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狗是什么狗的推荐LOFTER(乐乎)

其实是个单箭头变双箭头的俗套故事…

ooc预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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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这一刻,及川彻知道,他大概永远都离不开岩泉一了。

完了。

他想,完了。

他跌坐在地上,看着电梯的开合门慢慢阖闭,并出银针似的长缝,岩泉一低垂的眼睛消失在长缝之后。哐哐铛铛的声音响起,电梯向下运行离去,逆流而上的冷风涌出钢铁之间的空隙,扫在及川彻发红的鼻尖上,他鼻腔一冷,差点冻得两汩眼泪凭空落下来。

到第二声‘叮’响起,及川彻才陡然惊醒似的,撑着楼道的地板站起身,又踉跄了一下,三......

到第二声‘叮’响起,及川彻才陡然惊醒似的,撑着楼道的地板站起身,又踉跄了一下,三步并两步往尽头的窗户处跑去。

楼下,梧桐绿化林黑影幢幢,披着铁青夹克的岩泉一拽着那只干瘪的行李箱,快步从一个又一个澄澈的黄色路灯下穿行而过,他身后的褐灰倒影晕糊作一团,跟着主人愈走愈远,愈走愈小,慢慢浓缩成一只小小的蚂蚁,那蚂蚁踽踽独行,埋头狂奔,直至来到道路尽头的转角,才终于停顿了一下。

他站在整个视野的最黑暗一角,及川彻却瞬间就想象出那画面中的每一个细节,那件微微鼓动的铁青色夹克,那比铁板还要固执的肩背,还有那脖颈上方、像丛林生物的坚硬短刺一样根根竖起的发梢。

及川彻正在发怔,登时心中狂跳,尚且来不及思考,双腿已经先大脑一步蹲了下去。

头顶上方,夜半晚风从窗口扑进来,发出惊天悲鸣,又呜呜咽咽不肯罢休。及川彻闭了闭眼,暗骂自己一声,赶紧又抓着窗沿站起身探出头,往那形单影只的蚂蚁看去——

但是长道之上,只剩下每隔十米一竖的笔直路灯怜悯散落的余晖,再也没有任何人的身影了。

及川彻呆愣愣地站在窗前,涨热的大脑慢慢凉了下来。他望着岩泉一消失的那个转角,兀自发了长达半分钟的呆。半分钟内,岩泉一的数百个背影像悬空的幻灯片一样晃过去,拦网前起跳的、劲敌前昂首的、观众和教练之前下躬的。还有,在他身前犹豫不定的。

一张一张,重叠成最后一刻,那件铁青夹克上方模糊不清的半张侧脸。

这般想来,似乎一直如此——他的搭档,他的好友,他的幼驯染,永远是比起微笑或拥抱,更愿意用那冷冰冰硬邦邦的背影对着他。用那极度别扭,极度生硬,却偏偏有一人能读懂的方式,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无声告知他:我在。

这几乎已经成为及川彻此生为数不多能够说出的一定——排球会破损,女友会分手,父母会离开,但是岩泉一,却一定会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在他顿足迷惘愤恨不甘的所有过去和未来,不屑地骂他“混蛋及川”,却又牢牢地抓住他的手臂,坚定向前走去。

这世上还有哪个人如此幸运,能和这样好的岩泉一并肩走过二十年岁月。及川彻偶尔真的很想大声炫耀:你看,岩泉一是这样奇怪的一个人,他总是硬邦邦,冷冰冰,说不出任何甜言蜜语,然而这世上却有人对这一切甘之如饴。因为唯有那个人最清楚,任何甜言蜜语,都比不上岩泉一望过来时,那让任何人都心甘情愿闭上双眼的可靠和温暖。

他怎么舍得?

他怎么舍得。

及川彻轻轻低下头,转过身,眼前是黝黑的、冰凉的走道。他的屋门没有关上,一线毫无生气的白光从里面泄出来,爬过走道,随后像个无情的刽子手,将站在黑暗中的及川彻拦腰斩开,一半被窗外的寒风吹得近乎失觉,另一半却坠落在过往二十年的所有任性妄为熔聚而成的炼狱罪焰里,将他灼烤得精神恍惚。

而被冰与火吞噬的空白之下,只剩半小时前岩泉一平静的声音,在对他做第一万遍的凌迟——

“你误会了”

“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

“也从来不想给你介绍任何一个女孩”

“我希望对你做那些事的人是我。……是我来吻你,抱你,和你..”

于是他的小岩,他的幼驯染,他的过去和未来,都从这一刻起,面目全非。

“……对不起”

“不能继续做朋友了”

“再见,及川”

2.

二十年零四个月前的那个下午,岩泉一第一次见到及川彻。

躲在母亲裙子后方的男孩儿小小一只,腿细手长,顶着张白里透红的娃娃脸蛋,乍一看还以为是哪家的小姑娘。他一双溜圆眸子明晃晃地照过来,隔着两边的父母,对岩泉一自以为伪装良好地瞧了又瞧。直到岩泉一昂着胸扬着头,按母亲的示意朗声说了句你好,就见对面这家伙肩膀一怂,在灼灼烈日之下陡然涨红了脸,眨了好几下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然后才脆生生、又怯生生地张开口。

“……我叫及川彻。”

这即是他同这人,二十年冤家竹马的起源。

若要与现在对比,谁都难以相信那样娇滴滴的小男孩竟就是如今一记发球就够让整个体育馆瞠目结舌的排球明星。知情的所有人都曾或明或暗地感叹及川彻的变化之大。而岩泉一知道,及川彻依旧是那个及川彻,在及川彻被世界注意到的之前或之后,他都始终只是那个倔犟、偏执、任性又顽固会用第三人称称呼自己的笨蛋。

又或许是上天看及川彻太过分裂,怕一不留神这人就要与恶魔共舞,因而才让岩泉一与他成为朋友,在及川彻被嘲笑像个女孩啪嗒掉眼泪时候站在他身前,在及川彻被好胜心压迫到近乎发狂的时候站在他身边,然后在及川彻一鸣惊人、惊艳世界的时候,默默地退至他的身后,目送他的背影,一跃跳向人生的最高点。

他与他的缘分,约莫起源于那与生俱来又无从考究的默契,双方父母骄傲地将其作为美谈,见了面都要不由携手展望未来两家即将延续数代的紧密友谊。然而世上人或世间事多无法善始善终,这道理于岩泉也一样。于是本该是胸膛相抵也再寻常不过的关系,就这样不知不觉在漫长的岁月中悄然变了味。

等到他终于发觉自己对某人的纵容远远超过了朋友程度的那时,及川彻已经轰轰烈烈地换了四任女友,正值第五任候选人转正的关键时机,却不料忿忿不平的前女友找上教室,劈头盖脸对着此人的诸类行径一番数落,惹得整层楼的学生都上前围观。于是第五任就此告吹,及川彻顶着脸颊上用指甲扇出来的红印,跑过来委屈地直冒鼻涕泡,嘟嘟囔囔:“不就是谈个恋爱嘛!”

而岩泉一彼时刚刚觉悟对幼驯染的不当心绪,正在困惑不解和自我怀疑中备受煎熬,当即就替那两个女生狠狠臭骂了他一顿。然后又在把人赶出房间后,一声不吭地抓着哥斯拉的尾巴做了整宿的噩梦。

如此这般想来,遇见及川彻,大抵是岩泉一生中最糟糕的定数了。

在喜欢上及川彻之前,他从未喜欢过任何人,而在喜欢上及川彻之后,他也无法再喜欢上任何人。他在最该沉溺于恋爱的年纪里对恋爱产生了无法言说的惶恐——毕竟光是一个及川彻,就够他辗转反侧几个月苦闷不堪,最终也只能得出一个无解的结论。

等到终于能再次心如止水地同及川彻对视和对话,已经是半年之后,他们步履匆忙地跨入高中三年级,岩泉一专注于升学,将全部精力心思投入到训练和学业当中。毕竟他虽从不愿意承认,但也是多少有那么些清楚的——

喜欢及川彻这件事情,很可能永远无法停止。

可能有吧,他说。

从圣诞聚会散步回家的途中,天空中纷纷扬扬下起了绒毛雪,尔湾第三大道的路灯上缀满彩色铃铛和绸带,商店喇叭循环播放着蝉联了十多年圣诞音乐榜首的金曲,暖调的灯光透出玻璃,融化在漫街积起的薄薄白雪地上,几个人脚步匆忙地踩过,顺势就留下归心似箭的痕迹。岩泉一穿着厚绒夹克,心神恍惚晃过街道,停在路灯下,刚抬起头,正好瞧见一粒雪花轻轻打着转飘了下来,不偏不倚落在他的睫毛之上,颤了颤,就变成一滴沁凉的水珠。

很突然的,他莫名地想念起了日本。想念起了宫城县,想起了青叶城西大雪纷飞的冬日,还有冬日下,皑皑白雪中,那两个缩起脖子肩膀相靠右肘同左肘打着架往体育馆走去的身影。

就在这时,如同某种俗套电影的剧情,他兜里的手机猛然嗡嗡震了起来。

他吓了一跳,接着不知为何紧张起来,两只手毫无章法地在身上乱拍,刚掏出手机来,又被它震着从手中滑了出去,噗地掉进雪里,好不容易重新捡起来,抖掉碎雪,又用衣袖擦去湿水,再小心地看过去,就见屏幕一跳一跳地亮着,显示着一条来自阿根廷的视频通话申请。

那时的北半球天寒地冻,岩泉刚呼出一大口热气,便马上就会在半空中变成白雾。他在这片白雾中紧抓着手机,呆呆站了数十秒,直到铃声第二遍响起,才动了动已经僵硬的手指,上前划开接听键,清了清嗓子,还没开口,就瞧见屏幕后的及川彻昂首站在耀眼到刺目的落日下面,盖着满头满脸的不知水还是汗,兴奋得两颊都在发红,高声喊他:“小岩,看!好大的彩虹!”

而要到这时,要到他难掩笑意地对屏幕那头说“你挡着了,白痴”的这一刻,岩泉一才终于切身体会到何为徒劳,何为注定。

但他又的确真心实意地感谢那个高二的自己做出的这个决定。那个无路可走的岩泉一以分别为代价,企图断绝所有不切实际的念想,每个拿起手机又放下的瞬间,他都会为这选择值得与否而剧烈动摇。而直到这时,他才总算能够坦然安慰自己“没关系”,并非是已经能够与一切告别,而是不得不承认,纵使隔了九千多公里的山与海,纵使隔着即将永远尘封下去的那个秘密,独属于他们二人的那份默契也始终不会褪色。而这份默契,已经足够他撑过余生。

于是他终于妥协,又抱着一切如常的期待,在北美度过和及川彻隔着屏幕互相说废话的生活。然后在回国工作的第一年,就被及川彻以帮他租房子为由,将所有行李搬入了自己的公寓。

“一个人住太贵了,而且我想吃小岩做的饭。”

及川彻站在门口,浑身透着理直气壮,甚至笑眯眯地反手一指冰箱,大言不惭道食材都提前准备好了,就等大厨操刀。

而岩泉一也只能对着他无言地瞪了好几分钟,最后骂了一声,随后提起脚走进去,一边阴恻恻道今晚就下毒毒死你,一边拉开冰箱上下察看起来。

同居生活说不上有多美好,及川彻光鲜亮丽的排球明星外表下,本质仍是那个屁事贼多的娇气鬼。好在岩泉一和他相处二十年,已经完全摸清了治他的路数,于是一口气制定好同居法则五十条,范围之广措施之全,甚至涉及了门前公共卫生的打扫明细。以至于及川彻在被迫仔仔细细一条一条读完之后,阴阳怪气地发出了“你真贤惠啊小岩”的赞叹,然后就毫不意外地收到了来自岩泉一的头槌一枚。

在同居法则上,岩泉一动了一点私心,加上了“带人回来过夜要提前报备”这一条,及川彻瞧见后,当即就是一哂,好笑地说道:“报备了,然后对方难道还要搬出去一晚么?”

“当然。”

岩泉一语气毫无波澜,一本正经,自诩清白。当然他清楚自己不过是掩耳盗铃,但纵使如此,纵使是自欺欺人地躲到远处,也总要比在隔壁身临其境好受得多。

但出人意料的是,在岩泉一住进来之后,及川彻从未带人回来过夜。更甚者,就连女朋友都再没有交过一个。

对此,及川彻的自述是:太忙了。

他并非胡说,球队那边三天两头有急事,一忙便是一连好几周。而当得空时,他又像个宅家族,每天两点一线,训练完就回到公寓,除了和岩泉一学做菜,就是两个人一起看电视或者出门运动,然后在零点到来之前,严格遵守作息表准时入睡。

莫要说其他人,就连岩泉一本人,都觉得这生活健康平常得过了头,实在不符合两个二十五岁单身男子该有的状态。

于是,如他所猜到的那般,这平凡的生活在不到半年后就被打破了。

一切的起因颇为简单。那是在庆功宴上喝醉酒晚回家的第二天中午,岩泉一正被宿醉折磨地头痛欲裂,翻箱倒柜找解酒片,忽然就听见一旁的及川彻出声说:“昨天送你回家的那个女生,好像以前没见过呢。”

岩泉一其实对这类事很粗线条,如果别人不对他明说,他兀自思考一个月都难想的通。于是他停下动作,认真且辛苦地回忆了一下昨天晚上的场景,堪堪想起是谁,顺口回答了及川彻那女生的名字和工作,然后才问:“怎么了?”

他就听见及川彻安静了好几秒,接着瓮声瓮气地说:“她说,准备和你周末一起去看新订购的那批队服。”

他顿了一下,昂起头望向岩泉一:“我能一起去么?”

他很少于此类请求上如此直白,直白到岩泉一愣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行。”

岩泉一从不打算于自己的隐密心事上付诸任何行动,他已在这人身边旁观过太多剧情重复的快速恋爱和快速分手,虽不至于麻木,但也差不多习惯了。所以这次也一样,他带上及川彻去和那女孩赴了约。

若从媒人的角度来说,及川彻和那位女孩倒的确搭配,郎才女貌谈笑风生,临分别还顺其自然地加上了line,一番行云流水的操作,让岩泉一不由反省,与及川彻比起来,自己大概真的算不解风情。

第一桩月老的工作干得岩泉一内心百味杂陈,他自觉将舞台让给两人,主动加班,以免撞见尴尬的场面。等一周后的某一天下了班回到公寓,他想了想,还是主动问起及川彻发展得怎么样,却见及川彻懒洋洋地躺在沙发里,唔了一声,却是摇了摇头:“又没什么感觉了。”

“……什么?”

“约会太累了。”及川彻打了个哈欠:“我也只打算试一试,看来不太行呢。”

岩泉一站在玄关处,震惊得鞋子都忘了脱,他不但早已收到女方表示感激的短信,甚至都已做好了接受一切的准备,而此时此刻,面对和高中时期一模一样的及川彻,比起窃喜,胸腔中首先涌上来的情绪却是难以遏制的气愤。这气愤让他忘了一切情情爱爱,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斥责出口——你太任性了及川彻。

然而及川彻支支吾吾,满脸涨红,好似岩泉一说了什么很过分的话似的,气得连一句反驳也说不连贯,眼底都要隐约泛起水光了。

“我不过对你任性而已,小岩。”他怨恨地说。

于是埋藏许久、蓄势待发将近十年的那些弯弯绕绕,终于从地下破土,盘根错生,弥散成他们之间旷日持久的尴尬。岩泉一在某个上班的早晨突然宣布要搬出去,然后穿着围裙的及川彻直接手一滑,摔碎了他们曾经去陶土店选购的酷似排球的碗。他手指上的口子簌簌向下滴血,岩泉一脚步顿了顿,将茶几下面的医药箱拿出来打开放在桌子上,接着便一声不吭地走出了门。

当日晚上,岩泉一一直到凌晨才回来,刚进门就闻到一股消毒水瓶子打翻的浓烈气味,打开灯,就发现及川彻垂头盘腿坐在沙发上,小心翼翼地望过来。

茶几上还残留着消毒水乱溅的惨烈痕迹,一下就能想象到某人在疼痛之中一掌把它掀倒的场景,而罪魁祸首还卖惨似的将装着一堆红纸巾的垃圾桶往前推了推,又低声道:“好痛啊。”

岩泉一怎会不知道这人又在耍那惯常的示软技巧,然而纵使心知肚明,仍是放下包走过去,右手铁钳一般扣住他的手腕,左手又一丝不苟地沾着药水点涂伤口。

及川彻难得乖的得像个鹌鹑,疼得呲牙咧嘴了,手臂却是一毫米也不敢动,等到岩泉一松开禁锢一圈又一圈地开始缠纱布,他才趁机说已经和那个女孩子道过歉了,家里的卫生以后都我来做,但是最近做不了,因为手受伤了……

岩泉一贴上透明医用胶带,然后把及川彻需要用到的几瓶消炎药单独在茶几上摆好,将医药箱塞回原来的地方,最后才终于转头,望着及川彻,沉默了几秒,说道:“我打算搬出去了。”

偌大的客厅空间内,两个人的呼吸都好像停了半分钟,半分钟后,及川彻才慢慢皱起鼻子,声音有些飘地蹦出来:“什么时候?”

“现在。”

“你找到其他的同居人了?”

“没有。”

“那是为什么?”

“总不能一直住在你这。”

及川彻露出十分不解的表情:“为什么不行?”

他们之间很少出现这般直来直去的语言争锋,当然他们从国小伊始就分歧不断,只不过往常岩泉一往往只需要一两句话或者动作,就能让及川彻明白他的态度。何曾这般费力地去解释。

因而他只能烦闷地说出在一大串无法诉诸于口的理由杂糅之下最终得到的那个结果:“我们不适合住在一起。”

这一回,及川彻终于没再出声,大概是从未想到会从岩泉一口中听到这样的话,诧异地不明白双方到底是在哪方面出现了认知偏差。

而岩泉一也只觉得舌头打结,言语滞涩,由衷不知所措地站了站,随即只能转头回了房间。他关上身后的房门,对着屋子里的东西发了好一会儿呆,却不知该从哪开始。正出神,忽然就听到外面传来拉开门的动静。

若干秒过后,那门才被重重摔上,发出震耳欲聋的一声“哐”,震得床头墙上两人在青城时的合照都抖了一抖,落下星星点点的陈旧灰尘。

东西实在太多,岩泉一也不知道该拿哪些,便摸到什么算什么一律往箱子里塞,塞得差不多了,又想起什么,抬头望向了墙上的合照。

他盯着那合照看了看,走过去将它取下来小心地放进了包里。随后又在屋子里等了一会,仍没有人回来的动静,只好拉上行李箱,开始低头给及川彻发消息。

消息发出去十分钟,却如同石沉大海。岩泉一在空无一人的客厅站了站,默默想先这样吧,然后走至玄关推开门,还没踏出两步,就被墙角的大块黑影吓了一跳。

及川彻蹲在楼道里,像个离家出走又不知道往哪去的叛逆儿童,穿着件单薄的T恤,鼻子被冻红得一沓糊涂,仰头望过来的眼神却沸腾着不知名的怒火。

“你要去哪儿。”

“……哪儿都行。”岩泉一额角有些痛:“你到底在气什么。”

“那你又在气什么?”及川彻嘴唇微微抖动起来,他咬住,垂下头:“我已经道过歉了啊。”

岩泉一皱起眉:“我没在为这生气。”

“那到底是什么。……到底为什么?”及川彻嗓子有些低哑,“……我就这么难相处么。”

“…及川…。”

岩泉一张了张嘴,只觉得言语是这样的无力,而心里那道防线马上就要被这令人窒息的压力冲破。他闭了闭眼,缓缓吐了口气,拉起行李箱向电梯走去,电梯门在身前打开,他仓促地踏了进去。却在此时,在一片寂静之中听见及川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就那么喜欢那个女孩?”

岩泉一的脚步顿了顿,停了下来。“……什么?”

“………没什么。”

岩泉一站在电梯口,安静了大半天,才侧过脸来,面色微微发冷。

“你是因为什么,才去找的她?”

“……没什么。”

及川彻睫毛轻轻颤了颤,抬起眼,默不作声地望着他。

岩泉一的手指尖轻轻颤抖起来。他蓦然感觉到一阵荒唐,又觉得这场景有些滑稽。

他眨了几下眼,听见不太平稳的的声音从自己的牙齿里蹦了出来:“你到底以为,这种事算什么?”

“………”

“你还没长大么?!”

“那你呢!”

及川彻却不知被戳到了哪根神经,像困兽一般狠狠瞪着他:“你又以为我是你的什么?凭什么你可以想走就走,想疏远就疏远,想冷暴力就冷暴力?凭什么每次都得我来主动?!”

“我他妈没让你主动!”

“那你到底为什么走!”

及川彻胸膛呼呼起伏着,仿佛受到了莫大的背叛,抵在冰冷的墙壁上昂首咬紧牙关,而岩泉一的喘息却慢慢平静了下来。他垂下眼睛,望着自己和及川之间的那条地板裂缝,安静了许久,直到及川彻的呼吸也落入一片平静之中,才轻轻开口。

“因为我没法忍受你和别人在一起。”他说。

“……我怎么可能讨厌你。”岩泉一平静地说:“你误会了。”

及川彻的呼吸轻轻地停顿了一下。

“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也从来不想给你介绍任何一个女孩。”

岩泉一轻声开口,吐露那埋藏太久的秘密,与此同时感到一股酣畅淋漓的痛快从头颅贯穿到脚尖,他几乎没有停顿地继续说了下去:“我希望对你做那些事的人是我。是我来吻你,抱你,和你..”

这份痛快如同出鞘的利刃,几乎将所有陈旧的伤疤全都撕开,迸出鲜红的新鲜血液,在他全身上下沸腾地奔涌着。

仿若一次涅槃,一次向死而生。

“对不起……”

“不能继续做朋友了。”

“再见,及川。”

3.

岩泉一偶尔会觉得自己很没出息。

在破罐破摔将本打算这辈子都无人知晓的暗恋说出口后流落街头的现在,岩泉一脑子里想的,还是及川彻手上那道摔破了碗还在呲血的伤口。

“……该死。”

他皱起眉闭上眼,抬手捏了捏额角,在密浪般来往的人流中裹紧了衣服。夜晚两点,街道上的路灯打得比白昼天光还亮,岩泉一眼前是穿插来往的男女老少,或疲惫或兴奋或烦躁,却都步伐坚定,只有他提着个记不清装了些什么的行李箱,站在十字路口红灯与红灯的交界处,迷茫着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

在第三遍红灯熄灭的时候,身后的人撞开他的肩向前去,匆匆留下一声抱歉便不见人影,岩泉一被人流裹挟着,没有头绪地走着,手机在衣兜里震动起来,岩泉一下意识加快了步伐,又很快停下来,望着公交车站LED屏幕上一群说笑的少年发了好一会儿的呆,然后垂下头,从衣兜里拿出了第二遍响起的手机。

“岩泉,你在哪呢?”

花卷的声音十分清楚地传了过来。

“……外面。怎么了?”

“如果你有空的话,今晚可以去我家住么?”花卷语气恳切:“我最近开始要上夜班,怕美佳子一个人在家太孤单了,你替我去陪陪她好么?”

“……”岩泉:“是指你家的那只狗么?”

“对啊,之前不是带你和及川看过好几次……”花卷的声音一顿,很快继续道:“你记得吧,她很喜欢你,只不过稍微有点黏人…哎呀总之,你就帮帮我嘛,小美佳很怕孤单的。”

他张了张嘴,半晌,无声地叹出了一口气。

“……知道了。”

“太好了!”

岩泉一被花卷的语气弄得忍不住笑了一下,仰起头,公交车带起来的气流卷起一阵冷风,刺激得他鼻腔莫名有些发酸。

他吸了好几下鼻子,又安静了一会,然后才低声说:“不过,作为报酬,拜托让我多住几天吧。”

“……热烈欢迎!”花卷高喊。

花卷家的小美佳是一只黄毛胖肚圆鼻公狗,与美和佳两个字统统沾不上边,若要说优点,最突出的,大概就是能吃和能睡。岩泉用花卷给的备用钥匙一打开门,就看见小美佳毛茸茸地卷成一团,趴在自己的窝里睡得正香。

岩泉一将钥匙放在鞋柜上,放轻脚步踩上地板,刚走两步,小美佳就陡然站起来,精神抖擞地汪汪两声,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十分警惕地瞧着他。

直到岩泉走近了,在它身前蹲下,伸出手轻轻笑了笑,小美佳才猛然反应过来似的,尾巴愉悦地摇出了幻影,拱拱鼻子扭着屁股就往岩泉的手上送,仿佛这才是他久别重逢的主人。

“为什么唯独喜欢对岩泉撒娇?”花卷曾用忿忿不平的语气这样埋怨,他养小美佳已经一年,一年来好吃的喂着好玩的供着,若要说小美佳不亲他,那肯定是假的,但就是再怎么亲,只要岩泉一出现,小美佳就跟小蝌蚪找妈妈似的黏上去,甚至殷勤翻开肚皮,摆出任由岩泉一蹂躏的模样,看得花卷眼红不已,气得好几周不肯和小美佳贴贴。

若要说原因,岩泉一也说不清,他的确从小就招动物喜欢,长辈说这是孩童时期独有的天赋,然而他到长大也依旧如此,就连站在中央广场喂鸽子的时候,他身边的鸽子也时常要比其他人的多。因此花卷只能在多次诱使小美佳撒娇未果后放弃,自我安慰这一定是某种灵异事件,而彼时的及川彻却不以为然地说道:“当然是因为美佳酱看得出啦。”

“看得出什么。”那时的岩泉瞪他。

然后他就看见及川彻转过头来,脸上做出严肃正经的表情,眼底却泛着轻轻的笑意。

“因为小岩你,对撒娇从来一点办法都没有啊。”及川彻说。

在花卷家住下来的过程十分顺理成章,就在岩泉一抱着小美佳在沙发上昏昏沉沉睡去的第二天早上,花卷打着哈欠把他喊醒,提醒他该上班了,随后在他出门前将备用钥匙塞进他的兜里,一边说晚上见,一边就脚步虚浮地回了卧室补觉,还不待岩泉一问上两句,床上就已经响起不容打扰的鼾声,好似他和岩泉已经同居过许多时日了一般。弄得岩泉一只能一边将扒门的小美佳拎出去又补上狗粮,一边艰难地翻出件衬衫,揣着钥匙,踏上了好似无事发生的第二天上班路程。

花卷十分贴心,什么都没问过,只是十分偶尔地会提起及川彻的名字,然后悄悄地观察他的反应。岩泉一不知道花卷听说了多少,是听说的吵架,还是听说的告白,总而言之,对于花卷与往常别无二差的态度,岩泉一感激不尽。他不知道这场冲动之下的脱口而出最后会波及他的生活到何种程度,实际上他也一直未曾仔细去想过,毕竟一旦回忆这场事故的细节,就必然会想起那日某人一脸错愕的神情,就好似某个恶徒往一个无辜者清澈的人生大道上倾头倒了一盆淤泥污沙,这个无辜的人在手足无措的同时还记着找人收留无家可归的恶人,而这个恶人只会不害臊地承下这份以德报怨,捂着闷跳发痛的胸口,好几天都憋不出一句抱歉来。

然后在某一天,花卷突然对他说:“今晚去吃寿司吧。”

那时的岩泉一刚准备去上班,与下了夜班回到家的花卷打过照面,往日里困得眼皮都睁不开的人这时反常的清醒,但比起清醒,更多的是掩饰不住的期待和紧张,他睫毛飞快地抖了两下,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补充解释:“是、因为松川领了奖金啦,他说要请客,谁错过谁就是冤大头!”

岩泉一在某些事情上迟钝得人神共愤,在某些事情上又敏锐得不可思议。他沉默着与花卷贵大对视数分钟,久到花卷自己都快怀疑自己是不是露馅了,才终于有些无奈又好笑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在寿司店外瞧见及川彻的背影时,岩泉一并没有多么意外,他甚至主动和及川彻打了个招呼,随后很自然地坐在了他的对面。松川和花卷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地打开话匣子,聊起松川的天降奖金、及川迫在眉睫的赛事、花卷没有人性的上司,还有岩泉一球队里的新人,一句接着一句,流利地仿若提前对过台本,好似只要谁落下一句造成零点一秒的沉默空隙,就是这场毁了这场好友相聚的无情刽子手。

岩泉一惜字如金,及川彻却跟竹筒倒豆子似的,忽然有了说不完的话,又不知怎么就提起了过去的事,于是四人不约而同回忆起尚在青城的那段岁月,流利的台本对演突然变成即兴演出,花卷和松川肩搭着肩互相感叹当年的个人高光时期,及川彻说起牛岛若利和影山飞雄如今和过去的变化,语气逐渐深恶痛绝,那边的两个连连点头,拍着桌子一脸难受地谈论高三那时错失春高入场券的遗恨。一片情绪激昂之中,只有岩泉一悄悄端起酒杯,在及川彻讲起春高后发呆的那短暂几秒间,往他的手上轻轻碰了一下。

“敬队长。”

他在及川彻转头看过来之前偏开眼,对着两个已然上头的人说道,随即很快收到花卷和松川的大声应和:‘敬队长!!!’。寿司店的客人惶恐地看过来,老板尴尬地提醒他们小声点,四人连忙摆出社畜和成年人的样子乖乖点头,随后又在老板离开后四目相对,抿着唇偷乐,好似又回到那个酷热炎暑的训练日下午,在冰饮店吵闹一番被赶出来后,齐齐在街边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等到被送出寿司店,已经是各个面泛酡红,花卷打了个酒嗝,嘿嘿笑道小美佳来亲亲,松川连忙眼疾手快地将他从那几个已经打算报警的学生妹身旁扯走,道过歉后无奈地看向尚且能站直的岩泉一和趴在他肩上眼睛都睁不开的及川彻,问道:“你送他回去?”

岩泉一听着扫到耳旁的温热呼吸声,想了想,点点头。

松川松了口气,对着他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转过身将花卷拖走了,临到上到车里了,却还是没忍住,又打开车门,望向岩泉一有些犹豫。

“怎么?”岩泉一扬起眉:“表白的话,拒绝。”

松川一愣,噗嗤就乐开了花。他笑了好半会儿才停下来,平缓着呼吸叹了口气,然后抬起眼,对岩泉一道:“他跟我说,他当时差点就要答应了。”

岩泉一顿了顿,差点就要脱口而出‘答应什么’。好在酒精并没有将他的反应弧拉到那般漫长。

他慢慢后颈发热,脑瓜子嗡嗡响,又有点难言的窘迫,嗓子干得说不出话,只能别开脸摆摆手,让松川赶紧上车。

松川瞧着他,嘴角始终带着宽慰的笑意,却也没再故意调侃他,挥挥手就上了车。轮胎擦着地面向前滚动,松川和花卷的身影汇聚入零碎亮起的车尾灯中。而岩泉一站在路旁,等到秋风将脸上那点热都吹了个干净,才终于想起抬手,招了一辆出租车,将已经半睡着的及川彻塞了进去。

偶尔有这种时候,岩泉一会有些享受与及川彻之间的沉默,这是一种比滔滔不绝更让人留恋的无声氛围。这就和那份从不言说的信任,那些争吵后和好的记忆一样,是岩泉一永远无法割舍及川彻的理由之一。

在从及川彻家离开的那天晚上,他本以为这种沉默不会再出现,然而此时坐在出租车上,和及川彻分据后座两端,听着身旁装睡的人作出的深深浅浅的呼吸,望着窗外如同岁月般穿梭而过的光怪陆离的夜色,岩泉一才后知后觉地领悟过来——大抵这一切对他而言珍而重之的东西,在及川彻看来,也是一样。

重新走入熟悉的玄关时,岩泉一难得地生出一些怀念。他将及川彻扔进沙发,站起来四处看了好一会,才发现所有的东西似乎和他走时一模一样,就连那从茶几上滴落在地毯上的酒精印渍,都没人想起要去擦一下,就任由它留在那里,彷如赌气似的,等着另一个心疼地毯的人回家来动手。

岩泉一扫了眼还不打算起来的及川彻,想了想,动身去了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之前冷冻的蔬菜和肉,打开电饭煲开始炖粥,切胡萝卜的时候,他听见外面靠近的动静,等了有三四分钟,身后才迟疑地传来一声‘小岩’。

及川彻赤脚站在外面趴在门上,脸颊通红,微微皱眉看着他,“你在做什么东西?”

“青菜粥。”岩泉一说:“别挡门,去洗澡。”

及川彻抿着嘴,眼神跟着岩泉一的动作在厨房内转来转去,半晌才说:“我头好晕。”

岩泉一的手顿了顿,他转过身,就见及川彻的脸色红得有些不正常。

他下意识就想上前抬起手去摸及川彻的额头,手刚抬到半空才骤然想起什么,愣了一秒,放下手去客厅拿了体温计。

“测体温。”他命令及川彻。

及川彻十分老实地点点头,在岩泉一的指令下坐回到沙发上,安静地举着体温计,眼睛定定地注视着岩泉一蹲下身在冰箱里找冰块的身影,忽然就有些嗓子发哽。

于是岩泉一刚拿起冰块转过身,就猝不及防地瞧见了及川彻飞快躲开的红彤彤的眼睛。

“……”

岩泉一抓着冰块的手紧了紧,沉默良久,放轻了语气出声道:“先喝点粥再休息吧。”

及川彻眨了眨眼,嗯了一声,揣着体温计走过来,主动盛了两碗粥放在桌子上,默默地帮岩泉一拉开椅子后才坐下。拿起木勺,却不吃,只是抬头看着岩泉一,用眼神无声地等待他落座,仿佛怕自己一移开眼睛,岩泉一就会从他眼前消失似的。

岩泉一攥着体温计,犹豫了两秒,还是坐了下来。

他看着及川彻偷偷看了他一眼,然后才垂下头去喝粥,眼角微微弯起,睫毛上还挂着没擦干净的泪水珠子,跟着及川彻被热气烫得龇牙咧嘴的动作一起颤动。

“明天的比赛是几点?”岩泉一问他。

及川彻吓了一跳,手一抖,一块肉片就从勺子边沿掉回粥里。他很快坐直了身子:“我有亲属票……”

“我在家里看。”岩泉摇摇头,说完却察觉到及川彻的沉默,于是很快补充道:“花卷的那只狗最近发情,我不在它晚上会很暴躁,我怕它吵到邻居。”

及川彻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点点头,语气不明地轻轻笑了一声:“啊……小美佳,它还真是黏你啊。”

他嘴角挂着调笑,眉眼却没什么开心的神色,岩泉一皱了皱眉,望着他垂下头一言不发喝粥的动作,想了想,还是站起身:“我先回去了……”

“等一下!”

却见及川彻猛地抬起头,张开嘴无声地动了好几下,才说:“你、你……”

他说的十分艰难,结结巴巴半晌,才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句子:“你的很多东西,还在这里。”

岩泉一愣了几秒,哦了一声:“那我过几天来拿走。”

及川彻却咻的站起身:“不是,我是说……你可以回这里住。”

他咽了口唾沫,低声道:“你房间我已经打扫过了,里面的东西我都没动过,你随时都可以搬回来。”

“……不了。”岩泉一道:“我正在找新的房子。”

他说完,就见及川彻咬了咬牙,嘴唇抿得又平又紧,似乎是不知道还能说出什么挽留的理由,却又死死地盯着他,像是要把岩泉一盯出一个洞来。岩泉一只觉得手脚都不知如何摆放,他无法过多忍受这样的目光,别开眼又浅又快地呼吸了几下,提腿往门口走去:“我先走了。”

离玄关五步的路程,岩泉一走得像身后有猛兽在追,连鞋后跟都没提好就推开了门,然而刚踏出门外,就听到身后突然响起一句话。

“如果我说好呢?”

岩泉一握在门把上的手一僵,他的身形僵在门口,像个石雕一样一动不动,及川彻抓着靠椅,低声道:“反正,我也不讨厌小岩……你又比谁都更了解我。”

岩泉一顿了顿,转过身来看他。

及川彻却垂着眼睛,看着地板,微微拧着眉,“我们一起住了这么久,就算是同居,也不会有什么关系,吵架也是家常便饭,我比你更习惯……”

他语速很快,不知道是在说服岩泉一,还是在说服自己,岩泉一慢慢皱起眉,喊他:“及川……”

“而且如果是跟你的话,那些……我也可以。”

及川彻却兀自说了下去,好像个不吐不快的机器人:“可能…一开始会有些陌生,但可以慢慢适应,就先从约会开始,然后像普通人那样,不知不觉就会过渡到那个阶段,其实,其实现在、也不是不行,不过你得等我去查一下……”

“及川!”岩泉高声打断他。

及川彻一惊,抬起眼睛看着他,就见岩泉一低下头用手臂挡住了脸。

“够了。”岩泉一的声音低低颤着,“……够了。”

从及川彻的小区出来,外面开始飘起了小雨丝,好在雨势不大,岩泉一没有带伞,于是戴上兜帽,徒步回了花卷家。

上一次淋雨还是和及川彻一起,他们刚看完电影出来,准备去隔一条街的拉面店,还没走出十几步,滚滚乌云突然从后面追了上来,跟个花洒似的,浇了他们一个透心凉,两人浑身滴着水,站在拉面店的门口尴尬对视,最后只能找了一个角落里的位置,拿着老板好心好意送来的两块毛巾,劫后余生地享用晚餐。岩泉一洁癖发作,胃口相当一般,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一抬起头,却正好瞧见及川彻头发上的水掉进了面汤里,瞬间嫌弃地用毛巾一把按住他的头发,而及川彻弯着眼睛笑起来,玩心大发,就那样靠着他的手,吸吸溜溜地吃完了整碗面。

岩泉一曾经接到好几次表白,都是当场听到,当场拒绝,他有喜欢的人,因而所有的拒绝都不会拖泥带水。然而他知道,及川彻并非如此,这家伙谈过不知多少段恋爱,然而却实际上很有可能对恋爱一无所知。

于及川彻而言,在听到一份告白的同时,他可能就已经看到了这份恋爱结束的场景。但是当这份恋爱突然看不到尽头——比如,当他必须和他无法割舍的人保持恋爱关系时,及川彻就会突然意识到,并不是所有的表白,都如同年少时的樱花那般温柔短暂炫丽,它很有可能是一把无柄的斧头,要么选择尖利的那一面,与这人一一刀两断,要么选择粗糙的那一面,用余生的忍耐抵消这份漫长的钝痛。

而岩泉一知道,及川彻绝对不可能和他一刀两断。

他于及川彻,就如同人生中默认一定会存在的一部分,这一部分存在的如此理所当然,以至于及川彻为了挽留这一部分,甚至在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愿意说出所有的‘好’。即使他可能并不明白这份承诺之于自己的意义,又或是于岩泉一的意义。

回到花卷家,小美佳已经和花卷一起睡下,岩泉一经过花卷卧室,看见他正抱着被子,被窗子外面的光晃得皱起眉。他放轻脚步进了房间,走到窗边,帮他把窗帘拉上,就听到身后的人动了动,含糊出声:“岩泉?”

岩泉一拉好窗帘,回到门口,说:“继续睡吧,我帮你把门关上。”

“及川呢?”花卷撑着床有些费力地起身。

“我送回去了。”

岩泉说完,就见花卷迷迷瞪瞪地瞧着他,突然嘿嘿笑了两声,卸下力气向后躺倒在枕头上。

“那就好。”花卷打了个哈欠,说道:“晚安。”

岩泉一静了静,关上了门,“晚安。”

4.

收到岩泉的短信时,及川彻正在做赛前准备,他惊讶地盯着手机看了又看,随后马上仰起头,朝观众席上的亲属区望去.

一排一排,仔仔细细扫过去,然后在最下面一排看见了刚刚入场的岩泉一。

岩泉一抱着一块灯牌,上面十分夸张地印了及川彻的名字,还在一闪一闪地发着霓虹色光。跟在他身后的花卷和松川往这边瞧过来,和及川彻对上了视线,马上拍了拍岩泉一。岩泉一回头看了眼花卷,然后顺着花卷的手望过来,及川顿时站定了,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又不自觉眯起眼,想要看清岩泉此时脸上的表情。

但还很遗憾,他的视力还没有卓越到此等地步,只能远远看见岩泉抬起手摇了摇,随后又停了一下,改成双手举起灯牌摇了摇。

他的动作很笨拙,像个穿着玩偶服招手的棕熊,显然不太习惯在观众席上做这么招摇的动作,摇了两下立马就收起了手,惹得及川彻别开头笑了起来,却又莫名感觉到一股不自在。

这是理所当然的,毕竟往日岩泉若是过来,一定会直接到跟前和他做赛前的聊天,像这般,如此清晰将他们划分为球员和观众的距离,或许还是第一次。

第一次,让及川彻自高三毕业后再一次十分深刻地意识到,他和岩泉一不再是球网同一边靠一个眼神就能耍得对手团团转的金牌搭档。

甚至岩泉一很可能再不会和他并肩站上他最喜欢的排球赛场,而是远远地站在球场之外的观众席上,只要他不想再为及川彻加油鼓劲,便任何时候都能自由地转身离开,就如同那个夜晚。而及川彻将没有任何挽留他的方法。

球场的顶灯铺天盖地地罩下来,落在及川彻弓起来的背上,他蓦然觉得后心慢慢发凉,下意识地发起抖来。

“彻?”队友察觉到他的异样,上前关切地问:“马上要上场了,没事吧?”

“……没事。”

及川摇摇头,听到一身急促的预备哨声,反应过来,陡然低下头,在手机上飞快敲下两个字。

他皱眉盯着屏幕上的‘别走’两个字,突然就有些莫名的脸热,还没收回眼,岩泉一的信息就已经回过来了。

-白痴啊?

-加油。

及川彻眨眨眼,嘴角抑制不住地想上扬,他抿住嘴角,一把锁上手机,转身跑上了场。

鞠躬再站起,及川彻望向对面的队伍,余光依稀能扫到观众席,灯光已经暗下来,但他还是确信视野角落的那一点彩色的亮光,一定就是岩泉一举着的那块灯牌。

他全身的肌肉开始绷紧,然而脑子却异于常人的冷静,冷静到他自己都稍微有些惊讶,一边开始敏感地捕捉场上所有队员的信息,一边还能分出一丝思维,缠绕在‘他在看我’这个认知之上。

而这一认知,有史第一次,让他几乎全身热血沸腾。

“今天……及川的状态是不是有点恐怖?”

花卷小声地在岩泉耳旁嘀咕:“我都看得冷汗倒立了,感觉今天状态格外的……特别?!”

“你那是什么形容啊。”松川笑起来,但也表示赞同:“不过的确是,有点,该怎么形容,开心?紧张?……”

“亢奋。”岩泉一笃定地说。

亢奋的及川彻在第一局领导队伍打出了25:20的惊天好成绩,本来是略胜一筹的对手,却整场被及川盖过了风头,他像一个真正的将军,领导各类攻手将对方球队攻击得措手不及,又在第二局时,凭借惊人的毅力将比分拉到了29:31,随后在第三局,以一个让球场鸦雀无声的二次进攻长吊球,破天荒地提前结束了这场比赛。

“正好没买花。”岩泉一干咳两声,开玩笑要把灯牌塞进他的怀里:“送你了。”

他这嗓子一出,花卷和松川都看了过来,岩泉一在他面前蒙了好几秒,才神色迷茫地点点头:“我知道啊。我当时就在旁边。”

及川和他对视一眼,耳根子登时发起热,而岩泉也忽然没了声音,两人目光复杂地对视半晌,一旁的花卷响亮地咳嗽了好几下,松川很快心领神会地出声道:“去哪儿庆祝?”

及川彻想了想,视线下意识转向岩泉。岩泉一却在盯着不知道哪里发呆,等到花卷喊了他一声,才猛地回过神,抬起眼望向及川彻,不到一瞬又很快移开,勾了勾唇:“哪都行,反正有人请客。”

而及川彻盯着他的嘴角看了好几秒,才陡然反应过来瞪起了眼:“谁说要请客了?!”

然而此时另外三人已经兴致高昂地并肩往门口走去,高声商量一定要去本区最贵的米其林餐厅,对身后及川彻追上来的抱怨充耳不闻。出了体育馆上了车,及川彻轻哼了一声掏出卡,正骄傲地高昂下巴说着:及川大人带你们去吃米其林,要记得感恩戴德,却见一旁的岩泉一点开导航,食指一点就选中了最上方一行的常用地点。

及川彻愣住了:“你们这是要把我送回家,然后自己去吃?”

岩泉一冷笑一声:“也可以。”

及川彻惶恐地瞪着驾驶座上的人,脸震惊地颤抖起来,然后就听后排的花卷憋着笑道:“是岩泉说,想一边看以前的比赛回放一边吃拉面。”

“拉面?哪来的……”

及川彻正要脱口而出我不吃外卖的拉面,然后就想起什么,对着岩泉一的侧脸眨了眨眼,一下没了声音。

“我想吃清汤的!”花卷喊道:“好几次起晚,岩泉做的拉面都冷掉了,今天我要吃烫烫的那种。”

“那我要冷冷的。”松川嗯了一声:“最好加冰块,免得被花卷烫到。”

“又不是让你吃!”

岩泉一从后视镜望了眼后座吵着要买乌龙茶还是生啤酒的两个人,勾了勾嘴角,又收回视线,转向副驾驶座上从方才就再未出声一直望着窗外街道发呆的及川彻。

“你想吃什么?”岩泉一想了想,低声说:“不吃拉面也行。”

话音还没落下,就见及川彻飞快地把头扭了回来:“我想吃。”

他和岩泉一对上视线,直勾勾地看了几秒,然后又莫名没了声,长而茂密的眼睫小心翼翼地抖着,面色隐隐透着不知从何而起的别扭。

岩泉一安静了片刻,点点头说了声好,随后靠回座椅上,将视线一丝不偏地全数放回车前的红绿灯。而及川彻嘴唇无声地瓮动了好几下,最后也只是抿紧嘴角,又将头转开,迎面对上吹乱了额前碎发的夏末暖风,轻轻地皱起了眉。

及川彻没有告诉过岩泉一的是,他并非第一次接收到来自同性的告白。

更加准确地来说,这种经历已经有过好几次——比他高的,比他矮的,比他强壮的,比他瘦弱的。面对这诸多颇为复杂的心意,及川彻一概礼貌地微笑听完,然后再礼貌地当场婉拒,将温柔和残酷两项工具结合得炉火纯青,就和他从小到大处理那些在鞋柜里塞不下的情书的方式如出一辙。

当然不是不惊讶,但也说不上晴天霹雳,不过是在被扭扭捏捏喊出去的那几秒内对这颇为熟悉又颇为陌生的场景感到些许无所适从,因而莫名想要将趴在桌子上补觉的岩泉一起喊上。而等到被岩泉一巴掌拒绝的几分钟后,和那人面对面站在天台或楼道或树林中时,几分钟前还稍有波澜的情绪已经都平息成一湖死水,脸上一副我在听你说的表情,脑子却在神游天外,认认真真地思索起回去后如何找岩泉一报仇的事情。

唯一一次,让及川彻称得上印象深刻的告白,来自岩泉一的一个后辈。

那位后辈非常不一般,是一个几乎没有棱角的家伙,相貌突出,性格谦逊,处世周到,甚至于向及川彻告完白的下一句,就是‘我知道没有希望,所以前辈不用回答,请像平时那样相处吧’。

及川彻自然是点头说好。这是他的语言习惯——在所有一眼看不出问题的请求上给出一次尝试的应允。及川彻知道这大概有些鲁莽,但他从不想改正,与此同时也坚信自己承担得起每一个说出口的好,包括其后莫名牵带出的责任和可能让人心情不愉快的后果。也正是这一习惯,让他身边的女孩子来来又去去,却没哪个能撑完一整个季节。

因此,在微笑着接受了那位后辈的挽尊请求后,及川彻也同样的,并没有预见到这一举动将会给他带来什么。

他所以为的如常相处,不过是偶尔在走廊上见到的时候互相打个招呼,或者是等尴尬期过去,再邀请他来看几场球赛——毕竟在此之前,两人的交集也不过如此。

然而在好几个平常的学校日早上,当岩泉一连续三天提着不同口味的精致甜点上学,并且在他两眼放光的视线下啧一声将甜点直接送给他时,及川彻才终于在冲昏了头的惊喜之下,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哪里有些不太对劲。

“你不是不喜欢吃这个么?”在第三天的蛋糕前,及川彻艰难忍住丛生的津液,首先将疑惑脱口而出:“干嘛要天天买?”

“这不是买的。是后辈送我的。”岩泉一打着哈欠说:“你不是喜欢么,我就顺便接下了。”

“……后辈?”

及川彻张着嘴,莫名有些愣住,看着眼前的甜点盒子出了会儿神,岩泉一仿佛察觉到什么,转过同样扫了一眼他的表情,安静了几秒。

“你要不吃,我就告诉他别送了。”岩泉一目光中带着询问。

“不用。”及川彻笑了一声:“……没事,我喜欢吃。”

于是,以此为契机,那位明明已经偃旗息鼓的后辈,在越来越频繁来找岩泉一请教各种问题的同时,总是大方地送来一些岩泉一没什么兴趣而及川彻却大概率会偏爱的甜点,而岩泉一在感激地收下之后,毫不犹豫地就会转手送给及川彻,还语重心长地劝道:“你什么时候当面感谢下人家啊,这东西很贵的。”

而及川彻嘴唇开开合合好半天,最后也只能有气无力地答了声‘嗯’。

那时的及川彻足够温柔,却不够残忍,他心知肚明这是某种以退为进的狡猾手段,却着实不知道如何才能在岩泉一被缠绕进来之后干脆利落地做个了断。

如今想来,那位后辈的确很聪明,一眼就选中了岩泉一作为牵制及川彻的中间人。毕竟岩泉一笨拙的很,又是个石头脑袋,甚至顽固到藏着一份暗恋十多年不肯松口,一被发现,就破罐破摔地要和二十年的竹马一刀两断。对这样的岩泉一而言,拒绝就是拒绝,接受就是接受。若是及川彻诚实地告知他来龙去脉,他必定会毫不犹豫地替他回绝后辈的所有礼物。而及川彻不知为何,就是不想让岩泉一知道这份告白的存在,于是只能闷着头吭吭吃完,平生第一次对甜品感到难以下咽。

与岩泉一偶尔从背后望过来的目光相比,那是远为张牙舞爪,咄咄紧逼到让人退避三舍的一份心意,就好似铺天盖地涌下来的洪水,让及川彻不时就会喘不上气。当后辈和岩泉一越来越亲近,以至于他想要和岩泉一一起回家,就必须和后辈一同回家的时候,这份窒息终于达到了顶峰,他在岩泉一为了后辈‘想在近场观看前辈比赛’的请求,而从身边所有球员问到指导老师甚至于对面球队的二传手才终于要来一张近场球票的时候,忍了又忍,也最终没有挡住那句阴阳怪气的话从唇边溜出来。

“你们该不会是在谈恋爱吧?”

彼时正是后辈拿了近场票欢天喜离开后独属他们两人的珍贵又短暂的回家路途,他站在岩泉一落后一步的位置,望着落日余晖在那人肩头撒下散碎金箔,那金箔跟着身体一起随着他的话语慢慢停住,而及川彻心中疯狂后悔,大脑飞速运转思考到底说什么才能补过,却瞧见那肩头上的金箔动了起来,岩泉一侧过脸,唇角抖了一下,紧接着低声回话:“如果是呢?”

如果是呢。

及川彻从未料想过这种可能性。事实上,在多年以后的现在,在那时还深埋的那个秘密终于冒出苗头的现在,他终于警醒这种可能不但存在,并且变成事实的几率还很高。

然而那时的及川彻一无所知。

然而纵使一无所知,及川彻依旧是极为自信、且极为笃定地摇了摇头。

“明明有我在啊。”他说。

数十秒后,那双倒映了漫天夕阳的眼睛很快地眨了两下,他看见岩泉一别开了一点脸却忽然笑了起来。

一开始是压着嘴角憋笑,再然后是用手握拳挡住从嘴角逸出的笑声,而等到及川彻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害臊起来并用手捂住脸长长啊了一声的时候,岩泉的笑声才像冲破河堤的浪潮一般,毫不收敛地在晚霞降临的天穹下回荡,惊得河堤下玩耍的国小生们惶恐得四处张望,草地上遛弯的小狗们绷起尾巴警惕地高吠,而及川彻苦恼数日的那些东西,却就在这个放肆又爽朗的夏日傍晚,骤然间烟消云散了。

第二天社团活动结束后,及川彻换下训练服,抱着排球来到学校门口等岩泉一,五点钟的宫城县上空乌云密布,街道地面上,一簇一簇小水洼正在密密泛开涟漪,及川彻搓了搓被吹得冰凉的胳膊,紧贴着暖和的岩泉一钻进自家竹马撑开的大雨伞下。岩泉啧了一声,一边嘲讽他为了耍帅不穿长袖属实是脑子有问题,一边同他胳膊挤胳膊地躲在伞下向家的方向走去。及川彻靠在岩泉一的右边肩膀上,昏昏欲睡得快要睁不开眼睛,直到走至往日和那位后辈分离的街道口,才恍然意识到,今日居然整整一天都没再见到那位后辈。

他愣了愣,渐渐就停下脚步,下意识看向岩泉一。

就见岩泉一也顺着他的动作停了下来,侧过脸,却是望向那条分岔路口。

而那时小雨慢慢,交叉路口处的行人来往匆匆,四处都是皮靴和高跟硬底踏开水坑的清脆破裂声,远处机动车道上,悠长的鸣笛声沉闷蔓延,此起彼伏,一声盖过一声,仿佛在比谁的喇叭更高昂,天色猛地昏暗,街道两沿的路灯尚未反应过来,空中就滚起了轰轰长雷,将一切雨声风声车声人声不由分说地盖过。

而正是在这最适合沉默的时刻,及川彻看见岩泉一张了张嘴,视线慢慢地定在他脸上,紧接着用这世界上只有某一个人可以听见的声音,平淡开口。

“我只想和你走这条路。”他说。

当二十五岁的及川彻遥遥回望十六岁那两个沉默对视的身影时,在惊讶顿悟和恍然等诸多情绪先后交替占领大脑过后,余留下来的,却是一股从左心房弥漫至指尖的苦涩。

这苦涩让他喉咙做痒,鼻腔发酸,面对着场景中另一个从十六岁煎熬过近十年岁月来到二十五岁的少年,却甚至连一份怀念都不敢说出口。只能默默等待那份苦涩褪去,再来珍而重之地品味回甘的甜。

又或许,其实那时的及川彻早已心知肚明,却又不假思索地将这处处露馅的秘密抛在了脑后。少年时的太多事情在那时的及川彻看来都理所当然,理所当然到不可思议,所以他才会在听到那句话的第一个瞬间,在一切后知后觉涌起之前,就毫无后悔地点下了头。

“我也是。”十六岁的及川彻说。

5.

将花卷塞进出租车又告知地址后,及川彻退至路边,接着下意识顺手就关上了门,等到回过头了,瞧见路旁眉梢扬起的岩泉一,才猛然反应过来两人早已没有同居。

他顿时就有点紧张,抬手就去拦那辆已然打火发动的出租车。然而刚转过去,就被岩泉一从身后拉住了手臂。他力度很轻,只是抓了一下及川彻的运动外套,甚至还没有抓稳,及川彻就吓了一跳,微微睁大眼睛回头看他。

他看见岩泉一盯着自己的脸愣了两秒,随即面不改色地松开手,才说:“我今晚不去花卷家,我想……”

出租车司机按了两下喇叭,在嗡嗡作响的引擎声下大张旗鼓地启航,驶入了主街道,‘我想’之后的内容就这样被高昂的杂音盖了过去。于是及川彻满耳只剩下了前面那半句——‘我不去花卷家’。

不去花卷家,那去谁家呢。他想。

还有谁家呢。他又想。

及川彻看着那条柏油马路,莫名有些出神,与此同时手心隐隐冒出一层冷汗,他感觉自己好似回到了白天时那个空旷无边的排球赛场,视野角落处有一粒小小的霓虹灯牌在闪烁,心脏同血液奔腾得越来越热烈,唯独大脑出奇的镇定,甚至可以区分耳畔用不同声色高呼的‘及川’,只不过眼下,那些声音全都变成了岩泉一各式各样的嗓音。

“及川。”

真实的声音透过空气的微震传来,及川彻回过神,抬起头,才发觉岩泉一已经从他身旁走出好几步了,只不过和预想有些偏差的是,他走的并不是回小区的方向。

“我想买个面包。”岩泉一朝他偏偏头:“一起去么?”

“……去。”

及川彻小跑几步过去,又慢慢停在了和岩泉一拉开一步远并肩的位置,瞧了一眼岩泉一,和他同步调地,慢慢往小区附近的便利店晃去。

及川彻租住的小区地理位置很好,交通便利,又远离闹市,十一点过后,附近一片区域都变得十分幽静,路上偶尔有车辆打开远光灯飞驰而过,轰响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那炽目的亮光将视线所到之处全部占满,及川彻眯了眯眼,偏过头,就见岩泉一的侧脸被那远光灯照得煞白一片,于是漆黑的眼珠,紧抿的嘴角,眉心间的两道竖纹,登时都从黑夜的掩盖下暴露,无从遁形。

“不是说,”及川从他的侧脸收回视线:“在家看么?”

“哦,嗯,原本是这么打算的。”

岩泉一吸了吸鼻子:“但拿着票,又空着近场位置,想想太浪费,就来了。”

“……所以你是心疼那个位置才来的?”

岩泉一低低笑了一声,看向他:“不然?”

及川彻睫毛抖了两下,转开头,轻哼一声:“你要是坚决不来,我也可以把票给别人啊。眼巴巴想要的不知多少呢。”

“啊,是么,”岩泉一配合地问:“有多少?”

及川彻皱皱鼻子:“反正很多。”

岩泉一侧过脸,打量着他的神情,脸色有些犹豫,随后又收回了视线。两人并着肩,又默不作声地走了一段不长不短的路,及川彻已经开始思考下一个话题了,却听见岩泉一轻声问了一句:“既然有那么多人,为什么首先给了我?”

他语气没什么起伏,一边说着,一边步履不停向前走去,走出好几步的距离,才发现及川彻没有跟上来。

于是他停了下来,回头望去。

就见及川彻站在原地,眉头轻轻皱起,正定定注视着他。

“你是真的不知道才问的么?”他说。

他嘴角压得低低的,语气中含着本人都未察觉到的一丝轻颤,像受了某种冤枉或委屈,却见岩泉一只不过瞧了他一下,就很快别开眼,声音低了下去,“那要不要继续?”

及川彻愣了愣,脸上浮现出一抹茫然的神色,就听到他往下说:“继续……像这样、”

岩泉一顿了一下:“像这样…像以前那样。”

他说到一半,却有些苦恼似的,抿着嘴,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而对面站着的及川彻却隐约从这支离破碎的话语中明白了些什么。

“……你是想说,像以前那样,”及川彻想了想:“做朋友?”

他也不知道他们是何时不再是朋友的,虽然岩泉一曾经说过‘不再做朋友’的话,然而无论是谁,都会下意识把这当成一句脱口而出的气话,毕竟他们可是及川彻与岩泉一,他们一起长大,一起成人,一起流汗流泪流血,一起迈过漫漫二十年,才终于来到堪称满意的如今。他们之间的关系太过繁杂,繁杂到可以用若干词语来定义,却唯独容不下‘绝交’二字。

然而即便是这样,及川彻仍是在第一直觉的驱使下说出了‘朋友’两个字,说完之后看着岩泉一,看见他安静了大半会儿,才草草点头,好似有些着急地低声问:“如何?”

“…什么如何?”

“可以么?”

“可以什么?”

“……我们继续做朋友,如何?”

“……好啊。”

及川彻大概永远想不出任何拒绝和岩泉一做朋友的理由,二十年前是这样,如今也是这样,所以纵使大脑一片空白,但他的身体还是率先应了下来:“好啊。”

然而话蹦出口了,又感觉到嗓子莫名滞涩起来。及川彻闭上嘴,喉结滚了几下,又张开唇,却没能发出更多的声音。

他觉得自己应该为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小小地雀跃一下,毕竟那日岩泉一说出的那最后一句再见,曾几次害他在半夜心悸惊醒。而如今这噩梦总算醒来,他本该长长呼出一口气,再将久久悬起的那颗心放回正位。但不知为何,却只能感觉到从脚后跟缠绕上来的一股冷意。

那冷意慢慢充斥他的四肢,最后裹上他的五脏六腑,让他胸膛之下的某处猝不及防隐隐胀痛起来。这胀痛四处弥漫,却又不知源头,好似张牙舞爪的恶魔,试图和他融为一体,悄然窥视他的内心。

及川彻一点一点皱起眉,停下了脚步。

“岩……小岩。”

及川彻等了一会,才见手已经摸上门把的岩泉一身形顿住,转过了头。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冷光从玻璃墙上的磨砂贴纸中穿过,打在岩泉一的发梢和风衣夹克之上,他双手都插在兜里,耸着肩膀,又绷着脸,大概是衣服太薄,尚且抵不住深秋的习习凉风,目光疑惑地望过来,而及川彻大脑依旧空白,上嘴唇碰碰下嘴唇,想问你冷吗,又想问你想吃什么面包,还想问你待会去哪儿,张开口,却突然蹦出来一句:“那件事,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在说完这句话的第二秒,才陡然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顿时感觉嗓子噎住似的,怎么都发不出声音,只能唰的一下面无血色,祈祷岩泉一不要理解成别的意思。虽然他也说不清楚别的意思是哪个意思,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说出这句话,又在期待何种回答。此刻的他仅仅是恳切祈祷便利店的欢迎光临电子音能够赶在那句话传入岩泉一耳朵之前到来,然后顺便将一切其他的余音都盖过去。

但是欢迎光临并没有响起。

然而岩泉一也并没有听到。

“你说什么?”岩泉一站着没动:“我刚刚没听见。”

及川彻十分惊讶地挑起眉毛。

他看见岩泉一垂下眼侧过身,单手拉开了便利店的门,对他侧了侧脸:“先进来吧,外面风太大了。”

及川彻站在原地愣了许久,直到岩泉一又喊他,才哦了一声,走上前跟在他身后进了门。

“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及川彻极少于为难人一事上有如此执著的精神,他偏爱恶作剧,却不偏爱戳别人的痛处,尤其是面对眼下稍不谨慎就可能导致破裂的关系。及川彻多日来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生怕一不小心就要和这人分道扬镳。但在此刻,在岩泉一显然打算糊弄过去再给他一个台阶下的此刻,他突然就从不知道哪里生出了一股无名火,这火烧得他昏了头迷了眼,只想对脑中的一切听之任之,想一句又一句地逼问岩泉一,逼问他到底喜欢了多久,为什么一直不说,又为什么突然说,为什么那时候走,这时候又不走。纵使在心中某一个地方,他早已对这一切有了答案,可他就是莫名地不满足,想听岩泉一亲口把每一个字都说出来,想知道他说的时候会不会咬牙切齿,会不会红了眼眶,会不会又气又委屈,会不会浑身颤抖。

及川彻对于大脑之中呼啸而过的这一切都没有太多惊讶,他只是预感到马上将要发生些什么,那将要发生的事情可能会让他后悔,也可能不会,他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他心甘情愿被所有氛围蛊惑,然后将那些自己或许都不太清楚的,却已经在他血管之下呼之欲出的东西,悉数告知给岩泉一。

于是他敛息屏气,就好像曾经等待那声开赛哨声响起的无数个过去,等待命运的号角吹起。

“不记得了。”岩泉一静静地看着他:“等到发现的时候,……就那样了。”

及川彻仓促地吸了一口气。

他想要知道的答案,岩泉一没有掩瞒或有撒谎,就如同这二十年以来,每一次及川彻耍性子故意为难的时候,岩泉一就会干脆利落地把他认为及川彻想听的所有都和盘托出。冷淡的,轻易的,好似这漫过整个青春的单恋,正如吃饭睡觉一般平常。

而他们又是这样的默契,几乎每一次,及川彻都能完美而细微地把握住岩泉一情绪从风平浪静突变到波澜壮阔的那个临界点,然后在临界点到来的前一秒见好就收,将所有暗潮涌动抚平。

所以及川彻是如此清楚地感觉到,甚至隐隐可以听到有谁在耳边告诉他:这是对话结束的最好的时机。

然而他却问岩泉一:“现在呢?”

岩泉一像是出了会儿神,视线从及川彻脸上移开,落在了无人大道尽头的两盏沉默的路灯上。他的瞳孔上,浅浅倒映着半层亮光的波纹,仿佛一滴永远落不下来的眼泪。

“现在,”他喉结上下滚了滚:“终于、稍微开始后悔了。”

及川彻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那口不知从何时开始憋住的气突然就从全身逸了出去。

他看见岩泉一嘴角抽动了一下,好像是想笑,却没能摆出笑容,最后只是咬住牙,嘶嘶地深呼吸了两声。

“对不起啊,及川。”

他听到岩泉一的声音在广袤的静谧中细细颤抖起来:“对不起。”

及川彻睁大了眼,胸膛慢慢地起伏,接着剧烈鼓动起来,好像里面装着一个风机,而那颗心脏就是风机的动力泵。他开始耳鸣,喉腔发酸,肝水倒流,声带被烧的辣疼,于是又开始失声。要等到鸣噪消失,风机歇工,才终于能堪堪发出一点声音。

但及川彻又无法回答。

他说不出没关系。

他红着眼眶,浑身颤抖,咬牙切齿,又气又委屈,想狠狠扳住岩泉一的肩膀,掐住他的声带,捂住他的嘴巴,让他把所有实话都吞回肚子里,此生此世都不要再让他听见。

然而他最后不过是站在那里,在漫长到足以吞噬所有的静默过后,才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软软地松开了攥紧的拳头。

“……回去吧。”他听到自己喃喃:“我们回家吧,小岩。”

6.

“出门前稍微仔细点啊。”岩泉一对他进行说教:“万一把家具泡了或者流进插座就完蛋了。”

而及川彻靠在沙发上昂起头,脸上挂着疲惫的微笑,只是睡眼惺忪地咕哝:“没办法,我还不太习惯一个人住呢。”

及川彻的决赛撞上了岩泉一的出差,但两人都没有对此说些什么,只是在出差的前一晚简单地讨论了一下对手球队习惯用的招数,然后就互道了晚安。第二天一大早,岩泉一拉着行李登上了国内最早的航班,及川彻吃过他留下的早餐,看过他写的便条,笑了笑,随后穿上队服站上了球场。这一天,飞机在日本国界上驶过一千公里的空程,比赛在体育馆内持续了不可思议的一个半小时,两个没能说出祝福和遗憾的人,在未知的时空距离两端惴惴不安。直到手机终于响起那叮叮两声,岩泉一才终于动了一动,跟对面的客户说了声抱歉,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沉默了几秒,随后重新放回兜里,面不改色点点头说道您请继续。

比赛以仅仅三分的差距,冷酷地敲定了不可逆转的胜与负。球队气氛萎靡,及川彻却成了那个安慰所有队员的人。花卷和松川面面相觑,被及川彻宽慰的笑容弄得不敢说话,于是战战兢兢将所有细节一丝不落地告知了岛国南端的岩泉一,却迟迟没等到回信。直到聚会散场,及川彻慢悠悠地晃荡到了岩泉一的小区楼下,才收到一条‘你在哪’的信息。

他两下回了信,登上电梯,来到门前,刚伸手去内兜掏钥匙,就听到屋子里传来的脚步声。

下一秒,门被拉开,岩泉一穿着十分少见的西装站在玄关处。他手上抓着一条红领带,领口被他自己拽松了一些,露出脖颈下方的锁骨。他上下仔细打量过及川彻,然后冲着他点点头:“欢迎回来。”

“啊。”及川彻呆呆站着:“欢迎回来。”

岩泉一看着他,侧了点身:“不进来么?”

及川彻眨了眨眼,似乎在认真思考岩泉一的这个问题,沉思了半晌,才稍微点点头。过了几秒,却又很快摇摇头。

“不用。……我就是过来还钥匙。”

他从衣服内兜中拿出岩泉一的公寓备用钥匙,探身进去放在了墙边的鞋柜上,两人又对站了一会儿,及川彻才抓了抓脸,退后一步:“那我回去了。”

岩泉一抓着门把手愣了愣,有些没反应过来,一直望着及川彻的背影走到电梯口,才喊他道:“及川。”

及川彻回过头,扬起眉毛看向他。

岩泉一斟酌了一下用词:“你还好吧?”

“什么?”

“比赛,”岩泉一顿了下:“打得开心么?”

及川彻沉默了几秒,笑了起来:“小岩很担心我么?”

“……当然。”

“那么,我打得很开心。”及川彻低声说:“不用担心。”

他说完,就对着岩泉摆了摆手,随后提起脚踏进了电梯,然后又在电梯天花板上毫无温度的冷光下,对着岩泉一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而岩泉一抓着把手站在玄关,怔愣地看着那道门阖上,直到电梯上方的红色指示灯显示电梯已经到达一层,才慢慢皱起眉头,莫名其妙地感觉到一阵陌生的别扭。

决赛结束之后,及川彻的训练日程短暂的放松下来,借此机会享受了一段平静祥和的独居时光。当然这不过是假象,才刚刚第一个周六,他就因为煎牛排的的时候把酒撒进明火里而引发了一场小型事故,好在这事故不过是他在吓得一窜三尺高后摔在地上伤到了胫骨和手肘,并没有造成烧伤或者更可怕的后果。而岩泉一得知这件事之后,直接联系朋友在厨房装了个火警洒水器,及川彻自知理亏,没有反对,等到改工师傅离开,才小心地咽了口唾沫,辩解当时自己不过是出了一会儿神。

“谁管你啊。”岩泉一烦躁至极,撂下他的轻伤报告就准备回家,及川彻赶紧喊:“小岩!”

岩泉回头瞪他:“又做什么?”

“能不能帮我叫个外卖嘛……”及川彻趴在沙发上,下巴放进臂弯,像无精打采的小狗一样耷拉着两条眉毛,惨兮兮地望过来:“手机屏幕摔碎了还没修好,牛排也掉到地上了,我现在肚子好饿。”

他手肘绑着修复弹力带,腰侧贴着绿油油的膏药贴,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止疼药的味道,岩泉一瞪着他看了半晌,最后磨了磨牙,拿出手机,“要吃什么。”

“小岩做的拉面。”及川彻笑起来。

岩泉一抬起头,扫了他一眼,收起手机往门走去:“那你还是饿死算了。”

“啊等等!别走嘛!什么都行,只要是熟的!”

他说完,等了一会,才发现及川彻没有动静。垂眼看去,就见被他用手按住的及川彻一动不动地趴在沙发上,头埋进靠枕里,肩背上的整条肌肉都紧紧绷着,耳廓却不知为何,泛着一线淡淡的红。

岩泉一愣了愣,松开了手,随即就见及川彻像解除封印似的动了几下,松懈开肌肉,头却依旧埋在枕头里,发出闷闷的声音:“你不一起吃么?”

“……昨天剩的咖喱牛肉还有一大锅,放不到明天,我今晚得吃完。”

及川彻乱糟糟的脑袋一动,转头望向他,双眼放光:“咖喱牛腩!”

“只有我一个人的份。”

及川彻哼了一声,一扭头又把脸埋进枕头里,岩泉一好笑地勾了勾嘴角,起身准备去看看厨房里洒水器的效果,却忽然听到及川彻忽然出声道:“小岩,你记得前田瑶么?”

岩泉一蒙了一下,“谁?”

就见及川彻抱着靠枕,轻声说:“你去过我们队训练用的体育馆吧,那里最近换了新的区域经理,是个女生。上次碰上,聊了一下,她说她也是青叶城西的学生,…叫前田瑶。”

岩泉一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但还是仔细搜寻了一下记忆,随后摇了摇头:“不记得。”

话音刚落,就见及川彻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鼻子以下部分埋在靠枕里,目光却透着一些惊讶。

“干嘛?”

“你怎么会不记得?”及川彻不知为何,轻轻皱起了眉:“高二那年夏天,取物竞跑比赛举行到一半,那个女孩子就中暑晕倒了,教导主任吓了一大跳,跑过来的时候还在赛道上摔了一跤。”

岩泉一慢慢眯起眼,脑子中模模糊糊出现了一些画面,却听及川彻说到一半又停了下来,目光直勾勾地注视着他。

“……你就不能说完么?”岩泉一啧了一声。

及川彻眨了一下眼,安静了片刻,才继续说:“那时候,是你把她背去医务室的。”

岩泉一有些意外地挑起眉,但也的确在这句话后终于回忆起了那幅及川彻所说的画面。

“哦,想起来了。”他嗯了一声:“所以呢?”

“……我和她聊天的时候,她向和我提起到你,想知道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岩泉一思索片晌,这才恍然大悟这段突然起头的对话目的,于是他了悟地点了点头:“这样的话,过几天我和你一起过去体育馆那边吧,顺便和前田见一面。”

然而话音落下许久,却迟迟没有听到及川彻的回答,他看向及川彻,就见及川彻垂着眼帘,正兀自皱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是不是,只要别人不说出口,你就永远不会发现其他人对你的心意?”

岩泉一手搭在门把上,怔愣地伫立了大半天,才有些不确定地问:“你说什么?”

“……我在说,那女孩喜欢你。”

及川彻垂着睫毛,盯着玻璃桌面上那份寿司,手指在那盒盖上不轻不重地抠了抠,然后才放轻了声音说道:“我当时就在医务室外面。她问的话我都听到了。…后来我听到她偷偷哭了一小会。”

岩泉一简直一头雾水,他拼命回想那个医务室和那个中暑的女孩,实在想知道自己当时做了什么,居然惹哭了一个女孩。然而这画面却是这样的陌生,以至于在他的记忆中没有留下任何的分量。他沉思良久,无能为力,只能有些窘迫地问及川彻:“我对她说了什么?”

及川彻的脑袋动了动,神色讶异地抬起脸来看他,却慢慢发现岩泉一并没有在撒谎。

他忽然就有些脸红,又像是生气似地皱了皱眉,随后却又露出一些失落的神情,耷拉着眼角垂下了视线。

“……我也不记得了。”他说。

及川彻瘪了瘪嘴,一下掀开那餐盒,夹起一整块寿司就往嘴巴里面送,吃得腮帮子一鼓一鼓,像只生气的河豚。而岩泉一站在玄关处沉默良久,最后只能有些糊里糊涂地说我走了,然后才皱着眉离开了及川彻的家。

7.

在青叶城西排球部的社团聚餐上乍然瞧见京谷贤太郎左手上的订婚戒指时,长桌两旁的所有人都是一惊,随后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哇哦’的起哄声。左一句‘交往多久了’,右一句‘什么时候结婚’,逼问得京谷贤太郎满脸通红,像面试一样支支吾吾老实回应前辈和同届的火热调侃,直到岩泉一用啤酒将所有人都赶走,他才终于抓到一丝喘息的机会,赶忙将位置换到长桌的角落处,在岩泉一的右手旁心有余悸地吐了口气。

“抱歉,真不是我们小题大作。”对面的花卷贵大笑弯了腰:“主要是真的没想到,京谷居然会是我们中的第一个啊。”

“你连对象都没有。”岩泉一往京谷贤太郎的盘子中放了一串鸡肉串,说道:“怎么好意思说后辈。”

花卷不在意地撇撇嘴:“那也不止我啊,我们四个不都是单身汉么,青叶城西贵族F4!”

“不,我是黄金单身汉。”松川一静强调道:“请不要把我列入名字这么挫的团体中。”

“咦?难道及川学长没有对象么?”

金田一听到花卷的话,立刻转过头来好奇地问了一句,他一问,其他几人也纷纷望了过来,就连埋头吃鸡肉串的京谷贤太郎都停了手,认真地侧起耳朵听八卦。

及川彻正在喝啤酒,面对一众聚集过来的诧异目光,嘴角不由抽了抽:“……这很奇怪么?”

“当然奇怪啊。”花卷道:“本来以为最早参加的该是你的婚礼呢。”

及川彻白了他一眼,视线扫过角落的人,又落回手上的酒液上,轻哼一声:“谁说我会办婚礼了。”

“欸?及川学长打算终身不娶么?”金田一惊讶道。

“你到底怎么理解的啊!”

“而且那个发球,比以前还要……”

“她说看中的那件婚纱快要被其他客人订走了,让我赶紧过去。”京谷贤太郎抠了抠脸,嘟囔着说:“抱歉了,岩泉学长。”

他皱着眉,拧着脸,仍是过去那个刺头的模样,但眼神却含着以前从未有过的、大概本人都没有察觉到的温柔。

岩泉一笑着说没事,拍拍他的肩起身送他出去。寿司店的暖气吹得人头脑发晕,岩泉一出来站在门口处,望着京谷贤太郎朝他挥挥手往婚纱店跑去的身影,用手掌搓了搓热烘烘的脸,莫名就想起了及川彻的那句,‘谁说会办婚礼了’。

他不是没和及川彻讨论过这种事,事实上更准确的来说应该是及川彻曾经问起过他这件事,这家伙看着是个花花公子,却对婚姻有着不可思议的童话般天真的固执,但他又对自己的天真非常了解,因此还特地拐着弯子问岩泉一:“你觉得你会离婚么?”

而岩泉一云里雾里,完全不知道这人又是哪根筋搭错了,但瞧他神情那么正经,还是假装思索了一下,才摇摇头:“不会。”

他语气颇为笃定,实则却还有半句没说出来:因为我不会结婚。

而那时的及川彻则是很感兴趣似的,稍稍睁大了眼睛:“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不会和不喜欢的人结婚吧。”

岩泉一莫名其妙:“这不是当然的么。”

却见及川彻愣了一下,眨了眨眼,才意识到自己没有表达清楚,于是又说:“我是指,你会一直喜欢一个人,喜欢到只想和他结婚,然后结婚后也一直喜欢么?”

“……你到底要问什么?”

及川彻拱了拱鼻子,却没有再解释,只是顽固地又问了一遍。岩泉一被他缠得受不了,啧了一声,只好回答:“是。然后呢?”

“没什么。”

及川彻却摸了摸鼻子,嘴角浮上一些笑,又弯了弯眼睛,吹了声口哨:“小岩还真专一。”

“……得意什么。”岩泉一莫名不甘,反问他:“那你呢?”

“我什么?”

“别装傻。”岩泉一扣住想要溜走的人的背包,狠狠道:“赶紧说。”

及川彻猝不及防被他拽回到凳子上,嘶嘶喊痛地揉起后腰,侧脸瞧了他一下,又很快移开眼睛。唔了半天,才语气轻佻地说:“我大概,会是那种被求婚说服的人吧。”

“……什么?”岩泉一讶异挑起眉:“怎么不是你求婚?”

“这还用问么?”及川彻理直气壮,斜过眼睛来看他,好似知道什么,又好似一无所知,眸子中盛满了傲气和笑意。

“当然是谁更喜欢谁来求啊。”他说。

而岩泉一哑口无言,心脏狂跳,脑袋充血了大半天,最后也只能咬牙切齿蹦出一句:“你是真的欠揍啊。”

那时的他们太过年少,大好人生刚刚起步,谁都不想将未来的百般可能定死在一条路径上,然而十六岁时的动心又太过美好,不管如何压抑,也无法否认那想要将其延续一生的冲动。岩泉一曾经想象过及川彻的婚礼,按那家伙所说,婚礼规模不该太大,最好只有一些亲近的朋友,可以是日式,可以是洋式,主要看对方的喜好,但他一定要是最帅的那个,他们会一起筹划细节,面见父母,撰写请柬,然后在神明的见证之下,手握着手,毫无愧疚地说出一生的誓言。

再然后呢?

“再然后……可能会吵架,可能会离家出走,可能会一刀两断?”及川彻笑着说:“好像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

岩泉一没想到浪漫骤然就跌落到现实,下意识心脏一紧,然后又听到及川彻嗯了一声,接着语气有些认真地说:“但是,到了最后,一定又会在一起的。”

岩泉一挑起眉:“这也是电视上演的?”

“不是。”却听他说。

岩泉一愣了一下,好奇看向及川彻,却见那时的及川朝这边偏了一点脸,望向窗户外面五点钟的夕阳,两侧的脸颊被落日渡上一层淡淡的绯红,他张开嘴,像是在叹息,又像是在同谁的耳朵说悄悄话似的,呢喃着说了一句:“因为我舍不得,说喜欢我的那个人。”

及川彻找出来的时候,岩泉一正靠在墙边发呆,夜晚的气温接近零度,及川彻看着他被冻红的鼻子,朝他脸上呼了口热气,才把岩泉一从出神中唤醒过来。

“你他妈喝了几杯酒。”岩泉一瞬间捏住鼻子:“好浓的酒精味。”

“你没喝的都塞给我了。”及川彻哼了一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又垂下头,用鞋后跟踩了踩结起薄霜的地板,低声说:“在想什么啊。”

岩泉一看了看他,安静了片刻,转身朝店里走去。

身后的脚步声顿了顿,随后才跟了上来,和他一起无声地穿过走道。寿司店的暖气依旧很足,岩泉一好不容易凉下去的皮肤一下回了温,大堂内几乎满座,人声鼎沸,吵得岩泉一几乎要听不到身后的脚步声。两人一直默默走至包厢门口,声音才终于降低了一些,而岩泉一已经开始再度头昏起来,他揉了揉太阳穴,正打算拉开门,却忽然被身后的及川彻按住了手臂。

他愣了一下,转头看过去。

“不好奇么?”及川彻的脸也被这暖气烘烤得热红,他微微皱着眉:“为什么我不办婚礼。”

岩泉一揉太阳穴的手停在半空。

“……你连对象都没有,说什么婚礼。”

及川彻抿了抿唇:“谁说没有。”

岩泉一顿住了:“什么?”

“我不是说现在有。”却见及川眉头又皱得更深了,与此同时定定地看着岩泉一的衣领:“我……我是……”

他咬着牙,像是在和谁打架似的,两道眉毛皱出能够夹死飞虫的竖纹,一双眸子却仿若藏着一本书,岩泉一仿佛能看到一大堆字,却完然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我在……努力。”

及川彻又突然像卸了劲一般,肩膀耷拉下来,声音变得没有了气力。“……我在努力。”他又说了一遍,好似一位徒劳无功的失败者发出的喟叹,抓着岩泉一手臂的力度慢慢的松懈了下来。岩泉一却不知为何,陡然大脑嗡鸣,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在眼前闪过,又一瞬即逝,来不及看清。

“你们俩怎么这么慢。”拉门被从里面拉开,花卷探出头来,吓了一跳:“我正准备去找你们呢。”

“……吹了会儿风。”岩泉一干咳了一声回答道。

他脑子发涨,闭了闭眼,轻轻拉开及川彻的手,走了进去。及川彻在门口站了站,也跟在他身后进了包厢。金田一和国见去了卫生间,桌子上又多了几盘烤串,岩泉一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拿起一串慢慢吃着,听花卷说起公司搞的年末福利活动,正说到一半,他突然想起什么,啊了一声,低头从包里面掏出了两张西餐厅的用餐券,摆在了桌子上。

“我们公司送的,圣诞节双人晚餐券,但是我圣诞节要加班。”花卷小声骂了一句公司,然后看向几人:“送你们了,谁要?”

“啧,去不了,我那天得出差,不在日本。”

松川摆摆手,看向及川,却见及川在发呆,他愣了愣,看着那两张票没做声,随后又转向岩泉一:“你要……”

“我不用。”岩泉一说:“你拿着吧。”

然后他就看到及川彻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半晌说了句‘好吧’,从花卷手中默默接过了那两张券,又若无其事地将券塞进裤兜,接着重新端起了盛满金黄啤酒的透明玻璃杯,怼着酒杯一小口一小口地掇着。

社团聚餐结束的比他们想象得要早,大家都有各自的工作要忙,有的几个住的比较远,还得赶去搭车。岩泉一和其他人一一告过别,然后把手插进衣兜,往车站走去。走出几步,听到后面追过来的脚步声。他眨了眨眼,没有回头,等着那脚步声磨人性子地慢悠悠来到和他并肩的位置,才转头看过去。

“车呢?”

“喝多了,头晕,不想坐出租车。”及川彻把脸缩在厚绒围巾里,说着:“去搭公交,顺便醒醒神。”

“谁让你跟喝水一样的灌。”

“那我有什么办法。”

“不喝不就行了。”

及川彻将嘴巴藏在围巾下面,没有说话,岩泉一偏过头,看着他拧巴的神情,方才那一闪即逝的念头又从脑中穿了过去。

他眨了眨眼,莫名就问出了口:“出了什么事?”

“你怎么又问这个。”

岩泉一静了几秒:“是因为你刚说的……那个人?”

他看见及川彻的睫毛很快地颤抖了两下。

良久,才听到一声‘哦’。

岩泉一挑了挑眉,嗯了一声,没再继续往下问。两人在寒冷的街道上继续走着,一直走到了公交车站,才停了下来。

岩泉一望着车牌皱了皱眉:“不知道还有……”

“那人跟我告白。”及川彻却在这时忽然打断他说:“我弄砸了。”

岩泉一微微怔了一下,转过头看着他。

他看见及川彻低下头,抿了抿嘴:“然后他生气了。”

“……可我不知道该怎么道歉,他才不会把这当做同情。”

岩泉一嗓子紧了紧,他张开嘴,不知怎么有些失声:“及……”

“我……”及川彻却不由自主地深深皱起眉:“舍不得,那个说喜欢我的人。”

一道亮光从视野的角落照了过来,那是及川彻回家的公交车,岩泉一指尖轻轻发着抖,看见及川彻终于抬起头,侧过脸往那辆车望了过去,他眼神定定地望着光源的方向,他嘴唇动了动,却突然话锋一转,问起:“那张圣诞节的券,你真的不想要么。”

而岩泉一看着他绷紧了的嘴角,僵硬扭着的脖子,还有眼底薄雾倒映的那道照破黑暗的车前灯,忽然之间就明白过来了那困扰他数日的、在及川彻身上发生的那场变化的谜底到底是什么。

“我要上班。”这场觉悟来的如此突然,岩泉一完全不知道如何应对,只是下意识回答:“……你不要么?”

及川彻依旧是紧紧盯着开到眼前的公交车,嘴唇动了动,才轻声说:“对方可能没空,所以……”

“那也留着吧。”

岩泉一却忽然打断了他,与此同时听到自己的心脏像灌入咖啡因一样跃动了起来:“没准他突然就有空了。”

他瞧见及川彻愣了愣,随后陡然转过头来,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公交车唰得开到车站前,刹停了下来,在及川彻身后打开了门,而及川彻只是怔怔望着他,黑色的眼珠不敢确定地抖动着。

“上车。”岩泉一提醒他:“这是最后一班。”

“你……”及川彻瞪着他:“圣诞节……”

他突然像是结巴了,断断续续只能蹦出来几个词,脸颊却突兀地泛起一片淡红,好似对冷空气的延迟反应。岩泉一听见公交车催促的铃声,赶紧伸手推了推他,及川彻这才反应过来,闭上嘴,回身上了公交车。他站在窗前,视线紧紧落在岩泉一身上,还没来得及抓住扶手,车子就着急地发动了起来,岩泉一看到他猝不及防地在惯性驱动下被甩向车厢后方,最后傻头傻脑地撞在了一个柱子上,紧接着就和那辆车一起消失在了道路前方。

岩泉一望着那车尾灯慢慢跑远,眨了眨眼,突然就低下头笑得停不下来,笑得蹦出了好几滴眼泪,良久,才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在及川彻曾经站过的空气中呼出一口白雾,鼻腔慢慢泛开一股酸意。

8.

十二月份,接近年底,各行各业的脚步都前所未有地快了起来,被忘却的年底目标和计划终于被手忙脚乱地重新拾起,所有人都铆着一股劲儿,争取在新年钟声敲响之前为这庸庸碌碌悄然流逝的三百六十五天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就在这兵荒马乱的收尾时期,圣诞节如期而至,街头上竖起了巍峨的圣诞树,merrychristmas的巨大LED灯在半空上金光闪闪,而岩泉一在公司里被手边堆成山的工作弄得晕头转向,等到终于将最后一份报告书发送出去,精疲力竭地走出公司,看见被倾盆大雨浇得奄奄一息的圣诞树时,才恍然想起上一次与及川彻见面已经是好几周之前的事情了。

拿出手机,点开软件,来自同事和朋友的祝福挤得提示框都装不下了,却唯独及川彻的那个聊天框依旧处在一片沉寂之中。

岩泉一的喉结轻轻滚了一下,他移开眼睛,想了想,又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将手机塞回裤兜,在大雨之中踱回了家。

他低下头,在合拢的手掌中吐出一口气,搓了搓,再塞回兜里。却就在此时,仿佛跨越数年的情景重现一般,他的手机忽然震动了起来。

岩泉一一惊,飞快地拿出手机,看着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却愣了几秒。

居然是他的小区物业。

“不在,我马上回去,请问有什么事?”

“啊,是这样的,与您同层的好几个住户刚刚跟我们反映,在您家门口……”

岩泉一一边走,一边听着物业的讲述,却在听到那边说了些什么之后,慢慢停下了脚步。

“喂,岩泉先生,您还在在么,需要我帮忙喊警察么?”

“……啊,没事。不用了。”

岩泉一嘴唇动了动:“我认识那个人……大概。”

岩泉一低低喘着气,跨出电梯,站了一会,等到呼吸平缓下来,然后才轻轻转过头,望向自家公寓的大门。

他看见一个黑影,正蹲在门旁的墙角边。

那人垂着头,抱着膝盖,像个无人领养的小狗,那人的手上,攥着花卷给的那两张已经过期的晚餐券,那人的口袋里,藏着一朵被打湿了的玫瑰花。

“……及川。”岩泉一喊道。

他看到那个黑影惊了一下,接着猛地站起身,那两张纸券被他手指捏的窸窣作响。他哑着嗓子,张了好几次口,都没能发出声音,最后才终于勉强低声说了一句:“你回来啦。”

而岩泉一无声地在电梯口站立了好一会儿,直到楼道里的灯悉数落下,银润的月光流了进来,一片昏暗中只剩两双赤红的眼睛时,才哑着嗓子,啊了一声。

他动了动,走上前,来到离及川彻一步之遥的距离,停了下来,安静了一会,然后从他的口袋里轻轻抽出了那只玫瑰花。

及川彻抖了一下,低声开口:“我……”

他‘我’了好几下,也迟迟没能说出更多的内容,声音却慢慢嘶哑起来。岩泉一看着他在黑夜之中发亮的眼睛,就如同二十年前那样一般,在昼夜不分的所有时刻,明晃晃地照过来。

他终于轻轻叹了口气,抬起手,将那朵玫瑰花插进胸前的口袋,随后上前一步,用额头撞了撞及川彻的额头。

“我知道。”他低声说。

然而及川彻身形一僵,怔怔地望着他。

一眨眼,忽然就哽住了嗓子。

“……那天,你出差那天…”他咬着牙:“那场决赛,我根本不想输……”

“我准备了很久……我以为我们一定会赢。”

他一张嘴,却是毫无头绪地突然说起已经过去好几个月的那场决赛,满腹委屈,句不成声,好似快要被如浪潮一般的不甘和后悔压垮,又仿若一个未经世事的孩子,倨傲地守着那份无人所知的原则,却无法抑制地恳求一个迟到太久的拥抱。

“那个时候……我想,要是你在,我一定会赢。”

“明明你……”

“明明你说过……”

我怎么舍得呢。岩泉一想。

他怎么舍得呢。及川彻想。

而在岩泉一并不知晓的那段相遇中,在及川彻看见那位名叫前田瑶的经理的第一面,那尘封数年的记忆就已经在及川彻脑海中如同超清电影般一帧一帧地闪现。他看见那时的自己站在医务室的窗户外,听着那个坐在床边的女生说完谢谢,然后小声地问岩泉,这样做女朋友会不会不高兴。

“我没有女朋友。”岩泉一这样回答。

及川彻侧过脸,透过窗帘的缝隙,瞧见那女孩的脸上浮起一层轻盈的粉,她抿了抿嘴,支支吾吾想要再说什么,却见岩泉一低头帮她喷着药,又继续低声说:“但是喜欢的人,有一个。”

女孩眨了眨眼,她垂着头,眼底闪耀的光芒黯淡下去,沉默了几秒,慢慢道:“不表白吗。”

她明明是在问岩泉一,窗外的及川彻却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他瞧见岩泉一想了一下,然后却摇摇头,浅浅勾了一下唇角。午后的阳光从网纱窗口零零散散落在他因为奔跑而发红的脸颊上,浮起薄薄一层碎金,好像他整个人都在发着光。

“没关系。”他听见岩泉一说:“因为我会永远陪在他身边。”

七月末旬,蝉鸣沸天,远处的体育场上冲锋哨突起,余音不散,悄悄藏住所有少年人的高喝和低语。而及川彻站在窗外,等到两人都离开了,又听着那树枝上的夏虫聒噪了大半天,才动了动,低头拿起了手机,飞快敲下一行字。

-去买饮料了,买一送一,小岩要不要喝宝矿力?

-我要喝果汁

-只有宝矿力

-那你废什么话

-……不给你带了!!

-不稀罕。

及川彻瞪着那屏幕上的三个字,狠狠啧了一声,起身就冲到校园商店内买了两瓶橙汁,然后在整个校园中撒腿狂奔,四处张望,直到在排球场的门口,望见了手上端着两瓶宝矿力的岩泉一,正靠在墙边望着校园商店的方向出神。

而那时的阳光照在那少年的身上,他昂着头,挺着胸,像个永远不会后悔的笨蛋。及川彻走过去,高声喊道‘小岩’,随后就看见那个人很快转过头来。他眼底泛起从未褪色的光芒,他肩背坚硬得像一块千年不化的顽石,固执地只肯对着及川彻的方向。

“好慢啊。”

他听见他骂道,随后垂下眼睛,瞧着他手上那两瓶橙汁愣了愣。

“白痴么。”

他又骂,然后就忍不住地笑了起来。那笑声飞上云霄,淌入岁月,盖过及川彻漫天作响的心跳,在他十六岁的世界中荡然回响。

而在这一刻,早在这一刻,及川彻就知道,他永远都离不开岩泉一了。

王子和夹子的冒险故事

lof忘发了,补

捏进食小岩腮帮子

花邪嗯嗯嗯嗯嗯哼嗯哼娃娃亲,我这一生就是给我产品拉磨的命,花邪花邪徐磊你什么时候能麦我们家花邪,麦两口看看实力,,,徐磊你麦花邪吧,我什么都会做的,我什么都会做的,,,,,,,,

彩蛋是毛球堆堆

攻单性转

三O草O春O

特制蓝色番茄酱

头发太难画了sos

哥吉拉也是

这么可爱的模版我们小草莓也要拥有!!

于墨脱邮局发现的一张老照片

当事人看起来很幸福......吧?

家属也坚定地(?)送上了祝福

跟秋老师约了p2的梗图改编,缺德到了完美的程度啊啊啊啊,客哥表情参考p3官漫那张著名笑脸hhh

好吧只是像耳朵而已(p3参考

NE之第三种结局

《第三者》Normalending的延续,非常个人向,喜欢撕扯得鲜血淋漓的爱。癫人及川彻创造出一个两败俱伤又迷之温馨的he。(放心,只是刀,不死人)万字预警。

1、

那日天气很好,淡蓝的天空飘过几朵浮云,在窗前发呆的后藤听到门外有声音,迅速回到病床,拿起读到一半的书,假装认真阅读。

病人转来一个右眼受伤的年轻男人,后藤看他有点眼熟,不记...

病人转来一个右眼受伤的年轻男人,后藤看他有点眼熟,不记得在哪里见过。

男人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转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后藤低头看书,假装自己没在看。

护士叮嘱几句就离开了,新病人不仅面孔英俊,声音也好听,一看就是那种很会讨女孩子喜欢的男人,向来对后藤面无表情的护士难得态度温和,令后藤暗暗心惊。

病房只剩下他们两个,安静在日光中弥漫,后藤发着呆,突然听到新病友的声音:

“很好看吗?”

后藤惊醒。

新病友说:“我看你在这一页停留了很久没有翻动,内容很吸引你吧?”

“不,不是。”后藤慌忙否认,却嘴笨地不知从何解释起。

男人问:“是初中生吗?看上去好小。”

后藤说:“高、高中,刚上高中,休学了。”

看似温暖和蔼的新病友突然话锋一转,“那是为什么自杀呢?”

后藤这才发现自己没有把缠着绷带的左手腕藏起来。他脸色苍白,欲盖弥彰地用被角盖过左手,小声地说,“没,没有的事。”

男人自顾自地说:“这么胆怯,是被校园霸凌了吧?连还手的勇气都没有吗,真是可怜。”

后藤悄悄红了眼睛。

不料男人并不在意小病友的过往,说:“不问问我为什么住进来吗?”

后藤被勾起好奇心,鼓起勇气,问:“为,为什么?”

男人嗤笑道:“当然是我眼睛受伤了啊!看不出来吗?真是个小笨蛋。”

后藤难得大胆,“才不是笨蛋。你的眼睛,为什么受伤?”

男人倏然望过来,笑问:“想知道吗?”

后藤忽然对上他的眼睛,忙低下头,红着脸,手指轻轻揪着被子,轻不可闻地“嗯”了声。

男人一本正经地说:“是我自己弄的。”

后藤讶异地抬头看他:“啊?”

男人笑眯眯地说:“在餐厅看到分手几年的前任,看到他和别人约会,脑子一热,就用餐叉捅了眼睛,因为完全不想看到那个画面。”

后藤持续震惊中,嘴巴没合上。

男人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是精神病?”

后藤欲语又止。

男人轻松笑说:“我们都是精神病,所以关在一起啦!”

后藤既感动,又苦涩,又难过,百感交杂。

男人说:“你好,我是及川彻。”

2、

后藤听这段的时候直接惊呆,“不怕,不怕疼吗?”

要知道,他在左腕上划下一刀之前,经历过无数的彷徨和犹豫。

及川彻骄傲地说:“这就是我和你们这些凡夫俗子的区别。”

后藤心想,这有什么好骄傲的?

也许在这病房中寂寞太久,也许因为及川彻看上去很好说话,后藤泛起一丝八卦之心,问:“你,还喜欢你前任吗?”

及川彻笑着的眼眸凝结冰霜,他恍若无事,又隐隐咬牙切齿地说:“他就是个渣男!”

后藤大吃一惊,结结巴巴地说:“男,男的?”

“我将那么纯净、珍贵的真心捧到他面前,他偏偏不要。”及川彻显露一丝恨意,“我的心脏,滚烫的,跳动的,血淋淋地捧给他,他说他不要!”仅剩的左眼泛起血丝,及川彻陷入某种癫狂,“他怎么可以不要!”

如虔诚的信徒侍奉他的神,他给的,他怎么可以推开不要!

后藤小心地说:“可能,他不喜欢你吧。”

及川彻反倒笑了,说:“怎么可能,他这辈子最爱的人就是我。”

这人真的有精神病。

后藤默默地往另一边挪动。

及川彻大约看出他的害怕,说:“我们之间刻骨铭心的爱情,你们这些没经历过的毛头小子是不会懂的。”

哪个十几岁青春期的小孩经得住大人这么说,后藤胆大包天地说:“可是他不要你了。”

及川彻的眼眸又幽深起来。

后藤说:“你说你们都分手好几年了,他跟别人约会,你犯得着自戳眼睛吗?”

及川彻不屑地说:“你懂什么。”

后藤胆小怕事,但读书多,说:“如果真的那么喜欢他,那当初为什么答应分手?那这几年为什么不追回他,而是眼睁睁看他和别人越走越近?现在伤害自己有什么用?”

及川彻脸黑得像炭一样,浑身肃冷。

后藤又怕了,怯懦地提议:“如果现在把他追回来,应该不算晚吧?”

良久,及川彻才回一句:“用你说。”

3、

及川彻大约是个名人,但不是明星。

这是后藤观察两日得出的结论。

因为来看及川彻的人很多,大部分是大高个,还有不少叽里咕噜不会说日语的外国人,看起来像是运动员?他们都是看一圈就走,及川彻应付自如。

傍晚,后藤问:“那个人,没来看你吗?”

在他看来,及川彻是个有被爱妄想症的精神病,什么“这辈子最爱他”之类的全是谎言,说不定连眼睛受伤的原因都是糊弄人。

及川彻说:“他会来的。”

后藤问:“他知道你为他受伤吗?”

及川彻从鼻子哼出一口气。

后藤说:“真的不痛吗?”

“这几年,我在国外。”过了好久,及川彻才开口,“我知道有人追求他。但是逃避的想象和亲眼看见的真实画面,完全不同。在那一瞬间,我能想到他们亲吻的样子,想到那张原本只为我潮红的脸,想到他在其他男人身下……我宁可去死,也不想看到这些。”

后藤困惑不已,“可是,你们已经分手几年了啊!”

少年睁着天真的眼睛,说:“他跟其他人怎么样,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殊不知,这点是最恨的。

情绪一上头,什么都不顾,他要毁掉自己的眼睛,只求永远不能看见他们情意绵绵。

及川彻喃喃道:“如果当初杀掉小岩就好了。”

后藤没听清,“什么?”

房门被敲了敲,一个年轻人手捧康乃馨推门进来,看到右眼贴着绷带的及川彻,似乎愣了愣,说:“及川。”

他把鲜花放在小桌上,“还好吧?”

来客坐在床边凳子上,说:“别哭,你伤的眼睛,现在这情况不好落泪。”

及川彻委屈地忍住眼泪。

来客笑了笑,“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

其实他来过医院,前天送及川彻来医院的几人中就有他,听说及川彻情况稳定就回去处理后续了,没进病房,所以后藤没见过他。

很年轻,很温和,利落短发,眉眼间写着爽朗,看着像是毕业不久朝气蓬勃的体育老师。

及川彻说:“你怎么才来?我等了你好久。”

来客说:“这两天有比赛,我要跟全天。”赛前热身、赛中受伤、赛后肌肉放松,都离不开运动治疗师,况且他们要收集数据,根据运动员的现场表现优化运动计划。

及川彻垂下眼帘,眼红红的看着很可怜,“对不起,小岩。”

来客说:“如果你不是在病床上躺着,我一定会揍你。”

及川彻不说话。

来客叹息一声,“怎么可以伤害自己呢?”

病房陷入沉默,只有及川彻的抽噎声。

来客像是注意到表面看书实则偷听的后藤,说:“你好,这两天,及川这家伙打扰到你了吧?不好意思,如果有不好的地方,我让他道歉。”

后藤连忙摆手,“没没没,有人陪我说话,我很高兴。”

来客笑容明朗,“你好,我叫岩泉一,是这家伙以前的搭档。”

4、

“后藤同学的学校有排球社吗?”岩泉一说,“排球是一项十分有趣的运动。”

岩泉一说:“不一定哦,队伍中有不同的位置,如果是自由人的话,灵活为上。后藤同学的话——”躺在病床的少年孱弱得像风吹就折断的小草,小岩沉吟片刻,说:“可以先从基础训练做起,逐步提高体能,同时开展接球发球之类的简单训练。”

及川彻说:“小岩职业病又犯了。”

岩泉一说:“抱歉,不该胡乱地替你规划。”

后藤心里有点感动,“不,我很喜欢,其实我从小到大都没接触过运动。”

“运动什么时候都不会晚。”岩泉一说:“而且你这个年纪打排球不算迟,可以考虑一下,刚开始不用给自己太大压力,从简单的练习做起,慢慢就好了。”

后藤点头,“我会考虑的。”

及川彻说:“小岩,我的眼睛有点痛。”

岩泉一把注意力放回他身上,“换药了吗?经常痛还是突然痛?”

及川彻说:“可能是刚才换药没弄好。”

岩泉一关切地说:“我看看。”

后藤十分确定,及川彻在说谎。他们同住两天,及川彻从未喊过痛,这个病在他看来不足一提。后藤迟钝地想,这个岩泉该不会是他的前任吧?

因为有及川彻的渣男言论在先,兼之男同群体的固定印象,后藤下意识地以为前任先生是一位娇弱的美男子,况且岩泉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同性恋,态度坦荡,后藤没往那方面想,但看及川彻着黏糊劲……岩泉哪里像个祸国殃民的狐狸精?

及川彻嘴里果然没一句实话。

后藤问:“你们很早就认识了吗?”

小岩确查过及川彻右眼没事,说:“我们从小到大都是同学,都是排球社的成员,及川是二传手,我是王牌,他是我最好的搭档。”

及川彻眼神黯淡。

你如何向世人介绍我?非是爱人,非是前任,无需谎言,用事实掩盖事实,坦荡地真诚地介绍说:“以前的搭档,最好的搭档。”

以此概括他们的前半生,乃至一生。

小岩说:“别看他现在这个样子,他可是世界上数一数二的二传手。”

“哇。”后藤没想到及川彻来头这么大,“岩泉先生也很厉害吧?”

“嗯,没有突出的特点,身高不太够。如果我当初厉害一点,把队伍带入全国大赛就好了,那样就会有更多人看到及川彻。”小岩很自然地说,“他就不会走得那么艰难坎坷。”

后藤蛮想听及川彻的传奇故事,无意间看见及川彻左眼流下一道清澈泪水,“你哭了。”

及川彻擦掉眼泪,说:“我没哭。”

他抬头对小岩笑,“眼睛没事。”

5、

岩泉一怔了下,恰好此时收到一条讯息,看过后,说:“我有事先回去,你好好休息。”

他替及川彻掖好被子,及川彻轻轻按住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问:“谁的信息?”

岩泉一避开他的直视,“有空我来看你。”

及川彻问:“是他吗?他叫你回去?”

岩泉一说:“不是,你误会了。”

及川彻说:“不能留下来多陪我一会儿吗?”

尚好的左眼又流下泪水,这下连后藤都觉得他可怜了。

岩泉一没有停留,“出院告诉我。”

房门被轻轻合上,黄色康乃馨没有暧昧,及川彻流泪不止。

后藤担心地说:“你眼睛没事吧?”

及川彻说:“他以前,很爱很爱我。你没见过,你们都没见过,他很听话的,比我更关心我,比我更爱我。这世上如果有人能接住我,只有小岩,只有他。”

爱不爱不知道,看起来对方挺关心他的,后藤说:“岩泉先生是好人。”

及川彻眼泪更凶。

后藤问:“如果,我说如果,那么爱的话,当初为什么会分手呢?”

及川彻抽纸擤鼻涕,说:“我才不告诉你。”

后藤狐疑地说:“你该不会一直骗我吧?”

及川彻理所当然地说:“谁骗你了?都是小岩的错,是他提的分手。不过这是因为他太爱我了,我知道的,所以我不怪他。”

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人家是渣男,还说要杀了人家。

后藤深知及川彻的反复无常,问:“他跟别人在一起了吗?”

及川彻动作一顿,闷声说:“那家伙也不是真心的。”

后藤更觉他在造谣,“那你要怎么办?”

及川彻说:“我要拆散他们。”他的声音带着哭腔,语气坚定,用词又幼稚,听起来格外好笑。

后藤恍然大悟,说:“我知道岩泉先生为什么跟你分手了。”

及川彻问:“为什么?”

后藤说:“因为你不是好人。”

及川彻想想,竟然觉得有道理。

后藤说:“或许你是个很优秀的运动员,他为你的荣耀感到骄傲。但你不是好人,岩泉老师对你这么好,你要拆散他的幸福,你从来真正没有为他考虑过,你太自私了。”

及川彻说:“我一直都是这样的啊。”

好人坏人有什么关系,小岩爱他就好了。

后藤说:“所以说,你不值得。”

后藤说:“你不仅自私,还花心,太轻浮了!”

及川彻说:“别以为我不打小孩!”

后藤说:“还是个暴力狂!活该岩泉老师跟你分手!”

及川彻左看右看,找不到趁手的武器,把枕头扔过去,“闭上你的臭嘴!”

6、

可能是流泪,可能是情绪激动,可能是扔枕头,总之及川彻的右眼流血了,护士来处理伤口,让他小心感染。

后藤有些后悔,“对不起。”

及川彻说:“我不跟小孩计较。”

后藤腹诽道:那我手里这个枕头是谁的?

两人和好,不过后藤更早出院,在他出院前,岩泉一没来第二次。

后藤觉得这才是分手几年的态度,关心不热络,不给前任多心的机会。

他不知道的是,及川彻是谁啊,及川彻有及川彻的感情认知和行事准则。他之前就有小岩租房的钥匙,刚好小岩这几年没换房也没换钥匙,他趁着没人就进去了。从浴室的洗漱用品检查到床头柜的抽屉,及川彻放下心,小岩没带野男人回家。

小岩回家时,发现暖黄的灯光从门缝透出来。

他拧开门,看到及川彻躺在床上哼歌看书。

“小岩!”及川彻欢欣地坐起身,眼睛发亮,“你回来了。”

小岩问:“你怎么在这里?什么时候出院的?”

及川彻才不会告诉他自己是从医院偷跑出来的,笑眯眯地说:“上班辛苦啦,我准备了晚餐,我们一起吃饭吧!”他积极地摆出饭菜碗筷,像个贤惠妻子。

他的右眼仍贴着白纱布,故作幽怨地说:“因为在医院等不到小岩,我又好想好想你,只好亲自过来找你。”

小岩站在饭桌旁,蹙眉看忙碌的他,“我们已经分手了,及川。”

及川彻置若罔闻,先坐下,捧着碗,“小岩站着发什么呆?”

小岩坐下来,看着两碗米饭和几样菜式,恍如隔世。

及川彻体贴地捧来一杯水,“渴的话,先喝点水。”

小岩说:“吃完饭,我送你回医院。”

及川彻只看着他,目光一如过去,说:“好像小岩没怎么变。这里。”他用指尖点了点小岩的眉心,“是不是多了两道折痕。很辛苦吧?”

小岩吃得不多,他心里装着事,只喝完那杯水,“走吧,我送你回去。”

及川彻趴在桌面上,“小岩好无趣。”

小岩无奈地说:“我们都不年轻了,及川。”

“所以呢?为什么着急送我回去,怕那个人知道吃醋吗?要跟我划清界限。”

“你是我的朋友,是我最好的搭档,这点从未改变。”

及川彻说:“你知道我不想听这些,小岩。你说,你最爱我。”

小岩沉默半晌,说:“我送你回去。”

及川彻趴在桌面,歪头看他,也许是生病的缘故,白炽灯下脸色苍白透明,“不行吗?撒谎也可以的,说最喜欢我。”他失望地说:“小岩连骗都不愿意骗我。”

小岩说:“我们之间,从来不是爱情。”

及川彻讥诮道:“不是爱情,为什么上床?小岩也太自欺欺人了。”

“我体会到的,不是爱情,是偏执。”小岩闭了闭眼,决定在分手几年后解释他们的感情,“在你无助,在你看不清方向,在你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的时候,你需要我,就像需要一个指南针,一个督导员,一根救命稻草,你不会那么害怕,担心自己随时沉溺。”

他们超乎友谊的关系是从高三下学期开始的,那是及川彻最迷茫的时刻。

从来不是什么爱情,而是及川彻抱紧一根浮木,从而获得活着的意义。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在岩泉一之前,及川彻交往过那么多女友。

7、

“那不是爱情,是一种特殊的依赖。现在你已经长大成熟了,你有宽阔明亮的大道,不用担心走错路,你有老师朋友,你有很多支持者,你有安心的荣誉,你不需要那根木头了。”

岩泉一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及川彻一动不动,眼底写满如雪悲伤。

再怎么厚着脸皮胡搅蛮缠,事实是他们已经分手几年,他们错过很多很多,多到他们早已成为彼此生命中的过客。

“可是,我后悔了,小岩。”

岩泉一抬手擦掉眼泪,“你的人生还很长。”

“那天在西餐厅,我去得比你们早,我看见他让经理准备好古典乐队和鲜花,那天是什么日子?他要对你做什么,求婚吗?”那确实是一场偶遇,及川彻清楚地记得每个场景,他看见小岩走进来,但小岩没发现他,径直走到那个人面前,露出温柔的笑容。

“当我看到你们亲吻那一刻,我知道我们不可能了,你再也不会挽着我的手臂,一起看海边的落日。”

“你不会爱我了,你的温柔也不会给我了,我永远是个客人了,对不对?”

及川彻静静垂泪。

当初小岩说断了的时候,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知道小岩应该拥有幸福的生活。但亲眼所见那一刻,及川彻难以呼吸,妒忌悔恨压倒一切,他想毁灭所有。

岩泉一重复说:“我们已经分开几年了,及川。”

现在来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及川彻说:“我一想到你会和他亲密接触,我就气得脑子爆炸。”他口无遮拦,怀揣恶意地说:“他是个雏儿吧,你会教他怎么深吻,怎么慰藉,怎么……上你吗?”

岩泉一说:“及川!”他快刀斩乱麻地站起来,“我送你回医院。”

不料,刚站起来就感觉头脑晕眩,他撑着桌面,看向水杯,不可置信地说:“你给我,下药了?”

及川彻泪中带笑,说:“谁让小岩不听话呢?”

岩泉一渐渐倒下。

醒来依旧灯火通明,他好好地躺在床上,双手束缚在床头,及川彻在旁边看着他,如同某种俊美又可怕的鬼魅,“小岩醒了?”

被药物影响的身体没有完全恢复,小岩问:“你,想做,什么?”

及川彻说:“要小岩后悔跟我分手。你说我去杀了那个小子怎么样?”

小岩忍住迟钝的思维,“别,别做傻事。”

及川彻手里玩着一把锋利的水果刀,“没关系,反正日本基本没有死刑,小岩常常来监狱看我就好了。”

小岩望着他。

及川彻说:“好啦,骗你的。”他一边若无其事地笑,一边在左小臂划下一道伤口,殷红鲜血争先流出,汇成小流,滴落被面,“好痛,小岩。”

他把伤口给岩泉一看,“流了好多血。”

岩泉一止不住地落泪,“别这样,及川,别伤害自己。”

及川彻说:“可是,不受伤的话,小岩怎么会心疼我呢?”

说着,他舔了口鲜血,又俯身亲吻岩泉一,笑盈盈地说:“小岩吃了我的血,甜不甜?”

伤口太深太狭长,血流不止,打湿薄被。

小岩痛苦又压抑地哀求他:“我求你,及川,别这样。”

及川彻说:“不要。要么,小岩看着我死,要么,我们一起死,我们之间没有第三种结局。”他撩起衣服,刀尖在胸腹比划,“小岩必须看着我死掉,这是我对你的惩罚。”

他在左肋下划下第二道伤口,仿佛不知道痛,下手稳定,鲜血汩汩。

岩泉一终于积蓄好力量,他挣脱掉束缚,夺过水果刀扔在地上,压着及川彻不许他动,捂住他的伤口,泪下如雨,哽咽不能语。

鲜血迅速染红衣物,及川彻说:“我把心脏掏出来给你,好不好?”

岩泉一说:“我不要,你别做傻事。”

及川彻失望地说:“为什么小岩不要?它最喜欢你了。”

8、

过了好久,鼻间全是鲜血的腥味。

岩泉一把及川彻的右手捆在床头,给他找医疗用品消毒包扎。

及川彻笑道:“小岩怕我出事吗?”

他很乖巧,也不喊疼,脸色更加苍白,看着小岩眼睛红红鼻子红红的模样,得意地说:“我就说,小岩是最爱我的。小岩,我们不分手好不好?”

岩泉一说:“明天我送你回医院。”

及川彻说:“小岩好无情哦。”

处理好伤口,换了床被,岩泉一疲惫地在及川彻身边躺下,不想说话。对方挤过来,像小朋友一样挤到他怀里,“小岩哄我睡觉吧!”

他好似不明白这几年的离别意味着什么,一贯天真。

“别乱动,挤压到伤口会流血。”岩泉一无奈地拍拍他的肩膀,及川彻把他另一只手放在心口,“小岩感受到我的心跳了吗?它只为你跳动哦。”

岩泉一说:“快睡觉。”

及川彻说:“嗯嗯。我要听小岩的心跳声。”

他贴着岩泉一的胸膛,安心地闭上眼,弯起唇角,“好幸福。”

一夜无话。

岩泉一睡睡醒醒,醒来就要看看及川彻有没有偷偷作妖,好不容易捱到天亮,想起来冲个澡,被及川彻紧紧抱着手,“小岩再睡一会儿嘛。”

岩泉一问:“你是什么时候醒的?”

及川彻没回答,他像是整夜没睡,却一脸满足。

等到岩泉一起床上班,及川彻没起来,“我自己回医院。”

岩泉一信不过他,“快起来。”

及川彻说:“我发誓!我只是想在有小岩气味的地方多待一会儿,等下就回去,绝对不骗你!小岩快去上班吧!”

岩泉一不可能拖着他去医院,只好给别人发信息,让他们来接及川彻。

“你待着这里,不要乱跑。”他忍不住叮嘱。

及川彻乖乖点头,点点自己的唇角,“小岩亲亲我,好不好?”

岩泉一看了看他,没有理会,转身离开。

来到楼下,收到及川彻的消息:“对不起,我也不知道,原来我不能忍受小岩的幸福与我无关。好可惜,我们不能回头。”

岩泉一正考虑回复什么,突然听到后面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

正值上班高峰期,四面八方的人匆匆忙忙地围过来。

“有人跳楼了!”

岩泉一艰难回身,看到这辈子永远无法忘怀的画面。

“要么,小岩看着我死,要么,我们一起死,我们之间没有第三种结局。”

你要一辈子,不,你要永远记得我。

这是我对你的惩罚。

9、

至于及川彻和岩泉一,新闻都说他们的朋友,没有暧昧的描述。

及川彻几年前突然爆出新闻,说因为长期分居与日籍妻子离婚,像是头脑一热胡说的,没有后续,网友没有找到所谓的妻子是谁,甚至及川彻证件登记的一直都是未婚。

可见及川彻的反复无常不是一朝练成的。

他挑个晴朗日子,买了一篮向日葵回医院看望及川彻,却是人去楼空。

他壮着胆子问严肃的护士姐姐:“那个,原来在这里的及川先生去哪了?”

护士说:“及川彻啊,他现在在重症监护室。”

后藤没找到重症病房,反倒看到失魂落魄的岩泉一,开心地打招呼:“岩泉先生!你怎么了?你之前说的排球,我有在尝试练习呢!”

岩泉一像是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嗯。你来复诊吗?”

后藤说:“不是,我来看及川先生的。”

听到及川两个字,岩泉一浑身冰冷地打了个哆嗦。

“他在楼上。”

——

一年后。

两位远道而来、在船上晃悠半天的客人终于脚踏实地,“这也太远了。”

岩泉一在码头接他们,“好久不见,松川,花卷。”

小岛很漂亮,干净整洁,松川和花卷跟岩泉走到带小花园的住处,一个说:“风光好漂亮,是度假的好去处。就是太远了。”另一个说:“如果不是为了看望你,我们才不会来。”

岩泉一给他们拿拖鞋,“辛苦你们了!”

租住的小别墅很好,宽敞温馨,主人在大城市,不需要租金,只要岩泉一帮忙照顾邻居老奶奶。

岛上风景好,餐厅食物好吃,无聊可以跟船出海,可以打沙排,非常适合养老。

松川和花卷待了四天,胖了六斤,回去的前一晚整理特产,“你打算在这里待多久呢?”

大家都知道及川彻癫,没想到他这么癫,能救回一命纯属运气好。没人说是岩泉一的错,但岩泉一不声不响地离了职,在偌大的东京销声匿迹。

这得益于当时及川彻伤到脑袋,淤血压迫神经,一时失忆。

及川彻的自毁行为,真的很难评,非常理解小岩为什么要跑。

搁谁谁不怕啊。

岩泉一说:“过三五年再说吧。”

花卷说:“反正有工作,在这里静静心挺好的。我们有假再来看你。”

岩泉一目前在岛上担任小学教师,学生不多,什么都教。原来这里没什么人打排球,自从他来了,排球渐渐流行开来,学校有了排球社,沙滩上打排球的人也多起来。

岩泉一问:“他怎么样?”

无须明说,大家都知道这个“他”指谁。

松川说:“好像在和那边协调,顺利退役转教练应该没什么问题。”

岩泉一问:“回日本发展吗?”

花卷说:“不知道,他不说,我们不敢问。及川现在的气势,怎么说呢,成熟了,得体了,但是很可怕。”

松川说:“如果说以前是装模作样,现在就是深沉地装模作样。”

花卷说:“对对对,就是这个感觉,表面在笑,眼睛很深沉。”

岩泉一悄悄地深呼吸一口气,“没有,提起我吧?”

松川和花卷齐齐沉默。

许久,花卷说:“虽然是恢复记忆了,不知道,很难说,现在看不清他。”

松川说:“先躲着,看看情况再说。”

岩泉一说:“我知道了。”

10、

虽然暑假,学校的体育馆仍然开放,岩泉一每天都过来带孩子们练习排球。

下午没那么热,他领着孩子们出来跑步,绕岛小跑,面对大海,心情开阔。黄昏回家,先去探望邻居老奶奶,岩泉一发现她不舒服,带她去医院看病,回来大约八九点钟。

门旁站着一道人影,“我等了你好久。”

听到久违的熟悉的声音,岩泉一僵立在原地,无法动作。

对方从黑暗中走出,走到路灯下,露出一张英俊脸庞,眉目舒朗,“好久不见。”

岩泉一目光仍盯着门锁,“好久不见。”

及川彻说:“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岩泉一开了门,穿过小花园,月台感应灯亮起,对方优哉游哉地跟在他后面。

打开正门,换鞋入屋,岩泉一忘记给及川彻拿鞋,后者从鞋柜挑了一双新的换上。

岩泉一问:“喝茶吗?还是饮料?”

及川彻笃定地说:“你怕我。”

岩泉一像是泄了气,“你怎么找到这来的?”

及川彻说:“全世界都帮你瞒我,如果不是我的私家侦探顺着松川花卷的踪迹过来,不知道要过多久,我才能见到你,小岩。”

岩泉一无力应付他,“冰箱有吃的喝的,自己拿。”

及川彻似笑非笑,“小岩好冷漠。”

像是冷腻的蛇顺着背脊爬上来,岩泉一面色雪白,呼吸微颤,“你别乱来。”

及川彻举起双手,做个投降的姿势,“不会的,我已经好好反省过了。”

岩泉一一闭上眼,就想到当日坠楼的画面,压力大到恶心想吐。

他进了浴室,用热水浇热僵冷的身躯。

洗到一半,浴室的门打开又关上,及川彻跟进来,无声地抚起肩膀和手臂的线条。

岩泉一没有反抗。

(此处删除一千字)

岩泉一梦中惊醒,窗外半明半暗,腰间搭着一条手臂,及川彻在他身旁睡得正熟。仔细看的话,能看到右眼上有细微的伤疤。

岩泉一不敢惊醒他,糊糊涂涂地睡去,忽而被闹钟吵醒,及川彻已不在身边。

难道昨晚是一场梦?

正乱想,及川彻走进卧室,吻了吻岩泉一的唇角,微笑明媚,“早上好,小岩。”

岩泉一看到他左小臂的长疤,不禁轻抚,“痛不痛?”

及川彻说:“不是很痛。”

比起当初的其他重伤,这点痛算什么。

11、

大家都知道岩泉老师家又来朋友了,一色的男青年,这次来的更英俊迷人。

打排球很厉害,在这种穷乡僻壤,及川彻稍微秀个小技巧就能赢来一大堆崇拜的星星眼。他跟小岩形影不离,一起出门,一起吃饭,一起教小朋友,一起回家。

后来,及川彻跟当地人学习怎么做好吃的饭菜,也会跟着邻居去码头市场挑选新鲜的海产品;后来,及川彻在商业街找了个卖特产的兼职,凭借俊脸和口才,销量遥遥领先;后来,有人说在海边看到他们手牵手散步,大家就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了。

海边游泳时,孩子们看到及川彻身上有很多伤疤,及川彻就糊弄他们说,伤疤是男人的功勋,要得到就要付出。说话的时候眼睛盯着小岩,小岩装作没看见。及川彻现在不像以前那样满嘴跑火车不着调了,做人踏实很多,所以小岩不怎么打他。

“已经结婚了哦!”

面对那些春心浮动的女游客,及川彻总会这么说。

“是非常艰难才娶到的老婆,千万不要破坏我们的关系,不然会很惨的。”

有大婶揶揄说:“找个更有钱更漂亮的嘛。”

及川彻说:“不会有人比我更爱他,也不会有人比他更爱我了,我们是天生一对。”

有人好奇要听爱情故事,及川彻就会绘声绘色地告诉她们,“我和小岩小时候就认识啦!小学巴拉巴拉,初中巴拉巴拉,高中巴拉巴拉……”大部分人听完小学阶段就跑了。

也有人来请及川彻回去做教练,说某个俱乐部开多高的薪酬,说就在日本,每周有假团聚,及川彻又不是第一天在排球圈里混,教练比运动员更忙,断然拒绝,冷笑道:“你以为他不会跑了吗?给岩泉一合适的机会,你看他跑不跑。”

下次就不一定能找到了。

所以他们在小岛定居下来。

岩泉一不太想回家。及川彻每晚都要折腾他,对及川彻来说,不单单是情欲,更是巩固安全感。岩泉一心里有份愧疚,不好拒绝,又经不起天天滚床单,所以不想回家。

但及川彻下了班就会去接他,看得很紧,小岛就这么大,无处可躲。

“及川彻,你这样不正常。”

“我知道。”及川彻抱着他,“可是我忍不住,小岩。”

他要反复确认小岩在他身边。

岩泉一不敢承诺永远不会离开,于是摸摸及川彻的脑袋,“不要逼自己太紧。”

及川彻说:“小岩,亲亲我。”

如虔诚的信徒祈求他的神。

岩泉一如愿吻他。

12、

某日,某个学生生日,请了很多人,包括岩泉一和及川彻。

大家都很熟,说起养孩子的话题,有些人不忌讳,提议岩泉一和及川彻收养孩子。

及川彻正在院子里陪小朋友玩排球,岩泉一说:“不行,及川太小气。”

那些人就说:“没事的,很多男人都是成为父亲才会做父亲。”

“不是的,哪怕是亲生的孩子,及川彻都不会给很多爱。”岩泉一苦笑说,“到最后,他和孩子一定会互相敌视。”

孩子天生索求爱,如果在及川彻那里得不到,只会加倍地向岩泉一索要。岩泉一应付及川彻一个就很累了,哪怕有余力照顾孩子,及川彻也不会同意。

及川彻会争宠,他必须是第一位,那孩子怎么办?

岩泉一都不敢想象鸡飞狗跳的养娃生活。

那些人只好说:“等年纪不同,想法就不一样了。”

岩泉一知道,及川彻死也不会变。

话题转过一圈,及川彻从外面回来,挨着小岩贴贴,“骨头疼。”

岩泉一看了眼外面,“要下雨了。”

他要来一张薄毯,像包小宝宝一样把及川彻围起来。

有人笑道:“怪不得不要,现在就养着一个孩子呢!”

众人哄笑。

及川彻问:“小岩,他们在笑我吗?”

岩泉一给他拿一个红润的苹果,“没有。”

阴雨天,及川彻这样大伤小伤过来的人特别难熬,骨头酸痛无力,岩泉一让他靠着自己,“回去给你热敷。”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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