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几乎燃烧到了贵阳,我怀念着花溪,拉开了心幕,涌出一年前的回忆。这旧梦:温暖,美丽,依然像珍珠一般的鲜明。
经由图云关,到达贵阳。在城郊已望见了数十个烟囱;又看见了热闹的市街,富丽的店肆,以及熙来攘往的人们。虽然阴晦的天空,依旧暴露了“天无三日晴”的姿态;然而“地无三寸平,人无三分银”的谚语的迹痕,似乎杳不可见了。
贵阳,已非旧时面目,曾经有人赞美她说:“地狱变成天堂!”其然?岂其然乎?所可惜的,只是高物价的天堂!
朋友很诚恳地向我说:“过贵阳而不上花溪,如入宝山而空手归来!”
天空有微雨,却又仿佛射出阳光来,这是江南的一种养花天气,是阴晴莫测的天色,所以在旅店门口踌躇了好久,这又是“不成大事”的书生的坏脾气。侍役却在旁边告诉我说:
“先生!贵州的天气,在这早春的季节,老是这么样的;白天不大会下雨,可是一到黑夜,又得细雨绵绵了。”
我感谢他,也佩服他的善观气色,终于走出了门口。
在雨丝时飘时止,阳光欲露又掩的间歇里,蹄声得得,上坡下坡,我坐在荡动的马车上,断然上花溪去了。行行重行行,直等到走了两个半钟点以后,才迟迟地到了望眼欲穿的花溪。游客们都说“这马跑得不错;车子还快的”。我想到“路遥知马力”,一腔怨愤,也随着马的疲惫的嘘气声中,忽然间消失了。恰好此时淡淡的阳光,透出云层,把山野耀得微亮,精神不觉也就爽快起来。先在镇上小饭店里,吃了一顿简单的饭,因为时候已近午刻了。然后大踏步地走向花溪,可是失望得很,那是一块多么平凡的地方,和你普通的乡村一模一样。
不过,如果你嚼过橄榄的,你就得爱它那么样的滋味;她给予你的味道,也正是如此,当你在“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失望里,会愈走愈高兴,愈看愈惬意,直等到你走完了,看完了,还依恋地不忍和她分手。
真的,如实说来,花溪的确没有什么特致难忘的景色,或者艳丽动人的地方。她的美:只是在山,水,树木,花草,甚至于村舍和田野的均匀和配合,远在艺术的美感律上,所谓“多样的统一”。她是一盘谐和的彩色,她是一幅匀称的图案,她是一个健康美丽的少女,只浓妆,不浓抹。
一路走,一路低着头,默然地思量:
山冈、田野、溪水、划子、丛林、草坪、花圃、曲桥、农场、村舍、亭阁、沙洲、石屿、假山、鱼塘,这一些,装点了花溪的静的美。
风声,鸟声,笑语声溶化在淙淙的瀑声,潺潺的水流声中,配合上日丽,山青,水绿,田碧,松苍,柏翠,桥栏红,浪花白,以及花香,蚕豆香,就只有这一些,交织成花溪的声色之美。
“真正的平凡,也就是不平凡!”我自语着,不觉已经踱出了一座耀煌的牌楼,那是算出了花溪了。
在驱向归路的马车里,随着颠簸的律动,思潮一起一落,那些溪的景色,不绝地在我眼底里翻映。我想,如果我在天朗气清,风和日暖的暮春佳日,来尽情地鉴赏花溪,岂不更好吗?于是我埋怨我自己来得太早了。
当马车进入贵阳市的界石时,天空又飘起雨丝来,愈近贵阳,天色愈阴晦起来。我却又庆幸着能够安然来往于花溪的一个晴日间,纵然马车来回坐去了六个钟头,也不能不说是幸运了。何况如今还是战时时期呢?
烽火几乎燃烧到贵阳,我怀念着花溪,闭上了心幕,珍藏着这鲜明的回忆,不让她给心里的风雨侵蚀。更默祷贵阳无恙,为前方却敌的将士祝福。
【人物介绍】
陈伯吹(1906—1997),现代著名儿童文学家。上海市宝山人。从1927年出版报告文学《学校生活记》起,开始了文学活动。曾在上海编辑过《小学生》半月刊、《小朋友丛书》、《儿童杂志》、《常识画报》等。1946年5月在上海发起组织上海儿童文学工作者联谊会。早期著有童话《阿丽思小姐》,小说《华家的儿子》、《一年来的中国儿童》、《狭的笼》、《寒夜犬吠》、《赣南印象记》、《乡心》、《海思》、《嘉陵江上纤夫曲》等。解放后出版了《一只想飞的猫》、《毛主席派人来了》、《从山冈上跑下来的小女孩子》、《幻想张着彩色的翅膀》、《三门峡工地上两少年》等。儿童文学研究著作有《儿童故事研究》、《漫淡儿童戏剧、电影与教育》、《儿童文学简论》、《漫谈寓言》等。曾任中国作协上海分会理事、书记处书记,上海文联委员等职。
老舍
北方的春本来就不长,还往往被狂风给七手八脚的刮了走。济南的桃李丁香与海棠什么的,差不多年年被黄风吹得一干二净,地暗天昏,落花与黄沙卷在一处,再睁眼时,春已过去了!记得有一回,正是丁香乍开的时候,也就是下午两三点钟吧,屋中就非点灯不可了;风是一阵比一阵大,天色由灰而黄,而深黄,而黑黄,而漆黑,黑得可怕。第二天去看院中的两株紫丁香,花已像煮过一回,嫩叶几乎全破了!济南的秋冬,风倒很少,大概都留在春天刮呢。
有这样的风在这儿等着,济南简直可以说没有春天;那么,大明湖之春更无从说起。
济南的三大名胜,名字都起得好:千佛山,趵突泉,大明湖,都多么响亮好听!一听到“大明湖”这三个字,便联想到春光明媚和湖光山色等等,而心中浮现出一幅美景来。事实上,它既不大,又不明,也不湖。
湖中现在已不是一片清水,而是用坝划开的多少块“地”。“地”外留着几条沟,游艇沿沟而行,即是逛湖。水田不需要多么深的水,所以水黑而不清;也不要急流,所以水定而无波。东一块莲,西一块蒲,土坝挡住了水,蒲苇又遮住了莲,一望无景,只见高高低低的“庄稼”。艇行沟内,如穿高粱地然,热气腾腾,碰巧了还臭气烘烘。夏天总算还好,假若水不太臭,多少总能闻到一些荷香,而且必能看到些绿叶儿。春天,则下有黑汤,旁有破烂的土坝;风又那么野,绿柳新蒲东倒西歪,恰似挣命。所以,它即不大,又不明,也不湖。
话虽如此,这个湖到底得算个名胜。湖之不大与不明,都因为湖已不湖。假若能把“地”都收回,拆开土坝,挖深了湖身,它当然可以马上既大且明起来;湖面原本不小,而济南又有的是清凉的泉水呀。这个,也许一时做不到。不过,即使做不到这一步,就现状而言,它还应当算作名胜。北方的城市,要找有这么一片水的,真是好不容易了。千佛山满可以不算数儿,配作个名胜与否简直没多大关系。因为山在北方不是什么难找的东西呀。水,可太难找了。济南城内据说有七十二泉,城外有河,可是还非有个湖不可。泉,池,河,湖,四者俱备,这才显出济南的特色与可贵。它是北方唯一的“水城”,这个湖是少不得的。设若我们游湖时,只见沟而不见湖,请到高处去看看吧,比如在千佛山上往北眺望,则见城北灰绿的一片——大明湖;城外,华鹊二山夹着弯弯的一道灰亮光儿——黄河。这才明白了济南的不凡,不但有水,而且是这样多呀。
况且,湖景若无可观,湖中的出产可是很名贵呀。懂得什么叫作美的人或者不如懂得什么好吃的人多吧,游过苏州的往往只记得此地的点心,逛过西湖的提起来便念叨那里的龙井茶,藕粉与莼菜什么的,吃到肚子里的也许比一过眼的美景更容易记住,那么大明湖的蒲菜,茭白,白花藕,还真许是它驰名天下的重要原因呢。不论怎么说吧,这些东西既都是水产,多少总带着些南国风味;在夏天,青菜挑子上带着一束束的大白莲花蓇葖出卖,在北方大概只有济南能这么“阔气”。
对不起,题目是大明湖之春,我却说了大明湖之秋,可谁教亢德先生出错了题呢!
老舍(1899—1966),现代著名小说家、戏剧家。原名舒庆春,字舍予。北京满族人。1917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学校。二十年代至抗战前,历任英国伦敦大学东方学院教员、齐鲁大学和山东大学教授,并从事创作。抗日战争爆发后,他到武汉,参与“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筹备工作,并任总务部主任。抗战胜利后,到美国讲学并进行创作。1949年应召回国。曾任政务院文教委员会委员,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政协全国委员会常务委员,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书记处书记,北京市人民委员会委员,北京市文联主席等职。老舍著作丰富。主要作品有小说《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骆驼祥子》、《四世同堂》;报告文学《无名高地有了名》;话剧《方珍珠》、《龙须沟》、《春华秋实》、《茶馆》、《女店员》、《全家福》、《西望长安》;京剧《十五贯》等大量的各种形式的文艺作品。老舍的作品语言通俗、幽默,被誉为“人民艺术家”。
林语堂
一
到杭州,因怕臭虫,决定做高等华人,住西泠饭店,虽然或者因此与西洋浪人为伍,也不为意。车过浣纱路,看见—条小河,有妇人跪在河旁在浣衣,并不是浣纱。因此,想起西施,并了悟她所以成名,因为她是浣纱,尤其因为她跪在河旁浣纱时所必取的姿势。
到西湖时,微雨。拣定一间房间,凭窗远眺,内湖、孤山、长堤、宝淑塔、游艇、行人,都一一如画。近窗的树木,雨后特别苍翠,细茸茸绿的可爱。雨细蒙蒙的几乎看不见,只听见草叶上及田陌上浑成一片点滴声。村屋五六座,排布山下,屋虽矮陋,而前后簇拥的却是疏朗可爱的高树与错综天然的丛芜、溪径、草坪。其经营毫不费工夫,而清华朗润,胜于上海愚园路寓公精舍万倍。回想上海居民,家资十万始敢购置一二亩宅地,把草地碾平,花木剪成三角、圆锥、平头等体,花圃砌成几何学怪状,造一五尺假山,七尺渔池,便有不可一世之概。真要令人痛哭流涕。
二
半夜听西洋浪人及女子高声笑谑,吵的不能成寐。第二天清晨,我们雇一辆汽车游虎跑。路过苏堤,两面湖光潋滟,绿洲葱翠,宛如由水中浮出,倒影明如照镜。其时远处尽为烟霞所掩,绿洲之后,一片茫茫,不复知是山,是湖,是人间,是仙界。画画之难,全在画此种气韵,但画气韵最易莫如画湖景,尤莫如画雨中的湖山,能攫得住此波光回影,便能气韵生动。在这一副天然景物中,只有一座灯塔式的建筑物,丑陋不堪,十分碍目,落在西子湖上,真同美人脸上一点烂疮。我问车夫这是什么东西。他说是展览会纪念塔,世上竟有如此无耻之尤的留学生作此恶孽。我由是立志,何时率领军队打入杭州,必先对准野炮,先把这西子脸上的烂疮,击个粉碎。后人必定有诗为证云:
西湖千树影苍苍,
独有丑碑陋难当。
林子将军气不过,
扶来大炮击烂疮。
虎跑在半山上,由山下到寺前的半里山路,佳丽无比。我们由是下车步行。两旁有大树,不知树名,总而言之,就是大树。路旁也有花,也不知花名,但觉得美丽。我们在小学时,学堂不教动植物学,至此吃其亏。将到寺的几百步,路旁有一小洞,湍流而下,过崖石时,自然成小瀑布,小石潺潺之声可爱。我看见一个父亲苦劝他六岁少爷去旁观瀑布。这位少爷不肯。他说水会喷湿他的长衫马褂,而且泥土很脏。他极力否认瀑布有什么趣味。我于是知道中国非亡不可。
到寺前,心不由主的念声阿弥陀佛,犹如不信耶稣的人,口里也常喊出“OLord”。虎跑的茶著名,也就想喝茶,觉得甚清高。当时就有一阵男女,一面喝茶,一面照相,倒也十分忙碌。有一位为要照相而作正在举杯的姿势。可是摄后并不看见他喝。但是我知道将来他的照片簿上仍不免题曰“某月日静庐主人虎跑啜茗留影”,这已减少我饮茶的勇气。忽然有小和尚问我要不要买茶叶。干是决心不饮虎跑茶而起。
虎跑有二物:游人不可不看,一、茅厕,二、茶壶,都是和尚的机巧发明。虎跑的茶可不喝,这茶壶却不可不研究。欧洲和尚能酿好酒,难道虎跑的和尚就不能发明个好茶壶?(也许江南本有此种茶壶,但我却未看过。)茶壶是红铜做的,式样与家用茶壶同,不过特大,高二尺,径二尺半,上有两个甚科学式的长囱。壶身中部烧炭,四周便是盛水的水柜。壶耳、壶嘴俱全,只想不出谁能倒得动这笨重茶壶。我由是请教那和尚。和尚拿一白铁锅,由缸里挹点泉水,倒入一长囱,登时有开水由壶嘴流溢出来了。我知道这是物理学所谓水平线作用,凉水下去,开水自然外溢,而且凉水必下沉,热水必上升,但是我真无脸向他讲科学名词了。这种取开水法既极简便,又有出便有入,壶中水常满,真是两全之策。
三
我每回到西湖,必往玉泉观鱼,一半是喜欢看鱼的动作,一半是可怜他们失了优游深潭浚壑的快乐。和尚爱鱼放生,何不把他们放入钱塘江,即使死于非命,还算不负此一生。观鱼虽然清高,总不免假放生之名,行利己之实。
观鱼之时,有和尚来同我谈话。和尚河南口音,出词倒也温文尔雅。我正想素食在理论上虽然卫生,总没看见过一个颜色红润的和尚,大半都是面黄肌瘦,走动迟缓,明系滋养不足。
因此又联想到他们的色欲问题,便问和尚素食是否与戒色有关系。和尚看见同行女人在座,不便应对,我由是打本乡话请女人到对过池畔观鱼,而我们大谈起现代婚姻问题了。因为他很诚意,所以我想打听一点消息。
“比方那位红衣女子,你们看了动心不动心呢?”
我这粗莽一问,却引起和尚一篇难得的独身主义的伟论。大意与柏拉图所谓哲学家不应娶妻理论相同。
“怎么不动心,”他说,“但是你看佛经,就知道情欲之为害。目前何尝不乐?过后就有许多烦恼。现在多少青年投河自尽。为什么,为恋爱;为女人;现在多少离婚,怎么以前非她不活,现在反要离呢,你看我,一人孤身。要到泰山、妙峰山、普渡、汕头,多么自由!”
我明白,他是保罗、康德、柏拉图的同志。叔本华许多关于女人的妙论,还不是由佛经得来,正想之间,忽然寺中老妈经过,我倒不注意,亏得和尚先来解释:“这是因为寺中常有香客家眷来歇,伺候不便,所以雇来跟香客洒扫的。”其实我并不怀疑他,而叔本华柏拉图向来并不反对女人洒扫。
原载一九三三年五月十六日《论语》第二卷第十七期
林语堂(1895—1976),福建龙溪人。原名和乐,后改玉堂,又改语堂。
1912年入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后在清华大学任教。1919年秋赴美哈佛大学文学系。1922年获文学硕士学位。同年转赴德国入莱比锡大学,专攻语言学。1923年获博士学位后回国,任北京大学教授、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务长和英文系主任。1924年后为《语丝》主要撰稿人之一。1926年到厦门大学任文学院长。1927年任外交部秘书。1932年主编《论语》半月刊。1934年创办《人间世》,1935年创办《宇宙风》,提倡“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格调”的小品文。1935年后,在美国用英文写《吾国与吾民》、《京华烟云》、《风声鹤唳》等文化著作和长篇小说。
1944年曾一度回国到重庆讲学。1945年赴新加坡筹建南洋大学,任校长。1952年在美国与人创办《天风》杂志。1966年定居台湾。1967年受聘为香港中文大学研究教授。1975年被推举为国际笔会副会长。1976年在香港逝世。
朱自清
今天是个下雨的日子。这使我想起了白马湖;因为我第一回到白马湖,正是微风飘萧的春日。
白马湖在甬绍铁道的驿亭站,是个极小极小的乡下地方。在北方说起这个名字,管保一百个人一百个人不知道。但那却是一个不坏的地方。这名字先就是一个不坏的名字。据说从前有个姓周的,骑白马入湖仙去,所以有这个名字。这个故事也是一个不坏的故事。假使你乐意搜集,或也可编成一本小书,交北新书局印去。
白马湖并非圆圆的或方方的一个湖,如你所想到的,这是曲曲折折大大小小许多湖的总名。湖水清极了,如你所能想到的,一点儿不含糊像镜子。沿铁路的水,再没有比这里清的,这是公论。遇到旱年的夏季,别处湖里都长了草,这里却还是一清如故。白马湖最大的,也是最好的一个,便是我们住过的屋的门前那一个。那个湖不算小,但湖口让两面的山包抄住了。外面只见微微的碧波而已,想不到有那么大的一片。湖的尽里头,有一个三四十户人家的村落,叫做西徐岙,因为姓徐的多。这村落与外面本是不相通的,村里人要出来得撑船。后来春晖中学在湖边造了房子,这才造了两座玲珑的小木桥,筑起一道煤屑路,直通到驿亭车站。那是窄窄的一条人行路,蜿蜒曲折的,路上虽常不见人,走起来却不见寂寞。尤其在微雨的春天,一个初到的来客,他左顾右盼,是只有觉得热闹的。
春晖中学在湖的最胜处,我们住过的屋也相去不远,是半西式。湖光山色从门里从墙头进来,到我们窗前、桌上。我们几家接连着;丏翁的家最讲究。屋里有名人字画,有古瓷,有铜佛,院子里满种着花。屋子里的陈设又常常变换,给人新鲜的受用。他有这样好的屋子,又是好客如命,我们便不时地上他家里喝老酒。丏翁夫人的烹调也极好,每回总是满满的盘碗拿出来,空空的收回去。白马湖最好的时候是黄昏。湖上的山笼着一层青色的薄雾,在水里映着参差的模糊的影子。水光微微地暗淡,像是一面古铜镜。轻风吹来,有一两缕波纹,但随即平静了。天上偶见几只归鸟,我们看着它们越飞越远,直到不见为止。这个时候便是我们喝酒的时候。我们说话很少;上了灯话才多些,但大家都已微有醉意。是该回家的时候了。若有月光也许还得徘徊一会;若是黑夜,便在暗里摸索、醉着回去。
白马湖的春日自然最好。山是青得要滴下来,水是满满的、软软的。小马路的两边,一株间一株地种着小桃与杨柳。小桃上各缀着几朵重瓣的红花,像夜空的疏星。杨柳在暖风里不住地摇曳。在这路上走着,时而听见锐而长的火车的笛声是别有风味的。在春天,不论是晴是雨,是月夜是黑夜,白马湖都好。雨中田里菜花的颜色最早鲜艳;黑夜虽什么不见,但可静静地受用春天的力量。夏夜也有好处,有月时可以在湖里划小船,四面满是青霭。船上望别的村庄,像是蜃楼海市,浮在水上,迷离徜恍的;有时听见人声或犬吠,大有世外之感。若没有月呢,便在田野里看萤火。那萤火不是一星半点的,如你们在城中所见;那是成千成百的萤火。一片儿飞出来,像金线网似的,又像耍着许多火绳似的。只有一层使我愤恨。那里水田多,蚊子太多,而且几乎全闪闪烁烁是疟蚊子。我们一家都染了疟疾,至今三四年了,还有未断根的。蚊子多足以减少露坐夜谈或划船夜游的兴致,这未免是美中不足了。
离开白马湖是三年前的一个冬日。前一晚“别筵”上,有丏翁与云君,我不能忘记丏翁,那是一个真挚豪爽的朋友。但我也不能忘记云君,我应该这样说,那是一个可爱的——孩子。
七月十四日,北平
原载1929年11月1日《清华周刊》第32卷第3期
朱自清(1898—1948),原名自华,号秋实,后改名自清,字佩弦,现代著名作家。原籍浙江绍兴,生于江苏东海,后随祖父、父亲定居扬州。1916年中学毕业后考入北京大学预科。1919年2月写的《睡罢,小小的人》是他的新诗处女作。
1920年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后,在江苏、浙江一带教中学,积极参加新文学运动。1922年和俞平伯等人创办《诗》月刊,是新诗诞生时期最早的诗刊。
1925年8月到清华大学任教,开始研究中国古典文学;创作则以散文为主。1927年写的《背影》、《荷塘月色》都是烩炙人口的名篇。1931年留学英国,漫游欧洲,回国后写成《欧游杂记》。1932年9月任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随校南迁至昆明,任西南联大教授,讲授《宋诗》、《文辞研究》等课程。1946年由昆明返回北京,任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
朱自清的散文主要是叙事性和抒情性的小品文。其作品的题材可分为三个系列:一是以写社会生活抨击黑暗现实为主要内容的一组散文,代表作品有《生命价格——七毛钱》、《白种人——上帝的骄子》和《执政府大屠杀记》。二是以《背影》、《儿女》、《悼亡妇》为代表的一组散文,主要描写个人和家庭生活,表现父子、夫妻、朋友间的人伦之情,具有浓厚的人情味。第三,以写自然景物为主的一组借景抒情的小品,《绿》、《春》、《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荷塘月色》等,是其代表佳作。后两类散文,是朱自清写得最出色的,其散文素朴缜密、清隽沉郁,以语言洗炼,文笔清丽著称,极富有真情实感。
周瘦鹃
日思夜想,忽忽已二十五年了,每逢春秋佳日,更是想个不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却原来是害了山水相思病:想的是以幽壑奇峰著称的浙东第一名胜雁荡山,不单是我一个人为它害相思,朋友中也有好几位是同病的,只因一年年由于天时人事的牵掣,都一年年的拖延下来,只索一年年的作神游作梦游罢了。
我平日喜欢做盆景,去年做了个雁荡山的盆景。挑选了几块大大小小的广东英山石,像玩七巧板一般,凑放在一只玛瑙石的长方形浅盆中,利用石上白条子的天然石筋,当作瀑布,就算是我那渴想已久的大龙湫了。从这一天起,我就把它作为案头清供,还胡诌了一首诗:“神驰二十五春秋,幽壑奇峰梦里游;范水模山些子景,何妨年作大龙湫!”(元代高僧韫上人能作盆景,称为些子景。)
我天天看着那盆假山假水的假雁荡,看得有些儿厌了,老是惦念着雁荡的真山真水,恰恰今年五月下旬,有上雁荡山的机会,便毅然的走了。
一行七人,先到了温州,一路听雨听风的进入雁荡山,来回半个月,二十五年相思一笔勾。
雁荡山简称雁山,在浙东乐清县的东北部,周约一百八十里,山上据说有一百零二峰、六十一岩、四十六洞、二十六石、十三瀑、十七潭、十四嶂、十三溪、十岭八谷、八桥七门、六坑四泉、四水二湖等等,你要游吧,游不胜游;你要写吧,也写不胜写。一般人游踪所至,主要是在灵峰、灵岩、大龙湫三个风景区,单是这二灵一龙,也就足够你游目骋怀,乐而忘返了。
我们刚到灵峰寺,就一眼望见群峰环拱,光怪陆离,真的如入山阴道上,应接不暇。明代王季重曾说:“雁荡山是造化小儿时所作者,事事俱糖担中物,……山故怪山供,有紧无要,有文无理,有骨无肉,有盘无脉,有体无衣,俱出堆累雕錾之后。”他简直把雁山看作糖担中的玩具和手工堆成的盆景;而灵峰一带的奇峰怪石,也确是活像一座座几案上的石供。
雁荡的峰啊岩啊,大半是因像物像形而定名的,例如灵峰区的接客僧、犀牛望月、老猴披衣、双笋峰、合掌峰等;灵岩区的上山鼠、下山猫、老僧拜塔、天柱峰、展旗峰等,都很妙肖,有的峰岩换一个角度看,也会换一个形象。导游的乐清县副县长倪丕柳同志随时指点,倍添兴趣,我曾记之以诗:“千岩万石如棋布,移步换形各逞妍;一路情殷劳指点,使君舌上粲青莲。”
灵峰区的奇峰,以合掌峰为最,高高的插入云霄,双岩相并,好像是两只巨灵的手掌合在一起,而腰部却又豁然开朗,造起了九层高楼,有如古画中的仙山楼阁,却又可望而可即,顿时把我们吸引上去。不知走过多少石级,就到了楼上,见有“石釜天成”一个横额,并有联语:“天可阶升,无中道而废。泉能心洗,即出山亦清”,我们当然不肯中道而废,就一层又一层的走上去,也看到了一个又一个的奇景,扩大了视野。洗心泉清澈见底,可鉴毛发,而漱玉泉水从洞顶细碎地泻下来,水珠亮晶晶的,仿佛在洞前挂上一张珠帘。最高处天开奇境,一洞空明,中供观音像,因称观音洞,从这里放眼望去,只见群峰秀美,气象万千,真使人如登仙界,疑非人境了。
“簇簇群峰围古寺,陆离光怪总堪思,爱他一柱擎天表,卓立千秋绝代姿。”这是我到灵岩寺时,一见那顶天立地气势雄伟的天柱峰,情不自禁地口占了这首诗歌颂起来。跟天柱峰对立而分庭抗礼的,又是一座高大的奇峰,好像是一面大蠧旗般在空中飘扬,这就是展旗峰。清代袁枚有诗:“黄帝擒蚩尤,旌旗不复收;化为石步障,幅幅生清秋”,当时诗人的想象,真比喻得出奇;而现在我们看到东方红太阳照耀全峰时,真好像是一面大红旗哩。
看了雁荡不可胜数的胜景,足证祖国的“江山如此多娇”,真使人有游不尽看不足之感。在山七天,几乎天天是听风听雨,但我们还是冒着风雨出游,并不气馁,畅游之下,几乎把家都忘了。身在二灵,不无灵感,戏作一字韵诗,以谢山灵:“听雨听风入雁山,二灵端的是灵山,群峰排闼如留客,底事回头恋故山?”
在若干年以前,我曾和几位老友游过一次富春江,留下了一个很深刻的印象。我们原想溯江而上,一路游到严州为止,不料游侣中有爱西湖的繁华而不爱富春的清幽的,所以一游钓台就勾通了船夫,谎说再过去是盗贼出没之区,很多危险,就忙不迭的拨转船头回杭州去了。后来揭破阴谋,使我非常懊丧。虽常有重续旧游之想,却蹉跎又蹉跎,终未如愿。那知八一三事变以后,在浙江南浔镇蛰伏了三个月,转往安徽黟县的南屏村,道出杭州,搭了江山船,经过了整整一条富春江,十足享受了绿水青山的幽趣,才弥补了我往年的缺憾;恍如身入黄子久富春长卷,诗情画意,不断的奔凑在心头眼底,真个是飘飘然的,好像要羽化而登仙了。可是当年到此,是结队寻春,而现在却为的避乱,令人不胜今昔之感。
航行于富春江中的船,叫做江山船,有二三丈长的,也有四五丈长的,船身用杉木造成,满涂着黄润润的桐油,一艘艘都是光焕如新。船棚用芦叶和竹片编成,非常结实,低低的罩在船上,作半月形;前后装着门板,左右开着窗子,两面架着铺位,小的船有四个,大的船就有六个和八个,以供乘客坐卧之用。船上撑篙把舵,打桨摇橹的,大抵是船主的合家眷属,再加上三四名伙计,遇到了滩或水浅的所在,就由他们跳上岸去背纤,看了他们同心协力的合作精神,真够使人兴奋!
船从富阳到严州的一段,沿江数百里,真个如在画图中行。那青青的山,可以明你的眼,那绿绿的水,可以洗净你的脏腑;无怪当初严子陵先生要薄高官而不为,死心塌地的隐居在富春山上,以垂钓自娱了。富阳以出产草纸著名,是一个大县。我经过两次,只为船不拢岸,都不曾上去观光,可是遥望鳞次栉比的屋宇,和岸边的无数船只,就可想像到那里的繁荣。
桐庐在富阳县西,置于三国吴的时代,真是一个很古老的县治了。在明代和清代,属于严州府,民国以来,改属金华,因为这是往游钓台和通往安徽的必经之路,游人和客商,都得在这里逗留一下,所以沿江一带,就特别繁荣起来。
过了桐庐,更向西去,约四五十里之遥,就到了富春山。山上有东西二台,东台是后汉严子陵钓台,西台是南宋谢皋羽哭文天祥处,都是有名的古迹。可是我们这时急于赶路,不及登山游览,但是想到一位高士,一位忠臣,东西台两两对峙,平分春色,也可使富春山水,增光不少。
自钓台到严州,一路好山好水,真是目不暇接,美不胜收。严州本为府治,置于明代,民国以后,改为建德县。我在严州曾盘桓半天,在江边的茶楼上与吴献书前辈品茗谈天,饱看水光山色。当夜在船上过宿;赋得绝句四首:“浮家泛宅如沙鸥,乃声繁似越讴;听雨无聊耽午睡,兰桡摇梦下严州。”“玲珑楼阁峨峨立,品茗清淡逸兴赊;塔影亭亭如好女,一江春水绿于茶。”“粼粼碧水如罗,渔父扁舟挂网回;生长烟波生计足,鸬鹚并载卖鱼来。”“灯火星星随水动,严州城外客船多;篷窗夜听潇潇雨,江上明朝涨绿波。”
1938年1月
周瘦鹃(1894—1968),现代作家、文学翻译家。原名周国贤。江苏省苏州市人。曾任三届、四届全国政协委员,江苏省人民代表,江苏省苏州市博物馆名誉馆长。中学时代就开始文学创作活动。毕业后不久,即以写作和翻译为职业。1916年至1949年间,在上海历任中华书局、《申报》、《新闻报》等单位的编辑和撰稿人,其间主编《申报》副刊达十余年之久,还主编过《礼拜六》周刊,《紫罗兰》、《半月》、《乐观月刊》等。抗战前夕,上海文化工作者积极呼号御侮,他和鲁迅、郭沫若等数十人发表联合宣言。解放后,一边写作,一边以相当大的精力从事园艺工作。主要作品有抗日战争期间写的短篇小说《亡国奴日记》、《祖国之徽》、《南京之国》、《卖国奴日记》、《亡国奴家里的燕子》等;解放后写有散文集《行云集》、《花前琐记》、《花前续记》和《花木丛中》。他还是我国较早的文学翻译家之一。1916年翻译了《欧洲名家短篇小说丛刊》,1936年出版了《世界名家短篇小说集》。
徐迟
大自然是崇高,卓越而美的。它煞费心机,创造世界。它创造了人间,还安排了一处胜境。它选中皖南山区。它是大手笔,用火山喷发的手法,迅速地,在周围一百二十公里,面积千余平方公里的一个浑圆的区域里,分布了这末多花冈岩的山峰。它巧妙地搭配了其中三十六大峰和三十六小峰。高峰下临深谷;幽潭傍依天柱。这些朱砂的,丹红的,紫霭色的群峰,前拥后簇,高矮参差。三个主峰,高风峻骨,鼎足而立,撑起青天。
这样布置后,它打开了它的云库,拨给这区域的,有倏来倏去的云,扑朔迷离的雾,绮丽多彩的霞光,雪浪滚滚的云海。云海五座,如五大洋,汹涌澎湃。被雪浪拍击的山峰,或被吞没,或露顶巅,沉浮其中。然后,大自然又毫不悭吝地赐予几千种植物。它处处散下了天女花和高山杜鹃。它还特意委托风神带来名贵的松树树种,播在险要处。黄山松铁骨冰肌;异萝松天下罕见。这样,大自然把紫红的峰,雪浪云的海,虚无缥缈的雾,苍翠的松,拿过来组成了无穷尽的幻异的景。云海上下,有三十六源,二十四溪,十六泉,还有八潭,四瀑。一道温泉,能治百病。各种走兽之外,又有各种飞禽。神奇的音乐鸟能唱出八个乐音。希世的灵芝草,有珊瑚似的肉芝。作为最高的效果,它格外赏赐了只属于幸福的少数人的,极罕见的摄身光。这种光最神奇不过。它有彩色光晕如镜框,中间一明镜可显见人形。三个人并立峰上,各自从峰前摄身光中看见自己的面容身影。
这样,大自然布置完毕,显然满意了,因此它在自己的这件艺术品上,最后三下两下,将那些可以让人从人间通入胜境去的通道全部切断,处处悬崖绝壁,无可托足。它不肯随便把胜境给予人类。它封了山。
鸿蒙以后多少年,只有善于攀援的金丝猴来游。以后又多少年,才来到了人。第一个来者黄帝,一来到,黄山命了名。他和浮丘公、容成子上山采药。传说他在三大主峰之一,海拔1840公尺的光明顶之傍,炼丹峰上,飞升了。
又几千年,无人攀登这不可攀登的黄山。直到盛唐,开元天宝年间,才有个诗人来到。即使在猿猴愁攀登的地方,这位诗人也不愁。在他足下,险阻山道阻不住他。他是李白。他逸兴横飞,登上了海拔1860公尺的莲花峰,黄山最高峰的绝顶。有诗为证:丹崖夹石柱,菡萏金芙蓉,伊惜升绝顶,俯视天目松。李白在想象中看见,浮丘公引来了王子乔,“吹笙舞风松”。他还想“乘桥蹑彩虹”,又想“遗形入无穷”,可见他游兴之浓。
又数百年,宋代有一位吴龙翰,“上丹崖万仞之巅,夜宿莲花峰顶。霜月洗空,一碧万里。”看来那时候只能这样,白天登山,当天回不去。得在山顶露宿,也是一种享乐。
可是这以后,元明清数百年内,极大多数旅行家都没有能登上莲花峰顶。汪以“从者七人,二僧与俱”,组成一支浩浩荡荡的登山队,“一仆前持斧斤,剪伐丛莽,一仆鸣金继之,二三人肩糗执剑戟以随。”他们只到了半山寺,狼狈不堪,临峰翘望,败兴而归。只有少数人到达了光明顶。登莲花峰顶的更少了。而三大主峰之中的天都峰,海拔只有1810公尺,却最险峻,从来没有人上去过。那时有一批诗人,结盟于天都峰下,称天都社。诗倒是写了不少,可登了上去的,没有一个。
登天都,有记载的,仅后来的普门法师、云水僧、李匡台、方夜和徐霞客。
白露之晨,我们从温泉宾馆出发。经人字瀑,看到了从前的人登山之途,五百级罗汉级。这是在两大瀑布奔泻而下的光滑的峭壁上琢凿出来的石级,没有扶手,仅可托足,果然惊险。但我们现在并不需要从这儿登山。另外有比较平缓的,相当宽阔的石级从瀑布旁侧的山林间,一路往上铺砌。我们甚至还经过了一段公路,只是它还没有修成。一路总有石级。装在险峻地方的铁栏杆很结实;红漆了,更美观。林业学校在名贵树木上悬挂小牌子,写着树名和它们的拉丁学名,像公园里那样的。
过了立马亭,龙蟠坡,到半山寺,便见天都峰挺立在前,雄峻难以攀登。这时山路渐渐的陡削,我们快到达那人间与胜境的最后边界线了。
然而,现在这边界线的道路全是石级铺砌的了,相当宽阔,直到天都峰趾。仰头看吧!天都峰,果然像过去的旅行家所描写的“卓绝云际”。他们来到这里时,莫不“心甚欲往”。可是“客怨,仆泣”,他们都被劝阻了。“不可上,乃止”,他们没上去。方夜在他的《小游记》中写道:“天都险莫能上。自普门师蹑其顶,继之者惟云水僧一十八人集月夜登之,归而几堕崖者已四。又次为李匡台,登而其仆亦堕险几毙。自后遂无至者。近踵其险而至者,惟余侣耳。”
那时上天都确实险。但现今我们面前,已有了上天的云梯。一条鸟道,像绳梯从上空落下来。它似乎是无穷尽的石级,等我们去攀登。它陡则陡矣,累亦累人,却并不可怕。石级是不为不宽阔的,两旁还有石栏,中间挂铁索,保护你。我们直上,直上,直上,不久后便已到了最险处的鲫鱼背。
那是一条石梁,两旁削壁千仞。石梁狭仄,中间断却。方夜到此,“稍栗”。我们却无可战栗,因为鲫鱼背上也有石栏和铁索在卫护我们。这也化险为夷了。
如是,古人不可能去的,以为最险的地方,鲫鱼背,阎王坡,小心壁等等,今天已不再是艰险的,不再是不可能去的地方了。我们一行人全到了天都峰顶。千里江山,俱收眼底;黄山奇景,尽踏足下。
我们这江山,这时代,正是这样,属于少数人的幸福已属于多数人。虽然这里历代有人开山筑道,却只有这时代才开成了山,筑成了道。感谢那些黄山石工,峭壁见他们就退让了,险处见他们就回避了。他们征服了黄山。断崖之间架上桥梁,正可以观泉赏瀑。险绝处的红漆栏杆,本身便是可羡的风景。
胜境已成为公园。绝处已经逢生。看呵,天都峰,莲花峰,玉屏峰,莲蕊峰,光明顶,狮子林,这许多许多佳丽处,都在公园中。看呵,这是何等的公园!
四
这是何等的公园!这是何等的人间!
杜甫有诗: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李白也有诗:飞步凌绝顶,极目无纤烟。
他们的诗句一直都是激发了我登临峰顶的热情的。尤其是李白那句“飞步凌绝顶”,他是登上了巫山最高峰才写的那句诗。那一年他的年纪已经是五十八岁了。五十八岁,而犹“飞步”,就可以想见其人了。在名山之中,飞步,几乎可以说是一种美学的享受。飞步登山,好像是山间麋鹿,林中鸟雀,你就不仅仅是山林的伴侣,而简直是山林的一部分。舞蹈家的理想是离开地面,飞上天去。他们终于不能像敦煌壁画里的飞天,借助一条飘带飞上了天。然而飞却可以凌绝顶,上与天齐,飞升到绝顶,与天比肩。
这一次,我们正是飞步而上,直薄峨眉山金顶的。峨眉山是祖国的名山之一,出色的植物公园,卓越的造型艺术和建筑艺术的展览馆,休养和避暑胜地。天下皆知:“峨眉天下秀”。秀,是出众,是独拔之意。峨眉正是这样一座高山,坐落在川西平原的边缘上。独拔而起,高出众山之上,海拔三千零五十米。巍峨的峨眉山的金顶,是这座名山的绝顶,东临悬崖,削壁直下平地,自平地到金顶约二千六百米。虽然一路都铺了石级,直上,有九十华里,曲折盘旋而上,则有一百二十华里,上金顶,也就够你上的了。
我们由峨眉县城,驰车到龙门洞,开始登山。经清音阁,到万年寺,这是一条登山的近路。清音阁,那里天只一线,翠峦四绕,溪流两道,清澈之至。万年寺,三面环山,均杉松柏楠,更清静之极。相对地说来,清音阁以下无风景,因为清音阁以下,虽有风景,实难与它以上的景色相比。
在万年寺,我们又惊又喜,看到了一件宋代的铸铜艺术和一座明代的无梁砖殿。铸铜的艺术品,普贤菩萨骑白象:普贤盘膝而坐,坐在莲花座上;金身,披红袈裟,胸前佩红璎珞;头戴金冠,冠用花叶枝条编织成两层的花纹,中嵌小佛;普贤所骑白象与一般的巨象同样大小;白象佩金带,头部有金饰,翘起三对大象牙,背上披覆一条花毡,四足立在莲花形基础上。上至普贤的金冠,下至白象的四足及其莲花形基础,这一切全部是青铜铸成的。全部铜塑高六点八二米,净重十二万五千斤。这件艺术品的比例精确不必说了。普贤的像匀整而丰满,如在呼吸;巨象的皮肤略有皱纹,如在运动。金冠之上,覆盖着国内很少见的一座无梁的砖殿,上有半球形的穹窿顶,下有二十四龛。
我们之中,有画家同行,他们一路又添了许多画稿和画意;也有作曲家,他们很快地把山林的歌声写成了音符。艺术是神奇的。可是,看呵,这里有着真正神奇的艺术创造,真正有分量——六十二吨半的艺术作品!你想,宋代绢画都已发黄,明代音乐也早已消失在空气之中了,但这里的铜像和砖殿却巍然存在,千年不坏,金光闪闪。能看到这样的铸铜艺术和建筑艺术,真是一种幸福。
从万年寺出发,一路上坡,经息心所、初殿到华严顶。群峰环抱,而华严独秀,故称中顶。从中顶远望九老洞,青翠的山林间朱红的楼阁,望之有仙气,也就是说,望之有一种幸福感。这里,已升高到一千九百米了。再上,就到了钻天坡。坡由溜滑溜滑的石板组成,石板上长起青苔。上完这个坡,便已钻上了青天,已经是二千二百米的高处,我们到了洗象池,这一段路程三十里。
在洗象池,已经可以看到一片云海。有时,云飘进寺院的窗户,飘进你的衣袖来。这天正好在阴历月半。洗象夜月是著名的风景,但碰上了一个阴云天。温度只有八度,便有寒意。四围又有一些原始森林,更加幽意逼人。幽林中,一枝珙桐树正开着洁白的鸽子花。
再由洗象池上去,是连望坡。陡削的山路连望不已,又称阎王坡。这个坡比钻天坡更陡,青苔长得更厚更绿。这里的原始植物群落,主要是冷杉。苍翠的林间挂满了藤蔓,而在树干、树枝以及藤蔓之上全是青青的苔藓。多少林木、多少曲径呵!林中蔽天,青苔铺径。为了衬托出这青青的颜色,林中飘来朵朵湿云。
走完连望坡,便到洞坪,上面又是一道七里坡。所有陡坡中,七里坡最陡,最险峻。过了这个坡已是二千八百米的高程。在这一段路程中,则又别是一番景色。在连望坡上,已经出现了最美丽的花。花团锦簇,一丛丛,一球球。到了七里坡,则一片又一片,一坡又一坡,都是这花,这杜鹃花。
这里,杜鹃成树,高的有两丈多。这里,杜鹃树成林,有的是纯林长满了一个个山坡。这里杜鹃花灿烂。仿佛这里刚才下过一场大雪。漫天飞舞的雪花现在全部静静地堆在枝头了。一团团的积雪,被日光照耀,放出了幻异的色彩。
尽管我们是喜欢飞步前进的。这时也不能不停下来,惊愕地观赏这样富丽的花海。只要对这花海一瞥,一路疲劳全部消除了,而现在,一路都开满了杜鹃花。请想象,我们如何飞翔在这彩色的云天之上!
这是淡紫色的花,名叫美丽杜鹃。这是花冠钟形白色,兼具紫色斑点的花,名叫常丽杜鹃。倒悬岩畔而生长的惟丽杜鹃,其花是淡玫瑰色的。皱叶杜鹃的花,淡粉红色,小萼。正在盛开的承先杜鹃,花黄色,极明亮。长蕊杜鹃开白花,香味浓,花管基部细如管形,雄蕊十余本伸出管外。
这些杜鹃,是峨眉山的特产。它们与一般的映山红不相同。它们不只是红色,而且有紫、黄、玫瑰和白色诸色,映山五彩斑斓。它们是最名贵的观赏植物,与峨眉的报春花、珙桐花齐名于世界。我在成都时,见到一位植物分类学家方文培教授,他对峨眉这些名花有专门的研究。据他说,这些高山杜鹃可治很多疑难病症,因此尚有经济价值。可在我看来,它们更有美学价值。
杜鹃花铺盖着七里坡,还铺盖着太子坪以上的现在比较平坦好走的石板路。最后,我们飞过了杜鹃花丛,飞步登上了金顶。
金顶本是指峨眉山主峰上的一座铜殿而言的。这铜殿曾高二丈五尺,深一丈五尺。因铜殿受阳光照耀,远眺时光彩夺目,就得金顶之名。但这座建于明代的铜殿已被烧毁了。仅剩有两扇铜门,一座铜碑,一座铜塔。两扇铜门,正面反面都有精致的浮雕。铜碑的一面,集王羲之的书法,另一面集褚遂良的书法,记载了、歌颂了这座铜殿建筑。铜塔二十一层,镂刻得更加精细。铸铜的艺术发展到峨眉金顶上的铜殿时,可以说是造型艺术和建筑艺术都已经到达了峰顶了。从剩有的铜门铜碑铜塔来看,就可以作出这样的结论来。
徐迟(1914—1996),原名商寿,浙江吴兴人。1931年至1933年,曾先后就读于苏州东吴大学和燕京大学。1933年开始写诗。1936年出版第一部诗集《二十岁人》。
抗战爆发后,辗转于上海、香港、重庆。这期间,曾与戴望舒、叶君健合编英文版《中国作家》。协助郭沫若编辑《中原》月刊。创作和翻译了不少作品。抗战胜利后,由重庆抵上海,曾一度回故乡教书。
全国解放后,先后任《人民中国》(英文版)编辑、《诗刊》副主编。1960年调湖北文联专业创作。创作了大量的诗、散文和特写。粉碎四人帮以后,创作了一系列脍炙人口的报告文学。描写科学家生活的《地质之光》、《歌德巴赫猜想》等,受到广泛好评。曾获1981年全国优秀报告文学一等奖。
李广田
八月十二早八时,由中天门出发,游扇子崖。
从中天门至扇子崖的道路,完全是由香客和牧人践踏得出来,不但没有盘路,而且下临深谷,所以走起来必须十分小心。我们刚一发脚时,昭便险哪险哪地喊着了。
昭尽管喊着危险,却始终不曾忘记夜来的好梦,她说凭了她的好梦,今天去扇子崖一定可以拾得什末“宝贝”。昭正这样说着时,我忽然站住了,我望着由头上的绿草丛中喊道:“好了,好了,我已经发现了宝贝,看吧,翡翠叶的紫玉铃儿啊。”一边说着,指给昭看,昭像作梦似的用不敢睁开的眼睛寻了很久,然后才惊喜道:“呀,真美哪,朝阳给照得发着光呢。”仿佛惟恐不能为自已所有似的,她一定要我去把那“宝贝”取来,为了便于登山涉水起见,我答应回中天门时再去取来奉赠,得到同意,再向前进发。
我们缘着悬崖向西走去,听谷中水声,牧人的鞭声和牛羊鸣声。北面山坡上有几处白色茅屋,从绿树丛中透露出来,显得清幽可喜,那茅屋前面也是一道深沟,而且有泉水自上而下,觉得住在那里的人实在幸福,立刻便有一个美丽的记忆又反映出来了:是日的傍晚,太阳已落山峰的背面,把余光从山头上照来,染得绿色的山崖也带了红晕,这时候正有三个人从一条小径向那茅屋走去,一个穿雨过天晴的蓝色,一个穿粉蝴蝶般的雪白,另一个穿了三春桃花的红色,但见衣裳飞舞,不闻人声嘤嘤,假如嘤嘤地谈着固好,不言语而静静地从绿丛中穿过岂不更美吗。现在才知道那几处茅屋便是她们的住处,而且也知道她们是白种妇女,天之骄子。
我们继续进行着,并谈着山里的种种事情,忽然前面出现一个高崖,那道路就显得难行,爬过高崖,不料高崖下边却是更难行的道路,这里简直不能直立人行,而必须蹲下去用手扶地而动了,有的地方是乱石如箭,有的地方又平滑如砥,稍一不慎,便有坠入深渊的危险,过此一段,则见四面皆山,行路人便已如落谷底,只要高声说话,就可以听到各处连连不断,如许多人藏在什么山洞里唱和一样,觉得很有意思,于是便故意地提高了声音喊着,叫着,而且唱着,听自己的回声跟自己学舌。约计五六里之内,像这样难走的地方共有三四处,最后从乱石中间爬过,下边却又豁然开朗,另有一番天地,然而一看那种有着奇怪式样的白色茅屋时,也就知道这天地是属于什么人家的了。
走出小村,经过一段仅可容足的小路,路的东边是高崖,西边是低坡,均种有菜蔬谷类,更令人有着田野中的感觉。又经过几处人家,便看见长寿桥,不数十步,便到黑龙潭了,从北面奔来的那道洪流,由桥下流过,又由一个悬崖泻下,形成一条白练似的瀑布,注入下面的黑龙潭中。据云潭深无底,水通东海,故作深绿颜色。潭上悬崖岸边,有一条白色石纹,和长寿桥东西平行,因为这里非常危险,故称这条石纹为阴阳界,石纹以北,尚可立足,稍逾石纹,便可失足坠潭,无论如何,是没有方法可以救得性命的。从长寿桥西端向北,有无极庙,再折而西,便是去扇子崖的盘道了,这时候天气正热,我们也走得乏了,便到一家霍姓人家的葫芦架下去打尖,问过那里的主人,知道脚下到中天门才不过十数里,上至扁子崖也只有三四里,但因为曲折甚多,崎岖不平,比起平川大路来却应当加倍计算。
将近扇子崖下的天尊庙时,才遇见一个讨乞的老人。那老人哀求道:“善心的老爷太太,请施舍吧,这山上就只有我一个人讨钱,并不比东路山上讨钱的那么多!”他既已得到了满足之后,却又对东山上讨钱的发牢骚道:“唉唉,真是不讲良心的人哪,家里种着十亩田还出来讨钱,我若有半亩地时也就不再干这个了!”这是事实,东山上讨钱的随处皆是,有许多是家里过得相当富裕的,缘路讨乞,也成了一种生意,大概因为这西路山上游人较少,所以讨乞的人也就较少吧,比较起来,这里不但讨乞的人少,就是在石头上刻了无聊字句的也很少,不像东路那样,随处都可以看见些难看的文字,大都古人的还比较好些,近人的则十之八九是鄙劣不堪,不但那些字体写得不美,那意思简直就使自然减色,在石头上哭穷的也有,夸富的也有,宣传主义的也有,而胪列政纲者也有,至于如“某某人到此一游”之类记载,倒并不如这些之令人生厌。在另一方面说,西路山上也并不缺少山涧的流泉和道旁的山花,虽然不如东路那样显得庄严雄伟,而一种质朴自然的特色却为东路所未有。
至于登峰造极,也正与东路无甚异样,顶上是没有什么好看的,好看处也还只在于望远,何况扇子崖的绝顶是没有方法可以攀登的,只到得天尊庙便算尽头了;扇子崖尚在天尊庙上边,如一面折扇,独立无倚,高矗云霄,其好处却又必须是在山下仰望,方显出它的秀拔峻丽,从天尊庙后面一个山口中爬过,可以望扇子崖的背面,壁立千仞,形势奇险,人立其下,总觉得那矗天矗地的峭壁会向自己身上倾坠似的,有懔然恐怖之感,南去一道山谷,其深其远皆不可测,据云古时有一少年,在此打柴,把所有打得的柴木都藏在这山谷中,把山谷填满了,忽然起一阵神火把满谷柴都烧成灰烬,那少年人气愤不过,也跳到火里自焚,死后却被神仙接引了去,这就是“千日打柴一日烧”的故事,因为那里山路太险,昭又不让我一人独去,就只好作罢了。我们自天尊庙南行,去看月洞。
天尊庙至月亮洞不过半里,叫做月亮洞,也不知什么原因,只因为在洞内石头上题了“月亮洞”三个字,无意中便觉得这洞与月亮有了关系,说是洞,也不怎么像洞,只是在两山衔接处一个深凹的缺罅罢了,因为那地方永久不见日光,又有水滴不断地从岩石隙缝中注下,坠入一个小小水潭中,铿铿然发出清澈的声音,使这个洞中非常阴冷,隆冬积冰,至春三月犹不能尽融,却又时常生着一种阴湿植物,葱茏青翠,使洞中如绿绒绣成的一般,是不是因为有人想到了广寒宫才名之曰月亮洞的呢,这当然是我自己的推测,至于本地人连月亮洞的名字也并不十分知道的。坐月亮洞中,看两旁陡岩平滑,如万丈屏风,也给这月亮洞添一些阴森。我们带了烧饼,原想到那里饮泉水算作午餐,不料那里却正为一伙乡下香客霸占了那个泉子,使我们无可如何。
回到天尊庙用过午餐,已是下午两点左右,再稍稍休息一会,便起始下山。
在回来的途中,才仿佛对于扇子崖有些恋恋,不断地回首顾盼,而这时候也正是扇子崖最美的时候了。太阳刚刚射过山峰的背面,前面些许阴影,把扇面弄出一种青碧颜色,并有一种淡淡的青烟,在扇面周围缭绕。那山峰屹然独立,四无凭借,走得远些,则有时为其他山峰所蔽,有时又偶一露面,真是“却扇一顾,倾城无色”,把其他山峰均显得平庸恶俗了。走得愈远,则那碧颜色更显得深郁,而那一脉青烟也愈显得虚灵缥缈。不能登上绝顶,也不愿登上绝顶,使那不可知处更添一些神秘,相传这山里藏着什么宝贝,大概也就是因为这个了吧,道路两旁的草丛中,有许多蚂蚱振羽作响,其声如聒聒儿,清脆可喜。一个小孩子想去捕捉蚂蚱,却被一个老妈妈阻止住了。那老妈妈穿戴得整齐清洁,手中捧香,且念念有辞,显得十分虔敬样子,这大概是那个小孩的祖母吧,她仿佛唱着佛号似的,向那孙儿说:
“不要捉哪,蚂蚱是山神的坐骑,带着辔头驾着鞍呢。”
我听了非常惊奇,便对昭说:“这不是很好的俳句了吗?”昭则说确是不差,蚂蚱的样子真像带着鞍辔呢。
过长寿桥,重走上那条仅可容足的小径时,那小径却变成一条小小河沟了。原来昨日大雨,石隙中流水今日方泻到这里,虽然难走,却也有趣。好容易走到那有林荫路的小村,我们又休息一回,出得小村,又到那一道洪流旁边去捧水取饮。
将近走到中天门时,已是傍晚时分,因为走得疲乏,我已经把我的约言完全忘了,昭却是记得仔细,到得那个地点时,她非要我去履行约言不行,于是在暮色苍茫中,我又去攀登山崖,结果共取得三种“宝贝”,一种是如小小金钱样的黄花,当是野菊一类,并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另外两种倒着实可爱:其一,是紫色铃状花,我们给它起名字叫做“紫玉铃”;其二,是白色钟状花,我们给它起名字叫做“银挂钟”。
回到住处,昭一面把山花插在瓶里,一面自语道:
“我终于拾到了宝贝。”
我说:“这真是宝贝,玉铃银钟会叮当响。”
昭问:“怎么响?”
我说:“今天夜里梦中响。”
一九三六,八月,十五,泰山中天门
李广田(1906—1968),现代散文家,诗人,教授。号洗岑,曾用笔名黎地、曦晨等。山东邹平人。1935年北京大学毕业,先后在济南、昆明、天津、北京等地中学、大学教书。这个时期出版有作品集《汉园集》、《灌木集》、《创作论》和长篇小说《引力》等。1949年以后,任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副教务长,负责编辑《闻一多选集》、《朱自清文集》并写序;出版有《文艺书简》及散文集《西行记》。1952年调云南大学任副校长,后任校长,曾任昆明作协副主席;出版有《散文三十篇》。1962年后,致力于少数民族文学整理与研究,出版有长诗《阿诗玛》和《线秀》。
冰心
在特大号的机车徐徐推行之中,火车渐渐上山,两旁青崖摩天,近逼车窗,如绿绒的屏障,旋转重叠。悬崖上的羊群游牧,仰视小极,如鸟栖树巅。山下流泉之间,大石罗布,令人想起唐人“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之句。众石错杂之间,遍生小树,也有山田和人家,在微阴的天色之中,一层层的远远点缀开去,极青翠清远之致。这时忽然穿过居庸关三百八十五公尺余长的山洞,车上点起灯来,窗户间微微觉着烟气,五分钟之后,又豁然开朗,纤回曲折,其间穿过五桂头及石佛寺两个小山洞,便到了青龙桥车站。
在停车倒车头的数分钟之间,我们下车散步。阳光已出,仰首回顾正在关山重叠之中,长城奇观,悉在眼前!雄伟高厚的城墙,飞龙一般的越岭蜿蜒,每三十六丈便有座墩台,想象着当年城头拒胡,烽火烛天,戌卒无声的满山攀走之状,使人热血潮沸!
车站布置清幽,山峡之间,丁香花丛里,黯绿色的詹天佑先生的铜像,巍然矗立,如在沉静的眺望欣赏着自己劳瘁的工作。
重复上车,循着转折的V字形路线,倒转而下,又入八达岭的一千一百四十五公尺余的山洞,此洞为世界著名巨工之一。过此便是康庄,忽然降下到一片广漠的平原,回望八达岭上远远起伏的一线长城,如在天上!不经过“天险”的关沟不能理会所谓之“康庄大道”之意,此时我们已身在塞外了!
康庄是个大站,自西北来的货物悉屯于此。自此而北,一望平坦,黄沙茫茫,天末的微云远树,引人起苍凉之感。
十二时许过怀来站。城墙跨在山半,状颇别致。一时许到土木堡站,系明正统十四年(公元一四四九年)乜先入寇,英宗被俘之处。景泰初侍臣死难者受祀城内之显忠祠,有文臣王佐以下,武臣张辅以下共六十六人。这是民族的古迹,车上除了我以外,都下车步行进城而去。
我们专车卸入岔道,我自已下来,坐在车下阴凉处一块大石上,蝉声聒耳,远望车站墙下,有些人在那里吃瓜乘凉。
三时前后,去的人陆续归来,满口嚷热,开了几个罐头,他们一边吃菠萝蜜,一边报告我以城内及显忠祠的状况。
五时五分自土木堡又挂上列车出发。过沙城——此地出青梅酒,据说是曹操和刘备煮酒论英雄时所饮者,闻其名甚觉可喜,归途中曾带了一瓶。——新保安下花园各站,一路与洋河并行,水势浩荡。隔河有鸡鸣、玉带两山,山间隐约的露着寺观。这一带远水遥岑,极引人入胜,如看山水横幅。六时余过辛庄子,在车上用着晚餐,餐桌正对后窗,两旁一望,尽是整齐的稻田,田畦间种着密密的杨柳,条条摇曳,竟是江南风味。从后窗中,看着车后一线轨道,两行垂柳,不尽的宛转牵来,顾颉刚先生因为诵俞平伯先生“一路牵愁出蓟门”之句,大家均叹其写景之工!
洋河两旁的山上,时时露着沙碛,似乎是一阵极大的旋风,卷成这许岗峦,远望极其平滑细腻。此时童心忽生,心中暗想能到那无际的细沙上,翻身一滚,才有意思。
在青紫的远山,绯红的晚霞之中,七时五分,我们到了唐末李克用“英雄立马起沙陀”的宣化!
冰心(1900—1999),现代著名女作家。生于福建省闽侯县。1921年参加文学研究会。1923年赴美留学,专事文学研究。1926年归国后,在燕京大学等学校任教。后随丈夫去日本,曾在东京大学教书。1951年回国。主要作品:诗集《繁星》、《春水》;散文集《寄小读者》;儿童文学作品集《小桔灯》。
丰子恺
没有到过黄山之前,常常听人说黄山的松树有特色。特色是什么呢?听别人描摹,总不得要领。所谓“黄山松”,一向在我脑际留下一个模糊的概念而已。这次我亲自上黄山,亲眼看到黄山松,这概念方才明确起来。据我所看到的,黄山松有三种特色:
第一,黄山的松树大都生在石上。虽然也有生在较平的地上的,然而大多数是长在石山上的。我的黄山诗中有一句:“苍松石上生。”石上生,原是诗中的话;散文地说,该是石罅生,或石缝生。石头如果是囫囵的,上面总长不出松树来;一定有一条缝,松树才能扎根在石缝里。石缝里有没有养料呢?我觉得很奇怪。生物学家一定有科学的解说;我却只有臆测:《本草纲目》里有一种药叫做“石髓”。李时珍说:“《列仙传》言邛疏煮石髓。”可知石头也有养分。黄山的松树也许是吃石髓而长大起来的吧?长得那么苍翠,那么坚劲,那么窈窕,真是不可思议啊!更有不可思议的呢:文殊院窗前有一株松树,由于石头崩裂,松根一大半长在空中,像须蔓一般摇曳着。而这株松树照样长得郁郁苍苍,娉娉婷婷。这样看来,黄山的松树不一定要餐石髓,似乎呼吸空气,呼吸雨露和阳光,也会长大的。这真是一种生命力顽强的生物啊!
第二个特色,黄山松的枝条大都向左右平伸,或向下倒生,极少有向上生的。一般树枝,绝大多数是向上生的,除非柳条挂下去。然而柳条是软弱的,地心吸力强迫它挂下去,不是它自己发心向下挂的。黄山松的枝条挺秀坚劲,然而绝大多数像电线木上的横木一般向左右生,或者像人的手臂一般向下生。黄山松更有一种奇特的姿态:如果这株松树长在悬崖旁边,一面靠近岩壁,一面向着空中,那么它的枝条就全部向空中生长,靠岩壁的一面一根枝条也不生。这姿态就很奇特,好像一个很疏的木梳,又像学习的“习”字。显然,它不肯面壁,不肯置身丘壑中,而一心倾向着阳光。
“咫尺愁风雨,匡庐不可登。只疑云雾时,犹有六朝僧。”(钱起)这位唐朝诗人教我们“不可登”,我们没有听他的话,竟在两小时内乘汽车登上了匡庐。这两小时内气候由盛夏迅速进入了深秋。上汽车的时候九十五度,在汽车中先藏扇子,后添衣服,下汽车的时候不过七十几度。赴第三招待所的汽车驶过正街闹市的时候,庐山给我的最初印象竟是桃源仙境: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茶馆酒楼,百货之属;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不过他们看见了我们没有“乃大惊”,因为上山避暑休养的人很多,招待所满坑满谷,好容易留两个房间给我们住。庐山避暑胜地,果然名不虚传。这一天天气晴朗。凭窗远眺,但见近处古木参天,绿荫蔽日;远处岗峦起伏,白云出没。有时一带树林忽然不见,变成了一片白云冉冉而来,钻进了我们的房间里。倘是幽人雅士,一定大开窗户,欢迎它进来共住;但我犹未免为俗人,连忙关窗谢客。我想,庐山真面目的不容易窥见,就为了这些白云在那里作怪。
1956年9月作于上海
丰子恺(1898—1975),现代著名画家、文学家、美术和音乐教育家、文学翻译家。浙江桐乡县石门湾人。早年曾从李叔同学绘画、音乐。1921年去日本留学。回国后在上海、浙江、重庆等地从事美术和音乐教学。“五四”运动后,即进行漫画创作。早期漫画多暴露旧中国的黑暗,后期常作古诗新画,并常把儿童生活作题材,自谓“要沟通文学及绘画的关系。”有《锣鼓响》等作品。1948年出版《子恺漫画集》(全六册)。他的画受日本画家竹入梦二的影响造型简括,画风朴实。解放后,曾任上海中国画院院长、中国美术家协会上海分会主席、全国政协委员等。作有《庆千秋》、《饮水思源》等具有新意的作品。著有《音乐入门》、《西洋美术史》、《猎人日记》等多种艺术论著。擅散文和诗词,散文风格隽永疏朗,别有一体,有散文集《缘缘堂随笔》等。
臧克家
坐在大木船上,冲过了三峡,仰头瞻望过巫山十二峰,四年的时光,尝饱了蜀地的风光,今天,用回忆去提“武当”旧游的印象,山光胜迹已像雾一般的朦胧了。
二十九年的深秋,决心要离开“第五战区”了,下了决心去朝一下“武当”,免得留下一个遗憾,像过去一样,在青岛住了五年,竟没有登过一次“东海崂”!
从“老河口”到“均县”是很方便的,几个钟头的汽车就可以到达“均县”,这座小城是荒寒的,对我却十分热切,因为,有两次叫敌人把我们赶到这里来,人把城都塞饱了。春天,常有饿死的人倒在路旁里,附近山里的老百姓,终年吃不到一颗盐粒子。这座城,叫“净乐宫”占去一大半,垣墙虽然残破了,但是里边大龟身上驮着的一丈多的石碑,仍然巍峨的屹立在那儿说着当年皇帝的威风。
在“均县”,一抬头就可以望到“武当”山。五里路一座庙宇,从脚下一直排到八十里以上的“金顶”。据说,当年造这些宫殿用了江南七年的钱粮,为了永乐皇帝要实现他的一个梦境——他自己来玩过一次,至今留下了许多传说在老年人的口头上。
出城向西南,走一段公路,就该岔入山道步步高升了。走不多远,回头向下看,有一片废墟,慢慢的快给犁耙侵略完了。这一个废墟里埋着一个故事:当年建筑工人,成千累万,终年不停的工作,怕他们捞到了钱动了归思,便在这儿设了一个“翠花巷”,里边全是些粉红黛绿的卖笑人,工人们在这儿享乐一时,把腰包倒完,不得不再回去受那长年的辛苦。她们,这些可怜的女子,像花儿一样,吸引着那些劳苦的工峰。
再往上走,五里一个站口,好让人歇脚,可是,一直保留在我记忆里的,却只有一个“磨针井”了。“武当真人”出家学道,道没学成,倒遇上了难苦千辛!他的心冷了。就在这地方,他碰到了一个老太婆在石头上磨着一根大铁棒子,他就好奇的问了:“老婆婆你在做什么?”“我在磨一条针呀。”他正在想着这句话的意义,一转眼,那个老太婆不见了。“武当真人”终于成了功,至今留着一口井,一根铁棒子在鼓励着人。
当天停在“紫霄宫”,这是一个中心点,虽然天色还早,也不能再向前奔了。崇高宽宏,一片琉璃瓦,仿佛走进了北平的故宫。山门口贴着欢迎“司令长官”的标语,“势力”达到深山的古庙里来了,和着古松红叶,山光霞影对照起来,这是多么刺眼呵。走进“西宫”,有“执事”敬茶,少坐片刻,被让进“东宫”安歇。大院子,方砖铺地,屋子里桌椅齐整,颇为洁净。晚上,开素菜白饭,味道好极。一个十几岁的小道士聪明伶俐,伺候很周到。
“你们的米很好呀。”
“很好,可是我们吃不到。”他黯然回答我。从他的话里我才知道,出家人也把身份、阶级带到宫殿里来了。
第二天一早我到后山上去拜访那个“仙人”(近见某报载有“武当异人传”,大约就是记述这个可怜的“仙人”的吧?),这是那个小道士告诉我的。他说,没有人能说出他的岁数,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平日一天下来吃一顿饭,有时一两天不见他的影子。
沿着一条小径向上走,树林子阴森森的,有一只松鼠站在小径一旁向着我瞪眼。路忽有忽无,松涛唰唰作响,我真是在云里雾里寻神仙了。也许是受了我真诚的感应,他终于被我找到了。
就着一道石壁凿成了半间屋子,我穿一身军装突然出现在他跟前,显然给了他一点惊奇。一个枯瘦的老头,看上年纪在九十岁以上,神智有点不清了,口里念念着,像在说梦话。一会用老糊涂了的腔调念着什么:“我徒弟不诚心,想逃走,一下子跌倒了,差一点跌死了。”一回儿,又说:“有一回,我动了一个走出来的念头,一下子把头碰破了,祖师老爷罚我!”说着他摸了摸头。
起先他对我相当淡漠,我忽然想起了在路上每一个庙里歇脚,受招待(吃一杯茶,一小碟本山土产——小胡桃),最后被暗示,把碟子里放上比胡桃身价两倍以上的钱,“淡漠”不会是一个暗示吗?我试试。“这是一点香钱”,我把几张票子送过去。他抖战着手接了钱,他的淡漠没有了。赶忙走出石室,向右手一个梯子上爬,口里念着:“我给你去取仙果,吃了长生不老。”我紧跟在后边,上面是用木头搭的一间小屋,像是储藏室。他从一个什么地方诡祟的取出了一个椭圆形的小草果来,送给了我,又说一句:“吃了长生不老。”走下来以后,他对我很亲热的样子,临走时,他紧紧的拿住我的手,说:“问候你的行伍兄弟。”我走下了山径,回头望望,他还站在石门口,一种寂寞凄凉的感觉,使我几乎替这个可怜的老人流泪了。
早饭后开了房间钱,饭钱,那个小道士跑过来讨“喜钱”,这和旅馆有什么不同?不过他们是不正式开账单子,把小费改成“喜钱”罢了。
大殿里有一块大沙木,架在架子上,从这面用指头轻轻一敲,从那面就可以听到声音。如果忘了记上这一笔,就凑不足“武当八景”了。
游过“武当”的人,过“乌鸦岭”不会忘记了买两个馒头。站在岭头上,叫几声:“老鸦,老鸦,”老鸦便哑哑的不知从什么地方来到半空里,把弄碎了的馒头用力向上一摔,它便不会再落到地上来了。看乌鸦箭头一样的追着它,有的在半空里捉住,有的就随着它坠到山谷里去。
哑哑的,像山间的居民一样,这可怜的一群呀。
老远望去,一个挨一个的山峰像弟兄一样差不多高低,及至登在金顶子上,才觉得一切才惟我独尊了。
金顶子上有一间金屋,墙壁就像全是金的(其实是铜的),可是非得金钱却敲不开门。“执事”一手拿着钥匙,一手拿着化募本子。山顶上有庙,庙里有茶馆,回头带几粒茶叶送人,这种茶虽然不大有名,也不大可口,可是它是产在“武当”山上的。
谈论到说一说烧“龙头香”了。一座大庙的背后,万丈无底的深沟,一条桶粗的石龙把一丈多长的身子探了出去。龙身子上一步一团雕花,龙头上顶着一个大香炉。每逢香火盛会,成千成万的善男信女,成群结队,旗锣香纸,不远千里而来。为了在“祖师”脸前点一炷香,叩一个头。有的为了父亲或是为了自己许下大愿,便踏着龙身上的雕花一步一步走到龙头上去,在香炉里插一条香再转身走回来。多少孝子,多少信徒,把身子跌到叫人一望就头晕的深沟里去,叫来年六月天的大水把尸首冲出几十里路去。结果还赚一个“心不诚”。
现在,是有一个栅门把龙头锁住了,上面贴着禁止烧“龙头香”的谕令,“司令长官”和皇清大臣的名字一起压在上面。许多人感到煞风景,因为再没有热闹可看了。
下山来,一块钱买了一根手杖,这手杖是产生在“武当”的一个峰头上的,不信吗?有歌谣为证:
“七十二峰,峰峰朝武当,一峰不朝,一年拔你千根毛。”
三五年十二月追记于沪。
我国有许多著名的湖。“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的洞庭湖,茫茫千顷、气象万千的太湖,我都是闻名而心向往的。西湖,我曾经踏着苏堤端详过她那动人的姿容,孤舟深夜三潭上看过印月。至于大明湖,那是家乡的湖,我更是一个熟客了:盛夏划一条小船,在荷花阵里冲击,在过去那些黑暗的岁月里,何止一次和朋友们寒宵夜游、历下亭前狂歌当哭?
镜泊湖却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七月间,到了沈阳、长春、哈尔滨,游览了名胜古迹,参观了工业建设,往返三千里,历时一个半月,以抱病之身,登山涉水,使朋友们为之惊讶,叹为“奇迹”。可是东北的同志们却对我说:“到了东北,看看镜泊湖,方不虚此行。”他们说镜泊湖的红鲫如何鲜美,他们给我唱了镜泊湖的赞歌。听景不如看景,我心动了。但一想到那遥远的途程我又踌躇起来,心里怀着“望美人兮天一方”的惆怅。眼看着和自己住在同一旅舍的客人们一批又一批的出发了。里边有一位八十二岁的名医,他幽默地说:“不看镜泊湖我死不瞑目!”
“走!”他说给我们从哈尔滨送到牡丹江。这是一座美丽的城市,像北大荒边上的一朵花。“八女投江”的故事,使它名满天下。又是两小时的火车,我们已经和镜泊湖一同置身在黑龙江省的宁安境了。
下了火车坐上“嘎斯六九”汽车。牡丹江昨天是好天,镜泊湖附近却落了雨。乍上来,这小卡车在二十几里的平展的公路上轻快地飞跑,高梁、谷子,一色青青,微风吹来,绿波粼粼,扩展到极处和青山与碧天相接,望着眼前的景色,心里惊叹着祖国的辽阔广大。已经接近初秋了,这里的麦子刚刚上场,关里关外的气候,悬殊多大呵!小卡车好似一只蚱蜢舟,冲开碧波跳荡在绿色的大海时。一个庞然大物,老虎似的迎面而来,一时烟尘滚滚,风声呜呜。原来是一部大型柴油汽车,拖着五六节车厢,上面横躺着粗大的木材,它们高兴地离开森林去为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立地撑天!三三五五朝鲜族的妇女,不时从车边走过,头上顶着罐子,走起来衣裙飘飘,大方而美丽。光滑的路走完了,接着是崎岖的沙泥路,一个坑就是一个小水塘,车子在上面蹦蹦跳跳,像在跳舞。
远远在望的青山看不见了,我们的车子已经走到山腰上,一盘又一盘地在步步升高。路两旁长满了奇花异草,有的像成串的珍珠,有的像红色的小灯笼,有的像蓝的吊钟,有的像金黄的大喇叭……它们用自己的美色和幽香列队在路的两旁向客人们热情地打招呼。一个猎人从深林里走出来了,长枪上挂着飞禽,身后跟一只猎犬。眼前的景色在游客心里引起清新的感觉,一个又一个生动鲜明的印象连成了彩色的连环。但是,湖在哪里?
“我们在绕着她走呢。”迎接我们的那位同志回答。
车子转到了山顶,从司机座位发出了一声:“看!”
呵,镜泊湖,从丛林的绿隙里我看到了你漫长的银光闪闪的腰身!你引领着汽车向它的终点疾驰,又好似望到了亲人,热情地追在车子后面,我的视觉,我的嗅觉,我的心灵,完完全全地浸沉在镜泊湖美妙的灵芬里了。
一栋又一栋木头房子,不同的式样,不同的颜色,别致、新颖,彼此挨近着,或隔一条小路对望。里面住着各种工作人员和他们的眷属,还有科学家、作家、教授和名医,他们来自北京、沈阳、哈尔滨……他们要在这幽静的湖边,度过夏季最后的一段时光。
晚上,躺在床上,扭死电灯,湖光像静女多情的眼波,从玻璃上射过来,没有一声虫鸣,没有半点波浪声,清幽、神秘、朦胧,好似置身在童话里一样。第二天一早醒来,浑身舒畅,才知道自己就睡在她的温柔清凉的环抱中。
踏着满地朝阳走到她的身边。小桥上有人在持竿垂钓,三五只小船在等待着游客。向南望,一望无边,从幽静的水里看扯连不断的青山,听不见蝉鸣,听不见鸟声,偶尔有一只鱼鹰箭头似的带着朝曦从半空里射到水面上来。站在湖边上,望着四周险峻的峰峦,清澈幽深的湖水,想象一百万年前,火山着魔似的突然一声震天巨响,地心里的水光涌而出:“高峡出平湖”!她纵身在海拔三百五十米的高处,像一个美人,舒展地横陈着她长长的玉体。她心怀幽深,姿态天然,隐藏在这幽僻处,顾影自怜。是不是怕扰乱了她的清静,时在夏季,鸟不叫,蝉不鸣,虫也无声。
小径上有稀疏的人影,有大人,有小孩,见了面很自然的点点头,站住谈上几句,就像老朋友重逢。从深林里走出来一群孩子,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菌子,有的黄黄的像面包,有的红红的像一柄小伞,八十多岁的老人也像大自然的一个孩子,拄着手杖,手里擎着一朵万年青,像得了至宝似的得意地向人夸耀。这湖是个宝湖。她养育着鳌花、湖鲫、红尾鱼……吃一口,保管你一生忘不了它的鲜美。她可以发出大量的电,她可以把千万条木材输送到广大的世界里去。这山也是宝山。水獭、狐狸、豹子……说不尽的异兽就以它为家,一圈大电网,把它们挡在青山深处。幸运的人到森林中,可以捡回“参”孩子、黄芩……,这一类的药材到处都有。大好湖山,是全国稀有的胜地,也是名贵物品的出产地。
在淡淡的夕阳下,一只小汽艇载着我们向湖的上游驶去,湖面上水波不兴,船像在一面玻璃上滑行。粼粼水波,像丝绸上的细纹,光滑嫩绿。往远处望,颜色一点深似一点,渐渐地变成了深碧。仰望天空,云片悠然地移动,低视湖心,另有一个天,云影在徘徊。两岸的峰峦倒立在湖里,一色青青,情意缱绻的伴送着游人。眼看到了尽头了,转一个弯,又是同样的山,同样的水,真想她来点变化呵,可是走过南北一百二十里,仍然是同样风姿。真是山外青山湖外湖。比起波浪汹涌的洞庭湖来,镜泊湖是平静安详的。比起太湖的浩渺浑圆来,镜泊湖太像水波不兴的一条大江。大明湖和她相比,不过是一池清水,西湖和她相比,一个像“春山低秀,秋水凝眸”的美艳少妇,一个像朴素自然,贞静自守的处子。镜泊湖,没有半点人工气,她所有的佳胜都是自己所具有的。岸上没有一座庙,没有什么名胜古迹,真有“犹恐脂粉污颜色”的意味。早晨,她可以给天仙当镜子从事晨妆,晚上,她可以给月里嫦娥照一照自己美丽的倩影。在炎夏的日子里,如果神话里的仙女到幽静的湖边来裸浴,管保没有人抱走罗衫使她们再也回不到天上去。
两岸山上,青翠欲流,树木丛茂,郁郁苍苍。这全是解放以后植育的“幼林”,那原始森林的参天古木,敌伪时代,给日本侵略军一把火烧得净光!船,慢慢地走动着,微风轻轻地吹着,真是像画中游。湖面上,一片一片的小藻在小汽船冲动了的水波上微微地荡漾,水里的大鱼,突然把它庞大的脊背突出水面来使人惊呼。水产公司,撒下了网子,浮标长长的一串又一串。听说昨天起网,一网就打到了二万四千斤鱼,想想看,如果是在夕阳的金光下,锦鳞闪闪,那景象该多美,多动人呵。
在湖左边的山窝窝里,突然出现了几座瓦房,耀眼的红,给古朴单调的大自然平添了无限景色。我们向司机同志发问:“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水电站。抗日联军曾经在这里消灭过日本的一个守备队。”这话使我深思。使我想到,在哈尔滨参观了两次的“东北烈士纪念馆”里那些烈士的形象和战斗的生平;使我想到,在牡丹江,在休养所里遇见过的那些抗日领袖人物,有的至今脸上还带着抗战时期留下的未愈合的伤口。湖山是美丽的,然而她是血洗过的,因为当年这一带经过不止一次的战斗,所以她的景色格外美丽,格外动人!
镜泊湖上,也有八大名景,大孤山、小孤山,和长江里同名的小山相仿佛。珍珠门,两座圆突突的山,像两颗水上明珠,船从当中走过。最著名的是湖北口的那个天然大瀑布——“吊水楼”。我从彩色照片上,从名画家的画上早已欣赏过她壮丽的面容。镜泊湖水从二十米的簸箕背上一倾而下,像一面水晶帘子,水落潭中,轰然作响,烟雾腾腾,溅起亿万颗珠。她的声色不比庐山的瀑布差逊,虽然她的名声还不太大。可惜我们到的时候,正在雨后,翻过一层山,有一道拦腰大水把人拦住,使你只能从绿树丛中隐隐约约遥望着白茫茫的一点水影。是不是因为她太美丽了,自己不愿意轻易以真面目示人?我们在山上停了五天,天天去探水,水势无意消退,我们不能再等待了,只好怀美中不足的遗憾,怅惘地辞别了镜泊湖。这“吊水楼”也许她别有深情,故意在我们心上留下个“想头”,希望我们下次重来。
臧克家(1905—2004),现代著名诗人。山东诸城县臧家庄人。1923年入济南山东省立第一师范学校。1926年秋,到武汉入中央军事政治学校,曾随革命军讨伐反动军阀。大革命失败后,逃亡东北。1929年入国立青岛大学实习班。1932年开始发表新诗。抗日战争期间,他在前方度过了五年的艰苦生活。1942年秋到重庆,参加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的工作。抗日战争胜利后,到上海主编《文讯月刊》。1948年,由于国民党政府的压迫逃亡到香港。1949年3月到北京,曾任全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委员、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诗刊》主编等职。主要诗集有:《臧克家诗选》、《今昔呤》、《怀人集》;文艺论文集有:《在文艺学习的道路上》、《杂花集》、《学诗断想》;和周振甫合写了《毛主席诗词讲解》。此外,还有一些散文作品。
王朝闻
不论是北方诗人的《忆江南》,还是现代人把南泥湾称为陕北江南;无数事实反复表明,人们对待我国风景的态度,普遍地是褒南而抑北的。南国风光的优越性不能否认,但北国风光也有不能被代替的美的独特性。在北国,除泰山、华山这些早已名闻中外,还有许多等待人们去发现、去观赏、去利用的风景区。
离山西方山县六十华里,属吕梁山脉的北武当山,是我从未听说过,只是最近才游览了三天的一处有趣的风景区。我对处女作、处女地这些称呼听得太多,对这种称号早就不大感兴趣。可是,北武当山的绿树,红叶和灰色石头,陡峭如劈的山峰,据说有些地方是没有人去过的;因而说它是带处女地性的风景区,不见得也是哗众取宠的瞎捧。当然,我所攀登过的,有真武庙的这个高峰,气势虽不及华山那样奇险,也没有延安清凉山的古塔和石雕那么出名的文物,但是,正如长江三峡之险不能代替黄河壶口之险,北武当山的山峰那与黄土高原相结合的美的特殊点,不是幽静的青城山的特殊美所能代替的。
我站在那个有路可上的近二千米的山顶,极目眺望,在湛蓝的天穹之下,那一望无际、形态各异、连绵不断的山外有吕梁山脉的蓝色连山,好像成了北武当山的天然屏障。我虽不能设想传说中的真武大帝的自得其乐,但也感到心胸开阔,有时,山鹰在天空里从容飞翔,我仿佛也能体验它的自由感……有些在慢慢移动的云朵,使局部的山岗和丘陵的色彩变得格外浓重,使静态的树和庄稼地产生了动的幻觉。
这样使人愉快的感受,当然不一定只有北武当山才能获得。但是,仅就被绿树覆盖着的石头山峰,和长满了灌木和色彩丰富的庄稼地的黄土丘陵相映成趣这一点来说,我在别的地方还没有见到过。不知多少年代以前,黄土丘陵已经被雨水冲出了一道道纵向的深沟,承受阳光处与背光处就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既仿佛有节奏感,又像浑然一体的圆雕那样,显得坚实而又柔和。在这些山丘的峡谷里,长着色彩各异的灌木;在土丘的圆顶上面,则是人工造成的以横向的线条为基本形状的层层梯田,与耸拔的石质山峰相互呼应。那些尚未收割的灰色的莜麦或紫红色的荞麦,披上阳光所以变成金黄色的谷子,……随处都像色彩丰富、变化多端的画面。在山脚下的沟里,最引我们注意的是沙棘果密结成串的黄色,和今年是休息期、暂不结果的沙棘叶的翠绿色,以及在山腰那绿色的松树、黄绿相间的橡树,透过阳光,显得非常耀眼的山桃或野杏树叶,……这些颇有交响乐的意味的各种色彩,丰富得难画难描。
对我来说,并非只有引得起像什么动物感的奇石才是有趣的。但是,在北武当山那暂时称为水火峰上,两块遥遥相对峙的巨石,不仅引起我以静示动的幻觉,而且人们把它们称为龟蛇相斗,这种幻觉之美,不是黄山奇石“松鼠跳天都”所能代替的。
在北武当山自身的群峰之间,那数百米的深谷里,那陡滑而面积很大的石壁,引起一种幻觉:仿佛是什么巨人把它劈成的。石面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网状的浅沟,像长江三峡的石壁那样是亿万年的雨水冲出来的吧。这种不知要多少年代才能形成的特点,不能不引起“念天地之悠悠”的神秘感。对于过分计较自己的生命的人来说,这种自然现象可能引起什么启示,那要看游人自己的兴趣。
尽管前后三到北武当山,我所经到的感受和这一自然对象的美的丰富性相比,当然是微不足道的。落叶满地,树木上长着青苔的后山,如果有几间小屋可暂住,王维那辋川的幽静美的感受同样可以获得。多么优美的风景,却有待于从容观赏,住在这里才能领略早晚阴晴的变化的美。这里的自然美既有待于发现,也有待于人力加以丰富。不过,千万要保持它那处女般的纯真,村姑般的质朴,农民老汉那自尊而又不故意取悦于人的独特美。
王朝闻(1909—2004),雕塑家、文艺理论家、美学家。别名王昭文,后取《论语·里仁》中“朝闻道,夕死可矣”语义,更名王朝闻。生于四川省合江县。早年学习绘画、雕塑。1926年在成都艺专等校学美术,1932年在杭州国立艺专学雕塑。1937年参加浙江抗敌后援会所属的浙江流动剧团和五路军战地服务队,从事抗日文艺宣传活动。1939年在成都私立南虹艺专等校教书,任成都民众教育馆美术部主任。1940年12月赴延安后,曾在鲁迅艺术文学院美术系任教。1941年为延安中央党校大礼堂创作的大型毛泽东浮雕像,被称为解放区美术作品的代表作。
王朝闻是在艺术创作上取得突出成就的实践者。他为《毛泽东选集》封面创作的浮雕《毛泽东像》、圆雕《刘胡兰像》、圆雕《民兵》等作品,都属于新中国美术的代表作。他是熟谙实践的美学家。在七十余年的艺术与学术活动生涯中,横跨美术、文学、戏剧、电影、曲艺、民间文艺、摄影等领域,先后出版了专著和论文集40余种,近千万言。他为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美学和文艺理论体系做出了卓越贡献。他的美学既是艺术家的美学,也是哲学家的美学,具有鲜明的理论特色。他的美学思想和理论建树,指导和影响了新中国的几代美术工作者。
李健吾
从火车上遥望泰山,几十年来有好些次了,每次想起“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那句话来,就觉得过而不登,像欠下悠久的文化传统一笔债似的。杜甫的愿望:“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我也一样有,惜乎来去匆匆,每次都当面错过了。
而今确实要登泰山了,偏偏天公不作美,下起雨来,淅淅沥沥,不像落在地上,倒像落在心里。天是灰的,心是沉的。我们约好了清晨出发,人齐了,雨却越下越大。等天晴吗?想着这渺茫的“等”字,先是憋闷。盼到十一点半钟,天色转白,我不由喊了一句:“走吧!”带动年轻人,挎起背包,兴致勃勃,朝岱宗坊出发了。
是烟是雾,我们辨识不清,只见灰濛濛一片,把老大一座高山,上上下下,裹了一个严实。古老的泰山越发显得崔嵬了。我们才过岱宗坊,震天的吼声就把我们吸引到虎山水库的大坝前面。七股大水,从水库的桥孔跃出,仿佛七幅闪光黄锦,直铺下去,碰着嶙嶙的乱石,激起一片雪白水珠,脱线一般,撒在洄漩的水面。这里叫做虬在湾。据说虬早已被吕洞宾渡上天了,可是望过去,跳掷翻腾,像又回到了故居。我们绕过虎山,站到坝桥上,一边是平静的湖水,迎着斜风细雨,懒洋洋只是欲步不前;一边却暗叱咤,似有千军万马,躲在绮丽的黄锦底下。黄锦是方便的比喻,其实是一幅细纱,护着一幅没有经纬的精致图案,透明的白纱轻轻压着透明的米黄花纹。——也许只有织女才能织出这种瑰奇的景色。
雨大起来了。我们拐进王母庙后的七真祠。这里供奉着七尊塑像,正面当中是吕洞宾,峡谷旁是他的朋友李铁拐和何仙姑,东西两侧是他的四个弟子,所以叫作七真祠,吕洞宾和他的两位朋友倒也罢了,站在龛里的两个小童和柳树精对面的老人,实在是少见的传神之作。一般庙宇的塑像,往往不是平板,就是怪诞,造型偶尔美的,又不像中国人,跟不上这位老人这样逼真、亲切。无名的雕塑家对年龄和面貌的差异有很深的认识,形象才会这样栩栩如生。不是年轻人提醒我该走了,我还会欣赏下去的。
我们来到雨地,走上登山的正路,一连穿过三座石坊:一天门、孔子登临处和天阶。水声落在我们后面,雄伟的红门把山接住。走出长门洞,豁然开朗,山又到了我们跟前。人朝上走,水朝下流,流进虎山水库的中溪陪我们,一直陪到二天门。悬崖峻嶒,石缝滴滴挞挞,泉水和雨水混在一起,顺着斜坡,流进山涧,涓涓的水声变成訇訇的雷鸣。有时候风过云开,在底下望见南天门,影影绰绰,耸立山头,好像并不很远;紧十八盘仿佛一条灰白大蟒,匍匐在山峡当中;更多的时候,乌云四合,层峦叠嶂都成了水墨山水。趟过中溪水浅的地方,走不太远,就是有名的经石峪,一片大水漫过一亩大小的一个大石坪,光光的石头刻着一部《金刚经》,字有斗来大,年月久了,大部分都让水磨平了。回到正路,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住了。人走了一身汗,巴不得把雨衣脱下来,凉快凉快。说巧也巧,我们正好走进一座柏树林,阴森森的,亮了的天又变黑了,好像黄昏提前到了人间,汗不但下去,还觉得身子发冷,无怪乎人把这里叫作柏洞。我们抖擞精神,一气走过壶天阁,登上黄岘岭,发现沙石是赤黄颜色,明白中溪的水为什么黄了。
靠住二天门的石坊,向四下里眺望,我又是骄傲,又是耽心。骄傲我们已经走了一半的山路,担心自己走不了另一半的山路。云薄了,雾又上来。我们歇歇走走,走走歇歇,如今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困难似乎并不存在,眼面前是一段平坦的下坡土路,年轻人跳跳蹦蹦,走了下去,我也像年轻人了一样,有说有笑,跟着他们后头。
我们在不知不觉中,从下坡路转到上坡路,山势陡峭,上升的坡度越来越大。路一直是宽整的,只有探出身子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站在深不可测的山沟边,明明有水流,却听不见水声。仰起头来朝西望,半空挂着一条两尺来宽的白带子,随风摆动,想来头面人物近了看,隔着辽阔的山沟,走不过去。我们正在赞不绝口,发现已经来到一座石桥跟前,自己还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细雨打湿了浑身上下。原来我们遇到另一类型的飞瀑,紧贴桥后,我们不提防,几乎和它撞个正着。水面有两三丈宽,离地不高,发出一泻千里的龙虎声威,打着桥下奇形怪状的石头,口沫喷得老远。从这时候起,山涧又从左侧转到右侧,水声淙淙,跟我们跟随到南天门。
我们没有看到日出的奇景。那要在秋高气爽的时候。不过我们也有自己的独得之乐:我们在雨中看到的瀑布,两天以后下山,已经不那样壮丽。小瀑布不见,大瀑布变小。我们沿着西溪,翻山越岭,穿过果香扑鼻的苹果园,在黑龙潭附近待了老半天。不是下午要赶火车的话,我们还会待下去的。山势和水势在这里别是一种格调,变化而又和谐。
山没有水,如同人没有眼睛,似乎少了灵性。我们敢于在雨中登泰山,看到有声有势的飞泉流布,倾盆大雨的时候,恰好又在七真祠躲过,一路行来,有雨趣而无淋漓之苦,自然也就格外感到意兴盎然。
李健吾(1906—1982),现代著名作家、戏剧家、文学翻译家。曾用笔名刘西渭。山西省安邑县西曲马村人。幼年随母居住北京。1925年考取清华大学,在西洋文学系学法语。1930年毕业后任助教。1931年去法国留学。1933年回国后,一直从事教学、写作和翻译工作。曾与黄佐临、顾促彝创办上海实验戏剧学校并任教授和研究班主任。1954年调北京,任北京大学文学研究所研究员。1957年起,担任中国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坛子》、《使命》;中篇小说《一个兵和他的老婆》、《西山之云》;长篇小说《心病》;戏剧作品《委曲求全》、《梁允达》、《这不过是春天》、《十三年》、《撒谎世家》、《贵花》、《青春》、《秋》、《一棍子打出个媳妇》;散文集《意大利游简》、《希伯先生》、《切梦刀》和散文《雨中登泰山》;翻译作品有《福楼拜短篇小说集》、《高尔基戏剧集》(七册)、《契诃夫独幕剧集》、《莫里哀戏剧集》(八册)、《托尔斯泰戏剧集》(四册)、《屠格涅夫戏剧集》(四册)、《爱与死的搏斗》、《宝剑》、《罗森堡夫妇》、《巴尔扎克论文选》、《包法利夫人》和《莫里哀喜剧六种》。此外,还有《福楼拜评传》、《司汤达研究》等多种研究著作和论文。
季羡林
石钟山海拔只有五十多米,摆在巍峨的庐山旁边,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但是,山上建筑却很有特点,在非常有限的地面上,“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今天又修饰得金碧辉煌,美仑美奂。从山下向上爬,显得十分复杂。从怀苏亭起,步步高升,层楼重阁,小院回廊,花圃清池,佛殿明堂,绿树奇花,翠竹修篁,通幽曲径,花木禅房,处处逸致可掬,令人难忘。
这里的碑刻特别多,几乎所有的石头上都镌刻着大小不同字体不同的字。苏轼、黄庭坚、郑板桥、彭玉麟等等,还有不知多少书法家或非名家都在这里留下手迹。名人的题咏更是多得惊人,从南北朝至清代,名人咏石钟山之诗多达七百多首。从陶渊明、谢灵运起,直至孟浩然、李白、钱起、白居易、王安石、苏轼、黄庭坚、文天祥、朱元璋、刘基、王守仁、王渔洋、袁子才、蒋士铨、彭玉麟等等都有题咏。到了此地,回忆起将近二千年来的文人学士,在此流连记忘返,流风余韵,真想发思古之幽情。
此地拭据鄱阳湖与长江的汇流处,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在中国历史上几次激烈鏖兵。一晃眼,仿佛就能看到舳舻蔽天,烟尘匝地的情景。然而如今战火久熄,只余下山色湖光辉耀祖国大地了。
我站在临水的绝壁上,下临不测,碧波茫茫。抬眼能够看到赣、皖、鄂三个省份,云山迷蒙,一片锦绣山河。低头能够看到江湖汇流,扬子江之黄与鄱阳湖之绿,泾渭分明,界线清晰,并肩齐流,一泻无余,各自保持着自己的颜色,决不相混,长达数十里。“楚江万顷庭阶下,庐阜诸峰几席间。”难道不能算是宇宙奇迹?我于此时此地极目楚天,心旷神怡,仿佛能与天地共长久,与宇宙共呼吸。不由得心潮澎湃,浮想不已。我想到自己的祖国,想到自己的民族。我们的祖先在这里勤奋劳动,繁殖生息,如今创造了这样的锦绣山河万里。不管我们目前还有多少困难与问题,终究会一一解决,这一点我深信不疑。我真有点手舞足蹈,不知老之将至了。这一段经历我将永远记忆。
我游石钟山时,根本没想写什么东西。有东坡传流名千古的名篇在,我是何人,敢在江边卖水,圣人门前卖字!但是在游览过程中,心情激动,不能自己,必欲一吐为快,就顺手写了这篇东西。如果说还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我没有能在这里住上一夜,像苏东坡那样,在月明之际,亲乘一叶扁舟,到万丈绝壁下,亲眼看一看“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的大石,亲耳听一听“噌吆如钟鼓不绝”的声音。我就是抱着这种遗憾的心情,一步三回首,离开了石钟山。我嘴里低低地念着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在我心中吟成的两句诗:“待到耄耋日,再来拜名山,”我看到石钟山的影子渐小渐淡,终于隐没在江湖混茫的雾气中。
季羡林(1911—2009),山东清平人。著名文学家、语言学家、文学翻译家及梵文、巴利文专家,终生在大学任教。曾任北京大学副校长。其散文作品已结集的有《天竺心影》、《朗润集》、《留德十年》、《牛棚杂忆》等。
谢冰莹
洁妹:
这几天来的生活,实在过的太有趣了!不是穿洞,就是爬山。虽然每天游罢归来,一双腿子酸痛不能举步,但我一句疲倦的话也不敢说。我希望两星期以内把所有桂林的名胜都游遍;不过玩的地方实在太多了,而走马看花又得不到深刻的印象,能否在预定的日子内游完,还不能十分决定。
我懊悔没有强迫你同来,这儿的山水虽没有江南的秀丽,没有泰山的伟大,但它是另具一种突然而起,戛然而止的风格。韩愈曾写过:“山如碧玉簪”,柳宗元也说过:“拔地峭起,林立四野”,但我觉得韩柳的形容,还不及刘治叔的“环城五里皆奇石,疑是虚无海上山”,来得恰当。
的确,桂林的山是奇特的。水像海水一般碧绿,岩洞之曲折幽深,更有说不尽的奇美,“桂林山水甲天下”,一点也不算夸大,只要有七星岩和独秀峰存在,就可受之无愧了。
我已经两次游了独秀峰了,尤其今天特别痛快。爬上峰巅时正值大雨,而下来时又是红光满照,两个绝对不同的风景,我都领略到了,现在不嫌麻烦,就详细地告诉你吧。
独秀峰在城内中山公园中,孤峭独立,奇秀森严。虽然只有五十余丈高,但看来好像是耸入云霄一般。峰的东面,岩石重叠,刻有“紫袍金带”,“戛然独立”,“南天一柱”等字,草木不生,望之危然!峰顶上的小亭,隐约可见。靠着右边走去,峰北有一深池,名叫“月牙”。旁有小亭曰“砺俗”。
转到了峰西,景物又不同了:岩隙壁缝之间,草木丛生,清翠欲滴,抬头四望,高不见顶。仍折而南。这儿有石径螺旋,可直达山顶,旁有一洞叫“太平岩”。我好几次来游公园,都没有发现这里有洞,今天和维两人来游,突然跑了进去。起初从外面看来,似乎闭塞不能通行。稍力前进,上面悬岩由高而低,像煤窖一般渐渐地低到黑暗不可再进的地步。又前进数步,豁然开朗,有光从外面圆洞内射进来,一棵大石柱,悬空而垂,两边的岩石有些像蜂窝,有些像螳螂的卵囊,奇形怪状;不胜枚举。抱着大石柱,沿着石阶爬上去,又是另一幅画图了:悬岩像一座大山的倒影映入水中,俯瞰洞内,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神秘之美。
洞,本来可通外面,但我们为了爱那只天然石柱,仍然由原路出来。
从山脚至峰顶,共有三百零六个石阶,虽然每个还不到一尺高,但因为路很狭仄,所以走起来深感困难。有位朋友的哥哥,两次来游桂林,先后住过一年,游公园的次数,至少在五十次以上,但他始终没有爬上去,有时鼓起勇气走到半途,往下一看,忽觉独立危崖,摇摇欲坠,于是连忙跑了下来,以后他连山顶望都不敢望了。
过了第一关允升,就是小谢亭。原名叫做“小憩”。嘉庆年间亭破烂不堪,有一位叫谢方山的出资修理,游人感激,故以小谢为亭名。
一路上,到处都可见到题字刻诗很多,但很少有好的句子,“螺磴穿云”,“昆仑柱立”,“中天砥枝”,“拔地参天”,以及江苏胡午亭的诗句:“此峰秀峭挺然立,一笔通天独自成”,算是能形容独秀峰于万一的句子。
刚到山巅,天忽然下起大雨来了,初是像风雹一般大的雨点,接着是乌云满布,电闪四射,雷声隆隆了。大雨倾盆,我紧紧地抱住维,心头突突地跳,生怕这峰忽然倒了下来,或者暴风把我们吹到不知什么地方去。
“傻孩子,不要怕,有我在这里,任天翻地覆,也没有什么关系的。”
不知怎的,经他一说,胆量忽然大起来了!抽出望远镜一见,四周的山,都浸在烟雨蒙蒙中,若隐若现。雨点落在漓江里,像珠玉从天空里散下一般。更奇丽的,是水从峰顶倾泻下来循着磴道,蜿蜒而下,水流的很急,响声特大,有如千兵万马,巨浪滔滔。雨下的越大,远近的风景越显得美丽:尤其在打雷闪电的一刹那,似乎独秀峰已离开地面悬在半空中飘荡,而我们已随着那道红光,飘飘然羽化而登仙了!
坐在亭子里的石桌上,雨点不住地吹进来,全身几乎都湿了。但不到半个钟头,突然雨止云开,四野的景物,又历历入目。东望漓江如带,伏波山屹立江滨,俨如孤岛。二老横卧于西(注:老人峰与老君洞),象鼻,穿山,斗鸡诸岩复绕于南,其他叠彩山,普陀山,栖霞寺都可很清楚地看到。
从前这里是明末桂王的御花园,谁都不能进来。传说有一个“名闻天下”的文学家来游桂林,一切风景都游遍了,只没有看到独秀峰。想尽了方法,总不得其门而入,最后等候了三年,上过不知多少奏章,仍不得允许。乃以数百金收买看门人,不料被上面有司知道,即将看门的革退,于是这位梦想着游独秀峰的文学家,目的没有达到,还得抱头鼠窜。
这虽然只是一个故事,但也可见独秀峰在桂林山水中是占如何重要的位置了。
六月二十日于桂林
谢冰莹(1906—2000),湖南新化人。著名作家。代表作:《女兵自传》、《红豆》、《秦良玉》、《旧金山的雾》、《在日本狱中》、《林琳》、《爱晚亭》、《从军日记》等。
刘白羽
欧洲中部蜿蜒着阿尔卑斯山脉,它那终年积雪的白峰,给欧洲增添了多么动人的姿色呀。我曾隔着一个碧绿的小湖眺望阿尔卑斯。而更美丽、更雄伟的雪山,却是在我国西北,从祁连山联接天山,雪岭冰峰、绵亘千里。
由兰州搭机西飞,有幸与关山月、黎雄才两位画家结伴。飞上空中,关山月一看舷窗外雨雾弥漫,大失所望,说:
“可惜,看不见祁连山了!”
人们说祁连山顶上开放着雪莲,赋予这祁连山以无限诗意,就更引起我一览祁连山的渴望。
登嘉峪关,却只见一派黄沙漫漫,天是黄的,地是黄的,未能一识祁连山面目,倒使我想起范仲淹词句:“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谁料第二天,倒是一派清明天气。当我乘车赴红柳沟,即昨日嘉峪关头、遥望中那片黑蒙蒙山峪中的一条峡谷,祁连山千峰万岭突然展现在我的左方,一层云雾被朝阳照成玫瑰红色,再往上,就是银白的雪峰。中午从红柳沟折回,此时云消雾逝,祁连山一座座山似雪、雪似银,闪闪发光,像是明眸皓齿嫣然微笑。祁连雪既已闪现,在酒泉这一日夜,我一直没离开祁连雪。
下午五时,我乘车来到数十里而外的戈壁滩衬托着白色的雪峰,格外分明。此时日光从西方射来,正好使我领略了祁连山的另一侧面。在这柔和光线下,雪却更加清晰,每一山峰上层层峦岭,道道峡谷,像雕刻出的缕缕冰纹,交相映错,而群山却是雪的锋、冰的剑,森然罗列,浩渺相联。
我立在千古苍莽,万籁无声的戈壁滩上,极目遐思,仿佛听到古代行旅的驼铃悠悠微响……
这天刚好是中秋节前夕,碧海表天,一轮明月,月光下祁连山会不会别有一番景色呢?我怕这个盼头也许落空,故而埋在心里没跟随谁说。深夜二时披衣外出,夜是那样幽静,月是那样皎洁,我走到一片开阔之处,啊,祁连雪峰竟如此之美!山上冰雪折皱十分清晰而又十分朦胧,夜色如同遮了一层细纱,祁连山静得像个睡美人。本来西北高原之夜就使人有伸手摩天之感,而这一片月夜冰峰,真使人有“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之感,我深为看到平生难得一见的景象而心满意足,回到住处便酣然入睡,准备一早登程离去。哪里料到生活竟异峰突起,清晨起来,我无意间向祁连山方向一瞥,祁连山显现的绝景实在是“叹观止矣!”太阳风从东面地平线上射出第一线光明,莽莽平畴还觉在灰暗之中,而突露高空的祁连雪峰却照得一片鲜红,特别是峰巅,有如红玛瑙熠熠闪光,向下降是紫红色,再向下降则是深黑色的,这些色采,缤纷交错,构成一幅艳丽的画图。我屏息静气、目不旁瞬。不久,东方天空浮出一片红霞,刚才所见的一切倏然消失,群山变得雪白,像是洁白晶莹的雪花石雕塑而成,从雪白的峰岭上缓缓地、轻轻地移过一种柔和的淡红色。
这时,我想起昨天人们指着祁连山告诉我的话:当年中国红军曾在这里鏖战,有一部分部队进入祁连山,忍饥受冻,流血牺牲,活下来的一批战斗者,由一位卓越的领导人带着,历尽艰辛,穿过峡谷,突围而出。这样一想,我记起昨天下午从戈壁滩上捡到的一块石片,它赤红如血,它,也许是那些先行者在又荒凉又美丽之地洒下的鲜血所凝成的吧?
细雨蒙蒙的秋天,我从北京乘飞机到兰州,机上即兴吟诗一首:“十年未可乘长风,一羽凌霄上碧空,指去云烟十万里,来看黄河落日红。”
不过,说实在话,兰州的黄河令我失望。黄河在我记忆中永远是奔腾呼啸的激流啊!第一次给我的印象特别深,那是四十年前了,我从风陵渡口眺望黄河,滚滚狂涛冲着巨大冰排,万雷轰鸣,天崩地裂,一泄而下,那是何等惊心动魄的气概呀!兰州的黄河未免太安逸平静了。
到兰州后,一连落了几日雨。一个下午,我静静地望着窗口,窗中间巍然耸立着碧森森的皋兰山,这整个窗口就像给烟雨淋得湿蒙蒙绿茫茫的一幅画,一阵惊喜微颤过心头,这是一幅多么美妙的东山魁夷的画呀!的确,生活有如迂回曲折的画廊,一下是幽深的峡谷,一下是开阔的原野,谁知当我埋怨兰州的黄河平淡无奇的时候,就在离兰州不远的地方,黄河向我显示了雄伟壮观的景象,这就是刘家峡。
霁雨初晴,西北高原阳光格外灿烂。也许是延安生活在我心中再现,我总觉得空中响着牧羊人的嘹亮歌声。汽车时而在碎石如斗的山谷之中,时而在辽阔的高原之上。远望刘家峡,层峦叠翠、静谧安详,谁料当汽车转折而下驶到刘家峡电站大坝下,突然冲入淋漓大雨之中,我非常惊讶,天上晴空万里,哪儿来的暴雨狂风呢?我下车转身一看,怔住了,我看到的是什么!如乌云乱卷,如怒火,如狂飚。这些乌云先是从下面向上喷射,喷到半空,又跌落下来,化成茫茫银雾,这一卷云雾,给阳光照得闪亮,又飞上高空,乌云白雾,上下翻腾,再向上,如浓墨,如淡墨,直耸高空,像原子爆炸的蘑菇云,亭亭而上,巍然不动,这声景真有点惊人。原来接连落了几天雨,水位陡增,水电站提起溢洪道一扇闸门,刚才所见,就是黄河之水从溢洪道喷射而出的情景。我再举首仰望,只见巉岩壁立,万仞摩天,峡谷之内,烟雾缭绕,浪花飞溅,发出千万惊雷的轰鸣。我到坝顶俯视,才看清黄河有如无数巨龙扭在一起飞旋而下,在窄窄两山之间,它咆哮,它奔腾,冲起的雪白浪头竟比岸上的山头还高,是激流是浓雾,旋卷在一起,浩浩荡荡,汹涌澎湃,远去,远去,再远去。整个黄河都为白烟银雾所笼罩。
我却没有料到,我真正一览黄河雄伟神姿,却是在从乌鲁木齐飞回北京的飞机上。眼前一片飞云骤雨,升上高空,忽然一道灿烂阳光透过舷窗射在我脸上,急忙向下看,云雾里巍然耸立着雪峰,雪峰白得像冰霜塑出的,像是那里刚刚落过一阵大雪,雪峰高低不一,层次分明,这是何等雄伟的冰雪的海洋啊!
飞机继续上升,下面出现了莽莽云流,向后飞速驶去,望眼所及之处,有一道整整齐齐的白云线,云线上悬着条蓝天。飞机再上升,下面完全是旋卷沸腾的云海怒涛了。
郭沫若
我的故乡是在峨眉山下,离嘉定城有七十五里路。大渡河从西南流来,在峨眉山的第二峰和第三峰之间打了一个大弯,又折而向东北流去。因此我的家所在地,就名叫沙湾。地在山与水之间,太阳是从渡河的东岸出土,向峨眉山的北后落下去。
山很高,除掉时为浓雾所隐藏,或冬天很早就戴上雪帽之外,一片青苍,没有多么大的变化。
水流虽然比起上游来已经从群山之中解放了,但依然相当湍急,因此颇有放纵不羁之概;河面相当辽阔,每每有大小的洲屿,戴着新生的杂木。春夏虽然青翠,入了冬季便成为疏落的寒林。水色,除夏季洪水期限呈出红色之处,是浓厚的天青。远近的滩声不断地唱和着。
外边去的人每每称赞这儿的风景很好。有山有水,而且规模宏大,胜过江南。论道理是该有它的好处,但不知怎的,我自己并不感觉着它的美。这或许是太习惯的缘故吧?我直到十三岁下乐山城读书为止,每天朝夕和它相对,足足十三年,怕因此使我生出了感觉上的麻木吧?
真的,就是现在,我已于它也没有留恋。旧时代的思乡情绪,在我是完全枯涸了。或许是不应该,但我不想掩饰。倒是乐山城的风物,多少还有使我留恋的地方,那便是乌尤山附近和那对岸的大坝。其所以使我留恋者倒并不因为故,而是因为新。
我在乐山城住小学、中学,一共住四年,奇妙的是和城仅隔一衣带水的乌尤山,我却一次也不曾去过。
乐山城本身并没有什么好处。虽然王渔洋说过“天下之山水在蜀,蜀之山水在嘉州”,但这所说的应该不是指的城的本身吧。
大渡河和南下的岷江在城的东北隅合流而东行,和城相对的北岸有凌云山、乌尤山、马鞍山,鳞次而立,与西南面的峨眉三峰遥遥相对。在凌云山上有唐代韦皋镇蜀时海通和尚所凿成的与山等高的石佛,临江而坐。山顶又有苏东坡的读书楼。因此这个地方一向便成为骚人墨客所好游的名地。
乌尤山本名乌牛山,以山木葱笼、青翠之极有类于乌,而形则似牛,故名乌牛。一说秦时蜀郡太守李冰所凿离堆即此。它是与岸隔绝了的一座孤耸的岛屿。由乌牛而乌尤,是王渔洋使它雅化了的。山上有乌尤寺,有汉代郭舍人注《尔雅》处的尔雅台。论山境的清幽,乌尤实在凌云之上。
奇怪的是我在乐山读书的四年间,正是我十三岁至十六七好游的少年时期,我虽然常常往游凌云,而却不曾去乌尤一次。游乌尤,是在抗战期中回乡,离开了故乡二十六年后的一九三○年。凌云是彻底俗化,而且颓废了。石佛化了装,一个面孔被石灰涂之上弄得不成名器。东坡楼住着些散兵游勇。洗砚池是一池的杂草。但乌尤山却给予了我新鲜的感触。毫无疑问,是要感谢我是第一次的来游。
乌尤寺同样带着浓厚的俗气,并不佳妙。但山的本身好,树木好,山道好。尔雅台在危崖头,下临大江,在林深箐密中只能听得下面的滩声,而看不见流水,那也恰到好处。我就喜欢这些。晚间或凌晨,在那山下泛舟,有一种清森的净趣,也很值得玩味。
王渔洋所赏识的应该是这些地方吧?只有这些使我有些系念。那山对岸的胡家坝,一片空阔也给人心胸开朗之感。但这情趣也是我在一九四○年回乐山时才领略了的,学生时代也不曾前去玩味过。
假使要把范围放宽些,乐山城也应该可以说是我的故乡。但不应该得很,我对于它怎么也引不起怀乡病了。是我自己的感情枯涸了吗?还是时代使然呢?
峨眉山对我倒还保持着它的神秘性。我虽然在那山下活了十几年,但不曾上过山去。因此它的好处,实在我也不知道。专为好奇心所驱遣,如有机会去游游金顶,我倒也并不反对。峨眉山之于我,也仿佛泰山之于我一样了。
一九四六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郭沫若(1892—1978),原名郭开贞,生于四川乐山沙湾,幼年入家塾读书,1906年入嘉定高等学堂学习,开始接受民主思想。1914年春赴日本留学,这个时期接触了泰戈尔、歌德、莎士比亚、惠特曼等外国作家的作品。1918年春写的《牧羊哀话》是他的第一篇小说。1918年初夏写的《死的诱惑》是他最早的新诗。
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他在日本福冈发起组织救国团体夏社,投身于新文化运动,写出了《凤凰涅槃》、《地球,我的母亲》、《炉中煤》等诗篇。1921年6月,他和成仿吾、郁达夫等人组织创造社,编辑《创造季刊》。1923年,他在日本帝国大学毕业,回国后继续编辑《创造周报》和《创造日》。
1924年到1927年间,他创作了历史剧《王昭君》、《聂莹》、《卓文君》。1928年流亡日本,1930年加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参加“左联”东京支部活动。1938年任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理事。这一时期创作了以《屈原》为代表的6个历史剧。他还写了《十批判书》、《青铜时代》等史论和大量杂文、随笔、诗歌等。
新中国成立后,曾任中央人民政府委员,国务院副总理兼文化教育委员会主任、中国科学院院长,全国文联一、二、三届主席,并任中国共产党第九、十、十一届中央委员、第一至第五届全国人大常务委员会副委员长,全国政协委员、常务委员、副主席等职。作品有《新华颂》、《东风集》、《蔡文姬》、《武则天》、《李白与杜甫》等。
熊佛西
顷接方镇华先生函,谓明日适为重阳,请约寿昌史同到隐山一观红叶。
啊,又到重阳了。这是多么美丽而富诗意的日子!虽古人有“满城风雨近重阳”之句,但这仅限于写江南的景色,而在北平的重阳永远是秋高气爽,天上没有半点灰暗,长空一色蔚蓝,金黄的阳光照耀着古老辉煌的古城!
尤其是北平郊外西山的红叶,在重阳的时候正红透了心,真使人迷醉!从香山(静宜园)沿着石板小道,穿过松林登山,几乎满谷都是红透了的红叶!假使全是红叶还没有什么特色,而最特色的是红叶里陪衬着一株株的葱翠的松树!人家说花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我却说红叶比花更热情,且比任何花更美丽!人家说它没有香味,而我正因为它没有香味才热恋它,才觉得它有无限的诗意!它的“红”不是旺红,不是桃红,不是深红,不是黑红,而是一种红透了心的热红!它没有丝毫的“杀气”,也从不引人发生香艳的肉感,而仅仅象征着诗人的心!象征人类一片赤诚的热情!
一片红叶可以引起相思,一片红叶可以引起画意,一片红叶可以引起人类的爱,同情。
然而看红叶要像看江南的“映山红”一样,满山满谷的都是一遍红,那才够味儿!仅是一遍红还不够,还得有蔚蓝的青天陪衬着,金绿的阳光洒射着,葱翠的松林烘托着!这样才够艳丽,才够美,才够味儿!
但是这样的景色只是北平的西山有!
其实南京栖霞的红叶也很美,不过是另外一种味道,它是稀疏疏的点缀在石崖上,槁木上,红通通的中间略略的透出屑微的浅绿与浅黄,虽没有古老龙虬的苍松烘托着,然而有浩浩荡荡的长江之水陪衬着,也另有一种韵味。然而较之与北平西山的红叶似仍有逊色。
自从北平沦陷以后,人们常常追恋着北平西山碧云寺的月色,玉泉山的清流,颐和园的长廊,卧佛寺的幽静,而我念念不忘的还是西山的红叶!
熊佛西(1900—1965),江西丰城人。1923年毕业于燕京大学。毕业后曾任辅德中学教师,后赴美留学,入哥伦比亚大学研究文学。回国后历任燕京大学教授,北京大学戏剧系主任,上海剧专校长,上海戏剧学院院长,上海市作协副主席,上海市戏剧电影协会主席。1921年开始发表作品。195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长篇小说《铁苗》、《铁花》,戏剧剧本集《佛西戏剧集》(四册)、《佛西抗战戏剧集》、《赛金花》、《上海滩的春天》,专著《写剧原理》、《过渡及其演出》、《佛西论剧》、《戏剧大众化的实验》,散文集《山水人的印象记》等。
杨朔
泰山极顶看日出历来被描绘成十分壮观的奇景。有人说:登泰山而看不到日出,就像一出大戏没有戏眼,味儿终究有点寡淡。
我去爬山那天,正赶上个难得的好天,万里长空,云彩丝儿都不见,素常烟雾腾腾的山头,显得眉目分明。同伴们都喜的说:“明儿早晨准可以看见日出了。”我也是抱着这种想头,爬上山去。
一路上从山脚往上爬,细看山景,我觉得挂在眼前的不是五岳独尊的泰山,却像一幅规划惊人的青绿山水画,从下面倒展开来。最先露出在画卷的是山根底那座明朝建筑岱宗坊,慢慢地便现出王母池、斗母宫、经石峪……山是一层比一层深,一叠比一叠奇,层层叠叠,不知还会有多深多奇。万山丛中,时而点染着极其工细的人物。王母池旁边吕祖殿里有不少尊明塑,塑着吕洞宾等一些人,姿态神情是那样有生气,你看了,不禁会脱口赞叹说:“活啦。”
画卷继续展开,绿荫森森的柏洞露面不太久,便来到对松山。两面奇峰对峙着,满山峰都是奇形怪状的老松,年纪怕都上千岁了,颜色竟那么浓,浓得好像要流下来似的。来到这儿你不妨权当一次画里的写意人物,坐在路旁的对松亭里,看看山色,听听流水的松涛。也许你会同意乾隆题的“岱宗最佳处”的句子。且慢,不如继续往上看的为是……
从朝阳洞再往上爬,渐渐接近十八盘,山路越来越险,累得人发喘。这时我既无心思看画,又无心思翻历史,只觉得像在登天。历来人们也确实把爬泰山看做登天。不信你回头看看来路,就有云步桥、一天门、中天门一类上天的云路。现时悬在我头顶上的正是南天门。幸好还有石蹬造成的天梯。顺着天梯慢慢爬,爬几步,歇一歇,累得腰酸腿软,浑身冒汗。忽然有一阵仙风从空中吹来,扑到脸上,顿时觉得浑身上下清爽异常。原来我已经爬上南天门,走上天街。
黄昏早已落到天街上,处处飘散着不知名儿的花草香味。风一吹,朵朵白云从我身边飘浮过去,眼前的景物渐渐都躲到夜色里去。我们在清帝宫寻到个宿处,早早睡下,但愿明天早晨能看到日出。可是急人得很,山头上忽然漫起好大的雾,又浓又湿,悄悄挤进门缝来,落到枕头边上,我还听见零零星星的几滴雨声。我有点焦虑,一位同伴说:“不要紧。山上的气候一时晴,一时阴,变化大得很,说不定明儿早晨是个好天,你等着看日出吧。”
等到明儿早晨,山头上的云雾果然清散,只是天空阴沉沉的,谁知道会不会忽然间晴朗起来呢?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冒着早凉,一直爬到玉皇顶,这儿便是泰山的极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