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mmary:在太宰死后,中也寻找一个问题的答案
预警:一方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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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告别
0.
中原中也从酒店里走出,等车来接。
这时陪他等待的部下开口了,这位部下从职位上讲,属于中原中也的直系,和他关系也相对亲近。对方近来似乎遇上了什么感情难题,问他问题时有些犹豫,但还是说下去了。
“您……爱他吗?”这位「他」指的是谁,他们都清楚。
中原中也的脑海里出...
中原中也的脑海里出现了太宰治的脸,对方冰冷的笑容、左眼的绷带和颈间的红围巾。
他沉默了一会说:“或许吧。”
1.
太宰治的首领办公室常年窗帘紧闭,为了安全,宽阔的大厅里不留任何多余的装饰物。会见属下或者合作方时,他总是坐在被重重守卫的办公桌后,用话筒跟人对话。旁人觉得他像守望着自己领土的国王,可中原中也却觉得他像只被困在孤岛的乌龟。
身为最高战力,继任之后中原中也不需要那些乱七八糟的额外设计,但他也没有做出太大的改变,只是把常年紧闭的落地窗通上电,让阳光透了进来。
这种形式上的东西是太宰治在位期间,因为他过于高压的暴政而逐渐流行起来的。并非太宰治本人要求,但有一个喜怒不定的最高领导在,底下人也无师自通地摸索出了一套全方位的讨好领导的方案,力求不会因为左脚先踏进大楼这样的理由被开除——在港黑被开除丢的可不只是工作,还有命。
中原中也领导风格和太宰治有微妙的区别,所以组织内的氛围也不如之前紧绷。如果是太宰治还在的时候,连他下楼时那一瞬间的嘈杂都不会有,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地仿佛在演默片。据说那几年里港黑心理医生的压力飙升,甚至还逼疯了几个。
赭发青年不太在意地摆了摆手,说:“起来吧,下班了就随意点,我又不吃人。”
一楼大厅传来低低的哄笑声,之前紧绷的氛围顿时消弭于无形。却也没人敢凑到中原中也面前跟他打招呼,注视着首领坐上了车,许多人才真正地放松下来。
中原中也看着窗外掠过的风景,又看向自己胸前的红围巾。
这是太宰治死去的第四个月,人死如灯灭,暴君再怎么暴政,港黑里残留下来的痕迹也在逐渐被取代。可对于中原中也来说,他似乎还是没能习惯自己新的装束,早上起来时总会有种恍惚,他还是那个只需要操心首领安危的最高干部,而不是掌握着整个组织兴亡的首领。
在这四个月里,中原中也起初向武装侦探社发起了复仇,之后被异能特务科带走。似乎是太宰治有所预料地提前跟他们交涉过,他并没有被过多为难就放走了。而后中原中也冷静下来,找到森鸥外现在居所,他没有理会在那里状态似乎好了不少的中岛敦,只是单纯地询问森鸥外是否愿意回来当首领。
森鸥外拒绝了,并且给中原中也了一些建议。其中一个建议是让他去看心理医生。
中原中也其实没觉得自己状态哪里不好,除了老是想起太宰治那个混蛋以外没什么大问题。不过这毕竟是森鸥外的提议,他还是依言去寻找心理医生。
他走下车,下意识环顾四周可能会有的狙击点并注意陌生人的动向,确认无异常之后才走进格雷斯女士的家,而他的护卫无声地把这座小院围起来。小院里错落有致地种着花,右方亭子下是藤编的靠椅和小石桌,后院似乎还开辟了一小块菜地。
年过五旬的女性听到开车的动静便出来迎接,两人互相做了自我介绍算作认识。她有一半头发已经斑白,向人笑起来时格外亲切,中原中也被她领进屋。屋里有许多美观有余实用不足的设计,但是那些装饰架都被擦得干干净净,看得出来被仔细打理过,置身其中时可以感受到一股居家的氛围。
中原中也想起自己的家,成为最高干部以后因为工作繁忙他就很少回家了,常住于首领办公室旁边的休息室。休息室里只有最简洁的配置,连个多余的抱枕都没有。而常年不回的家虽然有请人按时打扫,可也冷冰冰的没什么生气,仿佛只供参观的样板间。
“中原,你对这个感兴趣?”格雷斯顺着中原中也的目光,落到装饰架上的一个木头摆件,她语气不算很恭敬,带着几分随意。上了年纪的人看二十多岁的小年轻像在看晚辈,她说:“喜欢的话可以带走,不过你得回答我几个问题。”
中原中也回忆自己查到的格雷斯的履历,美国知名心理学博士,原本在大学教书。三十多岁时受到朋友死去的刺激,转而开始致力于异能者领域的心理辅导,治好了不少受过创伤的异能者,带过的学生许多也成为了心理学领域的大佬。她先后辗转到了英国、法国、意大利……前几年才来到日本。
愿意给异能者做心理辅导的心理医生本来就不多,如果前提加上黑手党,那更是凤毛麟角,格雷斯女士是其中成功案例最多的。
不过她并非异能者,只是一位普通人。
“什么问题。”中原中也说。
格雷斯和他对视了一会,笑起来:“噢,中原,你现在真像一只被丢弃之后警惕又应激的流浪猫。”
对于港黑首领来说,她的言辞无疑是一种冒犯,但她并无主观的恶意,也不是中原中也的手下,这会又没外人。所以中原中也无言地白她一眼,到沙发上坐下。
不知中原中也的反应戳中了格雷斯的什么点,她乐不可支地笑了一会,整间屋子里都回荡着她轻快的笑声。中原中也坐在那里怀疑人生,他记得自己查到的心理医生的流程不都是坐下,问话,填问卷吗?怎么这位套路如此与众不同。
“好了,第一天我们不聊深的,问了估计你也不会答。”
在中原中也忍耐结束之前,格雷斯恰到好处地走入正题,她步履轻巧地走近厨房,端了一壶花茶出来,给他倒了一杯:“尝尝,我自己调的。”
两人一起品茶,阳光透过窗户刚好落在这里,格雷斯笑眯眯地问他:“中原,最近一个月里,你最开心的事情是什么?”
中原中也顿了顿,没回答。
“嗯……看来这个问题问得不好。”格雷斯一副你答不上来是我有问题的样子,又问,“那么,最近一年里最开心的事情呢?”
赭发青年把茶杯轻轻放下,和瓷盘相撞出清脆的声音,他慢慢地说:“记不得了。”
2.
中原中也曾经是个任何烦恼都不往心里去的乐天派,天大的问题出现在面前,也不影响他笑得一脸骄傲又灿烂。他有一往无前的勇气,也有解决任何麻烦的底气,不管是被背叛还是受重伤,一旦恢复行动能力,立刻就可以“身残志坚”地吵闹起来,太宰治无数次地抱怨过被他吵得头痛。
然而几年压抑的时光终究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
十六岁时太宰治性格发生巨变,中原中也生性迟钝,对于搭档的一切变化却敏锐得可怕。他找不到这种变动发生的原因,也不明白太宰治为何而痛苦。当时他们的搭档关系本身并没有那么亲密,中原中也在发觉对方状态不对后不是没想过任人自生自灭,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依靠直觉去接近搭档,缓解对方的情绪。
这种尝试不算有效,太宰治理智清零的那段时日疯得吓人,时不时还会闹失踪,再一身伤地回来,骂了多少次都不管用。过了差不多有几个月才慢慢地稳定下来,等回过神时中原中也发现自己居然已经默认了和这人同居这件事,并且还会在对方没有按时回家时操心地出门找人,仿佛平白无故多了个儿子。
正常回来的太宰治依旧让他看不懂,就像是突然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经历了什么人生剧变,对方无论是言辞还是神态都成熟了不止一截。
可是中原中也真的很讨厌太宰治那种不自觉的居高临下,讨厌对方用一种一切尽在掌控的表情对他说“中也,你应该这样去做”——就算对方说的总是对的;也讨厌这个人用一种戏谑又包容的表情对待他的恶作剧,甚至不再和他拌嘴打闹。
从十五岁认识太宰治起,他们一直是平等的。绝对的武力和高超的智谋,相仿的年龄,私下里没有谁能够一直赢下去,太宰治会在中原中也面前失算,而中原中也会被太宰治捉弄。平等,是他们即使彼此厌恶,搭档关系依旧能够稳定平衡的本质。
十六岁以后,这种“平等”失衡了。成为了太宰治单方面地宽容、包容、指导中原中也。中原中也为此愤怒过,也有些说不出的难过,可这些无济于事,一夜之间成长的搭档不会再缩回去,而他依旧留在原地。
中原中也觉得本不应该是这样的,他应该和搭档一同成长才对,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和太宰治十六岁时的异常一样,他找不到原因。
和旁人想象的不同,身为最高干部的中原中也并没有受到暴君首领惨无人道的压迫,相反,无论是什么时候的太宰治都对他很好。
中原中也受伤的时候,太宰治就会用一种难过又晦暗的眼神看他,说“中也我是不是有点过分?”他不明白对方这种感想从何而来,只知道这人捅自己时毫不犹豫,对待他身上的伤口倒是十分在意。没能得到回答,过一会太宰治就会说没关系,没关系,会好起来的——现在回想起来,那句“会好起来的”可能是在说,反正他过不了多久就会自杀了。
港黑首领并不总是把最高干部困在自己身边,他依旧照常出差、在外和人会面。如果单纯想要出去散心或者去玩,大多数情况下,太宰治并不拘着他,只是不会跟他一起。
太宰治的心理状态并不好,他整夜整夜地失眠,厌食,殚精竭虑,可他不会把自己的情绪发泄到中原中也身上。倒是中原中也因为关系失衡带来的焦躁,时常向太宰治发脾气,而这种时候他总会抱以宽和的目光,仿佛自家最高干部在无理取闹。
“中也,为什么不开心?”太宰治也会这样问他,在偶尔的闲暇时分,在两人共同进餐时,或者夜晚相拥的时刻。
起初中原中也会说,我想知道你瞒着我的事情,这种时候太宰治总是报以沉默。后来他便回答,没有不开心,只是没那么高兴。再后来逐渐地,答案变成了“不知道。”
闻言太宰治就会吻他,很缠绵地吻,细致又紧密,仿佛想把中原中也吞吃入腹,让人连呼吸都是奢侈。他真的被对方亲晕过,醒来之后首领就总是笑着道歉,下次情绪上来还是如此。
“中也,我希望你开心。”说这句话时,太宰治的神情带着些许哀伤,他看着中原中也,像在看自己的神明,又像在看即将远行的爱人。
可是中原中也不开心。
其实他们最初相逢的那一年没有太多值得回忆的东西,当时「双黑」还没有打出名声,两人的组合只是森鸥外的一个构想。他们各自跟着不同的上司,许多时候执行任务也不在一起,见面的机会不太多。更加亲密的时光都是在十六岁以后,可那之后的他们关系失衡,而太宰治一步步走向毁灭。
一直到太宰治死去,中原中也再也没能找回曾经的平等。
他预见了太宰治的结局,却无法抓住执意要坠落的昔日搭档,也被迫进行这场漫长的告别。
3.
中原中也踏进港黑的大门,其实他可以从车库走,不过最近他都是走正门。
“早上好,首领。”
“老大早上好!”
“首领早啊,您吃了吗?”
……
此起彼伏的问好声响起,嘈杂得仿佛走进了幼儿园,中原中也逐个回复,在被围起来之前加快步伐走进首领专属电梯,松了口气。
那天格雷斯给了中原中也一个建议,她说,在心里,他把港黑当做家,他的家现在这么冰冷,他怎么会开心?他可以对组织做出一些微小的改变。
“非常神奇。”格雷斯赞叹地说,“根据我跟你聊天的情况,以及此前你秘书发给我的一些资料和体检报告。中原,你并没有患上实质性的抑郁症和焦虑症,你现在只是人类在长期高压与焦虑的环境下而表露出的一些情绪反应,它并不是长期的。你的自我调节能力真是令人惊叹!我从没见过长达四年在高压环境下和一个抑郁又压抑的人朝夕相处后依旧如此鲜活的人。”
对于她“鲜活”的这个评价,中原中也不置可否,不过他还是选择遵从医嘱。
一点微小的改变,中原中也回忆着更早之前港黑的样子,在踏入港黑大楼之后向其他人问好。第一天早上下属的表情几乎称得上惊悚,他有点说不出来的尴尬,打算当作无事发生,结果立刻收到了热情百倍的回复。
于是中原中也知道了组织里有多少人崇拜和喜爱着他,有人崇拜他的武力,有人从他的行事风格看到了他的仁慈,有人单纯地受不了太宰治那个暴君所以对他的继位喜闻乐见,哦也还有人喜欢他的颜值——这个就不必了吧,中原中也觉得有点怪怪的。
行走于黑夜的人多少都有点粗神经,还自带打蛇随棍上的天赋,中原中也给了点阳光,其他人立刻灿烂起来。第二天早上他没有防备,直接被里里外外的一群人围起来,半个小时都没脱身,最后不得不板下脸搬出首领的威压。
这确实是一点微小的改变,可许多人从中窥见了首领的另一面。起初是谨慎地试探,而后是大胆地尝试。对于不触犯组织利益的事情,中原中也并不太在意。于是组织的氛围迅速地转变了起来。
可能是压抑太久了必然疯狂,港黑最近在中原中也有意的放松下陷入了许久未有的活泼中。一群人也不知道在嗨什么,打架时嗨得很,挨训时也嗨得很,跑到首领办公室汇报,被铺着的地毯绊了个五体投地,还能笑嘻嘻地对中原中也说这是我太崇拜您了给您行大礼。中原中也:……大可不必。
秘书迅速把这个好消息传到了港黑大群,众人:好耶!
这个念头刚刚升起,他又摇头笑自己。
怎么又想起那个家伙了,真是不争气。
4.
和格雷斯的问诊频率在每周一次到每月一次之间波动,第五次上门时,中原中也已经比较自然了。他承认这位心理学博士的许多建议确实很有用,和她聊天也挺舒服,而且对方专注于心理医疗,并不关心其他利益和法律上的事情,他说话时也没有太多顾忌。
“中原,你现在看起来比之前轻松了不少。”每次到来都有新的饮品,这次是一杯奶茶,格雷斯笑眯眯地说,“你还蛮迟钝的,情绪上的反应基本不会影响到你吃饭睡觉,所以你可以粗神经地觉得自己没问题。不过,最近开心了不少吧?现在让你说开心的事情,心里有想法了吗?”
“有。”中原中也往后靠了靠,“之前跟他们去团建就挺好玩的,昨天有个部下来请我参加他的婚礼,我答应之后他的反应特别好笑。”
格雷斯认真地听着,她充满阅历的眼睛里闪烁着温柔的光芒,说:“情绪调节的事情,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给你的了。那么,还有其他想跟我聊的吗?”
中原中也没说话。
“比如,你一直未曾提起的,前任首领?”格雷斯轻缓地说,“中原,我想你也明白,你所有心理问题的根源,来自于他。”
“太宰……”中原中也低低地呢喃了一声,“最近已经不太经常想到他了。”
这是太宰治死亡的第七个月。
中原中也没有太宰治那样过目不忘的本事,有时候想起和对方朝夕相处的那段时光会觉得恍如隔世。自我调节能力较强的人通常都比较善于遗忘,分明没过多久,中原中也却有些忘记了作为最高干部的那几年,他那时长期的焦虑除了关系失衡以外,还有哪些原因。
出于对自己心态的把控和对下属的关怀,中原中也有时候也会看一些心理学方面的书籍。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他和太宰治长达七年的纠缠里,双方始终没有对彼此的关系做出一个明确的定义。
起初是搭档,那么后面的四年,他为什么愿意和自己的上司滚到一张床上,又如吃饭喝水一样自然地接吻和拥抱呢?
他想起曾经有部下问过自己的问题,那是爱吗?
中原中也成长经历本就不同于常人,因为太宰治十六岁后的异状,他接触人群的机会更少了,接收到正常情感的渠道也较少,更无从去学习正常的“爱”是什么。他不清楚自己对太宰治的感情是否算爱,如果不是的话,他为什么愿意和对方做那些事?如果是的话,他为什么又未曾明确地对太宰治说过“不要死”?
至于太宰治,偶尔中原中也会觉得他对自己有一些爱。更多的时候,他想着,自己可能是对方在精神状态不稳定时抓到的一根救命稻草,是相依为命的巢穴,那些或许可以称之为依恋、依赖和对温暖的渴望,是切实的需要,却不是爱。
现在,有时中原中也午休从休息室醒来,会下意识地觉得旁边会有一个人一边看资料一边陪他,往被窝里靠了靠,却只有自己的体温。他打开灯,看着衣架上的红围巾,才想起对方已经离去。
那不是爱。他想,如果是爱,为什么会未曾遗留只言片语、毫不犹豫地奔赴死亡。
太宰治的首领办公室常年不见太阳,他们躲在阳光照射不到的角落里接吻,在黑夜里缠绵。再见到阳光时,便好像那些耳鬓厮磨从未发生过。
“关于你们之间关系的定义,你很介意这件事吗?”格雷斯这样问他。
“我不知道。”中原中也舒了口气,“我以前觉得没关系,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在意起来了。”
格雷斯想了想,说:“是不是因为,在他离开以后你仍然如此在意他,你需要找到一个理由?”
中原中也的目光落到窗外,看湛蓝的天空下云卷云舒,许久,他说:“或许吧。”
5.
中原中也对于首领工作愈发得心应手,他找到了尾崎红叶的下落,对方现在过得不错。也提拔了一些得用的手下和干部,其中好几位和他关系良好。他重新有了可以出去喝酒游玩的闲暇,也有了陪同的对象。港黑的发展欣欣向荣,商业帝国被建立得愈发庞大。
似乎一切都在向好的地方发展。
那边说,他们用最新的检测技术,发现他以前还是最高干部时,专属病房里有附带监听功能的监视设备。
毫无疑问,这些设备来自于太宰治。
他对于中原中也强到可怕的掌控欲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在对方可能离开他视线的时候,他随时会采取监控措施。现在中原中也想想自己能忍他这么久——如果不是因为对方死亡,很可能还会一直忍下去——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太宰治使用的设备还挺高级,无人进入时会自动待机断电,可以最大限度上储存记录。而医疗部把那个已经自动销毁的设备送到技术部进行恢复,发现了一些录像。
不论是之前的最高干部还是现在的首领,监控录像都不是他们的级别能看的,技术部没敢看,问是否需要把恢复的录像发送过来。
太宰治跳楼的时候,中原中也正在国外出差,而他出差之前,受过一次重伤。那是一次针对港黑首领有预谋的伏击,中原中也本可以躲过他们的攻击,但为了保护太宰治不受伤,最后的代价是自己进了病房昏迷不醒。
所以如果这里面有什么……那这很可能是太宰治最后留给中原中也的话。
心跳突然出于不知名的原因加速,中原中也觉得自己仿佛在打开一个薛定谔的猫箱,或许录像里什么也没有,或许会有他要的答案。
他锁上首领办公室的门,坐到办公桌前,停了一会,才点开录像。
第三天和第二天一样。
中原中也看了几个小时的录像,觉得自己没来由的期待有点可笑,他说不上失望,甚至不算意外。所以当太宰治真的开口说话时,他微微一怔。
躺在床上的青年手指动了动,太宰治大概以为他要醒了,把文件放到一边,握起他的手。港黑首领向来又冷又沉的声音此时却极力地温和,他说:“中也,下次不要这样了,我受点伤没关系,中也多少也在乎一下自己。”
但是中原中也此时依旧在昏迷中,并未醒来。
许久,他伸出有些僵硬的手指,握住中原中也的手,最高干部的手在他的手里显得格外细瘦。他认真而虔诚地捧起那只手,贴近脸颊,用侧脸轻轻地蹭。
“中也,中也,中也……”
他反复地呼唤,压抑着万般复杂的心绪,像是一种莫名的悲痛,又像是说不出口的深情。从不显露于人前的情绪在这种时候依旧表露得相当克制,也不知他究竟想了些什么,到最后尾音甚至带上了颤抖。
“中也,对不起,对不起……”太宰治说了几次道歉,每一声都比前一声要更加难过。
最后他低下头,额头抵在中原中也的手心。像绝望的信徒在膜拜自己的神明,声音也终于带上了明显的泣音:“中也,我好爱你,可我……”
他没有再说下去。
中原中也隐约猜出来,大概是哭了。
他想起技术部告知自己,太宰治那里应该有一个监控设备的总闸,他关上后所有的设备都会自动销毁。但病房里的这个因为过于高级,自带本地储存功能,销毁之后还可以进行技术恢复。
他想,这真的是一个无意中留下来的“礼物”吗?
中原中也不断地去思考着这段录像会被留存下来的用意。从十六岁起,他已经逐渐接受了太宰治能够算计一切而且自己跟不上对方步伐的事实,曾经的搭档在他的眼里也逐渐变成了一个无所不能的符号,对方所做的一切都有其他目的。包括那次自己的受伤,后来太宰治由这件事借机把他送到国外出差,他没有怀疑。
他想不出一段表白还能有什么样的用意,中原中也试图说服自己,这是另一场算计,或者什么暗语。然而当他站起身,却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眼前的屏幕有些模糊,世界好像被增添了一层水雾。
原来太宰治也是“人”,他会有遗漏,会有过失,他会爱,也会感到抱歉。他也像普通人一样,会在生命结束之前忍不住地向最重要的人表露爱意。
他不是对谁都只会利用,他也有真心,隐藏在重重的伪装和谎言之下。那些关心与爱护并不是虚假,也不是因为最高干部足够“好用”,而是因为那个人是中原中也。
在太宰治离开的第397天,中原中也终于明白了原来对方真的爱他,那不是错觉。
意识到这件事的一瞬间,中原中也想起了太宰治遗体四分五裂的样子,见惯了血腥的港黑首领喉咙里突然涌起一股巨大的恶心。他冲到洗手间,把吃过的午饭全部吐了出来。
压抑了一年多的创伤后遗症在此刻气势汹汹地到来。中原中也摘下手套,碰了碰自己的脸颊,发现他原来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
6.
格雷斯再次见到中原中也时,吃了一惊:“噢,天呐,中原,发生了什么?”
如果说上次见面时这位赭发青年看起来已经好全了,这次他仿佛又回退到原点,甚至比那更糟。对方澄澈的蓝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嘴唇干裂,神情还算得上清醒,可状态是显而易见的差。
中原中也摇了摇头,没有回复她的问题。他自顾自地走进屋,步伐很稳,却带着几分机械。他机械地找到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之后坐到沙发上。
他捧着水杯喝了两口,才说:“我意外发现了……他的表白。”
发现了很重要的人的表白,这或许本应该是一件好事,前提是对方仍存活于世。
格雷斯担忧地看着他,问:“你是感到遗憾吗?”
中原中也停顿了一会,过了许久,他才继续说:“可是他说他爱我,那他为什么还是要走?”
他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迷惘,显然这个问题困扰了他许久,而他怎么也想不到答案。
“你知道,我这种做黑手党的,会见到很多人绝望的样子。平时再怎么风度翩翩的人,面临绝境时的样子也总是崩溃又难看。他们会哀求我的帮助,如果那些求助被拒绝,就会转化为恨意。”中原中也居然笑了一下,“我就在想,我的异能是重力,他选择跳楼,死于重力……那个时候,他是不是恨我?”
中原中也这几天反复地去想这件事,想起太宰治偶然的笑意和长久的沉默,以及每每注视着他时的复杂,还有那个人死后红白交织的碎肉。
他突然吃不下肉了,在吃到自己最喜欢的牛排时涌上一股抑制不住的反胃,而后蔓延到所有的红肉。鱼肉、蟹肉都会让他想到太宰治,最后唯一的选择只剩下禽类。
纵然他们无数次地在口头诉说着厌恶,可事实上中原中也根本接受不了太宰治怀抱着对他的恨意死去,这比起太宰治不爱他要令人在意得多。
闻言格雷斯严厉地打断他的思绪,这位向来温柔地笑着的女性首次露出了严肃的神情,她说:“中原,你怎么可以这样想?”
“第一次见你时我就说了,我对于你能在那种环境下呆四年感到吃惊。”她认真地说,“中原,你扪心自问,你是没有其他选择吗?你的实力做不到离开吗?他把你的家变成那样冰冷的样子,把你最重要的搭档变得面目全非,你怨过他吗?你一直陪着他,如果他没有离开,你还会继续陪伴下去,并且永不熄灭你持续散发的光和热。你为什么还会觉得自己付出得不够?”
“不是这样的。”中原中也呢喃着否认,“他对我很好。”
“可是你不开心。”格雷斯悲伤地看着他,“中原,你是一个自由而且强大的人,做事应该随心所欲,凭你乐意,凭你开心。你愿意不开心地在他身边留了这么久,这仅仅是因为他对你好吗?”
中原中也沉默了下来。
“抱歉,作为心理医师,我本不应该说太多自己的看法。”格雷斯叹了口气,“中原,我研究过这么多心理学,也接触过来自不同国家各式各样的异能者,所以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一个人无法完全地去拯救另一个人。如果那个人没有自救的想法,神来了也救不了他。”
她说:“没有人会怪你,如果他真的爱你,他也绝对不会。中原,你值得被爱。”
“他不愿意自救……”中原中也重复着这句话,想起了那天太宰治的道歉。
既然想要死去,太宰治就不应该十六岁之后继续招惹中原中也。他应该像对待尾崎红叶和森鸥外一样,把他派到外地或者赶出组织,而非留在身边,和他纠缠得愈发密不可分。
他对中原中也感到抱歉,他也应该道歉。
可不论是爱还是道歉,在中原中也清醒的时候,他从未说出口过。
他只会说:中也,再休息一会。中也,是不是不开心?中也,好久没有出去放松了,给你放几天假,去找你的朋友玩。中也,我想接吻。中也,抱抱我吧。
中也,中也,中也。
太宰治喜欢用各种各样的语调呼唤他的名字,在中原中也成为首领的现在,已经没有人这样叫他了,仿佛自己一半的姓名和他的半身一同死去。
“我明白了。”中原中也缓缓吐出一口气,“我其实……”
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完。
7.
太宰治离开的第429天,中原中也收到了一封信。
太宰治离开以后,中原中也曾经花了一个星期寻找他是否留下只言片语,答案是没有,他没有找到任何信息。原来对方用这种方式给他玩了个捉迷藏。
信封被设计得相当精致,仿佛什么高端宴会的邀请函,上面印着繁复又华丽的暗纹。中原中也小心地切开印泥,打开那封信。
中也:
离开已有一年,希望中也还记得我是谁,长情的中也在这种事情上总是很无情呢。
我相信中也可以把港黑管理得很好,不过还是有一些小建议:我前几年把一个叫做“旗会”的小团体给外派到了不同的国家,中也可以把他们召回,都是比较年轻的青年才俊,性格应该和中也合得来。
武装侦探社看起来贫穷而且没什么出彩,惹上的话却很麻烦,中也和他们井水不犯河水就好了,我的离开和他们没什么关系。
我猜本山那个老头子肯定闹了事,中也应该已经联系上他的竞争对手石山了吧?但是石山的合作精神不好,不适合作为长期的合作伙伴。如果中也现在有了空闲,可以尝试联系下面这几个小公司,扶持起来也是不错的势力。
……(省略一些正事)
其实不太想在这种时候跟中也聊工作,但我担心不说正事你都不会把信看完。毕竟我确实很过分,我多少还是有这个自知之明的。希望中也现在没有太恨我,但如果不恨我就会忘记我,那还是恨我吧。
不过也不必太过惦念我(虽然这很可能是我自作多情),每年能和中也离开的部下一起被扫墓的话,那对我来说,就是莫大的荣幸。
这应该就是最后和中也说的话了,即使是我,也会想说些好听的话,希望中也不要觉得我虚伪,我发誓下面的话发自内心。
祝中也可以像自由自在的风,看遍这世间所有的美好风光,也不为任何苦难停留,一直逍遥无忧,幸福快乐。
信件最后没有落款,就像太宰治已经决定要离开,而不再留下任何痕迹。
中原中也看着太宰治的话,看着对方语气中的自我贬低,他仿佛笃定了中原中也不在意他,会在他离开以后就快速地忘记他、走入新生活,最好的预想也不过是恨他。却依旧吝啬得不肯说出一句爱语,这更加证明了那天残留的录像只不过是个意外。
或许这算是太宰治自以为自私后的一点良心?中原中也想,强行把他留在身边这么久,至少不要以爱的名义捆住他。
眼泪似乎已经在之前那一天流尽了,中原中也的神情称得上镇定,他把信折起装进信封,突然注意到了信封上繁复的暗纹。
十五岁时,他们偶然一起出任务,太宰治总会发明各种各样的暗语,有时候对应的是手势,有时候对应的是口令,也有时候对应的是图案。
意外的是,时隔多年,中原中也依旧还记得。
他拿出一张纸,对着信封上的花纹,慢慢地解码。
致、我、亲爱的。
解到这里,中原中也顿了一会,才继续往下破译。
他想,太宰治那个家伙是不肯说些直白话的,爱人、恋人什么的想都不要想。说不定翻译到最后是“蛞蝓”、“狗狗”或者“笨蛋小矮人”这样的词,表达又一次成功的恶作剧。
蓦地,他的笔尖停住,笑起来:“什么啊。”
声音却已经哑了。
——致我亲爱的搭档。
在成为首领四年后,在生命的最后,太宰治给他的最后一个定义,依旧是搭档。
8.
又是一年,太宰治的忌日,中原中也提前订了花,不是常见的百合或者向日葵,他订了一捧红玫瑰。
天气很好,湛蓝的天空中不见云彩。中原中也把花放在太宰治的墓碑前,阳光把玫瑰衬得娇艳欲滴,也衬得对方黑白的遗像愈发帅气。太宰治离开人世时只有二十二岁,遗像也年轻又英俊,中原中也为他选的照片摘自他们曾经的一张合影,黑发青年左眼缠着绷带,微微地笑着。
中原中也注视着这张照片,想,这次是真的告别了。
他在心里对太宰治有过三次告别。
第一次是在十六岁以后,对自己曾经的搭档告别。
第二次是太宰治的葬礼举行完毕以后,向前任首领和现实存在过的太宰治告别。
第三次是在对方离开很久以后,向他最重要的人告别。
刻骨铭心的爱会留下无法抹灭的印痕,把人塑造成另一个样子,从此他的往后余生都有那个人的影子。中原中也知道自己应该放下了,但他没有打碎那些爱,而是把它融入了骨血里。
他不会一直在过去停滞不前,却也不会抛下对自己来说重要的东西。
这是他对太宰治的告别,也是中原中也的新生。
“中也,还没好吗?”有人这样喊他。
这个熟悉的称呼让中原中也有一瞬间的错觉,仿佛曾经的搭档在外面百无聊赖地等他。旋即他笑了笑,转身看向阿呆鸟,说:“来了,催什么。”
如太宰治建议的那样,他找到了新的同伴,也有了新的家人。中原中也会把自己的家经营得很好,明媚而自在地生活下去。
钢琴家揽住他的肩,说:“中也,你还爱他吗?”
中原中也没有立刻回答,点燃了一根烟,却放在手指间没有抽。他看着远方辽阔的天空,神态淡然,像即将展翅的飞鸟。
就在其他人都以为他会这样沉默地掠过这个问题时,他开口了。
中原中也说:“爱。”
9.
他们曾经都不肯言爱,所以在分开以后,中原中也才明白,他们原来相爱过。
FIN.
你们看见玫瑰,就说美丽,看见蛇,就说恶心。你们不知道,这个世界,玫瑰和蛇本是亲密的朋友,到了夜晚,它们互相转化,蛇面颊鲜红,玫瑰鳞片闪闪。
——《德萨尔夫人》
中原中也下午四点出门买烟,回来时路过武装侦探社,等红绿灯时偶然往四楼一瞥。那群家伙好像又在开庆功宴,一阵阵暖融融的笑声从楼上飘下来。光是想起太宰治也是其中的一员,中原中也就忍不住在心里大喊一声我操恶俗啊。想到这里他差点打了个寒战,暗自摇摇脑袋,似乎想把这令人不快的一切抛在身后,却还是在绿灯亮起前三秒莫名其妙地又抬起头扫了一眼,居然捕捉到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和记忆里如出一辙,端着酒杯站在阳台上。出来透气的吗?看不清表情...
中原中也下午四点出门买烟,回来时路过武装侦探社,等红绿灯时偶然往四楼一瞥。那群家伙好像又在开庆功宴,一阵阵暖融融的笑声从楼上飘下来。光是想起太宰治也是其中的一员,中原中也就忍不住在心里大喊一声我操恶俗啊。想到这里他差点打了个寒战,暗自摇摇脑袋,似乎想把这令人不快的一切抛在身后,却还是在绿灯亮起前三秒莫名其妙地又抬起头扫了一眼,居然捕捉到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和记忆里如出一辙,端着酒杯站在阳台上。出来透气的吗?看不清表情,也不知道是喝醉了没。话说那个混蛋的酒量可比自己好多了吧,那我又在替他操什么心呢……
灯光一闪,原本凝滞的人潮重新向前流淌起来,中原中也如梦初醒,适时地紧了紧夹在指间的烟,在一片薄雾中快步融入车水马龙之中,多少有点像落荒而逃。他不愿再多想太宰治,方才那副场景在他脑海里却总是挥之不去:那人端杯的姿势和他顽固的回忆轻易重合,其实还是有点像以前做干部的时候,只是港黑的庆功宴嘛,身旁总是有我。如今在侦探社门口的夕阳里又望见他,把自己站成似乎在沉思又多少有点落寞的模样,那时他又在想什么呢,他也注意到我了吗……
中原中也掐灭了手中烟。
这天傍晚太宰治顺理成章地摸到了中原中也的住处,并不厚实的风衣里裹着一身凉气,初冬的阳光孱弱而并无多少温度。中原中也开门时先闻见淡淡酒香,随后便是呼啸而过的风,他抬头撞上一对水光潋滟的鸢色眼眸,他朝面前人迷离地笑,惹得他皱了皱眉,小声抱怨道:“你这家伙原来也有喝醉的时候吗。”
太宰治不作声。回答他的是一双环抱上自己腰身的手臂,腕上洁白的绷带像最先降临人间的一截新雪,这雪的含义除他以为从未有人真正得知,而此刻两人正好一起坠入冬天。太宰治的指尖冰冷,埋上他肩窝时,耳边触感却是热乎乎的。中原中也默默看他白皙双颊飞上绯红薄云,又觉得有点像初晴的雪地之上,等到落日都熄灭,剩下的永不坠落的那一点光。
一阵窸窸窣窣过后,中原中也手里被塞了两支糖葫芦。一个拥抱过后,他有些好笑地端详着他送来的这份礼物,轻声骂他:“二十多岁的人了还这么幼稚。”
太宰治倒不以为意,自顾自说:“我想见中也。”
“我看见美丽的事物所以想见中也。”他又接着补充了一句,同时目光悄悄落在那两串亮晶晶的糖葫芦上,“你的手拿着糖葫芦的样子很美丽。”
“在说什么奇怪的话啊……”中原中也嘟囔一声,转身走回屋里,去看他先前煮上的那锅粥好了没,“进来的时候记得关门。今天好冷。”
太宰治闻见虾仁粥的香味后就彻底坐不住了,亦步亦趋跟在中原中也后面,说:“我要吃一大碗。”
太宰治夸张地曲解着他的意思,就差没蹦上天了,又被中原中也眼疾手快地拽了回来,“要不是常去的那家便利店里没有我想抽的那款烟卖了,我才不会经过你们侦探社呢!”
“好了知道中也关心我了。”太宰治充耳不闻,言简意赅地给他们的对话做了总结,随后沉默三秒,再次与中原中也对视时,原本飘忽的眼神忽然沉静下来,他喊了一声中也,语气无端变得缱绻,仿佛每说一次他的名字都像念一句情书。
“庆功宴……你是知道的,怎么可能吃饱嘛。”
中原中也艰难地翻了个白眼:“行吧。”
虽然他心里其实还在想,侦探社又不是黑手党那种等级森严的地方。他说中也是知道的,说的时候递过来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有意引他回忆起十几岁时那些看似富丽堂皇实则索然无味的宴会。他怎么可能不明白呢,只是后来猝不及防地得知搭档叛逃,便理所当然地相信,他在那种温情脉脉的地方重新扎下根后,就不再会需要等庆功宴结束又找上自己的门来蹭饭。
没想到祸害遗千年,太宰治果然还是那个爱占中原中也便宜的太宰治,即使搭档成了前搭档,也毫无自知之明。
中原中也本该讨厌他这样纠缠不休的,但此刻想起这些,嘴角居然挂上了一抹连自己都不明缘由的笑容。
太宰治一定注意到了他细微的异样。彼时他正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让人心烦,清凌凌的眼睛盯着他那抹因他而起的微笑时,中原中也不用细想就能预料到下一秒那家伙肯定又会换上一副欠揍的得意表情,但他没想到这次他只是语气认真地和他解释开了:“而且,我以前没告诉过中也吧,侦探社开庆功宴的时候,他们总是找不到我。”
他总是不在。
“所以今天也只是在你们门口晃了一下?”中原中也手上盛粥的动作顿了一顿,很快又觉得并没什么好惊讶的,“毕竟混蛋太宰要躲起来的话确实没谁能找到嘛。”
“但是中也收留我了。”太宰治立即接过话头,神色和语气一样,是异常的笃定。
“明明是你先找过来的……”
中原中也有些不知道怎么说。他早就看出太宰治今天的表现有些不同于往日,而看他此刻如此认真,原来终于决心把一直以来浮于表面上的那层插科打诨尽数剥开,和自己说些肺腑之言么……谈起肺腑,中原中也又很想笑:他太宰治能有什么肺腑!一颗心脏早就烂透,被层层漂亮谎言包裹得面目全非,分明渴望人看清又那么恐惧人看清,如此恶心的胆小鬼而已。明明是这样的不是吗。于是中原中也便也以为自己兴趣缺缺,然而当太宰治真的再次开口,吐露出他那句确实没法称作虚假的心声时,他还是因他那清软的语调而莫名晃了晃神。
“中也,我今天感觉难过。”
他的这点难过像水一样柔柔地漫开来,一句话就让浩瀚心绪充斥整个屋子。相伴过整个青春时代的前搭档本该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虚伪狡猾的本质,当然没有任何理由受他哄骗,可随着话音落定,中原中也听见自己胸腔中心弦一跳,第一反应依然是感到他的悲哀同样淹没了自己。好奇怪。但他这一次没有逃开——就像之前无数次与他站在一起一般,他选择和他再次坠入初冬的那场大雪。
稳住心神后,中原中也继续不动声色地揶揄他:“于是就来我这儿找打。”
太宰治乖乖举手投降:“是我自讨苦吃。”
“但是中也,我今天真的感觉难过。”他又重复了一遍,“中也,我至今依然找不到自己在这世界上的位置。”
“混蛋太宰你突然说出这种话,真是让人不知道怎么接啊。”中原中也摸摸脑袋,以一种并无抱怨意味的语气温和地数落着他,一边心里却想,其实这种看似罕见的瞬间,才是他那颗孤独的心时刻都在经历的日常吧。
“即使加入了侦探社吗?”
“即使加入了侦探社。中也,这种无法融入的感觉在身处庆功宴这样的场合时总是更加明显。”
而中原中也叹一口气,说不清是无可奈何还是如释重负。
自己怎么不是一样的呢。即使留在了黑手党。他中原中也怎么不是,虽然被万人簇拥但依然没有归宿呢。
所以他会来找自己吗?白日里形同陌路,入夜后抵死相拥。他们原来是这样的关系吗?就像自己虽然每次嘴上骂骂咧咧,最后却总还是如他所说,乖乖开门收留了他,就像把自己那颗失去了许多又依然无处安放的心脏轻轻捡起。说得好像他们才是彼此的归宿什么的……才不是这样啊。中原中也在心里迅速反驳,明明那家伙和自己太不同了。他又默默将眼前那人从头到脚端详一遍,二十二岁穷愁潦倒的武装侦探社社员,黑西装换成颜色柔和的沙色风衣,甜而柔的酒气代替缭绕周身的清苦药味,一双暗沉眼睛逐渐学会温柔注视新后辈,至于留在过往黑夜中的斑斑劣迹,也被四年的洗白时光尽数抹去,只剩些无关紧要到谁听了反应都只会止于会心一笑的小事:日日翘班摸鱼,在漩涡咖啡厅里赊账,撺掇陌生店员小姐共赴玉川上水,之类的。那家伙,明明是和自己如此不同啊。
但他们还是抵死相拥,因为彼此其实也都知道,光明不是真正的光明,黑夜也并非如看上去那般。太宰治身处号称光明一方的侦探社,生命底色依然晦暗,而中原中也惯常一身黑衣黑帽,一双蓝眼睛却永远如明星般熠熠生辉。
但二十二岁的太宰治和中原中也,同样聪明,强大,美丽,但都已成长为比七年前更加成熟的人。
太宰治在中原中也看不到的地方垂下眼帘,同样莫名其妙地想,太好了是中也我有救了。
曾经这句话在物理意义上倒是真的成立的——他还记得十几岁时他们在黑暗中并肩作战,自己看惯了他所向披靡的神明嗤笑着踩碎对面敌人的手腕,猩红花纹从他高高扬起的嘴角一直流淌到那段细白脖颈,到胸膛,到指尖,那时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仿佛眼前这触目惊心的景色确实是不可多得的百亿名画。那时的战斗总结束于自己轻轻扣住重力使的手腕解除异能,于是万千污浊散去,如雪花纷纷飘落。他心里想着敌军就快包抄过来了而中也救了我,随后很自然地感到麻烦:啊啊这次又没能成功死成。可是他也花了很多年才迟迟回想起,不知从何时开始,在牵着中原中也踏上回去的路的时候,原来自己也是笑着的。
中原中也总是有办法让他重新变得困惑。或许正是这种困惑让他相信活着或许也不是非常无聊的事。
但他带着这种情绪转过头去偷偷打量中原中也,发现他被橘色碎发遮住的眼睛依然清明锋利如冰蓝色的湖泊。
以前太宰治无聊时没少做过缠着中原中也让他各种哄自己的事儿——太宰治哭那么多次,他是最擅长装这个的,桃花眼里流出亮闪闪碎钻。但中原中也知道他真的不开心的时候,只会默默地环抱着他的脊背,直到两人相贴在一起的部位同时变得温热起来。
其实活着本就是是一场漫长的自戕,单单一个中原中也,哪里做得了太宰治的止痛剂。
还好你来了。
以前太宰治支使他给自己写报告,搭档埋头苦干的上课后自己就捡起多余的纸片,十指灵巧地翻飞折成玫瑰,放在中原中也的手边。那好像也是在一个冬天,正好有从异乡迢迢而来的飞雪,吹呀吹呀非要吹到他们今夜的窗前。中原中也小巧的手指和雪一样白,那时候太宰治就喜欢歪着头看他,觉得他漂亮到这世上一切美好事物都和他相配,无论是玫瑰雪花天空大海。七年过后放在他手边的事物多了一枝糖葫芦,比起苍白青春里浪掷的浪漫又似乎多了些烟火气,然而一样鲜艳美丽让人移不开目光,太宰治发现自己多年来总是不自觉地收集许多这样的小玩意想要奉送到他面前,如今仔细想想却又觉得都不够。
于是他又觉得难过,就需要抱住他贴一贴吸一吸,一边还笑得眉眼弯弯,让人看不出端倪。中原中也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任他抱着,却也没挪动过身子。
后来太宰治就敛了神色:“好了,这样就可以了,谢谢你中也。”
“这是可以轻易变好的事情吗?”中原中也吓得差点没伸手去摸他额头,心想平时吊儿郎当的混蛋青花鱼突然严肃起来绝对在憋着什么坏主意呢。
太宰治看他反应,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来连中也都知道不会这么简单。”
他不置可否,前额却顺势在他温暖的掌心里蹭了蹭,最后只说:“我今天第一个想到你,或许怪就应该怪那枝旧玫瑰。”
“你叽里呱啦的又在讲些什么……”
即使今年甚至连雪都还没有下过一场嘛。
太宰治却已经感到春意降临在自己怀中了。
喜欢中原中也许多年,动心其实也是无端的一瞬。所谓夏天吹空调冬天钻被窝,记忆回到七年前的冬夜,其实也就是他盘腿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一刻,他看见他低下头来剥螃蟹,纤瘦的十指染了黄澄澄的颜色,而头顶灯光斜斜地照过来,这世界上一切光芒都嫉妒他和十五岁可爱的橘色卷发。
七年后太宰治再次来访,中原中也就又给他开一箱蟹肉罐头。他的手好小哦,和个子一样,总是不长。
从外表上看中原中也总像是那个更长情的人。就像他今天去买烟,其实抽烟还是当时在黑手党太宰治教会他的,十五岁的小少年们一起尝鲜,最后只有他保留下了当初的习惯,连同第一次用到的那个品牌一样顽固。所以恨他也是很合理的吧,中原中也暗暗想,先点燃那支烟的偏偏先把星火掐灭在黎明之前,而从黑手党到侦探社,那家伙总是不缺人给他点烟。
但中原中也分明也记得,他端着酒杯站在人群之外,看不清是否有些落寞的那副神色。
侦探社是不同于港黑的其乐融融,很多时候中原中也远远看着他和咖啡店的小姐调笑,也难免觉得真像那么回事。直到他一次次在白天结束之后,敲开或者撬开自己的门——直到他低垂着眼睛说自己其实很难过。中原中也曾对自己发过无数次誓,再也不要相信那家伙的任何一句屁话,但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把那碗热气腾腾的虾仁粥推向了对面。
“难过的时候我就想起你。”太宰治还在说着,若有所思,“但仔细想想是为什么难过的呢,无法融入什么的,我以前是不会在意这些事的。是自己现在变得更像人了吗,因为你,中也?”
屋内只剩下白瓷勺搅动食物的声音,安宁如夜夜造访过他们梦境的海浪。他的话其实说得挺不清不楚的。中原中也心想,他一直都是这么个不清不楚的人,却不吝在我面前撕开仅剩的那点鲜红血肉。
他的心情忽然好了起来,咧嘴一笑:“那你可真够倒霉的啊,太宰。”
太宰治难得一副认栽表情,脸上的笑意却并未褪去:“我并不后悔哦,中也。”
“毕竟我在这个世界上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而中也你总会收留我嘛。”
他说完便缓缓伸了个懒腰,大言不惭地夸耀起今天在侦探社工作有多辛苦,现在累了,要在中也这里睡一觉。中原中也把这条没骨头的青花鱼拎回卧室,我们神通广大的混蛋太宰想躲到哪里去固然是没人能找到,但他要是下定决心留在谁身边,想赶看来也是赶不走了。
罢了,他这副死皮赖脸的样子也不是第一次了,往后余生自己大概也注定要和他再纠缠许多年。
那么好好睡吧,混蛋。醒来有我。
他最后俯下身去,听了听太宰治匀停的呼吸声。蛮牛逼的,说睡觉还真就一秒睡着。他就这样轻轻感叹着,回想起那句“难过的时候我就想起你”,片刻犹豫过后,还是闭着眼睛在他薄唇上浅浅印下一个送别吻,全然没注意到,肌肤相贴时那家伙的睫毛忽然狡黠地颤动了一下。
“好,难过的时候你就亲亲我。”
我流预警
没有技巧全是感情
——可怜一片青青色,无复眷我风尘裳。
入学宫第二年,谷雨祭刚过去不久,君臣携手登车同游,恰逢孟章作为国主正举行一年一度的劝农仪式,和仲堃仪一起,在城郊的离离春色里种下一棵不知名的幼苗。手指粗的枝干单薄却傲然挺立,在春日微醺的和风中试探着摇摆自己的叶子,一如当时的仲堃仪和孟章,从王宫内外一滩死寂里翩翩生出草长莺飞的风骨。
回程的车上,青衫少年悄悄和他说:“我相信我们国家的命运一定如这春树一样,终究可以走向属于我们的青葱。”
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还饱含温热,仲堃仪心中一动,方才一幕幕场景如车...
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还饱含温热,仲堃仪心中一动,方才一幕幕场景如车窗外无边风景一样渐次在自己脑海中闪动。他记得今年的春天来得晚,如这个腐朽已久的国家一样,习惯于浸泡在飘摇风雨里,引诱着这里的每个人,都把麻木与昏睡当成寻常的安眠。
“但该苏醒的还是会苏醒,该生长的还是会生长。”孟章的声音是独属于少年人的清亮。
他和仲堃仪之间建立信任的过程有些过分迅速了,或许是因为身为落魄天子,和生于寒门的士子,都是空有襟抱不能展,未免很容易生出些惺惺相惜的味道。
而在这种不得自由中,在几尺见方逼仄的车厢空间里,他们的目光在遇见彼此后就被牢牢锁定,随后又无限延伸,仿佛一眼能冲破冰雪。
他听见他说:“仲卿,你相信我。”
一直以来仲堃仪是总是显得更深沉多谋,十六岁同样殚精竭虑的小少年则多有快意直言的时候。比如今天他就说了很多话,两手空空的君王颇有兴致地为他新结识的臣子描绘蓝图,闪烁的目光和那幅梦想一样生动。
孟章让他相信他,而仲堃仪忽然觉得,其实那是因为他先信了自己。
那时他们都不知道,信誓旦旦的孟章,是承载不了那个已成为野心家的臣子的抱负的。
而仲堃仪呢,眼看着孟章被这飘摇山河和诡谲人心拖累而死,他终于肯承认,是自己信错了人。
转眼就是大半年过去。政事不忙的时候,他们偶尔会屏退侍从,就着窗外簌簌的落雪围炉而坐,等畅谈完国事,也放任自己随意诉一诉私情。
孟章从连篇案牍里抬起眼睛,朝着这位他器重的臣子含笑发问:“一切结束之后,仲卿有何打算?”
室内空寂,只有炉火中细枝突然爆裂发出的声响,应和着两人此时心中同时绽开的那一点怦然。在听清王上所问之话的那一瞬间仲堃仪其实感到有一点荒唐——如今诸事繁杂,触目皆是沉疴积弊,何为一切结束,又何谈以后?可孟章探询的眼神是毫不掺假的、近乎急切的诚恳。仲堃仪无话可说,只再一次在他面前深深拜倒:“臣愿肝脑涂地,为王上分忧,作为您手中的剑,谋您心中所愿,万死不辞而已。”
孟章却轻轻地笑,那笑声如一片羽毛,将仲堃仪一片冰雪般清透孤寒的心撩拨得发起痒来,他搁下批奏折的笔,一边缓缓搅拌手中热茶,一边以一种怀念语气淡淡道:“我倒是想起今年春天和你一起种下的那棵树了。若新政成功推行、天下得以安定,如此十年之后,我真的想过和你一起归隐山林,去一个有很多树、很多花的地方,静静度过余生。”
仲堃仪先是诧异,随后原本坚定的目光在他和煦的笑容间慢慢柔软下来,那目光悄悄从孟章身上流连过一遍,在他微笑的唇和拍过自己肩膀的手上停留片刻,最后收敛心神,回答说:“那可真是令人向往啊,王上。”
他们就这样一聊就是半天,畅想过那棵树开花的样子,即使连是什么品种都不曾确切地知道。这些对话是如此顺理成章,以至于后来他终于等到那颗只有指头粗的树长高长大至可以为主人撑起一片亮荫,也看清了究竟是一棵什么树,他等到把那捧灼灼芳心奉予故主的坟前,却不敢告诉他,其实当时他们无论是谁都从没想过,有朝一日竟会分别。
从通事舍人到上大夫一路升上来,仲堃仪多少次随王伴驾,他们形影不离,万古春色也嫉妒两双同样年轻的眼睛,那时君臣志同道合、一见如故,以为彼此是一样的,从未有过丝毫怀疑。仲堃仪想,他的王上隐忍和顺却也不乏少年的意气和坚韧,虽然在思及后来发生的事情时,这种自信难免就就让人心酸。他忘不了孟章灼灼的目光,或者说最开始记住的便是那双也清澈也忧郁,却因为撞见自己在学宫门前侃侃而谈的身影,忽然明亮起来的眼睛,他们在四目相对的那一刻看清彼此的野心,少年君王挥一挥手,青影蹁跹,在一年里最好的时节,而他从彼时起就发誓将为守护那片袖底春色而与满室虎狼争斗周旋。
可是从何时起,为他明亮的却也因他柔软甚至暗淡了,他说我是有远大抱负,但是现在比起争天下我更想让你平安。
可是仲堃仪想,他不要这样。
他不要他受一点委屈。
他是个王啊。
他们的心分明也是一样的,炽烈,而抛弃的时候也同样决绝。后来他甩袖离开,只留给对方一个茕茕背影。
他多厉害,曾经以为可以两全,怎么最后竟是,箫心剑名都负,故人故国不在。
他以为自己确实抛弃掉了许多东西。
君王的寝殿里寂静得连烛焰摇动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衬得孟章细细的咳嗽声更是刺耳,仲堃仪就站在那些厚重帐缦间的暗影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盯着他,面容是一样的苍白如纸,仿佛那些从床上那人指缝间淌下的鲜血,原是从自己口中呕出的一般。是时候离开了,他想。他所敬慕的君王眼里的春天,已在一阵阵冰冷的穿堂风中应声枯萎。
他瞥见那人垂在床沿的手,他曾经用它轻抚自己的肩膀,亲为披衣,也探查过那身因他而生的伤口。仲堃仪至此才迟迟地想起来,那时自己其实有过渴望,抓住它,再贴上自己不知从何时起已然风霜盈满的脸颊。他从那时没能握住,以后永远都不能握住了,即使提起往事,也说不清是不堪还是不必回首,再睁眼,之间少年曾经明媚的笑容,如今随着那双因咳血而紧皱的眉头一起,如玉如瓷般轰然碎裂。
同时死去的其实也有仲堃仪自己的一部分。
仲堃仪离开天枢国是在一个夜晚,他不回头,但耳边声声是马蹄踏碎寒夜,而天地到处都是他的故国。他不回头,他后来到别处建立起一座草堂,一次次在自己的门生面前振臂高呼,眼神锐利如刀。他以复国的名义隐晦地想念着自己的故主,又一次次告诫自己这不过是虚伪的自我感动,在这个时候他的神色会变得更加冰冷,宛如许多年前他发誓要拔出三大世家这三颗盘根错节的毒瘤,如今成败功过都成过眼云烟,只是他自己心里不肯过去而已。只是他其实明白,那点哪怕隐晦的想念其实是真的,可也只有想念、只能想念,如此而已。
天枢国亡后仲堃仪带领一众门生归隐于山林,实则暗中活动,欲谋天下。可毕竟目之所及处,还是一片青青山色,恍然间他也会有种错觉,这和当年学宫门前明丽春光也并无二致。
山林么……
他想起孟章曾经和他说过今后的打算,毕竟才十六岁的少年渴望有朝一日和他一起归隐山林,他抬起头朝他似乎轻松但也落寞地笑,好像知道于他们来说这不过是遥不可及的梦,而自己当时是怎么说的呢,仲堃仪眼神放空,当时场景历历在目:他说王上,无论多么遥远,我一定会陪您走向那个属于我们的终局。
如今终局的模样已然明了,却不是当时他们向彼此许诺过的,如那颗春树般充满希望的青葱,而是一片连绵无际的霜雪。离开天枢后的第一个冬天里仲堃仪独坐草堂,从行囊里抱出一把旧琴,对着萧萧风雪弹奏起来,弦音生涩而声声如泣,被寒风削得凄厉,他却久久没有停手。还记得当初君臣初有二心时,孟章曾在寝宫里踱步,面色晦明不定,说我想让仲卿为本王弹奏一曲,现在看来应该是不能了吧。仲堃仪已经想不起来当时自己是如何回答,或者根本就是无言以对。
但他现在其实很想告诉他的王上,我当然愿意弹琴。只是你听错我了,我的琴声从来只是杀伐之音,为烽火列国,为天下生民,是这样远的东西,我不会,也不能为你弹奏。
于是他野心勃勃的眼睛里容不下一个青衫少年忧郁清瘦的背影,可曾几何时他发誓要手握权力,其实怎么不是为了护住那位势单力薄却依然坚定地挡在他面前的王上。他想为他去争斗你想遂他国泰民安的愿,他不知道他最后万事成灰所愿唯他一人平安,只是无论哪个承诺他都没做能到,无论是他还是自己,终究还是辜负了。
但这本来就是他早就认定好的事情不是吗?
怎么回过神来自己弹拨琴弦的手已然停下,指尖被勒得发痛,仿佛那闪着银光的细丝其实是一把杀人剑。
天地一白,茫茫大雪将兵戈之音和切切私语都一视同仁地淹没,除了这似乎永远不会停息的风雪,他没有听众。
权力、权力。在后来的万丈美梦之外他一边踽踽独行一边反复默念这个毒药般的字眼,一笔一划淌着鲜红而甘甜的血。在霜雪还未真正磨灭少年青鬓时,孟章曾扬眉断言:反正本王现在大权在握,收拾一个苏上卿不应该是难事,此后仲卿你就是天枢国的上大夫了。事到如今他已经不敢去细细回想,当初被孟章吸引,有多少是为了他作为君王许诺给他的这份权力,又有多少是因为那个十六岁的小小少年本身。他只记得自己曾经在门背后听见这位年轻的君王对着群臣力排众议:仲堃仪的权力是本王给的,要怪也只能怪本王识人不清。那一刻说心里毫无波动当然是不可能。可是他当真能赌得起这个代价么?他当真忍心看吗?冷眼里曾经意气风发的孟章缠绵病榻,他对自己说该离开了,他以为自己心意已决。
之后仲堃仪无数次告诫过自己说我是志存高远我是野心勃勃为了给万世开太平我宁愿踏着故人的尸体都不会改变我的大义,不知道他心心念念的故国其实是那片有着孟章微笑的热土。
但他毕竟还是没能回头。
他是不肯回头还是不敢回头,是不爱他还是不允许自己爱他?世人皆爱看众芳芜秽、少年老死的戏码,在明知初心蒙尘之后,仲堃仪只留给故人一句,可是在下甚是无情啊。可是当真无情吗,无情又为何抚琴或端杯之手频频颤抖,可是也曾后悔吗,后悔又为何留他一人孤独地死在被他抛在身后的天枢国宫中?
这无情是他亲口说的,不动声色又不以为意,可何他还是频频入他夜梦、扰他安宁?多年以来他一直以为是那个含恨而死的孤魂执意缠着他,而在某时某刻忽然也终于顿悟,原来是他自己,久久不肯放他走。
那天夜晚他照例坐在窗前,提笔批示从远方眼线那里传回的密报。案上蜡烛一寸寸短下去,窗外圆月光辉倒比这烛光更明亮些。利落地处理完公务,仲堃仪干脆吹灭残烛,凝望着映入身旁粉墙的那扇竹影。残冬已尽,阶前已经有新鲜的草色漫入薄帘,青翠逼眼,这时才发觉又是一年春。又是一年春么,他脑海里非常应景地浮现出“唯有南山与君眼,相逢不改旧时青”的句子,却一时不知为何回忆得如此自然,仿佛那诗句本就是嵌在自己记忆深处似的。又晃了一会儿神,这才想起来当时他和孟章也有过忙里偷闲执笔共书诗词的时光,在那些围炉畅谈、临风拥月的时光里他说想用这句祝福赠他,不敢说就在“吾国长安”的后面自己想私心加一句“吾王长乐”。而孟章说他写字好看,挺拔俊秀如蒿里孤竹,又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加了一句:现在你也不是孤家寡人了。他们相视而笑的时候仲堃仪当然也会想起自己对他说过同样的话,所幸他们现在都不再是孤家寡人了,可说到底,相伴彼此身边的日子其实那么短暂。
仲堃仪和孟章呢,不是同心人,偏偏做过一程知心友;不做同行人,可是毕竟在寂寥春天里同病过一场。
说起来,那两颗同样孤独又高傲的心,自始至终其实只在梦里真正团圆过。
说起来,一双手提过笔也拿过剑,如今在无人的暗夜里悄悄抚上自己心口,竟然还是会感觉这么痛。
后来那双和他共挽过的手,也写过无数杀伐果断的命令或者阴谋诡计,仲堃仪借着下半夜的月光端详自己修长有力的指节,他没敢问自己,当他也用它在故主灵位前刻他的名字时,会忽然觉得不配么?
刻一刀,想一回。许久没能把他的名字写到最后一笔,其实是大梦不愿醒,其实是好梦不舍得做完。
仲堃仪回想起他和孟章之间经历过的一切,他们怎么都无法理清的纠葛。
落魄天子,寒门高士。
飘摇乱世,知音相逢。
虎狼满室。步步相逼。
丹心病骨,君臣殊途。
国门踏破!千军此去。
吾王殁时……尚未及冠。
他对自己说,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变成这样,他不知道天枢国的解在哪。即使那个答案其实呼之欲出,回想起一路走过来的每一步,都是合理得让人绝望的死局,毫无转圜余地。
不过是,他知道他们不是同路人,但有太多时刻他太想和他一起走了。
——他有太多时刻想和他的王上一起走,但他们毕竟不是同路人。
可是梦不会骗人,心不会骗人,草木摇落的时候他相信自己的心早就随春天一起腐朽黑透,可多年来那种拖泥带水的疼痛其实一直没有停止过。曾经甘愿被他骗的人竟然成为自己最后的心魔,离开故国后的漫漫日夜里,他的生命也冰冷也淋漓,他的脚步也孤绝也不返,他摆脱不了那个人的梦魇,但正是在某夜梦回时,他发现真正无法忘怀的是那个还在爱着的自己,他发现原来只有在梦里反复重现的、遥远到残忍的日子里,他自己才最接近于活着的感觉。
可是,怎么会这样呢。
明明知遇之恩,三拜还清,此后他远走高飞,与他两不相见而已。
他背着行囊趁夜离开故国漆黑的王都,他早已悟彻自己的命运,要将天下人包括自己卷入这场他亲手搅动的风云,从此飘摇而注定有朝一日也亲身溺死于火海于劫灰之中。乱世的尘埃其实已经渐渐落定,分久必合是不容置疑的天下大势,仲堃仪有一双比谁都清透的眼睛,不可能看不清这一点,可是他不肯认命不肯服输更不肯了悟,于是他必须把关于那个摇动他心神的人的一切用抛在身后,以一捧发誓要烧向万里天下的复仇的心火,焚烧殆尽。他是这样想的,那翻云覆雨的手轻轻举起的时候似乎也容易极了,可毕竟还有太多更艰难的事——自己的心火连同整个生命却是因他而起且最终也死于他的怀抱,只是当他终于察觉的时候那怀抱早已轻飘如三秋夜雨,此后留给他们的故事只剩黄叶白头。
仲堃仪早已死去。仲堃仪除了浇酒刻灵,不许自己有任何想念他的机会,可事实是,自己以为死去的那部分,其实永远留在了那个春天。
他入学宫第二年的谷雨祭。
他和孟章合力栽下的那棵小树初长成的时候他回了一趟天枢故址,其实算不上扫墓,只是从今年第一场春雨落下时开始,自己心里就隐隐盘旋着一个强烈的念头,一定要从那棵树上折下它绽开的第一朵春花,奉于王上的坟前。他也的确那么做了,其实一路上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天枢,孟章,这些字眼虽然也被后来的自己反复提起,真正的它们却早如旧年梦境般久远而难以寻觅踪迹。这大概就是现世报吧,仲堃仪心想,作为一个心比天高、志在盛世的寒门谋臣,自己算得上是徒然在孟章那里蹉跎许多年,除了开端美好,后来一直渐行渐远,最坏的故事和最好的爱情就这样缠杂不清,汇成堵在人喉头心口的模糊。于是纵然他一直记着门前那片青青柳色,究竟是因为怀念那些无情但动人的春光,还是惆怅惜别,在扑朔的命途里都无从得知了。
他们谁都没说出口,关于岁月缝隙里被点滴遗漏的,彼此心中那点横生枝节的旖旎。
他是到那天夜里又梦见孟章时才发觉故事远远没有结束——仲堃仪多无情,梦里也只会低垂着俊朗眉眼,笑容里有温凉的寂寞,他以一种自嘲语气说我是罪大恶极我是背信弃义我宁愿你从来没爱过我,他当然不肯承认那是因为他不想让他痛苦,正如他同样万万不会说我其实还是希望你能记住我当年尚未失去初心的样子,即使连我自己都以为我早已弃之如敝履。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我不知道。
……你也不会记住的吧。
他亲手掐断希望却又藕断丝连地怀着隐秘期待,就在这种纷繁情绪的浪潮里他不合时宜地想起那句,他们都用言语眼神动作对彼此说过无数次的:所幸如今你现在并非孤家寡人。最后他们还是殊途陌路、背道独行了,他们还是都成了孤家寡人,只是在梦里卸下一切心防,不可避免地念及往事时,只剩下满心的怅惘:怎么还要相遇。偏偏还曾相遇。
相遇那时少年曾无比坚定地说仲卿是本王亲自选定的人于本王是独一无二的,后来从各种意义上却变成一句,要怪也只怪本王信错了人。他没怪过他。而仲堃仪宁愿他恨他,在这种微妙的错位中他借着梦境说我们原来都看错了对方,但在那之前同样也都不敢面对真实的自己。我又该怪谁呢,一片相思并无去处,一往而深却并非不知所起——情动那刻或许该怪那日春色太好,学宫门口草叶上残留的雨珠都新鲜得像你的眼睛,后来在被腥风血雨浸透的残生里我曾无数次恨那个场景,可是如果重来一遍,却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吻上去。
我想说其实我最眷恋的还是你清清一眼,触不可及。
这是我们的现世报。
“我们回天枢吧。”
梦里孟章手持一枝灼灼春花,仲堃仪白日里刚给他扫过墓,不可能不认得。他的面容依旧和春色一样明丽。在这个世界上唯有死人饱享永恒的年轻,其实梦外的仲堃仪也并非苍老,只是他因为疲惫,总疑心在孟章眼里自己已经大不如前。
少年温和地微笑,在梦里他们之间隔着一层薄雾,他的眉目仿佛以月光塑成。他说我不怪你,我知道你心不在此,但还是,我们回天枢吧。
可是仲堃仪又该怎么和他说呢,他们再也回不到天枢了。
于是他的目光只最后一次落在他的怀中,青青衣角缠裹着花枝,他们一同种下,又疏于照管的,竟也独自开花,又引他将这迟来的春天的礼物送回那人身边。只是这还有什么意义吗,我又该和你说什么呢,仲堃仪一边顺理成章地觉得荒唐,双手却一边不由自主地抬起,说不清自己是想要从他手里接过那枝花,还是只想抚一抚他不堪重负了一辈子的双肩。可是梦里他终于也轻盈,身化月光和雾气,在他触碰到他的衣袖之前就飘然消散,于是就像很多次他用来描述他们之间故事的那句话:他什么都没留住,什么都是辜负。
仲堃仪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流泪,原因不明。但他毕竟得到了一个答案,于是心下十分了然,如清明月光铺地,眼神却恰好相反,迷惘得仿佛初次苏醒,面对这个没有孟章的世界。
他莫名其妙地想起梦里自己最后一眼,他怀中那点灼灼的血色,仿佛真是从心头呕出的一般,和他,和他们的生命相连。
原来是一株桃花啊。
——怎么偏偏,是一株桃花呢。
港黑时期
意义不明的个人xp产物
喜闻乐见的中也女装
——在牵着你穿过的暴雨里,全世界都安静。
月黑风高夜,放火杀人天。
十五岁的中原中也第一次跟随搭档登上这艘豪华游轮,调查港黑内部某位下属私吞货物的事件。透明大门缓慢旋转,折射出令人目眩的彩光,他在踏入舞厅前对着那扇玻璃最后整理一下自己的发辫和衣裙,深吸一口气。
……也不知混蛋太宰是打的什么主意,非说自家小搭档年轻漂亮适合女装,听闻这次他们要清算的叛徒是个好色之徒,便让中也化装成某位小姐,把任务目标钓出来。
中原中也对此表示,这种好事你太宰治怎么自己不去做啊。那该死的家伙却只伸出手指轻轻勾起他的橘发,一边玩个...
中原中也对此表示,这种好事你太宰治怎么自己不去做啊。那该死的家伙却只伸出手指轻轻勾起他的橘发,一边玩个不停,一边笑着说毕竟中也的身高只有小蛞蝓那么点,扮演玲珑精致的小姐是再合适不过啦,中原中也就气得无话可说了。
“当然,作为人生理想是与美丽的小姐殉情的自杀主义者,我不会让这艘船上的任何一位美人落单的。”
中原中也知道他的意思不过是“作为中也的搭档我会跟在你的身边保驾护航”,可他非要用这样恶俗的方式说出来,惹得他当即翻了个大白眼。
彼时他还不知道,这位心思别扭的小少年立起承诺来,固然语气风流神色旖旎,让人看三眼便忍不住在心里怀疑三次,可字字句句确实是他为数不多的真心,全奉送给了破天荒爱上的眼前人。
总之中原中也腹诽一阵,收拾好思绪踏入舞厅。就在转身之前,他装作不经意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那位西装翩翩的年轻人,那家伙正立于自己身后不远处,端着一杯金黄色威士忌,和真正的陌生小姐谈笑风生着。可恶,还真是个不抓紧一切机会拈花惹草就誓不罢休的混蛋。中原中也并不知自己心底涌出的这点不爽究竟从何而来,只是脑海里又不合时宜地回想起他“不会让自己落单”的话,最后决定把他讨厌的一切抛之脑后,专注于眼前的任务。
太宰治推门而入的时候中原中也正被那个身形肥胖的商人缠上,橘发红裙的小姐神情凛冽,眉梢和身段间又流露出一缕恰到好处的妩媚,前来赴宴的众人多是生意场上的熟客,眼前这位格外出挑的美人倒是面生得很,是以他一进门就顺理成章地引来了无数贪婪黏腻的目光,它们像鼻涕一样从中原中也光luo的脊背上滑过,纵然留不下一丝肮脏的痕迹,他心中的厌恶之情却还是得费尽力气才能勉强压住,但那一丝明显的轻蔑还是不慎从眼角泻下,反而如兴奋剂般挑动了人们的神经。
喝得醉醺醺的富商是本场宴会的主角,好胜心驱使他先于所有人出手,盛着殷红酒液的高脚杯在他手中颤颤巍巍,一手给美人灌起酒来,另一手就摸上他腰间蠢蠢欲动,中原中也对此早已厌烦至极,却只能见机应付,一边用尾崎红叶之前教给他的调情话术还算熟练地套着话,一边压抑着因灌酒方式过于粗暴而在自己喉间挥之不去的苦涩和不适。就在闭眼忍耐的片刻,他眼前好死不死又闪过太宰治跟个没事人一样在宴会厅附近闲逛搭讪的场景,距离他和这个不靠谱的家伙成为搭档不过短短几个月,已经知道他满嘴跑火车的德行,心想就算他真的丢下自己不管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直到耳畔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磁性中带着轻佻,轻佻中又自有一种令人心安的低沉。
“抱歉先生,这位小姐今晚有约了。”
太宰治不动声色挽住他白皙胳臂,礼貌但疏离的语气让在场之人都为之一震,刚才那双手还不老实的商人颇为不悦地把酒杯狠狠摔碎在地上,斜着眼睛打量这个年轻得过分的黑衣人:“我盯了一路了,从进门开始就没见她和什么同伴说过话,分明是一个人来的。”
太宰治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个混杂着惊讶和疑惑的神情,他小声反问了一句是吗,不见恼怒,反而似乎在真情实感地因为这件难办的事情苦恼着。中原中也正在脑中飞快思考下一秒该怎么接话,却听见身旁那人轻笑一声,像柔软的云雾飘落,搅散满堂灯光,却因他本就成竹在胸,落到耳膜里时却是掷地有声的分量。
“中也是我的情人。”
太宰治嘴角弯弯,轻巧地说出了从各种意义上最了不得的话。港黑重力使先生的名号在横滨黑道上早就如雷贯耳,方才还得意洋洋的敌人顿时慌了手脚,还想壮着胆子反驳几句,太宰治却一边继续玩味地笑着,一边淡淡地扫了中原中也一眼:“不信?中也,拿出些证据给先生们看看。”
饶是中原中也再怎么迟钝,当意识到那家伙嘴角的笑容在他自己亲上去的时候从玩味成功变回了得逞,就如同之前任何一个玩游戏输给他的时刻在那张脸上看到的一样,他只得在心里骂了一万遍,囿于眼前严峻敌情,还是只好乖乖履行情人义务,在状似温柔地吻上他的时候趁机狠狠在他唇上咬一口作罢。
太宰治颇为满意地悄悄扣住了他的手,在外人看来无疑是热恋情侣间温情无限的紧握。中原中也在一片光影流转间垂下眼睛,恰巧捕捉到他黑色袖口里分明洁白的一小截绷带。被那十根看似纤细乏力但十分稳定的手指握住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原来是微微颤抖着的,也难怪,这是他加入港黑以来第一次执行这么复杂危险的大型任务。好在有太宰治。他羞于承认,但自己心里清楚,当他赶往他身边的时候,一种久违的安心感还是从心底油然而生:太好了是太宰治我们有救了。
太宰治和他温存了一会儿,在放开他的那一刻,眼神忽然变得锐利,那双刚刚还和自家搭档十指紧扣过的手,转眼就扼住了那个肥胖商人的脖子,声音冷静得可怕,中原中也却很容易地听清了被那人藏于优雅外表之下的一丝疯狂:“那么请你说说,敢打我家小狗的主意,该用什么来换呢?”
他认真地用着问句,却没给面前人任何回答的机会,掐着他脖子的手越收越紧,在那人翻着死鱼眼几近窒息的那一刻,却像是忽然失去了兴趣一般,手腕一翻,就大慈大悲地放了手,又回身撩开中原中也的裙摆,手指擦过他大腿时掠起一阵寒风,却分明留下更像是烫伤的触感;中原中也还没回过神来,就见小搭档从自己的腿环处拔出一柄匕首,银光闪动间,干净利落地钉入了那个商人的右掌。
鲜血飞溅,映出太宰治冰冷面容,中原中也熟悉他,混蛋太宰面对这种暴力和杀戮总是难得显出一副病态的兴奋神情,此刻却似乎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他很生气。这便是中原中也的第一反应。是因为刚才用那只手摸过我的腰吗,但太宰那个虚伪的家伙明明比谁都知道何为逢场作戏,是什么惹他动了这么大的肝火?
“我很生气。”太宰治压低了声音,听起来依然凶狠,证实了中原中也刚才的猜测。
总之,随着一声杀猪般的惨叫在看似歌舞升平的大厅里炸开,仿佛收到了信号般,之前早已在大门两侧埋伏好的港黑精锐部队纷纷踹开门冲入舞厅,机枪扫射的声音此起彼伏,像绽开一场急雨,包藏祸心的无良商人胸口被打成血肉模糊的烂筛子,笨重身躯轰然倒地,砸开一堆烂泥般的肥肉。
余党四散奔逃,没等逃出门,喊叫声就被枪口生生截断。这是一场早在计划内的清洗,枪林弹雨中唯有太宰治和中原中也两人安静屹立,黑衣红裙,和夜色正相配。
尘埃落定之后,只剩轻柔的爵士舞曲还在大厅内回荡,像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
似乎是不想辜负这寂寞但实在动听的音乐,太宰治微微屈膝,向偌大舞厅内唯一的舞伴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眼神擦枪走火,灵魂心照不宣,中原中也伸手回应他,神情恢复了这场事变以前的那股子高傲劲儿,可当那双漂亮的眼睛扫过太宰治,定格在其中的真正情绪,细看下来却并非全然如此。
一双银色高跟鞋踩着满地血红的月光,像涉过一场沉默但惊心动魄的风暴。他的裙摆像沉沉的乌云在风暴中心冉冉升起,颜色却是如染透了红霞一般鲜亮,最后轻轻落入太宰治的怀抱。
他们在空无一人的大厅里相拥旋转起舞,仿佛是一种余兴节目,即使全无必要。不知何时窗外忽然开始疯狂下雨,刚经过一场恶战的室内却是一片死寂,于是隆隆的雨声就像被放大了的心跳一样在两人之间回荡。在这样的雨夜里海上泛起大雾,而太宰治坠入他所爱的小少年潮湿的眼睛。红裙单薄,光洁的前额上却渐渐沁出细汗,昏暗世界里他是随意往那里一站就足够入画的风景。
一曲接近尾声,中原中也才如梦初醒般发问:“为什么要和我跳舞?”
他话音刚落,太宰治恰好顺势扯掉中原中也搭在肩头的发辫,发丝拂面间,小少年不由得睁大他无邪的蓝眼睛。贴得最紧时太宰治的发梢轻轻扫过他睫毛,那浓密地遮蔽着的目光锐利明亮得让人根本睁不开眼,他不由得觉得自己好像捉住了一颗最硕大贵重的碧蓝色宝石。
“因为中也,你最漂亮。”
太宰治问中也你知不知道你美极了,他说我当然明白,但这种话从你这种家伙嘴里说出来真是让人意外啊。
偶尔也会有这样坦诚相对的时刻吧。太宰治默默想着。中原中也的头发披散下来后反而显得他的面庞更加英气了,他被他这么一扯,啧了一声,顺着太宰治的手上动作就抬起头来,一双清凌凌的眸子像被水洗过一般。
他们的雾跳着跳着就跳到了外面去,玻璃门一转,爵士曲渐弱,取而代之的是海浪和雨声为深夜里唯独清醒的两人伴奏,此时室外甲板上是倾盆暴雨,但他们都不以为意——不如说这暴雨刚好适合被他们借来冲刷掉满脸脂粉,中原中也卸下先前精心化好的红妆,露出本来锋利而清俊的眉目,甩开碍事的高跟鞋,在海天一色的壮阔天地间纵情起舞。
这才是组织里最年轻美丽的诱饵。
这才是我的中也。太宰治听见他的心在这样说。
即使他并不清楚,自己为何要在他的名字前加上这两个字。
枪口下的鲜血逐渐在他们脚底流淌成暗红的河,纵横如同踏着遍地春樱花枝。似乎是不满于这满目狼藉妨碍了他们的舞步,等太宰治再次收回手臂靠近中原中也的前胸,中原中也就在他的臂弯里贴着对方的耳鬓略不耐烦地开了口:“太宰,你应该给我们找一个更好的舞厅。”
而太宰治定了定神,正色道:“这就是最好的舞厅。”
是啊,还有什么风景比得上眼前的月黑风高、腥风血雨,更适合为两位刀尖舔血的搭档做双人舞的布景?太宰治惯于浪掷桃花和玫瑰,但他们都明白,那些明丽但轻薄的颜色只如雨水般从胸口徒然流过,除了打湿衣摆留不下任何痕迹,而两颗历经百战但仍然空白的心脏,非沸烫鲜血不能染就。于是他们相遇了,于是他伸手,而他坦然接过,争得此夜一席并肩。不需任何说出口的明示暗示,从此两人就默契地交换手腕上的温度,隔着浅浅一层绷带也能清晰地摸到对方喷涌的脉搏,他知他情动,料想自己也应如是。
很快,中原中也就从他的眼睛里读懂了他未曾宣之于口的下一句。
——你就是最好的情人。
对此他当然嗤之以鼻,想起不久前在夜宴风波里发生的种种荒唐之事,脑袋却莫名其妙地发起昏来,两颊也被不知所起的情绪烧成酡红。该怪在舞会上被灌了太多酒么?
“说起来,太宰治你还真够混蛋的,明明可以直接杀了他们,非要和那家伙绕圈子。该说你果然还是改不掉折磨俘虏的嗜好吗?”
“我折磨他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哦。”
太宰治一边说着,手指沿着中原中也的小臂慢慢向上滑行,握住手腕时指尖还在他掌心反复画着圈,带着明显的提醒意味。半晌,他在中原中也的面前低下头去,雨声将他的话音淹没掉一半,“你知道的,中也。”
“我知道你借情人名义占我便宜。”
中原中也迅速接过话头,毫不留情地揭开他的老底,心里却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回味起那个吻,刀光剑影里那个的脸红心跳的瞬间。但他是万万不肯承认的,毕竟作为情人的太宰治纵然有一副漂亮得多么犯规的皮囊,也不会影响他对他的厌恶半分!注意到在自己开口说出这个字眼时太宰治适时地微笑,左右这个话题躲不过,中原中也干脆主动出击,试图扳回一局:“情人?你真用这种恶心字眼形容你我之间的关系吗混蛋太宰?”
当然不。太宰治心想。
他活得过分通透,自认为比谁都更明白人心与爱欲一样肮脏,眼前整个腐烂氧化的世界不过由无数谎言堆砌而成。他本该对此深信不疑,但又发现这一次没法再骗自己:当看见自家小狗差点被那群肥猪玩弄,他很生气。
他的那点恨意是确实的,如中原中也的闯入所赠予他的一切新鲜情感一般,无时无刻不在烧灼着他的肺腑,自己最后却总是张开双臂自投罗网,抵上自己的贱烂生命再次迎接这场酣畅淋漓,即使自己并不确切知道那究竟是什么。爱究竟是什么。
总之想起这些事情太宰治的眼睛总是会生动地燃烧起来。于是舞步一乱,差点在涂满滑腻血迹的地板上跌倒,又被怀中那位舞伴蹙着眉堪堪拉了回来。
当中原中也纤细冰凉的手指第一次因他而回温的时候,太宰治心里忽然摇摇晃晃地升起一个奇怪的念头:我宁愿此刻死去。
明明死亡是一直以来他的求之不得,怎么此刻竟自然而然地用了“宁愿”这样的词语来修饰。
仿佛是一种心有灵犀的回应,中原中也目睹他毫无理由地差点摔倒的狼狈模样,嘲讽话语脱口而出:“想死吗太宰?”
这话分明正中下怀,太宰治笑着逗他:“没错。笨蛋蛞蝓偶尔还是有猜中我心思的时候嘛。”
他这么说着,随即却把他的脑袋按下去不由分说吻上那双薄唇。
——仿佛带着某种必死的决心。
中原中也的眉头皱得更紧,但并没有挣扎的意思——在他的脑海中这个吻便和之前那个略显匆忙的权宜之计连接在一起了,任务结束后以一支未竟的舞曲充当神经紧绷了一夜厚的放松节目,这样的故事后续听起来总归还不错。只是为什么说着想死却又吻他?太宰治多聪明,在他呼吸凝滞的那一瞬中看懂他的一切疑惑,笑容愈发明朗,仿佛一种全盘接纳,也是自己心知肚明的主动沦陷。
他听见他说——
“没错哦,我现在吻你,这是和死并无二致的事情。”
他一边重复着这句十六岁少年还听不太懂的话,一边加深了那个混杂着海雾和夜雨的吻。他的语气坚定,如一位风流的浪子平生第一次对自己所认定的人立下誓言。
你不会明白我此刻心中所想。谈起爱,谈起死,太宰治最终还是选择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可他分明在说谎。
你分明在说谎。中原中也心想。关于那个一直都嚷嚷着想死的家伙,自己是再熟悉不过了。求死之人的眼神本应晦暗得如死水无波,此刻却有来自身后游轮上的万丈灯光倒灌入鸢色眼底,连同着那双眼睛背后的灵魂一起神采奕奕。
——让人疑心那是他十五年苍白生命里,第一次真正活过。
补档
港黑时期太宰治眼盲梗小甜饼
正午的红日把光芒撒在港黑大楼的玻璃幕墙上,顶层办公室内,文件翻页声杂乱而又有序地响着。尾崎红叶双臂抱着伞剑靠在门框上,静静望着正在办公桌旁忙活的中原中也,秀丽的双眉微蹙,神情里隐约流出一丝担忧。
倒不是中原中也工作心不在焉——自家小子自家教出来的,她最清楚不过对方的脾性,无论何时对港黑的事务都是勤勉认真,只是女性的敏锐直觉依旧时刻提醒着自己,眼前的小少年似乎有什么没说出来的心事——他好像少了种平时的干劲和活力,取而代之的是分出了半份心思,安放在了在什么很远的地方。
那样直白的悲喜写在脸上,尾崎红叶不免垂了垂眼角,想着自家孩子看起来张扬洒...
那样直白的悲喜写在脸上,尾崎红叶不免垂了垂眼角,想着自家孩子看起来张扬洒脱,其实一直都是个不会隐藏情绪的人。
她注意到了中原中也座位对面空无一人——太宰治和他的办公位是连着一张桌子的,而现在,中原中也正时不时朝那个空位瞟上一眼,因为没有搭档像平时一样和自己找茬拌嘴,整个办公室都显得冷寂了许多。
“首领,太宰今天怎么没来?”
木屐声哒哒敲响地板,尾崎红叶忍不住朝房间另一端走过去。首领办公桌是空的,森先生正弯腰站在装满洋裙的衣柜旁,旁若无人地和小爱丽丝玩着换装游戏。听见她的询问笑着转过头来,“红叶君还不知道么,前天两人出任务,一卡车炸弹突然被引爆,太宰君眼睛被炸伤了。”
“什——”
尾崎红叶立马捂住嘴,生生截断的气音很好地掩饰了她的惊讶,随即又恢复平静,重新看向正在整理文件的中原中也。这几天她自己一直忙着对加入港黑一批新人的筛选和训练,对这件事儿着实没怎么在意过。而看着自家首领那一脸无所谓的态度,暗暗翻了个白眼,在心里吐槽了一万遍森先生也太不近人情了。
“所以太宰君受伤,您这心态倒是放得蛮稳的啊……”
作为下属自不敢抱怨太多,饶是尾崎红叶觉着首领反应也太平常了点,最后也只飘出来这么一句话。森先生两手捻着一件缀满蕾丝花边的洋裙,旁边小爱丽丝不满的哼哼竟也没显得那么违和——都是见惯的场景了。
顿了半晌,他缓缓抬头,慢条斯理地向身旁这位和服美人解释道:“你急什么,又不是好不了了,只是需要静养三个月,我想着大家工作也忙,就没跟你说,已经给太宰君批了足够的假期啦。”
知道原委的尾崎红叶这才把翻出去的白眼落回瞳仁,她心想这样森先生好歹还有点良心;却见他摸摸小爱丽丝一头金发,眯了眼打量中原中也正在工作的身影,自言自语道:“今天中也君状态不大对。”
“是了,我也想问来着。”尾崎红叶耸耸肩。她早就发现了中原中也和平日小小的差别,这骗得了其他下属,却骗不了把他从小带到大的她。
“红叶君还不知道吧,太宰君可是为了他受伤的哦。”森先生注视着那个忙碌的背影,若有所思道。
尾崎红叶了然地点点头,这么一说中原中也的反应是丝毫不奇怪了。他的工作量好像大了很多,肯定是帮那缺席的搭档做了属于他的另一份。于是两位长辈都没再说话,森先生低下头继续和小爱丽丝玩耍,尾崎红叶则靠着墙,想些关于这两人有的没的。
“首领,今天的工作已经全部完成。”一分钟的功夫,中原中也就抱着一摞文件走过来,低头行礼向森先生汇报情况。
“今天这么快啊。辛苦了,中也君。”他把东西伸手接过来,嘴角不易察觉地一抿——低头时分明看见,中原中也眼里一抹藏不住的忧心忡忡。他简单汇报完毕后还站在那儿没动,森先生便抬头打量着他,是从未见过的一副样子,欲言又止却好像有什么非说不可。
“首领!”猛然开口,三人都吓了一跳,中原中也咬了咬嘴唇,还是忍不住说道,“如果下午没有其他事的话……能否请求您给我批个假期?”
森先生坐在他的办公桌前,双手交叠放在桌上,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中也君这么紧张干什么,努力工作一上午了,本来就是合理的要求。”
他说着拿从桌上拿起钢笔给中原中也签字,心里想着这小子可不是什么偷懒想休息,嘴上不说,他们可是一看就明白,肯定惦记着家里那位多灾多难的搭档呢。
中原中也走出港黑大楼时才下午两点,强烈的阳光扑面而来罩了他满身,被刺得忍不住眨了眼。一上午没了太宰治烦他,清静倒是清静了不少,可总归有点怪怪的,怕是和这家伙的斗嘴打架已经成了习惯,猛地要改过来还不是那么容易。
……所以说自己这么急着回去是要干什么啊!总不会是真想早点去看他吧?!就那条死青花鱼,没了他在耳边聒噪不是该谢天谢地嘛……
中原中也就这样排演着一万场内心戏走在横滨阳光明媚的街头,一边想象着太宰治此时在自己家做着什么——眼睛不便总不能再去找根房梁上吊自杀,只怕别在家里乱走动,如果又做出来什么类似于把自己红酒瓶打翻了的事,肯定饶不了他。
其实想起太宰治受伤这一茬,中原中也心里并非毫无感觉——不能说身经百战,好歹也是并肩战斗过几十回了,大多数时候都是他保护太宰治的情况多,这次却是他冲在了自己前面。说不清是怎样的一种情感,没负到责任的愧疚还是别的什么,虽然太宰治一直跟他说根本不是你的错啊中也,可他还是不敢想象,如果这人真的出了什么事,自己又会怎样。
他还是忘不了那人绷带溅上鲜血的样子。怎么就这么会给搭档找麻烦——他咬牙切齿地想了一万遍。好在最后还是没事,太宰治昏迷了半天,好不容易一醒过来,中原中也就忍不住骂了他一顿,怎么就这么不小心。
他们的拌嘴声回荡在整个房间里。所以说就是这么奇怪,对方遇险时自己急得要死,醒来说的第一句话却还是毫不留情地骂过去再骂回来。
就这么想着想着,中原中也走到自家公寓门前,钥匙放锁孔里转三圈,一开门就听见惊天动地的响动,厨房里传来“砰”的一声,仿佛另一个战场。
“太宰治你给我出来!”中原中也赶快冲厨房里把人拽出来,试图从眼前混乱的场景中捋出这不省心的搭档又干了什么事。地下一堆瓷碗碎片,速食面的汤撒得到处都是,太宰治一脸无辜像,“我都快饿死了,就想着自己弄点什么吃嘛,中也干嘛这么凶。”
“你!给我上沙发躺着去!”
太宰治干脆利落地“哦”了下,俯下身来还准备收拾自己弄出来的垃圾。尖利的碎瓷片割破指尖,“嘶——”的一声轻微地呻吟着。中原中也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皱着眉头说你可省省吧你,净知道给我添乱了。
“绷带呢?”
他拉着不省心的搭档坐到客厅里,一转身跑卧室埋头翻找绷带。自己坐在旁边给他缠绕手指的伤口,太宰治受伤的两眼都被绷带蒙着,而原先半边脸又被遮住,看不清表情,只是嘴角分明流出一抹浅浅的笑意,让人想着若是那上半边脸有眼神,也该是一种接近于幸福的满足。
“中也今天回来得好早,是不是一个人工作寂寞难耐了啊?”
“我看你是想眼睛连着双手一起废掉——再乱动不给你做饭吃了。”
“好吧,我要吃蟹肉粥——中也你买了螃蟹对不对?”
“行行行,那你给我老实呆在这里。”中原中也起身准备去厨房,这家伙现在的自理能力就是个九级伤残,看来自己下半天的假期也要全耗在这人身上了。
太宰治乖乖靠在沙发上仰起头,其实暂时失明对他的影响也没那么大,自己一直就习惯一只眼睛缠着绷带,何况托森先生的福,刚刚加入港黑的时候就被这无良医生拉过去做些奇怪的训练——中原中也也是和自己一起领教过的,比如说把他们双眼都缠上关进小黑屋,靠自己能力打开出口走出来啊……这些都是像他们这样预备做港黑干部的人所必备的技能,以免在紧急情况下惊慌失措。
其实抛开这一切不谈,就算永久失明,对太宰治这种人来说,应该也没什么很大的触动吧——反正自己一直都是挣扎于黑暗泥淖中踽踽独行的人,能否看清周遭的一切又有什么区别,总之不管怎样,这个世界是如出一辙的乏味无趣。
被剥除了视觉的太宰治,更能敏锐地感受到来自中原中也的声响——他不在自己跟前,甚至都握不住他的衣角,可是屋子里全都是他的声音,他在厨房搅拌锅里的蟹肉粥,香气还袅娜地穿门而过。还有他刚才对着自己的说话声,语调轻快有力依然是独属于他的年少张狂,他手指与自己缠绕时的温凉触感,他身上淡淡的橘子香气——
还有那个可供自己回味很久的吻。
想到这里太宰治日忍不住微微笑了,他摸索着起身想要走到厨房去,以便重新加强一下对他气息的确认,没走到一半,中原中也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人没回头,骤然提高的声音就把他吓得缩了半截身子:“混蛋太宰,赶紧滚回去!”
也是,自己的一举一动怎么能瞒的过搭档呢,就算中原中也此时为了蟹肉粥忙得不可开交,他一听身后响动就知道太宰治又想过来作什么妖。
于是太宰治只好百无聊赖地重新踱回去——没办法,自己能否不饿着肚子度过今晚,这生杀大权可全掌握在中原中也手里呢。没了视觉,他反而感到自己的其他感官变得异常敏感——就像现在坐在沙发上,对面是宽敞的阳台,午后的阳光透过落地窗一直洒向他的肩头,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淡淡的光晕里。平静下来就能感受到这种细小的温暖,他忍不住伸手去触碰那些与指尖纠缠着的温度。
前一阵子阳光打在脸上还是那么强烈呢,就算看不到也知道光线肯定明亮得叫人不敢直视,可现在一层层温暖光圈柔和地覆上来,太宰治看不见墙上挂钟,想着现在大概得有三四点了。
他竖起耳朵一听,厨房里中原中也翻炒饭菜的声音突然停了,棉拖鞋擦过地板,那人穿过客厅去阳台上不知道干什么。随即一阵有节奏的拍打声传过来,太宰治顿时明白,中原中也肯定早上晒了被子,现在他这是在收被子了。
一想到港黑杀气凛然的重力使先生也会认真地做这件平常的小事,太宰治就忍不住想嘲讽他:“哎,我说中也啊……”
“又怎么了?”中原中也怀里抱着一大坨被子从阳台往前走,娇小的身影显得有些吃力,半路上又遇到无所事事只会打岔的太宰治,显然有些不耐烦。太宰治站起身来,却循着声音走过去,伸开手臂,准确地帮他托住了垂下来的另一半被子。
“中也真的好贤惠哦。”
“什么鬼东西……”中原中也听闻,恨不得马上把人按在地上捶一顿,不过看在他眼睛手上已经惨不忍睹了,还是悻悻然作罢——要打架也是得趁两人都好端端的时候打,要不然怎么能尽兴嘛。
“不过我是很好奇,你都看不见了怎么还跟后脑勺长了眼睛一样,是真瞎还是假瞎啊……”中原中也朝上托了托晒好的被子,忍不住自言自语道。太宰治半边脸包着绷带,眉眼轮廓却依然清秀,阳光调皮地跃上他的鼻翼,嘴角依然勾着笑,即使看不见,他也能猜出来那人神情肯定是带着一丝戏谑。
“当然啦,因为我一直在看着你呀。”太宰治轻轻开口,“即使我看不见了,也永远认得出你在哪里。”
似乎真的是这样,他们对彼此存在的确认早就超过了感官的范畴。他熟悉他独特的气息,擅长在风里捕捉到对方的呼吸,即使坠入黑暗,似乎也能轻而易举地描绘出那人的轮廓。
中原中也又想起他经常挂在嘴边的,“我了解中也的一切,从一举一动到呼吸频率。”
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中也,我突然觉得,如果一直看不见了也没有什么关系,如果中也每天都这样乖乖的话。”
“又在胡说八道,你要看不见了,我绝对会天天嘲讽你的。”
“啊啊中也怎么可以这么狠心……好歹我也是你的搭档啊!”
“我只是不允许你一直这个样子。太宰,你要赶紧好起来,老子跟你打架还没打够。”
太宰治笑得东倒西歪。
中原中也简直不明白他在乐什么,一手把他从沙发上拖起来,无可奈何地抱怨道:“喂你这家伙,听到没有啊。”
他们就一边熟练地拌着嘴,一边共同抱着一张被子走到卧室里去。这样子实在有些滑稽,中原中也好几次都忍不住上去拉他一把纠正方向,才没让这人晕头晕脑地撞到墙壁和柱子上去。他们把晒好的被子抱到卧室,也懒得收拾了,就头抵头一起歪倒在皱皱巴巴的被单上。
太宰治看不见中原中也此时的模样,但他隔着蒙在眼睛上的一层绷带也能想象得出来,那张清俊的脸庞上亦该是落满了阳光,橘红色闪闪发亮的发丝,就好像窗外酡红色如醉的夕阳。
他像太阳,那么热烈耀眼的一团光芒,让自己总是忍不住想要靠近,可又怕真正触摸的时候会被那烈焰灼伤——中原中也是和自己截然不同的另一面,他巨大的光亮是如此来势汹汹,逼视着自己抬头去直视那无处可躲的炙热,却在觉得周身都要被烤化的时候,由正午烈日收束成了一抹温度正好的暖光,若是黄昏,便是那温柔的晚霞;而遇到黎明,又变成悄悄爬上他光洁额头的第一缕晨曦。
太宰治喜欢看他站在阳台上拍打被子,阳光轻轻栖上棉絮的缝隙,自己站在门口望着,好像他们就是一对普通的恋人,过着最寻常的烟火气儿日子。
“怎么办,中也只请了半天的假,明天后天我是不是得饿死家中了?”
“太宰治你得寸进尺是不?”
“森先生吗?请您给中也君批满三个月的假吧。”
“妈的!老子就算工作也比成天跟青花鱼呆在一起强!”
“是吗?”太宰治缓缓放下手机,用看不见的眼睛注视着他,他双手还搭在中原中也的肩膀上,他能感觉到他,他的一举一动都拥有实感,是他唯一能触碰到的人间真实。突然觉得有那么多方法可以轻易确认对方的存在,有些东西可能不需要用眼睛,不过像现在这种情况——
还是很想赶快好起来,趁自己还没忘,好好看看他的脸……别乱想啊,只是想想小蛞蝓那副样子被自己气得不行的样子,就忍不住觉得好有趣。
“可是中也,我现在都看不见了怎么办?”
太宰治声音轻飘飘,像浮在天空上的云,随时都会被无法预料方向的风雨吹走。中原中也从来未现在这样有过这么强烈的渴望——他渴望着把这人拽下来,拽到自己的怀里,再也不要让他飞出去。
但他并不十分担心。至少此刻,他安安稳稳坐在自己面前,生动的笑容里写着眷念。这种和普通人并无二致的感觉,于太宰治这种家伙并不多见,中原中也心中并无多少惊讶,似乎早就预料到他会如此。
于是他只是弯下腰去,像安抚每一个不安的孩子那样,轻轻拍了拍他的脸。
“我也会一直注视着你的。”
青时
ButbabyI'vebeenprayin'hard
Saidnomorecountingdollars
We'llbecountingstars
——《Countingstars》
最好的还是十五岁。
十五岁的年纪适合做什么呢,普通人上国中,而太宰治和中原中也的功课是踏着鲜血和白骨,与随处可见的暴力为伍,学习在黑手党生存下去。
那年冬天他们接到一个任务,说是要带着一队人马去围剿某个敌对组织的...
那年冬天他们接到一个任务,说是要带着一队人马去围剿某个敌对组织的据点,那几栋破落的房子好死不死地立在很远的山上。
去的时候是个阴冷难耐的鬼天气,太宰治怕冷,一到冬天就喜欢把自己裹在厚厚的大衣里。中原中也则不同,一直就不怎么喜欢穿这种笨重的衣物,也许是年少气盛从不怕冬天的来临,或者只是嫌麻烦,仗着自己体温偏高,穿的还是秋天里的那一件西装外套。红叶姐看到他这副模样有时也会数落一顿,这时候他倒也会乖乖地套上大衣,只是过几天肯定就把它随手甩掉,整个人轻成一阵风。
不过那日的确是被冻了个半死。
任务完成得倒是不错,只是回来的时候下了雪。来时也不知道天气会突如其来地变脸,虽然天空阴阴的的,几天来一直这样,也只当是普通的天冷而已。这雪一下子落下来可真够吃不消了,偏偏手下的人早就根据太宰治的指示换了一条路走,去追捕剩下来的一小撮敌方成员,而这里只太宰治和中原中也两个人,正打算先回去报告情况来着,谁知道初雪就这么毫无预兆地下了起来。
他们的情况都不怎么好。十五岁的双黑尚未磨练成日后完美无缺的搭档模样,到底还是带着点青涩,执行任务受伤是常事。眼下太宰治裹了一身泥,中原中也身上更是带着伤。一路上脚步踉跄,倦意入骨,惯常打打闹闹了却也难得没怎么说话,就算看到了初雪也没什么心情做出些反应。
也许是自己走路实在太累了,中原中也突然伸手扣住太宰治的肩头,使劲往下按了一按,似乎要借一点他的力气。十五岁的他们身高差还没有日后那么明显,中原中也堪堪矮他一个头,这也就轻松地搭上了他的肩。
那次任务称得上一波三折。耗时一天多半,从上半夜蹲点到现在,还全是聚精会神地守着,最后的战斗更是颇为棘手。此时的太宰治其实已经困得要命,突然被他搭上身子,也着实吓了一跳。他偏头去看自己肩上那只手,沾了灰尘血污却依然白皙修长;再看看中原中也,那人摇晃着就要倒在自己身上,稳住身形前发出一丝梦呓般的呢喃。
“太宰,我好冷啊。”
那声音迷迷糊糊的好像要睡着,简直让人相信不了这是中原中也这样的人说出来的。太宰治的眼神一瞬间变得锐利,以为自家搭档是不是战斗过多身体受损,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和头发,确认了对面呼吸安稳,一颗心才重新柔软下来。
他手指停在他的耳畔,指间绕了一缕他依然漂亮的头发。絮絮的雪融化在发丝之中,风照常冷冽,吹着他纤细的发尾在空中飘动,。而四周暮色初合,就像是点燃了一小簇橘红色的火焰。
中原中也这样的人也会怕冷啊。太宰治默默地想,一边伸开双臂拥住了他。果真是小矮子,身材娇小得自己一把臂弯就能抱住。
他的衣服还是有些单薄了,来的时候信誓旦旦地说自己绝对不会怕冷,成天把自己裹成木乃伊的也只会有太宰治这个混蛋而已。不过现在——太宰治嘴角露出一抹得意的笑,中也呀你最后还不是被我抱住了嘛。
“冷的话就来抱着我吧,中也。”
“混蛋……你干什么啊!”
突然被别人按进衣服里面,中原中也嘟囔了一声,不过也只是象征性的抱怨,随后便抵挡不住寒冷的侵袭,往他大衣深处拱了拱——就像一只小狗那样,一边低声地咆哮着一边还乖乖钻进主人怀里——太宰治抚摸着他颈后的头发,忍不住又一次把自家搭档和狗狗做了联想。
“抱一下吧,抱一下就不冷了。”
其实也不单单是中原中也感到暖活,太宰治抱着他竟觉得怀里那个人才是真正的热源。即使手被冻得冰冰的,身上的温度依旧稳定着,衣服穿得不多,那股暖流更源源不断地传到了自己身上。他忍不住把人往胸前搂得更紧了些,中原中也的呼吸压着他大衣厚厚的布料,有点发闷,却是让人有个着落一样的安心。
山风冷硬,呼啸盘旋,好像要把天地间的最后一丝热量都带走。他们脚下的路是坚硬的泥土,匍匐着干枯的荒草,眼下更是结了一层不薄不厚的冰。松软的雪落在冰上,两人搀扶着彼此一步一滑,间或有一发没一发地抱怨着这鬼天气。最后太宰治提议找个背风的地方休息休息,中原中也含糊地点了点头,天色是彻底暗了下来,太宰治的睡意好像也传染了到了他身上,只想着赶快找地方打个盹。
他们靠在路边一处背风的草垛上坐了下来。还没被雪浸透,后背抵在上面倒也不算难受。太宰治一坐下来就忍不住低下头打起瞌睡,这下却轮到中原中也清醒过来了,一个手刀精准地拍在他的脖子上,很不客气地把人吓醒。
“这个时候睡觉你是想死吗混蛋太宰?!”
“唔……在甜蜜的睡梦中死去似乎也挺不错。”
中原中也几乎想要把人打一顿了,无奈地长吸一口气,仰头靠在身后的草垛上,任由风在脸上刀子似的割,听见自己的声音也被风吹得远远的:“我想你应该不会喜欢吹着寒风被冻死。”
太宰治听闻他这么说,睁开眼睛坐得端正了些,又煞有其事地接道:“说的似乎也有道理呢,中也。”
雪依旧没怎么停,白絮在空中浩浩荡荡地飘着。飘着飘着就落在了太宰治的睫毛上,是一瞬锋利而冰凉的触感,把长久以来的困意也赶跑了。
他伸手接住一片颤巍巍的雪花,对中原中也说:“你看,是初雪哎。”
“哈?你才发现吗死青花鱼。”休息片刻后,中原中也嘴边又勾起了一抹张狂的笑。他像他一样伸手去接雪花,远处的山头原先是一片沉沉的青黑色,如今万山载雪,就像戴了好几顶白帽子,将那轮廓勾勒得更清楚了些。
他抬头看见晴朗的夜空,一颗两颗星星被挂上半山腰。平日里在闹市里看不到什么明显的星光——全都被过于灿烂的灯火挡住了。可现在这般看得却很清楚,星星像是好多个金色的针孔,透过这点光亮能看见另外一个夜晚;又像是织成了一张密密的蜘蛛网,每颗星都在风里颤抖着。敢情就算在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也有这样一幅摄人心魄的景色。
太宰治有些痴地盯着头顶的星空,又让视野被雪浸满,朝着风轻轻发问:“为什么人们要庆祝初雪呢?”
“大概,是因为一种仪式感吧。”中原中也想了好久,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在点燃之前这样回答道。
“来来,分我一口。”
烟雾缭绕中他们隔着山风接吻,暧昧的气息弥漫在清澈的空气里。火星似乎有些太过灼热了,连乱飞的雪花都可以被烤化。
太宰治也不觉得初雪有什么好的,只是那日的景色实在动人得紧,以后年年下雪,便总忍不住想起这一幕——记得他们最后是被港黑总部派来的人接回去的,躺在温暖的车里昏昏欲睡,歪着头枕在对方的身体上,闭眼之前太宰治还伸出手去,无意识地拉了一下自家搭档的小指,那里残留着雪的气息和血液的温度。
中原中也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背,迷迷糊糊说一句:“好啦,我们这不是回家了嘛。”
某一年的情人节贺文
“中也你说,我们俩是不是太惨了点?”
太宰治趴在床上,四仰八叉的样子像条章鱼。他把脸埋在枕头里,闷闷不乐的声音被厚厚的布料压住,听来更添了十二分的委屈。半个身子盖着薄被,一段白皙的腰身露出来,这副模样放在谁眼前都算是撩人得紧,可惜此时旁边坐着个中原中也。
他那忠诚而不解风情的搭档,正粗暴地把他身上的绷带解开,涂好药再缠好——他手指拂过的地方一片殷红,伴随着手上的动作,那趴在床上的人不住倒吸着冷气,还时不时地抱怨着小矮子下手太重了。
中原中也听太宰治这么一说,习惯性地想说“谁叫你自作自受”,可张了张嘴到底也没能说出口:虽然太宰治这副要死要活的样...
中原中也听太宰治这么一说,习惯性地想说“谁叫你自作自受”,可张了张嘴到底也没能说出口:虽然太宰治这副要死要活的样子不仅麻烦还很是让人讨厌,可他得承认,他这是为了自己受伤的。
这事追根溯源也说不清是谁的错了。
中原中也倒是一点话也没讲,他向来忠心耿耿没什么放假和工作日的区别观念,火速冲回公寓收拾东西做准备工作,可太宰治心里十万个不愿意了,心想着老狐狸说话还是这么假惺惺,随即手里又被他塞了一袋子金平糖聊作补偿。
“太宰君,在外地也要和搭档好好相处哦。”
太宰治一脸沉默地盯着笑得灿烂的黑心老板,又低头去看看那袋说不定是爱丽丝挑剩下的糖果,满不在乎地扔了一口到嘴里去嚼得嘎嘣脆响,再装模作样地朝老狐狸回以一个同样灿烂的笑容。
和搭档好好相处?您还真是处心积虑呢。
“喂,老狐狸真不把我们两个当人看,就知道剥夺员工的假期。”
坐在飞机上,太宰治还小声跟中原中也嘀咕着。他身边的人专心致志看森先生发下来的作战计划,那样子在太宰治看来蠢透了,跟每天早上横滨街道两旁水果摊子上见到的那些看报纸的老头子没两样,就差带个老花镜吭哧吭哧地凑上前去。对,就是讨厌。
中原中也抬起头来,把手上的资料册往他头上一按:“对首领尊重点啊混蛋太宰。何况什么假期不假期,你就没认真工作过。”
要不是两人还在飞机上,这副场景怕又不是要打起来的前兆。
他把脸凑过去,纤长的手指捣了捣他的脸颊,试图把那笨蛋的头扭过来:“中也中也,你别光看着资料册了,你也看看我。”
“看个鬼哦,自己看去。”笨蛋摆摆头逃脱了太宰治的围追堵截,心里暗骂每次出任务太宰治都是这副德行。他合上手里的资料册,想了想还是还好心地提醒了他一句:“赶快在飞机上睡一会儿,等到了目的地不一定能睡上安稳觉了。”
“睡不着。我要和中也说话。”太宰治看他好不容易放下了那乏味的册子,兴致勃勃地开始糟讲一气:“你知不知道白色情人节?”
“嗯?那是什么?”
“哇哇小蛞蝓果然就是笨啊,连人类的这个节日都不知道。”太宰治好像抓住了他弱点一样得意洋洋了起来,划拉着手机翻到那一页日历就给他看:“你说倒不倒霉,三天后我们还在欧洲出差,所以说居然要和中也一起过,实在是太恶心了。”
“你可闭嘴吧,省省力气等战斗的时候用,别想着又要我给你收拾烂摊子,每次都这样,简直烦死人。”中原中也把头靠在椅背上打算养精蓄锐,闭眼前却又忍不住好奇地问了问:“太宰,白色情人节是干什么的?”
太宰治眨眨眼,露出一个堪比恶劣的笑容:“是可以尽情捉弄小蛞蝓的日子。”
然后他就听见身边的人颇为不屑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耳畔传来飞机起飞时单调的噪音,来不及欣赏一下窗外云蒸霞蔚的风景,他们就靠着肩膀一起沉沉睡去。
他们要去的城市地处北欧,蹲在欧洲版图的某个犄角旮旯里,异能力者的作乱却严重到让千里之外的港黑都头疼的地步。飞机落地后他们收拾东西往机舱门走去,站在舷梯上,冷冽的风一个劲儿往太宰治脖子里钻,像个并不温柔的拥抱。中原中也站在他前面三步远处,两人之间隔了挤挤挨挨的人头。正想朝他喊一句中也跑慢点等等我,却见那人逆着人潮向自己伸出了手。
太宰治愣了一瞬,笑着一把握住那只漂亮的手,中原中也的手比他自己的暖和多了,温度从指尖一直攀附到掌心,他任由那人牵着自己走,在人群里穿行着。突然就想起似乎以前两人不管一起去哪儿都是这样——中原中也负责在前面开路,不管太宰治被挤得东倒西歪,他也能在人群中第一眼找到他,然后稳稳地牵着他走过庞大的人潮。
一下飞机,太宰治就开始抱怨着这里的鬼天气——时至三月份这里居然还在落雪,路上的积雪被疾驰而过的车辆踩出一道道肮脏的轨迹,到处是阴冷难耐的风,好像冬天并未过去。不过街道两旁路过的店铺里已经初具了节日气氛,各色节日巧克力和花束正有条不紊地摆放着,等到情人节真正到来那天应该是更加热闹。
嘛,看着就无聊。太宰治眼光轻轻巧巧地扫过那些花里胡哨的橱窗,又落在中原中也那头颜色鲜艳的头发上,心情突然又明快了起来,只觉着若是捉弄中也的话,这个节日还有点意思。
“嘶——好冷。”
遥远的天际隐约有座被云雾遮盖起来的雪山,不知道从哪里刮来的冷风呼呼地吹过耳侧,太宰治被冻得在原地跳脚,外套下摆随风在空中挥舞。中原中也嫌弃地看着太宰治那副有如缩头乌龟的样子,松了手替他理了理衣领和围巾。
“唔,中也对我真好。”
“你最好别冻死了,不然我得一路背你回去,你还比我重,不划算。”
两人的配合一如既往的默契,任务按计划进行得四平八稳,不过也没能提前个一两天。等到情人节那天——也就是今天,两人果然还得呆在这里,一堆事儿没做完,任太宰治呼天抢地也没的办法。
这一天傍晚,他们刚解决了一堆麻烦的异能者,太宰治和中原中也信步走在街道上,两边飘来阵阵花香,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指着一家盈满花束的店铺,突然就拉着中原中也的手跑了起来,说是要买玫瑰花送给他。
“哈?太宰治你脑子没坏吧,还是几天没自杀闲出病来了?!”
“中也说什么嘛,我好好的,只是一想到你拿着玫瑰花那副恶心的样子,我就忍不住高兴呢。”太宰治欣赏着中原中也那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一边睁着亮晶晶的眼睛说瞎话。
中原中也切了一声,嘴里嘟囔着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却也只能被他拉着走——毕竟不答应的话,一哭二闹三上吊这种事太宰治又不是没做过——他的上吊可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没少让他头疼过。
“太宰!”
他们就是在那时被袭击的。
抱着一束玫瑰的太宰治闲闲转身,不用提醒也意识到了什么情况,朝他这里飞速赶来,抢先一步抱住了中原中也往旁边闪退。饶是常说自己作战计划从没出过错误的太宰治,也没事先预料到那群刚被自己两个打退的敌对组织异能者,会好死不死地在这个时候卷土重来。
首先听到的是店内水晶灯被子弹打穿的破裂声,伴随着刚才那位小姐的尖叫,太宰治手里的玫瑰悉数碎成残瓣——顾不上那么多了,中原中也用力抱住太宰治的腰步步闪躲——那家伙一开始就挡在了自己前面。袭击者从窗户冲进了店里,他们无路可退,在柜台与桌子间周旋了一小会儿,费了老大的劲才破门而出,沿着街道一边逃奔一边回头反击。
事出突然,两人也不记得中间的过程怎样,不过幸好敌方的残兵败将也是穷弩之末,反正最后总算是逃脱了出来。当中原中也用重力碾碎最后一个捣乱的异能者的时候,他们终于跌跌撞撞回到酒店,上楼开房门,筋疲力尽地倒在床上。
中原中也喘着粗气调整了一下头部,一转头看见睡在他旁边的搭档就开始低声惊叫:“太宰!”
“小蛞蝓吵什么,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把你怎么样了……”
太宰治原本睡得跟头死鱼一样,被他这一吼直接从床上蹦了起来,却又低低呻吟了一声重新倒了下去。中原中也把人身体翻转到自己面前,神情严肃地盯着他腰腹部的一滩血迹:“是那时候被打中的,吗。”
“不然呢,小蛞蝓不心存感激还这么板着脸对我,真是无趣。”太宰治懒洋洋的声音与平时无异,中原中也顾不上跟他拌嘴,吊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动作熟练地解开绷带查看他的伤口,又确信只有这一处伤,随即暗暗松了一口气。
万幸,太宰治的伤势看着可怕其实没那么严重,子弹没有留下皮肉里,充其量也就是一处面积有点大的擦伤。酒店里自然是没有医药箱之类的东西,幸好他们两个这种情况遇得多了都会自己准备,中原中也起身从行李箱里拿出工具材料就开始给他处理,尽量把动作放到最轻最柔,可时不时还能听见那人在自己耳朵边上长吁短叹,让人心烦得很。
“中也就不能温柔一点嘛,我本来就怕疼……”
“要么你自己搞要么就他妈给我闭嘴。”
“中也我这可是为了你受的伤,快想想怎么报答我,以身相许如何?”
“我回去之后把你打一顿作为报答还差不多。”
“哎中也,你看现在我们俩这样,像不像妻子给作为将军负伤回营的丈夫包扎——痛痛痛!”
还没等他说完,中原中也在他腰际的肉上不轻不重地拧了一把。太宰治夸张地大叫起来,那人则干脆利落地合上医药箱的盖子,看着太宰治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哼哼,笑容可掬地回道:“抱歉,一时手滑。”
“中原中也我要告你谋杀亲夫!”
“谁谋杀谁啊混蛋太宰!”
“首领说了,明天横滨的港黑成员会在机场接应我们。”
“不会吧,这么早就回去了?我还没和中也在这里玩够呢。”
“不是你说讨厌这里糟糕的天气吗……”
太宰治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在港口黑手党一起工作的同事和下属是很少能亲眼看到中原中也抽烟的,顶多是晚上约上他们几个去酒吧里喝一杯,偶尔才来上一根。而此时他低头埋在灰白色的烟雾里,玲珑的眉目被云遮雾绕起来,浅浅覆在身上的光影一半明媚一半阴郁,唯有那双冰蓝色的眼睛还是那么熠熠生辉,如蓝宝石折射着闪烁的流光,只是那目光衬在明明灭灭的星火上方,怎么看都透着点忧郁。
太宰治看着看着就凑上前去,他不抽烟,但喜欢烟草的味道——尤其是中原中也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淡淡烟味,夹杂在他所熟悉的血腥中,有种令人平心静气的奇怪力量。中原中也瞥了他一眼,伸手拦住:“小孩子不要闻。”
“喂!你搞什么啊,谁是小孩子了!”太宰治不依不饶地叫着。
“我还比你大两个月呢混蛋青花鱼!”
于是太宰治倒在床上继续哼哼唧唧,他无聊地看着中原中也把烟抽完,然后一把攀住他胳膊,语气可怜巴巴:“我饿了。”
“这么晚你要我上哪儿给你弄。”
“我不管我是伤员中也就要负责去买吃的!”
“你随便点个外卖不行吗真是烦死了!”
“不——要,我想吃第二个路口街角那家咖喱店的蟹肉咖喱!”
……记得还挺清楚。这家店是他们来到这里后吃的第一顿饭,当时太宰治就啧啧称奇说北欧小国也有这么美味的螃蟹吃,好像对这里的天气也少了些厌恶。中原中也反应平平,只没想到太宰治吃了一顿还念念不忘。
他无奈地看着翻来滚去近乎撒泼耍赖的太宰治,虽然还是烦人得可以,可他也得承认,这人的伤的确是因为自己弄的,只是嘴上实在没法对那条死青花鱼说出来“谢谢”这样的字眼,他深吸了一口气起身拿包:“在床上躺着,我买完吃的回来。”
太宰治把头埋在被子里闷闷地“唔”了一声,听着他关门下楼的脚步翻了个身,外面的天色是彻底冷透了,他目光无聊地从天花板转到房间窗户,窗外影影绰绰映着一座雪山——是初次来到这里时视线怎么也绕不过去的那座。
这座城市突然开始毫无预兆地下雪,三月份的雪着实罕见,太宰治躺在床上怀想着千里之外横滨该是怎样一场春光,他们此时所在的地方还是冰雪覆盖的异乡——他想着想着就莫名有点担心中也,记得那小矮子临走前没穿大衣,虽然他素来不怕冷,可这样的天气,又刚经过一场缠斗,怕是也不好受。
没有中原中也在自己旁边吵吵嚷嚷,房间里一静下来,太宰治就感觉自己身上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了。他伸手摸了摸那人替自己重新缠上的绷带——中原中也的手法的确是不错,虽然那时自己不住抱怨他动作粗暴,实际上根本就没怎么疼,他眼前又浮现出那双在自己身上不住游走的、白皙温暖的手,突然就贱兮兮地想再让他来一次。
算啦,那家伙要再往自己腰上掐一把……可怕可怕,自己可是最害怕疼了。
太宰治无以解闷,从身下衣服口袋里掏出那袋金平糖——森先生临走时送他的东西,精致的小袋子里却已经空了,这才想起这几天来自己有事没事就抓一把吃,现在肚子饿了却只能眼巴巴仰仗中原中也什么时候回来。
嗯……说起来也好想吃糖啊。
听着窗外雨夹雪疏落落的声响,太宰治迷迷糊糊合眼睡去,直到被一阵突兀的开门声吵醒——他揉揉眼睛看向房间门外,中原中也的身影一闪而入,带来一阵冷气冲进房间里。出去了这么久,他该是被冻坏了,不停地跺着脚打哆嗦,肩上全是被雪水染成深浅不一的痕迹,还薄薄覆着一层雪花。不过手里提着一纸袋的东西,可是一点也没被雪打湿,还好好地冒着热气,怕是一路焐在胸口带回来的。他搓搓手,把食物放在桌上。
太宰治想了想,伸手把自己压在身下的黑外套扔了过去。中原中也敏捷地接住——就像他们之前无数次接过对方扔给自己的匕首一样——然后往身上裹了裹,那件衣服在他这里有些过于大了,可太宰治还是觉得,就算自己的体温过于寒凉,也能给那人带来片刻温暖吧。
随着他朝自己走过来,太宰治往空中用力一嗅:“你是不是从花店里滚了一圈啊,身上怎么那么香。”
“天天说我是狗,我看你才是狗鼻子。”中原中也裹紧衣服,把手放在面前使劲呵气,身上稍微暖和了一点,就一边把买回来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蟹肉咖喱香气扑鼻,在暖黄色灯光下闪烁着油光,太宰治一眼看去,目光一下子就亮了。
他又掏出另一个盒子,里面装着亮闪闪的金平糖。
他真的带回了他心心念念的甜食,虽然知道是巧合,当太宰治仰头注视那张俊美面容,橘红发丝衬着白皙脸庞,依然觉得他如同神明一般,令自己的隐秘心声在他面前无所遁形,而属于那颗心脏的一切渴望都由他稳稳托住,从此他太宰治不必再带着那些没有着落的破碎思绪在这个世界上流浪。
太宰治听话地张嘴,清淡的香气从他喉头滚落,连同中原中也脆生生的话语,从耳膜到心底震荡起嘹亮的回音。
“满大街都在卖玫瑰花,我想,你或许更喜欢吃这个。”
夏夜。两人刚刚出任务回来,满头大汗地站在阳台上吹风。窗外是无边漆黑翻涌,这个点儿街道上的路灯已经开始寥落,而下方的万家灯火更是一盏盏熄灭。从海边吹来的风带着点独属于海浪的腥咸气息,有一搭没一搭地拍打着两人的鬓角肩头,深蓝色的波涛拍打着月下的礁石,那场景跟无数个夜晚并无二致,甚至从对面看这两人也只是大半夜睡不着起来看风景,根本想象不到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怎样惨烈的战斗。
中原中也两根手指夹着一根烟,一缕白雾摇摇摆摆地从烟头冒出来,遮住了他覆盖着凌乱发丝的面容。他似乎并没有抽的意思,任由那点星火在他的指尖跳动燃烧,鲜艳的橘红色头发和海风纠缠不清。太宰治问他在看什么,他头稍微...
中原中也两根手指夹着一根烟,一缕白雾摇摇摆摆地从烟头冒出来,遮住了他覆盖着凌乱发丝的面容。他似乎并没有抽的意思,任由那点星火在他的指尖跳动燃烧,鲜艳的橘红色头发和海风纠缠不清。太宰治问他在看什么,他头稍微抬了一抬,骄傲地未曾分给小搭档一丝半毫,太宰治顺着说话人的目光向窗外望去,一粒豆大的灯火从海面上遥遥升起,不知道是星星还是别的什么,不过那天晚上整个天空都没有星星出没,那点光明就随着海浪的起伏不断摇晃,大概是海港附近的渔家放在船上的一盏渔灯。就是这么一丝有点儿孤独的灯光,它和近处还没熄灭的路灯相互映衬着,照得中原中也的眼睛也亮了一瞬,就好像那片湛蓝的海洋里也点了一盏油亮亮的金黄色小灯。
中原中也往他身边靠了靠,是难得显山露水的亲昵。他转过头来看他,嘴角并没有笑容,但是眼睛看起来很忠诚。忠诚——太宰治反复咂摸着这个词,发现自己并不能得出一些什么,但中原中也的目光实实在在,蓝色,没有雾气遮掩,是能一道刺穿他腐烂心脏的光。
他感觉那次和以往的任何一个夜晚都不一样,他的双手已经先于他的理智开始行动,就一把抓住中原中也犹带血迹的衣领把他按到墙边,俯下身去狠狠地吻他。那是个极富侵略性的吻,心跳大乱,呼吸纠缠,太宰治明显嘚感到自己胸腔内部的某个部分隐隐作痛,又实在不好推脱于任务受伤。
他在意乱神迷之中撞见中原中也一个笑,不易察觉的,他庆幸自己还是得到了中原中也那个一闪而过的笑容,即使他笑的时候并不是看着自己,而是对着这有些缱绻意味的夜景。可是那个微弯的嘴角像月亮,弯月,由净净的砂组成,躺在天空的背景里。他还是把它牢牢地刻心底了,这月亮伤他心神,却又无处可躲,像把镰刀一样破风割出一个伤口,中原中也就蜷缩在他的伤口里对着他笑,明亮清浅的意味。
于是他想尝月光的味道。
太宰治的右手沿着中原中也的腰侧线条游移而上,经久锻炼的体术高手腰腹的肌肉紧绷而轮廓分明,他能感受到他的身体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的颤动。最后他的手停在了脖颈,虎口掐住那段结了血痂的皮肤上,掌心覆着自己当年亲自给带上的项链,冰凉的金属质感套上外面的黑色布料。左手则是往后背勾住了他形状好看的蝴蝶骨,他骨架生得纤小,整个人就好像被自己的怀抱圈了个严严实实。
他把嘴唇贴近他靠近颈动脉的位置反复摩挲,清楚地感受着淡青色血脉里血液的搏动,中原中也粗重的喘息声和自己的混合在一起,他从未感觉自己离一个人的生命如此的近,近到再往前一步两人似乎就能融为一体。
大多数时候生命对太宰治来说都是毫无意义,一直百无聊赖地游走于这个世界的边缘而与大多数人格格不入。只是回想起他不多的二十年时光,如同一片荒寒的沙漠上点缀着零星的几枚彩贝,那贝壳折射出的光芒却耀眼,睫毛瞳孔皆被烧伤。比如在这样的一个时刻,他和中原中也在晚风吹拂的夜里亲吻,阳台上落入了月光还有那人眼睛里的那一盏灯火,太宰治逼视着那一点光,突然就觉得自己一直坚信的一些东西开始动摇。
这动摇就是潮水下落,狂风迟疑,巨大的白噪音席卷耳膜。他可能耳垂充血,身下的人不太乖巧,先前是一直乱动,夹过万宝路的手指此时捏住他的耳背,回他游遍脸颊的细碎的啄吻。一滴汗水落下来,中原中也无暇空出一只手去擦干眼睫毛,眼睛微微眨动的时候就带了一点好像痛苦的情绪。他停了身上动作,又感觉安静了,宛如潮水狂风的呼吸和衣料摩擦声里,他们风平浪静如同两只偶然遇见的独木舟,可是一直漂浮漂浮也并肩走过那么远,那么远,太宰治听见中原中也开口,在无边静默里他不出声地笑,月光落满嘴角,惹人想要去舔。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耳膜捕捉到身边那人突兀的发问。
我不知道。中也,我不知道。太宰治的手和他的声音一样微微颤抖着,捋了一把面前人的头发。他渐渐收紧手指,无端觉得此时自己的表情应该和中原中也一样痛苦,但很奇怪,这世上竟有那么多自讨苦吃之事。
我不知道。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很低,缺乏信心。这话不知是说给月亮还是大海去听,但他一边说一边十分坚定地伏下身去,中原中也西服散落,他耳朵贴紧中原中也的胸膛,右手还捏着从他身上不小心拽下来的一粒扣子,我不知道,他说,同时把他吻到气息不稳,但是现在中也告诉我了,我要怎样做才能爱上月亮。
某一年的太宰生贺
普通旁观者视角
题目取自于同名电影,与电影内容无关
爱是坚持到底的冒险。
——巴迪欧《爱的多重奏》
四年前的夏天,我又见到了那个名叫太宰治的先生,以及他那位恋人。
那时候我和男友城田刚认识半年,他是附近一所大学的助教。平时我们的工作都非常忙,这一年才好不容易得了空。六月初的时候我向公司申请了半个多月的休假,而他工作的学校正好也没什么事,我们俩便约着一起去什么地方玩一趟。
他一直知道我喜欢虞美人花,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他经常傍晚站在我公司楼底下等我下班,手里执一束艳红色花朵,等我一下楼就急匆匆塞进怀里。我笑着问他哪儿来的,骗我说捡的——真是笨蛋啊,花梗上明明都系着没来得及卸下的丝带。
“好啊,听你的。”
桃叶镇算是个有点名气的旅游景点,不只是桃花,一年四季都有相应不同种类的花开放,我们去的时候是六月份开头,桃花早就落光了,不过夏季主打的虞美人还开得蓬蓬勃勃——这场花期要一直持续到夏末。
城田坐在驾驶座,双手闲闲地搭在方向盘上——车开得不快,风从打开的窗口吹进来,正好把路旁满田的虞美人花晕染得模模糊糊。
我正呆望着看风景,一辆款式时髦的跑车突然风驰电掣般从后面追回过来,颜色是张扬的火红。我看着那车就莫名觉得有点熟悉,它经过我们的时候,从后座伸出一个头发蓬蓬的头来,笑眯眯地挥手向我打招呼。
“伊藤小姐,你也来啦。”
听到这声音我就想起来了,我和他几年前的确是见过的。点头之交而已,不算熟人,好歹认识。他话音刚落,跑车前端就传来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与此同时还能依稀瞥见一抹鲜亮的橘发,在初夏微醺的风中猎猎飘动。
“混蛋太宰你给我收敛一点!”
“中也是吃醋了嘛,干嘛这么生气啊……”
我一听这对话就明白了,原来他也在这里。
城田握着方向盘,不急不躁地等那辆车超过我们,然后颇感兴趣地回头问我:“他们是谁呀,和你以前认识吗?”
“唔,见过几面。你要想知道的话,到了地方我跟你好好说说他们,真的很有趣了。”
抵达镇中心的时候恰是黄昏,乡下的天空比起城市里更加湛蓝,一汪湖泊样纯粹的晴空里,一尘不染地涂抹着云霞。我们在当地一家客栈住下——我们等不及八月份的夏日祭,但六月就有一次小型的庆典排演,这个我们肯定来得及参加,祭典活动流程与正式的如出一辙,就算规模小一些,也是挺有意思的。
这家日式客栈的布置很符合我们的品味,拉开纸门能够看见墙壁上画着金色的凤鸟,幽幽的灯光勾勒出屋内陈设的轮廓。从木格窗棂那里看见外面起伏的青山,不远处就是一条潺潺的河流,典型的乡村风景。
男友在客房的茶几前坐下,给自己倒一杯清酒,我则抱着从楼下奶茶店买来的抹茶小口啜饮。难得悠闲的时光,被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打断——窗外传来挥拳揍人的声音,还有断断续续的骂声和低低的笑。身旁的人被吓了一跳,手里的瓷酒杯都差点拿不稳,而我瞟了一眼,就轻描淡写地跟他说没事。
“就是路上遇到的那一对,八成又是太宰先生想跳河自杀,中原先生把自家恋人救上来,忍不住又揍了一顿。”
他有些惊奇地看着我向他描述着这副画面,问我是怎么知道的,还说那两人关系看上去那么差,怎么可能是恋人啊。
“是真的哦。”我笑着说,“外人都觉得他们是死对头,但是接触久了一定会相信,真的是很相爱很幸福的恋人呢。”
我坐在城田的身边,和他细细地说起两年前目睹过的,他们的故事。
我也觉得奇怪,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不好好活着天天想自杀。而等到真正目睹那家伙时,却着实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
长着一张祸国殃民的脸,偏偏用绷带把脖子和手臂都包裹起来。暗沉的鸢色眸子里看不清楚在想着什么,春光轻打在眼角却又和那张笑眯眯的脸正相宜——只是总觉得那副招牌式的笑容有些不真实。我照例被他执起手邀去殉情,我保持着微笑看他兴趣缺缺地又把手放下,专心对付面前桌子上的蟹肉盖饭。
“中也我没钱了,你再不来我就要饿死啦。”
“滚蛋,早点死掉算了,我才不管你。”
“中也真的这么狠心嘛——你不来我就去找你哦!”
“要知道他们的关系可好着呢。”
我一开始也没觉得这两人关系能好,不过等中原中也打够了,太宰治一点儿不生气,把人家拉到自己面前亲了上去——天啊,就在咱们的店里!我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尖叫起来,身边的人却都各自干着各自的事情,好像早已习惯了这一幕。
我就看着太宰治搭着中原中也的肩膀走出了漩涡咖啡厅,两个人在漫天晚霞中走入外面的车水马龙,看这样子像是要一起回家。中原中也嘴上骂骂咧咧的可还是乖乖跟着他走,我听得真切,下一秒两人就又开始讨论“夜宵去哪里吃”之类的话题。
男友听到这里也忍不住笑了:“那你说他们真的是恋人喽?”
“那你知道中原中也是做什么的吗?”
“港口黑手党的重力使。”我缓缓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茶,“具体的我也不了解,毕竟我那时只是一个普通的服务生,很多事情也是听别人说的。不过干他们这行的基本上都是刀口舔血的营生,中原先生是战力很强的干部,虽然在陌生人看来完全不像。”
“我们几个都隔三差五看到他把想要自杀太宰治从哪条河里捞上来,再往店里一扔——侦探社的另一位社员,叫国木田先生的,就会把人扔回五楼去,两个人一起把这不省心的家伙大骂一顿。”
这种相处模式实在是太有趣,我们对视一眼,一起笑了起来。
“港口黑手党和侦探社是水火不容的关系,但私下里只要太宰治出了事,中原中也必定赶到。有好多次太宰治外出任务时受伤,都是中原中也把他一路扛回来,扔给侦探社的那位与谢野医生,忙上忙下的比谁都着急。”
城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半晌又问:“可是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怎么就对对方恶语相向,甚至大打出手呢?”
“可能这就是他们的独特之处吧。”我把头靠在沙发椅上,“两人的渊源其实很不浅,有次中原先生来我们店里帮他付钱,听见他们吵架的时候讲到“混蛋前搭档”什么的,好像曾经有过很亲密的关系,不过现在两人是在不同的地方工作啦,虽然如此,他们见面的时候还是一点儿都不生疏,该打的打该骂的骂,火药味儿十足。”
“太宰先生有自杀的癖好,谁也不知道这毛病是哪来的。不过每次都会被别人抓上来再挨好一顿骂——十有八九还是中原中也,不仅毫不客气地骂,外加一顿拳打脚踢。可太宰治好像一点都不在意的样子,看见中原中也每次飞速赶来救他,似乎还很开心——谁知道呢,也许他这人就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来确定自己在恋人心中的都为吧。”
“这么说,太宰先生可真是一位没有安全感的胆小鬼。”
“不知道啊,不管怎样我们只是旁观者,他们也不是一般人,猜不透心思的。”
城田在我身边听得津津有味,我则已经感觉有些困了。他顿了一下,又喃喃自语般问道,既然作为搭档曾经在一起工作,为什么太宰先生最终却要离开,又为什么两人各自立场不同以后又能如当初那般继续纠缠下去。
“也许吧。”我把目光放远,窗外的夜色逐渐变得浓稠起来,“毕竟黑手党是个太神秘的组织,我也不知道太宰先生之前是怎样的呢。”
“不过真正的爱意大概是不会因为所处阵营不同就那样消逝的,就像他们,虽然人不在一起了,可还是别别扭扭地牵挂着对方,这就是这对恋人的奇妙之处啊。”
“而我一年后毕业也就离开了那里,加入了现在这家公司——从那之后我就没再和侦探社的各位见过面,没想到现如今太宰治和自家恋人关系还是这么好。”
“嗯,真有趣。”
第二天早上一起来,就发现门把手上挂了一束花,还没有全开,打着卷儿的花瓣上沾有新鲜的露珠。我正好奇是谁送来的,对门闪过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是那位有着标志性橘色头发的中原先生。他罩了一件黑色外套,里面还穿着睡衣,像是刚起床不久;门开的时候还能隐约瞥见他房间里的人影,太宰治坐在床上不知道在干什么,身边一堆乱糟糟的绷带。
“早上好。”他向我挥挥手,随即语气略带抱怨地解释道,“都怪混蛋太宰,昨天非要拉着我去摘什么花,结果采多了,想起你以前和太宰认识,又这么巧住在我们对面,就送了一点来啦。”
“啊,太谢谢了。”城田也起来了,走到门边替我向他们道谢。在中原先生身后,太宰治穿戴完毕,朝我们的方向探头探脑,双眼亮晶晶的:“呀,这么可爱的伊藤小姐要不要和我一起殉情呀?”话还没说完就被中原先生一拳打回了床,嘴里骂着“死青花鱼你有完没完了”,一边砰的一声关上了门,我们两个就只能听见从对面房间里传来的各种撞击声。
城田心有余悸地摸摸头,感慨着他们相处方式的不同寻常,而我则摘下那束花,回身放在房间茶几上的花瓶里,随后和城田谈论起今天的出游计划。
之后的十几天我们就没经常见面过了,不过通过偶尔几次简短的交谈还是了解了他们怎么会来这里——据中原先生所说,太宰治上班就等同摸鱼划水,不管是以前和他在一起还是现在的侦探社,而中原自己平时也忙,现在则是难得有空让顶头上司给批了假,说是要陪太宰治好好玩一玩放松一下,联络一下前搭档的感情。
“不是中也自愿要来的嘛。”太宰治在旁边笑嘻嘻地说道。中原中也气呼呼地白了他一眼,又塞给后者一罐蟹肉罐头:“给,你早上就没吃饭,一会儿别给整胃疼了。”
太宰治笑眯眯地接过去,冲我们挥挥手以作告别,然后揽着自家恋人的腰先行离开了——据他所讲,几天后的夏日祭排演有捞金鱼的活动,他想和中原一起去看一下玩玩——这样幼稚的事情,中原该是不耐,可还顺着他的意一起去了,因为他说太宰治很久以前就想养只金鱼,这次正好陪他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再次遇到他们已经是夏日祭排演的当天,那天傍晚有很鲜艳的火烧云,穿着各色和服浴衣的男男女女从石阶下走过,清脆的木屐声混杂着笑声溅碎在人群里。城田挽着我的手走在其中,我穿着的和服上绘有金黄色的菊花纹路,煞是漂亮,只是衣服下摆有点长,拖在地面上特别容易弄脏,真是可惜了。
路旁的零食摊子上琳琅满目,我们在其中一家买了几个章鱼烧,一转头竟又看见了他们——中原中也的浴衣是火红色的,半边脸被一只憨态可掬的狐狸面具遮住。太宰治站在他旁边,举着一只仙女棒,两人唧唧咕咕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中也还没有玩过仙女棒呢,好可怜。”
他用惯常的语调讲着,尾音是甜的,好像一心想恶心到中原中也。自家恋人早就习惯了他这能气死人的腔调,翻了个大白眼,没好气地说:“你以为我和你一样是三岁小孩儿啊,我才不想玩这种低级的东西。”
可嘴上虽这么说,手里的动作还是无比诚实——中原中也把仙女棒接了过去,他们俩一人一根,举起来看那一团小小的星火,闪烁在夏夜微带热意的风里,和远处开始零星爆出的烟花交相辉映。
零点的时候人群开始爆发出一阵欢呼,大小不一的烟花在夜空中开放,各式各样的图案错落有致。太宰治和中原中也就在我们前面几米处,他们沿着长长的河岸向前走,走到那辆开着过来的跑车旁边,我注意到中原中也不知什么时候摘下了狐狸面具,太宰治背对着我们,车里隐隐传来乐声,混杂着周遭人群嘈杂的言语。
我又听见有谁在说话,橘色头发在最黑的夜里也能猎猎飘扬。
“混蛋太宰,生日快乐。”
这样美好的夏夜里,所有恋人都该尽情享受属于他们的每分每秒。如此这般的祝愿也同样送给他们,虽然不知未来如何,至少此刻,我们都和心爱的人共享着这一片绛蓝色晴空。而月光下虞美人花开得正茂盛,漫长的花期恰似这一路走过来的时光。
——恰似听见夏天在歌唱。
身后万顷烽火今夜且作红帐一抹,
哪管明朝剑影刀光同葬了你我。
——《于归》
高启盛十三岁时撞上青春叛逆期,总是想着逃。京海那么大,留给他哥的只有一方狭小而腥臭的鱼档,留给他和高启兰,从家到学校两点一线的生活,以及因为贫穷而被迫学会忍受的,周围各种人的白眼。旧厂街的一切都颓败,只有根根苔藓精神地长在脱落的墙皮之间,高启强提着一个破鱼篓打开屋外的铁门,因为疲惫暂且靠上墙去休息一下的时候,浑浊的暗绿就迫不及待地舔舐他着他的一头乱发,像一道粘稠得淌不下来的鼻涕。高启盛平静地看着这一切,眼里渐渐燃起一种寒冷的怒火,连忙低下头,用试卷挡住自己的脸。他哥在他眼里是最天底下最...
高启盛十三岁时撞上青春叛逆期,总是想着逃。京海那么大,留给他哥的只有一方狭小而腥臭的鱼档,留给他和高启兰,从家到学校两点一线的生活,以及因为贫穷而被迫学会忍受的,周围各种人的白眼。旧厂街的一切都颓败,只有根根苔藓精神地长在脱落的墙皮之间,高启强提着一个破鱼篓打开屋外的铁门,因为疲惫暂且靠上墙去休息一下的时候,浑浊的暗绿就迫不及待地舔舐他着他的一头乱发,像一道粘稠得淌不下来的鼻涕。高启盛平静地看着这一切,眼里渐渐燃起一种寒冷的怒火,连忙低下头,用试卷挡住自己的脸。他哥在他眼里是最天底下最有能耐最有本事的人,怎么能让他过这种生活。然而他自己也知道高启强是为了他和小兰才去开鱼档的,十三岁的高启盛心中逐渐有阴暗的念头滋长:我替他逃。
这个苔藓一样细小的念头,被一点仇恨和许多爱意浇灌着,也渐渐显示出畸形但难以拔除的生命力。京海的夏天闷热潮湿,高启盛窝在小阁楼上写作业,老式的电风扇不太稳定地摇着,在高启盛的脸上吹出一片阴晴不定的光影,而高启强在他汗湿的后背上轻轻垫上毛巾。哥的手宽大,粗糙,手指和他的嘴唇一样沉默,只有在与他皮肤相接的时候,勾画出些许暧昧的低语,混杂着他的汗水和他身上经年未散的鱼腥气,却让高启盛喉头一动,吞吐下kou|腔中疯狂蔓延的唾|ye。那时候他小,不知道这便是yu|望,正如他不知道自己那么痛恨长在门外墙上的那些苔藓,不合时宜的蓬勃茁壮,有一半是因为它们先于自己亲wen|上了高启强的头发。
从小到大,他放学后去市场里找哥哥,鱼档前高启强总是先在围裙上使劲擦一擦自己在鱼缸里浸泡太久的手,再朝弟弟温和地一笑,拉着他收拾摊位,回家。但是他手上残留的那些湿润,其实每一滴都砸在了高启盛的心上。他哥总对他说小盛你要好好读书才能改变命运,可他们的一条烂命分明是一眼望得到头的破败灰暗,因为常年操劳,高启强看起来总比实际上苍老一些,而高启盛亦有着超越同龄人的敏感和聪明,他在一个昏暗的午后偷偷踏上港口的轮渡,天边闷雷滚滚,几乎抵得过他的心跳。他手里握着一张单薄的船票,蜷缩在船舱里怀中紧紧抵着一个书包,里面的课本全部倒干净了,换上节省下来的几个月的零钱,还有一张高启强的照片。其实之后去哪里高启盛还没有明确地计划好,只知道自己要逃,要出海,挣大钱回来给哥哥花。
但是船刚开不久高启盛就后悔了,伴随着高空中的暴雨终于冲破乌云倾泻而下,一道闪电也划亮他的脸,高启盛的神情在那一瞬间六神无主起来,不是因为他害怕雷雨或者海的那一边未知的未来,是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他不能没有高启强。他离不开他的。高启强陪了他这么多年,他发现自己也像缠绕着大树的藤蔓一样,一旦把那棵树挪走,他的骨头就没了,他的心也空了。脚下的轮船依然在风雨中滑行,可身后京海码头的影子变得越小,高启盛就越慌,总之他还是趁人不注意义无反顾地跳下了船舷,逆着风浪往回游去。
他把自己扔上码头的那一刻已经累到虚脱,手脚抽筋抽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但是闭上眼之前的最后一刻他隐约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高启强来找他,在高启盛爬上岸来的那一刻飞奔过去,结结实实地扶住了他的双肩。高启盛前一秒已经累得跪下去了,高启强为了他跪过无数人,而同样高傲的高启盛第一次低眉垂手就在高启强一个人面前。
他发觉哥哥拎起了自己的衣领,带着愤怒的掌风袭来,那是高启强第一次打他。
高启盛实在是一个很好的弟弟,生活,学习,一直不让哥哥操心,然而或许是因为他好过头了,高启强必须狠狠地把他打醒。可高启盛在那一刻已然走上邪路,虽然他看起来只是专注地凝视着他的眼睛,虔诚地保证我永远不会逃,哥,我永远跟你在一起……我帮你。高启强又是一巴掌甩过来:你不要操心我的事情!小盛,你要好好生活!
哥打了他,但他一点都不怪他的。细密的疼痛在脸上蔓延开来,混杂着浊臭的带着海腥味的雨水,却令他第一次想要畅快淋漓地呼吸。他尝试着把他哥从心里拔除了一下,非但不能,反而令他再也无法动离开他的念头。感激,愧疚,还有一点在密不透风的生活里艰难生长的爱,随着哥的咆哮一件一件砸在他心上,就像一直以来哥手上湿淋淋的生活的痕迹也在他心里下过一场连绵的暴雨。他笑了。
随后那个笑容就被眼前人稳稳接住——高启强不由分说掰过他的脸,恰逢人潮复归沉寂后夜幕降临,满天并不算明亮的星光下,一瓣寂寥的唇忽然捕获了另一瓣。说不清是谁先失控,总之这种事情发生在一个青年和一个少年、一对兄弟之间,当然非常逾矩,然而高启盛默默承受这份不同寻常的感觉,从那股苦涩里品出一丝令人心跳加快的愉悦。其实不太像爱人,最多不过是某种迟来的确认和安慰,然而对于此时的他们来说恰好是最需要的东西——他确认哥和自己一样都离不开对方了。
他们相爱许多年,接吻是一生一次。
那天回到家以后高启强还是很生气,他把高启盛踹翻在地,让他跪在父母的遗像面前反省,自己也跪在他的身边,一只手重重地按在他的头上。他的眼睛和头发都湿淋淋的,像永远也逃不出一片咸腥的海。哥哥干了十年的鱼档,杀过无数条鱼,手很稳,在抚摸弟弟的头顶时,声音却和动作一样颤抖不已:爸,妈,我错了,我没有管好……小盛。
高启盛听见自己的哥哥这样说,一下子又抽噎起来,心里比起悲伤,更多的却是一种危险的兴奋——他回想起不久前在码头边的那个分明越界的吻,他想,哥哥,其实你没有管好的不止我一个人。
高启盛就这样完成了自己一生里唯一一场失败的出逃,像个笑话或者错误。当然后来他很少再问哥为什么我做什么都是错的了,京海人人皆知高家那个二把手是个了不得的厉害角色,一身斯文气质挡不住骨子里的心机和野心,可高启盛自己知道他只是为了哥哥。
许多年前他跪在高启强面前认完错后又听见那人沉重地叹了一口气,眼里似乎也泛起和自己一样的泪光,他说,小盛啊,其实你要远走高飞,我不拦你的。但是现在不行。你要听话。
那些日子里他对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要听话。他们都长了一双漂亮的眼睛,在与哥哥对视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以前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感受到,自己与他共享着这么多这么相同的东西。哥,我最听话了。他在高启强抚上自己的脸的时候轻声回答。更年幼的时候,高启盛每次犯了错,这么跟他哥说,高启强总会嗤笑一声,说你跟我装什么装啊,小盛。他的眼神不怒自威,让高启盛在那看似漫不经心的一眼中忍不住发抖。
然后哥哥宽大的手掌就拥他入怀了。
你要听话。
以前他除了教他听话,说的最多的就是,长长久久。以前他们还和高启兰在一块呢,童年的夏夜里兄妹三人在自家天台上吹风,高启强剖开一只浑圆的西瓜,暗淡的灯光和星光一起摇曳,寻常的风景却能让人恍神。长长久久。高启强一只手搂着一个,手指微微用力,按得他肩头生疼,他却带着无限的欢愉去承受。那一刻高启盛觉得整个世界就剩下他们三个人。有他们三个人就够了,他们要长长久久的,这是哥对他们的期望,也是给自己加油鼓劲;后来高启盛却擅自生出另一种心思,他不仅要他们高家长长久久,他也想和高启强地老天荒。
高启兰说,小时候总觉得天台好大,跑半天都跑不到另一头去,现在却觉得怎么这么小啊。高启强就笑着说那是因为你长大了。
说完又剜了高启盛一眼:就你长不大。
他当然不肯,哥说他从小肝就不好,每每给他沏陈皮水喝,后来自己出去和别的集团谈项目,酒局都不带他一起。可半夜里高启强摇摇晃晃进门来,弯下腰一把抱住高启盛,哥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喜欢摸他的后颈,细白的皮肤对上粗糙的掌心,让高启盛心中升起一阵麻酥酥的战栗,他吸了一下鼻子,似乎在抽泣,有似乎仔细辨别哥身上的味道。哥穿白西装,盛满醉意的眼睛更像水一样了,然而水底折射出的那一抹精光却依然明亮而锋锐,在高启盛的身上落下一瞥时,又像有千钧重的雪花压下来。高启盛就跪坐在这一片好像可以开到地老天荒的雪地里,高启强把头搁在自己肩膀上笑声喘息的时候,他想到了很多东西,譬如哥的白西装真好看,胸口适合让自己亲手别上一枝红玫瑰,又譬如他实在不想让那些肮脏的血溅上他哥的身上去,即使他比谁都知道,不能。他哥有他了,他哥在黑暗里穿行了那么久,一半是为了他。他不能一直被他哥这么推到外面去。
对不起,哥,我不要听你的话了。
他和他哥想的明明是一样的。
可是辗转到如今,不能互相保全,也正是输在这一点。
高启强眼看着自己的弟弟一步一步踏进深渊里去,而他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咎由自取,是他亲手养出一条疯狗,他越把他往外推,他越要来和自己一起的。他知道。
一波又一波大声欢呼过后,他就又悄悄靠近身旁的高启强。
鲜花掌声,明灯红毯,摇落的韶光里他们光明正大地以并肩站在一起。多亲密。高启盛脸上挂着一层玩味的笑容以掩盖心中汹涌,他偏过头去,小声问他:哥,这算不算海誓山盟、天荒地老?
他哥就被他逗得发笑,淡淡一眼扫过去,问,你又在说什么胡话,小盛。
可就在那淡极始浓的一眼里,小盛,小盛,那个缱绻的尾音长久地往高启盛耳朵里面钻,也像一条毒蛇或者一尾伤痕累累的鱼。
他分明也爱他。
高启盛长到二十八岁,出落得温文儒雅,青涩的黑框眼镜换成银丝边,笑的时候像某种学者或者教授,怎么看也不像黑恶势力。可高启强知道他疯,他咆哮着告诉他为了高家我死都愿意,眼睛亮得能杀人,通红的黏着汗和泪的脸颊上,表情有细微但明显的扭曲,像是中了剧毒。他就任由自己被高启强一把推到那只白色的沙发上去,也像坠进雪地里。眼前是雪背后是雪,他却一点都不感到冷,因为哥掐着他的脖子。
他又被他哥打了一巴掌,反而笑了起来,仿佛一直以来等待的就是这一场惩罚。他想起小时候怀着惶然的心情跪在父母的遗像面前等待哥哥的手落下去,落下去,而高启盛自己就在这种温柔的威压里缓缓升起来。除了惶然还有欣喜,他喜欢他哥管着他,他求而不得,可是他不能听话。但他还是喜欢他哥管着他。
惯着他。
一场像极了情热的红潮在高启盛的脸上绽开,他笑得好像满足也好像解脱,好像下一刻就真的可以去死,他总是信誓旦旦地说为了高家为了高家,可他没有告诉过高启盛,那一点被伟大亲情遮掩的邪念,一直以来只针对他一人。就如那年他姑且把万人道贺误认为针对他和他哥,鲜花,掌声,红毯,这一切都像他赠给他们的一场绵长的仪式,只有在这种混沌的场合他才能稍微尽兴,他喊他的名字,有多清白就有多旖旎。
他跟他哥其实都错了。走了错路,背弃时代与世人。可后来他们自己也无法回头,也不想回头,最珍贵的东西好像已经被他们握在手中,早在十三岁时握住夏夜天台上的一片西瓜,还有星光与蝉鸣雨点一样落下,那时候他们的命好像很苦,像咬开一枚破碎的鱼胆,苦涩的雨就迅速占领味蕾。高启盛喉结动了一下,被哥哥的手紧紧扼住的地方还有一点肿痛,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什么时候也覆盖在了同一片地方,他分明是在怀念,是在一遍一便贪婪地品味着,哥哥宽大的手掌不由分说就在他脆弱的脖颈上扎下根来,像一把伞或者一棵树,稳稳的姿势像在保护他,又像要杀死他。他躺在沙发上仰头望着他哥的时候发现他还是那么好看,或许是因为如今发家了,高启强也学会注重保养,反而显得年轻几乎让高启盛联想起少年时自己看到的他。
少年时他就喜欢摩挲他的脖子或者玩他的头发。他还记得那时自己很讨厌屋外的苔藓,讨厌他们一年年在令人绝望的重复中走向苍老的命运。高启盛没有意识到最初的那些逼仄和窘迫最后会成为他永远回不去的梦乡,他哥的手里托举着西瓜、猪脚面、海水和夏夜的风,而最后当他交出了自己的命离开了高启强,命运才真正变成一个残忍的闭环。
高启盛从二楼坠落下来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身体很沉重,但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往上飘,当他无声地念诵起高启强的名字,他好像又变成了一条自己曾经最讨厌的鱼,他哥把他捞起来,珍重地捧在手心。血迹也蜿蜒到他的眼睛里去,逼得他把已经变得沉重的眼皮重新掀开,一轮同样是血红色的太阳就像车轮一样从他的眼前滚过。天空好像磨砂玻璃一样雾蒙蒙的,他已经动不了,但他知道自己终于可以亲手把财势和荣耀捧到高启强的面前。他哥最后的那一声啜泣到底还是没能淌进他耳朵里去,小盛,小盛,那一个破碎的名字成为他们最后的美梦最后的完整,更多的鲜血像苔藓的影子一样在他身上爬,眼前逐渐模糊的同时,一幅久远的图景在心中变得无比清晰——他再也不用担心自己在哥哥心中的地位,正如他走了这么远其实一直没有走出那座夏夜的天台,没有走出高启强朦胧而温暖的泪眼。他十三岁那年没有逃走,一辈子也不能逃走了。
某一年的中也生贺
中原中也其实并不太喜欢烈酒。
港黑的生活水准向来奢华,再加上自小红叶姐就带他出席各种宴会,形形色色的好酒都被他尝了个遍。几年下来,他就确定了自己的第一心选是红酒,他公寓里玄关处有个酒柜,里面摆满了一排排整齐的红酒瓶子,这些东西一直是他心心念念的珍宝。
他知道自己酒量差,连红酒也不例外,可还是一杯接一杯。
在他十八岁之前。
因为他知道不管自己醉成什么样,都会有个混蛋搭档给他收拾烂摊子。
准确说来他是有那么一点酒瘾的,只是不算重,要戒也能戒得掉。没办法,在港黑像他们这样级别的成员必须拥有强大的自控力,绝不允许自己有任何可以被敌人当成软肋加一利用...
准确说来他是有那么一点酒瘾的,只是不算重,要戒也能戒得掉。没办法,在港黑像他们这样级别的成员必须拥有强大的自控力,绝不允许自己有任何可以被敌人当成软肋加一利用的爱好。是以十八岁之后他就基本上不怎么喝了,顶多是空闲时请几位比较熟的部下浅酌一杯,像芥川、梶井他们,而且每次就控制在一杯,绝不多喝。
毕竟中原中也知道自己的酒量,真的就是一杯倒的程度。
其实这些都不是主要目的,今天是中原中也生日,他自己都快忘了,只是卡在这当口工作实在繁忙,等前几天森先生派人来跟他说,才猛地一想起来,干脆连任务出力的大家都一块儿放松一下。
进行到一半几位部下过来开始殷勤地劝酒,中原中也三言两语推掉,他只端着酒杯向外望,港黑这座熟悉的大厅有着雕镂精致的花窗,无论在什么时候都熠熠生辉。
晚风吹拂起淡蓝色的窗帘,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泼墨般的浓稠夜色,只是看不见月亮——这座城市的夜晚,有八九分都被万家灯火粉饰成静好的模样,夺走了一轮淡月的光芒,只有剩下的一二,一如他们这样黑夜里移动的人,才明白这背后藏匿着多少不成声的硝烟与呐喊,次日白天,却又在黎明到来前完美地烟消云散。
被人群簇拥着的室内有一点热,不过宴席毕竟也将近尾声,中原中也把脱下来搭在椅背上的大衣重新抓起,找了个理由先行退场,顺便拒绝了旁边几位下属想要送他回公寓的好意——他知道自己没醉,自斟自酌不过喝了一高脚杯红酒的量,自己再不是那个可以喝酒喝个尽兴的十五岁小孩了。
准确来说,现在他喝醉了也没人背他回去,或者说他记忆里那个永远会带着自己回去的人,并不会出现。
可他突然想喝烈酒。没有理由。
中原中也披着外套在沿着寂静的街头走,路灯划过眼眶,莫名又让他想起子弹过耳的景象,一样的电光火石,只是在刹那间闪动,摇曳,然后消失。
想了想也就明白了原因,这座酒吧他很熟悉,离自己工作的大楼不算远,可以说是他们港黑人员的御用场所,自己空闲时和下属喝一杯的地方大多也选在这里。而现在他们刚参加过的酒会结束不久,又是深更半夜,灯光笼罩着一排排沉默的座椅,大多数位置是空的,偶尔人影闪烁,那是柜台里的老板擦着酒杯,高低不平的杯子沾着水渍,一溜儿摆下去恰似竖琴起起伏伏的琴弦。
他要了一杯威士忌。
那是十六岁,太宰治抱着一扎酒回公寓里,中原中也趴在沙发上打游戏打得昏天黑地——用的还是他从搭档那里抢过来的。太宰治上来把游戏机摁掉:“小矮子你成天看游戏机都不看看我,好狠心。”
“你他妈有屁快放。”
“呐,给你带了好东西。你不是最爱酒么,尝尝这个,我找了好久给你精挑细选出来的。”
中原中也半信半疑地接过去,看着那方形酒瓶上做工雅致的包装纸,还有上面看不懂的说明。那字体不是英文,但像是欧洲的,太宰治总有办法搞到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结果一仰头喝下,就辣得差点没呼吸上来。虽然是生理性泪水吧,太宰治当初在旁边幸灾乐祸,还可劲儿嘲笑了他好久。你这副样子太可怜了中也,面容白净的少年把自己裹在黑色风衣里,俯下身来看他半躺在沙发上一边咳嗽一边呛出泪花,要不我来帮你醒酒吧。
中原中也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辛辣的液体在他口腔里打转,勉强咽下的时候就像一块通红木炭捅进了胃里,火烧火燎的实在难受。他只摆了摆手却说不出话,想叫太宰治别乱来,他比谁都清楚这家伙大多又要整什么幺蛾子。
要知道太宰治心肠九曲十八弯,还藏污纳垢的比莲藕多一孔,那该死的聪明才智,春潮般源源不断地翻涌,偏不肯实打实地放在正事上,拿三分用来应付他本业倒也是绰绰有余。剩下七分对半砍,一半想些他与生俱来别人无法理解的颓废心思,一半和他那冤家搭档过招,剩一丁点儿戳不破也不自知的缱绻爱意,两人自然是都不肯说,可不管随便哪个拎出来,都够中原中也喝一壶。
“中也果然是对人类的世界一点也不懂啊,都不认得你刚才喝的酒,那是威士忌。”
“滚蛋,死青花鱼你故意的吧,就知道你这种人是不可能安什么好心。”
中原中也加入港黑也就一年,还没修炼成看个酒瓶子就能认出什么酒的地步,威士忌气味强烈,被自己记得很清楚。
你他妈的就是故意的。中原中也轻轻嘶着气忍疼,太宰治却轻手轻脚爬到他嘴边说话,温热的呼气填满了耳廓。就算是一杯,那毕竟也是烈酒,这会儿酒劲迟迟地上来了,中原中也扯出一个枕头,就仰头倒在被单里面,也不管两人还胸膛对着胸膛,就这样相拥入眠,沉沉无梦。
浴缸浴室怎么设计,从来就跟中原中也受太宰治欺负没半毛钱关系。
他们各占一个浴缸,身裹毛巾,中间拉一道亚麻色的帘。哗哗的流水充斥在两人之间,间或他们小声地说话。橘黄色的灯光从头顶泻下来,氤氲着湿润温暖的空气,中原中也又感觉想睡觉了,太宰治却隔着帘子伸过来一只手,中也,他说,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你来帮我擦擦背。
太宰治的皮肤上印着比他自己更触目惊心的伤痕,全身都是——多半是自己作的,拜他那自杀癖好所致。中原中也的手按着那些凹凸不平的地方,他大概是唯一一个看见过太宰治解下绷带样子的人,于是感觉他们正在黑暗中坦诚相待。
“中也,我们去买点什么饮料喝吧。”
他看见太宰治裹着一身白色睡袍,幽灵一样在黑夜里朝他移动过来——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帘半拉着,天际青白色的一线鱼肚,却是种蒙昧的颜色。他看了看腕表原来才不到五点,于是随意应了一声,披上衣服就跟他下楼。
他们跑到公寓旁边街角的自动售货机那里买橘子汁,好高级呀,还可以自己找出一大堆的硬币来。太宰治弯着眼笑,好像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一样。中原中也照例鄙夷着他的幼稚,硬币哗啦哗啦地响,全部倾倒在手心里,闪闪发光的像是从什么鱼身上剥下来的鳞片。周围一片寂静。
橘子水的味道十分清凉,加上这座自动售货机抽了疯四月份的日子还提供冰饮,那种酸甜的味道混合了冰块的寒意,沿喉咙一路流窜下去,中原中也咕嘟嘟一饮而尽,抹抹嘴再深呼吸一口气,只觉喝烈酒带的那点脸红耳热的不适,在这口饮料中全都烟消云散了。
总之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吧,无论什么事情,行动上是丝毫不拖泥带水,可心却难以避免拖泥带水地心疼着。
他端起杯子想要喝一口——就喝一口,最多不能超过一杯——他这样对自己说着,端杯的手却停在了半空——怎么就没注意到,和自己隔了一个空座的位置上,坐着的竟然是他。
“嗨,中也。”
“青花鱼你怎么会在这儿?”
冷不防被人叫出名字,中原中也杯子差点碎了一地。他不可置信地盯着那个人看,太宰治依旧跷着脚坐在高高的椅子上,身子随椅子的旋转不停摇摆,显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沙色风衣的色泽和酒吧里的灯光融合得很好,面庞轮廓都隐没在逆着的光线里,使他看起来像一个从梦里走出来的虚影。
“今天不是你生日嘛,我就猜你会到这里来。”
他说着端起自己的酒杯和中原中也相碰,后者半信半疑地伸手过去,清脆的响声又让他想起那年自动售货机里哗啦啦的硬币,而不经意瞥一眼他手里的是什么,却发现这人点的酒和自己的一模一样。
“搞什么嘛。”
“呐,其实也不只是来庆祝你的生日哦中也,毕竟小蛞蝓黏黏糊糊的讨厌透了我才不想专门过来一趟。只是——”
太宰治说着说着,状似无辜地一摊手,“我受伤了,只有你能救我。”
“你他妈又在搞笑——”
中原中也不屑地撇过头去,动作却小幅度地僵硬了一下。他狐疑地闻一下空中的味道,太宰治曾笑他感官敏锐得如同野兽,此刻却帮了大忙,得以真真切切地捕捉到了空气中一抹极淡的血腥味。
太宰治刚放下杯子,就脱力般向前倒去。中原中也下意识接住他,数年搭档的默契让他很快摸到了症结所在——这人身上有伤,并且包扎得乱七八糟,鲜血已经从衣服下面隐隐渗出来,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熬到现在的。中原中也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心想指不定这家伙又是故意的,用来骗取他一点泛滥的同情心。可内心戏排演了千万遍,还是乖乖地把怀里的人抱了起来。
“中也,我好疼。”他伏在胸前哼哼唧唧地说话,“你这次又没出现。你怎么可以抛下我呢。”
“谁先抛下谁啊你清醒一点好不好。”中原中也没好气地回道,顿了一顿又忍不住问,“你怎么又把自己搞成这样。”
“这次对抗异能者敌对组织,我们侦探社也参加了呀。”
亏得他还有力气说话,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受伤的情形,那可怜的语气任谁都能掏心掏肺地心疼,不过这招对中原中也向来不管用。
“再废话把你丢大街上信不信。”中原中也俯下身去对着他耳边低声地吼,等太宰治乖乖噤了声,又只是把身上人的衣服掖紧了些,平静地添了一句,“太宰,我带你回家。”
他把人带到自己在港黑的公寓里,这座房子还是当初十五岁两人就一起住进去的,太宰治叛逃后中原中也特意亲自来了几次大扫除,东西该扔的扔不该扔的也远远收起来,当时取的是眼不见心不烦之意,如今属于共有记忆的物品已经寥寥无几,像什么画了极为丑陋青花鱼图案的抱枕啊,被太宰治拿笔暴殄天物涂得乱七八糟的名画啊,包括两人抢来抢去的游戏机,通通去了个干净。
但他还是毫无道理地保留了一些东西,比如说自己枕边常备一卷绷带,当初是为了方便随时应付太宰治这个烦人精,现在看来却大有用处了。
太宰治大大咧咧地往他床上一躺——确切地说是两人共同拥有的一张大床——把身子扭成一条蛆,就开始继续哼唧着喊疼。中原中也不耐烦地把他身子一把摁住,那人却突然安静了下来,现在已经是凌晨,恍惚间他又想起了数年前的那个夜晚,他们也是这样趴在一张床上激烈地打架或是做爱,只是现在这人对说的话却一副人模狗样。
“中也,原来你手上都有枪茧了。”
“又说胡话,用枪哪有你多。”
只是粗糙倒真的粗糙了不少,港口黑手党做到他这个资历,风里来雨里去,枪林弹雨一天滚几遭是常事,日夜奔波的占大多数,要说细皮嫩肉的,是熬不到这一步的。可是太宰治依然是那副白白净净的模样,中原中也忍不住想如果当初他流下来会是什么样子,大多也该是一个异类,不会像大多数人一样满手粗粝——毕竟他那双手是用不着使刀使枪的,鲜血的确是沾了不少,但从来不需要自己动手。
太宰治的体术不算好,他曾真心实意地问过他为什么不好好精进一下,那人却一脸无所谓地说,不是还有你嘛中也。
纵然太宰治心思玲珑狡诈聪敏,他到底也不是神啊,没了中原中也,他一样会受伤,会疼,即使他疼也不会哭的。
他趴在床上歪过来小半个脸,看中原中也熟练地从床边掏出一卷绷带,微微显出一点惊讶的样子,用不知道是感慨还是怀念的语气说,你竟然还留着,真是让我感动啊。
“还不是因为你这个烦人精。
有时候物品是比人更长情的。
中原中也抱来一大堆药棉纱布酒精,替他解下散乱的绷带重新包扎。他双手娴熟地在那人身上游走着,他还是那么瘦,骨架子倒是徒长了一圈,毕竟又过了这么些年。中原中也嘴上不语,心里不禁开始暗自嘲笑起自己,他可是真真的一点没长,好像一直停留在十五岁,好像就算这周遭的天地都改换了个遍,他还是原本的样子。
“喂,下次别再来烦我了。你们侦探社又不是没有医生,那位姓与谢野的小姐,下次找她去不行么。”
“那可不行。”一听他讲起这个名字,太宰治摆出一个受惊的表情,忙摆手,“你不知道她的厉害。”
“况且中也你不明白吗,不管什么时候我受伤,只有你一个人可以救我,别的都不行。我会疼的。”
中原中也给他弄完,两人在黑夜里对视,许久又莫名其妙地相视而笑,看起来很是神经质。
心底却一片清明。
中原中也怔怔地看着他,忽又了然于胸一样,胡乱点了点头,便起身推门去客厅。
中也。太宰治忽然在身后蓦然唤他的名,语气里有一丝不符合身份的急切。
他顿住脚步,然而并没有回头。
“我要喝楼下街角那台售货机的橘子汁。”
中原中也听着他用近乎撒娇的语气跟自己说话,突然就觉得,只要是人生中的事,总是七分玄幻,三分认真;只要是会发生的事,总是若有所思,不知所谓。就像当初他的不告而别,就像此刻他的不期而遇。他们说到底不过都是在夜色中飞行的小孩,只有彼此可以舔舐对方的伤口。
扯淡,太宰治你得寸进尺还真把我当你保姆了。中原中也干脆利落地吐出一句话。
“我去给你倒一杯白开水。”
补完if线真人电影我激情开写
ooc预警
我非意难平,只怕你曾爱过。
——《我非意难平》
——幸好你爱过,可惜你爱过。
是什么时候开始察觉到有些东西变得不一样了呢。
然而也不太像。走近一些,能够看到他被凌乱刘海遮起一半的眼睛,此时正紧盯着手里的文件。他...
然而也不太像。走近一些,能够看到他被凌乱刘海遮起一半的眼睛,此时正紧盯着手里的文件。他的另一只手却夹着一颗糖——水果糖的彩色糖纸在斜射入室内的阳光里显得熠熠生辉,和那双晦暗的眼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中原中也的视线顺着那条胳膊往下滑,他发现首领桌上的糖盒已经被重新填满了。
太宰治从以前就爱吃甜食,当上首领后更是变本加厉,办公桌上常年备着糖果,品牌口味都是中原中也所熟悉的。他还记得那家伙隔三差五就朝自己嚷嚷糖吃完了小蛞蝓快给我再买一包来时的烦人样子,虽然自己每次最后总是乖乖听令。
如果不是首领的命令绝对不可违抗,自己绝对不要再听他一句鬼话。中原中也每每这样咬牙切齿地想着,堂堂重力使在执行任务之余还要抱着花花绿绿的糖果袋子穿梭在横滨的大街小巷中,太宰治那小子绝对就是故意支使他的。
但他同样也记得,自己每次把新买的糖果倒进那只因放了太久而已经有些生锈掉漆的糖盒时,随着清脆如落雨的声响,被淹没在文件里的太宰治应声抬起头来看他,漆黑眸子里会真切地划过一丝光亮,像流星闪烁,像死水微澜。
中原中也或许就是为了捕捉这一丝光亮而不厌其烦地替他跑腿的。毕竟实在是太少见了——自从几年前他决定接管这座城市闷得让人喘不过气的黑夜,这样闪光的时刻就少到像无垠夜幕被偶然划开一个口子,从中还能依稀窥见他们尚且璀璨热烈的往日光阴。
虽然也只是窥见而已。
说起来很奇怪的,中原中也明明比任何人都盼望太宰治死,为什么当他真的把自己站成一座守卫黑夜的雕像,一双风流的眼睛也变得如铁铸般死寂无波,望着那潭大多数时候都活不过来的深渊,中原中也发现自己并不开心。
他在太宰治面前表现得越来越烦躁,屡次出言不逊,似乎把少年时代的拌嘴吵架延续了下去。他看不懂太宰治的眼神,每当自己毫无顾忌地冒犯他时,这位首领只会双手交叠支在桌子上玩味地看着他,笑吟吟的,似乎他越厌恶,他反而觉得满意。没人的时候中原中也依然敢扯着对方的衣领逼迫那双玻璃一样漂亮冰冷的眼睛与自己对视,而这种主动的探寻总是不出意料地以自己单方面的束手无策告终。
只是,太宰治眼底分明没有什么温度,看得多了,中原中也不知为何,总会冒出一些多余的想法。
譬如那个如正笑得一脸无所的家伙,他感觉他其实很悲伤。
再次见到他,满盒水果糖晃了他的眼。
“你为什么……”
太宰治扫一眼中原中也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的目光在糖盒上停留一下,手指揉搓着自己刚才吃剩的那张糖纸,语气像风一样轻快:“买糖果这种小事,以后都不用麻烦中也啦。”
他说这话的时候头又低下去,让中原中也的视线扑空。
原来如此。原来是自己买过了。
这种事,他怎么可以擅自做呢。
他不需要我了吗?
一串荒唐的想法开始疯狂占据中原中也的大脑。那种熟悉的烦躁感又排山倒海般涌来,令他很想开口骂些什么,下一秒赶来的理智却又告诉他自己并无任何理由。于是最后中原中也只气得笑了一声,轻轻开口:“我明白了,首领。”
然后他就收敛心神,不动声色地继续讲起了他们原来的话题。
他本来就是要和首领汇报近期战况的。
他本来就是只要汇报他的战况的,作为统治这个城市黑暗帝国的首领麾下的一名干部,他是他最锋利的刀,最忠诚的狗,最好用的棋子。
上司和下属间哪里谈得上什么爱情。
他们的血液里从来都流淌着硝烟,连爱都要借着好用的死亡话题遮掩。中原中也并不细想,知道这风雨动荡的世界上折磨自己、折磨他们的事情已经太多。可正是因为如此,他并不知道自己那股愈演愈烈的烦躁本质上其实是一种对于失去太宰治的不安,作为首领的他有意的疏远让自己更加困惑和失落,而对于这一切复杂情绪,他只选择用自己用惯了的那种恶劣态度来掩饰。
正如他不知道,自己用针锋相对逼他面对,而太宰治总是低头不去看他,是因为他害怕自己多看一眼,就会舍不得死了。
他们都从来没有告诉过对方。
中原中也被命令出差前的那一晚,太宰治一反常态,掐着他的肩膀把他狠狠按进床上。床板承受不住两个人猛不丁砸上来的重量,摇晃着微微下陷,而他们就在这样洁白的云朵里坠落。
他有多久没看过太宰治这样的目光了?鲜活热烈得像死灰重燃,像荒芜废墟里野草忽然因一场云雨迅速复活,像是燃尽自己也要烧穿对方,像——中原中也不敢多想——回光返照。
太宰治毫不掩饰自己的占有欲,中原中也感觉自己要被困在他的臂弯里溺死。他不甘示弱,指尖在那人脊背上划出道道伤痕。明明是水乳交融的厮磨,却因为亲密过分而生出失去他的隐痛,仿佛他要用一眼望尽他的一生。
——好吧,我知道的,你总是要走。中原中也莫名其妙地想。
他没有提离别的字眼,事实上他回过神来只发现自己嘴唇发干,那些想说而终究没能说出口的话只在心上轻巧地打了个转,就像一阵香烟一样飘走了。
——可你为什么偏偏选在这种时候流露出对我的眷恋?
一个答案呼之欲出,而中原中也扣着他脊背的手指慢慢蜷缩得更紧,像是想把这个答案抓住,又像是急着想要粉碎什么。如今太宰治瘦得狠了,压在中原中也身上不过薄薄一片云,可他却蓦然觉得,此时的自己也再承受不住一点重量了。
但他还是仰首,如吞急雨般迎接那家伙赠予他的一切,它们在更遥远的青春里曾是鲜烈的刀光,或者老旧游戏机屏幕上的一抹昏黄,转眼就是七年褪色光阴呼啸而过,把一切似是而非的爱恨都洗得褪色,直到七年后的今夜他又狠狠吻他,动作暴烈,可在那些繁忙的温度间隙中原中也悄悄撞上那双目光,居然干净柔软得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喂,中也,我想吃糖了。”
“你在搞什么鬼,我明天就要出差了。”
中原中也照例骂他想一出是一出,其实心里并没有在很认真地反驳。
“所以我想让中也带我去买糖。”
太宰治的声音倒是透着股不同寻常的执拗。中原中也心下一惊,仿佛角落里有一根蒙尘已久的琴弦被拨动。
“哼,这个时候想起我的好了?”
他翻身下床,扔一件风衣给身旁的青年。下半夜的月光在卧室地板上无声摇曳着,和他的脸一样光洁冰冷,窗外的霓虹灯却同样烧着些情热的潮红。太宰治在玻璃反光里注视他良久,忽然轻笑一声打破沉默:“中也一直都是很好很好的。”
他的表情诚恳得不像说谎,可因为他是太宰治,中原中也肯定要多怀疑几分。他话还没出口,却听见那人幽幽叹了口气:“你这么好,可怎么办呢。”
谁?什么怎么办?中原中也简直又要甩一句莫名其妙了,还能怎么办呢——他在心里说,可下一刻发现自己竟没办法接下去。
各种意义上都,没有办法啊。
于是他转身拍拍他的肩,含混地说,不知道怎么办就跟着我啊,太宰。
就像多年前我们做搭档,我跟着你一样。
那是一个飘着细雨的深夜,他们跑遍半个城市才找到一家还在营业的,又找遍整个货架买齐太宰治想要的品牌和口味。他们就坐在便利店外面的长椅上人手一根棒棒糖,面前是浓得似乎用远化不开的黑夜,偶尔有汽车滑进视野又飞速消失,这座陷入梦境的城市安静得让人产生全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的错觉,仿佛路过的所有人都不会多看他们一眼,而这正是两人想要的。港口黑手党的年轻首领,待在自己的办公大楼里尚且被无数次暗杀过,如今也可以安心地像每一个大半夜睡不着拉爱人出来压马路的神经病一样,坐在长椅上气定神闲地看夜景,也够让人唏嘘。当然这还得多亏了干部大人肯赏脸陪同,有重力使保镖待在身边他总是安心的,虽然此时并不是因为这个缘故。
“突然有些舍不得你了,中也。”
不是突然也不能舍不得。太宰治干脆利落地咬断最后一口棒棒糖,他心里明镜一般,说出来的话却缱绻得像是浸透了雨水。
人会在什么时候说舍不得呢,就算是平时总被他嘲讽满脑子肌肉的中原中也,针对这种事情也无须发问。夹着些许凉意但毕竟还算温馨的夜晚,廉价但甜得值得信赖的糖果,以及两个会爱也会哭的二十二岁的年轻人,一切都没有稀松平常得没有任何理由让人认为是离别的征兆,或者说中原中也又一次刻意地把那点快要浮上心头的不安压了下去,只专注于自己手里还剩一口的糖。
他说他舍不得我。
七年了。
中原中也的第一反应依然是嗤之以鼻。不如说这才是符合他和太宰治相处模式的正常反应,他们如果不相互厌恶、相互恶心,就不是他们了。
他很清楚。
可是心底某个角落依然有什么在叫嚣着:如果我今夜不回应他的那句话,他会至死都带着刻骨的悲伤。
中原中也仰起脸,清脆地喊了声太宰。他本就是眉目俊美、气质张扬的人,随便一笑起来,就明媚得像是可以划破雨幕了。
“既然如此,怎么还把我一个人支开?”
这次的声音却不易察觉地颤抖着,又被雨声冲散了。
太宰治推了推脚边的行李箱,把它送回出差要用到它的主人身边。金属拉杆和细瘦的手指一样冰凉。他不禁开始怀念起中原中也掌心的温度,即使那人此时就站在自己面前,他知道他很快就只能用怀念这个词。那家伙有一头热烈的红发,总让他疑心那双手是不是和它带给自己的感觉一样,即使在雨夜也是永远干燥温暖的。
他站起来,拢了拢自己零乱的头发,背影融入凌晨时分已经渐渐发白的天色里去。
他还是一身黑,什么阳光都照不进的黑,隔着三五步远的距离站定,并没有回头,也没有让中原中也追上来的意思,似乎打定了今日就是分别之时,只是说出来的话依然暧昧不明。
“中也,我真的有想过和你一起走。”
他说完这句话才转过身来,眼里的悲伤并没有因此而消逝,但中原中也注意到他露出了一个微笑,并不勉强,像如释重负,又像某种解脱。
他缓缓扶上自己行李箱的拉杆,感受着上面不存在的属于那个人的温度。
他最终也没有追上去。
太宰治没有告诉过中原中也的还有很多很多。
譬如他从那本书里获得了无数个平行世界里自己的记忆,无数个平行世界里他借着另一双眼睛看清中原中也比此处的他要温柔许多的脸,时光仿佛按下快进键,在每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互动瞬间里恍惚想起,他们真的一起走了好多年,走出纷飞战火走进落叶堆积的街道和庭院,他们真的有可能白头到老,老得皱皱巴巴、颤颤巍巍,还要拿拐棍砸对方的轮椅,等明年的春雪消融,会有桃花瓣飘落在白头发上,那时他们结伴出游,笑着听对方指一指某条盛着潋滟花影的河流,问自己还记不记得年轻的时候你就特别喜欢大白天投河自杀。
譬如这个世界的他们并没有像主线那样发展出生死与共的信任关系,他明白的,自己这种决心迟早赴死的人必须做好不能与任何人发展出过于深厚的羁绊的觉悟,可他有记忆,他熟知他们的故事的一切可能性,包括最好的那个。每次在梦里重温完别的世界里双黑搭档生死与共的场景过后,惊醒时对上一双同样湛蓝的眼,万般汹涌情感不能吐露半分,只有曾经为了让那人安心战斗而在自己大腿上扎下的那一刀,多年后似乎依然会隐隐作痛,提醒着他一切发生了的事物,以及在其他世界存在着的,他们交错又汇合的美丽命运。
他看到中也日复一日对自己投以冷漠厌恶的眼神,他会不会安心又失落;而那眼神若是在他死前最后奋力地闪烁过,是不是心痛却满足
于是他一边叹息克制一边又悄悄纵容,于是爱意终于在在沉默中疯狂生长,他怕自己看到他会舍不得,怎么又在临别前那样过分地越界,直到最终决绝转身之前,都一眼又一眼,像是要牢牢记住他的模样。
而在先代首领真正离世之后,接任首领之位的中原中也怎么又为他大开杀戒,到此才迟迟明白,原来他们依然早在每一个冷漠与温情交相挣扎的时刻里悄悄相爱。
爱像诅咒一般组成了一环环无懈可击到让人无奈的因果,他们在爱里圆满,剧情却恰巧因此事与违。
但是他们毕竟还是爱上了。
太宰治在赴死前把中原中也支开,最后道别前其实又忽然放任过自己的思绪,在某个时刻他想要捧起那张脸轻轻吻他,最后还是克制住。但指尖的温热依然长久地灼烫着中原中也的侧颈,留下细小的伤口直到后来一死一疯,又变成蔓延上他皮肤的猩红色异能纹路。
他玉立于风暴中心,颈上红围巾高高飘拂,像艳得滴血的旗帜,围巾一角擦过自己脸颊时又像有谁轻轻抬手拭去他的异能,他满脸的灰尘汗水抑或一点被逼出来的眼泪。
在剧痛的顶点中原中也毫无预兆地回想起十六岁对方朝自己大腿扎下去告诉他你可以信任我的那个瞬间,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刻他的表情,他笑得疯狂,好像自己都可以被撞碎,中原中也忍不住在心里又骂了一句神经病,却赶紧移开目光,像是害怕见到他这副模样,他不知道自己再看一眼,下一秒是不是就会心疼,即使他一点也不明白究竟是什么驱使着十六岁的少年做到这种地步。但他当然也永远不会和他说、不会对他问。
在回想这些事情的时候,身后万千嘶吼轰鸣就如潮水从耳旁褪去。伴随着这种独属于一个人的绝对宁静,有那么一瞬中原中也竟然心想:这样也好,死了就可以和他重逢了。
虽然只是如此短暂的一瞬。
虽然,他早已变成太宰治最锋利的刀、最忠诚的狗、最好用的棋子,现在还得加上一个最优秀的继承人。他从他手上接过名为首领的位置,以及短短两字背后包含的一切责任,所以只被允许有一瞬的失神。
只是他想的真的很简单。如果再见到他,自己绝对会揍他一顿的。仅此而已。
青春已成黄土,可他还有那么多想找他问个明白的事,譬如你对我究竟是怎样,你的舍不得究竟是什么意思,如今都永远没有了下文。
中原中也一边想着这些,胃里有一阵绞痛不受控地翻涌上来,像洪水和地震,他从那时才开始后知后觉自己原来只是爱得太痛苦,明白那疼痛其实是一种沸烫到灼伤心脏的思念。
中原中也后来梦到他两三次,以前是力竭被捕后在政府的地牢里,惨白墙壁上锁链的影子摇摇欲坠,而梦境昏沉又潮热。那时太宰治不说话,只温柔悲伤地看他,眼睛里像是要飞出一万只被扼死后又复活的蓝蝴蝶。他被他搞得不胜其烦,简直要怀疑那个鬼魅般缠着自己的影子是不是就从没真正死过,等到真的想问问他,这时却肯消停了,简直让人毫无办法。后来是作为首领回到港黑顶楼,坐他坐过的那张办公椅,它柔软得就像收留过他们的那张床,只是颜色截然不同,且失去了另个人的重量后再也不会下陷,于是中原中也只能一直不降落。
他心心念念想要揍他一顿的拳头忽然失去所有力气,当梦里那家伙凑近轻吻上来的那一刻。太宰治在梦里也不肯给他一个痛快,作为背景板的港黑大楼像黑夜的影子本身,要压垮他这枚单薄落叶,而他的身体的确如想象般血肉模糊,中原中也那么讨厌他,看一眼就要做噩梦,可还是目不转睛,生怕错过这梦中相逢的任何一个细节。
在那张苍白空洞的脸上,太宰治只有一双眼睛还澄明得像那夜他们一起沐浴过的街灯。
我不能跟着你。中原中也疲惫地转过头去,不让那灯光致命温柔的光晕污染自己。你放过我。不是你说要我做你的尖刀、猎狗和棋子吗?死去的上司为什么还三番五次找下属说你那鬼话连篇的遗言?
可是太宰治的声音依然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涌过来,钻进中原中也脆薄的耳膜,无处可逃,无路可去。
他一遍遍重复着。
他说中也,我真的有想过和你一起走。
存档一些口嗨
是行舟记2.0版的oc故事构思
最近创作心态出了一点问题,对于自己一直以来到底在写什么、以后又该朝哪个方向写产生了迷茫,于是在这里发一条印象征集:能否告诉我,我写的文字给你留下过什么鲜明的印象吗?我写的有哪些自己或许没察觉到但在你看来十分明显的特点呢?你的回答将会给我很大的帮助,拜托了!
坂田银时从登势婆婆那里喝醉酒出来,神智还算清醒,脑袋却被扑面的秋风吹得生疼。已经到了不能无视冷风耍帅夜游的年纪了吗,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果然还是,变成大叔这种事情补药啊。偶尔也会这样无济于事地想吧。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西乡特盛的人妖店了,或许是循着一阵微微的桂花香,或许是别的一些什么。刚下过雨的空气很好闻。歌舞伎町的霓虹灯在他眼前闪成混乱的一团,又被自己悉数关在身后,一进门不知从谁手上又接过一杯,觥筹交错间他也向台上那人遥遥摆出一个敬酒姿势,十月份,舞台设在露天庭院,淡金色的落瓣像浮在酒杯里的星星,而满堂华光更是吹落星如雨一般的绝妙意境,可惜他此时站在人群更暗处,然而心底却不知不觉间一...
坂田银时从登势婆婆那里喝醉酒出来,神智还算清醒,脑袋却被扑面的秋风吹得生疼。已经到了不能无视冷风耍帅夜游的年纪了吗,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果然还是,变成大叔这种事情补药啊。偶尔也会这样无济于事地想吧。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西乡特盛的人妖店了,或许是循着一阵微微的桂花香,或许是别的一些什么。刚下过雨的空气很好闻。歌舞伎町的霓虹灯在他眼前闪成混乱的一团,又被自己悉数关在身后,一进门不知从谁手上又接过一杯,觥筹交错间他也向台上那人遥遥摆出一个敬酒姿势,十月份,舞台设在露天庭院,淡金色的落瓣像浮在酒杯里的星星,而满堂华光更是吹落星如雨一般的绝妙意境,可惜他此时站在人群更暗处,然而心底却不知不觉间一点点亮堂起来。
桂小太郎照例打着收集攘夷情报的借口站街,坂田银时挤在观众里看热闹,是首明快的曲子,三味线的最后一个音节铮的一声结束,渐弱的尾音却缠绵似一声哀婉的叹息。
坂田银时本来已经喝醉,桂小太郎的歌声像是从天上飘下来的黄金雨,一下子给他干激灵了。环顾顾四周分明还是灯红酒绿熙攘喧嚣,那些陆离的光在他脸上却只是幽幽滑过,一点污迹不曾留下。那家伙原来还藏着这一手?坂田银时腹诽,他以前不是没听过桂小太郎给他唱歌,他记得乡间的山风怎样吹动他柔滑的黑发,棕色眼睛比泉水还要清澈。可时隔多年,如此看似寻常的重逢,在自己眼里怎么还是能够如初见般惊艳?
桂小太郎若是去站街呀,面庞身段明明都是柔美的类型,周围却自带一股凛然气质。我们神通广大的艺伎大人施施然走下舞台,方才还痴迷于艺伎歌声的人群纷纷为他让路,除了台下某一群不长眼的醉鬼,觑见他走近了,纷纷一拥而上想要一亲芳泽,而桂小太郎看都不看,没等坂田银时回过神,便分开人群,径直走到他面前,微微欠身,先是彬彬有礼地客套一番,随后在旁人看不见的阴影里悄悄扣住他的脖颈,压低声音道:“吻我。”
“就当是帮我一把。”
不想被那群粗鲁的家伙缠住,桂小太郎眉头微皱,似在烦恼得很。坂田银时挠着一头天然卷陷入纠结:眼看着铮铮武士老友沉迷女装不可自拔已是恶俗至极,自己一个无辜路人被拉下水陪他演戏岂不更加荒唐。
然而嘴唇已先被人堵了上来。
怎么是你小子先动手啊。他一惊,却只能发出恼怒的呜呜声,好在身旁那些吆五喝六的醉汉看见这一幕,终于摇晃着脚步骂骂咧咧走远了,坂田银时只觉得自己本就昏沉的脑子在这种极易导致缺氧的强吻下晕得更厉害了,赶紧在自己彻底上套前挣脱桂小太郎的魔爪。
而后自然是一番咬牙切齿:“故意的吧?你绝对是故意的吧假发!“
“不是假发是桂。”被动回复被触发完毕后,眼前那美人却笑得有些神秘莫测:“明明是你先来看我,怎么样,奴家的新曲子客官可还满意?”
坂田银时顿时无言以对,不过回忆起刚才一幕幕,清脆琴音和桂小太郎中气十足的歌声似乎还在耳边嗡嗡着,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一个好玩的,几乎由怒转笑:“你这假发,果真往歌曲里夹带攘夷rap私货了吧?做这种出格的事没问题吗?”
“你说真选组吗?他们都是些不解风情的家伙,只会把税金浪费在买蛋黄酱和大炮上,不会来花街这种地方的。”桂小太郎显得很有信心。
坂田银时就一边想着你完全搞错了重点啊一边朝他露出一个无语的表情。
总之来都来了。虽然初吻被好兄弟夺走的感觉颇为奇怪,那双柔软芬芳的唇本身却不输于任何小姑娘,本着能吃的时候就多吃点的原则,意犹未尽的两人就又在细雨纷飞的秋日里接起吻来。茂盛树影和滑落下来的长发一起堪堪遮住了坂田银时的眉目,桂小太郎觉得吃亏,顺手折一根桂枝作簪,挽住自己乌沉沉的鬓发,又把那人往自己面前拉近了些,以看清他那张松垮萎靡却依然清俊到骨子里的醉颜,这时恰巧有风从两人之间穿过,银时裹紧了自己的流云和服,发觉有人把手轻轻搁在了他的腰间。
桂小太郎固然生得好看,女音也很像那么回事。想起刚才在自己面前神色不动地称“奴家”和“客官大人”云云,银时又看了一眼他那张虽然经过一番修饰在自己眼里却毕竟十分熟悉的眉目,忍着笑在心里说你跟我还装什么哟,但当他吻过来时自己依然失神,像第一次爱上人。
坂田银时从很久以前就知道他一见到桂小太郎心情就会变好,虽然并不知缘由,也并未把这份心意和爱情联系起来。太恶俗了,简直稍微起心动念就令人头皮发麻啊。他摇了摇发涨的头,却发现桂小太郎发间的桂枝一闪一闪,自己怎么也摆脱不掉那抹月光下越发耀眼的金黄,正如他往哪儿躲都逃不掉发小带着盈盈笑意的注视。我心情是好,假发你又在乐个什么劲呢?
“说真的。”桂小太郎松开他后问,“你今天是来干什么的?终于做好觉悟加入我们的攘夷事业了吗?”
这该死的熟悉感。坂田银时闭上眼睛,他果真没变。他到此才明白自己因为他开心或许正是这份没变,深恩负尽死生师友过后,在他二十七岁的生命里,这样依然不变的存在已经变得少之又少,就像桂花纷纷落下而终于有一枝被他簪在头上,亲吻的时候那香气于是也浸染坂田银时的衣襟。
“才不是攘夷什么的。我只是喝多了酒难受,睡不着来你这里坐坐。”
他一只手还攥着那只先前不知谁塞给他的酒杯,桂小太郎把手从他腰间放下时正好和他指尖相碰,便顺势夺了下来:“少喝点酒吧,别把自己玩死了,我还要玩呢。”
坂田银时看着他抱着双臂斜靠在酒店里漆成朱红的柱子上,夜色里无端生出一种古意。桂小太郎的语气慵懒中带点嘲讽,投向坂田银时的目光却盛满浓沉的关切。话音刚落,他随后转身,潺潺水声响起,等坂田银时掌心蓦地一热,才发现他把自己的酒换成了一杯解酒茶。果然喝茶还是更符合武士的习惯啊。这样暗自感慨着。但是抬头望一眼他端丽得简直犯规的眉目,又忍不住说:“假发你这样我说不定只会醉得更深哦。”
桂小太郎一副看废物的表情看他:“你小子生活这么糜烂,算什么武士哟。”
“你这女装癖有什么资格说我啊?明明在座最不知羞耻的就是你吧!”
他再次吻上来的时候坂田银时就这样不甘落败地嘲讽回去:“武士也会跟自己的发小搞在一起吗?”
桂小太郎的眉头又好看地皱起来,他没搭理他,自顾自道:“你感冒了,银时,我听见了你的鼻音。”
忽而肩头一暖,他在坂田银时的流云和服之外又披了一件自己的白色外套。
调情时还不忘关心爱人的健康状况,这种煞风景的事只有那个天然呆笨蛋干得出来了。果然还得是假发啊,银时想。刚才披上衣服时,他瞥见那人腕底一抹洁白,还有指尖粉紫艳光一闪,明明心动,话到嘴边却变成不轻不重的一句:“啧,你选指甲油颜色的品味还是一如既往的恶俗。”
“真的吗?”
桂小太郎闻言缩回了手,表情似乎很是受伤。很明显天然呆笨蛋把银时的玩笑话当真了,他凑过来把银时的脸上下打量了个遍,似乎在认真分析这位老友有没有真的嫌弃他,最后也没得出个结论,就若有所思地问道:“这么不喜欢,那你今天是为什么来的呢,银时?”
坂田银时原本无所谓的脸上忽然划过一丝怔愣。
是啊,我究竟是为什么来的呢。
“没有不喜欢。”他轻声说,唇齿和桂小太郎若即若离,像夜风柔柔滑过桂枝,“就是单纯睡不着,cos一回夜游神而已啦。”
较起真来的桂小太郎看起来依然很不满意:“我这里可不提供哄睡服务。”
“怎么着都行。”坂田银时终于真正放松地笑,“是假发你的话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桂小太郎的目光停在他那笑容上好一会儿,终于勉强相信似的,幽幽叹了口气:“那还说什么呢,会在这个点光顾我们店的也只有你了,外面的客人都回家了,你想留下的话我倒是毫无意见,虽然你这种有点钱就砸在打小钢珠这种玩物丧志的事上的人,我作为陪酒小姐在你身上可捞不到什么油水,有点可惜呢。”
”可惜个鬼啊假发!”
所以说假发果然是个白切黑、欺诈师、闷骚怪吧。银时这样反驳着,差点就要在他面前跳起来。秋风从桂树梢头路过,带起一阵窸窸窣窣的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桂小太郎并不生气,只是上下打量他一番,茅塞顿开道:“酒钱的话,不如拿这个来抵。”
——然后用自己那只脂粉馥郁的手解开了他的衣扣。
喜闻乐见的永万桂×魇魅银
没有逻辑,本质个人xp产物
试图建设一些我馋了很久的公路文学
桂小太郎第一人称
看大雪如何衰老的,我的眼睛如何融化
——《漠河舞厅》
再次遇到坂田银时,是在一个下着冷雨的春夜。家里没猫粮了,常去的宠物店老板也因猝不及防地感染了白诅而闭门谢客,我只好来到当时捡到猫的这条巷子里,试图在厨余垃圾里找找有没有什么鱼骨头之类。那家伙就半靠在潮湿的墙壁上,身着样式奇怪的僧袍,瘦脱了形的下巴藏在高高竖起的领子后面,脖子上的念珠沾着干涸了不知多久的血迹,此刻被雨...
再次遇到坂田银时,是在一个下着冷雨的春夜。家里没猫粮了,常去的宠物店老板也因猝不及防地感染了白诅而闭门谢客,我只好来到当时捡到猫的这条巷子里,试图在厨余垃圾里找找有没有什么鱼骨头之类。那家伙就半靠在潮湿的墙壁上,身着样式奇怪的僧袍,瘦脱了形的下巴藏在高高竖起的领子后面,脖子上的念珠沾着干涸了不知多久的血迹,此刻被雨水冲刷,全身的血和脏污在地上淌成一条暗红的河,触目惊心。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我一开始只当是附近无家可归的白诅病人,这种事在如今的江户已是屡见不鲜。直到我好不容易从垃圾桶里拎出一些能给猫吃的食物残渣,将要离开时不小心踩到他的腰,听见那人低低地闷哼一声,音色熟悉得让人心惊,便条件反射般低头去看那张脸,撞上一双红色的死鱼眼,又因我而泛起微澜,我的心顿时狠狠一跳,迅速上前擦去他苍白脸颊上的雨水,手指在滑过那副虽然清瘦但和记忆里如出一辙的轮廓时,几乎无法控制住地轻轻颤抖着。
似乎是为了回应我的心声,天边一记闷雷滚滚而来,在耳边炸成一个并不动听的烟花,只是隔着层叠浓云,依然遥远得像梦境。
眼前的人却是活生生的——即使因痛而变得粗重的喘息声也在春日的雨幕里显得微不可闻。我怕他下一秒就要死了,因此急于确认对面身份,滚过喉咙的声音却沙哑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银时?”
这也难怪,上一次我有机会喊出这个称呼,已经是非常遥远的事了。
眼前人同样吃了一惊,很明显的想要从我身边逃开,挣扎的动作却十分无力,不知是因为身体虚弱,还是终于妥协。我实在不想把他和我印象里的银时联系起来,身体却先于大脑做了反应——我把他拦腰抱起,惊异于人可以变得这样轻,还不算裹在他身上的那些厚重得像蚕蛹一样的衣服。虽然有所心理准备,这份不同寻常的重量仍然让我的手臂抖了一下,就听见他在我怀里轻笑,似乎是默认了我对他身份的猜测。
“啊啊,今天痛得厉害,实在是想找点甜的吃吃,所以就……”
这是在向我解释他游荡到此地的原因吗。我无言以对。实际上我并不清楚此时此景下银时那家伙在期待怎样的回答。
只是在品出他刚才的话里似乎有那么一丝抱歉的意思时,我好歹找了一句话回他:“你可不要想着和19抢零食吃。”
19是我养的猫的名字。在我推门的一刹那,它欢快地扑过来,白色的小脑袋在新客人的裤腿上蹭来蹭去,又在闻到他衣服上呛鼻的血味时,嗷的一声躲远了。
我给银时倒了水喝,又动手除去他身上笨重的衣服。被血浸过不知多少遍的外套像硬壳一样难除,银时很明显误解了我用力的动作,看我的眼神像是在被谁非礼似的,直到我按住他乱动的手:“不好好给你擦干,会感冒的。”
其实在此之前,我早就从他那头比平时白了不止一个度的银发上看出端倪。所谓感冒,和夺人性命的瘟疫相比简直渺小得令人发笑,但我还是这么脱口而出了,仿佛即使在离穷途末路不远的此时此地,照顾好他每一个细微的地方,依然是我这个发小的责任。银时大概也觉得好笑,但他明显更在意在房间里转来转去的那只猫上,或许也是为了转移生病的话题,他试着喊了一声:“19?”
19立刻抬头警惕地看他一眼,在发现这人手中并没有他想吃的食物时,翘着尾巴扭过身去了。
我赶紧把搜罗到的鱼骨肉末之类放在它面前。
“你终于还是对肉球下手啦,假发?”
“不是假发是桂。”如果不是因为顾念他的病体,我是肯定要给他来一记上勾拳的,“肉球大人那么可爱。”
“你说19吗?你给猫取名字还真有够随便的。”
“不是随便,是19。”
说了跟没说一样。我从银时快翻上天的白眼里读到了他未出口的吐槽,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吐出了一句:“我捡到它时,是4月19号。就在我捡到你的同一条巷子里。”
“喂你这家伙,不要把阿银我和肉球混为一谈啊。”
我没理会他,一边给19清理他吃得到处都是的食盆,一边尽量不动声色地说了句:“它今年五岁了。”
银时不知道,我是在他离开的那天捡到的19。五年前的春天。
玩世不恭的万事屋老板隔三差五出去鬼混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因此当他突然失踪时谁也没有在意,直到神乐那小丫头踩着夕阳卡着五点半的死线回到万事屋,给她定下这条归家时限规矩的老板自己却依然不见踪影。彼时我已因一整天没找到他人一起打红白机闷闷不乐,一边在歌舞伎町独自逛着,一边留意他去哪了,却始终没后结果,最后我走入这条狭窄的小巷,看见垃圾堆旁多了一个显然被人遗弃的纸盒,装着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白猫。
它的眼睛还没有张开,当然无从得知是否是红色的,然而我听见那细弱得让人揪心的叫声,在肉球大人的吸引力下,竟鬼使神差般抱起了它:“是你吗,银时?”
这是很奇怪的想法,银时转世成猫什么的。明明只有在他死了之后才有可能发生吧。但当片刻过后视野里又闯进两个人,是万事屋的那两个小孩,正挥手问我银时的事情,我心里忽然泛起一阵不的预感,不知是不是因为相识二十年之祥久的老友灵魂之间某种冥冥的默契。
我把猫带了回来。
我以前其实不养猫。攘夷首领居无定所,猫对我是拖累,我对猫是祸害,作为负责任的武士,我一直把自己对肉球的喜爱克制在路过随手摸一把街边流浪猫的范围之内,也不知这次是怎么了。原本我并没有想过养得长久,打算等它长大一点就放生,可银时一直不出现,我也不知是出于什么想法,几次想放走它,都未能下定决心。好在后来他们真选组自己也过得不怎么样,渐渐失去天天追着我开炮的精力,一人一猫便这样还算平静地生活了下去。
后来他们都说银时死了。
我承认银时消失后我就方寸大乱了,养猫也算是一种一反常态,一个没道理的任性做法;曾经千万遍告诫过自己不能打破的规矩,随着有那人在的这个世界骤然崩塌而没了意义。
也不知道在他眼里我这样想算不算自暴自弃,他会不会骂我。
但他已经不在了。
我大概就是抱着这样复杂到自己也理不清的想法收养19的。
直到我又在同一条街上把真的银时捡了回去。
阔别五年后的重逢,有万语千言终旧归于沉默,我把银时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仿佛再过一秒他就会凭空消失一般。他肯定有点被我吓到了,我的目光看起来大概像是要吃了他,却在即将真正抵达他之前迅速变得黯然,似乎在躲避什么,似乎根本不敢真的碰他。
最后银时先看不下去了。我想他此时心里肯定一肚子疑问,向来聪明通透的老友怎么狼狈成这个样子。
“假发,你在干什么?”
这种问题三言两语没办法说完,虽然我的情绪已经一览无余地写在了脸上,奈何他的目光总是注视着这个世界多过自己的内心,很多时候我恨他在领悟情感上的这种迟钝,也不知他是生性如此还是有意为之,此刻却有点感谢他的这份坦然,让我能够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飞快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他走后我独自度过的这五年时光,然后悄悄背过身去,不让他看见自己更多表情变化。
我说:“你再不来,我就真的要去炸航站楼了。”
银时既然近日里一直在城郊游荡,应该多少听说过那个原本是稳健派的攘夷首领因为自己的失踪又变回激进攘夷派的事,他皱起眉头的时候我几乎以为这位老友又会把我骂一顿,行吧,我想,怎么都行,如果是他的话。毕竟那是自己最接近于失去他的一刻,换成他或许并不会比我更冷静。以前我一跟他提炸航站楼的事他就跟我急,说不允许假发继续弄脏自己的手什么的,于是此刻我也做好了面对猫猫炸毛的准备,可是不知道是否是因为他此刻累得没精力跟我吵架了,银时最后只温和地问了我一句:“为什么?”
面对他认真的发问我反而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低头时目光落在自己的紫色和服外套上,上面已沾染了银时身上的血,我向来是略微有些洁癖的,不知为何此时目光却像被那滩刺目的痕迹黏住了一般,迟迟移不开。想起我和他都堪称荒唐的过去五年,我犹豫了一下,才真心实意地说:“因为以前每次我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你总会出现在我面前。”
“好吧。”
似乎经过了片刻沉思,银时才草草点头,接受了这个在他听来一定十分离谱的答案,“不过这可真不像你啊,不是松下村塾最优秀的学生吗,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冲动了?”
“银时,你是不是忘了我原本就是激进派。”
我想让你出现在我面前。
我说这句话时虽然极力克制,语气毕竟异于平常,惹得他愣了一下又一下,然而再次开口时只故作轻松地说:“你不怕我回来发现你变回激进派了,把你杀了吗。”
他的本意是调节一下此时蔓延在两人之间过于沉重的氛围,而我很自然地点头:“哪怕把我杀了。”
在他听来这可能只是顺着他的话说了一句,对我来说却是肺腑之言。对此,银时笑得似乎很是无语:“天然呆笨蛋说话时真是带着一股让人难以拒绝的傻劲啊。”
笑声很快被刺耳的咳嗽声代替,他累得往我家沙发上一躺,也不管自己身上的血污是否会弄脏布料,随后望了我一眼,幽幽地叹息道:“就凭我现在这副身体吗。”
“就凭你现在这副千疮百孔、四面漏风的身体吗。”我喃喃自语,替他说完了他接下来想说的话,不知怎的,有些想笑,面部表情却僵硬得不成样子。银时倒是很快被我逗笑了,胡乱嚷着“阿银我可是只要还有一把木刀就会战斗到底的武士哦”。
可是形势毕竟不容乐观,闹了一会儿,我们勉力扬起的气势就很快低落了下去。他拢着袖子低头坐在我对面,银色的睫毛在灯光下安静地扑闪,他再次轻轻地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不过现在全拜托假发对我好一点啦。毕竟我除了你这里也没有地方去。”
“好好。”我没脾气地哄他,顺手拿走被他喝光的水杯放回厨房,又从柜子里翻出家里最后两包荞麦面。手指搭在熟悉的包装袋上,我终于回了回神,“武士也要记得好好吃饭啊。”
银时跟我开玩笑说自己现在穷途末路,这条小命可真的全搭在你这里啦,假发。我一边反驳着“不是假发是桂”,一边放任思绪泛滥开去。其实仔细想来很奇怪的,我心里最清楚,银时那家伙本质上和猫猫也没什么两样,万万不肯让别人目睹自己的死相的。依照自己原先的想法,中了白诅之后他本该找个角落平静等死,之前的不告而别和自我放逐也正是因为这个。
虽然他此时不发一言,我也清楚,银时从来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可神色闪动之间,我敏锐地觉察到,他在面对我时或许依然横生出了一些名为眷恋的枝节。这点并无用处的眷恋在眼前的情况下,不知是好是坏,而当我第一次捕捉到他眼底那抹因我而生的柔软时,第一反应仍然是没来由的欣喜,即使随之而来的就是更多的让人喘不过气的心痛。
银时那家伙,也会眷恋些什么吗。一些零碎的想法钻入脑海,我搅拌面碗的手悬在空中停了一下。
或许是荞麦面太香了,或者——我余光瞥见那个依然坐在沙发上的身影,不同于印象里那个吊儿郎当的万事屋老板,他此时坐得端正,莫名给我一种乖巧的感觉。我打趣道:“看什么呢,银时?”
“看你,假发。”他勉强伸出手来,隔空比划着,像是在描摹我灯光下的侧脸轮廓。我听见他以一种近乎怀念的语气说,“我从以前就知道你好看。”
我也从很久以前没听过他这种温柔得令人心颤的声音了。
当然,嘴上便宜还是要占的:“——却不知道我这么好看吗?”
我又瞥了一眼他苍白失血的病容,本想再趁机嘲讽一句“多看看吧很快看不到了”,但涉及到真正的生死,没有人可以真正轻松地说出这些并非玩笑的话,于是只是沉默以对。银时没理我,片刻后又喃喃自语般加了一句:“再好看也看二十多年了。”
不是二十多年。攘夷战争结束后你整整十年没露面,五年前你又一个人走掉,谁都找不到你。我立刻又想反驳,但意识到接下来的话势必会牵扯出我们之间那一大堆说不明白的往事,便缩住了口,只随口说道:“二十多年了,你怎么还看不厌。”
“这种问题要先问问假发自己吧。”他身体放松下来,脑袋枕在自己双臂里,像是在抱怨,眼里笑意盈盈的却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我端着两碗面出来,看见19不知何时已经和他打成一片,趴在他干净的膝盖上滚来滚去了。
“是吗……”
正是因为是平时再寻常不过的温馨日常,在一切都动荡不安的末世反而显得格外珍贵吗。
“是啊,我说过了我这条小命就暂时托付给你啦。”银时重复一遍,自顾自地笑起来。他对于自身情感的察觉总是不甚擅长,但他对眼前我这位有二十年交情的发小却的了解却是胜过自己的,正如同他看见我把头埋在面汤碗里,或许其实知道我不敢也不忍抬头看他,因此在话音落后,便和我一样一言不发了。
“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好了。”我没头没尾地说。
如果我真的能凭自己的心愿……救下你的命就好了。
荞麦面的香气在空气里蔓延开来,像是有谁用柔软的手掌轻轻抚摸我们的脸。我看一眼就知道银时是第一次吃上发小做的热乎饭,他再次抬头时朝我摆出一个幸福晕晕的表情,即使背后掩藏着更深的哀伤,就和我一样。
我静静他在沙发上四肢展开躺成一只百无聊赖的八爪鱼,声音里因满足而多出一种淡淡的倦怠:“没有你可怎么办啊,假发。”
我没出声,只是坐在他身旁,专注地给他清理脸上身上残留的脏污和血迹,却擦不掉那些深深刻入血管的符文。那人依然柔软的一头银色乱毛不停地蹭着我的小臂,有那么一瞬间我真以为自己捡了一只流浪猫回来。
其实正是因为我在这儿才不知道怎么办吧。我心想。因为我也是一样的啊,谁还不是肉体凡胎,即使是白夜叉,即使是狂乱贵公子,呆在对方这儿,我们的心都会动摇。
但我毕竟还是答应了他的请求,不告诉万事屋的小孩他还活着的消息。
“毕竟让他们知道这种事情,会吓一跳吧。”银时苦笑着自嘲。
我知道他的意思,短暂的重逢后是必然需要面对的再次永别,他们不该承受这个。
“所以你就找上我了。”我面无表情地回应,“该说十分合适吗,我好歹也是你二十多年的搭档,你果然还是喜欢把烂摊子丢给我啊。”
“没特意想找你的,说了我只是想出来找点甜的吃吃。”银时说完这句话,神色一动,似乎在为自己没能彻底地恪守一个将死之人的本分而感到愧疚。
可你到底在愧疚什么,你本来就是一个病人啊。我简直想立刻抬起手,替他抚平那双略带忧愁的眉头,告诉他就算抛开这些我还没找你算账呢还好你最终还是出现了不然我买宝矿力的钱找谁要。但我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从怀中掏出几块水果糖,尽管因连日回潮天气而摸起来湿黏黏的,这也是我目前能拿出来最好的招待了。
我把尚带体温的糖果放在他的手心。
银时毫不留情地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手指却迟疑了一下,才慢慢握住一块草莓味的。
他的动作小心而郑重,仿佛刚才握住的是我的一颗心。
可惜他面对的是我。
那天我一夜没睡,客厅里没开灯,我坐在他坐过的地方沉思,却也说不出具体的思考内容。19在我的脚边呼呼大睡。
银时披着我给他的那件白色羽织,一道月光一样从我身边闪过。沉浸于纷乱思绪中的我一时没有发觉,再想起找他时房间里已经空了,立即飞奔出去,还好他就在楼下,没走多远。
一只手搭上他的胳膊。我没敢多用力。病人身上密密麻麻的符纹从袖子底下露出一截,在摇曳的路灯下像缠绕着他的一群黑色飞虫。我摇摇头,稳定一下心神,以尽量轻松的语气打招呼:“不是说了没有我不行的吗。”
你又要回到某个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去了吗。
银时回过头来看着我,笑得有点难看:“我又该说你什么好呢,身为攘夷头领,都自身难保了还把流浪猫往家里带,你不会不知道你对猫是祸害猫对你是拖累吧。”
他说得很莫名其妙,我却一下子听懂了话语背后的意思,于是坚定地回答:“不是拖累,是银时。”
银时怎么会是我的拖累呢。
“我找了你五年,这一次一定不会让你独自面对的。”
无论是死亡还是别的什么。
不如说死亡正是我们最擅长应对的事吧。作为被世人称作白夜叉和狂乱贵公子的我们,两个从战场上死里逃生过无数次的人,如果说对方死前需要谁陪伴在身边,还有比我们更合适的吗。万事屋的那两个小孩不该承担这种属于成年人的沉重,那就交给我这个当年专门负责制定逃跑计划的将领来承担。
我握着他的手的力度稍稍加重了些。那块还没吃的硬糖还被他捏在手里,硌得我生疼。
银时转过身去,只留给我一个暗淡的白色背影。夹杂着小雨的风从我们之间呼啸而过,因白诅肆虐而失去了大半生机的歌舞伎町,夜晚显得萧瑟许多。但当银时又转过来时那双暗红色的眼睛是温热的,他摊开手,那颗草莓味的糖依然在掌心闪光。
“本来以为,不去见你们,我就能够坚持一个人静静待着直到死去,但被你捡回家以后,我果然还是动摇了。”
我几乎又想叹气,想告诉他不愧是发小吗,不然你以为我在想什么呢,面对这样的一个你,我此时该做什么,我也变得茫然了啊。
“你的心思一直不在我身上。”想起多年前他也不知道演过多少次这样一言不发独自离开我们的戏码,我只这样顾左右而言他,“我知道的,你的心思不在任何人身上。”
“你这怨妇一样的语气是怎么回事啊假发。”银时耸了耸肩,伸出另一只手——赫然握着一支崭新的酒瓶,“那你就当成阿银我半夜酒瘾大发出去买醉吧,我的心思不在人身上在酒瓶上好不好?”
“你的语气还不是跟哄怨妇一样,有什么资格嘲笑我。”我哼了一声,夺去他的酒瓶,同时从他的眼睛里读懂了他真正想说的话。
他或许挂念着许多人,正因为这份挂念,才逼迫自己远离。然而他唯独愿意为我留下来。
我不知道我是否应该为此感到高兴。
当然我并没有停止数落他:“病人就该少喝点啊。是因为怕被我说才一个人溜出去吗?”
“毕竟如果是假发你的话……”他头疼地抓了抓脑袋,仿佛又回忆起了那段被我这个小班长管东管西的童年时光。
“服了你了。”我轻轻摇晃酒瓶,“病到你这种程度就依你一次吧,毕竟你也说了让我对你好一点。”
我没有告诉他,我其实也很怀念以前和你一起喝酒,最后把发酒疯的你关进卧室,没有人知道我们在干什么的日子。
我应该为自己这个荒唐的决定后悔的。那天的下半夜里我们照常喝酒,银时撑着一副病体比平时醉得还厉害,把19的猫窝吐得一塌糊涂。我顶着肉球的哀鸣给一人一猫收拾烂摊子,到后来几乎要恨他了:“我真宁愿你死了。”
我望着他在酒香和灯光里重新生动起来的那张脸,酒精带来的虚假热量在他憔悴的脸上画下一抹酡红,而我因为深知这份虚假,不由得更加悲伤。我想,我真宁愿他死了,好过像现在这样短暂重逢又很快分开,如烛火熄灭前即使奋力闪烁过一瞬,之后他就要留我再次跌入无限黑暗。
“或许这是现在最容易做到的事。”银时大着舌头说。
他好像一下子又不醉了。
听到这种话从他嘴里这么无所谓地说出来,我的心跳却差点漏了一拍:“说什么胡话呢银时。”
我意识到自己还是想要抓住的,我和他哪怕最后一刻的共同生命。哪怕银时从小到大都是个麻烦鬼。哪怕我做出和他一起面对死亡的决定,也意味着自己将要冒痛苦的风险。
我还是想抓住他的。
“一定要走的话,不如我们一起去公路旅行?”
第二天的凌晨,我这么和他说。
我们睡得并不好。我不知道银时是从哪里顺来的那瓶酒,如今江户一半沦为废墟,还在坚持营业的商店都没几家,能买到的总归不是什么高级货色,喝多了令人头疼。我们在地板上胡乱躺了一会儿就听见吵人的鸟鸣一个劲儿往耳朵里钻,压过了脑袋里的嗡鸣。新的一天就这样咚的一声降临了,我吃力地翻了个身,把被子往他那边拉了拉,发现他的额头热热的,似乎在发低烧。
“喂,我们去公路旅行吧。”我不依不饶地凑在他耳边又问了一句。他的耳廓也发红,看起来真的有点像猫。
“为啥?”他躲在被子里晃了晃头,不知道是在同意还是反驳。
“或许是因为,看腻了江户吧。”我随便说道。其实也不算随便,亲眼看着昔日美丽的城市被白诅一点点毁掉,确实对谁都不是一件好受的事情。
“真没想到,天天嚷着江户的黎明的你,也会有这样一天啊。时代一变就跟着软弱地变节了吗假发?”银时学着我以前的语气嘲笑我。
“正是因为看不到江户的黎明,才无法忍受在这个地方继续待下去啊。”我扒拉着他的被子,试图把意识不甚清醒的他从残梦里摇起来。
这个道理银时不是不明白,但当听见我亲口这么说的时候,他脸上还是掠过了和我并无二致的悲伤表情。
“我们去公路旅行吧。”
“第三遍了假发,你要嚷到什么时候,发情期到了吗?”
好亲切的一句话,某种意义上说也没错。当然这种话我不可能说出来,不然又要挨打了。毕竟银时可是那种遍体鳞伤也会拄着木刀摇摇晃晃站起来继续战斗的类型,就算得了白诅真要打起架来肯定也是不容小觑的。
“我只是觉得,这种时候很适合来一场旅行,去些一直想去却没能成行的地方看看,和你一起。”我趴在他身上,轻轻掰着他的脸不让他躲避我的注视,我知道我们都明白“这种时候”指的是什么。人在面对死亡时总是格外渴望爱,也渴望做些平时不能或不敢做的事情,离开一成不变的生活。
银时从不让我失望,很直接地,接过我的话头:“因为我快死了吗。”
被我一闹,他还是迷迷糊糊的,朦胧睡眼里暗红色的瞳孔像是盛着些昨晚未尽的红酒。恰逢一点清冷的晨光照在他脸上,被我清楚地看见。穷途末路,他还是那么好看。
“一直想去却没能成行的地方啊……”他懒洋洋地念叨着,转眼间居然又睡了过去。我不知道嗜睡是否是白诅的症状之一。扭头望了一眼窗外院子里那辆落灰的汽车,快要等得有点急了,银时才闭着眼睛回答道:“我们去南边看海吧,南边或许会暖一点……”
我摸了一把银时的后背。他正发着烧,身上却流满冷汗。
他刚才这句话说得不清不楚的,我却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
“好。”
我伸手给他擦了把脸,又勾一勾他的小指,语气轻快得像是在决定私奔。银时在睡梦中愉快地应了一声,反过来扣住我的手掌。也不知他是否真的听清了我的话。
雨声渐渐消弭于无形。我看了一眼天色,预感到今天是个好天气,便扶起银时,踩着稀薄的晨光出发。依然带着料峭春寒的风把他彻底吹清醒了,他紧了紧身上的衣服,看着我拿出搬家一般的架势不断往返于家门和车门之间,抱起双臂玩味地问:“你不攘夷啦?”
“你一定要在这个时候嘲笑我吗。”我没心情跟他拌嘴,忙着收拾我的行李。攘夷志士要变换据点是家常便饭的事,我平时外出要带的东西都放在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此时倒是方便了这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我知道坂田银时一定也注意到了我熟练的动作,说不定还会在心底感叹一声不愧是逃跑小太郎,想起这个我虽然恼怒,却还是很想笑。
“喂喂,我没有真的要你做陪我去看海之类麻烦事情的意思啊。”银时看着我格外认真的样子,终于忍不住朝我挥挥手,明明眼睛弯弯,话音里的揶揄意味却依然明显,“你这家伙真的没问题吗?你是做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梦吗?”
“说梦话的是你,银时。”我手上没有停,拎着一堆日用品钻上车去,余光扫过银时,裹在和服里的单薄身体在风里显得有些伶仃,想了想,又往车厢里多扔了两条毯子,“而且,不是麻烦,是陪银时你去看海。”
“这样的废话已经说过两遍了啊,假发。”依然是乏善可陈的问答。实际上大多数时候我和银时的对话就是这么稀松平常没营养,就像他一直看不惯我对荞麦面这种传统得不能再传统的食物的喜爱一样。三餐都吃荞麦面的话会吐的吧。他曾经这么说。对此我并未像以往那样第无数次向他宣扬作为武士吃荞麦面是正确的合理的一针见血的,只是反问他,银时你一辈子都和我腻在一起会吐吗。我还记得当时银时露出了一个仿佛看到什么恶俗场景一般的恶心表情,但不知为何,他并未给出任何明确的回答。
“废话什么的,就想和你说,烦死你。”时隔多年,此时的我又一次和银时你来我往地斗起了嘴,“而且,你自己不反省一下吗,为什么我一见到你,废话就忍不住滔滔不绝地从嘴里冒出来啊。”
银时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我收拾东西收拾出一身汗,他大概是不好意思干站着,艰难地走过来想要帮忙,当然被我轰回去休息了。我告诉他车上有毯子,他进去前还频频回头看我,似乎依然不相信我真的下定决心和他一起去旅行了,毕竟用他的话说,这确实不像是我的风格。
“我只是感觉,在假发眼里没有比寻找江户的黎明更重要的事啊。”他好像还没反应过来。
回答他的是后备箱被我关上时发出的清脆响声,却没能淹没我并不敢大声说出的话语:“不,现在我在做的就是最重要的事。”
听见我这么说,银时裹着毯子从车窗里探出半个头来,像看外星人一样看我,在撞上我与往常并无二致的目光时,那副夸张的表情好歹收敛了些。
不擅长回应直球告白的家伙把他的一头银发挠得更乱。
好在很快就出现了一个新成员,供我们转移注意力:银时扯了扯自己衣领,看一只健硕的白猫趾高气昂地跳上座位,和自己面面相觑。
“怎么还带着它。”他不得不闭上眼睛忍受那条蓬松的猫尾巴在自己脸上一扫一扫。
“你怎么连19的醋都吃。”我镇定地把猫从他怀里扒拉下来,“19不要往这种颓废大叔身上钻哦小心被传染,以后连鱼都抓不到。”
“你在说什么过分的东西啊假发,没有吃醋,而且这家伙的鱼不一直是你给它找的嘛。”银时大声抗议,和我一起撸了撸它背上的白毛,话题又转了回来,“所以我们真的要带着它上路吗。”
“昨天你吐了一地,19的窝被糟蹋掉了。”我平静地盯着他,直到成功从他闪烁的眼神中捕捉到一丝心虚,随后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确实很疯狂。
也只有这个时候才能疯狂,在这个形同虚设的黎明里。一直以来我的存在以逃跑小太郎或狂乱贵公子的外号被世人熟知,很少有人知道在我尚且沉迷激进攘夷的那段最初的日子里,能让我冷静下来思考更温和出路的只有他,是他邀请我一起参与的那些日常逐渐改变了我那颗原本有些偏执的心。同样,能让我失控的也只有他,只有当这根拴着我的绳子骤然断裂的时候,当他毫无征兆地把自己的存在从身边人的生命里摘得一点不剩,我又像一脚踩空了一样,变回那个天天炸政府大楼的恐怖分子。
如今他短暂地回来见我了,我们于是可以任性一把。
哪怕这任性只是表现在公路旅行这样平常的事情上。
我还是不知道这对我们来说到底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但至少在此时和不太遥远的未来,我想我大概是不会后悔的。
银时当时只是提了一嘴想去南方看海,我们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于是在彻底离开这里前,我们只是开着车在江户城里兜了一圈,如同一种沉默的告别。
“有什么好看的嘛。”我唯一的旅伴坐在副驾驶座上,兴致缺缺地喊出了声。然而我了解他的一切口是心非:虽然嘴上这么说,一双眼睛却一直随着窗外景物转动,似乎要尽量把这里的一切记在心里。我差点忘了,对他来说自己与江户怎么不算一种久别重逢。只是眼前的一片荒凉依然令人悲伤——原本车水马龙的大街只剩我们这辆车孤零零地行驶,两旁的店铺大多人去屋空,被岁月锈蚀得不成样子的墙壁有的已裸露出钢筋,像枯萎了但依然锋利的枝桠刺痛我们的眼睛。我偷偷看向银时,他只用后脑勺对着我,留下一头在风中无力飘扬的白发,落上一层细细的灰尘,阳光打在身上也无法让他暖上一分。我想过去的五年里银时肯定已经在心里想象过无数遍,这座他熟悉的城市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大概就像自己日复一日残破下去的身体一样——或许更糟;而他终于被我带着回来看看这座城市时,他又会滋生出什么新的心绪呢?
我并没有残忍到真的开口问他此时感受如何,却很难压下从自己心里逐渐盘旋而起的一股道歉的冲动:是我没能保护后他留下的这个世界。我早就知道。我原本也没有脸去见他,正如同他原本只打算一个人默默地死掉,但该说命运还是给我们留了一线仁慈吗,让我们得以在生命的最后时光相遇,在彼此内心都挣扎许久后最终还是没能选择从对方身边再次离去;该说无法抗衡的病痛让我们都变得身心软弱了吗,这样看来我以后是没有资格再拿武士一词教训他了啊……
我就这样安静地带着他兜风,最后在某个街口停下来。红绿灯光滑入两人眼眶,虽然蒙了尘,在空旷到有些荒凉的街景映衬下,依然显得有些刺目。银时本来在闭目养神,感觉到车子停了,把目光从窗外收回,如梦初醒般看向前方。其实在这种白诅肆虐的形势下,人们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相对于近在咫尺的生死,遵守交通规则已变得毫无意义,而依旧坚持这么做的人大概只有我这个古板武士了。
银时看看前方空无一人的城市和城市上方灰蒙蒙的天空,我注意到他的神情突然变得有些凝重,正在疑心他是不是也要来怪我不懂变通了,却听见他悠悠感叹了一声:“真好啊。”
他扭过头来,笑容徐徐绽开,话语中的诚挚毫无虚假:“我是说,在这个混乱得无可救药的世界里,还有一个名为假发的、不肯改变的笨蛋,真是太好了。”
我愣了一下,微微张口,又久久说不出话来。
但他说的没错,即使我们日常生活中充斥着那么多插科打诨,隐于其下的,从来都是两颗发誓为彼此跳动的热切真心。在我们的心中这一点顺理成章到不需要用任何语言去确认,二十多年来我们的相伴相守,细微到每个无声的动作眼神,浓烈到每个生死相抵的瞬间,无一不在为我们作证。
于是我的回答也很简单:“毕竟‘不许改变’这一点,是很久以前就定下的,我们之间的约定啊。”
“我那时候还说假发你要是敢改变就杀了你来着。”银时仰起头,笑容变得平静,和我一起坠入那些回忆之中。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呢,如今再回想起来,我只记得一些模糊的光影,头顶巨大的降落伞白得像一片云,齐肩短发被风吹乱时在脸颊上留下的痒意,还有银时——那家伙在坠落前那刻赶紧抱住我大腿时,那份沉甸甸的重量。从那时开始又发生过多少事呢,脑海里又一一掠过那些爆炸的火光,陷入死寂的荒城,无数认识的不认识的人或哀伤或惊恐的脸。白诅的爆发改变了一切,我至此才真正懂得何为不堪回首。但这一次回首时我发现身后并非空无一人,银时那张傻脸挤到我面前,说些你可不要改变之类的傻话。于是千万种情绪在肺腑间翻江倒海,最后只化作一个有些苦涩但并不勉强的微笑。
“啊,这么烦我的话就尽管来试试吧。”我故作凶狠,伸出手臂做出一个像是要打架的架势,最后手指却只是温轻柔地落在他的脸颊,替他拭去额前的虚汗。
银时还没退烧。这是预料之内的事情,但我一颗心还是慢慢地沉了下去。
对面好像看出了我的低落心情,安慰似的抓住我的手。他的手比我还热一些,然而这份病态的热量此时毕竟也代表着生命尚未消逝,而我能做的只是靠得更近一些,在他真正被死亡带走前,尽可能专心体会命运留给我们的一切滋味,无论残酷还是温柔,再把映入眼帘的这些景象化作深深刻入心上的痕迹。
即使这会让我们痛彻心扉。
但我以前就说过的,如果这一次放手了,我一定会后悔终生。
我们的行李还是不够。即使我已经差不多把半个家都搬到车上来了,在如今因瘟疫肆虐而各方面生产近乎停摆的城市,能收集到的全部物资依然捉襟见肘。我们开着车沿着还算完好的公路一直驶出城外,本就稀少的商铺变得更加难以找寻,那天黄昏,天黑得很早,两旁的行道树因无人修剪,都疯狂生长成张牙舞爪的样子,像蹲伏在路边的巨兽,在视野里留下浓重的黑影。城市的灯光被我们甩在身后,回望那片已经变得遥远的星点橙黄,只觉得说不出的凄凉。
“我们真的是在旅行而不是逃难吗。”银时拉拉我的手,问出一个让我不知怎么回答的问题。
巨兽一般疯长的树木依旧从车窗外不停掠过。我们的后面是一片漆黑,看起来倒是很容易想象出敌人隐藏在其间,等待一个出其不意地追杀我们的机会,或者别的什么烂俗戏码。而再看看这条萧瑟的公路上唯二的两个脑子坏了的游魂,作为旅行者,我们衣衫单薄,车辆破旧,怎么看怎么落魄。
银时居然还能笑得出来,不知是因为我,还是被自己刚才那个关于逃难的天才猜测逗笑的。
“其实事到如今,怎么说都没什么区别吧。”看着他嘴角怎么也压不下去的笑意,我的心底也泛起一阵柔软,想了一下,又添上了无关紧要的一句,“但是至少真选组应该没工夫来追杀我们了,现在这世道,他们那群税金小偷肯定是第一个喝上西北风的。”
“说得好像我们不用为明天的早餐发愁一样。”银时对我的解释很不屑,轻声嘀咕着。
他还在为今天那点可怜的伙食耿耿于怀。
猫都没抱怨,不知道他在叫些什么。
很好。我想,这很理直气壮,很银时。
我们究竟要去哪里呢,我尽量笔直地向前开,仿佛一直这样走下去最终会找到一个答案。
即使说到底两个人都不知道前方等待着我们的究竟是什么。
银时和19一起分吃了一盒鱼罐头,我的晚餐则是速食面。干净的水很珍贵,于是只能干啃,味道自然算不上太好。银时的意见则更大,我耐心听他抱怨着“怎么不是甜的”,最终忍无可忍,把速食面的包装袋砸在他脸上。
“有的吃就不错了,挑三拣四的家伙就赶紧闭嘴吧,银时。”
“不过吃你一点东西而已,假发真小气。你以前蹭我的火锅还少了?以前在万事屋……”
提到这个字眼,他忽然不作声了。
如今,万事屋确实成为了一个无论对他还是对我来说都很难冷静看待的存在,我还记得我在那里度过了多少难忘的时光,被大家戏称为万事屋编外人员。有太多东西随着名为坂田银时的男人的离去而分崩离析,我没告诉他,老板走后万事屋很快分裂,他从前看重的两个小孩分别继承了他的黑色皮衣和流云和服,不知不觉间学着他的样子穿梭于江户的大街小巷之间,为争夺万事屋真正传人的身份暗自较着劲。但即使我不说,聪慧如银时总是能猜到几分的,只是此时我们怀念的并非灾难降临之后发生在这座城市里不堪的种种,而是更久之前那些尚且平静的日子,那些日子里我曾不止一次敲开万事屋的门,看见红衣小姑娘怎样踩着沙发上蹿下跳,眼镜架怎样一边抱怨着她的胃口又长了一边把我带来作为礼物的大包醋海带拎回客厅里去,而我心心念念的那位银发老板又是怎样翻着一双死鱼眼走过场般打招呼:啊,假发你来了,攘夷资金又用完了吗,到我这里蹭饭?算你小子运气好,今天我们正打算做火锅……
我克制住殴打病人的冲动,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早点睡吧,梦里什么都有。”
我再次发动汽车。前面不远处有一扇灯光,看招牌好像是个加油站。我们还不能在这里停下。银时看我不管他了,居然又倒在座位上昏昏欲睡起来。
他枯瘦的手指还捏着19脑袋上的一撮毛。我本来很想撸一把猫来平复一下自己此时过于七上八下的心情,看见他那副没精神的样子,还是打消了把19从他怀里抱到我膝上的念头。一猫一人关系倒是很好。我也懒得再教训19别再和邋遢大叔混在一起之类的话了,毕竟我还要开一整夜的车,有够枯燥无聊的,而银时有只猫陪他玩,对他对我都不是什么坏事。
在我打今夜第五个哈欠时,一直闭眼休息的旅伴终于被我吵醒了。19随即从他怀中跳下,扒开一旁的行囊翻找吃食——当然一无所获。
“喂,假发。”熟悉的声音从我的耳边响起,“你这样算不算疲劳驾驶啊。”
都这个时候了还说这些。我腹诽道,是我疲劳驾驶被树创死,还是银时你被白诅病毒打倒,谁先谁后还不一定呢。
但是又不能把车交给病人开。
“看样子旅馆肯定是找不到了,我去加油站把车油加了,咱们找个避风的地方,在车上歇一夜算了。”
银时把脸重新埋在衣领里,对我的建议表示默认。
汽车在安静到诡异的气氛里缓缓滑行。
我终于把车停在了这条街上唯一一家还亮着灯的加油站兼便利店前。这家小小的避风港的及时出现,对于此刻在各方面快要陷入弹尽粮绝境地的我们,来说简直是天降甘霖。躲在柜台后面打盹的老板大叔操着一口明显不同于江户的口音,对我们的深夜来访表示诧异。
“这年头还有闲情逸致玩公路旅行那一套的年轻人不多了哦。”或许是长夜寂寞,他很轻易地就和我攀谈了起来,“不过你的旅伴,看起来精神状态不太好啊。”
他从小小的店门里探出头去,打量停在门口的我们的车。银时那家伙在副驾驶上睡得跟猪一样。
“他快死了。”
我劈头一句回答直接把他干懵了。然而这种事在瘟疫四处横行的今日并不算少见,几秒之后,老板收回情绪,克制地点点头:“是白诅吗?那就更不应该出来了啊……”
我走向便利店的食品货架前,专心挑选起路上需要的食物。针对眼下的严峻情况,和之后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漫长旅程,我本来该选一些更抗饿的,可是眼前一直闪过银时那张萎靡的脸,还有那副念叨起甜食时的口吻,平时只知道惹人厌烦,现在竟无端生出一点可爱来。迟疑片刻过后,我把手伸向了那几盒草莓味的饼干。
老板见我不答话,还在一旁不停叹气,似乎很是忧心忡忡:“感染了白诅的病人需要静养,唉,不过果然还是很难有希望吧。”
“他快死了。”我又说了一遍,虽然表情平静,语气里却带着连自己先前也未曾察觉的颤抖,“所以我们出来公路旅行。”
我没有说错。坂田银时不是那种会恪守医嘱、谨小慎微地静养着等待奇迹发生的人。他的求生欲一直都不算强,这也是我一直以来担心的一点,放在以前的战场上,若是得知自己受了致命伤,怎么说也要孤军深入敌营最后大干一场、和对面同归于尽。现在得了白诅,躲在不被人找到的地方孤独等死当然也是他原先所愿,但和我的不期而遇毕竟多少点燃了他内心深处那点酣畅淋漓地活一把的火种,因此当我提出公路旅行这种新鲜事时,我就知道他不会视若无睹。
说起来,在堪堪三十几年的生命里,因为同为松下村塾优秀的学生,同为有自己需要守护的事物的武士,背负着各自的责任,我们真正为自己的小小私欲活着的时候,并不算多。
十分钟后我从便利店出来,手里拎着一袋廉价零食。我笑着朝汽车的方向喊银时的名字,本来没想把他喊醒,汽车里的人却一下子睁开了眼,原来虽然他看起来睡得死,梦境却轻得像蛋壳一样一触即碎。
我从塑料袋里挑出那袋印着草莓图案的饼干,从车窗里扔进去,正好砸中银时那张尚带睡意的脸。
“甜的。凑合着吃吧。”
银时很敏捷地抓住,眯着眼睛读包装上的字。
“假发什么时候这么贴心了。”
“我什么时候不是?”
真拿他没办法。我摇摇头,钻入车中关上门,查看一下我们的装备,在心里迅速为接下来的几天做好计划。银时只顾着吸入我的投喂。他的吃相和睡相一样难看,像19啃鱼骨头一样抱着饼干啃上面的粉红色糖粒,吃得满嘴都是。甜味的安慰作用还是很强大的,再次抬头时,他的表情看起来总算松快了许多,虽然嘴上依然没停:“你确定你买的没有过期?”
我看着他皱眉,把手伸到他那袋饼干里,捏了一片出来尝尝。
“顶多是临期。”
我颇为确定地下了定论,不再去管银时疑惑的目光。其实有另一个猜测同时在心里缓缓浮现出来,但我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银时大概是因为白诅味觉改变了。这也是那个该死的病毒的症状之一,我以前接触过别的类似的病人,不知道他自己对此是否有所耳闻。
那一刻比起悲伤或者其他什么情绪,我的第一反应居然是,银时他那么喜欢吃甜食的人,这下该怎么办呢。
我该怎么办呢。
银时不以为意,拖长声调抱怨了一句无良商家后便不再纠结了。我听着他像以往一样借机嘲笑我,说假发这个日常脱线的笨脑子买零食被商家宰倒也理所当然,你没有我可怎么办啊。
在听到他最后那句话时,我的心忽然狠狠一跳。类似的话他反过来对我说过一遍。
世界上其实不存在离了谁就完全活不下去的人,我们堂堂狂乱贵公子和白夜叉武士当然更是如此。但我把目光从他那张还沾着奶油和饼干碎屑的傻脸上收回来,试着把“坂田银时”这个名字从心上剜去,发现根本不行,稍微动一刀就伤筋动骨地疼。这个时候我才第一次真正慌乱起来,这慌乱就像五年前刚刚意识到万事屋老板可能彻底失踪之后,整个人怎么都回不到以前的样子。
但我知道我必须尽快习惯。
只是在此之前我还想跟银时腻在一起,多呆一会儿,再呆一会儿。
于是我神色不动,像每一个严格自律的武士教训老友一样又教训了他一次:“有的吃就不错了,说了不要在这个时候挑三拣四啊银时。”
“我做梦了。”银时忽然打破了这份多少有些难熬的宁静。
我扭过头去,向他报以一个询问的目光。借着车内暗淡的灯光,我这时才发现他眼角还带着睡出来的一点泪水,这使他看起来像是一下子回到很多年前,变回那个还沉在迷惘中的孩子。
眼神悲伤的、三十二岁的小鬼说:“我梦见了战场。”
他没有说梦境里具体的内容,我也觉得没有再问下去的必要。攘夷战场上的事,有什么值得回忆的呢?我和他一样,其实也早已厌倦了那些硝烟和战火,战后的哀嚎和死寂。但我唯独还记得那个一身白衣的家伙和我后背相抵,在我决心快要动摇时告诉我不如美丽地活到最后一刻的样子。他一直是我们所有人的精神支柱,一座只留给同伴们一个巍峨背影的丰碑,而在我这里,他也是我所熟悉的那个在紧张的战争间隙里逐渐学会酗酒和嗜糖的笨蛋武士。
虽然后者被我念叨了好久。
我是真的怕他哪天喝酒喝死了,或者被糖尿病作没了。银时总笑我,说你不是攘夷志士吗,怎么天天有空操我这份闲心,阿银不会这么轻易被打倒的啦。
现在还不是被白诅打倒了。
不愿再继续往下细想,我在他脑后轻揉一下,姑且当作一个潦草的安慰——对他,也对自己。银时好像没注意到我,还在出神地品味着他刚才的梦。我想此刻我们一定想到了同样的东西,不然他为什么会说起那天,被天人和幕府军包围,被夺去一切希望的我们撑着剑也难以站起,他说他能听见我粗重的喘息声,像是从受伤的野兽破碎的胸腔里传出的嘶吼。
我开了个玩笑:“毕竟我是狂乱贵公子嘛,回归野兽本质不是天经地义?”
“你那时候看起来可一点没有野兽的风采啊。”银时一语道破,随即话锋一转,“那时候,虽然说着‘美丽地活着’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但其实我心里或许想着,自己随时可以去死,没关系的。或者不如说,活下来每天看见身边的战友死亡,也无法拯救老师,这样的生活才更痛苦吧。”
不知不觉间,我忍不住捏碎了手里的饼干。
银时的声音却轻快起来,像柳暗花明:“现在却莫名觉得,如果我没能和你活到一起公路旅行的今天,我肯定会后悔的。”
你肯定不知道哦,假发。我听见他这样轻声补充,句尾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寂寥,又轻又缠绵,如同一阵绕过发梢的风。
他每次用无可置疑的语气说我“肯定不知道”之类的话,我都会小小地生一下气。笨蛋武士对生活的态度总是潦草,对自己的心也是,这或许是因为他本质柔软多情,自己也知道禁不起大力触碰,而我要说作为发小,我或许比他自己都更了解他。但他作为一个习惯了封闭内心的人,是否本能般抗拒着我这种了解,或者一边其实也暗暗期待着,我就不得而知了。
所以,“你就不要跟我说这种话啦,毕竟你都叫我假发了。”
我都是你的假发了,你还跟我装什么呢。
我象征性地抱怨完这句,又回归正题:“攘夷战争啊……”
“我那时候,是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
“但我们毕竟不还是一起活到现在了吗。”
银时的声音因困倦而变得轻柔和缓。我们不必再说什么多余的话,只齐齐看向车窗外的天空,云层背后有几颗星星若隐若现,也眨着眼睛沉默地注视着我们,像廉价饼干上的那点草莓碎块,像无边苦海中一点点糖一样的爱。
你这重病缠身的家伙是最不适合说这种话的吧。我在心里说。然而我什么都没表现出来,只按了按他的脑袋,尽量理顺那头被汗水和血污黏成一团的乱毛,又手也不擦地摸摸19,像当年在战场上对队友下达命令一样,对身旁一人一猫斩钉截铁地掷出两个字。
“睡觉。”
我反手撑在车窗上,把银时虚虚圈在怀里,做出一个保护的姿势。在飞沙走石的郊外开了一整个白天的车,车窗已经开始蒙尘,我从那片暗淡的反光里瞥见一个模糊的影子,以及自己脸上略微带着点苦涩的笑容。
银时的回归无时无刻不在牵动着我的情绪,当下并不能被自己准确地感知,但是在此刻,我认真打量睡着的他,忽然发觉落于自己心上的这点情绪清淡又绵长,尝起来或许就像我和他不久前吃过的廉价苏打饼干里缀着的糖粒,因为放了太久而变得潮湿发软,却依旧甜得值得我们信赖。
醒来时多半会有一包零食结结实实地打在他脸上,伴随着我一成不变的招呼:“甜的,凑合着吃吧。”
他也渐渐懒得反驳今天怎么不是草莓味的了。或许是因为我老不理他,只留给他一个驾驶座上目不斜视的侧影。
接下来的旅程里,银时目睹过无数次我握着方向盘等绿灯的样子,荒凉废弃的世界里这点秩序在瞬息万变的生死前也变得微不足道,某个长发武士却依然可笑地恪守着一些什么东西,我想起以前他颇为感叹地说我这样真好啊。
另一方面,我却总是趁他陷入昏睡时长久地注视着他,像是要把这副哪怕支离破碎的面容印在心里。
有一天半夜里,我居然从车厢角落里翻出一包咖啡,也没管过不过期,总之饥不择食般全部倒进了肚子里。当然,没敢给银时吃。那天晚上我果然睡意全无,索性下车散步,在绕着车兜了三圈后,终于决定把银时拖起来陪我一起熬夜,于是把手从敞开的车窗伸进去,轻轻拍了拍那位旅伴的脸:“银时,银时,起来看星星了。”
“操,谁的爪子。”
“不是爪子,是桂。”
我的手指暴露在夜风里,骤然覆盖上他那张烧得滚热的脸,银时被冰得一激灵,差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我没等他有机会打掉我的手,先行拨开挡在他眼前的那些碎发,让他能把窗外的星空看得更清楚些。
我找了一个空旷的地方,扶着他坐了下来。没有灯的地方,崎岖的路况对行车造成了很大障碍,我也是出去散步后才发现车停得太精彩了,轮胎离悬崖边缘不到一米。于是我们就靠着尚且温热的车门,目光双双投向渺远的夜空。在这个已然被遗弃的星球上,那片天空却依然晴朗得像是有人擦过一样,甚至在摆脱了城市的光污染后,星星们反而更明亮了,实在是有些讽刺。不过这美丽的景色倒是便宜了我们两个偶然路过的旅客,我注意到他此刻正微微出神地欣赏着那些金黄的光点,仰起头的角度正好给那人瘦削的下颌轮廓添了几分凛冽的美丽,然而一开口却并非如看起来那般冰冷。
“假发其实是失眠了吧。”
对此我不置可否。诚然,劣质咖啡粉的气味还在我的口腔里弥漫,然而就算把今夜的咖啡换成助眠的牛奶,我想,有那么个不省心的家伙在身边,我肯定同样无法安然入眠的。但好在无论是相拥而眠还是做一对夜游神,银时都会陪着我。即使我倒希望病人此时能好好休息,
想起把他从梦里拖起来陪自己看星星的明明也是我,又觉得没法再和他开口说一句话了。原来我的爱里也掺杂着自私吗。不过或许这并非和银时真正想要的东西相抵触——他靠在我的肩头,盛满细碎光芒的眼神闪亮,分明也比平时要开心很多。
我们算得上足够幸运。不知道过了多久,居然碰上流星雨,从天际纷纷落下,又隐没在远处的山脊后面。这星光也照亮了我们的眉目,包括我们身下无人的悬崖,这样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却正中我和银时的下怀,我们得以依偎着彼此,享受着这病痛间隙里难得的安宁。
我本就睡不着,加上刚才银时无所谓地往我肩上一靠,他身上的热量过分慷慨地浸润着我,呼吸里的热气都像雾一样快要濡湿我的长发,我简直更加不敢动了,心跳声如擂鼓,只默默祈祷那个罪魁祸首不要发现才好。
“不是失眠,是身边躺着银时你这种睡相糟糕的家伙,宁愿起来吹吹风。”
“你身为睁着眼睛睡觉的奇葩又有什么资格嘲笑我,你自己的睡相不还是一样可怕。”
没说两句又开始拌嘴了。银时偏要浪费一半本就不多的精力在这些没意义的废话上吗。
如果是银时那家伙的话,我该因此而感谢他吗。
再想下去估计又要被他说脑子坏掉、脱线待机之类的了。反正我也听习惯了,面对接下来的沉默,反而不自在起来。
好在银时自顾自说了下去。
时至今日我也懒得再纠正他擅自为我取的那个难听的外号了。
“假发,你这家伙什么时候有闲情逸致看夜景了,你不是从来都念叨着什么攘夷什么黎明的吗,这下轮到你变成身心软弱的武士啦。”
银时再次拿自己的头碰了碰我的肩膀。并不算多么暧昧的动作,那一刻我却真的很想喊一声你犯规了。当然最后我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悄悄调整了一下姿势,坐得更笔直了些。身上宽大的衣袍被风吹起,摇摇欲坠一般,我蓦地抓住银时的手,才像是找到了压住自己的力量,即使那力量本身早就比我孱弱许多了。
“怎么还在讲黎明这种令人伤感的话题啊。”片刻沉默过后,我的话音也坠落进了这风里,“银时你知道吗,我宁愿今夜永不结束。”
旅行并不顺利,这在我们的预料之内。只是我怎么也没想到三天过后居然还有一场沙尘暴等着我们,不算大,但也有够恼人的。什么都看不清,枯黄色的天地里只剩一辆叛逆的汽车,像在茫茫汪洋中央不断颠簸的一叶小舟。我的眉头已经快要皱破了。
我有轻微的洁癖,以前总是拿这个教训某位邋遢老友,动不动拿小指抠鼻屎还算个武士吗,抠就抠不要弹到我身上来啊,云云。如今我们顾不上这些。即使没有沙尘暴加持,过去的一周里我和银时争分夺秒,忙着用各种事情把我们寥寥无几的共同生命填满,我在奔波中变得破旧的衣服上,也开始有了洗不净的仆仆风尘。
沙尘暴中的我们弱小无助但并不孤单,较之平时更多了几分相依为命的意味。半旧的汽车在狂风中高高跳起又落下,银时在我身边很卖力地表演死叫鬼叫,又历数起以前和我一起考驾照时的种种糗事。风沙扑面而来时他吓得一把抓住我胳膊,差点把两个人都送走,而我甚至有些享受他在危急时刻暴露出来的对我的依赖,在隐秘的兴奋的驱使下嘴角扬起又被自己艰难压下——太缺德了。
又经过一天一夜的奋斗,我们终于逃脱苦海,为了庆祝,我提出再吃一次火锅吧,就我和你。
我们已经整整三天没有遇见过一个人影了,当然也没有地方买像样的食材和工具,还好我从家里带的装备还算齐全,于是我和银时又花了整个黄昏把我们可怜的小车里里外外搜索了个遍,把仅剩的食材收集在一起,找了个背风的地方架起锅,来了一次野炊。
忙了一阵,篝火终于听话地欢腾起来,火舌舔舐着渐渐暗下去的天幕,代替山头那汪橙黄的落日,照亮我们的脸,心情随之变得明亮,并不遥远的生死之忧也被我们暂且抛至脑后,只有温热的炖菜,燃烧得很安静的篝火,还算好用的户外被炉和帐篷,为两个长途跋涉后的旅人搭建了一个虽然脆弱但值得铭记的小小梦境。
银时拿着木勺搅拌起我们的食物,我则努力回忆着万事屋常做的口味,试图用身边的材料尽可能复制一些,虽然效果大概并不十分理想。
我费了好大劲才止住他往咸菜锅子里倒红豆酱的危险提议。
真实的,这个时候了还惦记着你的甜食,也不想想和火锅根本不搭啊。我差点脱口而出。这时才想起银时的味蕾其实早被白诅破坏大半了,而搭不搭这种问题——该说我和一个将死之人跑出来玩什么公路旅行和眼下这宛如末世的背景就很搭吗?我又忍不住想笑。
于是我只是盯着他他吃下第一口,顺势问道:“怎么样?”
我记得他曾随口说过想要再尝一次以前的味道。
银时的表情阴晴不定,最后还是倾向了晴的那一边。
他朝我挤出大大的笑容:“至少你没变。”
这一夜天气晴好,篝火旁也温暖得连我都昏昏欲睡了。银时双臂交叠,枕在一个小土包上陷入梦乡。这是他最喜欢的姿势。我则趴在他身边,照例把自己的外套脱给他盖。合上眼时居然差点梦到攘夷战争。记得许多年前在炮火难得不再轰鸣的时候我们也经常靠在对方身上休息,那战壕的格局和眼前的景象倒有些相似,总之是一样的荒凉。只是至少现在我们眼前多了病痛却少了战乱,不必担心什么时候会飞来一炮。但多余的声音还是有的,凌晨时分草丛里钻出一阵阵稀薄的虫鸣,过久了,竟也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
我们就在这种据说具有不错安神作用的白噪音里沉沉睡去。
在此之前我尝试着吻他,他呼吸依旧匀停,像是好梦并未被我打扰,但当我的嘴唇即将离开他的脸颊时,我忽然发现自己的小指被谁勾住了。
这动作熟悉得令人心颤,我记得我们曾经就这样相约着踏上这次公路旅行,那时我暗暗把我们的这场疯狂之旅比作私奔。
至于更早些时候,银时向别人谈起我,说假发那家伙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欺诈师。如今我穿过厚重时光,在他无声的挽留下,重新把自己的手指扣了上去,凉热交替间,忽然有一个想法跳入脑海。
或许银时才是那个比任何人都狡猾的。
只是我们认识得太久了,久到属于发小的那股默契,不仅恼人,更是根深蒂固到无法被区区五年时光消磨。面对给彼此一次次设下的那些圈套,我们也总是看破不说破。
似乎每次稍微放肆地玩闹过后银时的病情都会更重一点,像是我们从命运手中骗来的那些微快乐,日后都要被死神变本加厉地讨回一样。银时表现得并不在意,但我做不到不心疼。
银时一开始或许还想瞒着我,经过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在我一次次用眼神向他表示“别跟我装”之后,终究还是放弃了在我面前掩藏自己的衰弱。
不过本来也快掩藏不住了吧。
总之第二天我留在原地照顾他,因为车子稍微一颠簸起来银时就会吐个不停,根本没办法上路。其实只要和他在一起,具体做什么我并不在意的,就算两个人只是呆在车里一整天,也总能找到无穷无尽的乐趣。譬如监督他吃药——离开家前我特意把各种药都带了一点,想着即使白诅没有治愈的可能,这些药或许能让银时多少好受一些,银时本该抗拒,可每次哼唧归哼唧,总归还是听我的话的。如今把药片装在糖罐里骗他这种事情对我们来说已经是玩腻了的把戏,我只是很想尽可能多地看到他被我激发起一点活力和生气的样子,哪怕是发现真相后追着揍我一顿,再被我的胳膊轻而易举地架住,不得动弹时只能任由我抱着亲他的脖子。
闹累了,银时盯着我手里的药瓶发呆。
“我好像又吃错药了。”
我把手从他肩膀上松开,发出一声惊天爆笑:“银时你终于醒悟了吗,你就不存在吃错药一说吧,你什么时候正常过。”
银时像是没听见我说的话,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又使劲晃晃,像是想把什么令人烦恼的东西甩掉。
“问题不大,最近头本来就很痛。”
我神色一凝,这才知道严重性。其实哪里是头痛呢,被白诅折磨了几年的人,全身上下就没有一块好的地方。在我的再三追问下,他坦言道:“昨夜摸黑找药,拿错了退烧药和止痛药的药瓶,现在正闹得厉害,浑身不舒服——看来止痛药也没用啦,假发你是又被无良商家骗了吗。”
“我是被你这个狡猾的病人骗了。”我没好气地说,“这个时候知道喊痛啦?”
“那句话不是这么说的吗,被爱的时候连手指破皮都想喊痛。”银时居然还有力气笑嘻嘻地打趣。
你跟我调什么情,恶俗啊。我无语地转过身去不想理他,另一层动机则是不想让他看出来我其实是暗暗渴望着他多对我说些这种好听的话的。
其实我还是有点生气,但面对银时我总是毫无办法,只能用一个吻堵住他那张乱跑火车的嘴,聊胜于无。听说爱人间的吻有强烈的镇痛效果,只是这种不正经的的话从我这个正直了一辈子的武士嘴里说出来简直意味着人设崩塌,何况银时这种天天和小姑娘撩骚的大叔说不定比我懂。于是我放弃解说,专心致志地用自己的温度温暖他冒着冷汗的嘴唇,却发现心绪怎么也无法平静。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自己的生活这么不上心的。
活得这么潦草,却总是细致入微地关心着身边每一个人。
爱到深处,恨往往相伴随行。
但银时还是更胜一筹——就当我原本还算温柔的亲吻在这些复杂情绪的浸染下慢慢朝咬牙切齿的方向发展时,隔着衣服,他有意无意地扣住了我的手臂。白诅病人没有多大的力气,但他手上明显的安抚动作对现在的我来说还是十分有效,我搞不懂他究竟想借这个抚摸传达给我一些什么,比起不要恨他是不是更不愿意看到我自责,但是反正他一直最了解我,而我已经差不多明白他的意思了,唇齿上的那股凶狠劲儿便一下子没了去处,可已经酝酿好的情绪没法凭空消失,最后还是化作一个真正缠绵的轻吻,像雪落在雪里。
我似乎看见银时笑了,那并不是雪花的消融,只是他的嘴唇确实在我锲而不舍的攻势下稍稍回温了那么一点。
但即使是那个大多数时候活蹦乱跳得跟蟑螂一样的顽强家伙,从他吃错药的那次开始,我再也无法忽视他生病的事实。
得了白诅的人一天天地走下坡路,我们却真的离南边的海越来越近了。每天早上由我或19把他摇醒,我指着一张破旧的地图,或者窗外倒塌了一半的路牌,告诉他我们到哪里了。大多数时候银时显得并不感兴趣,让我怀疑起一开始说想看海的和眼前睡眼昏昏的家伙是不是同一人,后来想想或许他是和我一样,只要和对方呆在一起,怎么都好。
“反正旅行的事情交给假发你肯定没问题啦。”
对我未免有些太过放心了吧,银时。我在心里默默说。
迎着如今已无法再撼动我太多心神的晨光,或者一如既往令人提不起劲的阴雨,银时比起有没有到海边,总是更关心今天吃什么。很多时候我很想一巴掌把他心安理得向我伸过来的那只手打落,却还是不忍心,从车里各种地方搜罗出一包蛋糕或一块饭团出来塞进他的掌心,至于甜不甜食的,倒是真的无能为力了。
“你什么时候变得和19一样除了向我讨吃的什么都不管了,真没良心。”
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说了他一顿。
19依旧趴在他怀里,欢快地摇着尾巴。这傻猫愿意亲近他似乎多过我,对此我说自己一点不服气没有是假的。
“说起来,偶尔做一回假发你的猫的话,似乎也不是什么糟糕的事情。”
“喂喂,脑子转不过来的人真的变成你了吗银时?白诅果然让你智力降低了?”
脑子坏掉的人突然开始主动猫塑自己,对于他这种无可救药的家伙,我连生气都觉得浪费精力。何况19可比银时可爱多了,他除了一头白毛勉强可以cos猫猫,究竟还有什么地方和尊贵的肉球大人相像啊。我摇了摇头,正打算不管他继续开我的车,银时一张傻脸却又不依不饶地凑了过来,这次,他手上拎着一枚什么东西,不住地往我眼前晃。
“这个系在猫的脖子上怎么样,假发?”
我方向盘差点没拿稳。银时又在给我整什么花活?我好奇地接过,原来是一枚挂在丝带上的铃铛。
“我夜里出去在路边捡到的。你看,他一定是为了等我这个主人来,才在沙子里埋了这么久。”
“你什么时候开发了捡破烂的新技能啊银时?”
“这不是与时俱进嘛。”
话虽这么说,我还是抽空端详了一下老友带回来的这个小东西:紫色的丝带在风吹日晒下已然褪色,铃铛的声音也不复当时的清脆,银时对它情有独钟的理由必然只有一个:它被整个雕成了草莓的形状,虽然掉漆掉得几乎只剩一个锈迹斑斑的铁壳,还是能依稀分辨出一抹残存在铁皮褶皱处的粉红色。
把铃铛翻转过来,底部还刻着一行小字,是某个城市的名字。
是我们终于抵达的这座海边小城。
“大概是哪年哪月的什么旅游纪念品吧。”银时胡乱猜测着。
我也不懂。海边,旅游,这些遥远到几乎变回陌生的词汇,在两个傻子接近半个月的努力下,居然重新在眼前焕发出光彩。
“是啊,银时,我们到了。”
草莓铃铛被重新塞回衣袋里。我握着他的手,最后一次启动这辆多灾多难的汽车,让它载着我们来到城中唯一一家还营业着的小旅馆门前。它在我的脚底发出一声油量耗尽的哀鸣,终于不动了。
倒也应景。
下车前我先花了半分钟深呼吸以及发呆,银时很听话地没有打搅我。有点奇怪,我们一路上颠沛流离,为了这样一个共同的目标前进,把彼此折腾得够呛。南方小城,海边风景,这些美丽事物的存在,被我们的期待一遍遍濯洗,遥远但越发光彩夺目,可是等到这份期待真的成为了现实,我发现我并没有像自己想象中那样欣喜若狂。
或许是冥冥中我已有预感:这场说走就走的公路旅行被推到最高潮时,也就离银时离去的日子不远了。
所以这种期待一开始就夹杂着恐惧,但爱毕竟战胜了一切。我从来都是知道的,只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依然有些无所适从。这种无措感接近最开始我遇到他的那一天,是喜是悲,何去何留,银时总是能让我这个全江户最优秀的大脑变得不会转。
似乎是在回应我的担忧,当我拎着已经为数不多的行李下车去,绕到他面前打开车门,看着那个摇摇晃晃的影子从里面钻出来,无视了我朝他伸过去的手,并在跨出去的那一刻一脚踩空。
——随即跌入了我的怀抱之中。
银时的身体很柔软,他扑上来时给我的感觉就像我的心上一下子压了一块棉絮,但沉甸甸地堵住了所有出口,让人在猝不及防的窒息中很难忍住流泪的冲动。但我不可能在他面前哭的,尤其是这种时候。
即使病重的白诅病人此时也看不见我的眼泪吧……
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我和他都愣住了。
我能明显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看来对此手足无措的不止我一人。
我早就想过银时有一天会失明,只是没到这么快。比起快更不能接受的是这种突然,我已经失去问他具体情形的心思,过去的几天里他的视力减退并不是毫无端倪,后知后觉地回想起来,那些细节明明清晰得让人心惊,但我依然克制着自己的心,依然刻意忽略了那些裂痕。
我这时才怀疑起一开始我们的选择是否正确——银时不想让其他人背负这份伤痛,折磨起我来倒是毫无愧疚之心。他明明知道我的悲伤不会比任何人薄弱。
但同时我又记起来,从小我就是松下村塾里最冷静的一个。平时脱线归脱线,关键时刻不会走错任何一步,这是银时作为和我出生入死过的同伴对我做出的评价。所以他是觉得,把最后的日子交付给我,是最可靠的决定吗?
这确实是最好的选择。然而,他错得离谱。
两种矛盾但都真实无比得情绪就这样拉扯着我。真是个笨蛋武士啊,我又在心里无声地数落了他一遍,但现在什么言语都显得苍白,我机械地扶住他的胳膊,一起走进旅馆,期间一直努力不去看他无神的眼睛。
我从没想过我会这么狼狈。
在旅途的末尾终于不用再蜷缩进车里度过一夜又一夜,对此时的我们实在是一件好事。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就窝在小旅馆里,我意识到我们其实都是撑着一口气坚持下来的,特别是银时,自从抵达南方的目的地,在这个勉强可以遮风挡雨的房间里歇下脚,他好像立马垮了下来。
失明之后,他就再也没能起身过。
在我们之外,被瘟疫席卷的世界依然延续着它的荒凉和寂寞。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就是末世背景下独特的风味吧,带着垂死的人去旅行什么的,无论真的去看海还是只是缩在泛着霉味的旅馆阁楼上静静等待死亡来临,似乎都显得浪漫。
之后的日子更是简单得不需要我们说很多话。多年搭档培养起的默契让我们就算视力被剥夺也能心领神会到彼此的想法,以至于和银时这样相处过几日之后,我以为我们都像每一个在这片无主土地上游荡多日的流浪者一样,就快丧失和别人熟练沟通的能力。
但我并没有不习惯。我知道就算这种安静的日子,也是我们日后的不可奢求。
当银时打起精神再次开口询问我的时候,他的嗓子听起来都要生锈了。
“假发,你是不是忘了,我们原本是想看海来着。”
他明明看不见任何东西了,目光却像微烫的水,柔柔地浇下来。我感觉自己在这片无边无际的水中重新变得柔软,甚至快要融化。
“你不说,我还以为你忘了呢。”
这次我们挑了一个黄昏出发。海边的晚霞据说是最好看的,不知道会不会让他的红色眼睛重新亮起来。
其实这只是胡话而已。五年前银时失踪后,我在自己并未受伤的左眼上缠满绷带。银时失明后开始变得无法忍受阳光,就算是凌晨时稀薄的光线也能让他痛得伸手捂脸,更何况午后的炽热。我于是解下自己雪白的绷带,用它盖住他的眼睛。他早就想再看一看他,即使只有生理性泪水混杂血迹,把两人的视野染成一片残红,艳丽得胜过一切晚霞。
我们已经没有黎明了。我没有保护好银时留下的这个世界,那些残酷的记忆伴着海风直驱而下,吹得我脑袋生疼,在这样一个晨昏不变的时刻,他们和世界一起被遗弃在昨夜。银时眼睛上盖着我的绷带,它因和我厮磨过太久而染上的桂花香也淡到几不可闻,但他一定敏锐地察觉到了我一路上的沉默,抬手想拥抱我,只摸到一个正极力忍住颤抖的肩膀,甚至无力止住我的哭泣。
大风萧萧。
海面平滑得像一块蓝绿色的玻璃,至于这色彩是否在银时枯萎的视网膜上留下一星半点光影,我就不得而知了。算无遗策的狂乱贵公子做了此生最血本无归的一件事——我们的目的是海边,在这个正在崩坏的世界里历经重重困难,等最后走入那片梦中的风景,银时那家伙却已经失去了把它纳入眼底的能力,如同小时候松阳老师教我们读诗,偶尔也教外国文学,说起书里的老人与大海搏斗到最后,筋疲力尽地拖回一副巨大的鱼骨。
我向他提起这段陈年旧事,说莫名觉得很合适。
银时笑了。
从他这个久违的笑容里,我找回了一点那个以前顽劣孩童犯贱时的活力:“你知道我从小就不爱读书。”
我抱着他,一脚陷进沙滩里去,那些柔软的沙子引诱我停止脚步,而我也的确那么做了。并肩躺在海边,顾不得沙砾侵袭进凌乱的发间,我们终于像两只快要被渴死的鱼一样接吻,我终于说出那句最不像我的话:“抱歉。”
微弱的哭腔又被银时的吻悉数堵住。我不厌其烦地替他擦那些永远也擦不干的汗,以此掩饰自己断断续续的话音,然后在对方的唇上留下细小的伤口。
真到了这一天我反而不再顾及许多。这一天,我到底说了什么,银时是怎么回答的,就算在当时,我都记不太清了。但他还是很容易发现我在小心地咬他,对失去的恐惧让我再一次方寸大乱,他以前大概从未看过他这个样子,嘴角不合时宜地露出一丝微笑:“真没想到假发你也有今天啊。”
此后他也说不出别的话来了。汹涌的情感就像我们吞咽过的那些临期饼干,化作坚硬苦涩的石头堵在喉头。
“抱歉。”我迎着寒冷的海风,对着身旁已然垂死的老友,涩然开口。
我又该为了什么而道歉呢,作为神通广大的桂小太郎,还是没能从既定的命运里拯救下他,可我们早就深知此事不是吗。世事与人心都太易变,到最后难免算不清是谁先负了谁,这种事不能往深里想,我第一次因为它而感到强烈的痛苦,那时只是和银时许下了永不改变的誓言,作为满地狼藉后唯二的还坚定不移地守护在彼此身边的发小。但此时,我已经很难把倒在自己怀里的那堆伶仃病骨和记忆里总是鲜活得有些烦人的老友联系起来,至此心脏才真正尖锐地开始发痛。
我艰难地转过头去,从他深不见底的眼里看见了自己的悲伤。
我抱着他往海边又走了几步,直到再次因力竭蹲下来,手臂上轻微的颤抖都没有停。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手轻轻摸了上来,带着如他本人一样虚弱的凉意。
银时吻干了我脸上的泪水,和我说了一样的话:“抱歉。”
“对你们说着美丽地活下去之类大话的也是我,没有办法被任何人拦住,就这样向死亡走去的也是我。”
他停了一下,又稍稍加重了手上的力度,我身上的热量因此在他掌心徐徐生长开来。
“但是至少,这一次我死前不是一个人了。”
这本该是有违他心愿的结局,但银时脸上的表情绝对不是失望:他好不容易才叹一口气,揉了揉我因多日以来疏于打理而已经显得有些毛燥的一头长发。想起之前在他面前干的傻事,哭泣,道歉,因为什么都没能拯救。在我们的面前横亘着死神的高墙,再厉害的人都无以逃脱,然而为什么还是会把这么多事情往自己身上揽?
我们的命运从比攘夷战争更早的时刻就开始相连了,我没办法不去痛苦他的痛苦。
“说什么呢,假发。”他又一次喊了我深恶痛绝的那个绰号,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的话,“就如你自己所说,你最终还是没有让我一个人孤独地死去了啊。”
那么你呢,银时,你会为死前有我陪伴而高兴吗。
你会,记住我的爱吗。
我没有再问出这些令人羞耻的话,即使银时总是说这个世界上最不知羞耻的就是我这个天然呆笨蛋了。
因为我从他的表情里读懂了一切。
毕竟他在很多天前就说过了啊,在这个动荡不安的世界里还有一个会坚持遵守交通规则的古板武士,还有一个假发你到死都没有改变,真是太好了。
而我很想问问他,我们这样,算是美丽地活到最后了吗。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回旅馆。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却一直安静着。这感觉很糟糕,于是我三番五次烦他,逼他和我说话,哪怕是争论玉米浓汤的美味棒和草莓蛋糕哪个更好吃这样的弱智问题,哪怕是翻一些宝矿力的钱你还没有还我的旧账。
“就拿吻来抵吧,银时。”
我翻过身,摸着他的脖子吻他。我开始喜欢这个姿势,因为能够摸到他随着动作加快的脉搏。稍稍用力的手指在他脆弱的脖颈上按出一片红痕,银时还是笑着,一点也不害怕地问:“假发你是想要杀了我吗。”
银时你这个祸害,早点死对你我都是解脱。
我当然不会说出口。但我真情实感地生着气:为他,也为自己。明明正在走向死亡的是他,现在的情形却让我感觉自己才是那个需要安慰的人。我恨他的镇定一如恨自己的崩溃,而银时一定从我乱掉的呼吸里察觉到了一切,微微抬手抚摸着我的脊背,是海浪一样熨帖的温度。
他在安抚我。
直到那只手从身旁颓然垂落,布满咒纹的手腕瘦得只剩骨头。
银时白色的头发纷纷飘落,很像一场迟来大雪,刺痛我的眉目,灼伤我的掌心,可我还是想握紧。
我从很久以前就想握紧他了。
我从很久以前,就知道世上有太多不如人所愿之事,童年时站在冰天雪地里,新亡的父母墓前,第一次听婆婆教导我,死为常事,病痛为常事,战争为常事,活着才是偶然,人唯有跨越泪水向前走,才能真正抵达黎明。于是多年来作为武士我一直恪守本心,不念过往,以为悲伤可以像墓碑一样被雪掩埋,只是依然有太多时刻,一起打过的红白机,玩过的uno牌,堆过的雪人,蹭过的空调和火锅,有太多温柔的时刻让我生出妄念,以为命运真的允许我们白头到老。
我还是一点都不擅长应对死亡,应对一切中途失约。
我还是什么都不知道。银时你醒过来,你教教我。
我跪在他的尸体边。
即使他活着肯定也什么都不知道吧。他知道的事情从来不比我多。
银时你就是一个傻子。
温暖的、万物生长的春末里只有他的尸体冰冷。我把手放在他身上不愿放开,他的热量在我的怀中徐徐聚拢又消散,我做着这些徒劳的事情,感觉自己的体温也要有一部分随他而去。
我抱着他在海边吹了一夜风,至于晚霞是什么样的,是一眼也没顾得上看。第二天早晨我发现自己开始发高烧,身体昏沉,脑子大概也被烧傻了,莫名不太想采取任何措施。
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清理了一只搁浅在沙滩上的废弃的船,把银时的尸体葬在海里。他没有故乡,没有亲人,不像我一样死后有家族墓地可去,但我想他应该会对我的安排满意的,这可是我们一路跌跌撞撞最后抵达的地方,其重要意义和故乡也没什么区别,而陪他走最后一程的我,不就是故人么?
银时走的时候还是穿着白衣服,仔细看,布满了斑驳血点,当我把他推入海中,随着海浪把他越送越远,我相信最后还是会变回那一抹银白的月光,锋利洁净,如同当年战场上叱咤风云的白夜叉。
用一句很俗气的话来说,坂田银时的死去把桂小太郎身上的一部分带走了。
但同时他又在我身上留下了一些不可磨灭的痕迹。就像我在老友死后的第二天发起高烧,知道这比不上那人所经受过的万分之一的苦痛。在以为自己快要死掉的那一刻,我居然体会到一种奇怪的解脱感,也稍微开始理解那家伙以前借着战损,合理地满足自己自虐自毁倾向的心态了。
我现在怕是没有资格教训他的。
我从来不是这么脆弱的人,也一直觉得对于银时那家伙岌岌可危的身心健康,自己作为发小有义不容辞的保护他的责任。其实过去几十年里我们就相当于一种把对方拉住的关系,我的确是这么做的,也算是勉强奏效——如果忽略他最后还是离开了我。
春天结束了。
春天结束了,时光并不会停止,只是坂田银时,那个我深爱的人最终被永远地留在了海边。而我注定不会陪他在这座南方的异乡小城呆太久,第三天我体内猛烈的高烧病毒终于开始有退却的趋势,对此我难免有点高兴又有点茫然。等我终于收拾好一切,回到旅馆带上我的猫准备离开,在唤19跳上给他准备好的新猫窝时,一阵轻巧却并不清脆的铃铛声突然响起。这并不是我听惯了的声音,此刻却不知为何,熟悉得像是有谁也在轻轻呼唤我姓名。
究竟是什么时候,银时趁我不注意,还是把那枚草莓铃铛挂在了19的脖子上。
我不会愚蠢到真以为他的灵魂转移到了那只猫的身体里,但旅馆外太阳强烈,经过金属反射后那抹彩光还是晃得我睁不开眼睛。我一点都不想把眼泪滴在19的身上,可终究还是没忍住肉球大人的诱惑,蹲下去使劲摸摸它的头,又把手伸向脖子上的铃铛。我把它攥在手中握紧,握紧,直到冰凉的铁皮像一颗真正的心脏一样,浸泡在我的体温里;直到我任由那锋利边缘割破了掌心,温暖的血把它染成一颗殷红的草莓。
——楼上歌声檐下月,渐渐替我消愁怨;
原来苦战至力竭,身后有人接。
自从上次偶然拜访万事屋,撞见某个因先前与红樱战斗伤得不轻还不肯寻求帮助的银发老板,桂小太郎就再也坐不住了。他作为攘夷首领也不可能天天往别人家跑,于是怎么说都要拖着坂田银时去自己那里住,方便他随时监督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发小好好养伤。
对此坂田银时是拒绝的:“因为看我不方便照顾自己就把我拖过去吗?不觉得对你更不方便吗?你也有自己的事要忙吧!”
“你是指攘夷活动吗?你终于承认了它的重要性啦银时!但是作为攘夷首领怎么可以被这点不方便打倒呢!”桂小太郎的脑回路还是一如既往的清奇。坂田...
“你是指攘夷活动吗?你终于承认了它的重要性啦银时!但是作为攘夷首领怎么可以被这点不方便打倒呢!”桂小太郎的脑回路还是一如既往的清奇。坂田银时一听这老生常谈的话就差点把白眼翻上天,像是预料到了他会因这份厌倦离去,老友眼疾手快地握住了他的手,随后坂田银时听见他又低声接着之前的话说了下去:“我只是想多见见你。”
坂田银时就不作声了。
有些话在他们之间不须言明也能领会。譬如高杉晋助和他们分道扬镳之后,剩下的两人向对方许下不要改变的誓言,时代汹涌的浪潮下有什么东西能经久不变实在是一件很可贵的事,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桂小太郎似乎比从前更看重他了。
因为知道失去的轻易。
坂田银时自己其实也是一样的,只是说出这种话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别扭。于是他只是默不作声地回握了桂小太郎的手,一边用抱怨似的语气轻松地说:“你负责我的生活的话,甜食和酒精也要管够哦假发!”
“不是假发是桂!”桂小太郎咆哮道。坂田银时似乎能看到他的一头长发都快随着怒气根根直竖了起来,“酒精就别想了,甜食也最多只能一周一次,你这个笨蛋武士!”
“你才是笨蛋武士吧。”坂田银时小声嘀咕。
再说下去真成小学生吵架了。空长二十岁,在对方那里还是这么容易原形毕露,他一边暗自感叹,脚步不知不觉间变得轻快了许多。
于是,拖着一副重伤未愈的身体,前几日刚作死淋过一遍秋雨,发的烧还没褪尽的坂田银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老友带回了住处——桂小太郎依然没有忘记抓住一切机会积极地拉他入伙,只是这次他的劝说内容里加了不少对真选组的控诉,坂田银时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无非是那群税金小偷不久前趁机把他的老窝端了,无家可归的攘夷首领只好找了一处旅馆暂时栖身。
坂田银时只得跟着他住一间。事实证明桂小太郎是有本事的,再落魄也比他这个三天两头开不出工资的万事屋老板宽裕,自己躺在他开的房间里,环顾四周,窗明几净,温馨整洁,竟然发觉这条件似乎比他自己家还好些。当然也有假发那家伙勤于收拾的缘故——那个严守武士道的笨蛋从小到大做什么事都这么一丝不苟,整理房间和打理自己的头发一样都是一把好手,无论是置身于当年攘夷战争的兵荒马乱,还是如今和真选组斗智斗勇时的颠沛流离,似乎很少有外物能影响到那个眼神坚定的长发男人的心。
坂田银时的嘴角忍不住勾起了一抹笑容,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光是想到那家伙就让他的心情变得这般好。
桂小太郎白天通常在忙,深夜才回来,顾不上处理公务,先皱着眉头给坂田银时身上的伤口换药。因此在他离开的漫长日子里坂田银时往往翻他书柜里的书以排遣无聊,并且顺理成章地在发现他的收藏里十本有九本都是人妻或ntr的本子时露出一个难以言喻的表情。
那天他照例一边任目光滑过一排排五光十色的书脊一边在心中暗骂他恶俗的品味,毫无征兆地,在某一层的最深处,他的眼神停在了一块陌生又熟悉的墨绿色封皮上。
“松阳老师的书吗?不小心洒上了拉面汤,我只好扔掉了。”
当桂小太郎问起时,他记得自己是那样回答的。
那时他们正乘着状似伊丽莎白的降落伞飞跃高空,自己抱着他的腰一刻也不敢放松,抬头时恰好看见那人逆着光的漂亮侧脸,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他在心里赞叹了一句老友的准备真是充分,不愧是逃跑小太郎,然后就发现对方从怀里掏出了那本旧书,神情因盛满了怀念而显得有些悲伤。
坂田银时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那一本。
松阳老师的书他们三人都有,他说自己的洒上了拉面汤就扔了,听起来是很让人恼火,简直荒唐得像个谎言,但坂田银时其实没有骗他。
那是他刚遇到登势婆婆不久的时候,万事屋刚开张,还只有他一个人,仿佛是预示着什么,在某个照例窝在楼下酒吧里喝到烂醉的夜晚,一直好好带在身上的书拜主人摇摇晃晃的动作所赐,就这样被轻易染脏了。
当时他神智不甚清醒,看见这么重要的东西被弄坏,没有慌张也没有生气,反而从桌子上拎起书的一角,眯着眼睛打量着那些被岁月晕染到微黄的纸页,其上的小字因酒醉而越发看不分明,半晌,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随后眼神一闪——登势婆婆把一杯刚倒好的解酒茶推到了自己面前,他端起来一饮而尽,发觉自己的喉咙里萦绕着清淡却难以褪去的苦涩。
扔掉松阳老师的书并非他的本意,但那时他已决心开万事屋,不再回首过去的日子,正因为这本书意义非凡,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和它做个告别。
那天从漆黑的小巷子里扔完东西回家,他心里是这么想的,虽然真正把过去抛在身后的时候还是会有些惆怅。他深深吸了口气,脑海里多了一层无关醉酒的恍惚:原来那么重要的东西,被一碗打翻的拉面汤染脏也只是一瞬间,就像他们意气风发的青春年代,多刻骨铭心,失去时却像随风而逝轻飘飘的没有实感,直到他在黑暗里张开五指贴在自己面前,掌心残留着一点拉面汤的味道,和某段记忆一样挥之不去,坂田银时如梦初醒,知道这属于人间烟火的气味已渐渐代替了过去那些渗入他生命的血腥和硝烟,他必须把自己从崩裂的梦境里拔出来,像习惯战争一样学会习惯眼前的日常。
他以为自己会这样一直平静地生活下去,直到万事屋迎来一个编外人员——桂小太郎千里迢迢来到江户和老友见面,此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这位老友的存在是一个证明。一个坂田银时并不能真正从属于他们的过往里若无其事地抽身出来的证明。当他每次一边缠着自己一边高喊他的攘夷,坂田银时总是躲避他热切的目光,因为看到他会让自己不由自主地回忆起那些他极力想忘掉的事情。
但是,真的能忘掉吗?
不如说就算暂时重温一下也没什么不好吧。就像他们时隔多年再一次并肩作战,当两柄锋刃不约而同指向苍穹,剑尖的寒光照亮两人坚定的脸,他们的动作依然如行云流水,于是发现时光并未锈蚀这份独属于发小的默契。
坂田银时从白夜叉武士蜕变为万事屋老板,他当然厌倦了所谓攘夷所谓战争。投入战斗会让他想起以前,都是大好的年轻人,后来自己的梦里,多少青春都成白骨。
但是当他和某个电波系笨蛋重拾长剑、再斩诸邪时,坂田银时恍然发现,毕竟还是有些东西,不曾被战火烧灭、随长风吹远的。
毕竟还是有一个桂小太郎,一双看似秀气实则有力的肩膀,结结实实地和自己相抵,仿佛于无声处告诉他,我永远在。
与红樱的一战可以说是白夜叉多年隐退生涯里第一次豁上性命的战斗,尽管在以往这样的生死关头里,伴随他左右的人有太多已经离去,坂田银时在剧痛和昏沉里偶然抬眼,看见尸山血海的尽头,还站着一个桂小太郎。
就为了和自己站在一起的那个黑发飘摇、长身玉立的身影,他想,他宁愿第一万次用木刀支撑起残破的身体,战斗到最后一刻。
就像多年以前,他在攘夷战场上和朋友约定好,要一起美丽地活下去。
桂小太郎入夜时分回了旅馆,带回门外一身秋雨。映入眼帘的是占了自己床铺的一副糟糕睡相,坂田银时抱着自己的书睡着了。他的睡颜不再像自己上次见他那样忧伤,仿佛这小房间纵然逼仄如风雨中一片落叶,也可以充当两个漂泊已久的人的心安之处。
他简单查看了一下,发现他身体状态还不错,便不再管他,自己脱了外袍,坐在书桌前批阅起厚厚的文书来。
坂田银时醒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他低着头全神贯注的样子。他不打算扰乱他的工作,索性在他目光所不及之处,细细端详起这位老友来。
他们已经阔别有十年之久了。
桂小太郎的穿着在他们三个人中一直都是最古板的一个。坂田银时还记得,高杉总是不肯好好穿衣服,只松松垮垮地披着,坐在窗台上抽烟;而自己呢,一身流云纹外套,后来也裹着颇现代的黑衣和皮靴。唯有桂小太郎,雪白羽织挂在墙上,只穿一身洁净的蓝色和服,身上别无任何装饰,当真一幅古画里走出来的武士。
他好像真的没变。
然而和他一样是二十七岁的人了。当坂田银时试图把他的记忆和眼前这张脸重合起来,还是会发现有不少细微之处不复从前。小白脸还是那个小白脸,但褪去了少年时代若有若无的那点婴儿肥,一双褐色眼睛依然清澈,却比十年前多了成熟和坚定。他没注意到坂田银时的注视,依然低头看着他的书——当然,从松下村塾的诗集变成了如今攘夷活动的文书,然而坂田银时下意识抚摸一下自己怀里的那本,忽然有些庆幸,命运最狠亦最仁,在剥夺掉他一切荣光、意义、想保护而眼睁睁看其被夺走的事物之后,还留下一个安安静静在自己眼前看书的桂小太郎。
“所以说,你真的把它丢了吗?”
那天的晚些时候,桂小太郎搁下笔,伸个懒腰,眸子里染上一层倦意,一回头就看到坂田银时拿着那本旧书,定定地望着自己,似乎在出神。
坂田银时用沉默做了回答。
桂小太郎忍不住笑了,话语里并没有责怪的意思:“你这样还算什么武士哟……”
他的目光再一次和坂田银时相碰,空气里弥漫着秋夜似乎永无止境的雨声,给眼下沉静气氛平添一丝缠绵。闭上眼,脑海里自动播放起一幕幕这段日子里和坂田银时相伴的场景,桂小太郎的声音不由得小了下去:“这样也好。”
他挨着坂田银时坐下,黑色长发轻柔地蹭了蹭他的一头乱毛。
“银时你继续做你想做的万事屋就好了,继承老师的遗志,寻找江户的黎明,这种事情果然还是交给攘夷首领我啊。”
听见老友信誓旦旦地这么说,坂田银时忍不住往他胸前来了一拳:“不要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啊,你这万事屋编外人员。”
好在这份失落并不是没有着落的——十年之后他们依然可以目光相接,在一个陌生雨夜,窗外院子里的树在摇动它的黄叶,本该是萧瑟的时节,然而两人窝在小旅馆里,原本也有些滞涩的关系因不久前刚并肩作战过一场而显得亲密不少,此时什么多余的都不必做,只靠在一起享受一天中难得的闲暇时光,就熟稔得得像在这间屋子里一起生活过很久了。
“我要是变了,你可怎么办啊。”桂小太郎忽然悠悠开口道。
这其实是很奇怪的话,但坂田银时知道他的意思。
对于诸事已改、飘零已久的坂田银时来说,那家伙存在的意义其实比自己想象的更重要。
“是啊,真不能没有你,假发。”
坂田银时从以前就知道,桂小太郎决心去寻找一个不用牺牲太多人就能看到黎明的方法。当他问起这样会不会太辛苦,那家伙总是把锅甩回给他:毕竟最有理由仇恨世界的你都在忍耐。
在这样安静得只剩潇潇雨声的秋夜里,他听见自己点头,说:“我现在,也不想毁灭了。”
他说的当然是自己。众所周知坂田银时不残血就不会打,但很少有人了解他其实有一点自毁倾向。或许一直以来他都不自觉地习惯于把战损当成一种合理的自虐手段,不知道是不是出于一种隐秘的愧疚,因为在过去的二十七年里,他的生命中充斥着太多想保护而没能保护下来的东西。
旧日的诗集被丢弃在暗巷,整个人被拉面汤和甜食的香气浸泡成一副没干劲的大叔模样,他以为自己早就不关心什么江户的黎明了,但是至少此刻,灯光柔和的光晕洒在桂小太郎的侧脸,而那双眼睛甚至更加熠熠生辉,在笔直地望着前方的同时,也从未抛下过去。坂田银时看着他,看着自己这位老友竟真的如他自己所说,像是沐浴在晨曦中一样。身处于这样令人心安的景象之中,即使窗外依然是看起来无穷无尽的暗夜,他便没有理由不去相信,它终究会亮起来,亮起来。
如果是那样的黎明,和他一起去看看也不错。
秋雨好凉。
桂小太郎眨眨眼睛。他起身,不动声色地为他披上自己的衣服,于是坂田银时再一次闻见了他身上那阵熟悉的桂花香,是在这个秋天里比那飘渺冷雨更值得信赖的存在。
“我们的将领感冒的话,大家可是会伤心的。”
原来他还记得那个“我做你的大将”的约定啊。坂田银时有些感慨地想。真的是好多年过去了。不过如果是假发那个脑袋单纯的家伙的话,倒也正常。
他自己不也记得很清楚吗。
于是坂田银时不再说别的话,只微笑着默许了他这似乎有些多余的关照,然后把自己的头轻轻靠在了桂小太郎的肩上。
10.10连夜赶了生贺,祝坂田银时生日快乐
2024年能在银魂遇到桂银真是太好了
——故人赠我一片月,清光须从此夜圆。
“好了,我们来切蛋糕吧。”志村新八推了推眼镜,愉快地提议道。
正当他一手拿刀一手想拆开包装时,坂田银时突然按住了他的胳膊,不动声色地说:“再等等。”
“...
“还有客人没来吗?”神乐歪着头好奇地问。小馋丫头等不及大家一齐开动,自己在一旁已经把火锅里的昆布配菜偷吃了大半,万事屋向来氛围散漫,也没人管她。坂田银时看了眼她嘴角沾满酱油的样子,笑着点了点头。
“不过不算客人哦。”他故作神秘地补充道,随后便不管两个小孩怎么追问,自己一屁股靠在沙发上,再也懒得开口了,只是一双眼睛一直朝着屋外的方向望,目光里多了些许温柔和期待,和平日里那个大叔形象似乎有所不同。
他是头朝屋外没错,可是仔细一看,为什么这家伙正专注盯着的地方不是门,而是万事屋临街的那扇窗?
随着一个熟悉的人影如期出现在视野中央,这疑问自然而然有了答案:坂田银时等的确实不是什么客人,而是某名副其实的万事屋编外人员,对老板的大事小情比对自己的攘夷大业还热心的家伙。
“哈哈哈哈!”一阵标志性的爽朗笑声洒满了屋子,桂小太郎敏捷地一拉一跳,窗框咔吧一声合上,把满街清凉夜色关在身后,人已轻巧落地。他依然身着白色羽织,宽大的袖摆带起一阵风,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桂花香,“银时!我来给你过生日啦!”
“假发你能不能不要每次来我家都搞得这么惊悚。”见老友终于到场,坂田银时又恢复了往日的懒散样子,打着哈欠,拖长了声音数落他,“出场方式再奇葩也不能改变你日常待机的事实哦。”
“不是假发是桂。”桂小太郎认真地反驳他,“而且,上次把你家门弄坏了,想着有第二次的话银时你会更生气的。”
他一凑过来,坂田银时就被迫想起那天他被自己踹得整颗头嵌进门框里还不肯缩回来,就那样顶着一扇门喊自己名字的傻样子,好容易才忍住了踹他第二次的冲动:“所以这次改爬窗了是吗?你也不想想除了门你弄坏过我家窗户多少次啊!”
“那应该怪可恶的真选组,平时消极怠工看到我浑身力气,每次只好慌不择路跑到你这里来。”
提起真选组,坂田银时又头疼地揉了揉脑袋:“我警告你假发,今天可是阿银我的生日,要是还跟我叨叨什么攘夷我就把你从哪儿来的扔回哪儿去。”
桂小太郎正色道:“今天真的是来给你过生日的。”
然后他就把带来的东西放在桌上,下一秒满屋人就多少有所预料地看寿星本人打开盒子大惊失色,似乎颇有招了这个笨蛋做编外人员实在是有损万事屋名声之意:“平时喜欢吃荞麦面也就算了,今天做火锅,你打算把这种食材混进去和我们一起吃吗?恶俗啊!”
“不是食材,是生日礼物。”桂小太郎越说越离谱,可当他抬头注视坂田银时时,眼里的那份诚挚却让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拒绝,引得坂田银时也失神了片刻,为他话语里真情实感的祝福,“银时,赠人荞麦面有长寿之意,作为发小,祝你活得长长久久开开心心。”
虽然,这份感动很快又在坂田银时瞥见从面条盒子里掉出的那张小卡片时瞬间变质。
“攘夷特供?”神乐好奇地捡起,替他念了出来,“这是什么?”
“小孩子不要看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会长不高哦神乐酱。”坂田银时顺口胡编道。他对桂小太郎毫无办法,看着对方那双颇为无辜的眼神,不知不觉间自己也被逗笑了,“假发,在给发小的生日礼物里不遗余力地塞攘夷志士的宣传单,整座江户也只有你一个了。”
玩笑归玩笑,桂小太郎的这份祝福倒是真心实意的。
换句话说,或许当年他和坂田银时都没有料到,自己竟然也能活到可以微笑着举杯,坦然祝对方长命百岁的这一天。
当年在攘夷战场上,战况瞬息万变,每个人都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荞麦面自然是吃不到,也无暇去奢求什么平安长寿,躲过落在面前的炮弹才是当务之急。可奇怪的是,也许正是如此,几位战友之间反而更喜欢畅谈那些哪怕虚无缥缈的未来,权当对当下兵荒马乱生活的一种暂时逃离,就如同烈酒治不好伤却能止疼,桂小太郎已不记得多少次他们就这样举着仅剩的酒和其他食物围在营地外的篝火旁谈天说地,用一阵阵开怀大笑尽量消解一些残酷战场上沉重的气氛,彼此都看得出彼此的捉襟见肘之处,却默契地从不点破。
而这时桂小太郎和坂田银时总是坐得离人群稍远的两个,不是因为不喜欢热闹,而是一个作为在战场上冲在最前面、斩杀的敌人最多受的伤往往也最重的白夜叉武士,一个作为负责替整个军队制定战术和规划移动路线的“逃跑小太郎”,他们要考虑的事情总是更多一些,于是在这种万众欢聚的深夜,两人往往一个靠在另一个的肩上聊胜于无地养着白日里落下的新伤,一双暗红色的疲惫眼睛一会儿看看远处痛饮狂歌的人群,一会儿落在身旁另一个人手中不断勾画着什么的笔上。
桂小太郎工作的时候总是全神贯注的,坂田银时稍微动一动,他却忍不住低声抱怨:“你的卷毛蹭得我好痒。”
“留着这么麻烦的黑长直的家伙没资格说我啦。”坂田银时绝口不提自己其实暗暗羡慕着那个被喊作假发的家伙有着一头利落的直发。他随意摆摆手,动作牵拉到伤口又惹得自己倒吸一口冷气,再睁开眼时就撞见桂小太郎一脸严肃地放下笔,伸手替他理了理绷带。
他知道自己一受伤假发就紧张,本来做好了被他盯着再灌输些什么长篇大论的准备,毕竟这位从小就管着他和高杉的小班长总是把这份职责履行得很好,但这一次当他给他整理绷带,垂落的黑发蹭着自己肩膀,两人挨得极近,呼吸出的热气都交缠在一起,桂小太郎似乎依然十分专注,手也并未颤抖,只是指尖相接的时候似乎迟疑了一下,而自己目光偶尔扫过他的脸颊,见其上似乎有两抹淡淡的绯红,也不知是不是被那堆烧得正旺的篝火染就的。坂田银时在这类事情上向来粗枝大叶,他只有一点奇怪:他空出来的一只手捻着桂小太郎的那缕长发玩,而这一次,自己随口问出的问题,不知为何并未得到他的回答。
他说:“假发,为何你不敢抬头看我?”
坂田银时曾经说过,从小到大自己在假发身边,总是感觉心里很平静。殊不知他们长成少年后,第一次拥有如此暧昧距离的时刻,那人却比自己先乱了心。
只是这种事情桂小太郎早已决定绝不坦白,不然以坂田银时那家伙的劣根性,肯定会得意洋洋地笑话自己好久的。
但是他毕竟还做了其他很多事情,其中一些仔细想想不可谓不多余,放在他和坂田银时之间,却又莫名合适——桂小太郎还记得坂田银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迷恋上甜食的,其实在攘夷战争期间就初见端倪。糖是好东西,给人廉价但值得信赖的快乐,就如坂田银时追着一声声喊出的假发,或者桂小太郎在战场上也坚持三天一洗的引以为傲的长发,是绝望生活中小小的希望。
于是两个怀抱着沉重灵魂的少年不由自主地靠近了彼此。
又是一年秋,坂田银时被伤痛所扰,正靠在桂小太郎怀里小睡。他睡得并不安稳,一半清醒着的意识似乎还在替其他战友们提防着敌军随时可能到来的偷袭,但至少在这片刻他可以稍稍放下心来的,因为桂小太郎并未像以往那样忙着总结战况、调整策略,他只是一边稳稳托着坂田银时的肩,替他守着周围的情况。
两人享受着在这狂轰滥炸的间隙,来之不易的片刻安宁。
“啊……好想吃点甜的啊。”
而当坂田银时想要换个姿势,疼痛把他从不甚安稳的梦境里拽出的时候,他发觉自己微微张开的嘴唇被什么凉凉的东西堵住了。一颗硬糖悄然滑入口中,本能般舔舐一下,一股沁人心脾的甜味蔓延开来,即使还混杂着些许血沫,又因为放得久了变得有点酸,对于此刻身心俱疲的坂田银时来说,已是令人感激的恩赐。
“我从辰马那儿偷来的。”桂小太郎这个人认真说话的时候声音其实很好听,清亮如水。坂田银时睁开眼,还想说些什么,被发小一根食指轻轻按住嘴唇,随后一声祝福落在耳边,“生日快乐。”
“所以说假发你这个人有时候真的很奇怪。不是你自己口口声声说武士不可以吃太多这种令人身心软弱的零食吗,怎么,你这昔日松下村塾的优等生,也干起从战友手里偷糖吃的勾当了?”
回过神来,坂田银时已自然地和发小开起了玩笑。
“不是偷糖,是送生日礼物。”无视了老友的无语,桂小太郎自顾自说了下去,“关心同伴从记住他们的生日做起,这也是作为将领必要的职责。”
假发的脑袋真是越发一根筋了,也不知道小时候那么聪明一个人怎么如今有了往天然呆笨蛋的路上一去不复返的趋势。坂田银时闭着眼随手就把他脑袋向下按,大大咧咧地搂着他在自己身边躺下,似乎是要他别操这么多心:“都说了我才是将领,你在我身边就只用做假发啊……”
“不是假发,是桂!”
我给你过了很多个生日,有时困于条件,实在寒酸。回想起这件往事,桂小太郎依然暗自感慨。更有时我甚至没有机会在你生日那天赶来见你……他说的是自己缺席的,老友十七到二十七岁的那十年光阴。虽然他也大概知道坂田银时不是会计较这些事的人,但是至少,在过去二十七年尝尽了颠沛流离滋味的日子里,他应该和自己一样,偶尔也期盼过和家人朋友围坐一桌、安安稳稳热热闹闹吃火锅吹蜡烛分蛋糕的场景吧?
桂小太郎又看了一眼面前的满桌狼藉——战争的阴影暂时退场,硝烟变作从喷香火锅里袅袅升起的炊烟,点缀着鲜红草莓的蛋糕切了一半就随意放着,不必担心敌人突然来袭打乱一切布置。他曾经在心里许诺过要给江户的每个人一个美好黎明,其中当然包括坂田银时,或者不如说坂田银时才是他最大的私心,他要在诸事平定、河清海晏之后,年年今日和故人把酒言欢。目前看来他的这场战争依然没有结束,但是毕竟还可以忙里偷闲趁着秋月正圆来骚扰老友一场,曾经以为是奢望的,如今竟然也一一实现。
酒过三巡,除了桂小太郎自己,在场的其他三人已各自东倒西歪。神乐是吃饱了就睡,新八银时自然是喝醉了。堂堂万事屋老板居然比员工先被酒精放倒,桂小太郎一边摇摇头,在心里笑着老友这也太没面子,一边又忍不住回忆起来,其实从小以来自己的酒量都是几个人中最好的,虽然不显山不露水罢了。或许这也佐证了为什么自己一直管着他吧?毕竟那两个鸡飞狗跳的家伙身边总是需要有这么一个人嘛,就像发小曾经乐此不疲地闯祸而自己总是那个擦屁股的,如今这家伙喝醉了最后也得靠我把他抬到床上去。本来是麻烦的事,这样一点都不武士,一点都不攘夷志士,可是为什么,自己此时在笑,仿佛像这样陪在他身边疯狂一把,他也是乐意之至的……自己也察觉到自己思绪的漫无边际,桂小太郎想,虽然自己没醉,但估计也差不远了。
不然为什么当坂田银时揉着眼睛朝他嚷嚷起来的时候,自己的呼吸依然会有一瞬间的停滞,这种茫然毫无道理,和多年前别无二致。
“假发……你不、不回家吗?”
“都被你称作万事屋编外人员了回什么家。”桂小太郎苦笑着轻声说道。他把沙发上那人歪七扭八的身体扶正,柔和灯光打在一双微皱的眉头上,显示着他正被酒精闹得头疼,想来大概没听见。
你的身旁就是我的心安之处啊。他把这句话藏进一声云烟一样缱绻的叹息里。就算我回去,身边除了伊丽莎白还剩下谁呢,手下的攘夷志士们都放了假,过去的朋友一半生死相隔,天涯四散,幸好这座城市里还剩下我和你,可以一起消磨这劫后漫长的余生,直到它从不可逆转的残缺重新变得生气盎然。我和你,我们走了这么远,在不断失去珍贵事物的同时,也清楚地知道,另一些同样珍贵的,随着岁月流转也在不断加深着。
“啊啊……假发别走。”
坂田银时不知何时悄悄扣住了桂小太郎的衣角,把他的整件羽织外套都扯了下来。温热的酒气顺着衣领喷在他的胸前,并不显得讨厌,或许是因为这个大甜党的呼吸里同样夹杂着草莓蛋糕的香甜味道,又或许桂小太已和眼前人耳鬓厮磨了这么久,他熟悉他就像熟悉自己的身体,而他热爱他,就如同热爱曾在自己梦里梦外出现过无数次的黎明。
“酒精好苦,我要吃糖。”
本来抱着他去卧室的桂小太郎不由得停住了脚步。他低头细细打量坂田银时的神情,发现他睡觉的时候眉眼间居然还留着一点像婴儿的天真。只是记忆里确实有太久太久,他不曾这样安稳地睡过了,即使在自己的臂弯里,也总是有大大小小的事情扰着他的好梦。
桂小太郎没来由地开心起来,或许是因为浮现在老友脸上的这个堪称新鲜的表情。还是得靠自己接住银时啊。他想,万事屋的那两个小孩都睡过去了怎么办。时值深夜,万籁俱寂,唯有万事屋楼下草丛里,几只秋虫对唱情歌似的低吟着。歌舞伎町上逐开始熄灭的灯光,一盏一盏滑过桂小太郎的脸庞。想着坂田银时刚才无意之间对自己提出的吃甜食的请求,桂小太郎犹豫一下,把他放在床上,蹑手蹑脚地关了灯。
饶是知道客厅里两个睡得不省人事的小家伙不可能察觉到他的,桂小太郎回到万事屋老板床边,缓缓俯下身去的时候,心里还是一丝泛起紧张的涟漪。
罢了……同学,战友,亲人,爱人,怎么都好,就当他借醉装疯一回。
“糖是真的不能吃辣啦。无论是橘子,草莓,银时你自己也不想得了糖尿病不能和我一起去攘夷吧?多么遗憾对不对?”
桂小太郎就这样不停叨叨着:“那么,今晚就勉为其难给你换成这个吧。”
说罢,他在身下人那副犹泛着香甜气息的唇上,浅浅啄开一吻。