只留下拐角处安全通道标识牌绿得有些瘆人的荧光。前左邻被斜前方正热火朝天开展的违法乱纪活动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王杰希拆开豆奶背面吸管的锯齿形封口,慢条斯理、假公济私地抬手擦去黑板右下角方士谦绞尽脑汁凑出的待选方案。

方士谦:“……”

他的眼皮狠狠一跳,脸色活像是被不小心踩了尾巴的猫,下意识跨步上前,单手撑在废弃埋宝地新鲜收拾出的一小片净土上,恼羞成怒道:“你是什么事儿精公司专门培养出的擅长没事找事,实际作用是显得双方合同上的酬资数字格外合理的甲方代表吗?”

三个和尚没水喝的方主持留在原地,忽然记起下课前上交的数学作业似乎漏写最后一道几何小题,气急败坏地把硬币往校裤口袋里一塞,一溜烟儿从后门跑了。

二零一三年的年末仍沉浸在玛雅人预言的余韵里,世界没来得及毁灭,绝大部分普通人也没机会体验灾难片中常见的劫后余生的喜悦。清晨的胡同寂寥无人,灰色砖墙后隐约传来几声狗吠。路边的杨树树叶落了大半,裸露的树枝四棱八叉地竖在冬日稀薄的空气里。云层后的天空深蓝如洗,半夜落下的雪还未融化,在公交站牌顶端堆起一座小丘。方士谦把羽绒服的拉链拉至顶格,下巴埋进哑光面料与脖颈之间形成的空隙里,又将身后背着的牛津布吉他包往上提了提,及时阻止肩带由于摩擦力不够而从肩膀上滑落。

公交转过路口,在不远处的站台短暂停留,人行道路肩的雪层反射出前照灯的光线。方士谦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从温暖的袖口里掏出他那金贵的右爪,敷衍地将交通卡往感应区一贴,在听到成功扣款的提示音后绕过突出的栏杆,趁公交车尚未完全起步,匆忙往最后排靠窗的座位走去,指尖在书包侧袋里摸到上周末路过公园随手买下的十元面额的彩票。

世事不皆如人意,刮刮乐稳赔不赚,他不仅损失了通关副本获得的唯一金钱奖励,还白搭进去本月剩余零花钱的二分之一,以至于早餐标准被迫调整,从加了两个蛋的煎饼果子变为索然无味的牛奶吐司面包。

天光尚未完全大亮,窗外的道路与建筑都蒙上一层掺了灰的蓝调,购物中心的主入口撤下了悬挂许久的圣诞装扮,绿化带里的蜀葵与木槿显示出某种经人工修剪的郁郁葱葱。屏幕上的歌曲名称跳转至下一默认播放列表,方士谦耐心地同耳机线纠缠五分钟,终于在第二个红灯前解救出被困于钥匙扣挂件和卡套挂绳之间的音频插头。

元旦汇演的彩排放在周二下午,方士谦坐在剧场前排红色的靠背扶手椅上,面前摊开一字未写的化学作业,借来的吉他和贝斯安稳地占据左侧靠墙的通道。他将手中的黑色水笔架在椅背顶端的狭窄平面上,不太安分地调整了一个兼具观赏性和舒适度的坐姿,幸灾乐祸地评价:“最右边的那个穿白色毛衣的男生,从舞台左上角退到中心向右的第二个黄点,这么简单的走位,他居然能记错整整三次。”

王杰希坐在他相邻的空位,列下的公式在草稿纸上得出了一个与题目数据风马牛不相及的答案,闻言皱了皱眉,头也不抬地提高了手机音量,随口刻薄道:“你刚才唱‘andalltheroadswehavetowalkarewinding’那段也跑调了整整三次,这是你们专门设计的彩蛋吗?怪别出心裁的。”

方士谦扭过脑袋,不高兴地装作没听见:“节目单借我看一下——到底要等到第几个节目结束我们才能回学校?”

王杰希刚想问“你自己的那份呢”,忽然福至心灵般转头瞟了眼旁边座位,只见原本完好无损的节目单已经被这个缺德带冒烟的完蛋货折成了根本分不出头尾的千纸鹤的形状。

……真是个无比纯粹的败家玩意儿!

“你要是不想留的话可以现在滚蛋,反正你的主唱和键盘手早就背叛了你们的革命战友情,勾肩搭背地回去抢占食堂座位了。”他木着脸回答,“我还得留下来盯年级组的节目。”

“旧社会地主的劳苦管家。”方士谦说。

他没心没肺地鉴定完,伸手抽过王杰希搁置在把手上的空白草稿纸,折腾没几下,又开始突发奇想,“等彩排结束南门的包子铺都快收工回家了,那帮不靠谱的肯定也不会记得帮我带饭,不如晚自习放学我请你去吃烧烤吧。”

王杰希冷静地反问:“你身上还剩多少零花钱?”

“不多不少,刚好七块。”方士谦大言不惭道,“够买一串鸡翅,每人半个。”

“我记得你不吃鸡翅。”

“那你一个人可以吃一整个,赚了。”方少爷似乎打定主意要将败家的事业坚持到底,耸耸肩,满不在乎地回答,“放心吧,我还有压岁钱,你吃十串都行。”

他怀抱着不知道从哪生出的盲目乐观,将原封未动的化学作业往书包里一塞,理直气壮地拽过王杰希脱下的校服外套,借着观众席昏暗的光线往头上一蒙,以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造型高枕安寝去了。

橡胶鞋底踩过舞台木制的台阶和地板,发出“咚咚”的沉闷声响,绿色的幕布挡住两侧后台的全貌。王杰希咬碎嘴里含了许久、已经从原本立体的球形融化为接近于平面椭圆形的薄荷糖,在骤然充斥了整个口腔的牙膏味中平静地想,等会儿要走的时候肯定不叫他。

然后他果断地放弃了先前的解题思路,心不在焉地想,方士谦是怎样养出这样娇气而天真,当中却又偏偏掺了点格格不入的体贴与温柔的性格的呢?

儿时机缘巧合收到的一份包装精美的礼物、角落里堆放的绘本与故事合集、书架上被摆在最显眼位置的玩具模型……人的一生是由很多个瞬间构成的,而这些瞬间被定格在脑海深处,像一份始终缺了一角的复杂拼图,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演变为组成精神、思维与灵魂的部分。或许行至末路,这场拼图的关键一块依旧下落不明,可之前曾观察和体验的万千世界足够弥补缺失的遗憾与意义。

而方士谦……他小时候,必然是在一种充满爱意的氛围中长大的。家庭和大提琴构成了他的底色,恰巧在严厉与宽容之间取得平衡的信任和充分的尊重又给了他能坚持他那无可救药的理想主义的勇气。

他提笔划去试卷上写下的假设,想,如果能一直这样,那就是人生最大的幸运了。

可白驹过隙,物换星移,连钻石都会丢失和磨损,又怎么能祈求命运能保持所谓的永恒呢?

学校东门附近的烧烤店向来声名远扬,可惜扬过了头,以至于招牌和堂食空间都默契地销声匿迹,变成了镇日烟熏火燎的木炭烤炉,只在门头附近的胡同口支了几张塑料桌并方方正正的塑料板凳。

方士谦耐心地从一堆歪瓜裂枣中挑出两串模样端正的娃娃菜和香菇,熟练地将粉色的塑料篮筐往收银台一放,在旁边的铁盘里选了个勉强好记的挂牌,提高了音量朝隔壁喊:“老板,20号,蔬菜不要辣,茄子不放葱、蒜和香菜,荤的微辣,就坐在外边儿。”

王杰希懒洋洋地坐在离主路最远的路灯旁,宽大的围巾裹住下半张脸,眼底带着显而易见的困倦。他盯着方士谦掀开门帘,被忽如其来的妖风糊了个满脸,哆哆嗦嗦地把手揣进口袋,往周围张望一圈,精准无比地朝他所在的方向跑过来,额发被吹得凌乱,露出未经修饰的清晰眉眼。

他踢开脚边的塑料垃圾桶,不满地抱怨:“太冷了,感觉我就像冷链运输的白菜。”

王杰希回忆了一下贴在墙上的价目表,还是没打算告诉方士谦他现在的身价只值三串蔫头耷脑的菜叶,贴心地转移了话题:“你背着这个吉他包上蹿下跳一周了,不重吗?”

“比我的琴轻多了。”方士谦有点艳羡地收回停留在隔壁桌烤年糕上的视线,“而且也不是很难上手,实在合不上还有伴奏帮助我们浑水摸鱼。”

语文课上的春秋大梦没一场是白做的,王杰希叹了口气,说,“这叫滥竽充数。你的俗语题到底每次是怎么答对的?”

“蒙的。”方士谦无辜地回望,“我这个人很迷信的,扔到正面就选A,扔到背面就选D。”

“还有另外两个选项呢?”

“再怎么不学无术,我也该具备点基本的文化素养吧。”方士谦递给他一张崭新的湿巾,无力地辩驳,“现在写歌词曲都得我一手包办,字典又不会打开就蹦出完整的句子。”

王杰希瞥了眼手里柔软的面料,觉得方少爷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麻烦精。他解开脖子上有点扎人的格纹羊毛围巾,平摊在膝盖上,叠出一个不太标准的正方块,“等你什么时候真的组建了正儿八经的流行乐队,再唱给我听吧,这样我好歹可以说服自己你唱低音跑调是故意变调。”

方士谦的眼睛亮了亮,路灯的昏黄光线投映在他瞳孔中,像王杰希在乡下静谧除夕夜里偶然欣赏过的火树银花。

王杰希没应声,下意识避开这种太过纯粹的视线,目光落在方士谦紧握住湿巾包装的、关节因为今日的低温而略微有些泛红手指上。

他想说“可听众并非是自始自终因为你才存在的”,然而话到嘴边却还是变成了很轻的一句“好”。

06

方士谦偶尔会在开学第一节正式晚自习上研究报道日教务处给出的学期课程表,毕竟这份用盗版办公软件赶制的表格和每次大考后张贴在宣传栏里的成绩单一样,简单明了,丝毫未考虑莘莘学子微不足道的隐私权和心理健康,十分具有广泛传阅和深刻研究的价值。

文科和理科的实验班分别位于教学楼不同楼层,教室地板的隔音效果极差,临近放学总能听到楼上传来的拖拽桌椅时产生的噪音。角落的立式空调由除湿被重新调整为制冷模式,扇页下屏幕显示的温度始终稳定在二十四摄氏度。北京夏日的余韵轻快而漫长,走廊拐角处的瓷砖缺了一块,墙外树梢伴随晚风轻轻晃荡。方士谦低头仔细对比手中誊抄到草稿本上的两份截然相反的授课计划,咬牙切齿地发现理科班的体育课似乎比文科班多排出来一节。

去年生日王杰希送了他两盘在附近已经倒闭的唱片店里偶然翻出的磁带,最外层的塑料壳略微磨损,掉了的商标在表面留下一圈浅浅的胶痕。他努力对照着背面的英文查找半天,没看到什么关于演唱者的有用信息,反倒搜出了关于发行公司偷税漏税,法人变卖资产潜逃马达加斯加的报道,现在还和王杰希高一时随手拿来充当礼物的物理笔记一起,静静地躺在书桌倒数第二格抽屉不见天日的角落里。

因此今年王杰希的生日他煞费苦心地谋划许久,最后于期末考试前几天在学校旁边的书店下单了一整套新版的五三。实际内容相当鸡肋,编者看起来根本分不清交集和补集的区别,刊印的答案甚至好几次无缘无故地串了行。

暑假倒数第二天的早晨下了场不大不小的阵雨,水泥路面仍带着未蒸发的湿意。糖水店的冷气开得很足,杨枝甘露的西柚有些酸涩,芝麻糊端上桌时仍冒着热气。方士谦合上手中脆弱的卡纸封面,和王杰希面面相觑几秒,莫名其妙一起笑出了声。

“书店居然公然贩售盗版教辅资料,”他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提议,“能不能去向市监局举报。”

王杰希装模作样地思考几秒,一本正经道:“不行,老板是学校某个领导的表弟。”

“提议高三年级的秋游和运动会只能参与其中一项的那个?”

“不确定。”王杰希模凌两可地回答,顺手拿起摆在方形餐纸上的甜品勺,切开孤零零躺在瓷盘中央的芒果班戟,露出内芯黄色的平整果肉。

“反正无论哪项,文科班和理科班都挨不到一起。”他说。

王杰希顺着他的话回忆:“开在钵仔糕傍边的那家?老板之前和我说打算回老家收租,店面转手给别人了,上周我路过的时候在卖手工银器。”

方士谦难以置信地挑刺:“你难道就没有想过找老板要一份独家菜谱吗?”

要了又怎么样。王杰希理直气壮地回呛,我从来都没有因为吃了生黄豆粉而不得不在凌晨两点打车去医院挂号。

记忆应该是极为不靠谱的东西,分不清现在和过去的界限,从未经历过的,反而会自动捏造杜撰,成了脑海中浓墨重彩的一笔。好比操场中央划出的那块长方形空地,明明是年初才从杂草丛生的状态更换为统一培育的高羊茅,却总觉得它从入学那天起就在维持现状。

“花粉逆风起为黄尘,留衣襟不去,他香无是清也……方士谦?”老师稍稍提高了音量,“方士谦!”

她转身点了点投影幕布左下方的划线句,问:“这里的‘不去’和‘是’分别该怎么翻译?”

上世纪的磁带和盗版的五三爱莫能助,王杰希和马达加斯加的企鹅远在天涯海角。他磨磨蹭蹭地从座位上起身,低头看了眼桌面上几乎空白的试卷,心虚地回答:“大概是指‘不离开‘和‘这里’。”

“来来去去的,翻译得挺好。”老师板着脸评价,“窗户外边难道有人给你贴了答案吗?站着吧,等你什么时候能确定我们学校的操场上到底有没有雪窦山为止。”

林荫大道的桂花悄无声息地落了一层,重阳时云淡天高。方士谦站在原地,垂下眼,默默地想,即使山石永远伫立,余亦兴尽,不暇登陟矣。

方士谦年少时曾在某份三流杂志上读过,人的情绪更像是一种不太稳定的反射过程,在面对真正的重大事项之时,反而是很难真心实意地体会到那种无所适从的困惑和迫在眉睫的紧张的。同理可得,以审视的角度看待悬挂在教室后方的高考倒计时,不难发现,此物的本质只是校方批发以营造氛围的廉价道具,只有领取当天才意义重大,因此错过几日、准确与否,实际都无关紧要。

他当时囫囵吞枣地品鉴完,被刊印在副标题旁的棉花糖说服,觉得作者的信口胡诹似乎也不是全无道理,并于晚饭前就把大概内容连同《必背唐诗三百首》一起忘了个干净。

北京的五月底通常由新闻频道里有关提前入夏的报道作为预告,可持续发展议程刚被加入联合国核心内容,因此只好把越来越提前的高温天气序列归结于二环内永远拥堵的路况和持续升高的碳排放。方士谦的午睡进程被床头柜上骤然响起的闹钟铃声所打断,人还没从梦里追在他身后的那几张高考试卷中回神,无比茫然地靠在客厅的承重墙前放空,等窗外雨声渐歇时抬头瞟了眼挂钟,惊出一身冷汗,迷迷瞪瞪地抓起书包就往外跑。

午自修后的第一节课早在上月第二周就由自习改为英语,老师面对大同小异的完形填空和阅读理解似乎也觉得无话可讲,坐在讲台前全心全意地准备公开课的课件与大纲。电脑音响外放的听力格外催眠,方士谦飞快扫过刊印在反面的作文题目,没明白李华到底是打算道歉还是重新邀请,干脆借着课本的遮挡,明目张胆地摊开完成大半的数学作业,慎重地在选项下方的椭圆形内补充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坐标系,径直开始阅读后一题。

音频里的女声快播报至结束句,周围传来翻动纸张的窸窣声响。方士谦瞠目结舌地和列出的三元二次方程大眼对小眼半晌,在心浮气躁和视而不见中果断地选择了后者,以不求甚解的态度乐观地在答题框内涂上负五分之一,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般举起手臂。

“老师,我怀疑我可能犯急性肠胃炎,今天下午想请假去医院。”

教学楼和最近的公交车站隔了一小段距离,由上午大课间伊始的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方士谦站在台阶前,无奈地等了五分钟,在下课铃响前认命地撑开书包里错拿的儿童遮阳伞,行至人行横道时右半边肩膀已经完全湿透。工作日路上行人稀疏,他小心翼翼地绕开雨水道旁边的大面积水坑,隔着红绿灯遥遥望见站台内的熟悉身影。

王杰希穿着长袖的校服外套,拉链停留在胸口,袖口挽至小臂,光明正大地顶了副白色的头戴式耳机,手里握着把看起来格外沉重的黑色长柄雨伞,双肩包的延长带垂落在身后金属长凳表面,额发下的眼睛没什么情绪。方士谦隔着雨雾和他沉默对视几秒,说不出具体的心情,不自在地率先移开视线:“你生病了?”

“翘课。”

“巧了,但我是以正当理由请假。”他干巴巴回复,努力摁下自己蠢蠢欲动的好奇心,和王杰希隔开点距离,看着绵绵雨丝被风吹入伞下,没头没尾地开口:“哎,王杰希,不知道以前有没有跟你提过,但我本科应该会去香港。”

方士谦一愣,也没顾得上确认理由,本能地回了句“好”,随即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不敢置信地睁大眼:“原来你没在听歌啊。”

你也没问我。王杰希说。

雨中的地坛似乎完全褪去了平日的嘈杂,银杏大道古木参天,荷花的花期未至,莲叶在河面婀娜舒展,中心聚集一小串剔透水珠,回廊曲折幽静,角落处游人罕至,只剩雨点击打屋檐传来的回音。

方士谦说:“以前我在课本上读到地坛,野草枯荣,残砖碎瓦……总觉得十分生疏,和印象里的不太一样,所以上了初中之后再也没有来过。”

“其实学什么都差不多。”他故作轻松地讲,“对他们来说,可能是觉得长大后我就会潜移默化地接受了吧。”

后来呢。王杰希咬碎嘴里可乐味的棒棒糖,好奇地询问。

”后来……很偶然的一次,我听到一个摇滚乐队在他们的单曲里加入了大提琴。”

“主唱说他的理想是感受和反应这个世界,而我想找到我自己。”

“但这些现在都不重要。”方士谦伸手,动作僵硬地摘下挂在王杰希脖颈处的耳机,小声说,“等高考完,我们一起去江南看荷花吧。”

“坐公交还是打车?”西湖七月下旬的荷花绚烂鲜艳,淡粉色的花瓣映衬着晨曦初露,日光清新而明亮。方士谦把电量不足的手机塞进牛仔裤口袋,从王杰希背后绕至靠近机动车道的一侧,心有余悸地确认,“房卡和雨伞都在包里,等下路过超市记得买两瓶矿泉水。我昨天被淋湿的那件卫衣还没完全干,也不知道酒店的烘干机今天能不能修好。”

他用余光瞥了眼王杰希戴着墨镜和棒球帽的侧脸,不满地拖长了音调:“王杰希,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当然没在听。王杰希头疼地想,要是这种左耳进右耳出的良好精神状态能及时发挥其应有功效,那么他就不会在杭州恼人的苦夏里被方士谦兴致冲冲地拽去飞来峰。

然而他的目光扫过方士谦敞开的衬衫领口下露出的那一小截锁骨,又可耻地心软了片刻。

“我在听。“他扯了句无伤大雅的瞎话,“向前右转到黄龙洞公交站,等807路的公交。”

方士谦看起来对此项方案颇有异议,但鉴于目前并无先进的路线查询工具可供参考,只好捏着鼻子忍气吞声:“绕个路吧,我想吃麦当劳。”

二零一六年既没有疯狂星期四也没有麦麦脆汁鸡,黄龙体育馆的地铁站尚未开放运营,板烧鸡腿堡和麦辣鸡翅仍是热销单品,灵隐寺和飞来峰的门票始终固定在七十五元,冷泉亭几百年如一日地伫立在山门之左,过了检票口还能免费领取三支环保供香。然而台阶却没有什么变化,七叶树郁郁苍苍,华严殿斗拱飞翘。

方士谦手里拎着打包的香芋派,和他并肩跨过木制门槛,玩笑般说:“记得以后要来还愿。”

药师殿的琉璃瓦片逆着光,看不清原本的颜色,王杰希眯了眯眼,心不在焉地敷衍:“我没有许愿。”

“但是我许了。”方士谦伸手牵住他短袖过长的衣摆,无比幼稚地在半空中晃了晃,“因为你是愿望的另一个当事人,所以得陪我一起来。”

“从来没听过许愿还带强买强卖。”

“心诚则灵嘛。”

王杰希是一个诚恳的唯物主义者,于是他只好停下脚步,将自己的手指放进方士谦得意洋洋朝他摊开的干燥掌心里,也不管他们现在的姿势有多别扭,无奈道:“那我们等不熟了再重新见面吧。”

满天神佛见证,一语成谶。

分手第二天王杰希在他的卧室中收拾出了方士谦的旧草稿本,本打算眼不见为净地随果皮菜叶一起丢进小区楼下垃圾桶,拎着黑色垃圾袋站在楼道里的时候却又鬼使神差地走出一小段距离,犹豫着翻开阴差阳错之下保留了两年的纸页,试图寻找记忆中那几段歌词。

城市夏日傍晚的热风擦过他的鬓角,地面蒸发的水汽裹挟了他的十八岁青春,汇入身侧车流,声势浩大地遡游而上。王杰希站在路边的垃圾桶旁,沉默地凝望手中被方士谦遗忘的草稿,在密密麻麻的数学公式和阿拉伯数字中分辨出用蓝色圆珠笔写下的四行。

Rememberthesummermidnightwhenwewerebothyoung

Sittinginthegardenandsingingmountain'song

Tressa,wedon’tsaygoodbye

Tressa,whydopeoplealwaysneedtodepart

Tressa,我们不说再见。

Tressa,为什么人们总要各自奔向远方。

07

说起来也奇怪,马克思主义的先进思想在人民群众中的普及如此广泛而深刻,但也不妨碍各类封建迷信层出不穷、业务兴旺。偶尔王杰希会觉得他和方士谦之间是一笔藕断丝连、无论如何都无法掰扯清楚的烂账,可聚散总有时,多数情况下,人与人之间的牵连就如浮萍般脆弱而短暂,曾经惺惺相惜的,在无声无息间断了联系,成了联系人列表里一张沉默的名片,曾经信誓旦旦的,在日复一日中淡化释怀,成了饭后茶余用于开启话题的笑谈,而曾经珍而重之的,则在浑浑噩噩中搁置储藏,成了杂物间里不见天日的一角。

这样的情绪并非完全无法消解,混过象牙塔中缺灵魂少智慧的几年,参差不齐的心智与肉体被生拉硬拽至社会平均值,天才与凡人都被框定在“瞻前顾后”和“疲与奔命”的樊笼中,工资和存款拆分为柴米油盐,游刃有余的大概已经身处提篮桥。窗台外永远都在滴水的空调管道、超出配送范围的午餐外卖、食堂带着蛋壳的番茄炒蛋和从来不见荤腥的土豆排骨汤足够占据普通人的大部分精力,慕少艾时回想童年,鲜明的只有不知所踪的模型玩具和书桌边缘的立式相框,于凡尘俗世中追忆往昔,勉强留有印象的也仅限狭窄的老式台阶以及红白相间的塑胶跑道。说到底感情也不能变成账户里的余额和到期自动转移的话费流量,清洗晾晒后铺平摆放,吸引力甚至还没街边买一送一的鸡蛋灌饼强,确实没心思,也没必要再去纠结诸如“到底是谁亏欠谁”的庸人自扰。迁徙的鸟群尚且还得老老实实遵循固定的季节路线与沿途迥异的自然法则,没理由要求人类这个脆弱物种在真正踏足陌生水土的后一秒就能活蹦乱跳。

萧山区并不乐意承认作为杭州的部分,高铁东站的布局错综复杂,肯德基和星巴克人满为患,排骨面和鱼香肉丝只能尝出半冷不热的预制菜品的味道,上车点并不在地下,而是在一条马路之外的露天停车场,灵隐寺的公交站台间隔很远,运输车驶经的区域尘土飞扬,商场墙壁上的海报总是缺了一角,西湖湖水的深度并不足以支持搭建临岸围栏,喷泉旁的松鼠听见动静就会逃之夭夭……这些都是以“陌生人”的视角才能去客观看待的事情,没有游子会不眷恋自己的故乡,而他的灵魂早于出生之时就深深扎根于北京的红墙碧瓦、大街小巷间,融化在什刹海流光溢彩的夜色和铜锅蒸腾氤氲的热气里。前尘故迹像堆积在衣柜最深处的过季外套,只在极微妙的时刻才能想起布料表面残留的洗衣液的味道。

杭州几乎是没有秋天的,来自西伯利亚高原的冷高压绕过秦岭的山峦叠嶂,携带着长江流域半空的水汽,气势汹汹地向南聚集侵袭,云层与晴空界限分明。公交车门在短暂开启后又迅速关闭,语音播报的机械女声在周遭熙熙攘攘中显得有气无力。北风顺着未拉严的领口钻入包裹在毛衣下的皮肤,带来深入骨髓的潮湿寒意。临近晚高峰,火锅店门口的等位靠背椅坐满了整整一排,羽绒服口袋里的手机由于温度过低而自动关机,医用口罩内侧起了层薄薄的水雾,最后凝结成几颗将落未落的细小水珠。寒假档的影院院线充斥着朽木其外、败絮其中的烂片,前座的女生正在外放某个网络综艺的节选片段,几个五颜六色的非主流在巴掌大的屏幕里上蹿下跳,格外喜庆——可惜音量被后方退休大爷有关“今日菜价与政治时局”的高谈阔论盖过大半,不幸痛失其本身所包含的装神弄鬼的下饭风味。王杰希站在旁边津津有味地跟着看了半晌,硬生生没理解这狗屁不通的汉化歌词背后词作者想传递的中心思想,由此可见,九年制义务教育的普及着实影响深远、意义重大。

而方士谦就是在这样的人间烟火气中骤然撞入他视线的。

镜头前的人戴了副宽大的黑框眼镜,稍长的发尾完全盖住耳垂,在锁骨上方卷出一个冷漠的弧度。他长开了些,也清瘦了点,曾经的骄纵张扬都已无踪无迹,语气冷静而平淡,句尾却仍带了点不着痕迹的敷衍与疏离。

“创作灵感吗?”方士谦以一种耐心的姿态重复台本给出的问题,“没什么特别的,每天都饿得昏天黑地,两眼一睁能数出八个太阳,结果菜单只有水煮鸡胸肉和凉拌西兰花,吃完连上吊都没力气,没必要急着投身婚恋市场,显得我多跟自己过不去似的。”

王杰希安稳躲藏在口袋中的手无意识按下开机键,他微微蹙眉,想,方士谦以前明明没这种讲话非得用反问句开头的破毛病。

随即又觉得这念头来得莫名其妙,前男友活得怎么样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然而他的目光扫过方士谦随意搭在桌面上的、骨节分明的手,又不太满意地想,学校食堂和经纪公司是都没给他饭吃吗?

“至于印象比较深刻的事情,”另一端的方士谦自然管不到他内心百感交集、惊涛骇浪,他短暂地停顿几秒,似乎是在努力构思接下来的措辞,再次抬头时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很抱歉,这个真没有。一般我都在台下当个安静的观众——对了,想学流行但被家长强行扭送去练古典算吗?”

交通信号灯的图案终于跳转至底端,司机重新踩下油门,汽水开封时二氧化碳向外溢散,发出轻微的声响,观音庵山石峥嵘,西湖烟波浩渺……红尘滚滚,大梦浮生,相别的人总会再相逢。

即使这种重逢只是其中一人单方面的审视与妥协。

灼热的阳光穿过层叠树叶,在柏油马路上投下斑驳光影,制服长裤被紫外线晒得发烫,鸣笛声此起彼伏,活像耽误这一时片刻便能耗尽自己宝贵的燃油与电量。王杰希站在比亚迪白色把手外侧,将方士谦的穿着从头打量到脚,差点被此人脖子上的银链回形针和大号土星环晃花了眼,无端觉得自己凭空增长了好几岁,面前正僵硬杵在网约车后座的也不是什么心智健全的成年人,而是正值叛逆期的失学儿童。

他努力遏制住刻薄的冲动,公事公办地朝车内点了点头,打定主意将此处置为一个因为出门不看黄历而引发的意外,在驾驶位抑扬顿挫的背景音中果断地走向后方等候车辆。

可惜缘分有时并不是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掩耳盗铃和自欺欺人同样也只是存在于泛黄古文里聱牙诘屈的美好幻想。

九月中的气温依旧没有渐近秋分自觉,白昼渐短,气温从稳定的橙红色指示条进化为高山低谷似的极端,储物室里捆绑销售的落地电扇和取暖器都显得不尴不尬。路口的特产店声嘶力竭地播放短视频平台的流行神曲,势必将路过市民和游客都洗脑成浑浑噩噩的模样,循环到第三遍的时候同楼上住户爆发了一场惊天动地的骂仗。隔壁的正新鸡排和竹筒奶茶统一摆出地方美食的名号,葱花内馅的炭火烧饼暴露在空气中太久,口感比树皮好不到哪去。街尾的女装批发门庭冷落,短发爆炸头的店主将敞开的防盗锁往门把上一挂,裹着披肩防晒衣钻进地下棋牌室,预备在麻将桌上大杀四方。

“八月萑苇”和“万里无云”只实现了后者,王杰希站在禁停标线边缘,有些无语地看着几步之外那辆颤颤巍巍、随时可能寿终正寝的共享单车,头一次觉得以正常人的狭隘思维,可能颇难理解方士谦那不按常理的行动逻辑和被乐谱占据大半位置的稀少脑容量。

他头疼地叹了口气,伸手拦下险险与道路隔离带擦身而过的黄色助力车,开门见山地询问:“驾驶电动车未规范佩戴安全头盔,违反了《浙江省电动自行车管理条例》第十七条第二款的规定,罚款还是朋友圈集赞?”

王杰希偏头瞟了眼车筐,顺带着记下肇事车辆的已行驶距离和牌照,随口敷衍:“不归我们管,我们是交警又不是车行,这种投诉你得直接联系美团。怎么,闲得没事放着好好的乐队不搞,特意跑出来给我们支队贡献业绩?”

他熟练地在系统内输入方少爷的大名,分出点心思琢磨片刻,幸灾乐祸:“等下记得让你经纪人尽快联系营销号。”

“啊?”

“啊什么啊,反正挨骂的也不是我。第一次没戴头盔口头警告,第二次罚款二十。”

方士谦匪夷所思:“那朋友圈集赞又是什么?”

“现在没这规定,以前都是让你去交警大队罚抄的。”王杰希后退两步,冷酷地回答,“别看那边了,没什么好看的,坐直,正脸面向镜头。”

对面紧闭的卷闸门传来一声巨响,方士谦闻声而动,视野被路牌和银杏树遮挡了大半,王杰希又在旁边耳面提命,只好惺惺地收回目光。他深谙“见好就收”的人生哲理,无比配合地拍了照,顺着话题继续往下讲:“谢谢小王警官,您大人有大量,对了,你们这违反交通规则会公示吗?小江还好说,要是黄少天知道这事儿,我得被他嘲笑一辈子。”

相隔近十年,方士谦的眼神仍旧是真挚且明亮的,脸颊完全褪去了高中时柔软稚嫩的婴儿肥,下颚线的轮廓清晰流畅。他歪七竖八地坐在电动自行车略显局促的座位上,膝盖微微弯曲,抬头时上扬的眼尾和眉梢拼凑出点可怜的味道。

旷日经年,黑板上洋洋洒洒的五线谱、头顶慢悠悠旋转的风扇和课桌上只写了开头的检讨依旧熠熠生辉。王杰希和他目光相接,忽然意识到,曾经日思夜想过的少年再次出现在面前,自己竟然也不是全无触动的。

只是这感悟太过后知后觉,稍纵即逝,宛若平静水面上被风吹起的微小涟漪,摇曳荡漾,却没留下任何镂骨铭心的印象。

他将打印出的罚单对折,顺手塞进方士谦衬衫胸口处的口袋里,调戏似地拍拍,没好气道:“看见前面两百米那个电子大屏了没?等下你的大头照就会挂在上面供全杭州的人瞻仰,成为你们乐队近期最大的乐子。”

08

时值调休后的第一个周末,大部分人都还没从连轴转的朝九晚五与无法关闭的起床闹钟里回神。法定节假日的含金量飞速缩水,传统习俗早已失去了原本的味道,五仁、椒盐和豆沙在各类添加剂和防腐剂下变得不分彼此,糖油混合物成了营销号口中的洪水猛兽,超市货架上的礼盒套装却仍久盛不衰。方士谦的猫占据了沙发扶手的宝座,像是忽然对茶几旁的无线鼠标起了莫大兴趣,冷眼旁观愚蠢的临时铲屎官焦头烂额。

而方士谦本人气势汹汹地穿过客厅,手上拎着颗切到一半的白菜,倚在损坏的木制移动门上愤怒质问,“在外面喊你好几声都没应,蹲这儿长蘑菇呢?”

他穿了件基础款的纯色薄毛衣,宽大的衣袖挽至手肘,头发向后扎成一个小揪——王杰希家没有备用的发绳和发圈,因此他颇为不敬地摘了手腕上褪色的十八籽充数,脖子上套着附近烤肉店会员回馈的廉价围裙,朴素得简直有些过头。只是看起来依旧十指不沾阳春水,也不太符合当下的实际季节。

王杰希听见身后动静,回头张望了一眼,刚好瞥见他被菜叶打湿的衣摆,为了基站里刚下班的扫地机器人着想,还是选择出声提醒:“看着点菜上的水。”

然后又先发制人地询问:“厨房里有没有小苏打?”

方士谦正用围裙擦去白菜表面残留的水珠,愣了几秒,牛头不对马嘴地回答,“我还想问你盐和小米辣都放哪了呢,这到底是你家还是我家。”

言毕仔细观察了一番王杰希的脸色,自作聪明地补充一句:“怎么,染色了?”

王杰希没回答,目光落在洗衣机敞开的舱门上。他起身绕过方士谦,从墙角拖过半人高的塑料衣篓,吝啬地占用后者身侧的大部分空间,用肢体语言委婉地表达“没事儿快滚”的主要诉求:“调料都在你头顶右边第一格柜子里,厨具和餐具在灶台下面。”

方士谦无师自通地领悟了他的言外之意,被他非暴力也不合作的恶劣态度激起浑身反骨,“啧”了一声,不爽地杵在原地,监工似地盯着王杰希从衣篓里捡起几个憨态可掬的黑白羊毛球,忽然福至心灵般意识到“王杰希可能从来不需要自己做饭”的道理。

方士谦挑衅不成,磨了磨后槽牙,随手把白菜往围裙口袋里一插,当场表演了什么叫翻脸无情:“用热水和肥皂,你家连料酒都是我半小时前刚从门口小卖部捎上来的,哪儿来的小苏打。”

只看方士谦金玉其外的脸和败絮其中的性格,是很难想象此人愿意镇日围绕着洗菜切菜、煎炒烹炸打转的,但要说方少爷有多长于厨艺,概率显然也不会超过百分之七。香港和广州只隔一小时的高铁车程,三送饭随处可见,而即使是在人民币兑换比率高达一比九的格拉斯哥,东北菜馆的锅包肉和鱼香肉丝也至少够糊弄完冬令时的合理两餐,“凑合活”和“吃不死”几乎已经成了某种被迫习惯的本能,自然生不出多少居安思危、精益求精的上进心态。方大厨屈尊降贵地打开冰箱冷藏柜,从顶格码得整整齐齐的罐装可口可乐和超市果切从翻出仅剩的一个西红柿和两颗土豆,不确定到底该如何定义这种过于超前的生活状态。

王杰希家的构造挺奇怪,入门正对着一面波浪纹的镂空木墙,厨房和阳台分别占据餐厅两端,卫生间和卧室则在走廊另一头,剩余的空间拼凑出半个书房,台灯上方挂了副盗版的宋代山水画,颇有些古人“采菊东篱下”的意趣。靠背椅上的灰色腰托很软,内芯带着苦荞特有的清香,和同色但不同材质的坐垫搭成一套,可惜使用率并不高。书桌原本的走线孔被仙人掌和薄荷盆栽占据,桌面上堆满了没空拆封的原版漫画和游戏卡带。

他在阳台晾完烘干机无法处理的几件卫衣,路过客厅时停下来将茶几上的鼠标收进抽屉,心满意足地薅了把猫头,背着它正在厨房里准备大展身手的主人拆了包猫条,明目张胆地往前男友在他家寄养的猫面前一递。反正据方士谦所言,他的猫是公司楼下捡来的三无品种,和黄少天、周泽楷以及李轩四个人蹲在宠物医院门口摇了三轮骰子赢下的太监权,随便养养就行。

新闻联播底栏滚动预告的强降雨姗姗来迟,雨点击打在窗面上,牵针引线般,凑起一串短促但连贯的音符。原本清晰的玻璃在雨水的冲击下变得模糊,划出一道又一道冰凉的水痕,向外微微延伸的屋檐上有雨滴坠落,和隔壁住户忘记收起的金属晾衣杆相撞,发出“咚”的几声闷响。王杰希将垂落的卫衣系带塞进领口,理直气壮地把空了的包装袋丢进垃圾桶,溜达着钻进厨房,和案板上散落的土豆片相顾失色,无比欣慰地发现方大厨这些年似乎也没多少长进。

他伸手捏起两条分别被削成圆柱体和圆锥体的土豆丝,稀奇地评价:“你去香港和英国这么多年,就学会了如何区分汉堡王和肯德基的现炸薯条?”

“何止啊,还有快乐蜂和五兄弟,哪天后厨出餐装多了还能打包回去做土豆炖鸡。”方士谦手忙脚乱地往锅里丢入切碎的小米辣,被溅出的油烟呛得直咳嗽。他伸手抄起右手大理石台面上空出的接水壶,不由分说地塞进王杰希怀里,使唤道:“不干活的人一边儿呆着去,帮我接点水,等会儿煮汤用。”

“煮什么汤?”

“番茄土豆,土豆只有半个,喝起来绝对和以前食堂的清汤涮锅水一样。”

方大厨单方面禁止王杰希对他的厨艺指手画脚,不惜放弃灶台上翻炒至中途的土豆丝和未开盖的陈醋,板着脸接过王杰希手里的饮用水,坚定地将他拒之于厨房门外……坚定地在王杰希转身后偷偷打开了水槽附近的纱窗。

初秋的阵雨总带着一股让人手足无措的味道,在最初几分钟的滂沱后骤然转为细小而均匀的雨丝。布艺沙发被他拆分成左右两部分,中间隔了块绿色拼接地毯和一盏不算好用的实木落地灯,右边设计的原封不动,左边的抱枕则被换成了巨大的毛绒西兰花。猫轻巧地从扶手跃至地面,又一溜烟地蹿上王杰希的膝头,自顾自找到一个满意的位置趴好,耐心等待着自动喂食器开关亮起的声音,尾巴无意间扫过他手背,激起一阵轻微的痒意。王杰希攥着遥控器,心想,不知道方士谦给猫喂的是哪家黑心猫粮,还是猫随主人,如出一辙的难伺候。外表不尽如人意的一律拒绝,蔬菜水果必须照着宣传图册长,水里游的陆上跑的地面种的,够资格入口的也不过那么几样,看着蓬松,实际上轻飘飘的一团,压在大腿上没什么重量。

廉纤是隐秘无声的,从天空飘洒至地面,如雾气般沾湿车棚、滑梯和秋千,亭台楼阁与巍峨楼宇都被染上氤氲墨色,空气清凉而温和。他在这种岑寂的氛围中昏昏欲睡,积攒的疲惫与焦虑如排山倒海来席卷而来,不至于动骨伤筋,却也锋利到足以击碎他色厉内茬的脆弱伪装。

他闭着眼,漫无目的地思考,这样就很好。

不去谈论那些从未悉心维护、听之任之的回忆与过去,默契地遗忘那些咄咄逼人、分毫不让的争吵,有意无意地避开之后天各一方、几乎完全断联的七年,似乎这样就能努力维持他们之间那层千疮百孔却都不愿主动戳穿的窗户纸。一切都保持现状,像儿童乐园里的跷跷板在不断抬升与降落的重复过程中终于寻找到的平衡点,在方士谦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地胡乱瞎转悠的时候,还有个地方能为他遮风挡雨,让他短暂停留……“家”这一字的含义,不正是起源于此吗?

可伪装出的相安无事,即使外表再花团锦簇,内里也还是建立在废墟之上亟待拆迁的危房。

方士谦收拾完流理台,抬手关闭抽油烟机的时候才发现客厅安静得反常。他谨慎地将纱窗和厨房门恢复原位,下意识放缓落地的力道,蹑手蹑脚地贴着墙根蹭至沙发前,一套动作无比连贯,放在偷鸡摸狗的队伍里至少也能评个及格往上。

在他如满天星子般四处散落的记忆中,似乎很少是有能像现在这样不被打扰地端详王杰希的侧脸的时刻的——在他们恪守同桌身份、互不打扰的那一段短而又短的日子里,通常由方少爷主动扮演“大梦谁先觉”的角色。客厅里没有开灯,过道被白色壁灯分割成光与影的两半,电视被王杰希无意之间调为静音,屏幕上画面明明暗暗,纪录片中的深海无边无际。王杰希大半个身体都陷在沙发里,脚上的拖鞋凌乱地丢在地毯外侧的地板上,身下压着方士谦上个月邮寄到快递室的玩偶,深褐色的靠背挡住大部分表情,呼吸平稳而轻柔。

方士谦呆在原地,觉得自己的心跳频率快要和楼下私家车持续闪烁的前照灯同步。

他像一个在潮涨潮落间漂浮许久、关节僵硬而不自知的落水者,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拽住被命运推至他手边的唯一一根浮木。

他想,为什么非要划出一条旗帜鲜明的分界线呢?

维持原状难道就不行吗?

随即又飞快否认了刚才的想法:“去他的,我说不行就不行。”

他四下环顾,没找到合适的薄毯或外套,又觉得晚饭容不得耽搁,只好略带遗憾地收敛心思,打算喊王杰希起床。

然而王杰希没给他这个机会——他保持着方才那个有些硌人的姿势,毫无预兆地睁开眼,先是对着基本看不出什么的天花板出了会儿神,像是堪堪注意到方士谦格外空荡的耳垂,没头没尾道:“你高中毕业打的耳洞哪去了?”

语气不咸不淡,没什么气势,但听起来还是像在审问肇事逃逸的嫌疑人。

方士谦没想到他会突然睁眼,在意的点也并非他们此刻过于暧昧的距离,神情难得流露出几分尴尬:“之前好几年没带耳饰,等想起来的时候发现已经完全闭合了。懒得再去打一次,平常活动带耳夹也够用,怎么了吗?”

“没怎么。”王杰希微微弯下腰,把膝盖上安稳酣眠的猫转移至地毯,伸手捞过旁边的拖鞋,“刚刚想起来,随口问一下,吃饭吧。”

餐桌上孤零零地摆了两菜一汤,方士谦留在客厅,借口要修改自动喂食器的程序——运送时不知撞到哪里,猫粮下落的噪音堪称扰民。王杰希站在餐桌前,挨个儿将今晚的主菜品鉴一遍,得出了“西红柿土豆汤太淡,醋溜白菜太咸”的结论,最后一道酸辣土豆丝比前两者好点儿,熟度适中,调味得当,只不过入口带着一股主厨和不粘锅依旧不太熟悉的糊味儿。

等方士谦终于确认他的心脏没那么丢人,老老实实地呆在胸腔,看起来能持续跳动五十年往上,又随意捣鼓几下手机上的程序和储粮桶,反客为主地拉开餐桌靠墙一侧的座位之后,王杰希已经悄无声息地将土豆丝解决了大半。

至于味道……反正方士谦用碗挡住下半张脸,凭借余光偷偷确认王杰希的表情,感觉应该没到需要连夜光临医院急诊室洗胃的程度。

一时满室无言,只有碗筷碰撞时产生的零星几声响。他们隔着长方形的餐桌相对而坐,像隔了一块永不融化的厚重冰层。

王杰希琢磨片刻,放下手中青白瓷的汤勺,率先开口:“你知道我刚来杭州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吗。”

明明桌上没有海鲜,方士谦却觉得他的嗓子里卡了根不上不下的鱼刺,划破舌尖,末端深深刺入咽喉内壁。

他动了动嘴唇,声音微不可闻:“什么?”

王杰希反问:“记得我们上一次去西湖的时候看到的那朵荷花吗?”

方士谦狠狠皱了皱眉,没搞明白荷花和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他看王杰希没再动筷,干脆一起放下了手里的空碗。

“我记得今年我们还没去过西湖……等等。”他试探着询问,“是以前那回?我记得啊,相册里还能找到当时的照片。”

王杰希点点头,不置可否。他对上方士谦惶然的目光,眉眼轻轻弯了一下,继续往下讲:“后来我又去看了一次,一个人。那天下了很大的雨,也正好没什么游客,我没带伞,站在月波亭里等雨停,看雨水完全打悬在湖面上的枝叶和亭下的台阶。雨丝从亭外飘进来,和北京的雨完全不同,有点烦人……于是我开始想,湖区荷花是不是会年年盛开,如果是的话,那么到底是什么改变了呢?”

耳洞愈合会留下两道极浅的伤疤,地图上的鸭绿江只是一条灰色的虚线,小学时画在课桌上的铅笔“三八线”不超两天就会被老师勒令擦除,峡湾崖岸苍翠陡峭,万事万物只要曾经存在,总会留下那么点雪泥鸿爪的痕迹。

王杰希在初来乍到之时,其实也是对杭州抱着一种隐秘的抗拒的。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是散文中遥远到不切实际的词汇,雷峰塔和飞来峰没什么变化,西泠印社旁的楼外楼依旧生意兴隆,早春残雪消融,平湖秋月风景如故。荷花开后西湖好,或许仍是那一朵,又或许早已有了新的替代。

时过境迁,原来还是有东西彻底不同了。

09

Livehouse的建筑面积并不算宽敞,上下三层结构,只有中间那一层完全归属于演出场地,方士谦用围巾和口罩挡住大半张脸,看着广场内蜿蜒曲折至停车场的等候队伍,不动声色地打了个激灵。

他提心吊胆地确认:“我们真的不会因为消防问题被举报吗?万一乐队解散了,我们都得各回各家,各考各公。”

江波涛坐在副驾驶座上,头上戴了顶黑白拼色的鸭舌帽,胡乱回答:“其实我一开始的职业规划就是回老家考编来着,结果莫名其妙就进了这家破公司,怎么想都是当时人事让小周过来参加校招的错,现在我只能保证我们的演出许可和租赁合同是正规的。”

“公司的法务部门可能比艺人管理部门更需要你的加入。”方士谦诚恳地建议,“经纪人对我们乐队而言就像鱼和它的二轮自行车。”

“但是喻文州确实不会骑自行车。”江波涛咽下最后一口薄荷黑巧暴风雪,讲了个很冷的笑话,“上次黄少天告诉我他亲眼看着哈啰单车载着喻文州冲向了路边的栏杆。”

“黄少天自己也不会骑。”方士谦残酷地说,“我猜他一定没告诉你我亲眼看着哈啰单车载着他冲向了栏杆前面的一棵树。”

绕口令和缺德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公司放弃了把周泽楷送去参加选秀的想法,但也没有通过方士谦提出的想成为《脱口秀大会》参赛选手之一的综艺规划。喻文州和黄少天下车前只留了盏最低档的阅读灯,紧闭的车门完全隔绝了外部的嘈杂人声,因此江波涛毫无征兆地发问:“你有没有给你前男友巡演的门票?”

方士谦沉默几秒,还是没忍住质疑:“我以为开在奥体中心体育馆的才能算全国巡回演唱会。”

在国家体育场尚未竣工、彩色校服和西装外套还未开始流行的年代,在小学众多不知所云的正式或非正式的课程中,最常出现的问题莫属于“你将来最想做什么工作”。而抛出这些无聊问句的成年人往往在得到诸如“老师”“医生”“警察”的回答后以相似的沉重脸色摇头,仿佛社会主义敲入黄土地的螺丝钉上生出的几点铁锈,然后在一番唾沫横飞的谈古论今后悲观地得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的狗屁结论,即使他们个人的社会身份始终都在“牛马”和“韭菜”之间反复切换,此生最大的成功或许只是多吃了几十年的馒头配咸菜。

王杰希自然也被问过同样的问题,可能是在某节无法请假的活动课上,也可能是在某场不得不出席的家族聚餐中途,以长辈身份自居的、面容模糊不清的中年男人坐在靠背椅上,指间夹着燃至过滤嘴的红塔山,以打趣的口吻漫不经心地询问,“杰希以后想做什么?”

红色桌布盖住圆桌的大半截桌腿,露出与地面接触的、被打磨成弧形线段的一角,玻璃杯中的橙汁满满当当,而桌面上原本完整的烤鸭与黄瓜只剩下几块伶仃的骨架。王杰希盯着碗里剩余的半碗海鲜烩饭,不太想抬头,也不太想回答,毕竟他始终认为,将一个自己也无法完全相信的待定选项宣之于口,和面对无足轻重的人全盘托出,两者都是十分不尊重主观意愿的体现。

但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沾了酱汁的生菜叶上,忽然觉得它的轮廓格外像酒店对面停放着的那辆银黑色雅马哈天剑。农作物由农民种植收割,摩托车由汽油机驱动,盲道由条形引导砖铺就,而在无数行星轨迹交织分离的过程中,唯独这件事是可以确定的。

于是他的答案经过一番极为复杂且离奇的脑内加工,变成了一句简单的:“我想在街上骑摩托车。”

这并不是一句遣言措意的真话,但他确确实实是这么想的,也是这样说出口的,只是在原本的基础上多加了些他人看来无必要、对他而言更无必要的条件与形容。反正在黄粱美梦里,汽油和柴油的价格由白糖的供求平衡决定,摩托车也是能在月球表面上阿姆斯特朗留下的脚印周围和鹦鹉螺号行驶的。

你现在的想法就跟我当时想要一辆YBR150Z一样,天方夜谭。王杰希抬手关闭手机屏幕,冷酷地总结。

什么是好前任,黄少天义正词严地审判,好的前任就应该互相拉黑彼此乖乖巧巧地躺在联系人列表里当一具永远都不会出土的尸体,而不是像你们这样,约完这个又约那个,约完今天还约明天,死透了再突然原地复活手拉手一起撒撒土跳草裙舞,让别人听了觉得你俩是那种不好的尸体。

方士谦反驳:“错误的,好的前任应该是相互拉黑后还能对彼此的底下品味开展人身攻击,生日的时候能记得互相在支付宝发个不大不小的电子红包然后再说声‘生日快乐’。而且严格来算我根本没拉黑过王杰希,就算他现在每周一至五早上七点都在坚持不懈地偷我能量。”

“所以也不能算前男友。”方士谦招手,要了杯菜单标注alcohol-free的长岛冰茶,语气略带几分心酸。

李轩从入口的通道走向卡座,想,柠檬茶兑气泡水都能卖出和鸡尾酒一样的价格,偏偏还真有打着考察名义的韭菜心甘情愿地到场消费,老板和脱口秀演员一起赚了。

好吧。黄少天说,我不懂,毕竟我高中一直老老实实遵守校规校纪,不早恋不逃课不迟到不早退,就连溜出去买后街的肠粉都是趁着晚自习下课八百米冲刺。

“我怎么不知道我们高中还有个同名同姓比我低一届的黄少天?”

“我可以是黄少天,你的高中前桌可以是黄少天,路口卖糖炒栗子的大爷可以是黄少天,苏堤正数第三棵柳树更可以是黄少天。我们现在讨论的问题不在于这个点,而是我觉得你小子好像在试图搞一些破镜重圆。”

“没有只许门面和经纪人私相授受,不许我们这种普通群众半夜点灯的道理。”方士谦辩解。

“但从这句话来看,我有理由怀疑你是蓄谋已久。”

“否认。我们这种臭搞艺术的当然要学会悲春伤秋,不然哪来的创作灵感?”

黄少天诧异道:“什么?我以为大部分的牛马都只会因为外卖的生椰拿铁有一大半是冰块或者今天的盒饭蔬菜只有清炒秋葵而愤世嫉俗。”

“抛开清炒秋葵和白切鸡,我并不是指某种具体的切身体会。”方士谦眼疾手快地往黄少天嘴里塞了把薯条,一边斟酌措辞,“这种感觉很微妙,总是隐隐约约地飘在异国他乡的半空,无论是夏日的傍晚还是雨中古老却凹凸不平的城市街道,又在某个瞬间从耳机和手机底端的音孔里倾泻而下。”

“除夕的时候公寓楼里的中国人总会举办聚会,一群人围在一起做年夜饭、写对联、包饺子,牛肉混香菇胡萝卜芹菜,西葫芦拌木耳鸡蛋西兰花,什么馅儿的都有,没有猪肉馅是因为实在腥得难以下咽。管弦专业的通常会带上自己的乐器,和投屏或者直播同步演奏《难忘今宵》。然后在这个瞬间我才知道有种感觉叫做思乡,也是在这个瞬间我才发现我竟然是孤独的,下午两三点的阳光都成了奢侈,从香港到格拉斯哥,不再有十六岁的晚自习和红色的塑胶跑道,不再有随手写在草稿纸上的歌词,也不会有人再和我戴同一副耳机听同一首歌。”

“听起来特别文艺,我觉得你不应该和我聊。”黄少天无比艰难地咽下嘴里的薯条,没顾得上抗议,指指最角落因为三缺一而选择用麻将牌堆积木的喻文州和周泽楷,“去和文州讲的话我们乐队可能又可以混出下张EP主打的歌词。”

“你有没有人性啊黄少天,”方士谦很没素质地冲他比了个中指,“我觉得我们乐队也可以考虑不要贝斯,毕竟你要不说话的话别人都不知道贝斯手有没有上班。”

“大提琴何必为难贝斯,反正每次开直播我俩中途出去吃个火锅再回来都不会有人发现。”黄少天耸耸肩,“煽情点说就是你的乡愁其实只系在王杰希身上,你在大西洋他在太平洋。既然都这样,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找你的前男友,同时也是我们的共同的高中校友复合。”

“我当然想过啊。”

“按照我给你分析,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黄天把番茄酱挤在空出的瓷盘上,无比虚情假意地宽慰他。

“如果谈异地是不孝等级的一层,谈异国是不孝等级的三层,谈对象且对象非本地人是五层,对象职业为乐队大提琴手俗称混子是十层,有编制倒减八层,那么谈男媳妇就是不孝等级的第十八层,扣完了还有十层,实至名归的不孝子且家族聚会上永远都会被拉出来鞭尸的反面教材,你不入地狱谁入。”

他伸手抓了把搁置在黄少天面前的瓜子,陈辞总结,及时给出深刻的自我反省:“虽然王杰希冷漠无情性格奇怪讲话刻薄是个混蛋,并且我们谈了两个月零十六天分手整八年,但我还是无可救药地觉得他特别好。”

虽然我和他不熟,但王杰希和你比起来确实性格特别好。黄少天说,而且他都来杭州了,说不定也想从根源上解决异地分歧再续前缘呢。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总是奇妙的,像巴黎十一月初偶遇的彩虹或是伦敦三月底总是阴沉朦胧的天。方士谦在小学记不清具体哪一年级的语文课上听老师分析成语,课后作业的题目包括按词造句,他赶着公园里即将开幕的球赛,蹲在茶几前冥思苦想五秒钟,匆忙涂下一句“我学习小提琴是我妈强迫的机缘巧合”,于第二天放学前成功收获一个鲜红刺眼的问号和两道力透纸背的下划波浪。

这句话听上去很哲学很思辩,类一种小学生创造力和情感表达的优秀体现,但也成为了他期中考试七十分语文试卷的最好证明。后来痛定思痛拒当丈育,只是在有好几个迷茫而不知所谓的瞬间忽然发觉,过去的所有选择与经历,当下的所有可能与未知路径、这世间所有的相遇与分离,似乎都脱不开命中注定。回忆起来也不觉得苍白无趣,只是感谢恰巧契合的好运和一厢情愿的勇气。

他想,如果能重新回到十八岁就好了,回到那些在教室角落昏昏欲睡的傍晚,回到永不褪色的热烈盛夏和午后空荡无人的街口,这样就能证明他身上被某个坏心眼的仙女教母留下了来自仙度瑞拉的特殊诅咒。

这样的诅咒并非一定要具备什么特殊意义,就像白色塑料包装袋里晶莹剔透的话梅糖,入口只能尝出人工甜味剂的味道,内里却是酸涩难咽的,占据四分之一位置的话梅核更是无处安放,可未经世事的新生儿从不曾知晓,在荒野中踽踽独行的异乡人也不甚了了。

黄少天听完觉得事在人为,说不如我们的散伙饭也安排在湖滨银泰,海底捞就是你方士谦的断头台。

喻文州在对面感慨,凡尔赛宫是不是你上辈子的老家。

死灰复燃至少也该有个假冒伪劣的助燃剂,倘若枯枝败叶间跳跃的几点火星还没完全凉透,那么剩下的刻骨铭心又能证明些什么呢?

不过是茫茫然往从前来……茫茫然往今后去罢了。

方士谦心底如明镜般透亮,他来去如风,是没有资格去恨,也是不太有资格厚着脸皮去想念王杰希的。

尘埃落定,他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人生海海,缘深缘浅,“再见”有时意味着两条不再相遇的铁路轨道。

10

“请不要跟我说不可能

难道我输你更开心

不够浪漫人类怎飞行

宏愿叫天蝎座旅行”

——DearJane《人类不宜飞行》

寒冬腊月天黑得彻底,街边的路灯行将就木,公交车站附近只有家门庭冷落的连锁酒店,大堂入口的旋转门不太好用,有人经过时总会诡异地前进几格,又在发现来者没有进门的意图后失望地止步,远远望去活像是闹鬼。王杰希摘了手套,把身上的外套塞进背包,露出内搭的墨绿色卫衣,经过红绿灯时瞥见对面高架桥下馄饨摊和铁板烧的袅袅白烟。这种城乡结合地区的实际商业命脉归属于无证经营的路边摊贩,他正打算目不斜视地路过,余光瞄到最边上支起的柴火烤炉,想起方士谦十分钟前发来的三纸无驴的撒娇,认命地叹了口气,打算在迟到的基础上再添一条绕远路的呈堂证供,扫码付款时几乎想原地举报给拱墅区的城市管理局。

“一个十块,两个三十。”摊主理直气壮地说,“爱买不买,这天太冷了,傻子才在外面冻着。”

不巧刚把羽绒服送去干洗店的傻子本人:“……”

他不动声色地删去支付栏内的数字,木着脸质疑:“为什么两个的单价贵半倍?”

“因为烤完的只剩最后一个。”大爷俯身拉开铁皮保温柜,煞有其事般解释,“买两个我还得给你另烤一批,这年头生意不好做,碳排放污染空气质量,我也没别的生地瓜存货,还得厚着脸皮去跟隔壁的炒面摊借。”

……这大爷的椅子上放了件军大衣款式的加厚棉服,居然还怪有环境保护意识!

场馆的隔音设施明显偷工减料,可能是地址太过偏远,周遭除了几幢烂尾楼就只剩建造至中途的二期亲子乐园,门口的环形广场上空无一人,站在喷泉旁能无比清楚地听见从建筑内传来的旋律,王杰希不太用心地辨认了一下,没听见方士谦出声,倒是能依稀分辨出混杂其间的大提琴的和弦。他将电子票根递交给检票口的工作人员,对方在确认二维码后推开储物柜旁的偏门,催促王杰希麻溜地从此处进。

策划公司出品的活动流程大多雷同,互动环节好比定期开展的工作部署会,充斥着在整体框架范围内行驶少数自由权利的无聊,主持人预先准备的串词和领导发言没有丝毫区别,王杰希听了两耳朵,被出风口的暖气吹得昏昏欲睡。他单手撑住左侧的栏杆,借力翻过被围出的这一片珍贵空地,走到吧台前要了杯多冰的梅子苏打水。

绝对没有下次了。他的手指落在屏幕中央的删除选项上,想。

江波涛站在饮水机旁,敷衍地朝他挥手,后知后觉意识到某种可能,警惕地朝门口喊:“等下,不许动——坦白从宽,你去干什么?”

方士谦拧动门把的动作停滞了几秒,转身朝他露出一个心情甚好的笑容:“报告组织,我去谈恋爱。”

黄少天手上的贝斯拨片没拿稳,落地时发出微不可闻的一声响。他没顾得上心疼,扭头怀疑地和坐在化妆镜前的周泽楷确认:“偶像谈恋爱是会被砍头的吧?”

边说还边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背后多少参杂着些足以接受1818黄金眼记者采访的私人恩怨。

周泽楷还没来得及对他这段单方面手舞足蹈的表演作出点评,喻文州率先拾起被黄少天暂时遗忘的蓝色心形拨片,远远地冲方士谦叮嘱:“从厨房后面的小门走,我们等下会记得把你的肖像p到聚餐合照上的。”

于是周泽楷只好代替旁边被果切堵住嘴的李轩提问:“为什么我们不能用之前的合照?”

“方士谦不算偶像吧?”李轩匆忙咽下寡淡如水的黄瓤西瓜,争分夺秒地开口。

“你指之前在余姚私下去农家乐聚餐的时候拍的那张?”喻文州反问,“先不提那是去年十月份的事情,而且当时方士谦和黄少天都不在。”

江波涛接过李轩手上的木制餐叉,在塑料盒里挑了块还算完整的菠萝,幽幽道:“你们是我带过最没团魂的一届。”

见色忘义的大提琴手将口罩往脸上一提,戴着同样顺手牵羊的黑色渔夫帽,大摇大摆地往货梯的方向逃窜了。

厨房后门的台阶延伸出一段平缓的扶手坡道,王杰希站在不远处凋零的白榆下,手腕上挂着入场前买下的最后一根烤番薯,塑料袋的内壁带着几团模糊水汽。刚下过一场雪,杂草丛表面仍残留几片脆弱的六边形晶体,夜半浮云散尽,如练的月华撒在他半边衣襟上,透净而明亮。如果是十九岁的方士谦,应该会很想亲吻他,而在八年后的大寒节气,忐忑不安地绕过墙边双层垃圾桶的方士谦依旧很想亲吻他。

王杰希抬头看见全副武装的方士谦,挑了挑眉,问,“我们去哪?”

他们隔着一条狭窄到只限单向通行的马路对视,四下寂寥无声,远方大运河星河鹭起,旧时日历翻至倒数,冬去春来,无论是世界末日还是宇宙爆炸都无关紧要。

王杰希冲他晃了晃已经完全冷却的烤番薯,说:“回家。”

“行。”方士谦觉得自己的灵魂变得很轻,他隐藏在黑框眼镜后的眼睛微微弯了一下,尾音上扬,“我请你吃烧烤,现在可以点外卖。”

拱宸桥连接丽水路与桥弄街,桥面禁止机动车通行,王杰希找了处位于衢州街的停车场,走下天桥时多数店铺都已经打烊。药房和道院大门紧闭,方士谦走在他身侧,稀奇道:“这一片商铺的价值观还怪求同存异的,你平常回家都得绕这么远的路?”

王杰希好脾气地回:“我没买车。”

他没给方士谦嘚瑟的机会,单刀直入:“讲讲你在英国那一年的事吧。”

方士谦强撑出的张弛有度胎死腹中,闻言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疑惑道:“怎么凭白无故地想听这个?其实没什么好说的,大部分有意思的我之前都已经和你聊过……你想听北欧的极光还是南欧的小偷?”

“后边儿那个。”

就不乐意听点好的。方士谦悄悄腹诽。

“银行卡和别的东西呢?”

“银行卡揣里兜了,”方士谦贫嘴,“但是和小王警官一起去就不会发生这种惨案。”

王杰希匪夷所思:“你从哪得出的这个结论。”

“因为小王警官从来就没有让我等他超过五分钟。”

“第五分钟零一秒的时候你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方士谦坦然接受:“其实不止这些……我还无师自通了下雪的时候得穿雪地靴而不是Vans的帆布鞋。”

王杰希短促地笑了一声,方士谦转头看他的侧脸和还未来得及放平的嘴角,语调不自觉地放缓,莫名多了些说笑的意味。

然后呢。王杰希抬头认真注视着前方他的修长手指,想象北纬五十五度纷飞的鹅毛大雪,随口接话。江浙一月的寒潮来势汹汹,大陆冷高压带来的冬季风阴冷而凛冽,荧光绿的制服外套拉链被他老老实实地拉至最顶端,勉强抵御住从领口往里灌的刺骨寒意。

“没有然后,都走到半路了,难不成还让我回去换——好在我袜子够厚,没到半身不遂的地步,但是鞋子回去放暖气片旁边烤了半天才干。没想到我朋友不小心下错单,外送的鲜芋仙并不好吃。”

方士谦无所谓地耸肩,把手上挂了一路的烤红薯递还给他,轻描淡写道,“你吃吧,演出的时候肾上腺素飙升,不小心饿过头,现在反而没什么胃口。”

“我在你朋友圈里见过下雪的格拉斯哥。”王杰希没跟他客气,顺着他的姿势解开塑料袋上几小时前亲手系起的单结,又在方士谦开口前一秒坚决打断他的意图,“我其实就拉黑了你三天,前任应该尽到的礼节。”

方士谦虽然早有预料,但仍是感觉哭笑不得。他没继续往前走的打算,借着昏暗的路灯光站在原地,呵出一口白气。

“好吧,我也得道歉。”

他顿了顿,无奈地帮王杰希扒开烤红薯褐色的外皮,示意他赶紧把脱了一半的手套戴回去。

“我那时候……我是说我们分手的时候,其实还挺幼稚的,或者说是心高气傲。点进你朋友圈发现看不了,清楚你这是主动把我拉黑了,就干脆礼尚往来,也不打算再自讨没趣。”

“但我还是忍不住。”他说,“忍不住去看你的朋友圈和网易云动态,习惯性地点开你的对话框再退出,在备忘录里打完一整段最后又删掉,很无聊。”

王杰希没说话,低头咬了口红薯,沉默地感受在舌尖化开的甜意。方士谦站在他对面,像是凭空对树枝与路面平行的投影产生了兴趣,也不再出声。但这次他们心照不宣地举手投降,没人再刻意保持不必要的距离和角度。

我知道。王杰希咽下手中的最口一口果肉,把赠送的塑料勺连同塑料袋一起丢进旁边的垃圾桶。有好几次我在对话框看见备注变成“对方正在输入”。

你胡扯的吧,方士谦怀疑道,你肯定根本没给我加备注。

“确实没写备注。”王杰希说,“你是置顶。”

方士谦被从天而降的巨大馅饼砸得发懵,一边想王杰希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之前小号骂我到底是不是真心觉得我傻逼,一边又惦记着那我是不是白白浪费了八年,我果然是傻逼,好在王杰希也是。

如果,我是说如果,他小心翼翼地强调,如果研究生的时候我们复合,你寒假的时候会来英国找我吗。

王杰希深吸了一口气,有些头疼地打破他的美好幻想:“你读研究生的时候我也才刚毕业,春节假能有几天,大年初一还得因为重大节假日人流量剧增被喊去加班。”

“哦。”方士谦恹恹的,牛头不对马嘴地回,“你过年没回家?”

方士谦站在盲道中央,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

“为什么?”他近乎惶然地问。

是因为北京的意义早就不限于此,以至于你竟然无端生出那么点难以言明的近乡情怯,还是因为北京没有我?

会有人飞行十八小时转机希思罗来见你,会有人帮你写春联上永远都写不好的平安的“安”字,会有人坐在观众席的位置听你演奏勃拉姆斯的《e小调第一大提琴奏鸣曲》,即使他现在对乐理还是一窍不通,会有人在异国的冬夜和你带同副耳机的另一只听同一首流行摇滚。从方士谦十六岁的秋季陪伴他至十九岁夏季的王杰希会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即使路程中有不舍与分离。

心仪男孩长驻于身边啊,方士谦顿时觉得自已头不昏脑不涨,被顺毛哄得心花怒放。

王杰希从善如流地接上下一句:“梦要变真也没那样远。”

之前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要回国吗。方士谦从口袋里摸出抽了一半硬装黄鹤楼,拿到半途又像突然想起来什么,连烟带烟盒一起丢进双肩包的最里层,纠结着开口。声线放得轻缓,并不打算惊动小区道路两旁漆黑的居民楼和拱宸桥下静谧流淌的柔软时光。

“本来不想说,是觉得没这个必要。”他自嘲般笑笑,“但现在可以说了。”

”是为了你。”

“想在杭州回忆你也好,想和你一起逛西湖也好,想去灵隐寺祈求你能被顺利录取也好,当然,现在可能要改成升职加薪。”他偏头避开王杰希的目光,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所有的前提都是王杰希。”

是因为听说你现在在杭州,刚好公司又有机会,所以我才会想来碰碰运气,试探着去验证十九岁那年随口许下的无心之语到底是否会有受神佛眷顾的赤诚好运。

王杰希忽然问:“你今天安可唱的那首歌,是不是当初高一写在草稿本上的那首。”

“是。”方士谦定定地看着他,刚吐肝露胆完,后知后觉地发现耳廓有点发烫。

“那本草稿本不知道被我丢哪了,后来进公司碰到黄少天,顺便一起填了全曲。”

“草稿本在我这。”王杰希的情绪比他平和许多,“你整理东西的时候随手搁我桌上,被我混在教辅资料里不小心带回家,现在夹在我公寓书柜顶层两张黑胶唱片中间。”

十六岁的王杰希说:“星星是几百年前,甚至几千年前传递至地球的光。”

十七岁的方士谦特别擅长摆脸色和不耐烦:“我知道,所以你能不能告诉我这颗地球的第一宇宙速度到底要怎么算。”

二十六岁的王杰希说:“我执勤的时候没办法保证能到场你们乐队的所有演出,所以你下次安可的时候能不能换成中文歌词。”

二十七岁的方士谦将写作地点从打满的草稿纸转移至空白的手机备忘录,还是没办法写出成篇的撕心裂肺的苦情歌词,还会在原创编曲里加一段即兴的大提琴solo,还爱在演出结束后拽上无辜观众光顾路边摊烧烤。但他终于拥有了一个完全属于方士谦的流行摇滚乐队,也终于在二十七岁重新遇到王杰希。

“王杰希。”他颤抖着喊他的名字,“有件事可能一直忘了说,但我想全世界也不会再有人比你更清楚……我是真的喜欢了你很久。”

“没关系。”王杰希轻声回答,“It'snevertoolatetoapologize.”

拉斯维加斯永远不缺赌徒,但我和你是一场迟来但正确的大冒险。

THE END
1.小狗等自动喂食器出粮,没想到只出来一颗粮,小狗都无语笑了!小狗等自动喂食器出粮,没想到只出来一颗粮,小狗都无语笑了!大白菜爱搞笑 山东 2 打开网易新闻 体验效果更佳女主人怀孕后,金毛在家如履薄冰,不管是谁擦干净才能上床! 猫米搞笑 1923跟贴 打开APP 狗子为见老婆拼了,爬墙翻窗看呆一旁同伴,最后一脚才是灵魂! 好汉笑场 1360跟贴 打开APP 狗子爱看放鞭炮,主人...https://m.163.com/v/video/VCFACQS1U.html
2.2024-在词句下方,用小图标或简笔画点缀,如画一个戴着安全帽的救援人员,旁边是救援机器人正在工作的场景。 -结尾部分: -在黑板的底部,用彩笔绘制一条彩带,上面写着“让我们一起创造未来”,鼓励学生动手实践,发挥创意。 反思改进措施 (一)教学特色创新 1.在本节课中,我尝试使用互动式教学工具,如电子白板和答题器,...https://max.book118.com/html/2024/1003/5122021131011330.shtm
3.[狗狗衣服]图片免费下载狗狗衣服素材狗狗衣服模板穿衣服的卡通比熊可爱狗狗手绘简笔画png 简约灰色中国风笔墨关爱宠物公益海报 三款宠物两脚卫衣狗狗衣服 宠物饮水喂食器 镭射服柯基小狗狗 被狗包围的中国小女孩 宠物服装设计猫狗国风衣服 宠物两脚无帽卫衣泰迪雪纳瑞衣服 宠物衣服麒麟臂款 手机用图小清新狗狗努力拼搏 两脚有帽卫衣拼接面料款 新年数钱的哈士奇卡通插画...https://m.58pic.com/tupian/gougouyifu.html
4.如何通过Canvas组件实现涂鸦功能fr 1fr")// Grid高度均分成2份.rowsGap(this.rowSpace)// 设置行间距.columnsGap(this.columnSpace)// 设置列间距.width('100%').height('95%')}.backgroundColor(Color.Pink)2. 涂鸦页面 - 画布Canvas的布局 通过Stack组件进行包裹,并将Canvas画布覆盖在选择的背景图片之上,这些背景图片主要是水果简笔画...https://www.elecfans.com/d/1896103.html
5.“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这首诗表达...动物简笔画中数量最多的动物是? A. 鱼类 B. 2四肢类 C. 昆虫类 D. 鸟类 查看完整题目与答案 早春放牧的牛采食大量牧草,因牧草中( )缺乏...从智能项圈、自动喂食器、饮水机等功能相对基础的产品,到负离子毛梳、智能厕所、智能净昧器、智能烘干箱、逗猫机器人等“高阶”产品,越来越多的宠物智能...https://www.shuashuati.com/ti/cd7a902dec01401887c2eebd47688cdf.html
1.宠物喂食器简笔画简笔画图片大全宠物喂食器简笔画 宠物喂食简笔画 看过该简笔画的同学还看了: ●小鸟喂食简笔画 ●简笔画宠物 ●宠物简笔画 ●宠物的简笔画 ●宠物狗简笔画 ●宠物店简笔画 ●小宠物简笔画 ●宠物猫简笔画 ●卡通宠物简笔画 ●宠物简笔画可爱 ●动漫宠物简笔画...https://www.puchedu.cn/jianbihua/f7c511be2d1f6093.html
2.宠物猫3d模型宠物猫模型图片素材免费下载猫 小猫 花猫 家猫 野猫 流浪猫 黑猫 宠物 哺乳动物 哺乳类动物3D模型 214 现代 喂食器 宠物喂食器3D模型 166 现代 猫 小猫 花猫 家猫3D模型 177...猫的简笔画怎么画? 2022-07-27综合其他 1 回答 CAD怎么画龙猫? 2022-12-14平面设计 2 回答 可以在图片上制作猫耳朵和猫尾巴的软件叫什么啊? 2022...https://www.3d66.com/relation/relation_2070413_4.html
3.趣味放置类游戏下载有哪些趣味放置类游戏手机版下载放置宠物喂食器 模拟经营 | 122.81MB 趣味模拟游戏 下载 放置变异者Transformation 益智休闲 | 101.92MB 趣味十足的放置进化模拟 下载 挂机修仙传 益智休闲 | 4.92MB 尽可能模拟传统修仙小说设定 下载 高尔夫放置玩法 益智休闲 | 50.40MB 休闲有趣的小游戏 下载 放置商业大亨 模拟经营 | 73.14MB 使用手中的资...https://app.ali213.net/top/qwfzlyx.html
4.宝贝玩具屋大家好,今天小编关注到一个比较有意思的话题,就是关于益智玩具青蛙跳的问题,于是小编就整理了4个相关介绍益智玩具青蛙跳的解答,让我们一起看看吧。儿童玩具青蛙跳安全吗?发条青蛙怎么玩儿?青蛙玩具跳跳蛙怎么玩?青蛙弹跳器有用吗?儿童玩具青蛙跳安全吗?这种玩具真的不安全,不要相信这种玩具,他一般是用铁皮制成......http://www.b1246.com/
5.21南孚电池15.9吸顶灯9.9手机支架14.8修复补漆6...不锈钢蒸格笼屉蒸架子蒸盘器馒头垫无磁蒸片大小号折叠高脚盘 17.8元 领券并购买 登录/注册后可看大图 涂色绘本宝宝涂色画10册宝宝涂色本画画书儿童幼儿园学画涂鸦绘画本图画册填色本2-3-4-5-6岁阶梯益智画纸画本男女孩简笔画大全 14.8元 领券并购买 登录/注册后可看大图 原创黑色简约宴会女帽赫本复古vintage...https://www.shoudian.org/thread-1440684-1-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