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香港浸会大学的第一天,陈玲觉得校园很大,她有些分不清各个楼栋的位置,教室应往哪个方向去。开学仪式上,老师在台上发言,底下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脸上还挂着稚嫩,28岁的陈玲也身在其中,她是大一新生。
18岁高考;28岁结婚(参考《中国人口普查年鉴-2020》);33岁买房(参考《2021年新居住消费调查报告》购房平均年龄);35岁失去考公资格、互联网中年危机;50-60岁退休、照料孙辈——带着上一代人的建议,我们奔赴在相近的跑道之上。
但也有与陈玲类似的一群人主动或被动地选择了“变道”:豆瓣的一个“逆社会时钟”小组聚集了7万多名成员,他们摸索与探寻不同于常规的道路。
“逆社会时钟”这个短语由“社会时钟”扩展而来。“社会时钟”最早由美国心理学家伯尼斯·钮加藤于1976年提出,反映了社会文化对个体的期望,即“什么年龄要做什么事”。
这个“逆行”的小组在小组简介里引用了这么一段演讲词:“在命运为你安排的属于自己的时区里,一切都准时。”
28岁的大一新生
来到香港工作成了她生活中的一次转机,同事有时和她提及身边去上学的人,正值招生季,地铁上的“副学士”学位招生信息进入陈玲的视野:副学士是一种本科衔接课程,修读期为两年,成绩达标后可再读两年,攻读学士学位。
身边的朋友一一去上学了,她留在小乡镇的店里卖小饰品。辗转广州、深圳,她感觉不管自己在岗位上表现如何,“天花板也就这么点高了,你顶多能在这家店铺做个店长,再怎么升,也不会到总公司的办公室里坐着上班。”
眼下要解决的问题是备考和继续存学费。她准备雅思,找网站每天刷题,上班前刷一套下班时刷一套,把过往听力都下载下来通勤路上反复听。
决定裸辞的她提交完辞呈,感觉破釜沉舟,“要是上不去(学)的话,我又得重新找工作了,得找什么呢?”
类似的感受不仅她体会过,豆瓣小组内也有大龄考生曾承受“单枪匹马”备考的压力,“自己做一个重大决定,没有人会为你的失败负责”,一个组员写道。
踏进校园,她感觉来到了自己心中的“世外桃源”,“这里只有传授知识和学习知识的人”,她喜欢去学校的图书馆,坐在那儿写作业、看书都让她觉得平静舒服。
学校里18岁年轻人身上展现的朝气感染了她,“你会看到他们身上稚嫩的感觉,从高中升入大学好像很不一样,大家的言行举止里有很多期待和好奇”,陈玲感觉自己也被带动了,充满活力。
“你去上学就没有固定收入了,怎么办呀?”
“四年读完你都30多了,你不结婚?”
“你30多结婚,再等一两年要孩子,都快大龄产妇了。”
“你读完出来要干吗,那个年纪找工作别人很歧视的。”
陈玲因为这些质疑,反而更坚定了内心的想法。她觉得结婚生子并非自己的必选项,她想“先弄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才有能力对新的生命负责。”
曾经她也想过买房,觉得买了房自己才有一个落脚点,这几年她的金钱观念、消费观念在逐渐改变,推崇极简主义,她想过可以长期租房,“房子的话,我觉得你的心在哪里,家就在哪里,没必要因为一套房子绑住了”。
她更想享受当下,“人生大事应该是发掘不同的自己”。
32岁的田园“隐士”
在小组内,还有一些人选择暂时“归隐”。有二十多岁在山上待了四年的隐居者,有去寺庙做义工的,也有放弃学校职位回乡归田园的。梁铁心是其中之一。
在教培机构工作时,忙的时候,梁铁心早晨六时许起床,午餐晚餐都是半小时,吃完继续上课,下课后备课,有时下班回家已近凌晨,周而复始。他觉得一个人精力有限,一天教太多学生,自己的状态会受影响,难以保证课堂质量,感觉对学生有亏欠。但在和公司商议时,他又没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
在学校做宣传工作后,梁铁心发现在这里工作“活得谨小慎微”,“外面来了领导,大家立马穿戴整齐毕恭毕敬,一群人围着看教室、聚在会议室走会议流程。”领导对梁铁心的工作提出各种要求,比如“校长照片要比书记大一些”。
他心中还是有对自然、对另一种生活的向往。
今年寒假,他决定回乡归田园,尝试一种按自己的节奏劳作和思考的生活,“之前没有尝试过,就老是惦记着这一种可能。如果做不成,我也可以死心了,可以专心地走大家走的路”。他试想了自己可能会面临的后果,可以接受重新开始,可以接受低薪再就业。
他知道父母不太可能理解自己的想法。梁铁心小时候,父母曾外出打工,他习惯了成长中遇到的问题靠自己去找答案,通过读书解惑、喜欢追问意义。他工作后,父亲急着买房,他个人则不想被房子绑着,和父母协商下,梁铁心和弟弟在县城一起出了首付款买房,房子归于弟弟名下,他和父母达成共识的条件是自己的工作和恋爱不愿被干预。
在乡间生活开销不大,梁铁心目前在运营自媒体,希望以此赚取生活所需。独居在乡间小屋内,晚上月光从天窗照进来,照在床的另一头,他静赏月色皎洁。月光与晨光交替,他拍摄天上一排排的白云,伐竹取木,扎围栏、造菜园、建花园,在雨后戴着草帽拿起菜兜摘五色梅。
他在城市工作时,曾因工作强度大,身体出现问题,常跑医院;来到山里,他累了便能放下手头的活休息一会儿。在山里,他细微地观察一株草、一棵树、鸟兽虫鱼,呼吸雨后湿润的空气,山野让他感觉到被自然环抱的滋养。梨花树下,他享受着春光读诗、喝茶,给自己的小猫建了一栋“半山别墅”——用废旧门板夹在石壁与墙壁间打造的悬空猫舍。
40岁的单身博主
往前数十几年,苏小菲不是没有考虑过结婚。26岁即将步入婚姻时,她的男友劈腿,两人分手。她逐渐转变自己脑海中“女生始终要嫁人,男方有房就行”的想法,更投入工作争取自己买房。
先是在原来的报社升为主编,后跳槽去另一家纸媒负责外埠市场,苏小菲一周出差3-4次,早班机飞出晚班机飞回,最频繁的时候,耳膜飞到差点穿孔——但辛勤的工作让她在几年内攒够了5万块首付款,2008年买了房。
33岁,她放弃了报社副总的职位,到一家当时不知名的新媒体公司做免费员工,在新公司花了三个月学习新媒体推广套路,帮公司整理了一套能面对大型企业客户的投放策略,次年选择单飞创业。
和陈玲相似的一点是,自己出钱上学,苏小菲的学习主动性很强。大龄求学遇到的问题是,上学这年,她36岁了,感觉上课有些累,每天饿得很快,精力和记忆力有点不如从前。但她还是喜欢这段经历,她在韩国遇到了不同国家来的学生,乐于与大家交流各自国度的文化。
苏小菲觉得,人被限制住是因为眼界的关系,“看得太少了,所以你以为自己只能在这里”。
暴露在镜头下,随时可能招致恶评,有人对她说“你好老”、“你应该去整(容)这里”、“你是不是生不出孩子了”。苏小菲不以为意,“我知道我是谁,不需要通过别人口中知道我是谁,不会觉得好像你骂了我丑,我就丑。”
做博主有两年了,苏小菲有时也有流量焦虑,她目前的心态是用心做好能做的事情,就像跳伞之前先背好伞包摆好姿态,“等风来”。
这种愿意等待的心态也渗透进她的婚恋态度。今年她带着父母出去玩,看到两人手牵手走在前面看夕阳,那一刻她感到有一些孤独。情感需求强烈一些时,她往往会更积极地社交,多认识人。但她对此不急,能享受独处也期待爱情。
为自己的“时钟”做主
如何看待“逆社会时钟”,这个问题我问过三个故事的主人公。苏小菲的反应是,“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情是谁规定的呢?”
碰撞的过程可能有痛苦,站上探索的起点可能不易。在200个案例中,在帖子内提到自己曾被诊断为抑郁、焦虑症、双相情感障碍的有26位。有人16岁尝试自杀没有成功,原生家庭曾让她感到痛苦,她后来选择了申请全奖出国留学;也有人大学时和父母吵得厉害,多年压力下患有双向情感障碍,到了28岁准备考研。
在200个案例中,有“45岁的全职太太在离婚后出走海外,重回高中备考大学”,有人“31岁辞职去做电影剪辑助理和调酒师学徒”,也有人“25岁过上旅居生活,开始做义工”……我将帖子类型分为了再求学、工作后转换轨道(如跨行业;出国尝试新工作)、兴趣爱好、暂停(裸辞/退学休学延毕)和其他,多数人“逆社会时钟”的选择在于“再求学”。求学似乎给人们提供了一个换道路重新出发的中转站。
有人满意于自己的探索,跨专业、换工作;也有人后悔,一位辞去大厂工作的网友在考研后被调剂,认为就读体验不好。
“逆社会时钟”增加可能性的同时也有风险,这是做出选择的人们切实考虑的。提到不生孩子,苏小菲的态度是,“我是真的不想要,如果哪一天我真的后悔了那就后悔吧,人生需要后悔的事情很多,也不差这一件的。”
除了变轨和掉头重启,“暂停”的权利也在被人看见。德国哲学家韩炳哲在《倦怠社会》中提到,“工作和效绩的过度化日益严重,直到发展成一种自我剥削。这比外在的剥削更有效率,因为它伴随着一种自由的感觉……我们如今生活的世界中很少出现停顿,少有间隔和休息。”
在“逆社会时钟”小组,你能看到一些尝试缓冲的人们,有人读研期间休学一年,有人在高三、大四、硕士后经历过三次gapyear(间隔年),也有决定延毕的在读博士。被推搡着进入奔涌的人潮中,有人选择抽身歇一会儿,想明白自己下一步的方向,再次出发。
无论是直走、暂停、转向、跨行,苏小菲觉得,要顺自己心中所想,如果思考了社会的期望,认为那是合适自己的就去做,如果没有思考则像是盲从。像梁铁心,他通过归田园表明了想按自己节奏生活的主张。
年近三十,成为大学一年级的新生,陈玲享受课堂演讲中的观点碰撞、被知识环绕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