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武士授权翻译那天,死亡似乎遥不可及(Part1)

小云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就明白了忠诚的含义。

***

他的妈妈闻起来有点刺鼻,像松树,还有倒胃口的泥土。

她用粗糙的舌头舔舐着他,伴以有节奏的低语,诉说着影族的传奇——整片森林中最凶猛、最强大、最勇敢的武士们。

小小问她,他这么小,怎么才能长成那么强大的存在。

“你会长大的。”她轻柔地呼噜着。

“什么时候?”

“很快了。”

确实很快,有点太快了。

他的兄弟小棕扭伤了肩膀。

他抱怨着自己要被困在营地里,但小小却可以参加训练,这种抱怨没能博得小小的同情。

当断星喊着“快点!用力点!再来一次!”时,苔藓爪的眼中闪动着某种狂野的火花,越来越用力地把小棕按在地上,直到一声残忍的“咔嚓”响起,战斗才结束,闪动的火花也消失了。

小小很害怕再次看见那种火花。

他确实没有再看见。

等小小再见到苔藓爪时,他的舌头淌在嘴外,眼睛也再不能发光,无论是狂野的亦或其他的。

他早些时候和小棕小湿一起出去训练时,小小假装很累,躲了过去。

他满身都是伤痕,当黄牙把他柔软无骨的尸体平放在地上时,小小忍不住注意到,他还那么小。

他以前从来没觉得苔藓爪小。

羽暴蹲伏在她儿子的尸体旁。

“训练时的意外。”断星没有哀悼,只是这么告诉她。

小小的毛皮刺痛起来,他转身看见了他的兄弟们,表情茫然,眼神晦暗。

他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他的妈妈什么也没说。

她的表情没有变化,眼睛里却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她的小猫们才三个月大,却已经成为学徒了。

小爪有点发抖,因为苔藓爪还尸骨未寒,他的手族们却在高兴地尖叫。

他与爪脸互碰鼻子,看见他妈妈正盯着他,盯着她最小的孩子。

她是一位忠诚的影族武士,对族长的命令没有任何异议。

獾爪很善良。

在断星冰冷的赞美下,棕爪与湿爪逐渐凶猛起来,他们从不收起爪子,永远用饥饿贪婪的眼神望向边界另一边不属于他们的领地。

而獾爪的战斗仍然很温柔,他的爪子很温柔,眼中也是坚定的光芒。

他听着燧牙的每一句教导,仍然像其他族群里他这个年纪的小猫一样追逐着父亲的尾巴,温暖舒适、亲昵地蜷在妈妈身边。

而且他非常崇拜断星。

“我会竭尽全力。”他承诺道。

这是小爪听到獾爪说的最后一句话,就跟在“祝你好运,小爪!”之后。

武士们与风族战斗归来,伤痕累累,疲惫不堪,但燧牙似乎尤其严重。他跌跌撞撞地走进营地,仿佛被压垮了一般,当他极其小心地把獾爪放到地上后,他的身体也并没有重新直起来。

他们说他作为一个忠诚的武士死去了,小爪相信他,以獾牙的名字一直为影族战斗到最后一刻。

那天晚上,他听到一个同窝伙伴在嫉妒地小声嘀咕。

“这不公平。我什么时候才能拥有武士名?”

等你死的那天,他这么想着,然后立刻因自己的不忠而颤抖起来。

我不想死。

他想到了影族领地里的松树和沼泽。

哪怕是为了你们也不行。

断星离开了,小爪觉得这是他这辈子最开心的一天。

他们都要感谢雷族武士和影族长老。

森林大会上的火爪看起来那么高大强壮,和只有幼崽体型的小爪比起来,他几乎已经完全长成了。而现在他投身于战斗,小爪只能睁大眼睛,看着那道明亮的姜黄色闪电。

他要在下次森林大会上感谢火爪,还有灰爪,雷族里面小爪只认识他们两只猫。

空地上围着一大群猫,奔鼻穿行在伤员间。

都结束了。

断星的统治结束了。

但是,小爪悲伤地想着,已经有很多猫死去了。

苔藓爪。

田鼠爪。

獾牙。

棕爪。

小金盏花。

小薄荷。

他从没机会认识曾经的影族,那个不会逼幼崽提前成为武士,不会把巫医逼成凶手的影族,但不知为何,他知道影族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一切都在改变。

他拥有了一具发育不良的矮小躯体,在经历了比其他猫更长久的学徒生涯后,他成为了一名武士。

他成为了小云。

他和他的兄弟湿脚一起守夜,两只猫都很在意他们之间空出来的位置,那个言语刻薄的棕色学徒今晚本来也能坐在这里,在他们中间。

他们不被允许在守夜时说话,而小云带着点愧疚地感谢这条守则。

他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位学徒把它带进了营地。

那只老鼠。

带着满肚子的瘟疫。

他没能活着为此后悔,因为他是第一只死去的猫。

没有猫说出口,但确实有些猫认为这是星族在惩罚他们,惩罚这个背叛了族长的族群。

他们就像失去阳光的豆芽一样,迅速枯萎,凋谢。

小云已经数不清有多少猫死去了。

夜星坚持在疾病停止蔓延前不再进行战斗训练,但小云每晚入睡时仍然浑身酸痛,因为他的爪子一整天都在挖掘坟墓。

白喉看着特别不知所措,他并没有寻求帮助,但小云还是伸出了援手。

出乎他的意料,只要给予适当的指导,白喉就能变得非常有能力。

他很有趣,哪怕在这样的日子里也能逗得小云呼噜呼噜笑,而且他也很贴心。

很快他们就形影不离了。

他们狩猎,恐惧,照顾病猫,忧愁烦恼,但入睡时总有脚爪相绕。

白喉是第一个病倒的。

一天早上,白喉就是不肯从窝里出来,小云看向他的眼睛,眼神已经呆滞无光,于是小云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恶毒地咒骂了星族。

“离我远点,”白喉恳求道,“不然你也会生病的。”

“不。”这是小云关于这个问题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全权负责了喂养和舔梳白喉的任务,直到有一天他也虚弱到无法自理。

“我们会死吗?”白喉问道。他是小云所认识的最聪明的公猫,但就连他的声音里也没有希望,

这已经不是影族第一次倒下了。

“不会是今天,白喉。我们还有地方可以去。”

“哪里?”

他们去了曾经救过影族的雷族的领地。

小云本该为在这种时候离开他挣扎在死亡边缘的族群而后悔。

如果他是个更忠诚点的武士的话,也许他会的。

如果他没有感受到武士守则中最糟糕最不公正的那部分,如果他受到过守则的保护,如果他没有看见族群的根基被连根挖起——巫医、族长与长老都被抛弃——那也许他会后悔。

“你不会死的,”他告诉白喉,“我也不会。”

雷族拒绝了他们的求助,除了黄牙之外,所有猫看向他们的眼神中都充满了恐惧与敌意,夹杂着怜悯,害怕他们携带的疾病可能会在雷族中传染开来。

已经成为武士的火心,为他们捉了一只老鼠,好让他们能有回去的力气。

他们很饥饿,因为疾病使他们身体虚弱动作笨拙,很难自己捉到猎物。

但他们的胃却在强烈反抗,被疾病折磨的身体连食物也咽不下,他们只能摇摇晃晃地走向死亡。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小云如实喵道。

但在他们跨出下一步前,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跟我来。”

炭毛聪明又美丽,竭尽全力想让他们活下去。

这让小云有了活下去的动力,他知道,要是他死了会伤透她的心。

树下的日子漫长又无聊,炭毛把叶子和浆果塞进他们的嘴里,观察他们病情的变化。

白喉的声音因疾病,呕吐与满嘴满嘴的草药的折磨而沙哑刺耳。

但他会从早喵到晚,讲着长老那里听来的故事,回忆与想象。

垂死之猫并不适合交谈,但白喉不费吹灰之力就让小云舒适地打起了呼噜。

小云把头贴近白喉的胸膛。被疾病摧残的肺所发出的巨大声响几乎让他难以忍受,但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夜晚,为了这样的温暖,他愿意忍受。

“为了你,我可以忍受一切。”他在这样一个寂静的夜晚,在中空的树下小声低语。白喉听到了,他呼噜呼噜地笑了。

“那就忍受吧,”他喵道,“为了我。”

火心就在那么一个死亡对他们来说遥不可及的日子里发现了他们。

阳光洒在草地上,虽然他们不敢冒险从橡树下出来,但小云终于可以用逐渐畅通的鼻子嗅到这天的美景。

炭毛的草药起作用了,小云几乎可以透过瘟疫的阴霾看见一丝希望。

接着他发现了他们,而小云控制不止地颤抖起来。

可火心的眼中闪烁的满是怜悯和悲伤。

当他让他们离开时,火心的声音犹豫而柔和,但对面的被放逐者却觉得那像是爪子划开他的肚皮一样尖锐疼痛。

小云想象着病重虚弱的夜星,而恐惧驱使着他把想象中的画面描述了出来。他对影族和瘟疫的恐惧就像鲜血一样从他疼痛的喉咙中溢出。你看不出来你要让我们回去的是什么地方吗,他说,而火心再也没说过让他们离开的话。

姜黄色公猫离开时,小云紧紧贴着白喉。

星族肯定是在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来到了他们身边。

星族肯定是踩进了他的脚印里,钻进了他的毛皮里。

星族肯定是用温柔的鼻子贴近了小云疼痛的脑袋,用平和的尾巴抚上了小云难受的喉咙,用柔软的爪子按住了小云装满病菌的肚子。

星族肯定是安抚了疼痛,清理了伤病。他们肯定是在那个星光灿烂的夜晚治愈了他,因为第二天早晨醒来时,他感觉重获新生。

小云看向白喉,突然被他的俊美惊呆了,即使他的皮毛很久没梳理,肋骨也清晰可见。

他苍白色的喉毛在太阳下熠熠闪光,他灼灼的双眼,还有厚实的黑色背毛都让小云的心怦怦直跳。

“你痊愈了。”他喵道,而白喉也咕噜着表示同意。

“你也是。”

他一遍又一遍地复述着草药的名称、用量、外观和服用方法,几乎没有机会说声谢谢。

“我替你说了‘谢谢我治愈了你的族猫’,我知道你能做到,小云。”哪怕正把小云族群沉重的命运交代给他,她的声音也是明快活泼又可爱。

影族现在全指望着他了。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念着草药的名字,直到他们到达雷影边界。

白喉在跨越边界前停了下来。

“等等。”他在小云还在他身后时就开口说。

“怎么了?”小云问他。“我们离营地不远了。”

“没错。”白喉那双小云无比熟悉的蓝眼睛里,闪动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情感。

即便是在濒临死亡时,小云也没见过白喉如此绝望过。

他长着白毛的喉咙颤抖着,重重地咽了口唾沫,“小云,你知道我们就要回到影族深处了吧。”

小云困惑地眨了眨眼。

白喉没有动。

“我不会回去的。”

小云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处于几个月来最强壮的状态中,但白喉的话几乎压弯了他的四肢。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我不能回去。”他的声音在颤抖,虚弱且怯懦,“我不能回去那里,小云。你看不出来回去就是死路一条吗?如果我们回去了,根本没法保证还能活着出来。”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们给他们带了正确的治疗草药,我们会治好他们的,白喉,一切都会回到原来的样子。”小云能听出他的声音变得多么绝望,他的喵声有多尖锐。他正处在恐慌崩溃的边缘。

白喉摇了摇头,好像小云才是那只不讲道理的猫。

“如果我们的草药不对怎么办?如果我们的草药不够怎么办?如果炭毛记错了,或是告诉你时说错了怎么办?如果草药没用怎么办?”

小云见过白喉快乐、孤独、好奇、悲伤与害怕的样子,但他从没见过他这么生气。“如果我们回去只是等死怎么办?”

小云贴平了耳朵。

“我们不能什么都不做。”他结结巴巴地说。

白喉叹了口气,怒火瞬间从他身上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是小云的想象施了个可怕的魔法。

“你说的对,”他喵道,“我们可以离开。”

“离开影族,离开我们的家,我们的族群?你不是认真的吧,白喉。”

白喉朝他走近了几步,在离影族边界一根胡须远的地方停下,哪怕是在那些疾病缠身的夜晚,小云也从未像现在这样疯狂地向星族祈祷过,他祈祷白喉能迈出最后一步,跨过他们之间的边界,跟他一起回家。

“我是认真的。影族不是我的家,小云。它在我出生前就已经坏掉了,在你还是个幼崽却被逼着当学徒时就坏掉了。影族现在连个族群都算不上,更不用说是我的家。”

小云想开口反驳,想纠正他说影族可以改变,而且影族已经改变了,它可以重建,重新成为值得他们忠诚于它的存在,就像它在断星的摧残过后重建自己一样。但白喉仍在继续说。“影族不是我的家。”

他的尾巴扫过他那侧边界之后的土地。“我们可以去任何地方。我们可以做任何事。我们不必回去,小云。只要我们还有彼此,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就像在树下时那样,就像以前那样。我们不需要影族,我们可以成为彼此的家。”

小云知道白喉说这些时有多认真,而他的思绪也被那些夜晚所吸引,那时白喉是他唯一的陪伴,唯一的慰藉。我们不需要影族。白喉的眼中充满了期待与希望,是小云在数个月轮中无数次凝望过的深蓝。

我们可以成为彼此的家。

“好”字就在他的舌尖,等着出口。小云没有什么关于忠诚的经验,但他对白喉忠心耿耿,不可动摇。他愿意为这只公猫做任何事情,陪他去任何地方,他知道他们能共同面对一切,但是……

“我不能留我的族猫等死。”最后,他说。

白喉低下了头,蓝眼睛看向自己的爪子。

“我知道,”他说,然后又看向小云,“但我还是得试一试。你一直都是比我更好的猫,小云。”

“你还会回来吗?”小云发现自己控制不住问出了口。“如果瘟疫结束了,你还会回到影族吗?”

“如果他们还要我的话。”他喵道,听着更像是“如果你还要我的话”。

“我会确保他们欢迎你的。”他低声回答,心里希望这句话听上去像是“当然了”。

“再见了,白喉。”

“再见了,小云。”

他们在边界两侧,往相反的方向走去,小云走向影族,而白喉走向某个反正不是家的方向。

小云扭头看了一眼,发现白喉的蓝眼睛正远远注视着他。他摇摇尾巴,等到了白喉也摇摇尾巴以示道别,然后继续着前往影族营地的漫长而孤独的跋涉。

我不能留我的族猫等死。我不能。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些草药的名字,努力不去想白喉说“我知道”时的眼神有多了然,有多悲伤。

他们奇迹般地好转了。

那些草药起作用了。

病猫逐渐健康,逐渐强壮。

奔鼻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当他问,是不是星族在小云耳边说出了解救方法时,小个子武士说是的,因为他承诺过不会暴露炭毛,而他也记得那个星光灿烂的夜晚,很难不觉得星族有在拯救他们这件事上插上一爪子。

也许先祖们没有在他耳边低语,而是在别的猫的耳边低语了,那他们也同样值得感谢。

他一边整理草药,一边跟着奔鼻检查发烧的病猫,还漫不经心地想着瘟疫什么时候能结束,白喉什么时候能回到他身边。

与此同时,奔鼻问小云愿不愿意当他的学徒,小云觉得没有理由拒绝。

他们在雷鬼路上发现了白喉的尸体。

肯定有一个词可以形容那种把小云从喉咙到肚子撕开,爪爪到肉真实而痛苦的感觉,

肯定有一个词可以形容当他看见白喉的尸体被抬进影族营地时,那种疯狂的恐惧。

他无法想象真的有那么一个词,能形容现在占据了小云整个身心的可怕感觉。

不可能有那样一个词足以形容。

舌尖上的血腥味让他想呕吐,但他还是舔干净了白喉被血染红的胸口,直到那片毛再次像未经沾染的白雪一样明亮。他舔梳着白喉的皮毛,让它再次光滑柔顺,虽然雷鬼路的恶臭和白喉散发的恐惧气味是消不掉了。

而这些气味像阴云一样盘绕着他的尸体。

他和他一起坐在冷风中,想着是否应该怪罪自己。

如果我当时跟你走了,你现在会活着吗?

小云现在是巫医学徒了,所以星族会来到在他的梦中。他会看见白喉也在那里,与他们的祖先一同行走吗?他抛弃了他的族群,星族还会允许他进去吗?小云用力摇了摇脑袋,肚子因这个想法而扭结在一起。他们肯定会允许他进去。白喉是离开了影族,虽然他从未参加过战斗,但他仍然知道忠诚为何物,他是个真正的武士。

小云把头靠在白喉的肩膀上。

我们不需要影族。

夜星死了。

无论他怎么努力,用了多少草药,他们的族长还是没能挺过疾病。

奔鼻告诉他,夜星的肺部长期以来一直都有问题,但这还是让小云感到害怕,一想到他和其他许多猫都战胜了的瘟疫居然夺走了他们族长的九条命。

云层遮住了月亮,对守夜来说是个糟糕的一天。小云本希望在白喉之后的许多个季节里都不会再有守夜。

但当族群为他们的族长,曾为推翻断星奋战过的高贵的夜星哀悼时,笼罩在悲伤中的,是恐惧。

他们没有副族长,没有继承者,夜星死后再没有猫接替他的位置。

所有的族猫都整夜整夜地盯着奔鼻,就好像他随时会收到星族的指示,告诉他谁是下一任族长。

奔鼻忽略了他们中的大多数猫,只是悲伤地看着夜星瘦骨嶙峋的尸体,小云很明白。

“我很抱歉。”他说,虽然他们不应该在守夜时说话,但奔鼻也没有责骂他。

老公猫只是把疲惫的尾巴搭在了小云肩上。虽然此时他该为这位在重建影族之前就被瘟疫击倒的优秀武士哀悼,但小云想的却是白喉和他的兄弟棕爪,还有他的父母,以及所有死在断星手下的幼崽,所有死于瘟疫的族猫,小云想知道他们还要忍受多少次守夜。

他想知道他们还要挖多少坟墓,失去多少亲人,埋葬多少尸体。

还要多久,影族才能再次崛起。

虎掌从月亮石回来了,眼中星光闪烁,九命在爪。

他以虎星的身份回来了,影族勇敢的新族长.

奔鼻似乎松了口气,也许是自小云把那些能治疗瘟疫的草药放到他爪子上并告诉他“我知道该怎么做”之后第一次,他看起来充满了希望。

“影族终于有了一位配得上的族长。”他说着,而这句话其中蕴含的分量,小云只能假装理解了。

小云第一次去月亮石时,他还是个武士学徒;他当了许多个月轮的学徒,而直到那时他才终于不是个幼崽了。

他穿过高石,进入母亲嘴深处,发现了一幅让他窒息的美景。

可当时那还仅仅只是一幅美景,没有给他留下什么真正的印象。

小云第二次去月亮石时,他成为了巫医学徒,而他的生活也因此千差万别。

自从数个月轮前炭毛送他和白喉上路后,这还是小云第一次再见到她,她的眼睛和他记忆中一样明亮,闪耀着骄傲和友谊的光芒。

他告诉了她关于她给的药方的作用,以及它如何为自己赢得了奔鼻身边的位置。

“不,”她坚定地说,“这是你自己做到的。我只是让你重新振作起来而已。在那之后,是你自己一步步走到了这里。”

炭毛对他的信任让他身上涌起了一阵骄傲。她相信他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巫医,而他也不想让她失望。

他们一起走到月亮石,炭毛开玩笑说大家因为她的跛脚而慢了许多,但有她陪伴的快乐,速度也只能算一点小小的代价而已。

他们进入了母亲嘴,和上次的感觉一模一样,直到小云把鼻子抵在月亮石上。

而这与上次截然不同。

这次他睁开眼睛,看见了漫天繁星。

小云知道,当一名巫医才是他真正的使命,他的爪子在救治族猫时会比对抗外敌时更有用,他对沼泽的忠诚永远无法与他对群星的忠诚相提并论。

所以他立下了巫医的誓言,发誓他对星族的忠诚超越他对自己的族群,对任何族群的忠诚。把他对星族的信仰置于一切之上,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难。

一点也不难。

虎星治下的影族与他记忆中的影族完全不同。

他们仍在巡逻,仍在狩猎,仍在战斗,但他们的猫数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开始增长。

高罂生了一窝幼崽,他们长到了三个月大,然后又长到了四个月大、五个月大,直到他们满了六个月,虎星才让他们成为学徒,而小云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了。

他猫生中的第一次,小云不用去想象一个更美好的未来,他只用陶醉于当下就可以。

唯一一只似乎没有为新族长领导下影族的繁荣而感动的猫是奔鼻。他茫然地踱来踱去,脑子里显然在想别的事情,是一些他拒绝和任何猫讨论的事情,哪怕是小云。

私下里,小云会在他的脑中,在没有猫能听到他的想法也没有猫会批判他的观点的地方,想着断星可能诅咒了影族。

他想,是不是那只满身跳蚤的可悲瞎眼老骨头,用他死前最后一口气诅咒了养育他长大且毁在他爪中的族群。他想,是不是这就是影族一直在衰落,衰落,永远无法崛起的原因。

他想,是不是断星依旧游荡在生者的世界,用患病的猎物偷换了健康的猎物,确保疾病能深深地进到夜星的肺部,永远不出来。他想,是不是断星在虎星的耳边小声告诉了他打垮影族的最好方法。他想,是不是断星把影族猫所有的梦想与希望全都告诉了原本不可能知道这些的雷族猫虎星,这样他就可以用他可怕的的爪子一个个碾碎它们了。

不然还有谁会这样诅咒他们?

还有谁会像玩弄老鼠一样玩弄他们,把他们一次次地哄骗到自以为安全的地方,又一次次地再度感受到爪子刺进血肉的疼痛?

他从不把他的怀疑告诉任何猫。奔鼻不行,炭毛不行,那些会在睡梦中的猫耳边低声咏唱永远没有圆满结局的预言的武士祖灵也不行。

他从不告诉任何猫。

但要是白喉还活着,小云会告诉他的。

但他已经不能了,因为这个诅咒染指了小云所爱的一切,这个想法在他的脑海里变得愈发沉重、悲伤和黑暗,甚至让他开始怀疑这是不是也是断星诅咒的一部分。

因为他就是那只老鼠,他已经明白了战吼之前先有死寂,安全身后紧随危险,自由来得快去得也快,猫爪的下一次猛击随时会来。

小云认为他们终于安全了。

梦也在此时开始。

奔鼻有时候会做梦。跟星族的预言毫无关系的那种。他在梦里会又哭又叫,还有令小云难忘的一次,奔鼻在睡梦中踢到了他的头。

他在梦里有时会大声喊着一些猫的名字,比如“黄牙”,也会小声念着一些猫的名字,比如“夜星”,还有像“断星”这样嘶吼着叫出的名字,小云多少有些理解,但也并不完全理解。

他也梦到过白喉的死,但从来没有奔鼻这么生动暴烈过,梦境从来没有激烈到能让他在现实中发狂的程度。

他从来没做过能让他浑身的毛发倒立,喉咙发紧,身体抽搐的梦。

但在虎星的领导下度过了几个月轮后,他开始梦到可怕的东西。

他梦见自己依偎在火心身边,感觉安全又舒适,因为火心像火焰一样温暖,却不会像火焰一样灼伤他。

火心因为小云说的某些话而笑了起来,也就在此时,声音变成了湿漉漉的水声,有东西不对劲。他一回头,看见火星浑身是血,遍体鳞伤,骨头外露。鲜血从他身上的伤口中低落,在爪子旁边积成了水洼。

“火心!”小云大喊着冲到了他身边,但等他到那里时,那只猫已经不再是火心了。它先是变成了一只黑白相间的学徒,然后又变成了一只灰色虎斑母猫,他们身上的伤势越来越严重。毛皮从骨头上被扯下,四肢被咬断。最后,它变成了一只只有一只眼睛的姜黄加白母猫,她的嘴巴张开,似乎是要哭泣或尖叫。

他的血液在耳朵里轰鸣,几乎让他听不见环绕在他身边的低语。

结伙,结伙,杀,杀。

他后退着想逃离这可怕的场景,逃离那可怕的声音和那团被韧带和神经捆在一起的猫肉碎片,在他匆忙逃离时,他撞上了一个坚实的东西。

“看着点路,小云,你永远不知道你会遇见谁。”小云抬头一看,吓得瑟瑟发抖,虎星笼罩在他头顶上,身形比他在现实世界中还要巨大。

“虎星?”他虚弱地喵道,心脏仍在砰砰直跳,而他的族长体型仍在增长,越来越大,大到对于一只猫来说有些太离谱了。他的鼻子拉长了,琥珀色的眼睛变得红且狭长。他的牙齿在小云耳边咬合了一次,两次,随后小云恢复了理智开始逃跑,想逃离这只比起猫来说更像狗、比起武士来说更像野兽的噩梦生物,他比那只生物的爪子更快,但他逃不脱萦绕在梦中的声音——虎星的声音——不像咆哮,更像哭喊。结伙,结伙,杀,杀。

他喘着气醒来,双腿仍在抖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明白过来他听见的不是可怕的猫吠声,而是他导师平缓的呼唤。

“没事了,小云。你没事了。”他大口深呼吸,吸进草药、影族和奔鼻的气味,直到刺痛皮毛的恐慌消失。

奔鼻把尾巴搭在小云肩膀上,柔声低语。“你肯定是做了个噩梦。你在流血。”

小云木然地眨了眨眼。

“有吗?”

奔鼻点点头,看向他的耳朵,小云伸出爪子轻轻扫过耳朵,把爪子抽回来时,上面的毛变得又红又黏。

“来,吃点罂粟籽,应该能让你安定下来。”奔鼻轻轻的喵道,他平静的声音对小云颤抖的神经来说已经是比任何草药都管用的灵药了。

但他还是欣然接受了罂粟籽,低声呼噜以示他的感谢。罂粟籽使他的眼皮沉重,他把那个梦扔进了脑海中最深最黑暗的角落,和其他他永远不想再碰的记忆放在一起。

第二天早晨,那个梦所剩下的东西就只有他耳朵里的刺痛,和听虎星说话时心中的不安。

几个月轮后,在一次森林大会上,火星低着头悲伤地喵着,汇报了纹脸与迅爪的死亡。

他心中有不安涌动,但他只把那些当做悲伤而不予理会。当几个月轮后亮心出现在森林大会上时,那种不安再次涌上心头,但他还是不予理会,再也没有去思考过那个梦,那些血或那只狗。

所以小云并没有留心他收到的第一个预兆,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有收到过。

可是如今的月亮又圆又亮,奔鼻没理由再跳进阴影中。

他们走向森林大会,小云坐下来听炭毛精彩的汇报,雷族的一只幼崽恢复了健康。她没有提到那只小母猫——小栗——具体得了什么病,只是说她恢复得很好。这是好消息,总算把他从导师神秘的态度中解救了出来,有那么一会儿他感觉非常满足。

然后虎星走上前,说出来的话简直难以想象。

他提议建立一个族群,一个统一的大族群。这想法已经足够让小云眼前一黑了。

他提出要建立虎族。

小云没法听下去大会上的其他事务了,他满脑子都是虎星的联合领导计划,嗡嗡作响。影族与河族合二为一?这似乎背离了四棵树的含义。

影族在突然降下的倾盆大雨中跋涉回领地,小云试图看向他的导师,想知道奔鼻是否知道这一切会发生。他有收到预兆吗?这真的是星族对他们计划的一部分吗?

可是奔鼻转过脑袋不跟他对视,在他们安顿下来准备睡觉时,连声晚安都没说。而第二天早上他就跑出了巫医巢穴,去了某个小云找不到他的地方。

虎族。

影族正在又一次发生转变,而小云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尖叫着,说这并不是一个好的转变。

这是件很奇怪的事,两个族群合二为一。

他开始逐渐习惯看见河族猫把他们的猎物丢进影族的新鲜猎物堆里。

他发现像黑脚和裂牙这样的猫经常出现在河族营地里。他们在看守什么东西,但小云想象不出应该是什么。

虽然河族猫经常穿越影族领地的沼泽,运来食物补给,但虎星很少允许他自己的族猫跨越边界。只有被他选中的猫才能去河族领地。

小云竖起耳朵,想听听其他猫对此的解释,但关心这件事的猫也跟他一样对此毫无头绪。

奔鼻去过河族一次,被虎星派去执行“特殊任务”,回来的时候满面愁容。

这段日子里他看着总是精疲力竭的样子,有时会一整晚不吃东西不睡觉,直到太阳升起。但他从未像这次从河族营地回来时那样茫然与恐惧。

“虎星要你去做什么?”小云问他。他帮着自己的导师回到了巢穴,贴在奔鼻身侧时能感觉到他的肋骨从毛皮中戳出。

奔鼻只是木然地摇着头,眼睛盯着远处的某个地方。

“我得去看看生病的猫。”小云的耳朵捕捉到了他的小声呢喃。

“生病?谁生病了?”尽管奔鼻的意识似乎在迅速流失,但他还是这么问了。

“叛徒。”奔鼻迟疑地回答着,好像这句话不是他说的一样。

叛徒?

河族什么时候开始有叛徒了?

“奔鼻……”他想接着往下问,但老公猫已经睡着了。

小云一边忙着分拣草药,一边把想问的问题都列在了脑子里,但奔鼻醒来后一个问题也不肯回答。

他不肯谈论河族,也不肯谈论那些病猫,而下一次虎星叫他去执行“特殊任务”时,他严词拒绝了,小云甚至不知道他还有严厉的能力。

但随后虎星就跟他商量,其实也不算商量,因为虎星根本没给他选择的余地。他说奔鼻不去就让小云去,于是奔鼻拖起虚弱的身体,以被打败的姿态走出了营地。

他一次又一次去到河族营地,从来不说起他看到了什么,而他的眼神也越来越悲伤,越来越晦暗。

小云再也没有问过他关于河族的事。

黄爪来到了影族,浑身的毛发倒竖,眼睛里闪烁着愤怒的光芒。

她长得太像她父亲了,难怪整个族群都任由她大步走进营地里,就好像她一直都是影族族生猫那样。

小云的兄弟湿脚向黄爪打招呼。他们兄弟俩并不亲近,但相比当年一起埋葬棕爪时,湿脚已经是一只好得多的公猫了,所以他热情地欢迎黄爪加入影族。

他向她介绍了营地和族猫。她对着新鲜猎物堆皱起了鼻子,结结巴巴地问了湿脚一些问题。

小云就远远地看着他们,好奇而困惑。

多种意义上来说,小云仍是当年那只埋葬了棕爪的猫,是反抗断星的猫,而且他仍然觉得没有什么问题是雷族无法解决的。

所以小云打量着黄爪,因为她离开了雷族,离开了诞生了无数英雄与救世主的土地,就像虎星一样,而且他们两个谁都没有说出原因。

虎星亲自训练黄爪,训练过后她总是带着兴奋的眼神与两倍于普通学徒的伤痕回到营地。

他治疗了她父亲给她留下的小伤,却又发现了另一件关于他们的族长让他不安的事。

她一定是看到了他眼中不赞同的意味,因为她看向小云的眼神里也带上了挑战意味。“他只是想让我成为最好的武士,这样就没有猫能质疑我的忠诚了。”

小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把蜘蛛网压进流血的伤口。

“这里没有猫质疑你对影族的忠诚,黄爪。”

她看起来还想说点别的,但小云的话让她震惊地闭上了嘴。她垂下了耳朵,谦逊的样子完全不像她的父亲,这是黄爪来到影族以来小云见到的她的最好一面。

“去把,”他告诉她,“小心点,黄爪。你不用流血也能成为一名优秀的武士。”

她低下头,眼睛就像小云所认识的那样温柔,然后离开了巫医巢穴。

自从那天在巫医巢穴的谈话过后,黄爪对小云的态度就不一样了。她变得更有礼貌,更内敛。她不再表现出她需要证明什么的样子,因为她不需要证明。

黄爪已经完全成了一只影族猫,显而易见。她磨砺了自己的脚掌,好让她在沼泽地里时比在灌木丛中时表现得更好,她毫无疑问是影族最好的学徒,哪怕影族在一个月前对她来说还是从未涉足的未知领域。

虽然她是族长的女儿,但她还没有交到多少朋友,小云私下里把这个归咎于她比在生身族群时更喜欢挑起打斗,所以她在训练与捕猎之余,就是与小云待在一起数落她的学徒同伴。

所以小云很孤独,他的族长从不向他咨询意见,他的导师也不愿与他交流谈心,他欢迎任何猫与他交谈。

黄爪要他讲故事,他就给她讲了断星、夜星、瘟疫与火星,还有所有零零散散的影族历史,如果她出生在影族,那她应该从小就听过这些故事。

她渴望倾听,渴望学习,但偶尔她也能教小云点东西。

第一次的时候只是个意外,他觉得。

他当时刚说完夜星的故事,那位勇敢的族长被一场可怕的瘟疫所击败,而黄爪的声音对于一只年轻猫来说过于严肃了,“所以那时能有一位像虎星那样强大的族长,一定是个很大的宽慰。”

重要的不是她说了什么,而是她说话的语气,犹豫而柔和,就好像她第一次发现了虎星在影族如此受欢迎的原因。

“除了影族当时的脆弱之外,你就想不出其他虎星配得上当族长的理由了吗?”

她眼中的神色奇怪,但只是不屑一顾地耸了耸肩,就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巫医巢穴。

小云之后的好几天都没再和她说话,但她的话却让他久久无法忘怀。

在虎星所有的秘密中,小云觉得他和他女儿共同拥有的那个秘密最为有趣。

他为什么要离开雷族?

他为什么要来这里?

虎星外出旅行两天后回来,身上有一股奇怪的气味,眼中闪着光。

他身上的味道有点像雷鬼路,但没有那么刺鼻,他说承诺给影族的辉煌时代很快就将到来。

石头和虎星一起踏上的神秘之旅,但回到营地时他看上去很不安,表情接近于内疚或是后悔。

小云还没来得问他发生什么事了,虎星就宣布他们现在要立刻去进攻风族。

小云找来了黄爪帮忙整理草药,她表面上抱怨着,但小云情不自禁地觉得她似乎是偷偷松了口气。他们的草药才整理到一半,影族的部队就回来了。

后来他才得知,是影族与河族——也就是虎族——一起对战风族,但他只治疗自己的族猫,把草药按在他们的伤口上,对他们的愚蠢连连摇头。

这场战斗并不是由意外事件引起的,也不是因为边界争端或食物短缺。虎星只是想以此证明自己的观点,而他这个行为让小云想起了断星。

但他又提醒自己,如今没有幼崽会被送上战场,随后他就惊讶地发现,这个想法也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安慰。

他沿着橡毛的肩膀涂抹药糊,尽量平静地问他战斗的过程,努力不透露自己有多迫切想知道答案。

橡毛犹豫了一下。

“战斗……比想象的要血腥点。”年轻公猫那双向来明亮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阴影。“有个风族的学徒,还只是只小猫,但虎星他——”橡毛突然不接着往下说了,他的肌肉绷紧。“我觉得我没事了,谢谢你,小云。”

小云转过身,看见黑脚正眯着眼睛盯着他们,他的目光跟随着橡毛一起出了巫医巢穴。似乎是感觉到有猫在看着他,黑脚转过头盯向了小云,他说话的声音低沉,而且完全没有消除小云的疑虑:“虎星做了必须要做的事。我猜橡毛只是被这次行动吓到了,反应有点过于激烈,毕竟这是他第一次参加战斗。”

小云点着头,尽量表现出赞同的样子,但他却不敢看黑脚的眼睛。他知道这只大个公猫是位忠诚的武士,也许有时会凶猛而令猫害怕,但他只在为族群服务时才会用上他的力量。他尊重黑脚,也尊重他对影族的忠诚,但他对虎族——对虎星——那种坚定不移的忠诚就不是那么容易理解了。

“当然了,黑脚。”小云好奇黑脚是否能察觉到他在说谎。

当小云逐渐变老,回忆起在旧森林里的年轻岁月时,他会发现自己能清楚记起的记忆少的吓人。

时光会模糊掉一生中最美好与最糟糕的部分。每件你想忘记的事和每件你想记住的事,都会混在一起,如漩涡般打转。

几乎所有的事都是这样。

但也有一些特殊的回忆,不经沾染,没有混淆,如果他闭上眼睛想着那件事,就能轻松从脑海中抓出那片刻的记忆。

他记得清清楚楚,他们将虎星的尸体抬回营地的情景。

那具尸体太大了,只有可能是虎星的,但小云还是被彻底震惊了。影族接连两个族长,都被仅仅一爪就夺去了九条性命。

他们抬着他的方式很奇怪,小云并不明白那些动作的含义,直到他们把他放在营地中央,小云才看见虎星肚子中央的大口子,正渗出红色与粉红色。

影族已经被击垮过很多次了,但现在他的族猫们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不知所措。他们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满是恐惧、难以置信与厌恶。

他在猫群中寻找橡毛,那只曾试图向小云说出自己观点的真诚的小公猫,他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却看见橡毛正在安慰黄爪。

那只小母猫浑身僵硬,看着比所有猫都害怕,小云不禁在心里质问星族,怎么能让一只小猫亲眼看见她父亲这么可怕的死法。

大部队慢慢回到了营地里,那些留守在营地里的猫打量着回家的武士们,试图从这群说不出话的猫口中问出答案来。

小云感觉到奔鼻就在他身后,问他发生了什么,但他没有回答,因为他也不知道。

因为他是一位巫医,所以小云首先向星族祈祷,然后因为他是影族猫,所以他向他的族长寻求解释。

黑脚是虎星的继任者,他的副族长,也将会是影族的新任族长,但在他的族群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仿佛被打垮了一般。

黑脚是一名武士,久经沙场,忠诚可靠。他是猎手,是战士,也是赢家,他应在此刻表现出最强大的姿态,却不知何故显得虚弱不堪。

黑脚的爪子在发抖,而小云内心的巫医本能想都没想就把他拖到了黑脚身边。

“黑脚,发生什么事了?”他发现自己已经用肩膀顶住了这只大个公猫的身体,试图让他保持站立,但他还是有点摇摇晃晃。

“血族——”他轻声喵道,但还没把话说完,一群浑身的毛皮散发着垃圾与死亡气息的猫就冲进了影族营地,为首的是一只个头比小云还小的猫。

“影族,”那只猫的脖子上围了一圈牙齿,他用冰冷恐怖的声音低声说,“恐怕这里不再是你们的营地了。”

小云感觉到他身边的黑脚正在颤抖。

黑脚不会乞求庇护,他也不需要乞求。河族让他们进了营地,而豹星用最绝望的眼神看着他们。

他们没有与血族作战。黑脚没有让他们这么做,他只是以一种看似尊敬的态度向长鞭低下了头——如果忽略掉他眼中燃烧的仇恨的话。

他唯一一次伸出爪子,是在长鞭给聚集的影族猫一个机会,让他们加入自己的族群时。

黄毛啐了口唾沫,向血族猫嘶吼,一名带着项圈的血族武士因她的冒失而往她脸上打了一掌。小云确信,她是唯一一只在他们离开影族营地期间受伤的猫,尽管黑脚也差点就要受伤了。

当黄毛被打倒在地时,黑脚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低沉愤怒,类似咆哮的声音,小云只好用瘦削的肩膀顶住黑脚的肋骨,以此警告他不要鲁莽行事。

裂牙是唯一一只接受长鞭的邀请,加入血族的猫,而黑脚愤怒的瞪视应该足够杀死他了。

但是那没能杀死他。他们活着离开了自己的营地,被赶出了自己的家,小云不禁想,这是否就是风族在断星暴政下的感受,这是否是星族计划的一部分,让他们也体会到自己从前的残忍行径。

这肯定是为了更宏大的目的,对吧?

泥毛的气色似乎很好,声音听着也和蔼可亲,小云很高兴看见他。他接过草药道了谢后就离开了巫医巢穴,刚好碰上奔鼻准备进来,老公猫经过时宽慰地把尾尖在小云肩膀上搭了下,转头用呼噜声对泥毛道了个微弱但温暖的问候。

他尽力处理了黄毛的伤口,虽然那只母猫嘶嘶地说她很好不需要照料,也只有在黑脚下了命令后,她才肯安顿下来接受适当的治疗。这是自他们把虎星的尸体扛回来后,黑脚做过的最有领导力的一件事,小云也放心了,尽管他认为黑脚现在能继承的力量都被留在了影族领地的沼泽里。

影族熬夜到很晚才睡,多数武士都被迫睡在冰冷空旷的地面上,坚硬的土地与寒风无法给他们带来任何安慰。豹星说,没有足够的洞穴给所有的猫睡,只能保证长老、猫后和幼崽们首先有窝可以休息,留给其他猫的就没剩多少空间了。

小云把巫医巢穴留给了泥毛、奔鼻和几位影族长老,自己和其他族猫一起睡在夜空之下。那天晚上,他终于得知了早上发生在虎星身上的事。

突然之间,他族猫们的沮丧,豹星的绝望,以及黑脚的犹豫似乎都变得合情合理了。

族群的末日似乎就在眼前。

那天晚上他没睡好。不过,他周围的族猫也都没睡好。

小云现在应该明白了,在似乎一切都要结束时,星族就会出手。

他们在河族营地里待了两个日出,然后火星出现了,并提议他们联合起来,四个族群合为一体对抗血族。

“如果我们联合起来,我们就能打败血族。”他说话的时候那么诚挚,小云得努力控制自己才能不大喊着表示支持。

最后,大家一致决定,所有族群都要为这片自猫族有历史以来就属于他们的领地而战。

他们会为星族而战,为武士守则而战,为家园而战,也为彼此而战。

小云转身走向营地,走向巫医巢穴。

他们要做好准备。

血族被赶走了,狮族胜利了,随后很快解散回四个族群。重返营地的长途跋涉充满了恐惧,他们害怕即将可能在家园中看到的东西。

大多数猫都一瘸一拐的,有些甚至只能在地上爬着回营地——虽然这种固执常常给他们带来麻烦,但也是影族猫的骄傲。

黑脚把他们带到了雷鬼路,然后宣布他打算前往石林去领他的九条命。他让黄毛暂管影族直到他回来,猫群里发出了几声微弱的赞同,虽然黑脚在成为黑星之前并不会正式任命副族长,但他的选择已经显而易见了。

黑脚示意让奔鼻陪他一起去石林,而小云一边走到大个公猫身边,一边小声嘀咕着反对意见。

“黑脚,你不会真的想现在去石林吧。你还没吃旅行草药,身上的伤口也还没处理。”小云能感觉到他有点冒犯到黑脚了,但要是能让这只大公猫坐下,自己好检查他肩膀上鲜血淋漓的伤口,那他很乐意小小地冒犯一下。

“我没事,奔鼻会和我一起去,而且影族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一位族长。我会踏上这趟旅程。”他庄严地承诺道,直视着小云,眼睛好似燃烧的琥珀,“来证明我配得上影族。”

小云只能点点头表示接受,心里祈求星族保佑他们,然后转身与族猫一起回到营地。

他们回到营地时,所见之处一片狼藉,到处都是血迹和猎物的骨头碎片。他们得在早上更彻底地清理一遍营地,现在只是替换掉被撕碎的苔藓,收集点松针让窝更舒适,先安顿一晚再说。

黑脚和奔鼻回来时,他们刚埋葬了死者,小云治疗了受伤最重的伤员,留下几只猫在巫医巢穴里等待观察。

他曾经的导师看上去精疲力竭,鼻涕流得比以往还多,脚步疲惫。他冲上去扶着老公猫回到了他们共用的巢穴。

“怎么样了,奔鼻?影族有新族长了吗?”他试探性地喵道,连自己的耳朵都害怕接下来可能会听到的话,但是奔鼻——虽然气喘吁吁——却用这些月来小云听过最中气十足的声音喊出了“是的”。

他把奔鼻安顿进了给他准备的窝里,他的老导师舔舔小云的肩膀以示感谢。

“真的太棒了,小云。终于感觉对了。我真希望你当时也在那里。”他听着奔鼻带着气音的惊叹,忍不住开始呼噜呼噜,又把刚刚从新鲜猎物堆里挑来的蟾蜍推给了奔鼻。

在奔鼻吃东西时,小云收集了一束草药走向武士巢穴,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又扭头走向族长巢穴。

他看见黑脚——是黑星——正在里面宣读黄毛的副族长仪式的最后几句话,他耐心地等他说完。

黄毛出去时两眼放光,小云在想,就算经过了这么一天的战斗,她现在可能也睡不着了。黑星发现了洞口的小云,立刻扮了个苦相。

“就不能让我睡上一觉吗,小云?我今天很累了,你也知道。”小云惊讶地眨了眨眼。他是和黑星一起长大的,曾经非常了解这家伙的冷幽默,但他已经很多很多个月轮没听过这只大公猫讲笑话了。

“只要等我检查完你的伤口。”他反驳道,黑星长长地叹了口气,但还是接受了。小云发现其中最严重的的伤口已经自己止住了血,但他还是像对待新鲜伤口一样小心,在检查时刺激到了那些即将愈合的伤口时,他会温柔地道歉。

他心无旁骛,安静地工作,所以黑星突然开口说话时他被吓了一跳。

“真不敢相信我现在是族长了,小云。我——我还以为,在我做了那些事后,也许——也许星族不会……”他摊平了耳朵,没有接着说下去。

他不必那么做。小云完全明白他想说什么。他自己也有相同的恐惧,直到奔鼻出现在营地里,眼睛明亮闪光。

不能假装黑星没做过坏事。

“但他们认可你了,黑星。”但这不意味着黑星是只糟糕的猫。

也许他需要的只是一个机会,一个没有残忍的领袖紧盯着他,他可以证明自己的机会。

小云抹完了药糊,转身离开。

“小云,”黑星喊住了他,当小云转过身来时,他没有直视小云的眼睛,“谢谢你。”

在那之后,度过了许多个和平的月轮,在这些月轮中,绿叶季似乎格外漫长,猎物的数量也相当丰富。

这些月轮中,他看着黑星成长,跌跌撞撞地领导影族。有时他仍然会犹豫,有时他以为没有猫在看着他,但表面上看他经常是过于自信,到处发号施令指挥着他的武士们,而且不给他们有异议的余地。

武士守则中“族长的话就是守则”这一条正是在黑星一生中最信奉的守则。

也许是小云的猫生经历导致他有偏见,但看着黑星的时候,他还是会觉得,即使作为一只族群猫来说,黑星对守则的忠诚也有些过头了。

褐皮成为了一位武士,一位杰出的武士。

自从与血族一战过后,他对褐皮有了一种无声的信心,虽然她有时仍会让他想起那个精力充沛又防御心过重的学徒,但大多数时候她都更成熟,更聪明,更强壮,也过得更自在。

沼泽已经与她融为了一体,在与血族最后一战过后,她从她哥哥身边转身离开的那一刻起,原先还保留在她身上的雷族的那部分似乎就完全消失了。

她现在已经成了完完全全的影族猫,就好像她生来如此,所以小云无法消化那天早上他从橡毛那里听来的消息。

“她走了。”他悲伤地喵道,虽然橡毛现在有了一个新学徒,但他还是很喜欢他以前的学徒,也正是因为他如此悲伤,才让小云相信褐皮真的离开了。

“她去哪儿了?”他这么问是因为褐皮现在除了影族,根本无处可去。

“她回雷族了,那里有她的血亲。”原谅并不是影族的天性,他们更崇尚忠诚,而比失去信任更难的是获取信任,不过橡毛看着似乎并不失望,反而有些理解她。可小云不明白。

“回雷族?”

小云与他的兄弟们并不亲近,因为很小就被迫离开了母亲,所以他不了解与手足有血缘关系却又被边界所分割是什么滋味。他跨越边界去往雷族,拼命寻求垃圾场瘟疫的解救方法时,从未受到过来自血亲的干扰。所以褐皮与她哥哥行走在不同的世界却又想要相伴左右的愿望,小云也只能努力想象而已,但就算他想象了,也还是无法相信她会为这样的原因而离开影族。

他去找黑星询问答案,发现黑星正怒气冲冲又焦躁不安。

“我就知道她会离开的,小云。我知道。改变一只猫的忠诚是件很难的事。许多猫尝试过从一个族群转到另一个族群,但最终都失败了,这根本不可能做到。”他说话时已经冷静了下来,语气也不那么恶毒了,更多的是在思考,“对生身族群的忠诚永远是最强大的。”

不,小云想要反驳,他想到了星族——就在他已经得到了自己的武士名并宣誓效忠影族之后,他第二次宣誓效忠的那群猫——黑星说的不对。

“你确定她离开是去了雷族吗?”听到这话,黑星头猛地一抬,嘴唇向后裂开。

“你是说她无缘无故地离开了影族?”

“不,但我们可能还没发现真正的原因。”小云说这话的声音肯定比他心里想的更神秘,因为黑星警惕地眯起了眼睛,却一句话都没说。

褐皮,黑莓掌,羽尾,暴毛,鼠爪,鸦爪。

六只猫在一夜之间消失了。他跟炭毛说话的声音很小,其他巫医听不见。炭毛告诉他,她收到了一些奇怪的预兆——老虎与火,而小云只能点点头,因为他什么预兆也没有收到。

“你认为他们是因为星族的召唤才离开的?”

炭毛的耳朵弹了一下,她调整了坐姿,把那条伸直的坏腿移了个位置。

“我不知道星族有没有召唤他们。”

她听起来很挫败,小云舔了舔她的耳朵以示安慰,星族宏伟强大又难以捉摸,他们必须等待。

他们必须等待,看那些离开族群的猫到底会带着什么消息回来。

一些猫低声说,那些猫离开族群的选择是正确的,因为他们离开后,灾难就像酝酿在视线之外的风暴一样席卷而来。

两脚兽把一切都毁了。它们连根拔起树木,吓跑所有的猎物,毒害河流,它们掠夺,它们索取,它们毁灭了族群赖以生存的一切。

风族猫纤瘦的身形越发单薄,河族猫光滑的皮毛失去了光泽。雷族猫庞大的身躯日渐消瘦,而影族还在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即使他们已经越来越虚弱了。

他从小就相信影族是最强大,最勇敢,最伟大的族群,但他们似乎总是很脆弱,总是在受苦。

可现在所有族群都在受苦,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

适于治病的草药越发稀少,新鲜猎物堆的大小也只够喂饱一个幼崽。他不断地向星空询问答案,但星族从不回应他。

他们很久没这么绝望过了。

他们昨晚失去了因一位饥饿而极度虚弱的长老,小云很害怕,因为他能感觉到这不会是他们失去的最后一位族猫。

他想问问黑星他们应该做什么,想让他向星族寻求指引,但他的族长只是用琥珀色的大眼睛看着他,和其他所有族猫一样茫然。

火星来到了他们的营地,身边跟着他的副组长灰条和巫医炭毛。叶爪从他们身后探出脑袋,她身上有她母亲的美丽,但也继承了她父亲那种把爪子伸进他族事务的习惯。他们没有受到欢迎,伸出的援手也只被报以咆哮和坚决的拒绝。

黑星对火星完全没有耐心,但大多数影族猫都是他这种处事方式。在他们看来,一个必须依赖其他族群才能生存的族群,根本算不上族群。

所以小云并不惊讶黑星把雷族猫赶走,他只是不敢相信黑星考虑的解决办法是去垃圾场捕猎。

“我们可以吃垃圾场的老鼠,”他告诉他们,“曾经的瘟疫是星族降下的惩罚,因为夜星不是一位合适的族长。现在再去垃圾场捕猎就不会有危险了。”

雷族猫离开了,小云准备去找黑星谈谈。

“黑星。”他在进族长巢穴前先叫了一声,他看见黑星正来回踱步,焦躁不安的样子。

“干什么?”他厉声问道,小云被他吓得退缩了一下。

在他经历过的所有族长中,黑星是唯一一个从来没吓到过小云的族长,但有时他也会感觉黑星就快吓到自己了。

“你不会真的想吃垃圾场的老鼠吧。上次瘟疫差点就摧毁了影族,要不是炭毛和星族帮忙,我们可能已经——”“我说过了,小云,那次瘟疫只不过是星族对夜星的审判。不然你以为为什么它能一次性夺走夜星的九条命?没有哪个疾病会那样致命,除非疾病本身就是一个预兆。”

小云没法反驳这一点,没法用夜星是只多温柔的猫和他在短暂的族长生涯里是位多好的族长来反驳,还有最无法解释的事——他深入骨髓的信仰让他无法相信星族杀了那么多幼崽、长老、武士,只为了降下他一只猫的死亡。

“你错了。”他只是这样轻声喵道,黑星却突然开始冲他发火,暴动的情绪像闪电风暴一样浮现在他脸上,他呲起了尖牙,身体里发出低沉雷声般的吼叫。

“不,小云,是你错了,每当有问题出现时,无论问题有多小,你总是转身跑向雷族,总是相信他们有解决方法,却从来不相信方法可能就在你自己的族群边界里!”

小云张嘴想说话,但黑星激烈的长篇大论还在继续:“不,垃圾场不可能有我们需要的食物因为它在影族边界里,黑星不可能知道该怎么做因为他是影族族长。答案肯定在雷族,在火星,在炭毛身上。”

他的鼻子几乎要撞上小云的鼻子,小云又往后退缩了一步。“你真的就那么不信任影族吗?你的忠诚哪儿去了,小云?是不是你抛弃族群跑去雷族领地,趴在地上求他们救你一命时,把你的忠诚也丢在那里了?”

他用一声咆哮结束了演讲,长尾巴狂乱地甩动着。“你连忠诚是什么都不知道。”

小云低下了头,说话的声音比耳语还小。

“也许吧,黑星,但我不是唯一一个在影族最需要我们时离开族群的猫。”他抬起下巴,直视黑星的目光。“你也还记得,我回来的时候,为族群带来了救命的草药,而你回来时,只是给你口中热爱的族群带来了更多痛苦。我也许不懂什么是忠诚,但不要假装你比我更懂。”

说完他就离开了族长巢穴。

第二天,一支巡逻队去了垃圾场。

小云检查了他们带回来的猎物,至少是那些他看着就觉得不太好的猎物。但藏在猎物毛皮之下他看不见的部分,才是最危险的。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看着他饥饿的族猫撕碎老鼠,然后等待。

那天他没有吃东西,把那种东西吃下去光是想想就无法忍受,而且他也不是唯一一只没吃老鼠的猫。杉心,湿脚和橡毛都没有吃老鼠,只是不安地盯着猎物堆,但小云不知道在不吃垃圾场猎物的情况下,他们还能撑多久。

小云看着黑星咬了一口黄毛捉回来的老鼠,只为了证明他的观点。

如果不是小云现在还感觉很受伤,而且猎物又是那么糟糕的话,他就会去找黑星,以巫医的身份要求他吃一块猎物。因为他已经连着两个日出没看见黑星吃东西了,很明显他正在把自己推向坟墓。

他想去问黑星,他是不是准备就这么一条接一条地丢掉九条命,但是他没有。

他三天没和黑星说话。

当这事已经开始干扰他履行作为巫医的职责时,他在试图与星族交流的冥想过后,以及自己的良心逼迫之下,毅然决然地走进了黑星的族长巢穴。

黑星警惕地看着到来的小云。

“我不会道歉的。”

小云吐出了一声介于恼怒和被逗乐之间的呼气。

“我知道你不会,我也没准备让你道歉。”他坐了下来,希望这能安抚黑星,让他也坐下别再挠石头了,他转来转去让小云很紧张。“我想和你道歉。虽然我说的也许是真的,”黑星发出了点噪音,但小云没理他,“但那不公平。也许我们都在族群需要我们的时候离开了,但我们也都回来了。如果这都不算忠诚,那我可能真的不懂什么是忠诚。”

黑星沉默了好一会儿,久到小云开始觉得不自在,他准备离开了。

“你懂。”听到这话,小云回过了头。“你懂什么是忠诚,你当然懂。”

黑星没有直视小云的目光,他的耳朵耷拉着,比小云所有记忆中的他看着更不自在,但他还是接着说:“我——我可能也在某些方面做了些……不公正的评判。”

他抬起头看了眼小云,耳朵几乎完全平贴在脑袋上:“这不是道歉。”

小云呼噜出声。

“确实,我不觉得这算道歉。但我原谅你了。”

黑星的眼睛顿时亮了,但看到小云的胡须因快乐而发颤时,他很快又压抑住了自己的情绪。

“很好。我很高兴。”

“我也是。”小云说,然后调整了一个更严肃的语气,“现在我要告诉你,要是你不想倒下,从我的爪子下溜去星族那里的话,你就得吃掉一整只猎物。”

黑星小声嘟囔了两句,显然有点不太高兴,但他还是吃掉了小云给他带来的蟾蜍,然后他们坐在一起,沉默但友善。

褐皮回来了。

再见到她太高兴了,以至于小云忘了问问题,比如她去了哪里,或是为什么选现在——选这最糟糕的时刻——回来。

但迎接她的猫只有小云、橡毛和湿脚。其他的影族猫都警惕地退在后方,而黑星大步向前,问出了所有猫都想知道的那个问题。

“你上哪儿去了?”

她笔直地站着,迎着黑星指责的语气:“我去执行星族交派的任务了。过去几个月里他们送来了许多预兆,引导我和其他族群的几只猫一起去了比石林更远的地方。”

小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黑莓掌,鼠爪,暴毛,羽尾和鸦爪的样子。

黑星问了更多的细节,于是褐皮开始了她的故事,小云可以从她低沉的声音,还有肩膀上刚刚愈合的伤口上看出,这绝对是个漫长的故事,而且充满了冒险与悲伤,恐惧与友谊。

她说到了一个地方,那里的水一眼望不到边,还有一群生活在高山中的猫,等她说完故事的大致细节,只提到了他们去过的地方,没有提到什么具体的事件——除了不明不白死去的羽尾之外。她告诉黑星,他必须和其他几位族长会面。

“星族要给我们传另一条讯息。”

小云感到他胸口迸出了一阵强烈的情感,混杂着幸福、宽慰与感激。星族终于要现身了,星族仍然在守护着他们。褐皮就是最好的证明,她的消息正是小云想要——需要——听到的。

所以他们去了四棵树,褐皮黑星和小云自己,但星族还没现身,黑星就转身回了影族领地。他似乎很确定星族今晚不会出现,很确定族群必须依靠自己,很确定他们必须选择自己的路。小云想要请求,恳求,乞求他留下来,听星族的讯息。星族会现身的,但必须愿意倾听才行。

如果他们连星族为他们定好的路都拒绝了,那他们到底会选择什么样的路?

小云还没来得及这么问黑星,炭毛就先问出了口,她看着黑星的眼睛,问他如果周围的森林全都被两脚兽搅成碎片,他们还能去哪里。

“我们会住在两脚兽领地里,血族曾统治的地方。”他回答道。这是小云第一次听说这个计划,他震惊到哑口无言,而且一直等回到了影族营地都还是如此。

褐皮回到了武士巢穴,眼神失望至极,而他本能地跟着黑星继续走。

黑星不让小云跟着他进族长巢穴。

“你非得质疑我做的每一个决定吗,小云?”

小云朝他眨了眨眼。

“只质疑那些你不经脑子就做出的决定。”他的声音有些胆怯,而黑星冲他生气地咆哮了几声,这么想并不好,但小云还是在想——黑星什么时候才能不让他失望。

小云盯着他的样子让黑星心里的某样东西软化了,他换上了一幅应该更能表现出自己的迷茫与犹豫的表情。

“两脚兽领地没你想得那么糟糕。”黑星的目光越过小云,看向影族的营地中心,也许是在想他下方这些猫在巷子里和垃圾桶旁会过得怎么样,没了脚下的沼泽地他们要如何生存。“石头在那里和血族生活过,在长鞭统治那里之前,很多猫都在那里生活过。我们会生存下去。我们是影族,生存就是我们最擅长的。”

小云叹了口气,也坐到了黑星身边,和他一起看着下方的营地。

“也许吧,但能维持多久呢?我们还能维持影族多久,我们还能当多久武士,当多久族群猫?你觉得星族会跟着我们一起去大街上或排水沟里吗?你真的觉得在一个一直被残酷所统治的地界上,我们的传统能延续下去吗?”他的声音非常轻,但他已经没有办法说得更大声了,黑星轻弹着耳朵,试图在小云的声音被夜风卷走前听清。

所以小云说了他的想法,但武士守则和族长的骄傲都告诉黑星,他不需要听。

可小云觉得黑星可能听了,因为他停顿了一下,就那么一小会儿,好像他真的在认真考虑小云的话。

“所以你认为就凭那几个刚晋升的武士和两个学徒的话,我们就应该离开,跟着雷族和风族一起漫无目的地乱跑?”黑星摇摇头,好像刚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不,我们要去两脚兽领地,这是最后的决定。”

黑星回到了他的巢穴里,但小云没有。

他整晚都坐在银带下面,仰望着群星,等待着预兆。

他没法说服黑星两脚兽领地不是他们的家园,他们单薄的皮毛下骨头越突出,越多的幼崽和长老因虚弱和饥饿而生病,小云说服黑星的机会就越渺茫。

但随后怪兽来了,它们碾碎了营地,除了毁灭之外似乎没有其他目的。

它们撕碎了一切,很快族群中的猫就聚集到一起逃离了营地。

那是一幅末日般的混乱、恐怖的景象,小云永远不敢想象星族会允许这等破坏发生,他无法感激武士祖灵们保佑他们全都安全逃出来,因为他们的家园消失了——被撕成了碎片——生养他,庇护他的土地,已经永远消失了。

他们聚集在雷族领地上,影族似乎并不是唯一被赶出领地的族群,因为风族也在那里,他们的体型只稍微比皮包骨好一点,而小云空空如也的肚子也扭结在了一起。

这里没有足够的食物与补给,但他们还是会在这片并不熟悉的领地上捕猎,进食,疗伤。

终于,当小云觉得他无法再拖着因饥饿而萎缩的肚子和少得可怜的草药来治疗族猫时,黑星宣布了他们不会去两脚兽领地。

“影族将与你们同行。”他告诉聚集在一起的族长们,小云感到如释重负,这个决定带给他的力量足以支撑他陪同族群一起进行这场伟大的旅程。

影族在旅程中只有一个伤亡。小云只希望死的不是学徒。

烟爪还那么年轻,刚开始训练不久,离他被星族接走本应还有许多许多个月轮才对。但是星族召唤他了,他也用一声尖叫和一场坠落回应了,如果他真的必须得死,小云只能希望他死的干脆,少些痛苦。他没法找到罂粟籽给烟爪可怜的母亲夜翅减轻痛苦,所以她晚上睡觉时,满脑子都是她儿子死前最后的样子,眼神绝望,惊恐万分,任何道歉都无法缓解她的痛苦。

任何道歉都无法表达他真正的歉意。

黑星试图安慰她和同样无法原谅自己的黄毛,这种行为很高尚,但小云并不怎么为他骄傲,可当他们终于来到湖区,看见眼前那片美丽的景象,那片应许之地时,小云的的确确在为黑星骄傲,而且越来越骄傲。

他对星族的感激之情强烈又绵延不绝,以至于当他们第一晚在湖区安顿休息时,他觉得星族肯定已经厌倦了他的感激。

但他内心的感激之情,无论他多努力、多少次祈祷,都无法完全表达出来。

他们的新家很漂亮,虽然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他出生成长并希望有朝一日还能回去的那片土地,但它有泥土和松树的气味,小云还能听见远方有蟾蜍的呱呱叫。这里的植物和旧森林的很像,现在他唯一想要的就是有个地方能和星族交流,这样他就可以当面感谢他们了。

他们很快就安顿了下来,虽然也有抱怨与焦虑。影族猫最引以为豪的就是他们的潜行能力,他们能轻而易举地从一片阴影闪现到另一片阴影中,但他们必须先了解这里的地形,知道何处可以落爪。

他们必须与这片新领地上的事物一起创造新的历史,重新训练武士行走于这块土地,这并不容易,但小云对影族有信心。

没错,他只需要学会那里可以采到最好的草药以及洞穴里的哪条裂缝最适合储存草药,但如果要迷上一个月的路才能认清领地上每一条小径,那影族就一定能做到。他毫不怀疑。

所以巡逻队一直在轮换,当时小云觉得肯定是有谁不小心走到了边界另一边,因为他闻了血的味道——非常清晰——但是血腥味太浓了,他还没来得及跑出巢穴看看发生了什么,就撞上了架着爪爪闯进来的褐皮和花楸掌。

“他被攻击了!”花楸掌哭喊道,“他浑身都是宠物猫的臭味。他肯定是在独自捕猎的时候被伏击了,你必须救救他。”

小云示意他们把爪爪放下来,他们也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到了地上。这只年轻小公猫的呼吸很微弱,身体微微抽搐着,暗色的皮毛沾满了鲜血。几乎就在那一刻,小云就知道他已经无能为力了。

“对不起,”他说,“他的伤口太严重了,很快就会加入星族。”花楸掌颤抖着闭上了眼睛,好像刚刚遭受了重击,他的喉咙中传出奇怪的低吼,好像他自己正被撕成碎片。

小云想试着哄爪爪吃几粒罂粟籽,但他还没来得及把罂粟籽塞进去,爪爪就从他爪下溜去了星族。无论过了多少个月轮,看着生命在眼前流逝也不会变轻松,小云悲伤地低下了头。

花楸掌的头是垂得最低的。“都是我的错,”他低声喵道,“我本该注意到他离开营地的,我本该去找他的,我本该保护他的,我——”

褐皮把尾尖搭在了花楸掌的肩膀上安慰他,小云从来不知道这两个武士这么亲近,他记忆中花楸掌经常会因为褐皮的骄傲自大而恼火,而褐皮也瞧不起他一贯的傲慢态度,但现在花楸掌却安静地接受着两猫之间的触碰。

“你也做不了什么,花楸掌。爪爪的死不是任何猫的错,是那些宠物猫。你是个好导师,他知道的。”她低头看向学徒一动不动的尸体,“直到最后一刻,他也知道。”

花楸掌的眼睛仍然晦暗,但听了褐皮的话他稍稍放松了一些,任由自己靠在褐皮的肩膀上——受伤的肩膀上,小云注意到褐皮的脸抽搐了一下——跟着她走出了巫医巢穴。

小云让一位长老为爪爪的守夜做准备——是那位学徒母亲的母亲,他悲伤地想着——并在去见黑星之前留下了所有需要的草药。

他确信褐皮肯定已经去见过黑星了,而爪爪死亡的消息也已经传遍了整个营地,但他还是去了,他要看看他能做些什么,能帮到什么忙。

小云没有,可能也永远不会有对鲜血的渴望和战斗的欲望,这只是他并不是一个好武士的众多原因之一,但爪爪在他面前流血,抽搐,痛苦地痉挛,小云不会让这种事情再次发生。

所以小云在黑星可能最易怒的时候去见了他,发现他独自在巢穴中沉思。

“你听说了吗?”黑星点了点头,而小云探着脑袋在洞里四处看了看。“黄毛呢。我还以为你们两个应该在策划反击行动呢。”

黑星没有看小云,他还在研究洞壁上一些只有他能看到的图案,他回答说:“她跟花楸掌和褐皮在一起。他现在需要所有猫的支持。爪爪是他的第一个学徒……我简直无法想象。”黑星的声音非常低沉,只略高于吼叫,要不是小云已经习惯了,他可能会被吓得往后退。

“是啊,”他喵道,“太可怕了。”他带着一种平时不会有的自信靠近了黑星——因为他现在所有的担忧都与爪爪有关,他仍能看见学徒扭动痉挛却又突然僵直的身体——他问道,“那我们能做些什么来防止这种事再次发生呢?”

宠物猫们被狠狠教训了一顿,伤痕累累吓得够呛,小云觉得他们不会再来骚扰影族了,但这并不能改变爪爪已死的事实,和花楸掌晦暗的眼神。

他和以前不一样了,更安静。他的傲慢与骄傲随着爪爪一起流血而死,只剩充满内疚的双眼和一些更深层次的,他可能永远无法克服的悲伤。

他很年轻,很强壮,他所有的族猫都会全心全意支持他,但小云知道,他可能得再过好几个月轮才能信任自己重新接受一个学徒——如果他真的还会再教学徒的话。

“有时候他还会梦到爪爪的死,”有一天褐皮跟他坦白道。“你没什么办法能帮帮他吗?”

小云摇了摇头。

“如果真有草药能治心痛,那恐怕还没有猫找到过。”

褐皮听完深深叹了口气,眼中充满了因同情而产生的痛苦,只有最善良的猫才会有这种痛苦。小云觉得,如果真有能治心痛的草药,那褐皮自己就能用上。

“我只希望我能帮到他。”

“你有帮到他。我每天都能看见。从失去亲人朋友的痛苦中恢复过来要比骨折恢复得慢,只能一点一点恢复,但他每天早上醒来都会感觉比前一天更好,这都是因为有你。”

褐皮毛皮发烫,转头从巫医巢穴的洞口往外看了看。虽然从小云的位置上看不见外面的营地,但从褐皮突然温柔下来的眼神中他能看出,她的眼睛就锁定在花楸掌身上,无论在他哪里。

“我希望我能做得更多。”

小云蹑手蹑脚地走到褐皮身边,看见营地另一头的花楸掌在黄毛的训斥下吃了一只老鼠,他轻柔地呼噜起来。

“虽然并不是草药,但有你在他身边陪伴他,支持他,才是治疗心痛的最好办法。”褐皮慢慢地点了点头,离开巫医巢穴去营地中心跟花楸掌见面。

小云下一次看到他们俩时,他们正并肩走着,尾巴缠绕在一起。他想,也许,只是也许,花楸掌的步伐比昨天轻松了些。

一天,炭毛来到了影族营地,眼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看到她,小云的心就跃动起来,就像那天她不计回报地救了他时一样。他跑过去与她互碰鼻子,就算其他族猫看见他们的行为觉得不妥,他也不打算理会。

他与他的族猫通过共同的血缘,脚下的土地,身后的传统和共享的生活彼此相连,但永远隔着一根胡须的距离,可他与炭毛的连接来自群星,通过预言与征兆,还有耳边武士祖灵的低语。

他们都是巫医,这是一种可以跨越边界的纽带。如果他因为炭毛拯救了他,治愈了他,帮他走出谷底,对他寄予希望而在炭毛身上投入了比对青面和泥毛更深厚的感情,那也只有星族才能评判他。

“炭毛!”他高兴地呼噜着,又看见了她背后的沙风。“有什么消息了吗?”他这么问是因为炭毛的胡须正因兴奋而发颤。

“是最好的消息。”她的眼睛闪闪发光。“星族领着叶爪到了一个池塘。他们告诉她,往后我们可以在那里与他们交流。”

一想到月亮石,想到被留在群山之后的熟悉光辉,小云就感到一阵痛苦,但痛苦并不能压倒他此时的宽慰。

“我们回家了。”他喵道,现在星族也在这里安了家,梦想似乎终于成真了。

小云一直都是影族猫,哪怕是在他不想当影族猫的时候,但你无法从他对炭毛之死的反应看出他是只影族猫来。

当叶池看着他,说出“炭毛加入了星族的行列”时,你会从他低头触地的姿势而想当然地认为他骨子里是只雷族猫。

他的族猫们瞪大眼睛看着他,有些甚至开始小声指责他,但那不重要。他们不可能明白,与其他族群的猫拥有跨越边界的纽带一直都是巫医的负担。

没有宣誓效忠星族的猫不可能理解耳边响起的预言,眼中闪烁的星光,还有用遍布世界的石头与枝杈组成的预示与征兆意味着什么,更不会理解肩负解读那些稍有误解就可能给族群带来灭顶之灾的预言的重任是什么滋味。

巫医的一生是孤独的,梦中遨游群星,醒来时却依旧被困在地面。于是,在少数能理解他们的猫之间寻找同伴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

但炭毛对他来说远不止巫医同伴这么简单。她是他的救星,他的朋友,他的同盟。是她领他走上了这条终身之路,让他有了自己可以为之奋斗的生活,是她在连银带都黯然冷淡的时候向他伸出了援手。

他谢过了叶池,回到自己的巫医巢穴。他的爪子触碰到了一堆草药,他想起那也是当初炭毛用于治疗他们的草药的之一,过去的记忆立刻攥住了他,当时白喉因为草药的苦涩而作呕,炭毛快乐地呼噜出声,虽然那会儿小云虚弱到站都站不起来,但他的胸膛里还是充满着温暖与爱——

“小云。”他太过于投入回忆,以至于被黑星的声音吓得跳了起来。他转过身,刚好看见黑星眼里闪过一丝受伤的神色,这时他才意识到他上一次被族长粗暴的喵声吓得跳起来已经是很多个月轮前的事了。“叶池有跟你说过了吗?沙风告诉我炭毛去世了。”

小云僵硬地点了点头。“她是位很好的巫医。我们都会想念她的。”黑星没有哀悼她,只是这么说着,他也许愿意允许小云为另一个族群的猫哀悼,但他并不打算直接说出口。

“她是最好的。”黑星离开后,小云又回到了草药堆中,回到了对老朋友的回忆中。“她是最好的巫医。”

奔鼻死了。他并不意外。小云看着他一天比一天虚弱,他在恐惧中等待着那天到来,但结果还是难以想象的痛苦。

奔鼻现在应该会过得快乐些,他去了一个所有的回忆与遗憾都无法再伤到他的地方,但小云还是忍不住觉得,虽然今晚的星空又明亮了些,但他的世界却更加黯淡了。

小云没有多少朋友,他太胆小,太害羞了。他出生并成长在一个充满血腥的年代,自身却像一只从未沾染过血腥味的猫。白喉曾是他唯一的……好吧,曾是他的一切。

但后来奔鼻来了,他教会了小云,安静没有关系,害怕也没有关系,在这样一个弱小的家伙随时可能受伤或被丢弃的世界里当只弱小的猫也没有关系。奔鼻和他那么像,但也是奔鼻鼓励着他成为如今的自己。

所以即使奔鼻已经从巫医岗位上退休很久了,小云不当他徒弟也已经很多个月轮了,他还是会因为失去他的导师而突然感到失落。

我们会想念你的,他想着,低头看着奔鼻平静的尸体。今晚很安静,就算小云竖起耳朵,也听不见远方的虫鸟喧嚣。沼泽一片寂静,就好像整片大地都暂时安静了下来,一起默哀这只为族群献出了一切的老猫。

他陷入了沉思,悲伤地怀旧,直到一条尾巴触碰到他的肩膀他才注意到有猫靠近。他看向黑星,他们的族长从未如此直接地表达过关怀或宽慰之心,虽然从他的表情上看不出什么,他的眼睛也没有直视小云。

小云很感激他这个动作,虽然黑星大概宁愿小云当他不存在,当搭在他肩膀上的那条尾巴后面没连着身体,但这确实让他感受到了温暖。

黑星从不尊重那些无法在战斗中打败他的猫——这也是他们的影族族长如此尊重黄毛的主要原因——所以黑星如此尊重奔鼻总是让他很惊讶。

真的,奔鼻是少数几只黑星永远愿意听他们话的猫。哪怕是在黑星最固执,把小云所有的恳求当耳旁风的时候,他也愿意听奔鼻的劝。

在奔鼻死前的那些日子里,小云就一直在为这次灾难做准备,他考虑过奔鼻的死对族群来说意味着什么——所有的责任都会落到他的肩膀上。一旦小云成为影族唯一的巫医,照料所有的族猫并听从星族的建议就成了他的责任。

但直到此时,感觉到黑星的尾巴压在他肩膀上的重量,小云才意识到运用星族的智慧来引导他的族长也完全成了他的责任。

小云不确定他是否能胜任这个任务,而且他猜测,黑星可能也不认为他能。

一天,褐皮来找他看看自己不断膨胀的肚子。

“你有小猫了。”他回答,而褐皮的眼睛亮了起来。

“花楸掌会很高兴的。”她温柔地呼噜着,而事实也的确如此。花楸掌表现得比小云记忆中那个在学徒仪式上一跃跳出两只老鼠长的姜黄色绒毛球还要兴奋。他爱着褐皮,而褐皮也牢牢地拴住了他,他们已经当了好几个月轮的伴侣——周围的空气中都弥漫着具象化的爱意——但他们仍然像小云很久以前就认识的那两个影族学徒一样互相打闹。

他们的小猫出生在新叶季一个寒冷的夜晚。小云借着月光接生了他们。他把三只小猫——两公一母——交给了他们的父母,让他们享受来自影族猫的第一场欢迎仪式,安静私密,只有微弱的讨论该取什么名字的低语,然后小云就蜷缩进了自己的窝里开始祈祷,就像他每次接生完小猫后都会做的那样。

保佑他们强壮,保佑他们健康,保佑他们长大,保佑他们变老,保佑他们在还是幼崽时不用被推上武士之道。

这是一条现在不再适用的古老祷告词。因为黑星可能有许多缺点,但他不是断星,他永远不会是,可小云心底也有很多有关于此、永远不会愈合的伤疤。

所以他直到第二天早上才知道三只小猫的名字。那只小母猫叫小曙,姜黄色小公猫叫小焰,还有一只——身上的虎斑皮毛熟悉到诡异——叫小虎。

他挨个检查新生的幼崽,听听他们的心肺,褐皮肯定是注意到了他看她二儿子时的犹豫和眼中的疑问。

“我并不为我的出身感到羞耻。”

他把耳朵贴近幼崽的胸膛。他的心跳平稳,呼吸清晰。他很强壮,就像他妈妈一样。

“我知道。”

小家伙们长得很快,小云不得不开始习惯时刻留心落爪的地方。小焰几乎总是在巫医巢穴里跑来跑去。

这点上他很像他的母亲,只是他似乎不是出于无聊或孤独——他和他的手足就像正常的同窝小猫一样亲密——小焰来巫医巢穴是因为好奇。

他问小云每一种草药的用途,主动帮小云治疗所有的病人,像新鲜苔藓吸收露水一样吸收小云教给他的一切。

他是个头脑敏锐的好帮手,小云希望他很快就能有一个自己的学徒。

小云回想起,他也曾跟小焰一样。还是只小猫的时候,他也钻进过巫医巢穴一两次,但是断星说影族的巫医已经够多了,他没兴趣再来一个。

他常说,只有战斗中受的伤才值得治疗。

小云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族群只需要他的利爪。他很庆幸小焰出生的环境已经和当年大不相同了。

“你还记得这种草药的作用吗?”他指指一堆草药,小焰点点头,蓝色的眼睛坚定无比。

“当然记得!这是艾菊。对防止感染有好处。”

小云呼噜着表示赞同,又拿起了另一片叶子,但他还没来得及问更多的问题,巢穴洞口就又戳出了两颗脑袋。

“看起来别的地方好像也需要你。”他告诉小焰,并摇着尾巴欢迎小曙和小虎。

小曙恭敬地眨了眨眼表示感谢,小虎则欢快地摇着尾巴作为回应。

让小焰自由在巫医巢穴进进出出就意味着他的同窝手足也会经常进进出出。

“准备好去玩了吗?”小虎问道,而小曙凑上去啃咬着他的耳朵。

小焰抬头看了看小云,小云点点头,看着三个小家伙消失在巫医巢穴洞口。

绿叶季到了,酷暑难当,但黑星的行为却开始奇怪起来。

这种行为很奇怪,但小云想给他点空间。黑星非常骄傲,有问题宁愿自己私下里解决,秘而不宣。

但后来连黄毛都来找他了,小云才意识到事情比看起来严重得多。

因为过去一个月里同时担任着两只猫的职责,她已经疲惫不堪了,眼睛里流露出不安的神色。小云知道黄毛是只自信且威严的猫,经常是一副令猫生畏的样子。她以前从来没担心过什么事,就算有也肯定不会表现出来。

“黄毛,”他跟她打招呼,虽然身体已经绷紧了,但还是尽量装出轻松的样子。“需要帮忙吗?”

“是黑星,”她吞吞吐吐地说,“他……”

小云知道黄毛的过去,她是从两脚兽领地来的,并不是影族族生猫,但她对影族的忠诚坚定不可动摇。就和在她之后来影族的褐皮一样,虽然不是在沼泽中长大的,但沼泽已经成为了她的一部分。小云知道她忠诚无比——对武士守则,对沼泽,对影族,对影族族长都是如此。

她是个真正的武士,从来不会说她族长的坏话,所以当她开口时,小云感觉自己浑身的血管都冻结了。

“他不对劲。他说看见了什么东西,一直在说那些东西。我想试着和他谈谈,但是他跑开了。”她犹豫了一下,小云这才意识到,她脸上的疲态并不仅仅来自于组织巡逻队和处理族群里的争吵纠纷这些繁重的任务。“我在失去他,”她承认道,“影族正在失去他。你必须得跟他谈谈,治好他。我不管你用草药还是什么星族预兆,只要治好他就行了。”

小云把鼻子贴在她的肩膀上,感觉到她正在颤抖,她说话的声音几乎小得听不见,“小云,他在用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方式改变。”

“我会去跟他谈谈的。”他一边甩甩脑袋一边暗自咒骂,事态居然升级得如此之快。

而我还一直想着要给黑星点空间。

小云走近时,黑星的巢穴里很安静,没有他通常不安时那种来回的踱步声。

“黑星?”

小云发现他正在坐在被撕成碎片的巢穴中,像只死猫一样一动不动。他的眼中满是思考的痕迹,还有某些小云无法看懂,正刺痛他毛皮的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是黄毛让我来的,她说你看见了……幻象?”

黑星的耳朵抽动了一下。

“她是这么说的?”黑星坐直了身体,“那她有没有告诉你,星族在谴责我,他们试图告诉我影族犯了个错误?”他的爪子插进了窝里破碎的苔藓和松针中。“她有没有告诉你,在星族眼中我已经不再适合当族长了?她有告诉你吗?”

小云退后了一步,对黑星突然的情绪爆发感到困惑。黄毛什么都没告诉他,虽然他希望她能多说点。黑星的行为比他想象的更古怪。

“你在说什么啊?星族给你传预兆了吗?”小云不禁想起了他的老朋友和导师奔鼻,他从黑星的族长仪式上回来,眼中闪着明亮的光,对小云说“这次的感觉终于对了!”

“预兆?”黑星咆哮着。“预兆,不,这些是警告。是黑暗,疯狂与混乱的幻象。我只梦见了黑暗,梦见了虚无,梦见我的族猫在我周围惊恐地哭喊。我梦见了一切的终结。”

黑星摇了摇头,喃喃自语:“星族想告诉我,是我导致了那个结局,是我把影族带进了黑暗。”

“黑星,我是巫医,我明白预兆经常不那么清晰。它们可能晦涩难懂,有时会有成千上万种可能的答案。我相信星族只是想警告你有危险来临。”小云并不像一些巫医那样擅长解读幻象,但他跟青面交谈过许多次,那位风族巫医一直在练习风族传统的解读天空的方式,可以帮助巫医寻找预兆,而不是等着预兆找上他们,青面知道哪怕对最熟练的解读者来说,解读预兆都是很棘手的事。

“拜托,小云,我不是幼崽。星族传的话就像天空一样清晰明了。我真傻,妄想自己能摆脱过去。连我自己的巫医都怀疑我,星族又怎么可能不把我当成一个错误?”

“黑星,我从来没——”

“你从来没信任过我!别装作你原谅了我在断星和虎星手下时的所作所为!你和群星一样都认为我有罪。”

小云以前也听过许多黑星的蠢话,但这一次几乎让他喘不过气,让他哑口无言。黑星确实做过坏事,但他要是觉得小云在不认为他是影族族长的最佳猫选的情况下就会认可他领导的话,他就是个青蛙脑子。

“虎星和断星也得到了九条命,我相信在那之前星族肯定也下过预兆,告诉族群这些族长计划挑起什么样的腥风血雨。我跟他们的不同就是我会管束好我自己,不变成他们那样。小云,我不会毁掉影族。影族和我都不能再承受那样一个族长了。”他低下头,一副被打垮的样子,小云只见过他这种样子一次,就是那天虎星支离破碎的尸体被抬回影族营地时。

小云可以撒谎,说他从来没有担心过黑星会变成他之前的族长那样,但他不必撒谎。他确实从没担心过。

“你和他们不一样,黑星。你有他们没有的东西,你对族群的忠诚超越了你的野心。就算有末日来临,也不会是你造成的。”他尽量保持舒缓的语气,想安慰黑星,就像安慰黄毛时那样,但他的族长仍然毛发倒竖,抖个不停,身上充满了无法控制的情绪。

“随你怎么想吧,小云。世界末日要就来临了,我们都只能各司其职。”

黑星坐回了他已成废墟的破巢里。“出去。”他命令道,小云也想不出来他还能说什么,只得离开。

末日确实来了,就像黑星说的那样,黑暗又恐怖。

小云正在收集草药,他快速地咬断金盏花的茎。而此时影族去帮雷族抗击风族了。

他站着时,爪子不安地移动着。今天的风中有种奇怪的感觉,不是即将到来的战斗或流血威胁的预示。空气中有一股暗流,他先前从未感受到过类似的东西,让他肩膀上的毛都竖了起来。

他并非第一次,也绝非最后一次祈祷自己是个厉害的解读者,那样他就能在这种隐约的不安感中发现细节了,但现在这种不安感只是越来越严重,却没有丝毫清晰的迹象。

当他的毛已经竖到极限,胡须无法再颤抖,暗流大到足以把他吹走时,世界变成了一片漆黑。

那是完全的黑暗,仿佛他从未见过的无星的夜晚。那是一种超越想象,超越梦境,超越死亡的黑暗。

当光线重返大地时,他听到了以前无法听到的喊声,血液在他耳朵里如雷声轰鸣,那种喊声仿佛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惊恐而慌张。

他连要带上金盏花的意识都没有,就转身跑回了营地,他在他的族猫们脸上也看见了恐惧,纯粹到近乎敬畏的恐惧。

回营地的武士们脸上带着和他们的族猫们一样恐惧的表情,他们毛皮上飞溅的血液和眼中的痛苦使那种表情更可怕更清晰。

黑星脸上的表情是所有猫中最糟糕的。他的脸颊上被划了一道,会留下疤痕,而他的眼睛深不见底,就和所有猫目睹的灾难一样黑暗。小云的爪子在他来得及三思之前就把他拖到了黑星身边。

“黑星?”他的声音很小,就和以往一样。小云总是很小,无论哪里都小,但是黑星非常巨大非常强壮,为了他的族群他也必须强大,必须告诉他们不要害怕。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问小云:“星族有警告过你这事吗?”

小云顿了一下,想起了他在黑暗来临前感受到的空气中的那股暗流。

“没有。”他实话实说了,因为无论即将来临的灾难是什么,现在它已经强大到连小云的胡子都能感受到,而且它还在来的路上。世界曾陷入了黑暗,但空气中的暗流与震颤表明,影族面临的危险还在路上。

黑星带了只陌生猫回营地。他和小云曾见过的任何动物都不一样,脖子上长满了厚毛,脸瘦长而狡猾的样子,耳朵末端不是尖尖,却长了两簇长毛。

有那么一会儿,小云觉得他只是光影造成的幻觉,但黑星靠过去和他说话的样子又证明他的的确确是真实存在的。

他转过头看向小云,黄色的眼睛就像他在大战那天采摘的金盏花一样,而自那天起就一直围绕在小云身边的暗流消失了,空气突然变得冰冷而安静,静得就像被掐断前的金盏花茎。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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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有关一只猫作文600字突然,我的周围响起一阵音乐,让我警惕起来,是不是有猫抢我的美食?一个大台上有一只长着全身雪白的猫走了出来,我肯定加一定这一定要来与我抢美食的猫!想到这里,我不顾一切,冲到台上,用力地抓那只猫,喵,喵,我抓我抓我抓抓抓!台下的人类突然吵了起来,虽然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但一定是夸我的!我真...https://www.360wenmi.com/f/filegm8dffi2.html
8.火星/生平猫武士维基灰机wiki就在他将要捉住它时,他听到了一点声音。然后他看到了一只狐狸火红色的尾巴,于是好奇地跟踪着它。这时一个不明生物从背后攻击了他,拉斯特就这样被卷入了一场打斗。他勇敢地与那只生物交战。当拉斯特终于有机会看清这个生物时,他发现那是一只头部宽大的灰色公猫。和拉斯特比起来,他显得骨瘦如柴。https://warriors.huijiwiki.com/index.php?curid=15243
9.幼儿经典童话故事(通用37篇)一只漂亮的小公鸡和一只小黑狗结伴去郊游。它们一边走一边玩儿,开心极了。不知不觉的,天要黑了。 小公鸡忙对小黑狗说:“狗哥哥,我们快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过夜吧,不然遇到野兽就麻烦了。”小黑狗说:“放心吧,公鸡弟弟,我会找到安全的地方的。” 它们来到一棵大树下,小黑狗叫小公鸡到树枝上去睡觉,自己则钻进了大...https://m.jy135.com/ertonggushi/tonghua/89818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