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你辜负了一个爱你比爱自己的一切还深的人呢
——————
武德侯阵亡,萧睿鉴欺骗有孕的太子,以其手书命顾逢恩回京。
“唔……”定权骤然惊醒。
“舅舅!”他梦到武德侯的身体被一柄长矛刺穿,将军染血的长剑霍然离身插到了血土之上。
定权捂住胸口,半撑在榻上。他在痛苦的呕出胃中搅动的食物和安胎的药物。
“这可怎么办啊,殿下吃完就吐,吃完就吐,这身体怎么受得住啊。”王翁着急的跺手跺脚道。
萧定权饮了一口婢女递来的水,胃中还是有些难受,却也不好再让王翁揪心。
“殿下,这御医开的药怎么就一点都不管事呢,看您这脸色……“王翁担心得絮絮叨叨的说着。
“王翁,我没事。...
“王翁,我没事。”太子为免他担心,惨白一笑。“来,扶我起来。“他如今这身子当真虚弱。
王常侍帮着太子,让他能斜靠在床头上。
太子看向窗户透进的天光,眼神略显空洞。他抬手轻轻抚摸着凸起的孕肚,微微抿嘴道:“王翁,陛下他……可曾来过?“
王常侍又些结巴:“殿下,陛下这些天忙的很,每天都在勤政殿里,怕是因为快过年了,但,但陛下可是每天过问殿下您的饮食起居,特意叮嘱着太医正好好照看着。”
“是吗……那,陛下要保重身体啊。”萧定权苦涩一笑。他听得出王翁口中的话就像当年他安慰先皇后的话一样。
——他,想来是一直都没关心过吧。是啊,即便乾坤交合,却也是父子相奸的恶事。他一向厌恶自己,更何况是这个腹中还有这自己血脉的孩子呢,萧定权自嘲的想着。
自太子怀孕,他便被安置在这宴安宫内,如今已八月有余。这期间内,不许任何人探访,就来服侍他的人也都是陛下钦点。储君有孕这般大逆不道的天家丑闻岂能泄漏出去。
这几个月里,陛下也只是偶尔歇过几次便匆匆离去,谁让当初是自己故意隐瞒陛下,当初也是自己执意要留下他的,这毕竟是自己的骨肉,是除了陛下他惟一血脉相连的亲人。即便帝王震怒,他也要保下它的。
只是他这一胎养的不好,贫血,气虚,胸闷,腰酸,浮肿,体弱,孕吐。现在的他若是没人扶着,连走路都很是艰难。男人的身体本就不适合孕育,如今八个多月已经滚圆的肚子重压在他的身上,已让他吃尽苦头。
夜中入睡只能侧卧,双腿浮肿,腰酸头晕,胸口憋闷,又孕吐不止,补不进去营养,孩子只能从母体中获得养分,这让他虽身怀有孕,却更加虚弱。
还有——
世人皆知孕期的坤泽孱弱,需多爱抚与安慰,可是那个人却……
萧定权很怕他没有机会亲手抚养孩子长大,他更怕他的孩子会重蹈他的覆辙,永远失爱于君父。
而他现在能做的却只有痴望门外,等他的父亲,丈夫出现,哪怕只是见上一见,只是一句问候和关怀就好。
“王翁,如今战事如何,舅舅和逢恩他们怎么样了,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我还有机会再见他们一面吗……
勤政殿内,勤勉的君王若有所思的望向桌子上堆满的奏折。
军中的奏报写着:战事大捷,北狄军队已军心溃散,少则半月,多则一月便可彻底降服北狄。
萧睿鉴很高兴的看到这份军报,连绵三年的战争终于将要结束了,为患数十年的边患也即将一朝被肃清,此乃江山社稷之福。
到时候,召回武德侯和嘉义伯,且一月后定权也将产子,这是双喜临门的幸事。可是还没等萧睿鉴心情舒畅,下一份奏折却将萧睿鉴的心情拉向了谷底。
这是李明安的私函。
私函中写道:战事大捷,武德侯嘉义伯拥兵自重,目无君上,视御史钦差君命于无物。望陛下早做打算。
武德侯,你顾家到底何时才能知足。
太子,这真是你的好舅舅!
“来人,去宴安宫。”帝王咆哮道。
“陛下摆驾宴安宫,太子殿下请接驾。”“
卧在床上修养的太子听到了太监的传讯,他抱着一丝幻想,是陛下终于想来看看自己了吗?他直呼王翁为他束发穿衣,陛下说过的君子死而冠不免,无论何时他都不想在陛下面前失了体面。
王翁心疼执拗的太子,却也只能听太子的吩咐,扶住赢弱的太子帮他更衣。
萧定权看到了萧睿鉴走近的身影后,怕一人自己支撑不住,便先强撑着身子,勉力的跪在了地上。这使得他没有来的及看到萧睿鉴满脸的戾气和暴怒。
“太子可真是好姿态。”萧睿鉴嘲讽道。
“陛下?”萧定权闻言抬头。
萧睿鉴也不喊免礼,生生的让怀胎八月的萧定权直跪在地上。他把李明安的密报扔在了萧定权的眼前。
“太子自己看吧。”
萧定权颤抖的拿过信件,看后只觉得心惊。现今在这宫中,他名义上为太子,实则早已被皇帝圈禁。他能做的只有躬下腰身,叩首在地求得陛下的信任。他真的希望他的父亲可以相信他。
“求陛下信臣,武德侯和河阳侯绝不会作出背叛陛下的行径的,这只是李明安的一面之词,求陛下明鉴。“他顾不上腹内的绞痛,只得如此恳求陛下。
“呵,明鉴,太子,他们是不会背叛你,还是不会背叛朕。是不是边患平后,朕这个位子就要由你来做,朕这颗脑袋也由你说了算。“
“陛下,臣不敢,陛下这么说,臣有死而已。”萧定权的脸上早已挂满了泪水,他的父亲,还是从来不信他,从来都这样忌惮他。既然如此,为什么当初他还要和自己行那样的事,为什么,不直接杀了自己。
“太子,养好身体,朕如今的脑袋怕是系在了你的衣带之上了。”萧睿鉴摇了摇头冷笑着拍了拍萧定权的肩,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了。
萧定权摊在地上,已然浑身颤抖冷汗湿透,面色青白,唇边是诛心的惨笑。
余后的大半个月,萧定权都缠绵在床榻之上,每夜都在被噩梦惊醒,日间又常常心悸气喘,饮食亦大不如前。若非是每日太医正的良药吊着,太子的身体怕是当真熬不到生产。
勤政殿内
又一份军报递送到萧睿鉴的手上。
是我军大获全胜的消息
是敌军俯首称臣甘愿做大梁属国的求和文书。
还有——武德侯阵亡的战报。
萧睿鉴冷冷的扫向了身边的宫人。
武德侯阵亡的消息不可对太子泄露一个字,否则朕诛九族。
时隔半月陛下再去宴安宫看望太子。天色未晚,太子已经歇下了,萧定权如今的身体,很难分清是睡着还是昏睡。
萧睿鉴故意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把太子身边的王慎叫了出来。王慎看到陛下,不顾宫规森直挺挺的跪在皇帝脚边,眼泪鼻涕止不住的求着陛下稍微顾念一下父子之情,说着殿下的身体如今再经不住一点差池了,就算看在先皇后的面子上,也饶了太子这一次吧。
萧睿鉴没有说话,只是让陈瑾找人架开王慎,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大半个月没见了,太子的肚子又长大了些,可人却更加消瘦。
太医的药,到底有没有好好吃?
重重的肚子压在他的身上,就像一座小山一样,满脸血色全无,还皱着眉头轻轻难受的呻吟。
萧睿鉴坐在了床旁,伸出手来摸了摸太子微微发汗的额头,温度却比一般的体温低。这一动,吵醒了浅眠的太子。
萧定权睁开了眼睛,看到了一个神色微凄,又带着温情的父亲。
梦中真好。
他看着眼前的“影子”轻笑了笑,就着“影子”的力气靠在了他萧睿鉴的身上,他抓住了萧睿鉴的手,轻轻贴在了自己的脸上,又牵引着萧睿鉴的手抚摸着自己八月有余的腹部。
爹爹,你摸,她能动了。她总是顽皮好动,每个夜里都吵得臣睡不好觉。臣真的好想您,每个难受的晚上,臣都希望您能在臣的身边。就像今天这样,即便只是在梦里,臣已经很满足了。说着,他的眼泪轻轻的滑落,一滴一滴的掉落在萧睿鉴的手背上。
萧睿鉴许是有所触动,他也紧紧的环抱住了萧定权。
三郎,你要平平安安的给朕生一个小皇子,将来,我们的帝位要传给他。对,你说过你想要一个小公主,就想当年定柔一样可爱。爹爹也想要,我们都要,先要小公主,再生个小皇子,好不好。
许是这气氛太过温情,竟让萧睿鉴也有一丝失去理智。
可是他今天过来,并不是话这些家常的。
他今天过来是要一封手书,要一封能够让顾逢恩放松警惕回京领死的手书。
他收起了温情的一面。
太子,清醒些了吗?
听到这话,他直觉怀中人浑身一粟。萧定权立刻起身离开了萧睿鉴的怀中,守礼的跪坐在榻上。
“陛下,是臣失仪。”
“无妨。”
“太子,朕今日过来,是有一个好消息想要说给你的——边患已经肃清了。北狄也上了求和书。”
“臣……恭喜陛下。”
“太子听起来好像并不高兴?”萧睿鉴用鹰一般的眼神盯着萧定权。
“臣…是…陛下,顾家……”
“太子忧虑的对,朕也忧虑,所以朕来找你了。”
“朕要你给河阳侯带去一份家信,让他安心回京述职。”
“陛下他不愿回来吗?”太子细细思索着,逢恩不愿回来是因为担心陛下会对顾家下手,还是因为担心自己。
“臣身为储君,岂可私信外臣,更何况河阳侯身为将军,臣不敢干预军政。“
“呵。”萧睿鉴的眼神渐渐冰冷,“太子是不放心朕,还是舍不得顾家常州城外二十万的军队。”萧睿鉴嘲讽道。
“陛下,臣不敢。陛下如是想臣有死而已。”
“够了。”听到死字,萧睿鉴微微的皱了皱眉头。“朕只是招顾逢恩回京述职,你舅舅还会留在常州城外处理招降事宜,如此,太子放心了吧。”
“是……”只要舅舅还在军中,陛下就不会对逢恩下手。
“那太子便执笔吧。”萧睿鉴挥手让婢女呈上了案几和纸笔。
握笔的手竟在微颤,这些日的气力实在不济。金生丽水,玉出昆冈,那锋芒毕露的金错刀以如今的体力已难驾驭。但,他还是要写下去,毕竟一别已五年,他想念自幼相伴的表哥,担心满身旧疾的舅舅。他也担心自己,担心自己的身子撑不到再相见的那一天,他怕,这会是他最后一封书信。
“臣写完了,请陛下御览。”萧定权恭敬的呈了上去。
“不用了,带下去吧。”信已经拿到,萧睿鉴心中的石头落地。
太子脸色苍白的靠坐在床前,如墨染般的长发散落在素色里衣上,好似流落人间的谪仙,一阵风就会将他带走。看着这样的定权,萧睿鉴忽然觉得自己真的无耻之尤,真的残忍至极……
他想抬手像刚才那样轻轻的抚一抚他的脸,可伸出手时他却忽然不敢上前了。
信已拿到,那便走吧。
转身想要离开,却听到身后人喊出了一声“爹爹“
他顿住了,他不敢回头,更不敢面对身后的那个人。
萧定权看着他的动作,垂眸微微惨笑了一下。
果然若非顾家,你不会来找我……
“爹爹”
爹爹,今晚,就这一晚,你能陪陪我吗?
他换上了太子恭敬的语气“臣,恭送陛下。……”
“照顾好太子。”
这是萧睿鉴今夜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雪,又是一场大雪。一场雪下去,盖住了一切肮脏的,卑鄙的,罪孽的。
雪,又是一场大雪,像极了先皇后薨逝的那个夜晚,像极了冠礼前请罪的那个雪天。
萧定权喜欢雪,他喜欢雪的清冷,飘零,轻盈和干净。他也喜欢雪天,好像一切也都变得干净了。
“王翁,你就让我出去吧。我就想出去看一看,雪。”萧定权像极了小时候那样和王翁撒娇。
“哎呦殿下,这马上就要生产了,您现在的身子这万一受了凉,到时候可怎么办啊。”
他轻轻抚住了自己的肚子,感受着腹中孩子的胎动,他笑了笑。
“王翁没事的,你看就是它偷偷告诉我它想出去的!“萧定权调皮的指着腹中的胎儿轻笑。
“好好好,殿下说什么便是什么,反正殿下从来也没听过小人的话。”王慎苦笑道。
他扶着王慎的手臂走到了屋外。院中早已是白茫茫的一片,他让王慎停下,自己走向了院角的那一株红梅。
红梅花开,枝条覆上一层薄雪,花在雪中更绽殷红。忽一阵北风袭来,淡淡梅香入鼻,片片芳菲随风逝,飘落入白雪之中,更像溅起点点猩红。
两个红指甲的宫人不知从何而来,只轻轻传来两句话。
“听闻武德侯已死,常州军中已无将。”
“那河阳侯更不知是为何竟急慌慌的往京中赶。”
“可他若回来,便绝无回去的可能了。”
是他,是我。
痛,腹中剧痛,是噬骨之痛,心已碾碎,诛心之劫。
“殿下,殿下!”王翁等人早已奔赶过来。
可这衣袍早已染湿,地上的鲜血漫过梅花,花瓣已飘零在红河之上。
明灯凄凄,宫中散乱,人影惶惶。
宴安宫门开开合合,侍女们端着盛满血水的盆匆匆出去,太医们慌张得进进出出,腿在打颤,虚汗早已浸透了衣服。
盛怒的君主在门外咆哮的要找出罪魁祸首的宫人。
屋内的太子在痛苦的呻吟。
银针也好,汤药也好,那血却止不住。
太医正抖如筛糠的跪在皇帝面前。
臣死罪,求陛下去见殿下最后一面吧。
他面色不变的向屋内走去,却在进门时被门槛绊倒摔倒在地,玉冠滚下在黑石地面上碎了一地,几缕散发翘起,这是帝王从未有过的狼狈和失态。宫人将倒地的皇帝扶起,却被狠狠的推开。
“太子,朕的太子。”帝王双目通红,周身踉跄的奔向了萧定权的床榻。
床上人已面色铁青,气息奄奄了。
他颤抖的握住他的手,将那双手放到自己的脸上。“权儿,权儿,是爹爹啊,你睁开看看朕。是朕……。”是朕对不住你。
榻上人有了反应,他睁开眼睛看向了他,那眼神似雪窖冰天。他的五脏六腑被这冷气冻碎。
萧定权嘴唇微勾“臣愿陛下,千秋万代独上天宫。”
那一抹冷笑是他留给他最后的嘲弄和恨意。
一月后,圣天子下诏彻查河阳侯谋反一案,顾氏一族尽数株连,自此顾氏倾覆。
萧睿鉴自登基十五载终完成集权大业,为此他可以不做谁的父亲和丈夫。
他无悔。
此后的每个想起他的夜晚,每日两次的“臣请问圣躬安和否”
都是他应受的无间地狱。
————————
这篇后半部真的太痛苦了,痛苦下不去笔搁置了好几天。今天还是写完了!之后再写我要写甜文!
但实际写的并不太满意,大家将就看吧唉。
耳背文学,但是三国
*点击就看亮训狗文学(大误)有驯狗也有驯狗
*历史线,本文可以看作《公好美衣服》的姊妹篇,同出自“先主喜狗马、音乐、美衣服”一句
*鱼水君臣情的玄亮,故事都是我和小如编的,图一乐,大家看个玩
刘备也曾经觉得狗比人更通灵性一些。
后来他的朋友与下属们知晓他欢喜游猎,常以戏狗马为乐,故而总是以其逗趣。世人多以为他自幼不爱读书,是被这些玩物迷了心智,无有恭谨求学的态度。
刘备却记得,在楼桑村的时候,他家门口有一条常常来他跟前觅食的流浪狗,这条狗有些年岁了,比彼时的刘备还要大上一些。家里的长辈们没空搭理它,但独与刘备玩得投机。刘备有时会搜罗些吃食喂给它,那流浪狗得了吃喝变开心...
刘备却记得,在楼桑村的时候,他家门口有一条常常来他跟前觅食的流浪狗,这条狗有些年岁了,比彼时的刘备还要大上一些。家里的长辈们没空搭理它,但独与刘备玩得投机。刘备有时会搜罗些吃食喂给它,那流浪狗得了吃喝变开心地摇尾巴。后来刘备去参加村中左近人家孩子的满月宴,看着牙牙学语啼哭的孩子出生,那条流浪狗也去了筵席上凑热闹,得了比平时多许多的餐食,只吃得满嘴流油。再往后,村里来了强盗,刘备去镇上求学故而躲过了一劫,回来的时候听说那家刚刚办完满月宴的人家大女儿死了,不是被强盗杀的,被那伙强人糟蹋尽了,又被邻里邻居的流言蜚语所害,最终投了井;那个小儿子倒活了下来,本来不足岁的婴孩最容易夭折,但那条流浪狗偏偏守在他的旁边,也许是在报那一日足食足饮的恩情,它的后腿被砍断,却一直坚持到了有人来把那婴孩救出,最终才恋恋不舍地咽气了。
从那时候,刘备有时就会想,谁说人比狗更明是非呢?一条狗尚且知晓为昔日喂食的人家看护好孩童,尽饮满月酒的人却生生逼死了一条年轻的性命。可见并非每个人都有相等的同情心,也不是每个人都会对弱者施以援手拉他出泥淖。于是后来,他渐渐地不爱同人玩耍,不欢喜读那些大道理,倒喜欢戏狗了。他也曾经感叹道:“灵犬亦有知,而胜于人乎?”
几年后黄巾军起义,二十多岁的刘备带着一队人去平乱。他看着假借鬼神之名的张角四处招摇撞骗,又看着许多加入黄巾军队伍的人们打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匡扶正义的名号,行着烧杀掳掠之事,所恨之意,犹甚于前。那时候他已经远离了少年时能够弄狗游戏的时光,他看着混乱的地方政令带来的困苦农民,与被张氏兄弟以法术、咒语蒙昧的民众,心中愈发愤恨。他曾闯入敌营试图唤醒那些人们,不再信奉这所谓“不药而愈”之邪术,却发现自己才是那个被当做异端的人。
那时候的刘备已经是个小头目了,他手下的人拉着马的缰绳叫他快走,别为了这些愚民白白送了性命。他回头看见营地被烧了起来,己方队伍投掷的火石、乱箭已经淹没了敌人,那些人却仿佛不知害怕一样前赴后继地赶来。于是他从这一片混乱中看到了一匹马儿的泪水,随后那匹马被绊马索绊倒,随着它的主人被一枪刺穿了。
那一滴泪水无数次地在刘备的梦里反复,直到他再次从刘表手中接过的卢的缰绳时,他突然之间明白了当时的感觉究竟为何。冲天的火光里映照着的最为无辜的,是一匹匹什么都不知道的战马——它甚至于只是忠诚地履行着自己向前的使命,然后被疯狂的主人与敌人当做了最微末的牺牲品。后来刘备不顾的卢妨主的传闻,执意将这匹宝马当做了自己的坐骑。
有时候他看着的卢,却觉得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时代的所有时光——桀骜不驯,却不为人理解。空负雄心壮志与一身本领,却没有谁真正认可过他。最了解他的竟然不是他同宗的兄弟,他的好友,而是他的敌人;然后在扼腕叹息中说一句“妨主,该杀!”
于是当他在逃难时收到诸葛亮递过来委质策名的竹片,听着这位年轻的小先生诉说自己坚定的信任时,忽然觉得天地间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他知道后面是一方别样的世界。
“这个年轻人是有灵性的,”刘备想到,“他懂得我。”
刘备觉得这位年轻人给自己重新上了一堂课,他四十七年来的老成油滑、精于世故显得那么苍白;诸葛亮所说的一切、做的一切不能用任何利益得失、精算计较来解释——他觉得这是对的,于是就这么做了。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楼桑村的那条狗面前那些微笑人面下的丑陋,他也看到了指责无辜马儿让它背上厄名的愤怒与无能——只不过这一次以恶意来揣测一切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他为之感到羞耻;但还好他还没做出任何让自己后悔的事情来。
也许因为他失败太久,他即便有信心新野的那个自己能够打动这样一位惊世骇俗的卧龙先生;却没有信心落魄流亡的自己能够留住一位前途坦荡的谋略家。
但所有的这些,在刘备看向那双坚定毫无杂质的眼睛时都化为了齑粉。
于是他永远也不会忘记。
后来刘备攻打雒县,庞统骑着自己的这匹白马,身中数箭,死在了那个峡谷里。白马独自跑了回来。那时候刘备还没有收到庞统身故的消息,但是看到的卢的时候,那种强烈的感觉比什么音讯都更有用。
刘备在那个瞬间又想起了关于的卢妨主的传闻。他抚摸着马儿的鬃毛,马鼻子喷出来的热气就拂在刘备的手背上。出发前在涪城庆功宴上自己与庞统的争执,当时自己喝多了,非要庞统也低头认个错处来,他那么高傲的一个人最后也被逼无奈道了句:“君臣俱失。”他才大笑了一阵,算是揭过了这一阵。
进军雒县前,刘备拿出了诸葛亮给他写的那封关于雒县主将凶险的书信,有些踟蹰不定。庞统是第一个请缨奔赴战场的人,他仿佛全然忘记了前一天酒宴上的龃龉,坚定地看着刘备,他的眼神里的是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决心,于是刘备听到自己说:“士元此行,便骑着我的的卢前往;咱们一言为定,就在成都的城墙上见面吧。”
后来,他见到了的卢,也到达了成都的城墙,只是那个会不顾及他在兴头上随时说出谏言的军师中郎将却再也不复返了。再后来,的卢也老了,但仍然很能跑,就像他直到六十岁竟然登基,成为了大汉的皇帝。
那个时候,他身边的故人已经很少很少了,简雍几年前故去,糜芳背叛了荆州,关羽身故,张飞受难,糜竺为了弟弟所干的蠢事终日郁郁,不久便含恨病逝。他身边的老朋友只剩下了这匹白马。
他看着自己正值壮年的丞相拿着竹策向他走来,想起自己曾经对他许下的同在长安策马的允诺。刘备知道那份竹策里写着诸葛亮为他东征筹措的钱粮的一切明细,他知道自己此行意味着什么,他自可以有一百万种理由非去不可,他可以轻易地反驳或者下狱任何人,可是他知道自己终究有负于自己这位小军师十余年苦苦谋划的一切了。
刘备见诸葛亮抬头,预感到他将说些什么,心中涌起一阵惴惴不安。
却看见诸葛亮露出一个笑容来:“主公此行一路顺风,百战百胜。”他用手摸了摸的卢马的鼻子,马儿很熟悉他,转头蹭了蹭诸葛亮的手心,“不说府中宫中那么多人等着主公凯旋回朝,就是大黄也等着主公呢,大黄老啦,主公别让它等太久了。”
刘备听到这里,恍惚了一下,就想起了几年前的事情。
到了益州后,诸事慢慢走上正轨,前线尚未急着开战,故而刘备得了闲暇,他喜犬马的兴趣也保留了下来,便与糜竺、简雍等几个旧部斗狗赛跑。那一日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弄来了条野犬,身上虽精瘦,但眼神炯炯。几人来了兴致,便打赌谁能先驯服这一野犬,就算拨得头筹,要支付下一次年节时宴请诸人的费用。
刘备自得了的卢后,对驯马驯犬的兴致更高了几分,他志得意满地一笑:“野狗好,寻常的倒显不出孤之本事来。”他驯服性烈的牲口也的确有一套,颇觉十拿九稳。
谁承想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这一回几人轮番上阵,竟然无一例外地碰了一鼻子灰,这野狗十分桀骜不驯,日日吃着左将军府上的伙食,皮毛都锃亮了些,只是至今没有认下一个主人。有要靠得近了的,就开始龇牙,再近些便不管不顾地厉声狂吠。几人谁都没得到彩头,颇有些悻悻,后又值事务颇多,几人也减了兴致,只把那条野狗拴在院中,渐渐地也不来了。
诸葛亮一向对这些不感兴趣,倒也不拘着刘备玩耍,只是每日公文来往,他在左将军府中穿梭时,常闻犬吠之声,却终日未见其面,颇感好奇。昔日诸葛亮在隆中耕读与襄阳求学时,时常同三五好友漫山遍野地跑,村里山里十条狗十五只猫他也都能认得,每个都被他取过名字;他年岁再小些的时候又爱顽闹,村口有只羽色斑斓、十分斗志昂扬的芦花大公鸡,年年尾巴都要秃一回,说不成也是他的手笔。自跟随刘备后,他自知年岁小,难以服众,便收起往日种种性情,只作个端方持重的大人有样来。
在成都的日子较之以往流亡时颇为惬意,诸葛亮这些日子天天听闻狗吠又勾起了他往昔的意趣,循声而去,竟然发现了后院拴着的这条野犬。少年时顽猫逗狗的山间生活一下子涌入了诸葛亮的脑海中,他便兴致勃勃地过去想要同此犬戏耍一番。
驻守院子的小兵见到军师将军走来急忙行礼,只是见诸葛亮奔那野犬而去急忙伸手拦下:“军师将军容禀,此乃左将军带回的野狗,性情桀骜大不驯,他们几个长年顽狗的人都没能驯服得了,军师还是不要靠近,以免危险。”
诸葛亮摆了摆手:“我自心中有数,不会有事。”小兵跟着刘备耳濡目染也对诸葛亮有几分盲目的相信,见军师将军如此自信满满只觉这岂能有假?遂让开身让诸葛亮过去。
诸葛亮一边说着一边尝试去逗那条狗,眼见着就要把绳子解开。士兵见状着急起来:“军师将军这可使不得!你不知道,俺们当时费了老劲了才把它拴住。”
诸葛亮知他是好心,便道:“既如此,可能给我一捆长些的绳子,我叫它跑跑,这么好的狗,一直困在此处,可惜了。”那野狗这些日子被拴在木桩上挣脱不开正急得上蹿下跳,诸葛亮就靠了过去,尝试和它对话:“你有名字吗?”诸葛亮看了看它浑身黄色的毛,笑道:“那就叫你大黄了。大黄你且听我说,如果你不乱咬乱叫,我就把你放开些耍一耍。”
那狗也殊通人性,被拴着好几天,见诸葛亮连比划带说,终于趴了下来,是个成交的意思。诸葛亮拽着绳子让大黄跑了几圈,请士兵重新把它栓好,又看了看喂狗食盆里的残渣,都是些先前宴客时留下的肉碎末和骨头,血丝拉忽的有股子腥味。
诸葛亮摇摇头道:“驯狗哪里能喂这些?吃这些个生腥的永远改不掉野性,往后你们只管把剩饭剩菜剩骨头拿来喂它,只别再有带鲜血的就是了。”
大黄见自己的食盆被人端走了,立即不乐意起来,龇牙汪汪叫个不停,士兵有些害怕了,便问诸葛亮是否要再叫几个人来。
诸葛亮笑道:“还好主公今日外出巡视不在府中,不然这半日可得被吵得不轻。没事,不用再叫人,你担心有变,自个儿看着我就成。”
诸葛亮轻车熟路地去厨房要了些残羹剩骨,看着大黄终于跑累了,耷拉着舌头喘气,笑眯眯地和它开始谈判:“你不叫,我就给你吃的。”他一手比划着噤声,一手端着食盆。大黄见抢夺他食盆的人回来了,又是一阵叫唤,诸葛亮不远不近地等在原地,不动也不说话。不只过了多久,大黄终于叫没劲了,耳朵也趴了下来,是个筋疲力尽的样子。诸葛亮于是靠近了一小步,丢了块骨头过去。
大黄一下子衔住了骨头,呼哧呼哧地啃了起来,只是一小块骨头不够它啃的,一会儿便吃净了,他便又转向诸葛亮这边叫了起来。听到叫声,诸葛亮便往回退了几步。如此反复,大黄似乎终于形成了条件反射,只是摇着尾巴看着诸葛亮,眼巴巴地等着接下来的吃食。
小兵在近旁有些叹为观止:“还是军师有办法!”
折腾了大半日,诸葛亮拍拍手起身道:“今日就到这里吧,我还有颇多公务等着处理。你记着,它若再乱叫便饿着他;等它不叫了再给它些吃,明朝我再来。”
这几日刘备不在府中,诸葛亮日日来此同大黄倒也玩得开心,总要拣些吃食亲自喂一番。大约过了四五天,大黄已然熟悉了诸葛亮的气息模样,每回它见到诸葛亮从远处走来,就兴奋地开始摇尾巴。旁边守卫的小兵始终有些心有余悸,大黄的体型很大,站起来能把前爪搭到人的肩膀上,遇到了生人又会龇牙。
因值守的士兵轮岗,没一个同大黄相熟的。他们总心惊胆战地看着军师将军松开大黄的绳子,提出些奇奇怪怪的指令,大黄竟然也听话,每每完成,就看见诸葛亮摸摸它的头,说一句:“好狗!”大黄就乐不可支地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圈。随后扑在诸葛亮的脚下,磨蹭诸葛亮的小腿。
刘备在治下巡视归来,与诸人共进午餐,又想起尚有一条野狗在院中的茬来,和老哥几个说起了打赌的事,直说当天下午必须分个胜负高低。诸葛亮恰听着有人来报急事,便没仔细听他们几个言语;又盘算着一会儿带些筵席上的剩菜带些给大黄吃,这已经成了他们之间的默契,故而吃得格外慢些,想等着大伙儿走了之后,慢慢收拾。
刘备看着诸葛亮吃得慢条斯理倒有几分欣慰,只觉得自己小军师终于晓得好好吃饭,不再急着去处理案头的各种公务了。
不过这日不巧,饭后诸葛亮正约了人来议事,他便搁了一搁去看大黄的日程。此时刘备一行人已然到达了院中,他们原以为冷了那野狗几日它能收了些性子,不想这回瞧见他们之后叫得更凶了。他们试了一试甚至近不了身,百思不得其解,万万想不到是这狗已认了主人,只想着把陌生人赶跑。
刘备怪道:“以往的狗关上个几日变回驯服些,这回倒是奇怪。”
“玄德也遇上对手了?”简雍在一旁揶揄。
他们几个不服气的性子上来,便商量着去取些工具与肉干,偏不信今日拿不下这条狗。他们几个是分头回去了,这厢诸葛亮已办好了事,拿着准备的吃食过来。他按照惯例同今日轮值的小兵闲聊了几句,便入了院中,解开大黄的绳子。大黄方才赶跑了一群陌生人,正兴奋地在诸葛亮脚边跑来跑去想要邀功。
诸葛亮不知道为何大黄今日如此兴奋,看着它狼吞虎咽地把自己带来的东西吃得干干净净,又拿出了一根粗麻绳,向大黄晃了晃:“大黄你看这是什么?我给你做的拔河绳,咱们来玩玩?”
他们玩得倒是快活,刘备回来的时候看到的确是这一幕:守卫的小兵在院门口靠着墙打着盹,诸葛亮站在院子里,那条凶狠恶煞般的野狗绳索不知怎么的被松了开来,正向着诸葛亮飞快地扑来。
刘备的心在刹那之间都停了一停,他无暇多想,只来得及一把抓过手边的弓,搭上箭就要射出。诸葛亮眼尖看到了刘备的动作,便知他回错了意,一声:“不要!”出口,箭已离弦来不及了。诸葛亮不想大黄被射伤,紧跨了一步使劲拽住了大黄往旁边偏了一步。
箭嗖地过去了,擦着大黄背上的皮毛。刘备眼见着自己没能射中,凶狠的野狗扑倒了诸葛亮,人被压在下面,看不着情况。刘备直接被吓得待在原地,正在此时,就听见诸葛亮说道:“主公别动,没事呢!”
刘备听闻诸葛亮言语,简直被钉在了原地,大黄背上被擦破了皮,疼得呜呜咽咽地叫着,蹭着诸葛亮不愿意动了。诸葛亮连忙摸着它的头安抚它,检查究竟是射伤了哪里。过了一会儿,大黄被安抚下来,终于愿意撒开爪子。
简雍此时也回转来,已然看出那犬听诸葛亮的话,明白过味来。只是刘备太过关心,一时没回过神来,还愣在原地。简雍哈哈大笑:“咱们还打赌谁先把这野狗驯服呢,没想到这些日子倒是让孔明捷足先登了。”
“啊?”刘备呆了一呆。
简雍随即揶揄道:“总归孔明也是你的人,还不是算你赢了?下回铁定请老哥几个吃饭了呗。”
这阵糜竺等人也回转来,听闻了这段惊心动魄的事迹,纷纷夸赞诸葛亮训犬有术。
刘备却哼了一声:“你们可别再夸他了,小孩子见天的不知害怕,什么危险的都敢顽,哪一天非得把他主公吓死才好呢。”
诸葛亮只是笑,一边同简雍说话一边摸着大黄的头。刘备被丢在一边,气哼哼地拿鞋尖踢土,说话间就踢了个坑。简雍说完话,差点被这坑绊一跤。
诸葛亮看到刘备还站在那里,便招呼他过来:“主公你来,它的性情本不骇人,你来摸摸它,它叫大黄。”诸葛亮眼珠转了转,“主公不会是生气亮提前给它取名了吧?”
刘备被噎了一下,嘟囔:“军师博古通今,取的名字倒也朴素。”
大黄被不熟悉的人摸了颇有些不满,诸葛亮见状赶紧安抚它,又道:“它自个儿喜欢这个名字呀。亮总觉得朴素的倒比繁琐的好,反正咱们大黄本来就是野地里来的对不对?”大黄仿佛真能听懂他说的话似的,汪汪叫了一阵,在原地打了个转。
他见刘备还耷拉着眉毛,便玩笑道:“莫不是主公生亮的气觉着亮抢了这条狗?主公放心,这仍旧算是主公的,亮就是得了闲同他顽一顽便罢。”
不想刘备却有些语气古怪道:“军师好兴致,这一向倒有闲情同狗游戏,不成想我外出这些日子,却没说早早回府里关切下主公的。”
诸葛亮听闻愣了愣,旋即不可置信地大笑起来:“主公同它较什么劲呐!总归等你回来的多了一个,主公应该高兴才是。”
他这通伶牙俐齿的辩解倒把刘备逗乐了,只见他抚掌道:“好伶俐的口齿,今日姑且笑纳了孔明的这份心意。”
两人说着便往屋里走去,诸葛亮看了看身后恋恋不舍的大黄,复又笑道:“往日听闻主公爱犬爱马,今日不虞弯弓搭箭就要上阵的架势……”
他没说完,刘备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他:“军师当真不知吗?”
诸葛亮看着刘备关切的眼神有些说不下去了,他忽然读懂了刘备眼神背后的东西。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只听见刘备又说:“军师说的倒也不尽然。”他看了看诸葛亮好奇的目光,最终还是没有再往下讲。
其实刘备对待犬马也没什么特殊,他吃过狗肉,也吃过马肉;但这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还见过人吃人肉,在那个时候这都不是什么骇人听闻、难得一见的事情。
他在一路从东向西、自北往南的路上见过太多太多。那些在十常侍、董卓、袁绍、袁术、吕布、曹操治下与战争中,无论因为什么而发生的不该属于这人世间的惨状,是他不用闭眼睛会想都会出现在脑海里的情景。
刘备的确爱戏犬,也爱良马;只是他更不想再看到人们迫不得已易子而食。
因而他必须一直一直向前走下去。
简单的路是有的,只是那条路上会少了一些生灵纯粹的目光;也会少了一个无论发生何事,都会坚定支持他的知己。
公待犬马,不止于戏。
后记:
士元那一段出自《三国志》关于庞统的传记中,亮对雒县将帅凶险的部分可以看《诸葛亮集》中收录的书信。
其实一开始没想到会写这么沉重,但这几天看了《三国志》魏书的部分,几乎每一篇里都会提到“人吃人”的状况,感到不胜唏嘘,而这个场面在蜀书里几乎没有出现过,突然就觉得该写上一写。
我想,老刘的确是爱玩,也爱戏狗马,但他同样是个热心肠的好人。于是捏了这么个没头没尾的故事来,试图合理化一些东西。
不过历史从来都不讲道理的。
(一个预告,这篇会和下一篇《长安明月篇》的内容有联动!)(但因为最近很忙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