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夏也许不会在意女神法玛对其身后名声的迟疑和最终的慷慨。他的独创性非常鲜明强烈,其本身就很完满,甚至无需众人的称道喝彩,以至于当他重新被艺术史界奉为上宾时,我们甚至没怎么听说过这么一号人物,更别说去准确地评价他的艺术了。慕夏1860年出生于捷克共和国莫拉维亚,是个有远大志向的艺术家。他希望自己能成为一名优秀的历史画家,经由一个艺术赞助人的经济援助,他决定去布拉格和慕尼黑学习绘画,在巴黎,他的资助人停止了这种好心,他必须接一些书本杂志和月历设计等等小委托来过生活。他为莎拉·贝纳尔创作的《吉斯蒙达》海报获得了巨大成功,不仅帮助莎拉继续巩固了她在巴黎舞台上的龙头老大地位,也使自己一夜成名。他赶上了一个充满刺激的时代,巴黎正流行维多利亚时代自由不受约束的生活哲学,各种新发明则在迅速改变着人们的生活习惯,自行车和汽车所引领的时尚潮流汹涌而来,它们预示着现代社会“喜新厌旧”的速度将远远超过古典时代,这意味着新人倍出,也意味着被人遗忘的概率大大增高。
谁也没有料到,《吉斯蒙达》的海报会这么火,连慕夏本人都有些始料未及。他认为这很大程度上是他沾了贝纳尔的光,因为在此之前他几乎没有画过什么女性,于是对她感激得五体投地。他们之后又合作了好几年,慕夏为她制作海报、戏票、剧院节目单,还有贝纳尔演出时的服装和舞台布景,它们都成为了莎拉歌剧艺术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在这张让他大红大紫的海报之后,想要重新回到原来那种清静的生活中去就已经不可能了。就算是在许多伟大画家的中间,他们的光芒也难以掩盖这位冉冉升起的新星。他试图让整个巴黎为他那些漂亮的设计所折服,法国外省的其他地区也不例外,他要征服整个法国。他做得很不赖,在他去好莱坞之前,他的名字可以在法国境内任何一个小镇的墙面上出现,在每个人的嘴上听到。每个人都想让他为自己工作,为他们设计海报,好让自己的事业蒸蒸日上。他俨然已是一位超级巨星。这种现象在艺术界十分罕见,可能毕加索和爱出风头的达利最为风光的时候才依稀有了一点慕夏的感觉。除了海报,慕夏更为人们所津津乐道是他为书籍所做的插图。我们已经在他为柯蒂埃的《白象》所做的插图中领略了他的那支生花妙笔,如今,他的创作愈发成熟,更为得心应手。
就在《吉斯蒙达》上演的几个月后,慕夏第一次获得了公开展示自己作品的机会。“百选展”(SalondesCents)是巴黎一个颇负盛名的艺术展览会,他们在巴黎波那巴特街31号设置展厅,定期举办各种展览,向公众和媒体推介新人,像劳特累克、波纳尔、格拉瑟、史坦兰、拉塞霍斯这样在艺术史上留下英名的画家都曾在这里展出过他们的作品。由于在1896年的《第二十届百选展》上,慕夏设计的海报被主办方定为宣传海报,因而慕夏获得了定期展出的资格。
《第二十届百选展》的海报公然以裸体女子的形象出现。这位女子裸露着上身,闭目,右手托腮沉思,长及腰下的一头棕色秀发仿佛瀑布一般垂落,左手中拿着一支鹅毛笔和画笔,仿佛在为创作一幅作品而殚精竭虑。《第二十一届百选展慕夏个展》(SalondesCents:ExhibitionofMucha’sWork)海报中的莫拉维亚少女收敛了一些,她没有裸出上身,而是穿着一件莫拉维亚的民族服装,头戴雏菊和莫拉维亚民族的帽子,长发飞舞,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哀伤,显得楚楚动人。她舔着右手食指,左手拿着一支中国毛笔,指着象征三位一体的花冠与圣心。这种性感与纯真混杂在一起的风格也是日后慕夏风格的主流。
慕夏和杂志的关系一直非常密切。在慕夏还未成名之前,《文笔》(LePlume)杂志的创办人德尚就很欣赏这位年轻人的画风。《文笔》是当时巴黎很有影响力的纸面媒体,创刊于1889年,《文笔》也受到象征主义的深刻影响,在这份杂志上发表过波德莱尔、马拉美、韦拉朗等象征主义诗人的专辑。在《艺术家杂志》为慕夏在勒·波蒂尼埃尔画廊为他举办了首次展览之后,《文笔》杂志也不甘于人后,在文笔展览厅为他举办了第二次规模更大,也更能体现慕夏入行以来作品风格全貌的展览。差不多有400多件慕夏的画作被陈列在展览厅里,其中2/3是最近两年里创作的。从他早期的历史题材的插图到最近为他赢得声誉的海报,基本代表了慕夏这一时期创作的心路历程。这些作品全都印在高级纸上,相当一部分都被蜂拥而来的收藏家所看中,他们慷慨解囊,把它们挂在自家的卧室里,或者画廊里以高价出售。在《文笔》为慕夏所制作的《慕夏专辑》封面中,那匹背景中黄绿色的马匹令人印象深刻,马匹的背部、尾巴和腿部的鬃毛以一种飞一般的冲劲,赋予了画面中那位手持鹅毛笔的女性以十足的野性。
纵观他作为艺术家的一生,阿尔方斯·慕夏似乎总是对创作公众喜闻乐见的艺术品更感兴趣,而不是为批评家而创作,也不是去创作那些“为艺术而艺术”的作品。他不仅要自己的作品在美术馆中展出,而且要被普通人所认同和赞美。慕夏曾经这样说:“我很高兴我是在为大众,而不是为私人的会客室而设计。它们价廉物美,很容易为普通人所接受,这里可以找到一个穷人和富人都能喜欢的住宅。”慕夏一生的目标就是要在印刷工业的帮助下,创造出价格低廉的可复制的艺术品,让所有人都能欣赏艺术的美,让曾经为富人所把持的艺术品市场为整个人类所共享。
当然,并不是每一个都对慕夏的商业性行为嗤之以鼻。著名画家詹姆斯·惠斯勒(JamesWhistler)就是慕夏独特风格和技法的崇拜者,惠斯勒工作室的墙壁上贴满了慕夏的海报。有一个引人瞩目的故事很能说明问题,当一个来访者问惠斯勒,为什么他不选择那些纯正趣味的绘画(因为这样的艺术家,他的声望才是名副其实的),而用这些格调似乎并不高雅的印刷品来充当他的工作室室内装饰的主角时,惠斯勒回答说:“我这样做是为了向你这样的白痴说明:绘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看来,慕夏的绘画才华也只有在惠斯勒这样的行家眼里才能得到理解。他那些与众不同的海报超越了时代,并在若干年后被归入新艺术的阵营。他的艺术风格彻底影响未来艺术的走向,以至于即使在今天,我们仍能从公共艺术领域的印数品中发现他的踪影?为什么慕夏的作品更为平民而不是他那个时代的批评家所推崇?他很快就被遗忘了,在过去的艺术史中,他的名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简单而言,这是因为他理解他的观众的价值观,并且他知道该怎么去创作出让他们接受的作品。
慕夏近乎偏执地认为,人类的眼睛更喜欢曲线而不是直线。由于了解了观众的这一特性,在绘画和设计中复制那些“自然界”的曲线就成了艺术家的天职。像许多艺术家一样,他也相信,画面的视觉中心必须由黄金分割来决定。布赖恩·里德(BrianReade)在他论述新艺术和慕夏的书中试图解释这些基本原则是如何影响慕夏的一生的。他指出,慕夏的画面构图让人联想起一个字母:Q。这种构图在装饰性圆形构图中具有代表性,其中,女性的形体是不对称的,这就和对称的圆形构图形成了某种对峙的张力。在不同的主题中不断地利用这一基本构图,慕夏就能解决装饰与中心人物之间的矛盾,两者在构图上的结合使慕夏找到了自然物和抽象形式之间的平衡点。1897年所作的《摩纳哥-蒙特卡罗》(Monaco-Monte-Carlo)是一幅旅游海报。一位少女跪倒在大自然的百合花前,绣球花、紫罗兰、紫丁香等种类繁多的花卉在少女的背后和身边组成了一个又一个巨大的轮盘,鸟语花香,这个旅游胜地看来真得值得这位远道而来、见不多识不广的女性顶礼膜拜了。
慕夏的另一种技巧--慕夏本人曾在关于艺术的演讲中有过详细的论述--就是各个点之间的协调。在这种布局方法中,慕夏不会让两个重要的点置于一条垂直线或水平线上。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一条垂直线或一条水平线都不会引起眼睛的多大快感……因为眼睛的一大职能就是要判断事物的高低和长短,长此以往,眼睛对垂直线和水平线就有些审美疲劳,不会有什么反应。”为了努力创作一幅富有趣味又与众不同的作品,慕夏相信一位艺术家必须把重要的点都放在能够吸引眼球的特定位置上。慕夏试图从生理反应的角度来证明他的观点的正确性,依此来将自然美转化到两维的绘画中去,这是理解其设计思想一个富有启发意义的切入点。
除了以上两点之外,慕夏也认为,色块也要协调,也应该和作品合为一体。没有变化的色块会使观众厌烦,因为它们会迫使人们的眼睛重复地看类似的东西,会错以为两个物体会有相似的大小。第一色块或者第一主体必须放在一个特殊的、具有决定意义的位置上,这是一切的支点,其它色块都要以这个支点为中心来安排。这样设置色块,就会给观众留下存在一个无比优越的主体的印象。
慕夏说:“和装饰问题一样,要设计一个封面必须要知道,它的特点和它的用途何在。”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了解这个封面的物理特征。他仔细观察这个长方形的封面,要封面的目的是为了保护内页。封面设计不仅要设计书名,封面和书脊是一个读者拿到一本书首先看到的对象,因此要用装饰来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如果读者并不上钩,那一定是设计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如果忽略了书脊,那么这种设计就和海报或者版画没什么区别。突出了书脊显然会打破一个平面的连贯性(设计的时候,它被摊开来,封面和封底是在一个平面上的),它被折叠了起来,一个狭小的空间如今却成了注目的焦点,这使读者意识到,这种装饰不是为了装饰而存在,而是为了书籍的整体而不得不多出来的“必要的余数”。
慕夏风格最后一个需要审视的要素是他对色彩的运用。用他的调色板,慕夏创造了一种新颖的绘画语言,并为之后几代艺术家所效仿。慕夏将色彩称之为“最后的触摸”,这将优秀的绘画和伟大的绘画区别开来。他在演讲中常常提到的一个例子是表现欢乐和忧伤时的不同。在欢乐性肖像中,“喜悦使她的每一个肌肉都在膨胀,眼睛睁开,鼻孔张大,咧开嘴,抬起头,胸怀宽广,双臂伸展,它让人感觉到一种力量,一种积极向上的力量。”为了表现出他与众不同的线条和优雅的比例,他必须多加入一些“鲜艳的纯色,在这些色彩中,光线似乎也开始跳舞和欢笑了。”但当慕夏着手开始表现忧伤的时候,人物要么是弯腰驼背地站着,要么就是坐着。慕夏相信,作为一种传达情绪的方式,他的腿应该显得软弱无力,无法支撑起他的身体,似乎马上就要瘫在地上了。慕夏在仔细观察忧伤的人的动作和表情之后说:“他们会闭上眼睛,鼻孔收缩,牙关紧咬,低垂着头,几乎就要碰到胸口了,背有点驼,手臂无力地下垂,间歇地发出呻吟声。”正如阳光暗示着喜悦,暗色调的夜色是悲伤的自然调色板。此外,中心人物或中心在画面中要低一点,以远离“欢乐的”天空的干扰。
慕夏相信,地球的大气层为他提供了完整的色彩谱系。他写道:当太阳光穿透天空,围绕在我们的周围,它似乎是无色的,但实际上,它由色彩的粒子构成。最亮的日子似乎是傍晚日落时分,天空中沉沉落下一个红黄相间的夕阳时的蓝色天空,而夜晚只能滋生黑暗。同时,光线会使物体留下不同颜色的影子,而物体当然也因为有光而呈现出不同的颜色。慕夏将以上物理学知识都运用到了他的设计之中。“我们能看到所有的物体、树与石,都得感谢它们的背景。它们离我们的距离越远,它们就越小,也就越挤在一块儿;越挤在一块儿,它们就越和天空融为一体,越呈现出天空的颜色,它就成了其它颜色的背景色。在最后这个平面上的物体将完全失去它们自己的自然色,它们的价值将会随着人与物体之间空气厚度的增加而相应的贬值。稀释这层空气,少用些蓝色,就会改变局部物体的色彩,这个物体就会显得更清楚。”在这个意义上,慕夏能用他那块调色板出色地描绘原野的深度,以及精确的细节。
这是一个神秘而令人兴奋的城市肖像,它以自己的氛围,以两种并存的文化--捷克和法国--非凡而隐秘的结合激发着他自己的创造力。伊凡·克里玛说布拉格有种“童话般的美丽”,卡夫卡、里尔克和米兰·昆德拉生活在幻想之中,慕夏也没有跳出幻想的“牢笼”。这是一种跳跃的生活,在巴黎,他没有忘记捷克,他超越国境的生活,他的心中永远有一个梦幻般的国度,也许他要表现的只是这个美得像天堂的故乡,一个非实质的不确定世界,这是由他的灵魂所控制的,渗透进了绘画的方方面面。
波德莱尔有没有被慕夏的海报震惊过?慕夏在他的观众面前制造着这种神话般的震惊。这些海报和其它实用性设计似乎不食人间烟火,又完全是商家推销自己产品的一种新潮手段,其中混杂着神性和尘世之欲,让人不知该用什么来形容它们才好。在很多人看来,它们和现代主义建筑、飞艇和飞机、炫目的社团气球、娱乐场或者壮阔的军事检阅一样成了某种奢淫的卖弄,其目的就是要让观众目瞪口呆。它是商品的庆典,也是资本家们的先期投入中的一环。然而,正是那种梦幻成了一种适度和有约束的冷静的力量,让他更愿意反观自身,而不是站在风口浪尖上摇旗呐喊。慕夏具有双重性,一方面,他被这代现代社会的商业伦理所驱使,要做出适应这种现代性的设计来;另一方面,从他的性格上来说,那种古典的沉静的气氛又在呼唤着他,让他努力回归,而不是继续向前走去。慕夏的设计在巴黎和纽约的走红作为一种读者反应现象,也可以看作是社会转型期中,和慕夏有着共鸣的观众们的矛盾心理:要现代还是要古典,这是个问题。
阿尔方斯·慕夏是他那个时代的安迪·沃霍尔,用他连绵不绝的曲线、明亮的色彩、隐晦的背景和曼妙的、半遮半掩的女性形象,慕夏在巴黎暴得大名,并且成了一名媒体巨星。这位杰出人物的全部作品都打上了他天才心灵的印记。在他曾经涉足的领域--海报、珠宝、家具、书籍装帧--慕夏都用奇巧的构思为我们呈现出一个又一个梦幻般的世界,女性用她们意大利通心面般的头发、飞扬的裙裾、纯洁、率真但多少有些轻佻的面容而得到了人们的喜爱。虽然慕夏并不是一个喜欢抛头露面的人,大多数时候,他喜欢躲藏在自己的工作室里,享受羞怯的乐趣,但是他的设计却为他带来大众的狂热,人们从街头墙面上裁下刚刚贴上的海报,然后带着负罪和狂喜的矛盾心情不辞而别。
海报也是一种可复制的艺术样式。随着印刷工业的发展,对艺术的机械复制在公共领域得到了广泛的应用,这改变了人们的审美习惯。人们需要一种表现和解释日常生活的石版画来丰富纯艺术所未能触及的领域,他们希望自己被表现,被画进绘画中,而不希望绘画永远只是贵族的游戏。机械复制使这种愿望成为了可能,而慕夏的创作也恰逢其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